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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拇指

道尾秀介(日)
《乌鸦的拇指》作者:道尾秀介
  一
  小脚趾一旦撞上了某个硬东西,那股钻心的疼痛就会激得大脑猛吃一惊,不单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连意识都在刹那间有些恍惚。不过,发生这种事时的最大影响,既非疼痛本身,也非意识恍惚,而是让人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
  抱着胳膊站在面向山手大道的共和银行品川支行门前,四十六岁的武泽竹夫一边观察着稀稀拉拉出入银行的顾客,一边回想今天早上的失败。那时他对着公寓浴室里的镜子仔细刮过胡须,正要出来挑一根领带搭配西服的时候,右脚的小脚趾猛地踢到了五公斤重的哑铃上。
  这只税后近三千元的哑铃是武泽前几天刚从百货商店买来的促销品。他在进浴室的时候还特意确认过它的位置,从它上面跨了过去,可对着镜子上下挥舞了一阵电动剃须刀之后,就把这东西给彻底忘记了。疼痛虽然很快就减退了,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心感,或者是叫挫败感,到现在还残留在武泽心里。
  这可不行,弄不好会影响到生意的成功率。做这种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自信”。
  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低声念叨了几遍,重新望向银行大门。刚好是那个微显发福的中年男人离开出纳窗口,朝玻璃转门走去的时候。
  筑紫章介,四十三岁,住址是荒川区,电话号码三八○二-xxxx。虽然和著名演员同名,不过头上却并非飘逸的银发,而是短短的黑毛,并且头顶上还秃了不小的一片。武泽盯着那个沐浴在春天阳光中的毛发稀疏的脑袋,用力握了握提着皮包的手。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慢慢走过去。筑紫章介的身高和体形瘦小的武泽差不多。
  “筑紫先生……筑紫先生。”
  武泽轻轻喊了两声,筑紫章介停住脚步,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武泽。
  “筑紫先生,对不起,稍微占用您一点时间可以吗?”
  筑紫章介眨了几下小小的眼睛,似乎是在脑海中搜索面前这个人自己是否认识。当然不可能认识。毕竟今天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非常抱歉突然打扰您,我是——”
  武泽从深灰色西装的内侧口袋取出名片递过去。筑紫章介把名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银行监察官……”
  “是的。这里的共和银行委托我调查一起诈骗案件,有些地方需要筑紫先生协助。”
  “协助?……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武泽解释道:
  “因为里面的支行长刚刚联系过我——筑紫先生,您刚才是在出纳窗口领取过现金吗?”
  “嗯,公司的钱。”
  “一排窗口最左边那个?”
  “对。”
  “窗口的柜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性吧?”
  “啊,是吧。”
  “戴着银丝边眼镜?”
  “嗯,是的。”
  武泽凑到筑紫章介的面前,压低了声音:
  “能让我检查一下您刚才领取的现金吗?”
  “啊?”
  武泽朝筑紫章介单手提的黑包示意,单刀直入地说:
  “可能是假钞。——不知道您有没有看到新闻,四月以来,品川区内已经发现了两批仿真度极高的假钞。辖区警署和我们的调查显示,两批假钞都是从这家银行流出的。而且,是某个出纳窗口的柜员直接递交的现金。”
  筑紫章介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你是说……”
  “窗口的柜员偷换了现金。私藏取款机里的现金,把假钞交给顾客。应该是有印刷厂工作的同伙,假钞的仿真度很高。”
  筑紫章介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的包。
  “哎,你是说……这是假钞?”
  “不是,”武泽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肯定,所以才需要筑紫先生的协助,请让我检查一下。”
  武泽一边告诫自己不要显得过分渴求——不过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悠闲——一边向筑紫章介伸出右手。筑紫章介在武泽的右手和自己的包之间来回打量了好几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快点,快,快。可惜筑紫章介只是皱着眉,似乎还在思考。武泽伸出左手慢慢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来到两人身边,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戴着银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胸口上别着一块小小的长方形名牌,名牌上印的名字是——
  共和银行品川支行 支行长助理 石霞英宇
  浑蛋——武泽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小心掩饰内心的这份感情,以沉稳的态度向来人应道:
  “不,没什么。没有问题。”
  “真的?”
  “真的。”
  带着一脸困惑表情看着他们两个的筑紫章介,一边偷眼打量支行长助理的名牌,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
  “嗯……刚才这一位说,要检查我领的现金什么的。所以我在想,该怎么办……”
  别著名牌的男子嘴唇微微外凸,看上去有点像是海豚。他低低叫了一声“啊”,仔细打量筑紫章介和武泽两个人。
  “难不成……是我们支行长委托的那件事?”
  武泽点点头。
  “对,就是那件事。”
  “这么说,这位客人所持的现金是从那个窗口领取的?”
  “嗯,就在刚才。”
  “这样的话,请交给我吧。我去行里的点钞机上确认一下,马上就好。”
  筑紫章介好像终于放了心,“哈哈”讪笑了一声,摸了摸毛发稀疏的光亮头顶。
  “哎呀,原来是真的啊。”
  “事发突然,让你受惊了。”
  别著名牌的男子抱歉地耸耸肩。
  “行里出了这种事情,而且还干扰到了客人,作为银行方面,我们也觉得非常可耻——所以不好意思,能否请您就在这里稍候片刻,取的现金暂时由我保管,确认之后立刻交还给您,这样行吗?当然,您在行里等着也没问题。”
  “啊,那我还是进去等吧。”
  “好的。那么现金?”
  “进去再说吧。在这儿拿钱有点招摇。”
  “好的。”
  别著名牌的男子说了一声“那我去行里等您”,转身回了银行。
  筑紫章介转过身面向武泽。
  “不好意思,刚才没敢相信您。突然对我说要检查现金什么的。”
  “没关系。像我们这种调查,被人怀疑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其实反过来说,正因为大家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社会上的诈骗案件才会逐渐减少。所以也是要感谢大家的。”
  “是啊,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子的嘛。不过还真没想到银行里也有坏人,还真不能大意。——啊对了,这件事不太方便对旁人说吧?”
  “可能的话还请保密。关于这一点,稍后支行长助理应该会向您详细说明。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检察官而已。”
  “明白了。那我先过去了。”
  “感谢您的协助。”
  武泽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抬起头的同时迅速转过身子,混入人流之中。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拐过一处拐角,武泽停住了脚步。等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别名牌的男子来了。
  “钱呢?”
  武泽问,男子拍了拍西服的内侧口袋说:“在这儿。”
  “走吧。”武泽丢下一句,抬腿就走。
  男子追在武泽后面,把一张有点娘娘腔的脸凑过来。
  “我说老武,刚才怎么样啊?”
  这个人把武泽竹夫喊做“老武”,像是从小就这么喊过来的一样。最多就是小时候喊“小武”,长大了喊“阿武”,再大了喊“老武”的差别而已。
  “没觉得我的演技长进了不少吗?”
  “完全没觉得。”
  “你要求太高了吧。”
  “你背错台词了吧。”
  “什么台词?”
  “最开始的‘有什么问题吗’,应该是‘怎么了’。”
  “哎,那不是一样的嘛。”
  “完全不一样。你之前并没有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突然冒出来问‘有什么问题吗’,很奇怪吧。”
  “啊,原来如此。”
  “没有‘原来如此’。我们这种生意,只要出一点儿小纰漏,命就没了。下次你要是再犯错,我可就不能带你一起干了。”
  “老武,别这么说嘛。”
  “别凑这么近。”
  “老——武。”
  “工作之前别吃大蒜。”
  武泽皱眉说。男子伸出一只手,捂在嘴前哈了一口气,故意似的翻了个白眼。那张侧脸已经看不出半分正直的银行支行长助理的模样,彻底变回了武泽当前的搭档老铁。他和武泽相差一岁,今年四十五岁,但跟在武泽身后,就像是跟在学长屁股后面的中学生一样。
  “不让吃大蒜什么的,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又没说。我不就是在你眼前吃的饺子嘛。”
  “那时候我在想事情。你自己不知道注意啊,浑蛋。”
  这一次两个人设的圈套乃是所谓古典诈骗。虽然变奏部分各不相同,但自古以来一直在世界各地上演。武泽选定目标,事先调查好一些简单的个人信息。万一对方有所怀疑的时候,己方是否掌握对方的信息,往往足以左右生意的成败。是单单称喊一声“您”,还是直接叫出对方的名字,受到的信任会有天壤之别。在适当的情况下,于对话中流利说出对方的住址和电话,更能获得对方的信任。其实事先要得到这类信息非常简单,只要花点小钱,有的是门道。
  老铁之所以半路插入,是因为看到筑紫章介这个冤大头似乎对武泽有所怀疑。其实像这种生意,人数越多,招数越发复杂,失败的可能性也会随之升高,所以最好是由武泽一个人从头到尾解决。但如果对方显得顾虑重重,就需要老铁以支行长助理的身份登场,这是以防万一的手段。武泽抬起左手抚摩后脑勺,便是行动的信号。
  “对了老铁,你怎么还用那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老铁“唉”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名牌。“支行长助理 石霞英宇”。这是手巧的老铁为今天做的小道具。
  “这个是anagram。”
  “阿纳古拉——”
  “姆。文字游戏。最近我很迷这个。”
  “改变‘石霞英宇’的文字排列?”
  “对头。提示就是英宇。英宇,也就是英语。English。”
  老铁好像只是初中毕业,但不知道为什么英语很好。
  “英格里史?”
  走在街头的人潮中,武泽试着想了想,但什么也没想出来,只得放弃。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还没明白啊,老武。石霞,ishigasmi。”
  【“石霞”的日语发音类似“ishigasmi”。】
  老铁在说最后那个词的时候有点外国人的味道。
  “把这一串字母反过来念——哎呀,I am sagisi。”
  “I am……sagi……si。”
  “啊,”武泽轻呼一声,“真的啊。”
  武泽不禁想停下脚步很难得地夸老铁一句,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没开口,重新抬腿匆匆往前走。
  在日语中“欺”(骗子)的发音是“sagisi”。
  “有时间想那种东西,还不如好好背背台词。傻里吧唧的。”
  【“傻里吧唧”的日语发音是“tonchinkan”,“十胜”是日本地名,发音为“tochika”,“嗯嗯嗯”的日语发音是“nnn”。】
  “嗯嗯嗯,十胜。”
  “什么?”
  “anagram。”
  走到品川站,两个人坐了一站JR,从田町下来打车。
  “去阿佐谷。”
  “哦,阿佐谷,知道了。”
  武泽背靠在座位上,查看之前从老铁那边拿过来的信封。手指沾了口水数过一遍,一共是三十五张一万块的纸币。旁边的老铁无声地吹了个口哨。
  “和你搭档之后,成功不断啊。果然自己还是有两下子的嘛。”
  “半个门外汉说什么大话。”
  武泽虽然在苦笑,但心里确实也感觉最近的生意搞不好还真是因为有了老铁这样的角色才成功的。做这种生意,本身就要会有一定失败概率的觉悟,不过自从和老铁搭档、让他去从冤大头的手上拿钱以来,成功率便高得惊人。这张海豚脸还真是容易让对方信赖。
  武泽把纸币放回信封,探头向司机说:
  “司机——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帮忙走护城河那边绕一趟吧。”
  “是去皇居吗?那可绕得远了。”
  “我知道。”
  “车费可也厉害啊。”
  “知道知道。”
  “好吧。”
  司机换了个方向,开往樱田大道。
  “顺便去千鸟渊绕一圈行吗?现在这个时候樱花很漂亮。”
  “啊,樱花好啊。”
  司机似乎有些得意,开着出租车沿着右手边慢慢前进。千鸟渊是著名的赏樱胜地,清一色的白色花瓣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武泽隔着车窗,出神眺望着外面的景色。紧挨着身边传来一声“真漂亮”的叹息,随之而来的还有老铁的大蒜气味。武泽哼了一声,摇下车窗,柔和的春风吹拂进来。在护城河水面的花瓣倒影中,有一尾水鸟正在优雅地游动。
  “我说老铁……”
  武泽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诈骗在英语里怎么说?”
  “heron。”
  “海容——怎么听上去跟毒品一样。完全没概念的词。”
  话说回来,但凡是英语单词,基本上武泽都没概念。
  视线折回护城河。盛开的樱花竞相伸展枝条,像是努力要探出水面一样。在樱花树后面的草坪深处,有一片黄色的风景,那是油菜花吗?
  就在这时,司机盯着后视镜,突然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客人,刚才是冤大头啊。”
  武泽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司机。
  “……你说什么?”
  “啊,就是说刚才不是鹭鸶,客人。”
  武泽愈发糊涂了。
  “因为鹭鸶啊,羽毛应该是雪白的对吧?但是刚才那个是褐色的。”
  武泽看看旁边的老铁。老铁正扭头望着后窗外面,嘴里说什么“真的,是鸭子,duck”。武泽也扭回过头去看后面。刚才的褐色水鸟正轻飘飘地浮在护城河的水面上。
  原来是说这个。
  “老铁,刚才的海容那个——”
  姑且确认一下。
  “是会飞的吗?”
  “哎,还有不会飞的吗?”
  老铁的表情显得很惊讶。诈骗——鹭鸶。看来老铁也弄错了。司机听错了还可以理解,刚刚才诈骗过的人居然也会弄错。老铁这家伙,到底还是大脑有点脱线。
  “哦……”
  这种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武泽保持沉默望向窗外,缩起脖子抬头看天。只见春意盎然的浅蓝色之中,两朵白云犹如飞鸟展开的巨大双翼一般飘在天上。
  “是吗,鹭鸶会飞啊……”
  【在日语中,“冤大头”和“鸭子”的发音相同;“鹭鸶”和“诈骗”的发音相同。司机和武泽理解岔了。】
  二
  三个半月之前。
  正好是圣诞夜。
  处理完日常琐事,武泽晚上十点回到公寓,掏出钥匙正要开自己住的二五房间的门,突然“哎呀”一声怔住了。他本来是要插钥匙进去,可却插不进门把手上的钥匙孔。只能插进一半,接下来就怎么也插不进去了。他怀疑是不是钥匙弯了,从锁孔里拔出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可是一点弯曲的样子都没有。
  是锁有问题吗?
  武泽弯下身子眯起眼睛去看门把手上的锁孔。周围太暗,看不清楚,只好继续弯着腰又往锁孔里试插了好几次,可还是没什么变化,最多只能插进去一半。是自己弄错房间了吗?不会啊,门牌上明明写着“二五”几个字。
  “怎么回事……”
  看着眼前的房门,武泽一筹莫展。想要联系房东,可是记不得电话号码。不用钥匙就没办法开门了吗?武泽还真没办法。他虽然干过不少恶毒的事儿,但偏偏没学会开锁的技术。身上顶用的只有一张嘴,但凡要用手指的工作他天生就不擅长。看来只有找那种上门开锁的锁匠来了……附近有这样的店吗?武泽想不起来。
  年终冰冷的风由公寓的外走廊吹进来。
  “嗯,对了,广告传单。”
  武泽忽然想到这个,赶紧下了公寓的楼梯,来到邮箱前面。锈迹斑斑的赤褐色铁质邮箱一排五个,一楼和二楼一共两排。本来每层楼的房间都到六号为止,但好像是开发商迷信,每一层都没有四号房间,三号之后就是五号了。
  武泽找到了写着“二五”的邮箱。小小的铁盒子里面塞满了传单之类的东西,就像小时候在图画书里看到过的百宝箱一样。武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这扇小小的门了。理由有两个:一个理由是,因为以前的某种经历,武泽对于打开邮箱的门怀有小小的恐惧;另一个理由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武泽住在这里,所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信寄来。
  “锁匠……锁匠……”
  武泽从邮箱里拽出大把传单,开始一张一张地翻。幸运的是,想找的东西一下就找到了。第三张就是写着“Lock & Key 入川”的传单。“二十四小时紧急修理。钥匙和锁的问题随时都请交给入川!”——广告语写得太长,看着有点累,不过武泽决定还是就交给这个入川算了。他掏出型号过时的手机,拨通了传单上的电话号码。
  武泽简单介绍了目前的状况,电话那头说马上就来。武泽把地址和公寓名称告诉他。
  “房间号是多少?”
  “二五。二楼的五号房间。”
  武泽特意加了一句,然后挂上了电话。
  等着锁匠过来的时候,武泽冻得不行,只好跑去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咖啡,把温热的咖啡罐捂在只穿了一件毛衣的肚子上走回公寓。半路上武泽又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仔细端详,果然还是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折、也没弯——
  不对。
  “这玩意儿是……”
  钥匙的凹凸部分里附有某种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像是雪的结晶一样,或者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削下来的粉末。武泽把钥匙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微微有点刺鼻的味道。
  摩托车的声音让武泽抬起头。一辆摩托车刚好在公寓门前停住。开车的男人身穿一件黄色的夹克,上面印着大大的“入川”两个字,好像开锁的终于来了。正好也顺便问问他这个古怪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武泽拿手指捏着钥匙走过去。
  来的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他从摩托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像是手工打制的三合板工具箱,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武泽没来得及喊住他,只好一边往公寓赶,一边眼望着他上了楼,在二楼走廊里走。那个男人一只手提着工具箱,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头看着箱子,拿另一只手在里面丁零当啷地翻着工具。他在武泽的门前站下,按响了门铃。
  “请问有人吗?我是入川——”
  “喂,我在这儿,是我打的电话。”
  武泽在下面招呼道。
  “啊,您在那儿啊。您好。”
  “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
  武泽爬上楼梯,把手里的钥匙递给他。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钥匙孔只能插进去一半。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还没看过,不好说啊。”
  “你瞧,这也是我刚发现的,钥匙上有些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所以说还没看过……”
  “那就看看呀。”
  “哦,好的。”
  男子先看了看钥匙缝里沾着的白色粉末,想了想,然后拿出笔式手电筒,照了照门上的锁孔,接着又从工具箱里拔出一根极细的像是锥子一样的工具插进锁孔里,嘎吱嘎吱地摆弄起来。时不时地撅撅嘴、挑挑眉毛什么的,像是颇为惊讶的样子——忽然间,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哎呀……”
  男子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遗憾。
  “哎,怎么了?”
  武泽凑过去。男子保持刚才的造型,斜抬眼睛望向武泽,眨巴着小小的眼睛说:
  “这个恐怕是有人故意干的。”
  “故意干的?”
  “白色的是胶水。倒进锁孔里了。”
  “为什么?”
  “所以说,我猜是有人故意干的。”
  “谁干的?”
  “嗯……”
  男子吐出白色的雾气,一脸困惑地搔着后脑勺。
  “您打算怎么办?锁已经没办法再用了,换吗?”
  “没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呀。”
  不和房东打声招呼,就这么把锁换了,合适吗?武泽有点犹豫,不过某种兴趣强烈地吸引着他,最后还是请那个男子帮他换了。费用一共两万五千元。既使如此也比大店便宜,男子这样解释,然后先回了一趟摩托车那边,提着一个四十厘米大小、看起来很是结实的木箱回来了。在滑动式箱盖的下面,排列着各种各样金属质地的筒状物。
  “这是什么?”
  “锁芯。锁的——嗯,里面的东西。”
  武泽饶有兴趣地看着男子干活。毕竟是要从锁着的门上换锁下来,工程颇为复杂,但到底是专业人士,前后花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总算把旧的锁芯从门上取下来了。
  “好了,这样总算就能进去了。”
  “啊,是吗?哦,好的,不过看你干活很好玩,看入神了——哇,了不起,真的灌了胶水在里面啊。”
  武泽眯起眼睛盯着男子手上的旧锁芯说。锁芯里的胶水已经干燥发白。钥匙上沾的白色粉末应该就是这个。
  “搞得过分了吧,而且还是圣诞夜。”
  “搞得是过分了,而且还是圣诞夜。”
  “这玩意儿看起来还是强力胶吧?”
  “看来像是啊。”
  “在哪儿买的?”
  “啊?”
  “百元店?”
  男子一脸困惑地望向武泽。
  “这个可就不知道了。”
  “是吗,抱歉,我还以为你知道。”
  男子的表情僵了一下,不过立刻苦笑起来,注意力又转回到了门把手上,咯吱咯吱地继续干了起来。
  武泽望着他的动作,接着问:
  “刚才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房间?”
  “什么?”
  男子反问了一句,目光没有离开自己的手。
  “我在电话里是说了二五室,不过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个房间?”
  “啊,门牌上不是写着的吗?”
  门口贴的牌子上确实写着“205”。
  “可是,你刚才一边在走廊上走,一边翻工具箱的吧?眼睛一直看着下面,没看门上的牌子吧?”
  男子“嗯”了一声,眼睛望回武泽。
  “嗯……走路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特意抬头去看门牌。不过事情是这样子的。我就算低着头,过了几扇门总还是数得清嘛。”
  “哦,是根据门的数目数出来的啊。”
  “嗯。”
  “你从走廊开头地方的楼梯数起,走了五个门,所以这儿就是二五室?”
  “是的。”
  “可惜啊。”
  “可惜什么?”
  “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
  男子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武泽转身朝向楼梯的方向说:
  “这扇门,是第四个哟。”
  武泽能感觉到男子在身后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幢楼没有四号房。所以,二五室其实是从那边数过来的第四间。”
  一、二、三、四,武泽故意一扇门一扇门数过来,然后转回头问了男子一声“没错吧”,接着又说:
  “你一直靠这种把戏拉活吗?还是说,这是头一回?”
  “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虽然还在装傻,可那演技对于武泽来说只相当于中学联欢会表演的水平。
  “我说开锁的,你之所以没看门牌就知道这儿是我的房间,是因为你自己今天刚来过吧?虽然不知道白天还是傍晚,反正就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来这儿的吧?就站在这扇门前,一边哆哆嗦嗦偷看周围,一边飞快地把胶水挤进锁孔里,就为了让我找你换锁,对吧?你就是靠这种把戏赚点小钱儿的吧?挑一间没人在的房子,先把自家店的传单塞到邮箱里,然后对锁孔动手脚。这样一来,进不了家门的人没别的办法,自然会给你那边打电话。你就很热情地赶过来,换个锁,拿个两万五千块——我是这么猜的,猜错了没?”
  “我想是猜错了。”
  演技降到了小学联欢会的水平。
  “哦,反正我是无所谓,你说错了就是错了吧。那就这样吧。只不过,今天晚上你大概是要睡不着觉了吧,害怕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什么人讲。你做了这种事情,又不肯承认,搞得我一肚子闷气,遇上一个人就要说一遍——你会这么担心吧。而且不是今天一个晚上哟,明天也会担心。而且还不单是明天,过个三天、再过一周、再过一个月,我估计你还是一点儿都睡不着。最后就是菜刀。像这种事情,到最后差不多都是菜刀。因为人要是一直提心吊胆,就会很容易发疯。你会在夜里拉开厨房的门,拔出菜刀,就像有什么巨大可怕的黑暗怪兽附上了你的身体一样,让你的身子不听使唤乱走乱动。然后你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手腕切开。可是菜刀不够快,在切手腕的时候,我想是会发出声音的吧,咯吱咯吱的。”
  “别说了——”
  “听到那个声音,你脑子里的一根弦就会一下子断掉,然后你会干什么呢?会把菜刀握得更紧,会发出怪叫,就像指甲刮玻璃的那种声音。你会继续直挺挺站着,不停切自己的手。就像切菜一样。像切猪肉一样。直到意识消失,只剩下那双手为止——”
  “不要说了——”
  男子的脸完全扭成了一团。他就那么扭着脸,一把抱住武泽的双腿,用蚊子叫一样的细细的高音嘟囔起来。他像是在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声音太含糊了,听不清楚。
  “一开始承认了不就结了……”
  武泽低头看着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锁还没换完,武泽还是打开门,把男子推进了房间。把一个开锁的在自家门口搞哭了,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也麻烦。
  “别哭了。”
  男子还是抱着武泽的腿,不停地说“不是,不是”。
  等到男子冷静了一点儿,武泽才开始从头问起。果然和武泽想的一样,这人是个惯犯。他交代说,大约从两个月之前开始就瞄上了这一带的住宅,每次都是同样的伎俩,挑选适当的房子,趁里面的人外出的时候,把自家店的传单塞进邮箱,然后把百元店里买来的强力胶挤进锁孔。
  “你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会败露?”
  “想过……想过的……”
  “那为什么一直这么干?”
  “因为没有钱……没钱……”
  他边哭边说,大型连锁店在镇上开了分店,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自己的小店快要倒闭了。可是武泽觉得这种事情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你的家人呢?”
  “妻子死了……孩子也不在了……说起来……说起来,妻子的死——”
  “好了好了,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武泽看他马上又要开始诉说生活的艰辛,赶紧拦住他的话。男人一面用握得紧紧的拳头拼命擦眼睛,一面唔唔唔地抽泣了半天,最后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一,一,一时冲动。”
  “有一时冲动的惯犯么?”
  武泽这一反问,男人哭得更凶了。武泽不禁有点像是在捏软柿子的感觉,心里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要,要让警,警察来抓我吗?”
  男子抬起黏糊糊的脸。鼻涕眼泪都在上面,脏兮兮的。
  “警察?饶了我吧。”
  武泽皱起眉摇了摇头,男子脏兮兮的脸顿时明亮起来,仿佛有一道白色的洁净光芒忽然照到了上面一样。
  “不报警是吗?我不会被抓去坐牢了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嗯……反正只要你自己不去自首,也没被别人逮住,大概就没事吧。”
  “太好了……”
  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是坏人。是被迫的,真的——真的,我实在是没办法。”
  明明没质问他,他就开始找借口。
  “你看,要真是坏人,我就开门进去了对吧?然后,什么钱啊,珠宝啊,全都偷走,对吧?我可没干那种事哟。从来都没干过。”
  说的也是,武泽想。
  “你和我说这个也——”
  忽然武泽停住了,低头盯着男子的脸问:
  “你能开锁?”
  男人点点头。
  “是啊……本来就是修锁的。”
  多此一问。刚刚亲眼看他干活。
  “嗯,其他很多事我也能干。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而且,说起来可能您不信,我还能说几句英语,专门学过的。”
  这家伙好像开始自夸起来了,真是搞不清状况。武泽想了一会儿,提了个建议。
  “一起去吃个晚饭怎么样?”
  “啊?我吗?可是门锁——”
  “没关系,这个房间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于是武泽领着男子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面馆,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便利店买了圣诞节特卖剩下来的啤酒给他。两听装的啤酒里附送了圣诞树、铃铛、丝缎,还有铁皮做的金色星星。都是拿来骗小孩的东西。
  那件事之后过了两个月,那家伙“快要倒闭”的店,好像真的倒闭了。他把兼做住处的小店卖了,用卖店的钱付清了零部件的账单之后一分钱也没剩下——那家伙这么解释着,自做主张地搬进了武泽的住处。“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男子撅着海豚一样的嘴巴,一边哭,一边哼哼唧唧地诉苦。这家伙除了带麻烦过来之外,什么也带不来,武泽想。不过真要是把他赶出去的话也很可怜。武泽决定暂且还是先让他在这儿住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
  “入川铁巳。”
  “海豚?”
  “Wa。”
  【“入川”的日文发音是“irukawa”,“海豚”的发音是“iruka”,比入川少了一个Wa。】
  这名字叫起来太麻烦,武泽决定叫他老铁算了。
  老铁抱来的行李真是乱七八糟:几套替换的衣服;用旧的工具;破破烂烂的英语辞典,上面写了无数注释;水壶;之前给他买的啤酒上附送的小小圣诞树;烤肉酱。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个阿拉蕾的杯子,杯子是塑料的,底下沾着茶渍一样的东西,杯子表面上的阿拉蕾图画已经剥落了不少。武泽问过老铁,老铁说,这是死去的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啊是吗,武泽只回了这么一句。
  “老铁啊……你接下来怎么办?”
  老铁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武泽边喝罐装啤酒边问。这种问题也是顺理成章的吧。然而老铁的回答一点都不顺理成章。他慢慢啜着阿拉蕾杯子里的啤酒,回答说:
  “想飞啊,我。”
  老铁真的这么说。
  “我一直都在地上爬着过日子,从来都是趴在地上抬头看人。所以——所以总想什么时候能飞啊。”
  再怎么抬头看,头顶上也只有公寓房间里灰灰的天花板。但老铁那张像是在探寻某种梦想一般的抬头仰望的侧影,武泽一直都无法忘记。
  三
  从千鸟渊的侧道出来,出租车穿过靖国大道,沿着青梅街道向杉并区开去。
  “过了那个信号灯,能在右边转过去的地方停一下吗?”
  “好的好的,信号灯右边,知道了。”
  武泽和老铁在距离公寓大约两百米的地方下了出租车,沿着没什么人影的住宅区小路并排慢慢往前走。不知道从哪个公园飞来的樱花花瓣被春风追着,在脚边飞旋不已。凑近了看,樱花花瓣出人意料地有着浓浓的桃色。远望的时候明明是白色的。武泽还以为是别的种类,然而走近了看依然是桃色,很是奇妙。
  “老武,为什么每次都不让车开到门口?”
  “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什么?”
  “很多。”
  武泽懒得详细解释。
  “老武啊,去吃拉面怎么样?午饭时间已经过了,肚子饿了。”
  “哦,吃面好啊。”
  两个人迅速转身,换了个方向,向常去的中华料理店走去。
  大概是因为眼下过了中午,又还没到傍晚,时间不上不下,豚豚亭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武泽和老铁各点了一杯酒和一碗大份酱油面。
  豚豚亭的味道和价格都是一般般,桌子黏糊糊的,店主人穿的围兜也是脏兮兮的,长得又肥,态度又冷淡,完全是拉面摊一般的风情。不过这种氛围武泽倒是很喜欢,拿玻璃杯倒日本酒的做法也对自己胃口。
  “对了老武,你自己做饭吗?”
  “做哟。炒饭什么的都很拿手。”
  “可我一次都没看见过你烧饭啊。”
  “要是做饭的话,不是连你那份都得做吗?那可太麻烦了,所以每天都在外面吃了算了。要么就买盒饭。”
  “啊,那下次一起做吧,今天晚饭也行。”
  “不要。那种事情是基佬干的。”
  “老武,你从来没打算再婚吗?”
  “久等了。”
  店主端上来两杯酒。
  “没有啊。”
  “可惜长了一副明星脸。”
  “你眼睛有毛病吧?”
  “年纪又还不大。”
  “比田原俊彦小一岁。”
  “比桑田佳佑小六岁。”
  “哦,确实还年轻啊。”
  “对吧。”
  老铁像是恭恭敬敬捧着什么东西一样,双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啊!”他从心底叹息了一声。
  武泽的妻子因为内脏癌症亡故,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然后在七年前,他的独生女沙代也死了——这些事情,他都在这三个半月里一点点告诉了老铁,可眼下在这个地方,到底还是没有想说妻子和女儿的心情,所以武泽没有接话,无言地啜了一口酒,扭扭脖子,故意重重打了一个哈欠。
  “偶尔也说说你自己吧——你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武泽说的是老铁死去的妻子。
  在公寓房间的角落里,老铁会时不时凝望那个阿拉蕾的杯子。武泽至今什么都没有问过,是因为不喜欢提及这种太过阴郁的话题。不过在眼下这种生意大获成功、正在举杯庆祝的时候,这种话题应该也不至于把气氛搞得太阴郁吧。武泽心里这么想着,试探着问了出来。
  老铁抬头盯着武泽。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和凝望阿拉蕾杯子的时候一样了。完了,武泽心想。
  “这话说起来有点沉闷,没关系吗?”
  老铁自己确认了一声,可是事到如今武泽也没办法说不行,只得默默点了点头。回想起来,“有点沉闷”这句话,也是相当奇怪的措辞。
  老铁说的是这样一段往事。
  “过世的妻子名叫绘理。和我一样,都是没有亲戚的人。我们两个都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在我自己的店里认识——”
  绘理似乎是在老铁的修锁店刚刚开张之后不久,来请他帮忙开门锁的顾客。那是一个下雨天。她对老铁说,公寓的门打不开了,进不了房间。
  “不会又是你灌的胶水吧?”
  “我可没干。是她自己把钥匙丢了。”
  绘理是个美女,老铁像是梦游般的说。他似乎对她一见钟情。老铁之前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做生意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和女性说过话。对他来说,女性充其量也就是去世的母亲,或者更早以前去世的奶奶,再不然也就是电视或者杂志上的女演员了。他好像特别喜欢南野阳子。
  “开好了锁,她终于能进房间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向她搭话。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女人搭话。”
  “说了什么?”
  “你住哪儿。”
  笨蛋。明明帮她开了房门,还能住哪儿?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据老铁说,在那之后,两个人再没有陌生人的拘束,慢慢开始了交往,不久之后她便办了过户手续,搬出公寓,去店里和他一起生活了。“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每天过得都很快乐。”老铁这么说。但是——
  “久等了。”
  店主端上来两碗大份酱油面。武泽和老铁各自掰开一双筷子。
  “从某个时候开始,绘理——嘶——好像后悔了。”
  “后悔——嘶——什么?”
  “全都——嘶——大概。”
  一边吃着面条,老铁一边继续说。
  从结婚第十年的时候开始,老铁发现妻子时常会望着远处呆呆出神。老铁觉得这是因为绘理对于修锁这种有一天没一天的工作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而感到不满足,所以他努力保持快乐的模样,也曾经拍着胸脯说,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但是,现实远比老铁想象得残酷,不管经过多少时间,店里的经营状况还是很艰难。就在那样的某一天里,妻子主动解释了她常常发呆的原因。那也是远比老铁想象的更加残酷的现实。
  “说是她有喜欢的人了。”
  武泽盯着老铁的眼睛半晌无语。
  然后低下头,拿筷子拨弄豆芽。
  那个人的情况,妻子没有仔细说。总之就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知识分子的类型。换句话说,正好和老铁相反。
  “好像是妻子一个人发传单的时候被搭讪的。她虽然知道不好,可还是时不时跑去幽会。趁我在店里忙的时候。”
  据说最终妻子满怀歉疚请求离婚。但是老铁更歉疚地乞求。求你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老铁这样说。——然后,没有结论,暧昧而混浊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持续着。妻子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店里工作。老铁也拼命工作。每当妻子外出发传单或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外出的时候,老铁工作得尤其卖力。为了不输给素未谋面的知识分子,他还在旧书店买了英语辞典偷偷背单词。
  真是愚蠢的男人。
  “现在想起来,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很幸福啊。因为绘理在我身边。”
  某天,妻子外出发传单,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第三天也没有。老铁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了。据说那时候已经接近年关,好像是个下着冰冷的雨的傍晚。
  “她和离开的时候一样的打扮,淋得像个落汤鸡。然后,她告诉我说,和那个男的分手了。”
  意外的发展。
  “啊,回来了呀。那——你还接受她吗?”
  “当然了哟。是自己的老婆嘛。”
  老铁和妻子,据说从此开始一切重新来过了。
  妻子和那个男人的详细经历,老铁什么也没问。两个人把店里的工具书籍等等整理得整整齐齐,一分钱没花,店里就显得焕然一新。然后又恳求零件供应商降低采购价格。休息天也不休息,去附近的公寓民家挨家挨户敲门,把传单交到每户人的手上,一家家去打招呼。慢慢的,这些努力开始出现结果。工作的委托逐渐增加,盈利的迹象显出眉目,夫妻之间的交谈也多了。常有彼此相望会心一笑的时候——妻子的举止出现异常,就在这个时期。
  首先,进食极少,无法保持安静,一直不停打量房间的角落,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夜里会突然跳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被子,说是有虫,然后开始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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