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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朵两生花

_12 唐七公子 (当代)
  颜朗在客厅里问我:“妈妈,干爹什么时候回来?”
  我告诉他:“以后你要忘了这个干爹,我们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睁大眼睛:“为什么?你和干爹吵架了吗?我让他给你道歉。”
  我仔细和他讲道理:“ 不是,干爹很好,只是妈妈有自己在道义和人情上必须得承担的东西,不能因为干爹人很好就连累干爹。”
颜朗低头想了想:“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干爹对我很好的,我不能随便把他给忘了的,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我操着手问他:“你主要是想表达个什么?”
  他踌躇半天,道:“我就是想问问,要是以后干爹想约我出去吃饭,我能偶尔答应他一下吗?”
  我揉揉他的脑袋:“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沥冬雨,我去校门口买了果篮,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里现成的果篮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我记得林乔爱吃苹果和甜橙,不吃香蕉,于是让老板用苹果和橙子重新组了个新果篮。一红一黄两种颜色躺在一个小篮子里,看起来气色不错。那时候林乔不留指甲,剥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来总是带厚厚一层果肉,手上也弄得满是汁水,让他独立吃完一个橙子,就像经过一场和水果的殊死搏斗。我看着于心不忍,每次都帮他剥,有时候也用刀削,我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肉完整析开,皮是皮肉是肉,让林乔跟着学,他拿书卷成个卷儿抵着脑勺撑住头:“你这么好手艺,我还学什么么学。”他一直没有学会怎么剥橙子和削橙子,我帮他剥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剥了多少斤。然后就有了苏祈。苏祈的橙子也剥得好,他想吃橙子时,再不用我帮忙。我终于可以自己给自己剥橙子。
  我打听了林乔的病房,来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篮从伞下探出,包装的玻璃纸被斜飘的雨丝淋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我把伞抬高一点,看清面前的是不是十号楼,一个声音不确定道:“颜宋?”我一寻声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撑着一把镂花的淡蓝色雨伞,齐腰的长发打着卷儿一路垂下来,卷发中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脸,是个美女。女大十八变,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样貌和声音,乍然看到却恍惚了好一阵。住院部大门内紧跟着走出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看到我,脸上不约而同出现惊诧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刚把旧事理清,就不断地遇到这些旧人。
  我面无表情提着果篮踏上台阶,中年妇女愣在那里,半晌,反应过来问我:“你是颜宋?”
  我停下脚步,假装成刚看到他们的样子,颔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乔的父亲没说话,只她母亲不自然地笑了笑:“变漂亮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来… … ”
  唯一一次见到林乔的母亲,我还记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她气质好,长得也漂亮,明明有林乔那么大的儿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教养良好的样子,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我一巴掌,打得我半边脸通红,骂我是下作的狐狸精。这些都是旧事,虽早已没了愤怒,能平静对待,记忆中总还有模糊影子。五年前还年轻着厉害着的妇人,五年后却苍老许多,神色憔悴,鬓发里都染了霜白。我微微抬了抬果篮:“来看看林乔。”
  她眼圈乍然一红,别过头去抹了抹眼角,再对着我时,已是满脸和善笑容。同是一个人,厉害起来会是那个样子,温柔起来又是这个样子。她看着我欲言又止,难以启齿似的,半天,缓缓道:“你陪阿乔好好说会儿话,从前,从前是我们对不住阿乔,也对不住你,眼看着他… … ”
  我打断她,将雨伞收起来:“那我先进去了”说完错身踏入住院部大门。背后,冬雨浙沥,林乔的母亲在浙沥的冬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走到电梯口要二十来步,我站在口子上等电梯,顺便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擦果篮上的水珠。背后传来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哒哒声。我转头看了一眼小跑着追上我的卷发美女,低头继续擦玻璃纸。电梯到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先我一步踏进去,按住开门键,淡淡道:“怎么,你怕我,你从前就很怕我。”
  我笑着走进去,反手按上关门键,轻声道:“苏祈,五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我一点都不奇怪会在这里碰到苏祈,林乔的病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人从犄角奋兄里找出来重新聚在一起。拖了五年的爱恨情仇,总要寻求一个终结,谁也无法逃开,除非有人已经彻底看开。可那一段经历着实让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很难看开,我不能,林乔不能,苏祈不能,韩梅梅也不能。哦不,韩梅梅是自己主动把自己绕了进去,当年其实根本不关她什么事儿。一直以来,大家假装生活和谐又美好,假装得连自己都相信,其实全是假象。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苏祈直视着前方,声音冷冷响起:“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从国外回来?”
  我说:“哦?原来你还出过国?你什么时候出的国?” 她眉毛跳了跳,电梯要在五楼停下,她伸手紧紧按住关门键,老电梯晃悠了一下,又慢慢往上走。她转头来看我,温柔笑开:“我听说林乔癌病晚期了,我就回来看看他,善恶终有报,你们俩当年那样对我,果然… … ”她抿了抿嘴,是个笑模样,却没有把那句话说完。我将果篮换只手提,敷衍首,“对,你是尘世里最后一朵洁自无瑕的雪莲花,当年的事全是我和林乔的错,你没有一点错。”她半天说不出话,从高中开始,她吵架就从没吵赢过我。当我和她还保持着走钢丝般危险又虚伪的友情时,我们俩就常常意见不合,那时她最会用的招数就是找林乔帮她打压我。她只需要甜甜叫二声:“林乔,你看宋宋… … ”林乔的眼神轻飘飘膘过来,说一声:“颜宋,你让着苏祈一点儿。”我就不能再有任何言语。但今非昔比,林乔已不能成为她的帮手,就算能,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坐以待毙。苏祈气急败坏道:“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你还讽刺我,你抢了我的男朋友,你是个可恶的第三者,你还讽刺我。”
  电梯已到十二楼,关门键一直被她按着,没法打开,我偏头告诉她:“从前我一直以为,当年那件事,不管结果如何,我是最早的罪魁祸首,但昨天突然有人告诉我,林乔当年追着你跑出去,是为了要回你手上的DV ,苏祈,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她细白的脸庞更加细白,却很快镇定下来,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看着我。
  这些事情昨晚上我研究了一整晚,时间隔得不长,正是记忆犹新,陈述起来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道:“林乔知道Dv 里都拍了些什么,才会那么短时间反应过来,追出去找你要Dv 。可你应该知道吧,他有相当严重的镜头恐惧症,不能容忍自己出现在任何镜头里,从前我用相机不小心抓拍到他,都会让他夺过去立刻删掉,更不用说DV 里出现他的影像。你看的那盘带子,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林乔吧?苏祈,你对所有人都撒了谎,所有人也都帮你圆谎,可既然不是我和林乔酒后乱性的现场实录,那么 jl5 带子上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会让你看完后当场吞掉半瓶安眠药自杀呢?”
  她按着关门键的手指突然松开,电梯稳当的停在八楼.有两个护士走进来,电梯开始往上升,再次来到一十二楼。其间我向护士们打听了1218 病房的位置,护士说在十二楼走廊的尽头。我和苏祈从电梯里走出来,转个弯就来到楼梯拐角,她似乎已调整好状态,在楼道里停住脚步,这里又昏暗又寂静,基本不会有路人经过。她笑了一声,轻轻道:“颜宋,你还是老样子,总是在不该聪明的地方聪明。当年的事我可以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因为即使所有的误会都解开,你和林乔也再没可能了,你知道,林乔他活不长了。”
  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五年前的夏天以另一种姿态呈现在我面前,一股灼人的热浪从脚底烧到前胸,呼入的气息都是闷热的,就像立刻要下一场雷阵雨,让人无端心慌。
  苏祈说着,她说了很多,那是我即使想过,也从来没有相信过的,是我从不知道的五年前的过去。如果说我所经历的五年是一个平而,她终于肯将林乔的平面、她的平面、其他人的平面一起端出来,在我面前还原出一个立体的五年,这里有精确的时间,有精确的空间,有事实的全部真相。在这个立体的五年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平面里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伤痕累累的受害者。
  苏祈说,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林乔对她说了分手,她不知道林乔为什么要和她分手,她没有答应。我和林乔出事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家附近散步,碰到从我们聚会上回来的女同学,女同学说起头天晚上的聚会,问苏祈为什么林乔来了她却没来,还说起Dv 忘在我家了,喝到最后大家拿着ov 一气乱拍,拍到很多关于林乔的意想不到的镜头。
  苏祈看着我,嘴角勾起笑纹:“颜宋,你说得不错,那盘带子里连林乔的侧面都没有,镜头里全是你,你各种各样的特写,配上他温柔的提示旁白,‘宝贝儿,这个表情不错。宝贝儿,把眼睛睁开。’很甜密的称呼吧,他和我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都是叫我苏祈苏祈苏祈,他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叫过我。最后一个镜头,是对着你们家的电视柜,只有一个古旧的空空的静止的电视柜,但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爱你,我爱你。他说得那么情深义重,我没有看到,但我知道他在亲你。我为什么要自杀,当初我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受不了啊,自己的男朋友这样背叛自己,换作是你,你受得了吗?他出了车祸,我不是故意要跑那么快的,我不知道他在后面被车撞着了,我那时很难受,我只想着要回家。我在医院里洗胃,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我妈流着泪问我为什么自杀,我告诉她是你勾引了林乔,你让林乔背叛了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正确的,不是吗?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那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事实到底怎样,只有你和林乔知道,但谁也不会相信你,林乔躺在医院里,医生也说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他不会站出来说我说的是错的。林乔醒了之后,立刻要去找你,我告诉他,你恨他,你恨死他了。但最恨他的其实是我,你一定没有我那么恨他。他被他父母关在了家里,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下来,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腿摔断,再也不能打篮球。那时我想,我心中的林乔已经被你毁了,不放手不行了。”她观察我的表情,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声音里饱含了诡异的满足,她说:“颜宋,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一定很痛苦吧?你和林乔本来可以有四年美好时’光,只要彼此相信,彼此努力,可你们自己把自己糟蹋了。现在,他活不长了,你们再也不会有未来了。”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以为撑过那些苦日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有一副坚不可摧的硬心肠,其实,怎么可能呢。
  我面无表情,声音却抖得厉害,我说:“苏祈,那年你才十八岁,做这些亏心事,你怎么下得去手 “
  她笑吟吟反问我:“颜宋,那年你和林乔也才十八岁,你们那样伤害我,你们又怎么下得去手?”
  这大约是第一次我和苏祈吵架以败北告终。
  五年前,我伤害了她,那个时候,我是那样嫉妒她,除了学习成绩,简直嫉妒她的一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她。最后伤害了她,并不是有意为之,她的报复来得疯狂而猛烈。但她没有想过要去报复林乔。
  她海波一般的黑头发在胸前剧烈地起伏,她成功打击到我,她用胜利者的姿态从我身边踱开,已经置身于光明的走廊,却突然顿住脚步,轻声道:“如果林乔没有遇到你,没有遇到我,就好了。”她用双手蒙住脸,前一刻还满足着得意着的嗓音里,带了难言的硬咽。那毕竟是她喜欢过的人。
  那也是我喜欢过的人。
  苏祈离开很久,发麻冰凉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我想起那个著名的论断,在正确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会如何如何,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又如何如何。我和林乔,我们在青春年少时遇到彼此,那是最洒脱美好的时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时光,我们的喜欢没有在一个维度里过,从来都是错位的。
  可原来,我和他,我们本来可以的。
  我用手臂挡住脸,吃力地靠在墙壁上,眼睛干燥,心里却挤出眼泪。
  我这么靠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小镜子整理好头发和脸色,提起果篮,从容地走出这个阴暗的墙角。
「第二十一章」你会有更好的姑娘
我没有压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该找到更适合你的姑娘,你再把这个戒指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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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入冬以来,我就频繁地辗转于市内各大医院。
通过综合比较,T 大附院的这一栋病房地理位置大概是最好的。楼下就是个小花园,种着各种不知名的树木花草,常有病人坐在花园里晒太阳。但今天下雨,花园人迹罕至,只有几只被淋湿了翅膀的麻雀,躲在树枝间卿卿喳喳地叫。
我站在花园里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椅子旁,椅子上搁着果篮,雨水打在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玻璃纸上,滴答滴答像是唱歌。
林乔的病房在十二楼走廊的尽头,我本来已经调整好表情,抬起手想敲门,却在听到咳嗽声的一刹那,从病房前挪开脚步落荒而逃。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花园里,头顶是钢丝做的伞骨,四周是越来越大的雨声。
这可真不好,我心中已做好决定,临到头却做了逃兵。
雨水撞到地面上,迅速没进土里。一只流浪猫聋拉着耳朵从我眼前跑过,钻到旁边一棵老树下,苗呜一声,使劲抖了抖浇在身上的雨水。我本能往前站了两步,想躲开猫身上甩下来的泥点儿,兀然间听到脚步声和着雨声接近。不到半分钟,眼底就出现一双鞋。我将视线抬高一点,隔着模糊的雨帘,看清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长得像日本著名的美青年柏原崇。
他走近我一些,将撑着的雨伞举高,覆盖住我的伞。砸在肩膀上的一串串雨点儿被深蓝色的大伞挡住,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缓缓的:“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么打伞吗?”说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这样说话太过亲密,往后退了一步,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语声淡淡道:“我送你去去外边打车。”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他往外走,我低头看着他握住伞柄的右手。白得吓人的一只手,青筋浮现,手背明显肿起,看得见针孔下的皮肤淤血。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隐在金丝眼镜后面,但今天下雨,没有足够的光线,镜片再不能成为保护色,能看到他眼中墨一般的黑。我说:“林乔,你病得很重。”
他握住我的伞柄,将我歪歪撑着的雨伞扶正,不动声色退加步,彻底和我拉开距离。
我再次提醒他:“你病得很重。”
他沉默半晌,微微点头:“对,病得很重。”
我笑着看他:“电视里演到这一步,男主角不都告诉女主角他们不严重吗?舍不得女主角伤心难过,就算医生断言只能再活一个星期,也要咬着牙告诉女主角,亲爱的,不用担心,我很好,没什么大小......”
他打断我,眼睛冷冷的没什么光彩:“可你不是我的女主角。你看哪一部电视的男主角对女配角说过这些话? ”装得冷淡的一副模样,肩膀却在发抖。
懒懒披在他肩上的大衣微微下滑,他浑然不觉,我赶紧过去救场,好歹在衣服完全掉下去时紧紧抓住了。他高出我那么多,只好垫着脚,手臂靠着他的肩膀,更加真切地感觉到颤抖。
我偏头疑惑地看他:“这么说起来,那些话你是想对谁说?" 我紧紧贴着他,咄咄逼人地问他:“苏祈还是韩梅梅?" 他眼中闪过某种神采,一把推开我,并没有用力,但地面满是黏土,被雨水浸湿,滑得厉害,我一下子摔倒在雨中。他脸上有瞬间的惊慌失措,赶紧过来拉我,我狠狠甩开他的手。雨水冷冷打在身上上,漫天的大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息。我保持着坐在上的姿势,平静地看着天空:“原来如此,苏祈,韩梅梅,只有她们的伤心才是伤心,她们的难过才是难过,只有她们才是你的舍不得。真是奇怪,人人都说你爱我。可你对所有人好,唯独不会对我好,对所有人温柔,唯独不对我温柔。她们为什么都信誓旦旦地说你其实爱的是我呢?苏祈不是说你为了找我从三楼跳下来摔断腿.再也不能打监球么?韩梅梅不是说你… … ”
这句话没有能够说完,他压抑的眉眼越来越近,我们半跪在雨地里,他紧紧将我抱住。他在我的耳边说:“颜宋,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还能分心用空闲的手抓起雨伞撑在他头顶,我循循善诱:“不是这样的,那是怎么样的?”
颊边是冰冰凉凉的触感,身上也没有一丝温暖。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在雨地里拥抱住我。老树下的野猫喻呜一声跑开,我说:“林乔,爱一个人,是实实在在地对她好,不是逃避隐藏。你愿意在你死了之后,我想起你,只记得那些不好的回忆,那些痛苦的回忆吗?当然,”我反手抱了抱他,“你会活得很久。”
他将头埋进我的肩膀,脖子里有湿热的东西流过,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你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是… … ”
我没有让他把那个可是说完,心中虽然有难言的酸涩,还是将那个决定说出口,我单手抱着他,我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身体一僵,半晌,道:“颜宋,你在可怜我。”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呼吸就响在我耳畔,我平静地看着远方水蒙蒙的地平线。
终于,他更紧地搂住我:“如果是可怜......”
地平线上突然扯出一道闪电,照亮半边天际,紧接着是轰隆作响的滚滚惊雷,仿佛千军万马破空而来,天地为之动荡。
我没有听见林乔说什么,尽管那话音就响在耳边。
雷声过后,他放开我,我们俩浑身是泥,脏得不像样,我提起椅子上惨不忍睹的果篮到他面前晃:“吃橙子吗?我请你吃橙子。”他笑起来,又像是高中时代那样形式上冷漠内容上柔和的笑,那样盛开来的笑意,却掩不住背后重重的病容。我呼吸一窒,被他扳住脸,用幸存的大衣仔细揩拭我脸上的雨水,那表情认真又严谨,就像高考时做最后一道压轴的数学题。
我看着他,想我真是罪无可恕。
我撒了谎。
这是最拙劣的谎言,他却假装相信。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活不长了。
那天晚上,周越越打来电话,告诉我秦漠第二天的飞机到C 城,人大概已经在飞机上了。她在电话那边东拉西扯了半天,临挂电话时说出完全不符合自身风格的话:“宋宋,作选择的时候多想想自己,多想想颜朗。”我镇定地答好,却忘记挂上电话,直到听筒传来忙音,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
秦漠明天就要回来,事情马上就要了结。我选择了那个甩不开过去的颜宋,我要把秦漠从我的生活里剥开,就像析开橘子皮和橘子肉,干干净净的,完完整整的,决不拖泥带水。心中有难言便痛,一直便痛到喉咙口,但幸好,我想真是幸好,幸好我爱他不深。
我作了很充足的心理准备,等待秦漠回来兴师问罪。
我设想的场景是在晚上九点之后,他风尘仆仆从纽约赶回来,手里提着行李,手臂上还搭着大衣。窗外必须要有万家灯火朦胧月色,林木间传来伤感的小提琴伴奏。当然,如果实在没有也不必多强求。这样,就齐聚了日木电视剧男女分手经典镜头的所有要素。
他说:“宋宋,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直不接我电话?"
我就说:“秦漠,我们分手。”
他势必要间:“为什么?"
我依然说:“秦漠,我们分手。”
这时候他肯定恼了,过来抓我的手,强迫我回答:“你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
但我不给他机会,我简直至死不渝,打定主意只给他六个字:“秦漠,我们分手。”
我想象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像是做复杂的填字游戏,每一步都精打细算,填得不亦乐乎,乐完了一抹脸,发现满脸的水。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实际上,我设想的台词没有一句用上。就像好不容易规划好的人生,等那一年、那一天到了,计划早变化了。
我看到秦漠的时候,并不是晚上九点之后,甚至不是晚上。那是下午三点过,空气经过头天的大清洗,还带着泥上的清香,好不容易能看清的高远天空上,悬挂着鹅蛋黄一样的太阳。
T 大附院住院部下面的小花园里,病人三三两两或下棋或散步。我和林乔在一株老枫树下的长椅上看书。我坐着,手里握一本学期论文用的参考资料,他躺在长椅上,头枕着我的腿,看严歌苓的《 穗子物语》 。他不常看这些书,病房里仅有的娱乐书刊是几本体育杂志、几本电脑杂志和两本历史类书籍。这唯一的一本小说还是我带给他的。有微微的风,枫叶的阴影投在地上,随风摇摆。
我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有在秦漠出现时就感知到他,等到终于发现他时,他已经离我们很近。
他站在离我七八步远的地方,手仁没有大衣也没有行李,英伦风格的格子毛衫外搭一件黑色的平长风衣,深色牛仔,高帮军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十二岁的人,脸上没有任何风尘仆仆的迹象,状态好得可以换上礼服直接去拍结婚照。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躺在我腿上的林乔,林乔仍在看书,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我重重咽了口唾沫,想这是最好的时候,这是最坏的时候,只要他说出那句话,说颜宋,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就可以告诉他:“秦漠,我们分手。”这演练了一晚上的台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只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大约我的僵硬太过明显.林乔将书放下来,抬头想打探我的情况.这时我清楚地发现,他也僵了,下一秒,已从长椅上坐起来,书从他身上滑了下去。
秦漠并没有问我那句话,他甚至什么都没有问。他就站在那里,本就顾长挺拔的身材在摇曳的枫叶下更显硕长挺拔。我想起我们分别时他发给我的短信,别让我找不到你。真是一句谶语,仿佛那时他就感应到我们终会丢掉彼此。即使不丢掉也要错过,就像这一刻,他找到我,但我的心情相较那时已大不相同。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方便能够不用过于仰视的目光注视他。一支竹蜻蜓忽然飞到池脚边,他弯腰检起来,递给从后面追过来穿病号服的小妹妹。低垂的发丝挡住他的眼,我终于有勇气说出话来,我说:“秦漠… … ”
只是喊完这个名字,就被他打断,他几步走过来,微笑着下上打量我一眼:“在准备学期论文?"
我点头。
他像往常一样揉我的头发,用温柔的口吻嘱咐:“给你带了东西回来,晚上准时回来拿,过期就拿不到了。”说完看了看手表:“时间不一早了,我还有点事。你,”他眼神平静地瞟了林乔一眼,再移开目光只看着我一个人,“事情办完了就早点回家,朗朗想吃火锅,我买了做火锅的材料,还得你回来弄。”
  秦漠离开时,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说出话。
  林乔将地上的书拾起来,低声道:“我先上去了。”我说:“好。”但他并没有迈步上楼,半晌,平静道:“你只要偶尔来陪陪我我就很高兴了。”我看着头顶上的枫叶,就像一波黄色的海浪,我说:“今天晚上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他肩膀颤了颤,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从医院出来已是晚上八点,期间林乔疼痛发作,我就在池身边,亲眼见他疼得咬紧牙关,额上身上全是冷汗。他让我走,我没有走,我一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捏出青色的指痕,他疼得太厉害。我一点忙也帮不上,我帮他擦汗,他挥开我,他断断续续地说:“让我一个人待着。”医生给他注射了镇痛剂,好一会儿,他慢慢睡着。我看着他消瘦苍白的脸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时时刻刻笼置在这间阳光充足的病房里。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能不能支撑到来年春天都很难说。死神随时站在他的背后。
  离开医院,又去学校图书馆借了两本病人心理护理方面的医学书,我一路步行回家,边走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说,颜宋,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作了决定就不要后悔。你爱秦漠不深,及时了断对两个人都好。他会找到更好的姑娘,样貌乖巧,家世单纯,不会像你这样十六岁就生了个儿子,不会像你这样平凡又坏脾气。你不能对他这样坏,选择了林乔,还让他待在你身边浪费青春,你要放手,你要祝他幸福 。
  我拍拍脸,放松咬得死紧的腮帮子。
  不久就到家,我端详一阵门扉,拿出钥匙开锁,嗒的一声,锁被打开,手一抖,钥匙圈掉在地上,我愣了一下,弯腰拾起推开门。
客厅里大大小小的灯全部打开。
  我以为会是,一场庄严的审判,没想到秦漠坐在客厅里陪颜朗一起打游戏。
  他总是不遵守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办事,让人心里没底。电视屏幕上是一款老式的赛车游戏,颜朗身上穿了件英伦风格的格子毛衫,和他身上的一个样。两个人坐在地上握着游戏手柄专注地看着电视机,配合得很好,侧面的线条神情竟然极其相似。我恍了恍神,脑海里快速闪过某些东西,想要抓住,又一瞬间没影。
  秦漠回头看到我,放下手柄起身过来,颜朗看着电视屏幕目不转睛提醒他:“喂,干爹,这一关还没有打完,你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呀。”
  我对颜朗说:“你收拾收拾回房间去做作业,我和你干爹有话要说。”
  秦漠站到我旁边来,颜朗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收拾收拾。先慢吞吞地关掉游戏机和电视机,再慢吞吞地把沙发上的靠垫摆正,时不时抬头飞快瞟我们一眼,瞟完了一看收无可收,竟然颠颠地跑到卫生间拿了块抹布出来挨着沙发一个一个抹扶手。我看不下去,无力摆手:“你不用收了,先回房间一个人待着去。”
  颜朗握着抹布委屈:“你们说你们的,我收拾我的,我不妨碍你们的。”
  秦漠道:“听妈妈的话,你先回房去。”
  颜朗看看秦漠又看看我,无可奈何地甩下抹布。
  秦漠拉我在沙发上坐下,揉揉我的头发抱住我:“怎么失魂落魄成这样,林医生的事我知道了,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边。”他的声音温柔可靠,响在我耳旁,像春天里吹绿大江南北的暖风,他安慰我:“不好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坚强点。”
  我说:“你不知道……”
  他吻一了一下我的额头,没有让我把话说完,柔声道:“好了,其他的不要再说了,从现在开始,就只讨论我们两个人的事,好不好?”
我只能说好,我本来就是要和他说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就是要和他分手。
  但他一点都没有发现我的预谋,那么近的距离,他看着我对我笑:“想不想我,嗯?”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没有等我的回答,再次抱住我,叹息似的说:“我想你了。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他难得说这样肉麻的话,但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就像喝水吃饭,没有半点不自然。我心里狠狠一颤,推开他,强作笑脸:“你是在说好听话。”
  他偏头看着我,嘴角里藏了笑意,并不否认,却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弄出来一个丝绒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精致的钻戒,在客厅里比白昼还要亮堂的灯光下泛出流转的自然色。这样好看的一枚戒指。
  他把戒指拿出来,握住我的左手,要把它戴到我的无名指上,传说这是联通心脉的地方。他说:“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觉,想着该怎么向你求婚,老太太等不及了。最重要的是,我也等不及了。”他深深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有世界上最温柔的颜彩,“宋宋,要不要嫁给我?”我看着他,他吻着我戴好戒指的手指,缓缓重复, “宋宋,要不要嫁给我?”声音又低沉又诱惑。
  我想我就要答应他,我简直就要答应他,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三秒。
  我说:“不要。”
  他错愕地抬起头。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要。”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用了点儿劲抽出来,将戒指从无名指上拨下。童话故事里讲到这个地方总是会写戒指拨不下来,拨不下来的戒指是宿命的安排,宿命都觉得王子公主不在一起天理难容。我手上的这枚戒指一定不是个合格的道具.我轻轻一拔,它就脱离我的手指。我愣了一秒,将它重新放回丝绒盒子里,抬起头来无比镇定地面对奏漠,我说:“我们分手吧。”
  本以为是难以启齿的话,临到头却这样好开口。
  他仔细看我,分辨我脸上的每一寸表情,最后,得出结论:“宋宋.你压力太大。”
  我摇头,但我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他侮一寸眉眼都这么好看,从前我们就公认他是个美男。我是第一次发现他这样好看。我躲躲闪闪.语声却平静有力。我说:“我没有压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该找到更适合你的姑浪,你再把这个戒指送给她。”他没有回答,我自说自话:“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可是不是你对我好我就要喜欢你啊,前几天是我头脑不清楚,我自以为喜欢你,其实只是感激你,我对你说的话,你把它们都忘了吧。我和林乔有很多误会,因为误会才会分开,但现在这些误会都解释清楚了.我们已经言归于好了,我感激你,可我不能……”
  百分之九十的真话加上百分之十的假话就是百分之百的完美谎言.我对奏漠撒了谎.我说我只是感激他,但我一定要让他相信。我还是忍不住叹气,我说:“秦漠,找个更合适你的好姑娘吧。”
  他突然伸手拉过我的下巴,还没等我反应,就重重吻过来。几乎是咬着我的嘴唇,舌尖抵开牙齿,舌头滑进来缠住我的,吮吸一般深入亲吻,最柔软的部分却做出最凶狠的动作,口腔里都是他的味道,我绝望地想他一定恨极了我,恨不得把我吃进肚子里,血肉撕裂骨头碾碎,这样暴力地一口一口吞下去。他做什么都是优雅沉着,是我把他逼得这样。就算是自恋一场,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要这么想。
  我已经喘不过气,他放开我,看起来像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说:“没有比你更适合我的姑娘了。”多么好听的一句话,响在我耳边,冷冷的。
  我别过头去,强行忍住眼泪不掉下来,我说:“这样没有意思,秦漠,我放手,你也放手,咱们和平分手吧。”
  他侧身靠着沙发背,撑着头看我,像是把我看穿:“你不欠林乔什么,我也不欠林乔什么。”
  他说得不对,他不欠林乔什么,但我欠林乔很多。我看着他头顶稍高一点的地方,这是演讲中学来的技巧,让我显得像是认真看他的模样,我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林乔的病才要到他的身边?你想错了,他没有病我也会到他身边,我们分开只因为误会,我只恨我和他,我们彼此明白得这样迟。”这是谎言。
  我说:“秦漠,我爱的是林乔不是你,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还是谎言。
  他猛然抬起眼睑,漆黑的瞳人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像异常浓郁的悲伤,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对我好,我很感激你,也许我还有点喜欢你,但那不是爱,你闪闪发光.哪里都是完美的,可我不爱你,我也没有办法。”依然是谎言。
  他微微闭了闭眼:“前后两次,不管你有没有失忆,你都……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脸上转换出冷冰冰的笑,我从没看过他这样子,他的口吻几近嘲弄,“你凭什么以为你不爱我,我就必须要放开你?”
我保持着刚才的视线,终于说出最心狠的话:“我只想要单纯的感情,我和林乔两个,单单纯纯就够了,你不要理所当然插进来,你这样让我很痛苦,既然你喜欢我,怎么忍心我这么痛苦呢?”我真是卑鄙,我不过是仗着他的不忍心而已。
  他几乎是苦笑:“对我,你又忍心吗?”
  我点头:“因为我不爱你。”
  他认真地看着我:“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我说:“从前喜欢过,但现在不喜欢了。”
  他说:“你要我离开你?”
  我说:“对,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说:“宋宋,我再没见过比你更心狠的小姑娘。”
  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应该得到更好的,秦漠,祝你幸福。
秦漠离开之后,颜朗缓缓打开自己的房间门,他说:“妈妈,我有点讨厌你了。”
  此后我果然再也没有见过秦漠。
  周越越找我喝茶,几次欲言又止提到他,都被我用别的话题打断带过。最后一次她终于忍不住,爆发道:我问你一句,我就问你一句,林乔活不了多久了,秦漠可以理解你去照顾他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和秦漠分手。
  我看着杯子里的水:“我爱他不深,可以轻易放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和秦漠了断比和林乔了断容易得多。我陷进自己为自己造的牢笼,脑子很清楚,却没法走出去。
  不久,我找到房子,和颜朗一起搬了出来。我们彻底退出了秦漠的生活,从奥迪l 铭的世界重新穿回了公共汽车的世界。
  搬家那天天气很好,我看着爬满常春藤的老洋房,晚霞里像一座金光闪闪的城堡。我在这里做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梦,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林乔的病情不断恶化,肿瘤压迫胸膜,疼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他不愿浑身插满管子离开人世,拒绝一切攻击性疗法,仅仅依靠药物和镇痛剂维持。我基本没怎么去上课,天天守在医院里,有时给他读两段书,有时讲几段新闻,但大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坐着。韩梅梅偶尔也会过来,带点水果或者当天的报纸。
十二月下旬,在他父母的说服下,林乔终于同意动手术,手术安排在圣诞节后。其实以他现在的状态,动了手术,死亡反而来得更迅速,但谁都不忍心再看他那样痛苦,至少动了手术,他可以真正的、好好的、没有疼痛地安度最后的人生。
  林乔说:“我们好像一直没有真正的约会过一次。”
  我说:“啊,对。”曾经我们差点要一起看一场电影,最后却无疾而终。那时候电影院里正放裴勇俊的《丑闻》 ,我用半价从学弟那里买了一张票,他还送我两袋话梅两包鱿鱼丝。
  他说:“什么时候去约个会吧。”
  我说:“好,你快点好起来,好起来我们去游乐园坐碰碰车。”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林乔的情况不错,虽然已瘦得不成样子,脸上好歹有点血色。
  我们苦苦哀求主治医师,林乔在D市市医院当院长的父亲也来求情,家属表现得这样,院方也不好再说什么,终于批准我们出院半批准我们出院半日,条件是必须让个小护士一路跟着,以防紧急情况发生。即使这样,林乔也很高兴,忙着催我去网上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其实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我提议可以换一种娱乐方式,但他坚定不移。
  我们买了可乐和爆米花,他不能吃这些东西,但执意要买,理由是别人约会看电影时都买这个,我说你其实可以尝试与众不同一点,他半晌没说话,付过钱之后才淡淡道:“我其实并不想与众不同,如果能平平安安组织一个家庭,平时上上班,周末一家人去公园野餐或者郊游什么的,那再好不过。”他看着前方若有所思,“儿科医生和语文老师,这两个职业不是很搭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未来,提起生死,他并不像表现的那样看得开。
  我帮他拿过爆米花,做出微笑的模样点头:“是啊,很搭,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直在一起。”
  那天影院的主题是爱情与怀旧,放的挺古老一部欧洲文艺片。并不是新上映的片子。
  我印象当中,林乔并不大看这样的影片,本以为他会睡着,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得很认真,尽管精神已不大能负荷。我时刻关注他的情况,三心二意,直到最后也没搞清这部电影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但对某个段落的插曲印象深刻,因为那插曲响起时,林乔跟着轻轻哼唱,沉沉的男低音就响在耳边,他哼得很熟练。怎么听怎么悲的一个曲子,就适合放在这种悲情文艺片里赚人眼泪。但林乔轻轻地哼唱,神情里看不出半点悲伤。发现我看他,笑笑对我说:“你也喜欢这个曲子?我以后弹给你听。”
  但终于再没有这个机会。
  一月中旬,2009的年的春天遥遥在望,林乔永远离开了人世。有好几个夜晚,那支曲子响在我耳畔,连同他哼唱的声音,沉沉的带点久病的沙哑,令我久久不能安睡。窗外总是有大片雪白的月光,他在我耳边低声哼唱。我就是这样学会这支曲子。我跟着他哼,从头哼到尾,渐渐人睡。
  后来我把这支曲子哼给人听,他们告诉我,它的名字THEDAYILOVEYOU
  林乔去世前,我和他有过最后一次对话,那时他已是回光返照的迹象,精神很好,眼睛里有前所未有的生机和颜彩,似笑非笑看着我,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他说:“宋宋,你实在不会说谎。”我没有回答,给他足够的时间斟酌用词,好继续往下说。他并没有花费时间思考,抿起唇角笑了笑,就能看见颊边的酒窝,是自他病后难得爽朗的一个笑容,他说:“别做出这副表情,就像要哭出来似的,虽然知道你是骗我,但最后这段时间有你陪着,我很快乐。”他摸摸我的头发,“宋宋,你总是好心的。”
  我镇定地摇头,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他沉默良久,突然问我:“那,你还爱我吗?”
  我说:“我爱你。”
  这句话是唯一一句假话。但他微笑着反握住我的手,他说:“我相信你。’,
  林乔被运回家乡安葬。
  我几乎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
  周越越倒是去了,说他的骨灰被装在一只小盒子里,临下葬前,他母亲抱着那只盒子哭得晕了过去。年近五十的母亲,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悲可叹。
  但我很难想象他的血肉已化为尘埃,躺在一枚狭长的小盒子里,被永埋地底。
  三个多月前,他还年轻着漂亮着生机勃勃着,在昏黄的路灯下,
  他还有力气把我压在墙壁上对我说:' ’颜宋,一直没有机会问你,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
  转眼间他就离开人世。
  林乔入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高一时班上组织演话剧,演的是《 孔雀东南一飞》 。其他角色由谁扮演已经完全记不清,只记得他演焦仲卿,我演焦仲卿最后上吊的弓阶朱东南枝。
  那是第一次排练,做导演的文娱文员挨着一个一个介绍演员,介绍到我时演员队伍里传出不和谐音符。是林乔扑味一笑。他坐在一张长桌子上,操着手,像个王子.冷冷打量我,嘴角却挂着笑意:“这么矮的东南枝,那到时候到底是我吊她啊还是她吊我啊?那些无忧无虑的好时光.被呼啸着的岁月遥遥甩在身后,永远地过去了。
  不能忘怀的是,他在阳光下的那个侧面,圆珠笔在他的大拇指上行云流水地转着圆圈,那是永远定格的十六岁的夏天。
  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那此让你伤心的难听话,全是我撒谎。
  那之后,过了近半年。
  春天远去,夏天郁郁葱葱到来。这是个充满活力的、生机勃勃的季节。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阳,向人间普度刺眼阳光,树枝间每一声蝉鸣都带着滚滚热浪,偶尔会下雷阵雨。
  期间发生了很多好事。比如,我妈在狱中表现良好,刑期减到了八年。比如,寒假时外婆从镇上新搬来的老中医那里得到一个偏方,彻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比如开春之后,颜朗拿到全国小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他们班主任找我商量,说这孩子学力很强,看是不是考虑让他跳级。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计算错误,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时候,一不小心中了奖。
  关于最后这一件事,周越越的想法是,艺术家不能有后,生娃容易让艺术家变正常,一正常了就很难再在艺术上有深的造就。本着为艺术献身的精神,她打算把孩子做掉。尽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筑艺术了你还可以去搞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对精神层次要求不高,但她还是坚定不移要拿掉这个孩子。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理所当然被何大少知道,很快演变成他们全家都知道。何大少家五代单传,何老太太高兴得差点晕过去,立刻准备丰厚聘礼,和何老太爷一道亲自去周越越家登门提亲。慑于何家的淫威,周父周母欣然应允了,双方家长达成高度共识,周越越自此被休学软禁在家,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着,只待下个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虽然也尝试过反抗,但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且每次都被镇压得很彻底,周越越终于举白旗投降,何大少很满意。
  周越越说:“宋宋,我结婚那天你当我伴娘:」”
  我说:“那不成,我都有儿子了。”
  她坚持:“正好,你儿子就来给我当花童。”
  我说:“这真不成,没这个先例。”
  她看着一旁的何大少:“宋宋不当我伴娘我就不结婚。”何大少说:“颜宋,你行行好吧。”
  我说:“那好吧。”
  这样一路欢笑,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时模样,心里却知道是不同的。那些不同之处埋着隐隐的遗憾隐隐的伤,但在某些特定时刻,都可以忘怀。谁都要继续走下去,谁都是这样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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