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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朵两生花

_11 唐七公子 (当代)
  我说:“你别担心,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我也会和……Stephen结婚,我过得很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啊,对了,听说你也结婚了。”
  他认真看了我一会儿,估计在研究我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但我表现得如此正直,真是让他无法不相信我。
  他低低嗯了一声:“那就好。”沉默了两秒钟,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还没见过我妻子,什么时候带她出来见见你。
  我点头道:“啊,好。”
  此后两相无话,程嘉木一直蹙眉沉思,如入无人之境,周越越几次把毛背心拿出来,又默默收了回去。他丝毫没有要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和周越越不好说话,只能通过眼神交流。
  周越越用眼神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用眼神回答他:“没事儿没事儿,等他人走了我再跟你解释。”
  颜朗从兜里摸啊摸啊摸出一副扑克牌来,吸了吸鼻子道:“我们来玩会儿扑克牌吧。”
  周越越艰难地推开颜朗的扑克牌,斜眼觑了觑程嘉木,佯装正直道:“玩牌多低级趣味啊,我们来聊聊人生啊人性啊什么的吧。”
  颜朗头也没抬:“这年头都聊生人呢,谁聊人生啊。倒是可以聊聊人性,先聊聊人,再聊聊性。”
  周越越指着颜朗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看着颜朗只觉得头皮发麻,忍耐半天道:“谁教你的。”
  颜朗无辜道:“爸爸。”
  我说:“你不是一直喊干爹么?爸爸也是可以随便叫的?”
  颜朗不耐烦道:“称呼而已嘛。”
  程嘉木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性格倒挺像Stephen的。”
  程嘉木半路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临下车前和我换了手机号。
  周越越说:“宋宋,你们刚刚是在说你从前的那些事儿吧?你都弄明白了?”
  我茫然看着火车顶摇头:“哪弄明白了啊?听得半懂不懂的,搞不好是他认错人了也说不准。”
  周越越吃惊地指着我:“那你还装得你就是那个蛋挞似的,说什么过得很好,还会和,和那叫啥的结婚来着?”
  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枯树上挂了只残破的风筝,我目送那棵老树越退越远,短暂地组织了遍语言之后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样他就不会来打扰我的生活了,就算我是那个蛋挞,也没人会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我们娘俩好不容易才平顺下来,经不起什么升华了。”
  周越越从颜朗手里接过扑克牌,看了我半晌:“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
  颜朗嗤了声:“你搞不懂的人多了去了。”又转过头来问我:“妈妈,玩儿什么?跑得快还是干瞪眼?”
  我想了想:“就跑得快吧。”
  我很理解周越越为什么不能搞懂我,一来她本人不是个失忆人士,不能感同身受,二来她这个人没什么逻辑,不适合搞研究。我从前也像其他罹患失忆症的病友一样,对恢复记忆有一种狂热的执着,不搞懂自己到底是谁就不能安心。但对失去的记忆本身又有一种畏惧和惶惑,人们对于未知总是惶惑。从前是执着大于惶惑,如今却是惶惑大于执着。并且随着秦漠的到来越来越惶惑。现在我压根儿就不想想起从前了。生活好不容易这么顺,老天爷最近这么厚待我,再怎么也等我先尝够甜头。就算要想起过去也不应该是现在,况且我根本就想不起,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想,我只是随缘……罢了。
  火车到达终点站。安顿好后,我给秦漠打电话报平安,他不知在干什么,声音压得很低,问我乡下的温度、临时住处有没有烤火设施之类。我和他说起路上见闻,提到先锋小说家程嘉木和我们一个车厢,周越越一直策划让人给他毛背心上签名,结果人都下车了她也没成功。
  秦漠说:“程嘉木?”
  我说:“对啊,长得跟藤木直人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我都吓了一跳。你认识?”
  秦漠低声道:“不认识。”又道:“你衣服多穿点儿,看后天我有没有空过来一趟。”
  以下为出版书手打部分。
  第十九章 这个恐怖的雨夜
时间已经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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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行九人前来支教的这个村子名叫鲁花村。
  周越越一度怀疑此地是人民大会堂专用油― 鲁花花生油的故乡,但很快就被她自我否定,因鲁花村实在太穷,完全看不出具有滋生大型民营企业集团的土壤,再说此地也不产花生。
  我妈从前做镇长的时候,每年春节都要到治下特别贫困的乡村慰问,给贫困户送米送油,以确保镇上的电视台在连小偷都休假的新春佳节里还有新闻可播。我因时常尾随,对远离城市喧嚣的贫困深有体察,在这方面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第二天看到鲁花村村小的孩子们时便没有多么大惊失色。但周越越自小长在都市,没有见识,一走进这所摇摇欲坠的村小,看到这些摇摇欲坠的祖国花朵,立刻便说不出话来,连颜朗都比她镇定许多。
  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祖国的花朵们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磨损严重、款式古老且明显不合尺寸的脏衣服,三五成群地怯生生望着我们,脚上清一色套一双军绿色的解放牌胶鞋。这样的打扮让我想起四五岁时候的颜朗,那时他的衣服鞋子大多是街坊周济,尺寸不合是常态,但总是干净整洁。外婆对颜朗在卫生习惯上的要求一直很高,高得连我都于心不忍,且丝毫不随我们生活环境的改变动摇。颜朗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孩子们脚上的胶鞋,观察良久,对我说:“妈妈,这么冷的天气他们穿这个鞋冷不冷?”
  我说:“嗯,但你看他们都很珍惜自己的新鞋子,每一双鞋子都很干净,你也要向他们学习,珍惜自己的东西。”
  周越越没说话,大大叹了口气。
  听接待我们的老师提起,这些鞋子来源枝运动会前夕,校长去相隔八十里地的镇上赶集,买了一张体育彩票,中了五百块钱,想起运动会上大多数孩子没运动鞋穿,回来就拎了两麻袋。平时孩子们都很宝贝新鞋子,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出来。显然,他们认为今天是一个像开运动会一样重要的大场合。
  听完接待老师讲述的这段传闻,大家纷纷感叹,一方面觉得校长运气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另一方面猜测校长还没有娶老婆,显然他要是娶了老婆,大抵不敢随便把私有财产拿出来充公,老婆不让他把公有财产拿出来充私已经很难得。
  我们适应了会儿环境,看接待老师将散落在操场各处的小学生们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我们这些支教的新老师的到来,并勒令他们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以示欢迎。阵阵掌声中,我身后一个服装设计系的时髦姑娘后知后觉地说:“你们看,他们脚上穿的那个鞋子,就是那个解放牌胶鞋啊,其实挺好看。分析流行趋势,眼下正流行回力鞋配铅笔裤,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流行解放牌胶鞋配铅笔裤,看那个形状,再看那个线条,多Cool 。”
  我和周越越构思了下解放牌胶鞋配铅笔裤的立体形象,觉得那已不只是Cool ,简直是Cold ,双双打了个哆嗦后达成共识,觉得流行这东西真是难以理解,比甲型HINI 流感还要不可琢磨。虽然对于穷人来说,流不流行不重要,流不流感才重要,但对于潮人来说,流不流感其实不重要,流不流行才重要。双方的区别是… … 怕死和不怕死的区别。
  站在操场的正中央,可以看到四周巍峨的高山。山上覆盖的林木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树冠参差纠缠,紧紧挨在一起,远看构成一道谱系不清的私家菜——清炒西蓝花,可想当积雪落下,那就是蒜茸西蓝花。
  短暂而朴实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通过接待老少半个小时词不达意的冗长介绍,我们去粗取精,了解到鲁花村小分六个年级,加起来一共一百二十来人,其中四十多个学生因家离学校太远至少要翻越一座大山 ,不得不住校。
  接待老师介绍完毕后,我们酌情分配,各就各位,很快进入教学状态,颜朗也跟着三年级的学生们旁听去了。
  上午四堂课,我打算挨着给三四五六年级讲诗歌,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上”讲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讲完收工。结果才上完第一堂,就遇到周越越过来和我换科目。据说她勉为其难上了一堂历史,讲到司马迁时非说他有个儿子叫司马光,当场和有一个认为司马迁没有后嗣的五年级小学生发生激烈的冲突,令偶然经过他们教室上厕所的支教队队长大跌眼镜,果断的安排她过来和我换科。
  周越越问我:“你没有准备讲稿吗?”
  我鄙视地看着她:“给一帮小学生讲讲诗歌还需要讲稿?”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说:“哦,那确实不需要。”又说,“诗歌,诗歌,我还是不错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诗歌。”
  和周越越换科后,我的教学任务陡然减少大半,就是说当语文算数外语老师都还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时,我们叫历史政治地理的已经能够功成身退四处溜达了。我将手机打开,从教师里走出,耳边是周越越声情并茂的朗诵“……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两情若是久长时,惊起一滩鸥鹭”……
  我走出二三十米远,已经不能再远,再远就超出了这个玲珑别致鲁花村小的势力范畴。我靠在校门口搓着手拨通秦漠手机,拨通时竟然没有考虑到目前手机状态是长途加漫游。这一刻,终于能能解为什么全中国除了交通运输部门以外,最支持远距离恋爱的就是中国移动。
  四百多公里以外,秦漠接起电话,没有立刻出声,耳边传来均匀呼吸,就像他的气息穿透话筒.直接抚摸在我接听电话的半张脸上。纯学术地说,这其实属于意淫的一种,由此产生种种联想,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度,不能自拔地立刻脸红了。我红着脸尴尬地咳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道:“画设计图,怎么这个时候打给我,不上课吗?”声音沉沉的带点儿鼻音,真是一副磁性的好嗓子。
  阳我立刻从他的鼻音中辨出不正常来,呆了一下问他:“你感冒了?”
  他嗯了一声,补充道:“你传染给我的。”
  我一边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一边觉得内疚,正要嘱咐他吃两片力克舒,突然想起来:“我前天晚上虽然踢被子了,但昨天早上刚有点感冒的征兆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我一个没感冒的人,怎么可能把感冒传染给你?”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不痛不痒地淡淡道:“你可不只踢被子了还踢我了。”
  我愣了半晌,没说话。
  前天晚上我和他情不自禁,差点发生婚前不正当行为,幸好被大姨妈即使制止,之后气氛一直很好,吃过饭后他落地生根,赶都赶不走,我经过剧烈思想斗争,觉得大姨妈在,没什么好怕的,略有迟疑疑地让了半张床给他。
  躺在床上熄了灯,他抱着我说:“你别紧张,刚才是我太激动,这样对你不尊重,我道歉,婚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自动忽略了婚前两个字问他:“但是你不会睡不着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睡不着?”
  我说:“你看我就躺在你旁边,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的。”
他说:“……”几秒钟后更紧地抱住我,让我的头紧贴在他胸的.声音为难道,“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要是我说睡得着,显得你太没有魅力,回答睡不着,又显得我不够沉稳。”
  我被他逗乐,笑出声来,也忘了紧张。
  借着窗外的某种非自然光线,他轻抚我的眉毛,声音柔得好比阳春时节一股和煦春风,他说:“宋宋,你在我怀里,我觉得很安心,可以睡个好觉。”
  回忆就此打住,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红着脸假装很愤怒,对电话那边的秦漠嚷:“是你非要住我这边的,我都跟你说了我睡相有点不太好。”
  他在那边低低地笑:“把被子踢下去好几次不说还差点把我也给踢下去,原来这个只是叫睡相有点不太好,不知道很不太好的睡相又该是个什么样。”
  我哑口无言,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在脑海里检索半天,什么也没检索出来。
  他也不像是非等着我说一个答案,不等我开口,已经声音压得沉沉的继续道:“其实,除了踢我那几下子外,其他的小动作都挺可爱的。明明睡得人事不省了还非得拽着我的睡衣,我下床去喝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开你还不肯,非要再拽上来。
  我沉默了,脸热得厉害。
  电话里起码有两分钟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眼看着人民币在沉默中从手机账户里义无反顾地流出去,不禁让人想起一个四字成语……沉默是金。一个学生从我眼前飞驰而过奔往厕所,中途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目送那个学生进人男厕所,秦漠已经点到即止地转移话题:“课上得怎么样?”
  我拍了拍脸,镇定下来:“这些孩子都挺聪明,我教他们念诗,都念得很好,比城里的孩子一点不差,只是念书的条件差太多,不过这里的校长和老师人都很好,对学生也好,真正的为人师表。”
他又一一问了颜朗,顺便问了周越越,临挂电话前,我思忖着问他:“你明天是不是要过来?”
  他笑道:“怎么?想我了。”
  给他打这个电话,确实是因为突然想听他的声音。我觉得做人要诚实,斟酌了一下,回答他:“嗯,有点想。”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我一个人在家里画设计图,你和朗朗都不在,家里突然就冷清下来。从前我都是一个人,倒从来没感觉到冷清”又说,“我明天下午过来。”
  我说:“你……其实不用过来,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儿,我又要上课,周边的旅游景区也还没开发出来,你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想我了吗?我过来让你看看。”
我咳了一声:“你的脸皮还可以再厚一点。”
  鲁花村小有一个小锅炉,方便学生中午带米蒸饭,我们住的招待所离学校不远,支教队队长体恤下情,每个人都发了个铝制饭盒,跟学生们一道在学校蒸饭吃。我和周越越在午饭时间梭巡几间教室,发现这些孩子带来的下饭菜要不是黑漆漆的豆豉要不就是黏糊糊的腌萝卜干,有点心酸,把我们俩带的菜全分给他们了。颜朗自告奋勇地要把自己小饭盒里的菜也分出去,被周越越制止:“我们是大人,一两顿不吃肉没什么,你现在正在长身体,凑什么热闹。”颜朗边把青椒肉丝往一个小妹妹饭盒里刨边说:“哦,我最近也正好要减肥。”小妹妹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怯生生道:“哥哥,老师讲的,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 ”颜朗把对方装菜的罐头瓶子拿过来,往自己饭盒里扒拉了两勺子豆豉,道:“看,你不是随便要我的东西,是我想用青椒肉丝换你的豆豉。”我揉了揉颜朗的头发。
  背后突然有人道:“你把颜朗教得很好。”
  我手一紧,颜朗僵着脖子龇声道:“颜女士,别紧张,放轻松,先把你手从我头皮上挪开,放轻松,啊,别扯我头发。”
  我放手在颜朗脑门上弹一个栗暴,警告他不要没大没小随便挑战我这个当妈的威信,随后转身,极为镇定地和站在教室门口的林乔打招呼:“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上,真是巧得很。”
  他扶了扶眼镜:“也不算巧,院里组织送医疗下乡活动,为了方便,和你们那边学生会的支教活动都联系的一个地方,今天下午刚好过来给这个小学的孩子们做体检。”
  我一看他身后,果然还跟了几个扛器材的小伙子。
  周越越松了口气:“这么说今天下午全校体检不用上课了?" 我奇道:“不用上课你这么高兴,这种事不一般都是学生比较高兴吗?”
  她扭捏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踌躇道:“我……可能还是要先备一下课……”
  林乔身旁一个卷发姑娘笑道:“课还是要照上的,我们是一个班级一个班级体检,项目也不多,轮到哪个班的老师停一会就好了。”
  周越越立刻倾身向前和卷发姑娘商量:“你看你们能不能把体检的顺序这么排一下,第一堂课先查五年级,第二堂课查二年级……”
周越越和卷发姑娘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此间我和林乔再没说一句话。仿佛正因上个星期在他和韩梅梅面前歇斯底里发泄一场,多年积郁得以纾解,以至胸襟豁达许多,看到他也不再有什么特别情怀,还能抽空观察观察他的脸色。也许是光线原因,他的脸色比上一次医院里所见还要白上几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但如今这个世道男生也开始流行骨感美,说不定人家是在减肥,想到此处,也就不再深思。
  很快,接待老师匆匆到来,寒暄了几句之后将他们领往另外一个教室。他本已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我:“身体好了?”他穿着驼色大衣,系着很厚的用巾,立在教室外阴霾的天空下,像一株长在北极的棕搁,当然北极没有棕搁,假如有,一定又挺拔又脆弱,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有劳你费心。”他们走出很远,我忍不住叹气:“真是见鬼了,在哪里都能偶遇。”
  周越越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压抑自己。
  周越越拍拍我的肩膀:“你真相信这是偶遇?人一辈子,外遇容易,偶遇可不易,还要短时间偶遇这么多次。”
  我抱着纯学术的心态和她辩论:“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缘分呢?"
  周越越吓一跳:“妈呀,偶遇这么多次,这得要多大的缘分啊,有这样的缘分,你们早到民政局登记结婚了,还偶遇个什么劲啊。”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临上课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地方方圆五十里只有一间招待所,而秦漠来后,我势必不能让他住得太远,也势必不能让他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时候,除了再打个电话劝他不要过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行。可没等我电话过去,他已经电话过来。电话里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说他母亲急症,在家中晕倒,他得立刻回美国一趟,没有办法过来看我了,定了下午的机票,到洛杉矶再给我电话。电话里听不出他的声音有什么波动,但可以想象他和他母亲一向感情好此次生病,竟然还晕倒了,他一定很着急。我这么一想,挂断电话后又对自己的想法疑惑,他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他和母亲感情好来着?
  自从挂断秦漠的电话,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想起老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觉得今天下午还会再发生点别的事,并且大有不发生就不能心安之势。可直到下午放学,也没有大事发生,只是天空淅沥下起了小雨,雨势逐渐变成不大雨伞就不能回去的架势。周越越第二堂课上完就先回住处忙着备明天的课了,没有赶上这场难得的大雨。我从住校的学生那里借到一把破旧雨伞,前去三年级教室带颜朗回招待所,还想着这样大的雨,山路不好走。
  推开教室门,几近腐朽的木头发出超市的味道,木所能及之处却一个人也没有,挨着其他教室一间一间找,仍然没有发现颜朗的身影,我想也许是跟着住校生们回宿舍了,打着伞赶紧朝对面的宿舍跑。住院的孩子们正抱着饭盒坐在各自床边吃晚饭,看到我时,不约而同显示一副茫然神态,其中一个小男生听我打听颜朗的下落鼓了半天勇气,怯怯地说:“我们班刘强的妈妈病了,颇朗跟着刘强一起去山里给他妈妈采草药了,第二节课就走了,他们和校长请了假……”我心里一紧,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你们有谁知道刘强家住在什么地方?”下面有稍微大点的孩子答了一句:“齐老师知道,齐老师今天值班,我刚刚还在办公室看到她了。”
   在办公室找到学生口中的齐老师,我和她一起冒雨赶向刘强的家。齐老师一路安慰我:“山里人靠山吃山,得点病都习惯弄点花花草草煮汤吃,我们这儿的孩子从小就去山里采药,都是很有经验的,你不用担心,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刘强家里,雨太大才没及时回来。”我勉强嗯了一声,想开口却不能说出别的话,冷雨打在路旁不知名的老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紧紧敲在心坎上。我只知道不停往前奏。齐老师在后面嘱咐我:“颜老师你慢点,小心路滑。”在她的嘱咐声中,我一分心就摔了一跤,幸好被一棵卧倒的枯树缠住,才月没有滑下山坡,手机却从日袋里掉了出去,眨眼隐没在坡下的草丛中。
  齐老师惊魂甫定地把我拉上来,再次保证:“颜朗不会有事的,多半就在刘强的家里等着你,颜老师你走路小心些。”
  半小时后,我们赶到刘强家门口,天已擦黑,推开院子里的篱笆门,正屋的门窗透出一点如豆火光,有人正从屋里出来,我脱口而出:“林乔。”
  他走近几步,目光似在辨认,但半路上那跤摔得太狠,全身上下都是稀泥,让他很难辨认出我是谁。
我又喊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他愣了愣,终于根据声音认出我是颜宋,右手抬起:“你脸上身上都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半空顿了十来秒,被雨水打湿,泛着冰冷的白光。
  我抬起袖子边擦脸边客套:“没什么,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跤,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顺势将手收回大衣口袋,看了我半晌,别开视线:“ “ 我过来给这家人看病,他们家只有母子俩,母亲卧病在床,这么晚儿子还没回来,她担心,我就出来帮她找找,正要去你们学校。”
  我心底一沉,两条腿像被白蚁蛀空的朽柱子,风一吹,以能应声而断。屋里传来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林乔望着我,神色模糊不清,内屋里的女声微弱道:“是强强回来了吗?”
  我提高音量:“屋里的是刘强妈妈吧?我们是刘强的老师,今天雨大,他和其他几个同学晚上都住学校里,免得家长们担心,我挨个儿来通知你们一声。”
  刘强的母亲在屋里道谢。
  一旁的齐老师低声道:“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下文,看样子是要安慰我两句,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这样黑的夜,这样冻人的天气。我想起从前老家有个熟人开夜车出了车祸,晚上,又是冬天,找不到人求救,结果活活冻死在野地里。手冷脚也冷,心里空得厉害,身上的擦伤也在一瞬间疼痛鲜明了起来。
  走出篱笆门,除非刘强的母亲在房子四周装满窃听器,否则绝无可能听到我们对话。我问齐老师:“你知不知道孩子们平常都去哪里采药?”
  尾随着我们一路出来的林乔皱眉:“采药?”齐老师向他解释:“颜老师的儿子和刘强下午就去山里采药了,人一直没回学校,我们就来刘强家里看看,以为他跟着刘强回家了。”话没说完,他转头对我道,“你别担心啊颜老师,千万别担心,现在是冬天,蛇啊虫子啊都冬眠了,我们这儿的孩子又有经验,虽然雨下得大也不至于走着走着着摔下山,今天晚上没什么光亮,他们多半迷路被困在山里了,人肯定还是平平安安的…… ”我心中其实也这样安慰自己,但此种安慰好比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仅不能缓解心中恐惧还使人越想越恐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齐老师还要再说点儿什么,被林乔不客气地打断:“麻烦您在前面带一下路,虽然没什么危险,但两个孩子在山里也难免害怕。”
  我们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唯一的一支手电筒握在最前面的齐老师手中,悠长而昏黄的光线照亮脚下的蔽类植物。暴雨渐渐停息,只在空中飞舞可有可无的雨丝,像下了漫天的暴雨梨花针。我想,颜朗正被困在这黑黢黢的大山的某一处,等着我前去营救,那是我的子,和我相依为命八年的儿子。路上差点儿又被绊倒两次,林乔扶住我,但这种前进方式太过不便,最终改成手握着手。我挣扎了两下,被他镇压,他皱眉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怕你摔倒。”我们边走边呼唤颜朗的名字,这一辈子都没有叫过他这么多次,声音回荡在大山之间,,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嗓子都快喊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馈,估计他们都以为我要哭出来,齐老师一直给我打气:”没关系,这一片找不着没关系,我还知道一片,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林乔甚至把随身携带的手绢拿出来给我使用,但我已过了最害怕的阶段,已经相当淡定,反而安慰他们:“不急,慢慢来。”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假如颜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去陪他,他一个人一定害怕,外婆在养老院过得很好,天天和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们下棋打太极,不用我担心,妈妈再过五年出狱,她在牢狱里学会了做塑料花,而且在做塑料花的比赛中次次第一,出来后可以开一个卖塑料花的的花店聊以为生,也不用我担心;秦漠…… 秦漠什么都不缺,以后他会找到更好的,更不用我担心。
我已经做好了找不到颜朗的心理准备,脑海中充斥了种种可怕的后果,连追随他自杀时遗书该怎么写都构思得差不多。
怀着这样视死如归的心情,我们一路辗转到第二个山坡。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是,还没放开嗓子号颜朗的名字,就成功地把他和刘强找到。
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歪打正着地照进他藏身的树洞,他正坐在洞里打盹,头上顶着几片树叶,半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腿上枕着另一个小男生的脑袋,估计就是带他采药的刘强小朋友。我火速地冲过去要抱起颜朗,动作太大,他腿上的小朋友嘤咛一声,颜朗一下子醒过来,眨了眨眼睛,看到是我,嘴巴动了两下,眼泪啪嗒掉下来:“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天这么黑,刘强又受伤了,我很害怕。”
这是四年来颜朗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他一直是个酷小子。我揉着他的头发,按捺住和他抱头痛哭一场的激动心情,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儿子,妈妈很担心你。”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我们找到颜朗和刘强,幸远的是两人均没有生命危险,不幸的是刘强的脚严重扭伤,且两人淋了不少雨,裹着湿透的衣服在冬夜里冻了很久,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热发烧。林乔把大衣脱下来给颜朗穿上,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刘强穿上,但他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上多少,可能寒气已经浸入肌理。
雨已彻底停下,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一个光圈,只是这不能自然发光的球体借给地球的光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即便有月光照耀,离开手电筒我们依然不能看清前路的方向。我和林乔一人抱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鲁花村小前进,学校的操场上停着他们医疗队那辆拉风的随队越野车,可以把颜朗和刘强立刻送去八十里以外的镇医院救治。齐老师边走边向林乔道谢:“今天晚上真是多亏林医生了,不然我和颜老师两个女流之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想待会儿还得麻烦他开车送颜朗和刘强去镇医院,也赶紧随着齐老师附和道: “今天晚上确实太感谢你了。”他没有说话,半天,道:“颜宋,你非要跟我这么客气吗?”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已抱着刘强走到前方,齐老师不明就里,在一边打圆场:“礼多人不怪,哈哈,礼多人不怪嘛。”
从鲁花村小到鲁花镇,只最初一段是弯曲的山路,比较考验司机的水平和越野车的性能,剩下六十多里地基本都很好走,和柏油路比起来也不显得过分逊色,除了颠簸点儿并且泥巴多点儿。林乔一句话也没有说,眼镜在模糊月色下映出冰冷光泽,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却稳稳掌控着三菱帕杰罗v77 一路风驰电掣。我抬头看窗外黑色的山峦,想,时间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一个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镇医院帮颜朗和刘强挂好急诊。刘强得去打个CT 看有没有骨折,被齐老师抱去了CT 室。颜朗经医生诊断是由淋雨引发的普通感冒,毛病不大,只开了两瓶液体退烧。林乔拿过方子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带着我和颜朗去住院部输液领药,我多次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不用再跟着我们忙前忙后了,但他执意假装没有听到。
颜朗换了衣服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今天晚上折腾太久,扎针时他就进人半睡眠状态,针扎完不到两分钟,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状态。颜朗的规矩是,熟睡时千万不能把他吵醒,否则他会像你挖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仇视你,不管你是不是他妈或者他妈的朋友。我本想把他扶起来喝点儿热开水,看他睡得这么陶醉,于心不忍,转身把杯子递给了林乔。他愣愣接过杯子,沉默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杯子握在手中很久,骨节都发白。房中突然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是林乔的,我一拍脑袋,想起秦漠说到了纽约要给我电话,火速将全身上下的口袋从里到外搜一遍,猛然想到手机早在三四个小时前就已遗失在鲁花村的崇山峻岭之中。秦漠说,别让我找不到你。只恨他不在我身上安一个GPRS 全球定位仪。
林乔读完刚收到的短信,没什么表情,看我在一边手忙脚乱,柔声道:“你在干什么?”
我头也没抬:“找手机打电话。”
他将手中的黑色IPHONE2 递到我眼前:“先用这个吧。”
我一时没有动作。
他伸出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去,半晌,低声道:“号码。”
我说:“啊?”
他自顾自埋头解锁:“你要打过去的那个人的手机号码。”
我本能哦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拨号,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半天开口:“不用了,我是要打个国际长途,不好用你的手机,再说你今天晚上已经帮了我这么多。”
他手上的动作和我的话音同时停止,头缓缓抬起,就像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说:“颜宋,你不用客气成这样。”
我呵呵笑了两声:“我没客气。”
房间里陡然穿过一道冷风,他几步走到窗前,关好一扇半开的玻璃窗,就着背对我的姿势,突然道:“我还记得你总习惯开着窗户睡觉,冬夭也不例外,常常被风吹得感冒。”
我说:“啊?有这回事儿吗?”
他僵了两秒钟,淡淡道:“啊,你都忘了。”
我说:“嗯,忘了。”
他猛地转过头,眉目间满是隐忍和压抑,却在转瞬间恢复平静。他扶着额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颜宋,你总是让我方寸大乱。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事,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他说话做事越来越哲学,已不是我的智商能够理解。他深深望着我,眼睛里有丰富内容。这些内容过于丰富,令人完全无法解读,我搞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正好走廊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轰响,颜朗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我说:“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只抬手将我拦住,淡淡道:“你坐一会儿,我去。”
门打开,他的身体狠狠一晃,“小心”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重重倒在地上。我以为他不小心摔倒,赶紧过去要把他扶起来,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我茫然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昏倒。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我只觉得心惊肉跳,心里明白应该立刻去找医生,却临时思维断层忘记值班室在什么方向。走廊上一片空旷,一种令人发毛的恐怖感蔓延过脊梁,林乔的手机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慌乱之间不小心按下免提接听键,那边传来韩梅梅的声音:“林乔,你听我说,虽然做了手术也不会康复,但至少可以减少你的痛苦,我……”
我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林乔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动手术?什么病动了手术也不会康复?”
我能听到听筒那边陡然加重的呼吸,韩梅梅说:“颜宋?你是颜宋?你和林乔在一起?你为什么和林乔在一起?你让林乔听电话。”
我看了林乔一眼:“他昏倒了。”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突然传来尖叫:“他是肺癌,肺癌晚期,你还跟我讲什么电话,快叫救护车啊,颜宋,林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林乔他得了,肺癌?
电话从我手中滑了下去。
  第二十章如果命运也有形状
  (我们在青春少年时遇到彼此,那是最洒脱美好的时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时光,可我们的喜欢没有在一个维度里度过,从来都是错位的。可本来,我们本来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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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懒洋洋的鲁花镇镇医院忙得鸡飞蛋打。我站在住院部门口,看医生们来来往往,听到有人问:“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啊,连院长都惊动了,我正准备睡觉呢,被急吼吼叫过来。”有人答:“上面直接来的电话,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反正勤快点,做好本分就对了。”
  林乔他们医疗队的队员也在半小时内集体赶到,说接到电话要立刻送他回T大附院。林乔被放在白担架上抬上车,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疗队的领队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几个女队员眼里饱含泪水。一个说:“生了这么严重的病,林师兄他为什么还要跟我们一起到这么艰苦的地方来搞这个活动呢。”另一个抹着红眼圈:“谁知道呢。”我站在一旁,游离于忙碌的人群之外,觉得像在做梦,又像在看一场急救电影,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临上车前,早上见过的那个卷发姑娘迟疑问我:“是颜宋吧?你不和我们一起吗?”我点头又摇头,嘴巴开合几次,才渐渐发出声音,我说:“不了,我儿子还在这里输液。”
  此后几天,我生活得异常平静,白天上点课,晚上创作点聊以卖钱的短篇小说。颜朗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病好后他收敛很多,再不随便跑去山里乱逛,一心致力于帮三年级的小女生补习数学,很快就成为全鲁花村小的男性公敌和女性之友。秦漠到纽约后没打通我的电话,转而打给周越越,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煲很久电话粥,搞得一心等何大少电话的周越越很愤怒。
  据秦漠说他母亲是旧疾复发,已经稳定下来,健康无须担心,人却多愁善感得不行,还需要他承欢膝下一阵子。我在电话里安慰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是容易东想西想,你多陪陪她。”他笑开:“老太太倒没东想西想,就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结婚。”话毕问我,“宋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轻道,“老太太想抱孙子已经想疯了。”
  那个电话在正午一点打来,窗外有瘦石寒潭,稀疏日光,尽管风还在呼呼地吹,但看去去暖洋洋。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夭气,秦漠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跟我求婚,我沉默了很久,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那边不知谁的声音响起:“你在给谁打电话?”他懒洋洋道:“你儿媳妇儿。”这句话清晰响在我耳边,我心底一颇,周越越的手机没电了。
  一星期后,支教活动圆满结束,离开时,除了我和周越越,所有队员都留下了惜别的泪水。我是觉得自己虽然和这些孩子有感情,但还没深到依依不舍的地步,周越越是觉得人生何处不相逢,相思尽在风雨中……鱼
  火车上,周越越问我:“听说林乔他们医疗队几天前就走了,这才下乡下了几天啊,完全就是走个过场嘛,他们这也太不负责了。”我帮颜朗系围巾的手不小心一抖,他被勒得使劲儿咳嗽,我被咳嗽声提醒,回魂道:“是啊,可不是吗。”
  自那一夜,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想起林乔。我问周越越:“你知不知道肺癌晚期生还的概率有多大?”
  她愣了一下,面露喜色道:“这个你问我就问对人了,前几天我一直在看一本韩剧,叫《巴黎圣母医院》 ,这个剧里的男主角就是得的肺癌,最后死了,肺癌啊,生还概率很渺小的,晚期,基本就活不了了吧。”宝
  我心底一空,半天,点头道:“哦。”
  韩梅梅在我回到学校的第三天上午找到我,那时我刚在学校东区区的小茶馆里见完导师,正收拾好资料准备回去,她风风火火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衣服领子,像个女流氓,咬牙切齿:“颜宋,你可真沉得住气。”宝
  我拨开她的手指,边整理衣服边往外走。她在后面跺脚:“ 林乔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你不闻不问,一面也不见他,你……”
  小茶馆里的客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含蓄地看向我们,我却昂头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停留。她踩着高跟鞋几步追上我,挡在我面前,身后是小茶馆狭窄的正门,她声音颤抖:“颜宋,算我求你,你去看看他,你不知道他……”
  我打断她的话:“行,过两天我买个果篮去瞧瞧他,你先让一下,我还有点急事,得赶时间。”
  她眼睛蓦地睁大,神情古怪地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麻烦你让让,我赶时间。”
  话刚说完,颊边啪一声脆响,半张脸火辣辣地疼。韩梅梅的右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嘴唇哆嗦了半天:“他病成那样,病成那样还参加那个破医疗队,就是知道你要去,知道你在那里,他躺在病床上疼得人事不省,皱着眉头一声声叫你的名字,颜宋,你就是这么对他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么冷血,为什么他要喜欢你,为什么他到死都……”
  我没有让她把这句话说完,扬起手啪一声回敬了过去。韩梅梅捂着脸愣在当场,估计没想到我会打还回去。茶馆里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事情的后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半空中干干响起:“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站得离林乔最近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也不会是我。即使有一天他,他死了,该趴在他坟头哭的那个人也不会轮到我,我曾经很想,但他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过去是苏祈,现在是你,我这个人,在他这幕戏里从来就不是个光彩的角色,你怎么好意思说他喜欢我,我问过他多少次?我厚着脸皮问过他多少次?他说,颜宋,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看,连他自己都不承认,他有哪一点表现得像是喜欢我?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是在讽刺我。”
韩梅梅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扇了下来,但被我一把抓住,我平静地望着她,她明亮的双眼中满是怨恨之色,半晌,冷冷笑道:“我以为,事到如今,你该知道为什么他不承认喜欢你。你看不到他对你的情意,因为你没长眼睛,颜宋,你没长眼睛,哈哈,苏祈和你一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要不是那么喜欢林乔,不会直到你和林乔出了那样的事才发现自己的男朋友最爱的不是自己……”
  我手脚冰凉,蓦然打断她:“他连五年前的事都告诉了你?”
韩梅梅愣了一下,愣完挣开我的手,哈哈大笑:“你忘了我是苏祈最好的朋友?我去医院看她,她抱着我哭,问我林乔为什么要跟她分手,说明是林乔对不起她,她已经原谅了他,他车祸伤了腿,她天天去看他,可他还是要跟她分手。呵,你不知道林乔车祸伤了腿吧,那件事发生后,林乔为了追回苏祈手上的DV,出你家门就发生了车祸,苏祈呢,苏祈自杀,颜宋,只有你一个人平安躲过。林乔在医院躺厂一个多月,他那么爱打篮球的一个人,从此却再也不能打篮球,苏祈出院后得了抑郁症,不久又进了医院。可你,你消失了五年,林乔到处找你,为了找你差点儿和他父母断绝关系。高中入学报名册上,家庭住址你写的租住的房址,父母单位你写你妈妈是家庭妇女,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有,可想要找到你多么困难。你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消失,为什么不消失到底,五年后还要出现在他面前?颜宋,看着林乔再次为你神魂魂倾倒你很有成就感是吧,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
  她一席话说完,气喘吁吁,停下来研究我的反应,我看着她,用手不耐烦地扯开围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反问她:“那又怎么样?”
她茫然注视我,语无伦次:“林乔他出了车祸,他一直在找你,你对不起他,你要遭报应的。”我逼近她:“对,我要遭报应的,我已经遭了报应了,五年,够不够?你说我这五年是平安躲过,我那要算是平安躲过,伊拉克也进人和谐社会了。可你告诉我,那又怎么样?你是要让我同情苏祈和林乔,要让我觉得内疚?我不是知心大姐.,谁把自己困住了,谁就他妈的自己解开,这么多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林乔是因为自己得了病不想要我担心才不告诉我,也不承认喜欢我?你要想说的只是这个,你可以走了。”
她被我逼到墙角,先前的控诉怨愤已全然不在,神情茫然地睁大着一双大眼睛:“你不相信?颜宋,你不可以不相信的,林乔那么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你考进我们学校,我第一个看到你,我跟在林乔身边五年也没让他喜欢上我,我想我该认命了。我在学校论坛用你的名字发给他那封情书,我想你们总有一个需要主动的。我发短信给林乔,说找到你了,你知道他那时候有多高兴吗?上午还和教授在S市开医学研讨会,下午就回了学校,一下飞机,行李也没放就到你住的地方找你。你说你回老家了,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没有到你,接连在那幢楼下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等到你。你知道他的病是怎么检查出来的吗?等你的第七天晚上,天下了大雨,我到他住处找他,屋子里满是酒气,他全身湿透,握着啤酒罐姿态全无的昏倒在地。颜宋,你一定没有看过那样的林乔,假如你看过,哪怕只一次,你也不会这样冷血狠心。”
  我解下围巾,反手搭在近旁的一张椅背上,拉过椅子坐下来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眼圈微红,几番哽咽:“我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出来,是肺癌早期。他治疗的那些日子,除了他父母,只有我陪在他身边。病好后,他没再提过你,那时候我想,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呢,明明他最困难的时候都是我陪他度过,我不信他对我没有一点感情。我向他表白,我没想到他会接受我,更没想到他会那样接受我,他说,肺癌完全治愈的概率小之又小,你如果只是想满足自己的一个心愿,我答应你。那时我笨,我自欺欺人,我骗自己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他。可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愉快,希望她无忧无虑,爱一个人不会愿意她为自己担惊受怕,食不安寝。我在很久之后才愿意明白,林乔让我在他身边,是因为他不爱我,他不在乎。两个月前,他病症复发,做了CT之后发现全身转移,已经到肿瘤末期。确诊的那天晚上,他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昏睡中念出你的名字,他说,颜宋,幸好。”她低下头望住我,“我真嫉妒你啊颜宋,你觉得他想说什么呢?我一直在想,他那时候到底想说幸好什么呢?”
小茶馆外,枯黄的冬叶飘了一地,两只刚落地不久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滚。我说:“你说完了?我可以走了?”
  小茶馆中已有人窃窃私语,韩梅梅双眼聚满愤怒之色,看着我,就像不认识我,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目眦欲裂,几乎要一把将我掐死:“你怎么还能这个样子?我没有说错,你没有心,你果然没有心的。颜宋,为什么得病的不是你,你怎么有资格承受林乔的喜欢?我知道了,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去看林乔惹秦漠不高兴?你就是这种人,好不容易傍上秦漠这个钻石王老五,你怎么敢惹人家不高兴?你走,你走,林乔死了你也别来,有种林乔死了你也别来!”
我说:“好。”
  我站起来拿上围巾,已经走出茶馆门,她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她还有什么事,冷不防又挨二耳光。角度原因,这一个比上一个快得多,也狠得多,脑袋都开始轰鸣。我摸了摸脸,神经系统反应过来,一碰都疼。我沉着脸看向她,她哆嗦着嘴唇:“我要打醒你……”我一把将她掀到椅子上,两手压住椅子扶臂。她喃喃:“你……你要做什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林乔他对你好不好?温不温柔?体不体贴?”她没有丝毫犹豫,而色惊惶,却重重点头。我听到自己笑了一声:“那不就结了?你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可我从来没有从他那里感受到半点男朋友对女朋友的体贴温柔,他对我说话,从来是伤心的比贴心的多。你说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什么呢?一个人,他心底真正喜欢的是一个人,但从来不对这个人好,反而对另外一个人极尽温柔,不管有什么理由,你不觉得都太荒谬了?我是个俗人,欣赏不来单方面的柏拉图,与其让他心里喜欢我,却对另一个人好,不如他对我好,心里喜欢另外一个人。我们俩人生观不一样,对我来说,现实里的好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苦衷不苦衷,你觉得有意义吗?”
  她被困在椅子里,嘴唇动了几动,没点头也没摇头,却也没有说出任何的话。
  我走出小茶馆,风吹过来,将沙子带进眼中。旁边一个小朋友过,对她妈妈说:“看,那个阿姨在哭。”
  我揉了揉眼睛,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放声抽泣起来。
  我以为过去已经终结,终结在我写《忏悔录》的那个时刻,那全是我的一相情愿。就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里,遗忘的岁月卷土重来,每一个细节都成为旋涡,将我吞没。生活呈现出我不认识的摸样,我想了很久,对林乔和苏祈来说,我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却想不出结果。林乔曾经问我,有一天他死了,我会不会难过。我不知道这空荡荡的情绪算不算难过,我有太多次难过,可这些难过都和这样的心情大不相同。我想到死这个字,想到有一天再看不到林乔,想到他的骨灰会葬在墓地里,那是白色的骨灰,从那些齑粉里再辨不出他生前的模样,想到这些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恐怖得浑身发抖,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却奇怪的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那天下午,我依然没去医院看林乔,吃过午饭后准时上了中国辞赋史和文艺美学两门课,除了带错讲义走错教室,没犯其他错误,而且走错的教室也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讲的东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我努力想听清楚,明明每一个字都进了耳朵,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课间休息时团支书过来问我:“颜宋你是不是病了?脸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请个假去医院看看?”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厕所洗了个脸,镜子里的人明明很正常,表情也很丰富,我看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不过,人死了,大概就没这么多表情吧。
出来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同学,正要道歉,抬头一看,是周越越。我脑子还混沌着,想了半天:“你们建筑学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学楼吗?你怎么跑到综合教学区来上课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踌躇半天,问我:“宋宋,林乔得了癌症那个事是真的的?”
  正好上课铃打响,后面有个男生急匆匆跑过,擦着肩膀差点带倒我,我趔趄了一下,站稳后点头:“嗯。”
  周越越低头啊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是他们胡说的,怎么会这样……”
  我没有说话。
  周越狱皱眉半晌,表情郑重地问我:宋宋,你怎么想的?你别急着告诉我,你先想想,先想想再说。”
  我说:“我没怎么去想,也没想什么。你让说这日子怎么一下子又乱起来了呢……”
  她打断我:“秦漠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手机上,说这两天打你们家里的电话你老是不接,问我你怎么了。宋宋,我说你不会因为林乔得了这个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我听说你上午跟韩梅梅在东区茶馆吵架了……”
那天晚上,我把这么多年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一个细节也没有遗漏。我很多年不再这样想起这些事,越回忆越混乱头疼。生活毕竟没有办法冷酷地分成几段,前因得来后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实我一直没有逃开,尽管我以为自己早已逃开。如果命运也有形状.必然是一张网,我和林乔的两张网一定充满了纠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绕你你绕我,最后绕得谁也分不清谁。外婆说人活着不能往后看,得往前看,喜欢往后看的人容易被过去困住。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才会想起她的金玉良言,我被过去的网狠狠困住,不能脱身,我曾经以为自己走了出来,那些都是幻觉。我对韩梅梅放了狠话,却无法对林乔坐视不理。我想,没有爱情,人一样可以走下去。我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也许在内容上没有顺应心意,在形式上也没有丝毫逻辑,却在很多年后,也不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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