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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的一天

吴念真 (当代)
特别的一天
白鸡记
白鸡记 一(1)
我……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呢?
当落脚仔的腿根被透过橡胶皮垫的锐石深深刺痛时,他才猛醒过来似地顾盼了一阵左右寂静且明亮地令人睁不开眼睛的山野。
那时已近正午,炙热的阳光从开满黄花的相思树的叶隙泄下,在淡淡的荫影中形成点点光圈;身旁深绿的茅草丛中噪响着唧唧的虫鸣,抬头看,那婉蜒的黄土路尽头正升腾着一层层热气,使得邻近参差错杂的墓碑、骨灰瓮子,和起伏的土堆都相形缥缈且悸动起来。
“我来这儿干什么呢?”落脚仔把挂在胸前的袋子卸了下来,顺手以袋子抹抹脸上的汗一边自言自语地问道,“生意不好好去做,大白天,你有资格在这儿踏青游山?嗯?你——有——资——格——吗?”
愣愣地喘了一阵气,他忿忿地把袋子里那叠以铁夹扣住的爱国奖券用力地抽了出来,一边无意地扇动着,一边却竟就“你无用路啦,干,活该去死好啦……”什么的狠狠地咒骂起自己来。
“日头赤炎炎,你来这儿要死啦是吗?”他说着把手杖和油腻不堪的帆布袋子往地上一掼,“死给谁看?哭给鬼听?自己没用还敢厚脸皮丢人现眼,哭个屎,眼泪不要钱是吗?嗯……”
骂着骂着不由得便愈想起早晨所遭受的一场奚落来,而一俟他往相思树下倚去,眨着眼睛哀怨地望了望山岗西向上那株孤单矗立的山棕后,难忍的泪便随着他吸着鼻涕的声响轻轻地滑落下来。
似乎是随着某种特殊日子逐渐接近的步迹,落脚仔的内心这几天总有一股愈发强烈的意念,驱使着他在市场兜售奖券时驻留在鸡贩的摊位前,怔怔的凝视着竹笼里那些拥挤而静伏着的鸡只;头几天,当鸡贩热烈的招呼时,他还会开口问说:“这是土鸡还是饲料鸡?”
“哇,全是白的呢?奇怪咧,那这土鸡怎难得见到只清洁当当白雪雪的?”
“土鸡一斤要多少?”
“如果,你找得到一只白色的,全白的,而且纯放饲的土鸡的话,你一斤不知道要多少?”
连续几日自己都忍不住的询问,当落脚仔逐渐地感觉到鸡贩厌烦的冷漠后他便很有自知之明地远离摊位,唯有呆板地呼嚷着“第一特奖在这里,发财的高速公路,坐着吃躺着拉的第一步……”时才会抽空再看看那些鸡,然后放低声音赞叹地道:“这些鸡,真的肥哪!”
今朝那股意念却是挟着莫名的急躁鼓动着,而好死不死的当他较往常略早些踏进市场时,鸡贩的摊位前刚巧半个人影也没有,于是他兴冲冲地扭了过去,把手从竹笼六角形的洞中伸进去,很仔细的触摸着那鸡只温热且厚实的胸脯,当他像拥抱着长年思慕的珍物,脸上缓缓现出满足且安适的笑容时,刹那间他更察觉到那鸡贩冰冷的眼光亦正在背后瞅着他。
“喂,老兄仔,这几天能不能留意帮我找一只纯白的土鸡!”最后,他只好把手很不在意似伸出来,抬起头仰视着他说,“约莫三斤多就行了,太大了肉太硬,对么?这钱由你算好了,反正……反正……嗒……我们又不是陌生,我才慢慢地……”
没想到那鸡贩非但没有答腔,甚至把整个脸都偏到一旁去。也许单纯地只想打消这种尴尬,落脚仔只好自嘲地笑了笑,捡起手杖伸进竹笼里,捣得整笼挤卧在一起的鸡只都骚动起来,一边七七八八像哄孩子般地念道:“啧啧,起来喔,得鸡瘟了是不是?咳,几点了还睡觉,人家苏澳的火车都开到高雄去啦!……”
白鸡记 一(2)
“你家才得鸡瘟咧!一个死了不够,长年病和半遂仔抓来凑!”鸡贩这时不禁扯开嗓门叫得整个市场都凝固起来:“×伊娘,一大早方开市你就在这儿给我触霉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嗯放——明——白——点,我忍了你几天已经很对得起你啦,要不是看在你半遂可怜的份上,×你娘,我早泼你一身鸡尿屎,我告诉你!”
落脚仔把手杖急急地收了回来,慌慌地不知所措,最后只好扯出笑脸连连地哈着腰,那畸形的动作配合着腿根下橡皮垫子在微湿的地面挤出的怪异声响惹得围观过来的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你没够格在这儿土鸡白鸡啦,你懂不懂?”鸡贩一边恶狠狠的朝他嚷着,一边把整笼鸡只往里头拖了进去,“癞皮狗还想啃猪肝骨,×你娘,去和尚店买只豆鸡吧,钱没有我付,伊娘,只要给我滚远一点卖你的奖券去!”
最后,人们嬉笑了一阵后逐渐散去,于是市场便又再度活动且喧腾起来,交织的人影中落脚仔那矮小的身子和一脸难堪的苦笑便更显得孤单凄凉。
“啊——”末了他只好作势摇摇头沙哑地叫了一声,顾盼一阵左右人们晃动的背影,和着泪说,“我今朝实在霉气,你们说,对不对?也没怎样,结果……唉,霉气啦,嘿……”
他不停不停地说着,一边慢慢地扭动身子离去,而那声音很快地便被叫卖的呼嚷给淹没了。
那日午后,当落脚仔拿着奖券沿着西晒在街道留下的荫影一路机械的叫卖过来,踌躇了一阵却又在市场门口站定时,里头除了满地飞舞的金蝇外,摊贩和人群早已杳然,落脚仔缓缓扭了进去之后竟又在鸡贩的摊位前站着,木然地呆想了一阵,直到一群追逐而过的孩子几乎把他撞倒时,他才伸手赶掉脸颊上的苍蝇,缩起肩膀偏下头揩了揩脸上纵横的汗水,而这时,他却被地上的某件东西吸引住了。
就在腿边那堆菜叶、鱼鳞、内脏和长长的蔗皮积成的垃圾里头竟有一撮雪白的鸡毛!那定是翅膀上的毛,他想,要不然不会那么宽阔修长,也许经过半天烈日的烘烤,它们竟显得那么干爽,微风一起,它们都微微地招动着,那颜色和姿态都令人忘了冲鼻的腥臭,落脚仔慌慌地把奖券塞进帆布包里,伸出手杖撑着,艰难地弯下身伸出手拈了几支,放在手间就那么把玩着。他甚至被它细致的纹路和自己污黑粗糙的手掌所形成的强烈对比深深地吸引住,他仿佛觉得,该和在地面那堆垃圾里的是自己这层饱濡过人世烟尘的老皮,而不该是这般洁白可爱的东西啊!
就这样自顾地捻着那些羽毛愣愣地笑着,归程时,落脚仔非但早已忘掉早晨的屈辱,甚至对行经的街巷弄堂和相逢的人们都倍觉亲爱起来。
“嗨!”当落脚仔低着头依然望着那些羽毛,而鼻息间忽然嗅到一股清新的玉兰香时,他听到有人叫了声“你也会笑吗?”
他偏过头去看时才知道自己正走过全镇上最体面的那栋屋宇前,透过短墙上头雅致的栏栅,他发觉那个听说在城市女校读书、而后被退了学的女孩正趴在栏栅上看他。
“你也会笑吗?”她再问了一次,落脚仔注意到她闲闲踢动着的脚边正堆着木框、纸张、水罐和一些彩笔。
“我?……会,会啊!”落脚仔说。
“我常常看到你呢,像你这样也笑得那么开心,一定有很快乐的事情吧?”她问着,而眼睛却一直瞪着落脚仔的腿。
白鸡记 一(3)
“快乐的事情?有、有、你看,”落脚仔把手上的羽毛朝她举去,“我捡了一些白色的鸡毛!”
“鸡毛?”她伸手拿了去也看一下,“哇,很巧哪,我也正在画鸡呢,可是我却不快乐。”
“你会画画?哇!真灵巧。”落脚仔赞叹地说:“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你想看?真的想看?”女孩把鸡毛还给他诧异地问。
“是啊,画当然给人看的,不是吗?”
“好啊,嘿,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要看我的画的人呢,”女孩整个脸忽然都亮了起来,抓起画板犹豫了一阵说,“可是你不能笑!”
“不会,不会!”落脚仔接过画板说。
那纸上画的是两只正在啄食的鸡,毛茸茸的,但除了脖子上多添了一道鲜红的领结似的东西外,画布上一片白。
“是土鸡吗?”落脚仔忽然兴奋起来。
“是乌骨鸡,我爸养着说要做补药的。”
“是白色的吗?”落脚仔急急地问。
“是啊,全白的哪,有时我还帮它弄毛,你知道乌骨鸡的毛和兔子毛一样哪,不像你手上拿的那种,对了,你说,我该加上什么颜色?”
“加色?”落脚仔忽然把画板挪了回来,猛摇着手说,“不能加,不能加,千万加不得,白色的多好!不是吗?”
“是吗?但我妈却不爱,她说不吉利。”
“喔!……喔,”落脚仔吞了吞口水,把画交还给她,竟便小声地说,“我可以看看真的鸡吗?你说那养着的乌骨鸡!”
“好啊!”女孩的眼睛一亮,“我方才把它踢走呢,好难服侍,要它们安静下来几乎吃掉我一大盒巧克力糖!”
说着女孩一放足便往庭院深处奔去,一边喊着:“大毛,二毛……呼呵——”
落脚仔看她远去,便笑着撑在栏栅上探视着里头的模样,而这才发觉那阵扑鼻的花香原是来自院中那株高大的玉兰花树,宽阔修长的叶面像极了手上的羽毛,细看之下它甚至也有纹路呢,只是日近黄昏,那花这会儿便全撑开着,像在祈求什么似的把原本象牙般的花瓣面朝天空摊开着。
“狗屎,你懂的并不比我多……”
透过叶隙和重重的绿,落脚仔忽然听到一阵激动的叫声。
“……年纪大……比你多……”这一声倒是苍老多了。
“……大没用,……法律上不幸地要我称你而已……外国……叫彼得、罗拔……中国不开化……压死人的制度……不幸……你知道吗?”那激昂的声音又说。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这倒是尖锐焦急的女声。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你们说了太多不可以!知——道——吗?”这一声特别清晰,连邻近的叶子都似乎都颤动起来:“……当你们……”
“大毛、二毛来!”那女孩的声音缓缓靠近,“这边!笨死了……这边这边……”
“我们怎样?嗯?说啊!”女人尖锐地嚷。
“不要逼我说!”
“嘿,就是它们!”女孩慌慌地前后追赶着抽空朝落脚仔嚷,“看——很不好抓呢——这边,唉——”
“当你们在制造我的当时怎么不说不——可——以——”
“我的妈,好不容易!”那女孩终于把鸡用画板逼到角落上,“嘿,就是它们!”
落脚仔这会儿真是高兴啊!他仔细地打量着它们奇异的黑色的鸡冠,嘴,和镶着一道白毛的脚趾,纯黑配着纯白,多美呵,他不禁再看看手上的羽毛。
“我……我可以摸摸它们吗?”落脚仔伸手触了触鸡头上的丝带花结问。
“当然可以啊!”女孩诧异的回视他,她蓦然发觉这畸形的人不但会笑,而且,就像这刹那,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对眼睛里竟然泛满泪水,“当然。”
白鸡记 一(4)
“啊!”落脚仔把羽毛收进帆布袋里,颤颤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抚着鸡。
“啊!……”他说。
这时那争吵的声音静止了,女孩只闻到花香,和来自落脚仔身上的汗味,同时也听到他浓浊的呼吸的声响。
我们家何处竟有这种花的香味?她想,……竟是那么好的味道,她想着,心底竟有一股难言的感觉。
“它们真乖!”好久一阵子之后落脚仔才抬起头说。
“也只这么一次!”女孩说。
“方才,”落脚仔把手伸了回来,而眼神仍留在鸡只身上,“你家兄妹吵架吗?”
“不是,我才不跟他们吵,”她说,“那是我那笨蛋哥哥和我老头老娘吵!”
“不能……唉唉……”落脚仔猛抬起头说,“不能这样称呼爸妈吧?嗯!不好啦!”
“管他的,你不晓得,”女孩说,“他们在镇上吃得开,其实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好坏父母还是父母哪!”落脚仔说,“啊,对你们读书人我不会说啦……”
“太多人说过啦!”女孩这便笑了起来。
“啊!”落脚仔惊叫了一声,“我要回去啦,你看,看鸡看得都忘了天地啰!”
“要走了吗?”
“嗯。”落脚仔抬起身来。
“喔。”
“谢谢你让我看鸡。”落脚仔扭开了几步回头说。
“……”女孩看着他走,只摇了摇头。
“嘿,”又几步,女孩终于出声,“你能告诉我你的脚为什么只剩半截吗?”
“啊,没什么啦,”落脚仔似乎很开怀似地说,“医生锯掉的啦,不过他们倒抢回我的命呢!”
“为什么要锯?”
“我少年时在山上做长工,种杉仔,就像这夏天,晚上去洗澡踩进蛇窝,你不知道,哇,两只脚都被咬啦,我就自己先用火烧,再摘了些草药糊,结果,结果你知道怎样吗?嘻嘻……”
“怎样?”女孩问。
“第二天一醒来,哇,裤子都撑破啦,一支脚两支大……嘻,你都不知道,像杉块呢,扛都扛不动,我敢打赌,哈哈哈……那时候你看到一定会笑死,你知我像什么吗?哈哈哈……”落脚仔忽然笑个不停,笑得都弯了腰。
“哈……”女孩似乎也被感染了,竟也大笑了起来,“你说,你快说,像什么?”
“像一支脚踩一个煤油桶!哈哈哈……”
“煤油桶!哈哈哈……”女孩趴在栏杆上猛笑着,“后……后来呢?”
“后来,天又开始落大雨,我没办法还是要下山啊,可是溪流都涨了,过不去,它们就开始给我流那黏腻腻的汤呢,还好下雨,山上又没人,要不然,哈哈……不知要臭昏多少人喔!”
“后来呢?”女孩的声音低了。
“后来我就不知道啦。”
“那是谁去救你的?”
“……”落脚仔的笑容猛然冻住,缓缓地摇着头。
“没人去救你,那你?”
“他们是去报凶的哪,”落脚仔的声音不禁沙哑起来,“那几天,就我在山路中爬滚的几天,我阿娘竟断了气呢,……干……你不晓得我听到后……干……”
“是吗?”女孩偏过头去,双手捏紧了栏栅,她似乎强忍住什么,“是吗?”
“啊,其实她早就有病了,不过她总得等我回来,你说是不是?我……我是腿烂了并不是不肯赶路……”落脚仔说。
“我知道,”女孩咬着嘴唇,长发被风掀得一天都是,“她一定不会怪你……阿伯,”
“啊……”落脚仔摆摆手,那时天边火红一片,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什么!“再见啦,……那鸡,那鸡真漂亮!”
……看到啰……我和阿彩在这儿祭您……阿娘,您看这鸡,土鸡哪,真的土鸡,当然是白色的,像鹅一样干净的……阿娘,您吃……烧金了吧,阿彩,看火焰伸得那么长,烧的那么红!阿娘这会儿也有钱用了呢……
“你今天高兴什么?嗯?”当落脚仔的妻子帮他把橡皮垫子从腿上取下,端过水仔细地擦着他的身子时,她诧异的问,“袋子里奖券也没少几张嘛!”
“没有啊!哪有!”他低着头问:“你今天好一点没有?”
白鸡记 二(1)
“憨狮那帖药好像有一点效,吃了头不晕了,可是……”
“可是怎样?”落脚仔猛回头焦急地问。
“没啦!”
“有是你说的,没有也是你说的,到底怎样你别开玩笑……”
“没有啦,只是……拉了一阵肚子。”
“啊,太冷了大概,药性太冷了,那别再吃那些萝卜干啰,那东西最冷了。”
“我知道,病这么久连这种禁忌我都不晓得啊?”
“嘻……”
“你高兴什么嘛!”
“没有啊!我正在掏耳朵罢了,嘻……好痒。”
“神经。”
“要不要我帮你捻一捻?”
“不要。”
“用鸡毛捻耳朵最舒服啦!”落脚仔说,“我今天在菜市场看到一只大白鸡,你看,这是它的翅毛,看这个就晓得它有多大了,我跟鸡贩要一根,结果,那个人憨憨,伸手一抓就这么一大把给我,还叫我要的话再去拔,我怎好意思哟!”
“拔光毛的鸡谁要买?”
“就是嘛,我就跟他这么说……啧啧啧……真舒服,来啦,我帮你捻一捻。”
“好吧!”女人说着便挪过矮凳子来,把头埋在落脚仔的腿截上。
“哇哇哇,对就是这里……夭寿……真的很舒服呢!”
“就是嘛!”
“对了!”女人忽然抬起头,落脚仔茫然地看着她久病之下蜡黄干瘪的面孔,她推推他说,“你一提鸡毛我才想起来,阿娘的忌日到了呢!”
“是吗?”落脚仔心底一阵抽搐,“啊,对啊,好快,我实在不孝,差一点都忘了。”
“你如果忘记真会被雷公劈死,亏你老娘养你!”女人说,“不过,你赚的钱都被我吃药吃完了,我看连牲礼都办不出来啰!”
“哼,看我那么不行,”落脚仔说,“说什么也要买块肉买条鱼凑凑,最好……能有只鸡最好!”
“算了,阿娘不吃鸡你又不是不晓得。”
“她只是不吃饲料鸡,说饲料像晒干的鸡屎,吃屎的鸡她不敢吃,她说。”
“你是说你要买土鸡?”女人睁大了眼,“现在哪里找得到纯土鸡,而且,对了,阿娘也不爱有颜色的鸡,以前啊,她不是说除了白鸡最干净外,那些有色的鸡都是坏鬼变的,吃了弱气吗?”
“也许可以找到呢!”落脚仔说,忽然,他想起了玉兰花香,和那趴在栏杆听他说话的女孩,“也许有呢,如果找到了,拜完阿娘还可以把憨狮以前开的那帖药拿出来炖,那不是要一只鸡炖吗?”
“算了,”女人说,“纯浪费钱而已。”
“不试怎么知道呢?”
然后两人突地都静了下来,落脚仔轻轻捻动手中的羽毛。在黄昏的灯光下,那羽毛呈现着的是高贵的象牙色,随着落脚仔的动作,它轻舞一团如花,如黄昏全开的玉兰花。
“阿娘人真好,尤其对我,”女人又开口说,“只是嘴巴禁忌特别多,鸡不是白土鸡不吃,鸭子吃蚯蚓,她也不敢吃,只有鹅说是吃草的她才吃,真真是……我都记得她要去的那一天,我问她说‘阿娘,你想吃什么吗?’她先是摇头,后来勉强才说,有有……块鸡肉吃吃多好啊!我一想这白土鸡肉真难找,便问她说‘阿娘,鹅肉好吗?’她点点头,可是跑遍了整个庄子也找不到只可以杀的鹅,后来我只好去面店切了一块鸭,把它撕成一丝丝的,我好怕她认出来,结果,才塞进一小撮,她就闭了眼……你知道吗,她还把我的手指轻轻含住呢!”
落脚仔没出声,他依然在想他的心事。
“这样……,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这么病着,是不是她气我骗她而责备我的?”
落脚仔迟疑了一会,那白鸡强烈的印象又在他脑海里活动起来。
白鸡记 二(2)
“喂,你说呢?”他女人问。落脚仔连忙慌慌地摇着头看她,一会儿女人便似想起什么似地说:“对咧,阿娘的坟草长得特别快,我怕你再去连路都弄不清啰!”
“啊,你爱说笑,”落脚仔这时却又信心十足似地理直气壮,“山头西,那棵山棕下,别说现在,就是我老得看不见也摸得出来!”
“我也记得那棵山棕。”他女人说。
那夜里,像对往昔彼此相扶持的记忆的回溯,他们就不停地谈着阿娘的种种,直到很晚很晚。
翌日,落脚仔夫妻俩都起来的晚些,当他背起帆布袋子,满脑子仍是一股莫名的焦躁正想踏出门时,早已阳光灿灿的外头忽然步履交杂、人声汹涌起来。
“这里,这里,贼窝就在这里!”有人高声地叫嚷着。
落脚仔正想探头出去,乌压压的一片人潮便把他逼回门里。
他女人从厨房冲出来,刹那间原本蜡黄的脸这下子更是惨白。
“什么事?”女人晃着落脚仔的肩慌慌地问。
“我……我不知道!”落脚仔望着人群睁大着眼睛说。
“装蒜!不知道?”人群里走出了个壮汉,扶着门框就便嚷了过来,“你说!你把宋先生家的鸡偷到什么地方去了,说!”
“鸡?宋先生?”落脚仔结结巴巴地问。
“这位宋先生难道你不认识吗?”壮汉指着旁边一位体面的绅士说,“昨天黄昏你不是在他家围墙外鬼鬼祟祟地摸人家的鸡吗?说!偷到什么地方去了?”
落脚仔这才认出那人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那人旁边站着的女人这便也开了腔,落脚仔刹时都明白了,这女人的声音他昨天的确在那屋宇的墙外听过,“我那两三只鸡养了一两年才长了两斤多,正准备过冬时给家里的男人补补身体,你怎么可以看看摸摸一中意就偷走了呢?”
“我没有偷鸡!我……”落脚仔这才说,“昨天我确实看过鸡也摸过它们,可是那都是宋先生的小姐允准的!”
“笑话,她看到你这副样子怕都怕死了,还敢不让你看啊!”壮汉说。
“她不怕我,”落脚仔说,“她还和我说话呢,说了好久,还给我看她的画。”
“你别在那儿跟我扯这个五四三的,鸡——在——哪——里?”壮汉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捣着门框,使得屋内墙板上那面孤单的灵位都咯咯地震动起来。
“可是……我真的没有偷!”落脚仔焦急地说。
“你……”女人这便低下头拉着他的手说,“你……”
“我真的没有!”他说着望了望他女人,“真的。我没有偷。”
“啊——你这种人实在皮,我告诉你,你别人家宋先生给你面子你不要,等下我忍不住你可别怪我欺侮半身不遂的人我告诉你!”
“唉唉唉,别动粗别动粗,我说过我们只是来找个道理而已嘛!”一直面带笑容站在一边的宋先生这才作势拦住那人,且朝落脚仔说:“我一向很同情你,甚至到处要人暗中帮助你,难道你都不晓得?记不记得有一回我还一口气跟你买了两张奖券呢,虽然都没中,可是我仍是很快乐,因为我目的是在帮助你,你知道,哈哈哈……”
“我知道,我知道!”落脚仔连忙哈着腰。
“可是,你今天这样做便叫‘恩将仇报’,你知道吗?哈哈哈……”宋先生有韵有律地说,“鸡,禽兽嘛,谁吃都一样,可是你要总得让我知道,暗地将他人之物夺为己有,这便叫‘偷’,偷是很不好的,你知道我们镇上风气一向很好,你这一来,哈哈哈,恐怕会给年轻的下辈立下一个很坏——咦,很坏的模样喔,哈哈哈……”
白鸡记 二(3)
“可是,宋先生,我实在没偷,请你相信我!”落脚仔又连连哈起腰来。
女人伸手抚弄了一阵半长且杂乱的头发,她呆呆地看着人群,任眼泪流着。
“我早先也说你不可能偷,”宋先生说,“但,市场那边的人倒是一直认为是你,他们说昨天早上在市场内你就有这种……这种……”
“企图!”女人嚷。
“不是不是,”落脚仔忙摇着手,他的女人猛转头回来看他,“昨天,我仍只是看鸡……”
“看鸡?喔……是看鸡,”宋先生轻轻地点头,眯起眼睛说,“鸡很好看!?”
“别跟他扯啦!”那壮汉又吼,“叫他拿出来,要不然吐出来!”
落脚仔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着,他女人忽然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叫他到玄天庙发誓!”门外有人叫了起来。
“对!”“把良心交给神明!”“对,对,这样合理些!”
“对!”那女人也尖锐地应和着,把一支涂满腥红蔻丹的手指直戳上落脚仔的脑门,“你,敢不敢?”
“我?”落脚仔才一问,他女人偏过头来把一双怨怒的眼睛朝他瞪着。
“这样没道理,我并没偷。”他说。
“你……不敢,不敢吗?”他女人急速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问他。
“好吧,”落脚仔把手朝她伸去,放在她的肩膀,“我去!”
“等你!”那女人一叫一挥,人群一边回头瞪着落脚仔,一边慢慢地外移。
阳光于是便也慢慢地把小屋的前厅浸透,女人依旧跪着,忽然转个身朝墙上灵位拜倒下来叫道:“阿——娘!”
“你,你,你怎么啦?”
“阿——娘,”女人没理会他,自顾哭叫着,“你的儿子……你的儿子竟然做——贼!”
“阿彩!”落脚仔忙不迭地拉着她,“你别乱说,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嗯?”
女人回过头:“你别哄我,要不然你昨晚哪儿来的一把鸡毛?而且……还说买土鸡凑牲礼?”
“我只是说了,不是吗?”落脚仔急急地在帆布袋里掏着,“你看这鸡毛,宋先生丢的是乌骨鸡,乌骨鸡是这种毛吗?不是呢,我看过而且摸过,它像兔毛呢!”
“可是,他们又说昨天早上在菜市场你有企图……”女人仍袅袅地哭着,“而你却不是这么说,你一定在隐瞒我什么!”
“没有啦,要是有,我敢要发誓去吗?”
“有的话,你真的要说……我求你!”
“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等下就知道啦!”门外忽然有人接腔说,“落脚仔!”
落脚仔一探头,那人便进来了,带着嘲讽似地一脸笑容的脸上甚至还黏着细细的鸡毛,不待落脚仔开口,他便说:“你要的鸡,找到了,纯——白——土——鸡一只!”
“真的?”落脚仔惊喜地叫了起来,“真的?那……那要多少?”
“免费赠送!”那人点起烟呼啦啦地抽着。
“不好,这样……这样不好,无论如何一定要,我会慢慢给你的。”落脚仔急急说完,便又朝他的女人说:“你看,我昨天在菜场是向他订鸡的!”
“啊,有了吗?”女人这才站起来,扶着木桌不禁轻轻笑着。
“有啊,”那人说,“免费。”
落脚仔痴痴地看着那人,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阵未曾有过的满足的光采,那神色且带着感激的,且不知如何言谢似的样子,那么羞愧般的舔着嘴唇欲言又止,最后,他只好把双手朝那人缓缓伸去。
“剁完,那鸡就送给你吃,要有报应的话,肚子里有东西你也省得报怨人家对你不好!”那人说。
“剁什么?”落脚仔的手停在空中,突地打起颤来。
白鸡记 二(4)
“你不是去玄天庙发誓吗?市场内的人凑合出一只让你剁啊!”
“不能啊!不能啊!”落脚仔脸色一落,便皱起眉头哀哀地叫着,“不能剁啊!”
“为什么不能呢!”那人不屑地说,“怕人头像鸡头般落地?”
“不是,不是。”落脚仔急急地摇手,“这鸡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我们会去!”女人忽然刚烈起来,让落脚仔吃惊不堪地叫嚷着,“你跟他们说,我们会去,但是,我们能不能问你一下,要是你们空嘴嚼舌,你们是否也要剁!”
“你别凶,自个儿摧残身体,”那人说,“歪理嘛,你是!”
“你们呢?”
“我们?……”那人把烟一扔,“啊,我不跟你这种久病的女人争,反正等下就晓得了,现在争,你一有三长两短我麻烦!”
那人说完便走了。
“阿彩,我没偷,真的没偷……”
“我知道。”
“鸡不剁不行吗?”落脚仔说。
“要在这边住下去,你就得剁。”女人说。
“他剁完给我们?”
“……”
玄天庙前千头骚动,善男信女拥挤不堪。
供桌排起来了!在日头下看不见光的蜡烛点起来了!
光头庙公里外不堪的忙碌着,青白色的头皮映着日头到处停落。
“给宋先生倒一杯茶来!”
“再搭一张桌子,让他站上去,要不然后面的人看不见!”
“刀子准备了吗?”
“红纸,红纸传过来!”
“卖菜送的素果,端上去!”
庙公把法衣抓出来了!
阳光中,法衣抖得一天如火。
“鸡,鸡呢?”
那屋宇外更沉寂了,闲闲的南风抚过,绿叶在骄阳下闪烁点点金芒。
“我昨天就在这里看鸡,”落脚仔跟他女人说:“我没偷。”
“我知道。”
叶隙中,屋宇的阁楼上,那女孩站在那儿。
“嘿,就是她让我看鸡的!”落脚仔跟女人说,“她是好女孩,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我……”
落脚仔在墙外站住,在绿叶掩映中寻她的身影,他把手圈起来,他叫说:“我……我没偷你家的鸡,真的!”
树叶哗啦啦一阵清响,那声音便更幽寂了。
“……我若不实,愿天神共鉴,首落如鸡!岁次戊午,四月壬午日吉时,发誓人……”
砰!案木脆响。
庙公代落脚仔夫妻念完誓词,颤危危地从木梯跨下。好多人伸手去扶。
庙公站定了。
人群开始呼嚷起来,而天顶那朵云飘开后,阳光便整个倾泄下来。
“剁下去啊,剁下去啊!”他们齐声叫道。
“别怕它痛!”有人尖锐地叫。
“快剁啊——”
“剁完鸡肉就可以拿回去啦——”
“一次吃两只,当饱鬼啦!”
“剁啊——”
那供桌微微晃动,从高处看去,可以看到整个镇子的一部分,在烈阳和升腾的香烟中,那灰沉色彩的屋宇不禁都颤抖起来。
“阿彩。”落脚仔手扶着鸡说,“这鸡的确很好。”
“怎么都没有声音?”女人说。
“不晓得。”
“好像,这儿好像都没人,你有没有感觉到?”
“我也觉得!”
“剁啊!剁啊!”
“不敢是不是,不敢的话死下来!”
人群交互地嚷着。
“家里的人全死光了啊!”那男孩一踢进门便打开冰箱哐当当地找出汽水猛灌。
“都去庙里了。”女孩说。
“他妈,烧完一卡车香、纸,魔鬼还是魔鬼!”男孩说,“尤其是你那个老头,我同学今天还告诉我说他在邻镇看到他带女人进旅社,他妈的,烧香有什么屁用!”
“他们才不是去烧香!”女孩说,“打牌都没空了,烧香?”
“那他们去干什么?”
“去看人家发誓。”
“发什么誓?”
“有人把我们家大毛偷走了,是那残废的卖奖券的人。”
“谁说的?”男孩哗地站起来。
“因为他昨天看鸡时的神情很怪,老头问我时,我只好照说,后来他们就说的确是他。”
“放屁!”男孩这便又大嚷起来,“我不是说过吗?那些老王八年纪一大以为就料事如神,哈,这下子他妈的简直自己往自己嘴里塞屎!”
“又怎么啦,你。”
“大毛我抓走的。”男孩坐了下来抓起报纸,“我才是他妈该去发誓的人。”
“你抓鸡干什么?”女孩霍然惊立。
“我讨厌它,我讨厌,就这样,”男孩头也不抬地说,“他妈刚好今天生物课要解剖,我就把它抓去割啦,校工还对我奉承拍马地要鸡尸呢!”
“我们……我们……”女孩忽然哭了起来。
“一说杀鸡你就哭,乱没用的。”男孩晃晃她的肩膀说,“我们生物老师也是女的呢,人家她还把鸡肠子全掏出来,掏得一桌都是,叫我们量量那肠子和它老兄身长的比例呢!”
“我们,我们一——家——都——不——是——人——”女孩哗地一声嚎啕起来。
“他妈,你剁不剁?”
“剁啊——”
“不剁下来,他妈脱光衣服游街谢罪!”
砰!砰!砰!案木震天价响。
“剁吧,下面有人看呢!”女人说。
“一定要?”落脚仔问,“很多人看吗?”
“剁吧,眼睛闭起来。”
“阿彩,那你得忙一阵啰。”
“为什么?”
“你总得想办法把鸡脖子缝上去吧?”落脚仔说。
“为什么?”
“你实在很笨,你说,没头的鸡怎么凑牲礼?嗯?你实在笨!”
“啊!对!”女人这才又笑了起来。
“嘿,他要剁了!”
“他敢吗?”
庙公、鸡贩,和宋先生夫妇都站了起来。
人群都全看到落脚仔把一柄菜刀高举如剑。
“要剁了吗?”
“他真的要剁了哪!”
人群逐渐沉寂下来,最后他们都屏息仰视着落脚仔的手,和他手上的刀。
但见,那刀尖耸立,泛射出一道慑人的寒光。
那手,那刀,就像一根壮硕的地柱把一面千古亘存的青天稳稳地撑住了。
悲剧脚本
三月廿一日,晨六时整
秋男漱洗完毕走出厨房时,甬道边他阿母和孩子们的房间里都还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塑胶搭棚轻缓的水滴声。他略停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便掀开布帘跨了进去。
房里湿暖的气息中充满酸酸的霉味和一股隐约的孩子气。大儿子国忠仍睡得沉,一只白胖的腿露在被外,放肆不堪地就那么大大方方横压在老祖母仍裹着旧被子的身子,甚至更毫无忌惮地把一口一口热热的呼气朝老祖母干瘪的脸上喷去,于是他阿母散落的白发便随着在昏暗的光线里默然掀动。
长女素梅倒睡得斯文,整个头依附在祖母的背脊间,齐额的娃娃头微微朝耳际滑落,衬托出一张令人爱怜的白细红润的脸蛋,胖胖的手指轻轻抓着祖母的肩,也许在梦中仍跟祖母撒什么娇,嘴角还不时喃喃蠕动着。
秋男出神地看了好一阵子,心底竟有说不出的一股甘甜,他好想把这两个孩子都叫醒了,就这么紧紧地抱着他们,也让他们抱着自己:不必说什么话,就让自己感觉到他们是我的命,是我的一切,那就满足了……当然,素梅也许会睁开眼,笑着望了望自己,叫声:“ㄅㄚㄅㄚ ……”然后又沉沉睡去,而鼻息间袅绕着的必是她满身未脱的乳臭吧?……啊!……
秋男想着,便俯下身把国忠的腿塞入被内,顺势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低声笑骂道:“猴囝仔,睡也睡不好呢!”
而刹那间,他感觉到两道沉寂且冰冷的目光正朝自己射来,于是,秋男微现的笑意便即刻冻在嘴角。
他阿母不知何时醒了,静静地凝视着他。
“阿母。”他唤道。
“今天免入坑?”
“要。”
“……”他阿母竟又闭上了眼。
厨房这时又传来阿菊猛烈的咳嗽,那声音夹着浓痰的喑哑,激烈处却反而趋于无声,只断续几道仿佛肺腑筋络一下子全撕裂开来的呻吟。
“阿菊今天也要做?”他阿母问。
“我叫她不要去,下雨,她说工地今天磨石子,不去不行。”
“好,都去,都去,去做,夫妻俩都去,做到死,让孩子跟着我,让我拖磨,爱做都去,都去!”阿母突然激动起来,压着声音沉沉地嚷道。
“阿母!”
“你们都是铁打的!”他阿母缓缓转了个身,轻轻搂住素梅,“你们都是铁打的吗?”
秋男悄悄退出,阿菊正把一锅热粥端上,腾腾的氤氲后面是一张隐约着倦容的脸。
“昨晚没买菜,便当装两个蛋好吗?”
“那你呢?”
“……”
“国忠呢?”秋男问道,抽出三炷香。
“拿钱给他吃面。”
“有妈的孩子竟然没便当菜!”
“昨天晚上我连工,你以为我不买?我回来菜摊都收了!”阿菊把粥搁上,连连又咳了几声。
“难道西药房也关了?”秋男挥熄火柴。
“西药房什么时候也卖菜啦?”
“我是说你的药!干!”秋男白了她一眼,转身举香而拜,神案上是一方木牌,一方阿爸遗照,恰如自己一般一头短而蓬松的乱发,清瘦的脸颊和一双下凹的眼眶。
“咳久就好了。”阿菊说。
“对,咳死连呼吸都省了!”
秋男打开门,迎面的冷风夹着细雨猛地扑起他一阵寒战。
“春寒雨便洒,伊娘,果真是……”他喃喃道,把香插入门框上的铁管子里,于是鼻息间便有袅袅肃穆的檀香味。门外,瑞芳正缓缓醒来。连下了好几天腻人的雨,使得原本即是一片颓丧色彩的小镇愈见深沉凄凉:灰黑的晨色中是灰黑的屋宇和灰黑的山,而灰黑的雨丝下则是奔腾不息的基隆河,流不尽流不散的一泓灰黑色的浊水。基隆河把瑞芳斩成两半,但,不论是河的这岸或彼岸,秋男忽然觉得,瑞芳人似乎就常年活在这片挥拂不去的灰黑色的泥泞潮湿中——阿爸活过了,阿母,自己,阿菊依然……哪一天?到底哪一天,国忠、素梅才能一睁眼便是另一方色彩鲜丽的天地?
转过身,阿菊原本站在他身后,这时却急捂着嘴避过秋男的视线。瘦削的背脊一阵激烈的起伏后,迎光的侧脸便泛起一片潮红,最后,连眼泪都给逼出来了,但是,那强忍的咳声却无法掩住,透过指缝和紧闭的嘴唇,愈发沙哑且粗沉地闷响着。
秋男无言地望着她。
“你不去做,难道我们会饿死?”
“我还受得了……”阿菊蹲下身捡起掉落的筷子,偏过头来说道,那眼际泪光依稀。“要不然,我明天休息一天好了,今天发钱,领了好付会。”
说着便站起来朝厨房走去,没几步却又咳了起来,秋男望着她的背影默然站着,最后倒是阿菊又回过头来问说:“便当里放两个蛋好吗?”
秋男没答,兀自转身取下挂在窗边的外衣套上。
那时,天更亮了些,外头一片迷蒙,而耳际却尽是基隆河悲凉而沉闷的呜咽。
晨六时三十分(1)
六点一刻由瑞芳开往基隆的客运车在雨雾中驶抵大寮时已经六点半了,尽管乘客早已饱和,但司机还是慢慢地挨边停下来,关掉引擎,让上工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塞进来。
早班的乘客除了矿工之外,通常还有许多到瑞芳市场赶早办货的妇女小贩,于是车里除了矿工们身上惯有的一股类似机械油般的味道外,更混合了走道上那些葱、蒜、芹菜,甚至鱼虾鸡鸭的腥膻。车子一停,座位上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拉开早已蒙上一片水气的窗子,任带着淡淡草香的冷风灌得一车皆是。
秋男探头出去瞧了瞧,却见同组的锦水正叼着烟站在车门下,略带白发的头上一层淡淡的雨滴,脸上是恶作剧般的嬉笑,一边作势用肩膀顶着塞在门口进退不得的人,一边大吼大叫道:“哇,驶伊娘咧,呸呸,我们来请问一下,你昨天是不是忘了洗屁股?”
秋男看不见半上半下的那个人,但那声音倒是干脆,“屁股?爱说笑,我怎么舍得洗,您老不是最喜欢舔人家的臭屁股吗?我是特地为您留着的哪!”
车掌早已习惯了这类粗言粗语,毫无反应地挑着指甲,睡意仍浓的脸上只见嘴唇机械地动了动,背书般地说:“请往里面走,谢谢!”
“小姐,”锦水跨上一脚,却仍抽空道,“把后面安全门打开好吗?”
“干吗?”车掌这时倒讶异起来。
“要不然挤在后面的人哪有地方走?”
车里反应不一,有一声没一声地笑了起来。
“锦水,哪一天进棺材的时候,知不知道你哪个地方先烂?”
“当然知道!”锦水终于挤了上来,一边帮车掌拉上门一边道,“那个嘛!没有骨头的那个嘛!”
“对,没有骨头的嘴巴!”
“你太有学问啦!”
“锦水叔!”秋男略站起身招呼,却见锦水早已一路嚷道:“滚水,烧的滚水!”一路挤了过来。
“你不是陪婶仔坐飞机到澎湖旅行吗?”秋男记得早在一个月前就听他没事提“外出观光”的事,甚至昨天还问自己要不要鱿鱼什么的,怎么……
“不去啦!”
“为什么?”
“不想去,”锦水说着已挨到面前,随手拉拢车窗,“儿子顶老子的位。”
“难得陪婶仔出去一趟……”秋男说着看了看表,阿菊这时候一定一边咳着,边穿雨衣边准备上工了吧……他不禁想着,当人家在招伴时心里的确也有过随大家去逛上一趟的欲望,不因为什么,就只想到阿菊跟着自己这几年来的操劳,两人若能单独去游览一下,好不好玩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真想阿菊了解自己心底深藏的愧疚。可是,即如自己所料的,当他才开口说:“喂,我们去坐一下飞机好不好?”还未加解释时,阿菊一边摊开一家大小的衣服,偏过头来,一边一脸委婉地说:“不要啦,人家说澎湖没有什么好玩的,比我们深澳、瑞滨还不如呢!”秋男不想追问,但心里可明白,脑中的景象是左右邻居的凑在一块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游览的事时,阿菊孤单站在一旁含笑无话的样子。……
“干,同一张臭脸看了三十几年还没看腻?喔,连出去玩这种爽事都躲不开,算了,伤神!”锦水大声嚷道,那些女贩嘻嘻哈哈地张嘴笑着,有人低声说:“短命,男人就是这样……”
锦水又低声向秋男道:“猴囝仔廿八号要当兵去了,他老母看不开,伊娘,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舍不得离开,我心烦,让她到外头哭个够!”
“啊!”秋男忽然叹道,“早知道该让她去,起码有婶仔作伴!”
晨六时三十分(2)
“阿菊?她也哭吗?为什么?”
“不,”秋男摇头,“我阿母。”
“你阿母?”锦水竟也皱起眉来,“她哭了十几年了还哭什么?”
“不是哭,只是没事操烦罢了,”秋男叹道。瑞八公路正在拓宽,某些路段颠簸不堪,望着锦水微白抖动的头发,竟觉得是阿母也雇了车一路跟着。
“操烦些什么?”锦水道,“都抱孙子了她还不知足吗?哪天我过去骂骂她就好了。”
“操烦阿菊身体不好还得去做工,还有,”秋男望了望锦水说,“她不晓得听谁说顺兴水大,一天到晚叫我换坑。”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再说还不是同样道理,这里工资多一些,坑又不热,还有,我说锦水叔也在这儿做,大家有照应。”
“那,她还操烦?”
“讲不清,我也没办法,她反正喜欢乱想……”
“你提起我,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说,我爸都没有你的运气,我哪有你好运气!”
“我懂了……”锦水这时却是一脸肃然,好久之后才喃喃道,“干,她就专想坏的……你懂她的意思吗?”
秋男点点头闭起眼睛,只觉得眼眶一阵酸热。
“你们啊……你们……”锦水低声说,“你们母子都在互相演戏,干!”
演戏吗?秋男心底苦苦笑着……的确也是,他想。阿母只是顾忌着一些事,而,很悲哀的,这些事就是她日夜操烦难以释怀的沉痛,而自己明知阿母含在嘴里的话,但却得假装不解,有时甚至还得在言词上用忤逆的语气去逼使阿母不往坏的地方想。这真是难受啊!
也许阿母以为我早忘了,但……秋男默默地紧咬着牙,强忍住几欲泛出的泪,……但我忘得了吗?十六年前邻镇的煤矿灾变,锦水叔是唯一获救的人,而当他醒来,大叫阿爸的名字时,自己正跪在坑口,迎接那具全身乌黑的尸体,一边用尽力气拖住往尸身上扑去的阿母,一边还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道:“阿母!不要紧,不要紧,阿母……”
不要紧吗?现在想想也好笑,当初,怎么会想到不要紧这句话?不要紧吗?
一年之内,全里看不到一张笑脸不要紧吗?一天之内十八个人出葬,十八具棺木迤逦在冷风冷雨的山路上?十八户人家的小孩从此必须断绝幻梦在一夜之间被强迫长大……不要紧吗?
秋男记得,葬礼过后,村中请来一班傀儡戏,哐哐当当的锣鼓响得满天满地,而台下只有自己一个观众……
自己就任雨淋着,任她吹着,任崩溃的阿母用尽所有不孝的罪名骂着,任她拧着,咬着,用木棍打着,自己却是动也不动地瞪着那些出将入相的傀儡……阿母不会知道,自己只是想看看,想了解:在这种时日里,为何还有人活得这般风光喧腾……
“哪天,我过去骂骂她。”锦水最后说。
中央货柜的仓库从窗外掠过之后,车慢慢停了下来。
“阿尼奇,”锦水朝司机叫道,“下午经过时开慢一点,没赶上的话,下雨天等车很累的。”
秋男走在最后,一跨下车,便听见车掌一声哨音,抬头处,车牌竟也迷蒙起来,但仍看得见上面三个似乎悸动着的黑字,“枫仔濑”。
晨七时十分
阿菊的雨帽脱得早了些,于是踏入米店的亭子脚时,冷不防地便被檐头流下的雨水浇得一阵子冰凉。
“早啊!”那个一年到头全身灰扑扑的老板娘端着稀饭迎上来,“真勤快喔,这种天气还做工啊!”
阿菊朝她笑了笑,喉头一阵瘙痒,便又连连咳了起来。
“受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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