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特别的一天

_2 吴念真 (当代)
“不知道,也没怎么,就光咳……”阿菊说着掀起雨衣,从裙头掏出一卷小票,“早上,帮我送十斤过去好吗?”
“马上就送,”老板娘倒显得热心,放下碗靠近阿菊说,“咳真麻烦喔,人家说土水师傅怕抓漏,高明医师怕治咳,没受凉光咳更不好,你咳一声我听听看!”
阿菊原本舔舔手指想数钱,听她这么一说才刚愣了一下,岂知真又咳了起来,肺部似乎被什么东西猛揪住,且不停地撕着扯着一般,想停都停不住。
“啊,夭寿,你一定煞着了。”老板娘睁大眼睛望着一脸潮红、满眶泪水且又小咳了几声的阿菊说:“我听一下就知道了,你看,没有痰,干咳对不对!那一定是,我头仔有一次也是,逞强啦,一次背上两包米上三楼,走了一半喘不过气,只稍微这么呼吸一挫,好了,回来之后连咳了半年多,十八种花样全变透,仙医都医不好,后来还是人家报了一味药吃了才断呢……”
阿菊被她这么一说倒不禁相信起来。
“贵吗?”阿菊问。
“不贵,不贵,”老板娘猛挥着手,“治病靠贵药就不稀奇了,珠仔草你知道吧?干的,放在锅子里加水炼,滚得差不多了,捞掉渣子,那些汁当茶喝,想喝就喝,喝上两三次,哈,静——静静,而且啊,像你头仔出坑入坑难免肺管不通,拿它当茶喝最好不过啦!”
“珠仔草?”阿菊略想了想,“啊,我以为是什么,路边可以找到嘛!”
“啧,唉,草药店十块钱买得上一大把,谁有那闲工夫去找那东西!”
“是啦,我只是说……”阿菊说着低下头一张一张数着钱,嘴里喃喃念着,手指不时舔了舔,当她数了十四张十元券,发觉竟还多出一张时不禁欣慰地笑了,“这是一百四!”
“真的,你散工以后就去买,咳久了不好!”老板娘收过钱答道。
“我会,我会啦,”阿菊把那张十元券又收入腰间,“多谢谢,我吃吃看,要不然……”
阿菊话未说完便又连连咳了起来,于是便一边把雨帽戴上,一边朝老板娘挥挥手。她可咳得厉害,头不停地随着咳声颠簸,那样子就像感激涕零地朝老板娘叩首答谢似的。
出了小街雨仍下着,她紧靠着走廊走去,避开货车呼啸而过时溅起的泥浆,如此走了一阵咳了一阵,而就在几乎窒息的一次长咳之后,她突然觉得嘴里有一股浓腥味,用力地引了出来吐到地上时,阿菊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漂浮在泥水上的那口黄中带绿的痰,然后她觉得肺腑之间似乎舒爽了不少。
“买两个!”她走进面包店指着用塑胶袋装的海绵蛋糕。
“十块。”老板说。
“啊?”阿菊掏着钱讶异了一下,“喔!”
晨七时十五分(1)
秋男和锦水在浴池边脱下衣服,换上入坑的单衣裤,领了安全电池慢慢晃到坑口时,工友们早已挨挤在寮仔边享受入坑前的最后一支烟。
一如每个喧嚷的早晨,这个早晨不知那些人又在说些什么,远远地只听见拔地而起的一阵哄笑。
“什么,什么,分一点来笑笑!”锦水才一冲入人群便耐不住闲地开口吼道。
“什么什么?问你啦,他们说前生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天的事,这辈子才在炭坑讨生活!”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上辈子干的一定是矿工,只不过不一定是煤矿罢了!”锦水这倒一本正经。
“这奇了,干矿工有什么见不得人?拉皮条吃软饭还差不多!”
“所以,老兄你上辈子八成干的是那回事!”锦水说着慢条斯理坐到坑木堆上,众人反应稍慢,隔了好一会儿才指着问话的人大笑出声。
“你甭酸,要是老子干的那回事,你也差不多!”
“我说过,这边的人上辈子干的还是矿工!”
“为什么?”
“请问一下,各位一入坑,见得了天啊?嗯?”锦水这时可得理不饶人,“猪啊,一群白痴!”
众人一听但觉有理吧,一个个笑开颜,只不过都低声骂了一声:“干!”算是对锦水语末的挖苦稍做反驳。
“哇!死棋,”一旁那一脸憨厚相的胖子突然叫道,“那,照锦水你这么说,我下辈子跑不了还是在这洞里钻进钻出?……”
“不一定。”
“都是你的话,伊娘,上辈子见不得天,所以这辈子做炭坑,你又说做炭坑见不得天,那我下辈子还不是……”
“不会,你胖子不会!”锦水抢白道。
“我?”胖子指着自己,不知中计反而问得兴奋。
“不见天的工作多得是,像你胖子,依我看下辈子一定是‘不夜城’最红的一朵花,哈,一样见不得天,一样洞里这么钻进钻出!”
毕竟这话好懂,众家伙伴一声爆笑之后,但见胖子却像一只鹅般跳了起来,摇摇晃晃扭着硕大的屁股追打锦水去了。
而秋男却在这边听他们重新捡起话题:原来他们说的是胖子的一个邻居的事,他们父子俩原本都在七堵的某个矿坑工作,不幸的是,那儿子却在前一两年的灾变中死了,老爸在伤心之余毅然地申请退休,然后就依赖着退休金和儿子的死亡给付到基隆菜市场买了个摊位卖猪肉,结果一两年来也许是儿子的庇佑,猪肉卖得连房子都有了。
“命啦,我们反正是错长一根骨头……”有人喃喃说着,众人忽然沉寂下来。
抽水工旺春微跛着腿,从工寮的外头走过,微低着头任雨水轻洒在他微秃的前额。秋男不知怎地竟被他的背影吸引住了,木然抽着烟,眼睛眨也没眨地望着……他有六十几了吧?秋男忽然想道……而还是这么钻进钻出……难道说自己也是这样的命?要是这样的话,国忠、素梅真得要到何时何日才能摆脱这个灰黑色的环境?到他们成家、出嫁时吗?好,就算到那时,我能给他们什么?
“干什么都好,这种时代,干,就别做炭坑……”
“那你怎么还做?”
“干,我十六岁做到现在,五十二啦,不是二十五,转业谈何容易?你说,我能干什么?扛棺材?驶伊娘,爱说笑!”胖子啐了一口。
“去‘赚’啦,老,功夫好咧!”锦水又晃了回来。
“像秋男倒还可以,真的,”胖子说,“三十几,比起我们来还算小孩,这年头做做生意什么的都好……”
“我知道,”秋男朝他笑了笑,“我也想转业啊,你们谁借我钱?除非……”
晨七时十五分(2)
“除非什么?”胖子问。
“除非哪一天领一笔伤残给付。”秋男说着把烟甩了。
“你讲什么疯话!”锦水表情一变,声调中带着怒意。
“说你笨你又不高兴,”胖子似乎没觉察到锦水的脸色,把烟蒂在木板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你以为伤残给付能干什么?老实说,当你真躺在矿工医院不能入坑时,哈,你以为你老婆儿女不必吃饭啊?等出了院,伤残给付拿到了,那些钱干什么用你知道吗?还债!喝,这不打紧,以后呢?苦日子还在后面啊,老弟!要是我的话,我宁愿……”
“你宁愿什么?”锦水音调突地拔高,众人望了过去。
“我宁愿……干,来个死亡给付。”胖子说得兴奋,似乎什么都忘了,“一口气咽掉,眼不见为清净,儿子们那有一笔款子可支使,搞不好还会记得你,像你说的那种笨主意,儿子还要养你后半辈子,恨都恨死了!”
“你给我闪到一边去,你,”锦水突然扑了过去,一把推得胖子倒退了几步,“驶伊娘,好话不讲,在坑口给我放屎!”
胖子似乎这时才察觉自己的荒诞,望了望大家耸耸肩道:“说笑嘛,对不对?嘿嘿……”
秋男苦笑着望着锦水,却见他随即转身爬上矿车,众人陆续也就上去了,如同每天的早晨。这时南下台北的一列火车正轰隆隆辗过近处的铁桥,桥下公路的水泥安全岛上鲜红的“我爱瑞芳”四个字在雨中泛着流光,而右侧的基隆河灰黑的水流正盘旋奔腾着。
“日日不见天,为钱赌运气,本山人,锵!”有人学着布袋戏的腔调嚷道,“瑞芳地下工作人员,来耶了!”
“今日坑内的水不知道会不会小一点?”胖子说。
“会啦,”秋男望了望淡青的远山,“出坑时,会有太阳。”
矿车慢慢地滑下矿坑,一节接一节,一组人接一组人地被吞没了。
晨八时整
虽然离镇公所稍远,但报时钟十六响叮咚却仍清晰地传进秋男的家里。
国忠一听钟声便放下筷子抓起书包跑出厨房,那脚步踏得整个房子劈啪响。
“国忠,小声点,素梅还在睡!”秋男阿母正在洗脸,这时连忙走了出来,“你阿母放在桌上的钱拿了吗?”
“拿了,阿妈,我拿十块,十块给素梅。”国忠忙着套鞋子。
“给她干吗?”
“她爱哭,哭的时候你可以买虾味先哄她。”
国忠站起身,想起今天有作文课,又忙着抓砚台毛笔。
“那你够吗?”
“够啦!”国忠转身打开门。
“伞带了吗?”
“带了。”
“帽子呢?”
“啊!对了,帽子。”国忠尴尬地笑着又返身拿帽子。
“像猴子一样,无头苍蝇,”老祖母骂道,“还不快去,待会儿罚跪就活该。”
国忠躲过祖母轻轻挥来的巴掌冲出门去。
“不要跟人家吵架,听到没有?”
“不——会——啦——”国忠一溜烟便不见踪影了,嫩嫩的童音在巷口回荡着。
秋男的阿母关了门后探了一下素梅,那小女孩还睡着,而待她转身过来时,屋里似乎就在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耳膜呜呜地响着。
她慢慢地回到厨房拿了碗,正想盛粥时,眼皮却忽然一阵颤动。
“看到鬼!”她急忙伸手重重地按了按,岂知手里的碗便哐的一声落地碎了,素梅竟也被这一声吵醒,哇地哭了起来。
“来啦,来啦!”秋男阿母搁下捡了一半的碎片,又忙着朝卧房走去,而素梅偏自己爬了起来,揉着眼睛走向床沿,秋男的阿母刚进卧室,正好见她脚踏空身子一倾,“不要走!阿妈抱你!”才刚喊出来,素梅一惊瞪大眼睛望着阿妈,而整个人便摔下床来,几乎窒息地惊号着。
“好了,素梅,阿妈疼,甭哭,甭哭……”秋男阿母一边轻拍着素梅,一边却是一阵烦乱,心头难忍的焦躁,而眼皮却又赶在这时猛跳起来。
“见鬼了!真是,”她暗骂了一声,依然喃喃道,“甭哭,甭哭,阿妈疼……阿妈买虾味先……”
好不容易哄停了素梅之后,秋男的阿母心头还是无法舒坦下来,总觉得这个早晨一切都不对,都不顺当,于是喂完素梅一碗稀饭便点了几炷香,面对着神案的亡夫,低声道:“早起不知怎样,心头好难过,我在想,会不会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要说也该在晚上托个梦给我,对不对?搬了家到现在,秋男和阿菊两夫妻为了付买房子的会钱差一点没做死,阿菊咳得要死还冒雨做工,秋男也是,人家说顺兴坑最近水很大,这里雨又落不停,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我不要紧,你若想我就带我去,可是秋男、阿菊你可得保佑他们平安顺利,国忠素梅都还小哪,……你听到没有?嗯?保佑哦,看哪天秋男可以另外找个工作,也让阿菊休息一下,她跟着秋男,跟着我们受苦,让媳妇这样委屈,我心里难过,你知道吗?嗯?……”
晨八时二十分
远东航空公司飞往澎湖的班机此时已飞出陆地,机翼下的海面隔着薄薄的云层呈现着暗灰的色彩。
“啊,你看你看,这海和基隆河一样哪!”锦水的太太阿蜜把一瓶空中小姐递过来的橘子水推给儿子武雄,望着窗外兴奋地嚷道。
武雄正忙着研究如何把安全带弄开,方才拉得太紧,况且又是一瓶橘子水下肚,这会儿硬是找不到按钮,整个肚子胀得难受。
“啊!”武雄最后终于弄开了,舒服地吐了一口气。
“很漂亮嗯?”阿蜜的脸几乎贴在窗上,望着海面,“你看!你看!船!船!”
阿蜜急转过头来,拉着武雄叫道;武雄尴尬地左右瞧了瞧,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轻声道:“阿母,小声一点!”
阿蜜发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说:“你爸就不来,要不然看到海又看到飞机就有他扯的。”
武雄会意地也笑了。他想起年幼时,每逢阿爸浅酌几杯之后,总有那些离自己很远很远的时代里发生的战争的故事可听,从阿爸微红的脸颊,冒着油光的额头和激动地不停比划着的手势里,他近乎崇拜地嗅着那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丛林的血腥和求生的挣扎,更常把穿着破旧工作服的阿爸,重新塑造成另一个形象——即如电影和画片里的日本军人,长筒马靴,腰间斜挂着武士刀,那街道的人远远地望见都得乖乖的低头,哈咿,哈咿,哈咿!
可是,一等进了学校之后,那些崇拜却被厌恶和耻辱所取代了,他几乎忍耐地听着阿爸重复那些沉船、泅水,如老鼠一般地躲在潮湿的地洞里,生吃青蛙、生吃蛇肉的旧事,而心底却痛骂着:“阿爸,你是走狗、你是汉奸……”最后,阿爸的英雄形象碎了,在他眼里,阿爸只是那么无知、卑鄙且无耻的一个人,甚至卑微得比一个平凡的矿工还不如,于是,父子俩的对立便开始了,而且日益尖锐。
“你阿爸今早不知道会不会装便当哦!”阿蜜仍望着窗外,这时又回过头问武雄。
“会啦,他不是连海龟都有办法烧来吃吗?”武雄笑着答道。
“那是少年时代当日本的兵……”阿蜜说着,突然眼眶一红似问似答说,“当兵,很苦哦?!……”
“阿母,你好了啦!以前人家说当兵卖命,可是阿爸还不是平安回来?现在的兵,舒服死了!”武雄说。
“阿爸那时候,是祖宗灵圣。”
“现在就不了吗?”
“啊,你三八,”阿蜜拍了一下儿子的腿,“你这张嘴,你看看……”
武雄笑着望着阿母,阿蜜想了一会又去看海。
“阿母,入伍后,你劝劝爸不要再做,要不然叫哥哥、姐姐他们一起劝。”武雄说。
“干了三四十年炭坑,好不容易再挨一两年就可申请退休,好领保险,他岂甘放了那一笔钱?”
“阿爸在乎那笔钱?”
“不在乎才怪,”阿蜜正经地说,“他是自认这一生什么都没得到,只有这笔钱是他能留给你们的,钱不重要,重要是那些钱对他来说代表着……”
骄傲?是不是?武雄想。就像后来自己豁然了解的,阿爸之所以常把充军南洋的故事一再一再地重复,那原因必是只有提提这段历史才能让他觉得他亦荣耀地活过了这一遭吧?因为他是爸爸——他必须以高出自己本来面貌的形象来督勉儿女,因为,他祈望儿女起码能够和那形象看齐,而只要这样,儿女便已胜过自己,不必如自己一般,庸庸碌碌过完一生,而且还得隐藏那么多的自责。
“拿钱给我们,我们也不会要。”武雄说,“要钱自己赚。”
“他不会给你钱。”阿蜜笑了笑说,“你这傻子。”
“那干什么?”
“他想帮你娶个媳妇,生个孙子退休时好抱。”阿蜜说。
空中小姐又拿起麦克风准备讲话,窗外这时竟有了淡淡的阳光,海面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啊,这里没雨!”阿蜜说。
“瑞芳就爱下雨,”武雄也瞧了一下外头,“澎湖就到了。”
“那么快?嗯?六百多块就这么飞完了?”阿蜜怀疑地问。
晨十时整
虽然上课铃已响过了,但瑞芳小学五年四班的教室里依然一片喧闹,男生女生吵成一团,只有国忠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慢慢地磨着墨,看着砚台上的墨汁由稀变浓,他忽然有一股奇想,他想,要是能发明一种机器就好了,这种机器只要电一开,它就磨呀转呀,然后上好的无烟煤便哗哗地转出来,那时候,哈,我一定要让它二十四小时转个不停,于是爸爸便不必再入坑了。他只要站在机器旁边指挥货车,说:“来,来,来,好,停——”然后怪手开来,把煤一爪一爪地抓进货车,爸爸就站在底下数钱,一张一张……哇……妈妈当然也不必去做工啰,她一定背着妹妹在厨房帮我做很好吃的便当,而咳嗽药早已煎好放在灶边等凉了才喝,阿妈呢?对了,阿妈一定跟人家到碧峰岩打太极拳去了,回来时顺便从菜市场带着油条、包子,还有热腾腾香喷喷的米乳哪!哇,真是太棒了……。
国忠想着想着嘴角不禁绽出笑容,甚至还吞了吞口水……
这节是作文课。
“我们今天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看……’大家喜欢看什么就写什么,而且,要把喜欢的原因写出来,知道吗?”
“老师这是不是万象接龙?”有人问。
“是吧?不过要长一点。”老师说。
“我最喜欢放学的时候看到爸爸已经在家里了。”国忠写道。
“我最喜欢看到爸爸的脚的颜色和我一样,因为那表示坑内没水,坑内有水的话,爸爸的脚就会泡得白白的好像皮肤生病,而且,坑内有水的话我祖母说很危险,就会骂爸爸,爸爸就会不高兴,妈妈做工回来祖母也会骂她,那时妹妹就会哭,我就觉得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
我最喜欢看到爸爸和妈妈低声谈话而且还微笑的样子,那时候妈妈特别美丽,可是我每次都躲起来偷看,因为我一去,他们就不笑了。
我最喜欢看到晴天。
可是,我最喜欢看到的都很少看到,而且都看到相反的……”
晨十一时整(1)
当阿菊卸下磨石子地用的小石头,肩头的肌肉一忽儿爽快无比地松了下来,但两腿却忍不住地打战。这个早晨阿菊可真难过,由于咳嗽未止,于是每挑着石头走上最高层,就在呼吸最急促时那喉头被冷冷的空气一拂,一阵干痒之后便咳得愈厉害。好几次,只见眼前一阵漆黑,人差点昏死过去,可是本能地,她都尽快蹲下来,双手紧紧地抓住鹰架,她怕要是石子包掉了下去她还得再爬一趟,更怕自己也掉下去了,那一刹那间,拂开那团黑影的都是素梅的笑靥、国忠的身影,还有秋男的脸。
漫想了一阵,她还是拾起扁担走下鹰架,风吹过一身雨水和汗湿竟是一阵刺骨的冰冷。雨,还是落着,工地灰扑扑的四围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红底小白花的洋伞,正在鹰架的最底层轻盈地转着。
阿菊才迈下鹰架,那持伞的女人一听到人声不禁回过头来。
一瞥之间,阿菊只觉得那女人真是面熟,化过妆的脸映着花伞洒下的微红显得清新且富态。是面熟,阿菊很确定,只是忘了哪儿见过的。
阿菊思量了一会儿,转过头咳了几声,正认命地朝那堆石子包走去,不料却听见那女子喊道:“是阿菊吗?”
刹那间好多杂乱的思绪一下子闪过,阿菊停下脚步甚至仍弯着腰愣在那儿。
“你不是阿菊?”那女子又走近了几步。
“是,我是阿菊,你……”千万种自卑却在阿菊回过头的刹那全部摆开,阿菊连自己都难相信竟会这么平静地面对原先所羞见的人,她忍住一阵咳意,甚至微微撑开一丝笑纹。
“我阿芬哪,你忘了吗?贡寮小学十六届的。”那女子兴冲冲地迎了上来,“记得吗?”
“哦!”阿菊终于想起来了,“啊!”
“记得了嗯?好巧,十几年没见了吧?”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菊,“你在这儿做工?”
“是啦……”阿菊慢慢地把扁担竖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那么本能地挪到背后去,“多少赚一点……你来这儿有事?”
“啊,我是来看房子的啦,订了很久啰,来看看盖得怎么样,”那女子指了指那排新建的公寓,“哦,对了,这个是我男人,买这里的房子是他的主意,我说这里海风大,他却说这里安静啦,增值快……”
阿菊微笑地朝她身边的男人点了点头,而那男人虽然笑着,可是就如阿菊打量着自己一般,上上下下地看着阿菊。
“你忙吧,我上去看看,等一下再找你聊,好吗?”阿芬说着便推了男人一把朝那每户定价百万以上的房子走去。
阿菊眼见他们走进了黑黑的屋壳子里,脑中一片茫然。
“命哦!”她暗自叹了一声。
阿菊真没想到阿芬竟会出落得这般令人欣羡啊!十几年前小学时代的阿芬可是又憨又丑,每回考完试发考卷,挨打的永远有她一份,一边哭着一边抹着鼻涕的样子可还清晰地如同昨日。
“你怎么不跟黄阿菊学学?”老师常这么说。而阿菊便感觉到阿芬那自怨自艾的眼光正朝自己扑来。
即使毕业了之后,阿菊仍是女生群中的佼佼者,别的女生都得到外地的工厂去做工,去当店员,而自己却干干净净地在乡公所当小妹,而阿芬呢,则在菜市场的鸡贩子那儿帮人家杀鸡拔毛。
有时走过菜市场,总看到阿芬戴着斗笠,或曝晒在火热的太阳下,或任雨淋着,把裙子撩到大腿根,用那双被水泡得起皱泛白的手,翻捡着那堆黏搭搭臭腥腥的内脏,当自己难忍地望着她,唤道“阿芬,你忙哦!”时,阿芬总习惯地抬起头,把流到人中的鼻涕吸回鼻腔,傻愣愣地说:“啊,多少赚一点啦!你下班了吗?”
晨十一时整(2)
而,现在呢?
“阿菊,还是和你聊天好了,”阿芬不知何时又走了出来,“你先生还在乡公所吗?”
“哦,不,他在做炭坑。”阿菊道。
“做炭坑?啊,我还以为他还在乡公所上班呢!”阿芬说完似乎在思量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炭坑赚钱比较多吧?”
“还不及你们做生意的十分之一呢。”
“做生意苦哦,起早晚睡,还要赔笑脸,任人挑拣,苦哦!做工较自由吧?”
是啊!做工较自由,阿菊记得秋男当初决定离开乡公所时,也曾这么跟自己说过,可是那不是应酬话,那是含着辛酸和痛苦的抉择哪!
“你先生很好,不像我这个,呆呆笨笨的,不会做人,气都气死了,”阿芬嘴里如此说着,脸上却是一抹掩藏不住的满足的笑痕,“我记得,你们在恋爱的时候大家都说全贡寮就数你们最配……”
阿菊低着头笑了。可不是吗?那时秋男初中毕了业也到乡公所当小弟,才不久人家就说了:“阿菊,你比他先来三四年,可得好好照顾他。”
只是还没弄清人家说“照顾”的意思时,心里却先容下他沉静、认真且负责的影子。
后来,人家又说:“秋男,阿菊现在照顾你,你以后怎么照顾人家?”
秋男沉静的表情连变都没变,阿菊正暗自埋怨当儿,谁知秋男却考上了远在基隆的夜校,黄昏一下班便赶火车去上课,下了课回到贡寮刚好午夜。
“秋男,你这样受得了吗?”有一天阿菊上班的时候,看见秋男一边洗茶杯一边背英文单词时忍不住问他。
“要是现在受不了,”秋男微低着头,朝阳从气窗溜了进来,洒在他犹带稚气的脸颊,“以后,我真的照顾不了你,我怎么受得了?”
之后,就这么淡淡地日复一日,毫不激情地相互许诺:我们永远是一块儿的。
“我念完高中补校后,先考普考,反正当兵的时候也可以考,总会被我考上,然后,当完兵再念夜间部大学……”秋男好不容易告诉阿菊他的计划时,几乎全乡的人已认定这斯文的一对定是天造地设的。
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两年后两人终于结婚了,可是,乡人来祝贺他们的婚礼时是面带悲戚的,因为秋男的阿爸在那年岁末寒风中伴随十七个伙伴话也没留一句地去了。
于是,洞房花烛夜她便和秋男守在棺材头,一张一张地折着冥纸,结婚礼服是粗麻盖头,是草鞋芒杖,翌晨虽然也是做人媳妇礼数地端茶递饭,不同地只是在于她必须号哭着,必须跪着、爬着,而且,没人接应,没人用慈祥的声音说:“你们可该早点给我个孙子……”
“现在炭坑的收入都不错吧?”阿芬打断阿菊的思绪,“一天五六百有吧?”
“有啦。”阿菊应道。
“那也差不多了。难怪他离开了乡公所,我头家一个朋友也是吃公家头路,才一万出头呢!”
“嗯。”阿菊应了声不禁苦笑了起来。她好想说钱不是这样算的你知道吗?公家头路一个月一万,可是连礼拜天、休假都算的,而秋男呢,扣掉公休,扣掉坑内的水大不能做,扣掉筋疲力尽之后的无法入坑,一个月又能多出多少?的确,比起在乡公所干工友时是要好一些,可是,想深了,领固定薪水的人最担心的是赶不上车,没签上到,而矿工呢?担心的是什么,你们可想过?——命!而且不只是一个人一条命,你们可知道每一条命的背后还有一个家,还有一张一张等着去喂饱的嘴!
“加上你这么勤劳,过几年有上一笔,你先生不就可以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啰!甚至还有一大笔资本做大生意赚大钱去呢!”阿芬说。
“我倒望着孩子能照你说的一样。”阿菊说。
“哦?孩子?对啦,对啦,”阿芬毕竟不懂,“替孩子着想这该的,天下啊,就是做父母的人最苦,像我头家还给孩子们买了一个什么教育基金的保险,谁知道,唉,长大以后,他们拿了钱记得什么!”
“是吧。”阿菊说,“阿芬,你真是人在福中哦!”
“啊!能再见到你实在高兴,我们十六届的都没联络了,我好想办个同学会大家聚聚,看看大家发达成什么样子……”
“是啊。”阿菊漫应了一声,即见顶楼的师傅正朝她招手。
“对了,你当发起人好不好?你毕业第一名,由你来当真是名正言顺……”
阿芬兴冲冲地说着,而阿菊却只想到该怎么跟阿芬说我该走了,要不然,待会儿师傅可没石子替你的新房子铺地……
晨十一时卅分
“兄弟啊!准备吃饭拉屎制造肥料啰!”片道内原本已逐渐稀疏的挖煤声经胖子这么一吆喝便完全停了下来。
“几点啦!”
“管伊,你爸肚子饿就吃。”胖子说。
锦水把系在裤内用小布袋装着的手表掏出来看了看:“十一点半,驶伊娘,胖子的肚子真准。”
“没有这个,胖子呵,那有这一身肉,你看。”胖子弯腰慢慢靠了近来,双手捏捏冒着汗水和着煤屑,在电池灯下显得焦黄油腻的肚皮说:“你有没有?你就没有,你啊,吃的不够拉的!”
“你滚蛋,我要吃便当,别在我面前翻那块抹布!”锦水说着伸腿踹了胖子一把。
秋男在一旁看得好笑,而这一笑却觉两肋的肌肉一阵抽痛。好几天了,这种酸痛一直持续着,往昔只要休一天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人便像重新活过一般,可是这次已经吞了一两颗合利他命却还不见好转。老了吗?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看不出哦。”秋男说着捞着坑壁边的水洗了洗手,那水在电池灯下似乎较平常流得快些,白中带黄的泡沫轻缓地旋转、掠过,秋男愣了一下说:“那么胖的身子屈在煤巷里倒还活跳得很!”
“三十年经验哪,十字镐对他来说好像拿筷子!”锦水在另一端拿起便当抽出筷子晃了晃。
“今天的水好像大了些。”远处不知是谁含糊地问。
“雨大吧?”有人满嘴食物闲闲地搭上一句。
“吃了吧。”锦水说着也帮秋男解开便当。
秋男回头去看原先的工作处,煤层很薄但很深很远,有时自己常想顺着煤层这么挖进去会不会挖到某种小说里头的陌生国度?有如念过的书里,那一篇桃花源记……
“早上有几车?”秋男仍看着煤层问道。
“两三车吧?煤薄得很。”
“包头够本吗?”
“不够本他挖心酸的?”锦水翻开秋男的便当,里面有四个横切的蛋,他用筷子动了动才知道是半个,于是从自己的便当里夹了一块煎鲣鱼和一块卤肉给他,“一车煤可卖两千多,工资五六百,还有赚头。”
“这么薄的煤有时觉得挖起来真没趣。”秋男说。
“是没趣,要不然日本人早挖了,顺兴坑的煤日本人挖了好几年,我们现在挖的是他们留的水柱。”
“水柱?”
“他们怕再挖会弄坏基隆河的河床,所以预留的地下堤防。”锦水说着扒起饭来。
“那……我们还挖?”
“石油不够,煤炭涨价,谁不挖?”锦水说,“不挖,我们有事做?”
“我都不知道……可是官厅准吗?”
“测量过了吧,前几天保安中心的才巡过。”锦水说,“你不吃?”
“吃。”
“阿菊昨天连工吗?”锦水问道,又看了看秋男的便当。
“嗯。”
“她身体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锦水说,“你婶仔那边有几颗海员从香港带回来的白凤丸,拿回去给她煎了吃。”
“……”秋男沉默了一会移过身子,“啊,对了,我前几天看杂志,他们说台湾很多煤矿都没有开采价值了……”
“不开吗?我告诉你,有一两万人,一两万个家庭会眼泪流眼泪滴,”锦水说着说着却激动起来,“他们,哈,我听得耳朵都快长癌啦,他们像什么你知道吗?像星期天坐在汽车里兜风的家伙,看着车窗外冒雨插秧的农夫说:‘啊,礼拜日,又落雨,干吗这么逞强呢?’”
“要是他们敢这么提起,一定是官厅有什么计划吧?”
“有吧,”锦水又扒了一口饭,脸上却是一抹怪异的、暧昧的笑容,“我听说他们要设一个‘退除役矿工辅导委员会’了!”
“真的吗?”秋男突地一阵兴奋,“真的哦?我就知道!”
“你不知道,”锦水啐了一根鱼刺,“主任委员就是我。”
秋男的笑容刹那间完全冻住,他掀开便当,默默地望着锦水。
晨十一时四十二分
抽水工旺春吃饱饭后总习惯性地在坑道内前前后后踅上一圈。腿不太方便,这么走着有时觉得还出汗呢。抽水帮浦的声音轰轰地响着,他才走远几步,却连三片道的添登招呼的声音都听不见。
“旺春,吃饱未?”添登在后头提高音调又叫了声。
“吃了,你呢?”
就在这时,旺春突然发觉马达的声音不对,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他知道那轰轰的声音似乎略大了一些,而且夹杂着低沉的怪响。
添登似乎也听出不对,转过头去看着机器后又急回过头朝旺春指指机器,那神情似乎在问:“是机器坏了吗?”
旺春来不及回答,只略跛着脚朝机器跑去,而耳边那异声似乎愈来愈大,而就在难以分辨的刹那间,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水流夹着坑内的炭层沙石湍急地冲过他的脚,一愣之后才抬起头却见添登头上的灯一阵抖动,似乎他也遭受水流的冲击。
“旺春——”添登大吼了声朝旺春歪歪扭扭地跑来。
旺春企图迎上去,而只这一会儿他感觉到水流已漫到他的小腹,原本不方便的腿,这时更不听使唤。添登拼力跑近旺春,一脸焦急和惊愕。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而突然间,一阵强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慑人巨响在黝黑的坑道中爆开,巨响传过,耳膜间一阵鸣叫消失之后,坑内除了急流声以外一片死寂。
“马达爆了!”旺春直觉地喊。
“别管它,出水了,旺春,出水了!”添登叫着,“快跑!”
“你呢?”旺春觉得整个身子已几乎站不稳地漂浮着。
“我去通知下面的人。”
“我跟你去。”
“你快跑,先跑,你的腿不方便!”添登叫着,用力推了旺春一把,“出去,叫人——”
旺春一踉跄果真朝坑外的方向颠顿了几步;回过头时只见添登头上的灯光已朝坑内下方射去,耳间依稀是他的声音:“出水啰!快——出来!”
水已漫到旺春胸部,他只记得自己是认真地跑着,一步接一步,也不知多久,然而他忽然想到:底下还有三四十个人呢!
他略停了一下,还是努力地跑,“叫人——”他记得添登说。
晨十一时四十五分
秋男扒了一口饭,默默地嚼着,而眼睛却瞪着饭上的卤蛋发怔。不知怎地又想起早晨阿母怪异的神情和阿菊要命的咳嗽,当然,还有国忠和素梅的睡态……
“啊,驶伊娘,我老婆现在大概在澎湖大吃沙西米吧!”锦水突然放下便当说。
秋男笑了笑,心想可真巧,两个人竟在这个时候同时想起家人。
“她去是浪费,你懂吧?澎湖海鲜好,她却不敢喝酒,吃了保险马上拉!”锦水说着突然动了动身子,“怪事,水怎么流到这头来了?”
秋男被这么一说也直觉地站了起来,随着头上的灯光扫过,他发觉方才锦水洗手的地方这时水已全满了出来,而且还快速地朝自己站着的地方漫淹过来。
接着一声爆炸的响声轰轰地传来,两人刹那间全惊愕互视着。
“不对,秋男!”锦水放下便当机警地站起来,“出去看看。”
秋男亦觉得怪异,顺兴坑平日水是大了些,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子过,而,那声巨响是什么?
“可不要是基隆河破了底。”锦水边走边说,“要是这样的话可得娶海龙王的女儿做小姨……”
锦水话还在嘴边,秋男却听到由细而慢慢拔高的水流声,同时感觉那水的凉意已漫到小腿。
“锦水啊,这水是怎么搞的?”前方胖子啪啪地踩着水朝这头跑来,“还有,你们有没有听到爆炸声?”
“出去,别再跑进来,出去看看——”锦水朝他喊道,胖子的灯光随即停在原地。
水已经到了膝盖。
“驶伊娘,鬼打着真是……!”锦水的声音听来有点惊慌,“胖子,跑快一点!”
而胖子才跑了一两步,却又听锦水喊道:“停一下!”
胖子被一吆喝,加上心里确实也惊慌,几乎沉不住气地吼道:“全是你的话,干!”
锦水伸手阻止他出声,歪着头倾听着。秋男和胖子也诧异地听着……那水声很急而且加上坑内的回音显得低沉而慑人,可是就在这轰隆隆的声响中,他们终于听到似乎在很远很远处有断续的、近乎致命似的喊声:“……跑……出水……”
“听到什么吗?”锦水问。
“出……出水?”胖子似乎仍怀疑自己听到的声响。
“我也听到了。”秋男说。
“跑!快跑!不管如何不能后退,”锦水拉了秋男一把一边大声说道,“往坑口跑!知道吗?别管其他人,自己跑,不要回头!”
于是三个人便逆着水朝外头跑着,秋男觉得那水已到了小腹,满坑都是水声和三个人粗沉的喘息,抽空偏过头去望了望坑壁,却见那水正急遽地,沿着支柱间的横杆一格一格往上升,往上升……
不料才到片道外,却见一阵慌乱漫射的灯影,和杂乱不堪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
“出不去,外头水更大,往里头躲!”有人吼道。
“干你娘,里头更糟,冲出去!”
“在里头等死是不是?”
“那出去,你出去,有办法你出去,干你老母,你去!”
“前面到底怎样?”锦水冲入人群,抓住那主张往里头跑的人问,“水很大,讲不清的大,水太强了,连冲都冲不过!”
“那刚才是谁在喊?”胖子问。
“好像是添登的声音!”
有人迫不及待地往后头跑,锦水一把捞住他的手:“不要往里头去!”
“干你娘,驶你娘,那你要我怎样?”灯光下那人的神色已近乎崩溃,满是炭乌的脸扭曲成一团。
“好,你去!”锦水说,“其他的人朝前面跑!”
人们一阵死寂,他们呆立着茫然相觑。
水,一寸一寸地漫到胸前。
“跑啊!”锦水道,却觉得胸口一阵紧缩,鼻孔间竟吸不进半点空气。
人们经过一阵惊愕之后,一刹那间竟疯狂般地前后左右不停地奔突、叫着、哀吼着、嘶哑地哭着,找尽所有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彼此拉扯、扭打着;秋男惊怖地望着他们,他企图排开他们,至少辟出一条去路。
后来,他亦觉得窒息了,突然,他发现左右的灯光竟一个接一个地熄了,水继续迅速且带着冷笑般的声音漫到喉头。
“秋男!”他听见锦水的声音。
“锦水叔!”秋男狂吼一声。
然后,他看到身边灯光一闪,锦水的半个脸露在水面,周围都是挣扎扑动的水波和彼此起落的气泡,那水波泛了过来,正好漫到秋男的鼻口。
“干你娘,锦水叔,你不要乱动好不好!”
秋男觉得呛而难过,他咳了好几声,本能地跳着躲开那水波:“驶伊娘,驶伊娘……”
然后,锦水的脸不见了,整个坑道中似乎只有他头上的灯亮着,然后,就在灯即将熄去的那一刹那,他跳了起来,借着水的浮力,他抓住支柱的横梁。
水仍一寸寸地上升,坑内是一片黑暗。
秋男急促地喘着气,尽量抬起下巴。
水再升一寸就停了,秋男想。
他似乎看到阿菊和孩子们……外头出太阳了吗?
“你再涨,干伊娘!”他叫道。
他在黑暗中仿佛看到一个熟悉却又遥远的影子。
水仍上升。
好冷,阿菊,我喘不过气啦!国忠、素梅,爸好想抱你们呢……
水似乎带着胜利的笑着,上升,上升。
然后秋男看到那影子,啊,是你?是你……
“爸——”他叫道,“阿爸——”
而横木上的手便松了下来,一阵急扑之后就静了。
水满了之后,坑道内真是冷而寂静呵……
中午十二时
旺春仍近乎痴呆地坐在坑口的铁轨旁,望着漆黑的坑口发怔。耳边喧嚷的仍是矿坑内那一声惊爆,那一片水声,还有添登最后的声音:“出水了——”
他好像从一场极度恐怖的噩梦中醒来,虽然后来知道有十个伙伴和他一样都从那场浩劫的魔掌边缘蹿出,可是他更记得,就在那狭隘的坑道里头仍有三倍的人,他不敢说,可是他近乎绝望地料定——去了!都去了!
幸存的人正在工寮里外不停地奔窜着,一个个有如幽魂般地来去呼嚷,可是一个个却都手足失措。
“驶伊娘,驶伊娘,”有人叫道,“现在到底怎么办?”
“我看先抽水!”有人仓皇应道,那声音犹带着惊慌的喑哑与悸颤。
“你看,你看个屁,四部抽水机全在坑内,抽,我怎么不知道抽!”
“干你娘,要不然要怎样,你说!”他稍稍停了一会儿才又问,“叫包头来呀!”
“早通知了,他一听都昏死过去了,”那人答道,“他来了又怎样?没有抽水机又怎样?”
“我们通知其他矿坑好不好?拜托一下,我们大家想想办法好不好?”
那十几个人加上工寮内原本的一些人就这么手足失措地叫嚷争辩着。
“我们等包头来再做决定好不好,现在大家像疯狗一样又能如何?”
“好!你们等!你们等!”有人大嚷着。
“干你娘,你静一静好不好!我跪你好不好?你要怎样,你说,你自己都想不出办法,你要我们怎样?”
“我,我……”那人终于号啕地哭了起来,他任眼泪在全是乌黑的泥屑的脸上窜流着。“我要去告诉他们家里的人,我要去!”
“你回来!”有人喊着。
“不要管他,任他去吧,我们除了等包头来……你说,我们能做什么?”那人说着便蹲了下来,捧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午后十二时卅分
阿菊把扁担横在石子包上头,头枕在上面侧卧歇着,一个早上的上上下下她着实很累,于是闭着眼睛浅浅地睡了,只是仍断续地咳着,手中抓着没吃完的一个海绵蛋糕,她还仔细地用舍不得丢掉的那个塑胶袋再套了一层。
……国忠就爱吃这种面粉做的东西……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听到有人急促地爬上鹰架的声音,她很想起来,可是却又起不来……管伊,我是累……阿菊想。
“阿菊!”上来的人叫着。
“嗯?”阿菊究竟还是翻身起来,她看到监工和师傅全站在眼前,“你们不是在下棋?”
“阿菊,”师傅唤道,“你回去一趟……”
“干吗,我只是累了点,睡一下就好了啦!”阿菊说,“没关系啦,我没病……”
“不是……”监工一脸焦急,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让师傅阻止了。
“阿菊,我刚刚接了电话。”师傅朝阿菊靠了近来,监工亦走了过来,“顺兴坑出水,三十几个人没出来!”
顺兴坑?……顺兴坑?
天——
“秋男,”师傅一脸凝重的神色,“也在里头。”
没有——,绝对没有——
阿菊突然一阵抽搐,那牙齿紧咬着嘴唇,血随即渗了出来,她无声地吼叫着,猛摔着头,两手用力地想剥开师傅护着她的臂膀,喉咙连续地几声咿唔,然后又是一阵激烈的抽搐后,全身便瘫软在师傅的怀中。
午后一时整
秋男的母亲才哄睡了素梅,正想起身把方才午餐的两个碗洗洗,门却砰砰地响起来。
“国忠吗?”她缓慢地移动着步子朝门口走去。
门又砰砰地响着。
“你又忘了带什么嗯?真没头神哦!你!”她拉了好几下才把门拉开。
门外不是国忠,而是一脸惊慌的邻长。
“来坐。”她说,“你没午睡?”
“阿母,”邻长唤了声,隔了一会儿才喘着气说,“我……我来跟你讨杯水喝!”
“是冷的呢!”秋男的阿母说着正想迎入他,而才退了一两步却忽然想起来——要水喝?她愣了一下子,再看了看邻长的表情。
“你要水喝?”她一边注视着他,一边倒茶水,而那水却偏过杯缘哗啦啦地洒落一地。
“阿母……”
“真的?”
邻长点点头,而却没有再抬起头来。
“死囝仔——夭寿短命!不孝子!”她突然狂吼起来,“你去死,死没人哭,去死!去死!早死我早出脱——”
她猛转身,就将那杯子朝神案上先夫的照片摔去,当当一阵脆响,玻璃碎片飞溅开来,房里的素梅被这声猝响惊起,没命地哭着。
“你们都去死,老爸后生一起去死,去逍遥!都去死!死人!死囝仔!”她指着神案狂吼着,用脚猛踩着斜躺在地上的照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子相携,去死!去死!”
“阿母,你听我说——”邻长冲了进来,抱住她,任她扭动,任她用脚猛踹着自己的脚背。
“死人,死没身尸,死没人哭——”她仍大叫着。
午后一时五十分
苍老而落寞的瑞芳午后,雨才稍一停歇,街道那端竟响起尖锐的警示器的呜咽。
人们不禁探头望着,但是警车领着一部白色救护车正朝瑞八桥那方疾驶而去。
“干什么?”有人问。
“我闻到不好的味道,矿坑的味道。”那个在亭仔脚摆奖券、香烟摊子的残废矿工说,“要不要打赌?”
午后四时
阿菊和其他两三个妇人全躺在坑口工寮边摆出来的藤椅上,她整个下巴全是血迹,下嘴唇肿胀而苍白。
秋男的阿母拥着国忠静肃地望着坑口那堆人群,耳边是挥拂不去的哭声、哀号。
“我们不能哭,我们不能哭……”她拍着孙子的肩,喃喃不休地念道,扬过的风吹得她一头黑白交杂的发丝如枯草般飞散,国忠果真不哭,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远处的坑口……
“阿母——”阿菊突然醒了过来,猛地挺起身子,护士匆匆赶了过来,国忠正想过去,却见妈妈张大了口,双手朝自己脸上抓来,而刹那间却又无力地瘫软下来。
此时前边正是喧腾纷乱。警察、记者、家属、官员交互奔跑,嘶喊,每个人的声音早已沙哑不堪,电视台的采访员正把麦克风对着官员的嘴。
“我们都在尽力……”那官员最后说。
“谢谢。”采访员才放下麦克风刚走开,围观的人群中却有人冲了出来。
“没有用啦,你们都在做戏没有用啦,你问他有什么用?你怎么不问我?干伊娘,你问我呀,你如果敢问我,又敢在电视上演出来我就认为你行,要不然,滚蛋,”那人一双手几乎甩到采访员的鼻端,几乎无法控制地激烈狂嚷着,“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
“好……好吧,”那采访员似乎头一次碰到这种不敬的人,他失措地举着麦克风,“那你想说什么?你有什么意见?”那人抢握着麦克风,他不在意远处镜头早已垂了下来,他叫着:“他们不把那些人的命当命看,干伊娘,十一点多出事拖到一点多才报警,这个不要紧,你看,现在几点了,抽水马达在哪里?干伊娘,就是去美国买也该运到了,三十四个人啊!三十四个家庭啊!干伊娘,再不抽水,那些人死定了,你知道吗?嗯?”
“这位先生,你太激动了,我解释好吧?我解释……”那官员说。
“不要。”
“你——”秋男的阿母不知何时牵着国忠走了过来,“你不听他说,听我说好吧?”
“奥巴桑……”那人回过头望着老人,好一会儿才逐渐平稳下来,“好……”
“我的独子在里头……”她全身微微颤抖着,而那双眼睛除了一抹凄凉哀怨的神色外,没有一滴泪,“他入坑做工,老板给他钱,谁都没相欠,我不抱怨谁……”
“可是,奥巴桑,人还没救出来,他们一点都不着急……”那人说。
“他们不着急的话,他们不会来……”
“但是人命关天,他们来有什么用,抽水帮浦没来!”
“人不是仙,人若是仙,我儿子就会好好活着……”
“可是,那些人不一定都在里面等人去救!”
“水已经到坑口了不是吗?”秋男的阿母这时竟微微有了笑意,她摸了摸那人的肩膀,舔着嘴唇,好久好久才说,“这是命,我自己知道我的命,我自己知道我的头家和儿子都不要我,他们都甘愿守在煤矿里……”
“奥巴桑。”那官员走了过来扶着她。
“把它封起来,”她幽幽地说,“他们爱守在那里就让他们守着,把它封起来,简单又省事,把所有炭坑都封起来……”
秋男阿母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封掉,都封掉,我还有孙子,只有这一个孙子,我不要——”
她抱着国忠,紧紧地抱着。
“阿母——”阿菊竟又醒来,推开护士朝这头奔来,而只叫了这声便几乎断了气似地咳了起来。
深夜十一时
由外处运来的大型排水机终于发动了,那轰轰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山坡,只是稍远处基隆河奔流的声响却压过马达声,慢条斯理地有恃无恐地传过坑口。
深夜零时
坑道内一片黝暗,死寂。
盈盈的恶水微微波动着,水中那些浮肿的躯体缓缓漂动着,像一群午夜抱醉而归的友人般,他们都静静地、毫无知觉地飘动着。
水底有一个便当,几片切半的卤蛋散在一边,那蛋黄正慢慢化开,化开……
三月廿二日
太阳依旧升起。人们依旧忙碌。
只是有好多人第一次知道远在瑞芳那儿有一个叫顺兴坑的煤矿,那儿有一群人正以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方式谋取生活,可是,那儿也有三十四个人却在认识之前羞怯地跑开了,只留下名字,在报纸上占上长长的一排。
三月廿三日,下午五时
依旧忙碌地照顾着抽水机的人们突然都停下工作,静肃地望着那几个缓缓走来的人。
捧着冥纸的老妇领头走在前面,后头跟着的是一个穿戴重孝捧着神位的小孩,然后是一个少妇,她抱着孩子低着头,而那孩子却拉扯着她头上的粗麻盖头,嘻嘻地笑着,牙牙的说:“妈妈,我也要戴嘛!我也要啦!”
人群中有人跑过来,站在老妇的面前低声说:“阿母,我们都还在救……”
“我知道,我知道,秋男他也知道,他会感谢你们,保佑你们,”那老妇说,“他一向是那么记得人家的情……我只不过来烧些钱啦,让他路上用得着,你不晓得,他节俭得有时口袋里连一毛都没有哦……”
天渐渐暗了,人们围了过来,帮着她们把一张一张的冥纸燃了,于是,天地之间便充塞着一股肃杀哀伤的气息,任风吹拂不去……
下午六时卅分
阿菊走到矿工洗浴的棚子边后,便把素梅交给国忠抱着,自顾朝那些悬挂着的一套套衣服的暗处走去。
“阿菊,暗了,你找得到吗?”秋男的母亲朝媳妇唤道。
“找得到,阿母,我闻得出来……”阿菊答着,果真一套接一套地摸着、嗅着过去。
晚风很强,那些衣服摇晃不定,一套一套似乎都朝阿菊招着手。国忠愣愣地望着妈妈移动的影子。
“阿母!”忽然间,阿菊兴奋地叫着,“我找到了。”
“真的吗?”
“这裤袋我补过的,摸也摸得出来。”阿菊说。
“好吧,那回去吧。”
“阿母,我把它洗一洗才带回去好吗?”
“……”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