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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圈套1、2、3

_4 王强(当代)
  俞威正嘿嘿地坏笑着,笑容立刻消失了,咬牙切齿地说:“浑身的毛?一下子就想到这么具体的了,以前和老外好过吧?印象还这么深刻?”
  琳达听着俞威的揶揄,心里倒觉得好受了不少,起码俞威在吃她的醋了,而且是嗅觉如此敏锐地四下找醋来吃,她相信这表明俞威是在乎她的,是喜欢她的,刚才那个要把她送给皮特做诱饵的主意,不过是俞威的恶作剧罢了。琳达心里虽然舒服,嘴上还犟了一句:“去你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A片里那些老外还少啊?”
  “这年头,是吃过猪肉的比见过猪跑的人多,没准你真吃过老外的肉呢。”刚说完,俞威忽然抽了抽鼻子,奇怪地问,“什么味儿啊?”
  琳达先是以为俞威关心的仍是老外的肉味,但她很快醒悟过来,撇了撇嘴说:“还不是你身上的烟味。”
  “不是。怎么好像有股土腥味儿?”俞威摇了摇头。
  琳达也和俞威一起抽着鼻子吸气,片刻的安静使两人都听到了阵阵的呼啸声,俞威走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张望,叫了一声:“完了!又来沙尘暴了!”
  琳达嘟囔着说:“这楼房的窗户密封得太差,明天早晨起来,窗台上肯定都有一层土,连梳妆台上都是一层土,北京真是没法呆了。”
  俞威从窗前走到门口,拿起车钥匙,回头对琳达说:“你别下来了,又是风又是土的,接着睡吧。”
  琳达的身体里立刻涌起一股暖流,她被俞威的这句话感动了,这是她几个月来头一次听俞威说句关心她的话。琳达把被子掀开,伸开双臂,两个眼圈都有些红了,喃喃地对俞威说:“先别走,再抱抱我嘛。”
  俞威有些莫名其妙,他搞不懂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怎么让琳达如此动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磨蹭着走回来,俯下身子,抱了抱琳达。
  琳达使劲地裹紧俞威,好像要把自己嵌到俞威的身体里,她贴着俞威的耳朵柔柔地说:“你疼我,我知道你对我好。”俞威没太在意,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他内心正在发愁,赶上这昏天黑地的沙尘天气,他更会辨不清方向,十一点半肯定是到不了家了。
  * * *
  当地时间上午十点半,America 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正点抵达拉斯维加斯的麦卡伦国际机场。麦卡伦机场恐怕是世界上距离城市中心最近的机场,它就在那条著名的被称为“Strip”的拉斯维加斯大道的南端,机场西面隔街相望的就是卢克索等几家酒店的玻璃幕墙了。
  邓汶眯着眼睛,用手挡着耀眼的阳光,站在了赌城的地面上。他在飞机上一直都没有睡着觉,最多只是闭着眼睛打盹。他觉得奇怪,自己向来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用任何姿式都可以想睡就睡的,这次则不灵了,心里好像就是有种莫名的兴奋。邓汶用手先后摸了摸左右两边的眼皮,哪边的都没有跳,究竟在拉斯维加斯会遇到“财”还是“灾”,只好走着瞧了。他径直快步走出机场,拦了辆出租车,把自己和行李都扔到车子的后座上,直奔会展中心驶去。
  十一点还不到,邓汶已经找到自己公司的展区了,正如聪明的犹太人预计的那样,路上一切顺利,展场人影稀疏,都是各家公司的布展人员在忙活,没有多少参观客,当天早上赶来的确什么也没耽误。邓汶放好行李,先与被他派来提前备展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公司聘请的公关公司和展览公司的人也都先后被引见到他面前逐一握手寒暄。邓汶把印有公司标志和自己名字的标牌挂在脖子上,被引领着在公司不大的展区里走了一圈,他不住地点头,一切准备就绪,各方面都做得很专业,就等下午正式开展了。
  邓汶忽然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梦,便立刻走到每台电脑的液晶显示器前面,要手下把电脑将要自动演示的内容都分别播放出来,又确认了悬挂在半空中的大型显示屏也工作正常,才放了心,该在的文件都在,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了。
  忙过一阵,心里踏实了,邓汶才感觉到又饿又渴。他看一眼手表,时间还早,便对其他人道了一句失陪,独自走出展场,在外面的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式餐厅前面停住,要了一大杯咖啡,又要了两个甜甜圈,在露天的桌子旁边拉过一把塑料椅子,坐了下来。
  邓汶冲着太阳,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浑身舒坦,甜甜圈几口就吃完了,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沫,望着远近不时走过的人出神。邓汶盘算着,从拉斯维加斯时间的凌晨一点半到现在,他已经奔波了十多个小时了,是现在就去紧挨在会展中心北侧的希尔顿酒店办理入住手续,还是等下午会展结束以后再去?他心里默默念叨着,现在去还是下午去?念着念着,他眯着的眼睛越来越细,慢慢闭上了,他总算彻底放松下来,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邓汶忽然感觉到被碰了一下,是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他猛地坐直身子,睁开眼睛,刺目的光线一下子射到他的眼睛上,让他下意识地又闭紧了,他一边转动着脑袋,一边努力地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直到正好把头转到挡在他面前的人投射下来的阴影里,他才终于把眼睛完全睁开。
  邓汶面前站着两个人,离他近一些的看来就是刚才拍他肩膀的,后面的那位看不清,好像没见过,他便聚焦到近处的这张面孔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上是一种气定神闲的笑容,正是这种笑容让邓汶如梦方醒,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地说:“洪钧!?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啊!?”
  虽然和邓汶一样,洪钧和韩湘也都穿着西装,但他俩都没打领带,衬衫的领口都敞开着,也没有邓汶挂在胸前的那种标牌,双手空空,与其说是来参观展会的,不如说是忙里偷闲出来逛街的。
  洪钧向邓汶挤了下眼睛,伸出右手,笑着说:“多年不见,你也学会这么享福了?潇洒啊。”
  邓汶本来已经喜出望外地展开双臂,预备和洪钧热烈拥抱一下,没想到洪钧只是平静地伸出一只手,邓汶的双臂一下子僵在半空,才又赶紧顺势握住洪钧的手,上下左右地摇动着,咧嘴笑着说:“哪儿啊,什么享福啊,我这是给资本家卖命,偷偷出来打个盹儿。”
  洪钧等邓汶的手停止运动,便很自然地把手抽了回来,向旁边侧了一下,把身后的韩湘让到邓汶的面前,先向韩湘介绍道:“这位是邓汶,小平同志的‘邓’,三点水的‘汶’。邓汶是我的大学同窗,又是‘同床’。”
  邓汶向前迈了一步,和韩湘边握手边解释:“你好你好,我是邓汶。你别听他开玩笑,我们的床是上下铺,他睡下铺,我睡上铺,这么着同床四年。”
  韩湘也热情地笑着自我介绍:“我是韩湘,也是三点水的‘湘’,在普发集团工作。你们都是出身名门,精英啊,认识你很高兴。”
  邓汶赶忙客气道:“我算什么精英啊,洪钧是,我不是。普发集团?大公司啊,幸会幸会。”他又转头问洪钧:“咱们多长时间没联系了?有两三年了吧?我最后一次听说你的消息是你在ICE。”
  洪钧掏出名片夹,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邓汶,说道:“我现在是在维西尔,哦,就是VCL,去年刚离开ICE的。”他向前探头盯着邓汶胸前的标牌,说:“原来你在这家公司呀,这家公司不错,听说在北美做得挺好的。”
  邓汶翻看着洪钧的名片,叫道:“呵,‘中国区总经理’,厉害呀,混得不错嘛。”他耸了下肩膀,说,“我们公司不行,比起VCL、ICE只能算是二流的小公司。现在不是IT展吗?我们公司也来凑热闹,露露脸,我就是来参展的。”
  邓汶一边和韩湘交换名片,一边问洪钧:“你怎么也来了?不会也是冲这展览来的吧?这破展览有什么意思,还劳你总经理的大驾?”
  洪钧一下子愣住了,心想这邓汶怎么还像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一样,说话不过脑子。洪钧有些尴尬,因为他正是以参观这个世界信息技术产业大展的名义,由维西尔公司承担全部费用安排韩湘来美国转一圈并亲自作陪,邓汶随口把这个展览说得一无是处,似乎洪钧和韩湘都没见过世面,弄得洪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旁边的韩湘反应很快,他笑着给洪钧也给自己打着圆场:“洪总不想来,是我自己非要来看看,逼着洪总专门来陪我的,呵呵。”洪钧心里暗自赞赏韩湘不愧是秘书出身,解围如此及时而自然,而邓汶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由他引出的这段插曲。
  洪钧马上转移话题,对邓汶说:“要不咱们先约好等一下再碰头,我们还要在周围转转,你肯定也要忙你的,不如看看你晚上有什么安排。”
  邓汶没想到洪钧这么急就要分手,他还有很多话要聊呢,但也只好一脸遗憾地说:“我没问题啊,就看你们什么时间有空,我随时都可以,还想和你们好好聊聊呢。”
  洪钧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韩湘,说:“不如今天晚上吧,先一起吃饭,边吃边聊,我和邓汶有十多年没见了。”
  韩湘痛快地说:“好啊好啊,这是他乡遇故知啊,我也陪你们好好聚聚。”
  洪钧便和邓汶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又拍了邓汶的肩膀一下,扬了扬手,就和韩湘转身走了。邓汶站在原地望着,直到洪钧他们的身影没入人群中看不见了,才转身向公司的展区走去。
  邓汶的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四年的挚友,十余年的分离,而重逢竟会是如此地出乎邓汶的意料。邓汶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与洪钧久别重逢的场景,但根本不曾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与洪钧巧遇,而洪钧刚才的态度更让他诧异,洪钧是冷淡吗?不,不能说是冷淡,应该说是平静。邓汶搞不懂他和洪钧反差如此之大的原因在哪里,是因为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所以思念怀旧之情更加浓烈,而洪钧想必有了更多新的朋友、新的天地,早已把他淡忘了?还是洪钧比自己成熟,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而自己其实还像个单纯的学生?
  邓汶觉得洪钧刚才的反应还不如当年假期过后返校团聚的时刻开心,平静得倒像是早上一觉醒来在宿舍里彼此打个招呼,先分头去上各自选修的课程,反正中午在食堂又会见到。邓汶这么一想,竟然不自觉地咧着嘴笑了起来,是啊,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又能见到了,只不过不是在弥漫着泔水味道的学生食堂,而是在纸醉金迷的赌城。邓汶的心情好起来,又感觉到莫名的激动和兴奋,时空变幻,就是这样的让人无法把握,但又让人神往。
  * * *
  位于别名“Strip”的拉斯维加斯大道中段东侧的Venetian酒店,正如它的名字“威尼斯人”所昭示的,是一座模仿威尼斯名胜风格的建筑,酒店的外观竭力做得像是教堂与钟楼的样子,临街还矗立着一根石柱,顶上立着那只肋生双翼的雄狮,让人仿佛置身于圣马可广场。酒店里面,居然鬼斧神工般地修造了一条威尼斯式样的运河,九曲环绕的运河两旁那些大理石的建筑都是各种店铺和餐馆,运河上方的穹顶图案是精心绘制的蓝天和白云,在灯光的巧妙掩映之下,使人不由得感觉头顶上就是无尽的天空。
  运河旁边有一家墨西哥风味的餐馆,餐馆的露台紧挨着河畔的栏杆,洪钧专门选了一台临河的桌子,与韩湘、邓汶一边吃饭一边欣赏周围的景致。运河上不时划过一条条“冈多拉”,就是那种威尼斯特有的小船,身穿蓝白相间的条纹衣衫的船夫,常常停下手中的桨,高歌一曲意大利的民歌,给船中三三俩俩的游人助兴,连岸上围观的人也会报以阵阵掌声。
  洪钧看见韩湘望着刚刚过去的一条冈多拉出神,便笑着说:“发现了吗?这些船上的,都是一男一女成双入对,咱们三个大男人坐一条船,加上个船夫,倒是正好打麻将了,太煞风景。就算没碰上邓汶,就咱俩也怪别扭的,呵呵,不然我早就预定好这个节目了。”
  韩湘也笑了,点着头说:“是啊,咱们还是别破坏人家的情调了,我要求下次活动可以自带家属,既有集体活动也可以分头行动,哈哈。”
  洪钧知道韩湘这次原本是很想带老婆一起来美国的,但是因为洪钧亲自来陪,而洪钧又不方便带着菲比,他便只好把老婆留在家里了。洪钧立刻接了一句:“好好,一言为定,我的任务艰巨啊,找机会再来一趟倒是容易,关键是我得尽快把家属落实了。”说完,他转头看着邓汶,问道:“哎,你怎么样啊?廖晓萍还好吗?对了,得先问一句,还是廖晓萍吗?没换吧?”
  邓汶正感觉自己很难参与到洪钧和韩湘的对话之中,冷不防洪钧冲他来了,忙有些尴尬地回应道:“没换没换,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么损啊?”然后他又耸了耸肩膀,认真地说:“换了再找谁去呀?不过说真的,她来了这边倒比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好了,不怎么吵架了,可能是年纪也大了吧,嗨,相依为命呗。”
  洪钧和韩湘面带微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邓汶没注意,而是反问洪钧:“你怎么样啊?老婆、孩子有了吗?”
  洪钧立刻说:“我?没呢。我属于下手比较慢的,不着急,一个人漂着吧。”
  韩湘笑着插话说:“可我听说,洪总倒是一直不停地换啊,而且是:岁数越来越小、身材越来越好、容貌越来越俏啊。”
  洪钧对韩湘的玩笑并不介意,而是忍不住接茬补了一句:“脾气越来越刁。”
  韩湘对洪钧的口吐真言有些意外,因为洪钧平素是从来不和他深谈个人方面的事情的,但他没再做声。邓汶却不明所以地一脸茫然,他刚打算再细问一句,正好服务生走到桌旁收拾杯盘和餐具,洪钧朝服务生做了个结账的手势,邓汶便把话咽了回去,三个人静静地看着运河上往来穿梭的冈多拉。
  服务生走回来,洪钧抬手接过他递上来的账单,韩湘还是扭头看着栏杆外的风景,邓汶倒是凑过头来,盯着洪钧拿在手里的账单问:“打算给多少tips啊?”
  洪钧从钱包里取出信用卡,和账单一起递还给服务生,然后回答道:“20%吧。”
  邓汶提醒说:“其实fifteen percent就行了,这儿的service也就只能算是so so吧。”
  洪钧笑了,拍了下邓汶的肩膀,说:“没关系,他们肯定知道咱们是中国人,我就多给一点小费,用他们美国人的钱,来长长咱们中国人的志气,划算啊。”
  一直好像置身度外的韩湘忽然笑了起来,邓汶也随着笑了笑,他心想看来维西尔公司在费用上还是挺大方的,可转念一想,洪钧这是在招待客户,花多花少都不会算在个人的日常开销里的,但他马上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洪钧身为总经理,还会受那些限制吗?邓汶正在胡思乱想,洪钧已经在服务生又拿来的信用卡单子上填好数目、签了字,再要了报销用的收据,便对韩湘和邓汶说:“既然到了这儿,不去白不去,走吧,去casino。”
  三个人沿着运河走了一段,又踏着宏伟壮观的大理石台阶下了一层楼,来到与街面平齐的底层大厅,立刻被一片老虎机的鸣叫声包围了,四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交相闪烁,三个人都仿佛感受到了赌场对他们的召唤。洪钧带着韩湘和邓汶在赌场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几张玩轮盘的台子前面。正好邓汶和他们打个招呼就自己找洗手间去了,洪钧便立刻走到最近的一张轮盘台子旁,从钱包里拿出十张百元面额的美元钞票,放在绒布台面上,冲庄家说了句:“Hundred dollar chips,please.”
  领口扎着蝴蝶结的庄家,从台面上拾起那摞钞票,再熟练地一张挨一张在台面上摊开,十个胖胖的本杰明·福兰克林的头像仰面朝天,骄傲地接受检阅,庄家按洪钧要求的拿过十个百元面额的筹码,五个一摞,整齐地排成两摞,转身对站在几张台子中间的领班唱了一声:“One thousand dollars!”,领班探头瞟了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检阅完毕,验证通过。庄家把两摞筹码贴着台面推到洪钧面前,说了句:“Good luck!”便用一个塑料板把十张钞票塞进台下的钱箱里去了。
  洪钧抄起那十个筹码,塞到韩湘的手里,说:“看你的了,赢了算你的,输了算维西尔的。”
  韩湘手里接过筹码,嘴上说:“不必了吧,看看就行了,我也不怎么会玩儿。”
  “嗨,都来了还不试试?光看着有什么意思啊?重在参与嘛。”
  韩湘把筹码装进兜里,说:“那我就学一次坏,碰碰运气。你说的啊,输了算维西尔的,那我就不客气了,要是你自己的我可是不会收的哟。”
  洪钧点了下头,又说:“这种带面额的筹码,在其它的台子上都能用,‘21点’什么的,都可以试试,我是只玩轮盘。”
  正说着,邓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已经站在了他俩的身后,三个人便找了处人少的台子,各自拽了把高脚凳坐下来。洪钧自己又换了一百美元,他挑的是没印有面额的每个一美元的蓝色筹码,二十个一摞,五摞筹码摆在他面前,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洪钧看着邓汶,问:“你不玩儿会儿?不喜欢轮盘?”
  邓汶正在张着大嘴打哈欠,忙抬手捂住嘴,不等嘴闭上就含混不清地说:“哦,不玩儿,我就看着吧,观摩观摩。”
  韩湘的手放在兜里,按着那些筹码,不让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声音,看样子也没有马上投入战斗的意思。洪钧又问邓汶:“困了?我们俩有时差反应的都还没困,你倒先困了。从来不玩儿?不会吧,被资本主义腐蚀这么多年,一直出淤泥而不染?”
  邓汶笑了笑,说:“早上起得早,一大早飞过来的。Casino倒是见过不少,但都只是看看热闹,没玩过,怕输钱,呵呵。”
  庄家把轮盘上的白色小球掷得高速旋转起来,洪钧扫视着显示屏上排列的一串数字,想从之前几轮小球曾经落定的数字中寻找出一些规律,再决定自己的押注策略。他对身旁的韩湘和邓汶说:“我是见到赌场一定要进来的,不过我不算是赌徒,只是小打小闹而已。我倒不在乎输赢,就是喜欢这种体验,其实在赌场里真的很能锻炼一个人的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
  小球在轮盘底部分别标着三十八个数字的一圈凹槽上弹跳了几下,最后停在其中的一个槽里,台子旁边的人们立刻发出不同的反应,有人兴奋地挥着手欢叫起来,也有人叹息着连连摇头。洪钧接着说:“人啊,其实都有两种本性,天生的,无一例外,一种是贪婪,一种是恐惧。都希望得到的越多越好,又害怕到手的反而失去,在赌场里这两种本性就全都暴露出来了,就是想赢怕输。贪婪胜过恐惧了,就会孤注一掷;恐惧胜过贪婪了,就会畏缩不前。”
  韩湘笑着打断说:“我和邓汶,现在就都是属于后者。你呢,是做出了孤注一掷的架势,然后又畏缩不前。”
  洪钧也笑着说:“是啊,我正在观察形势,蠢蠢欲动呢。其实咱们在平时都会遇到这种关键时刻,职场、商场、情场上,是放手一搏还是坐失良机,那时候可试不起,代价太大了。而在赌场里,大不了全部损失就是这点钱,可以好好考验一下自己在各种情况下的控制能力。连着赢了几把,是小富即安、见好就收还是趁势大干一场?连着输了几把,是愿赌服输、就此收手,还是再豁出些本钱,争取翻本?人在赌场里的表现是最真实的,一方面可以看看自己的表现,还可以观察一下其他人,挺有意思的。”
  韩湘等洪钧刚一说完就站了起来,拍着洪钧的肩膀说:“那我还是出去躲躲吧,不能让你把我的本性给看穿了。你们在这儿玩儿,我找个地方先去练练,看看我是更贪婪还是更恐惧,呵呵,不如我也从小打小闹起步,先去拉拉老虎机。”
  洪钧立刻担心自己刚才一番喋喋不休的高谈阔论令韩湘感到不快,但他从韩湘的眼神里感觉一切还好,这才放下心,站起来说:“那你等一下还到这张台子来找我吧,我应该不会换地方了。”
  韩湘答应着,走出两步却又转回来说:“看情况吧,我要是玩得差不多了也可能直接回房间去,明天早上碰头也行。”
  洪钧说那就早上打电话,邓汶也忙着起身和韩湘握手告别。
  等韩湘很快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了,洪钧便探着身子,在台面的格子上像蜻蜓点水一般地押着筹码,邓汶忽然问:“那些chips,他会都拿去玩呢还是会直接换成cash回房间?”
  正忙着的洪钧心里一惊,心想刚才自己塞给韩湘筹码的那一幕还是被邓汶看到了,但他仍然一脸平静地准备接着押注,庄家却已经在台面上挥了一下手,押注截止了。洪钧坐回到高脚凳上,无奈地看着庄家把小球掷起来,担心它最后恰恰停在自己刚才没来得及押到的数字上,嘴里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谁知道,也可能玩儿一会儿就回去了吧,估计他怕输。”
  小球在轮盘底部轻快地跳跃着,洪钧期待着,邓汶忽然又幽幽地说了一句:“拿钱的时候不怕,赌钱的时候倒怕了。”
  洪钧的心里又是一惊,扭头看着邓汶,邓汶耸了下肩膀,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难道不是吗?”洪钧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小球已经落定,庄家随手把像个放大的跳棋棋子似的透明玻璃圆锥押在了台面上标记“00” 的格子里,这个格子的里面和边线上没有一个属于洪钧的那种蓝色筹码,洪钧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说:“真是‘双零’!我从来不押‘双零’的。美式轮盘就是比欧式轮盘多这个‘双零’,欧式的只有‘单零’和1到36共37个数字,美式的就是38个数字。我偏不信邪,我还是不押它。”
  又开始新的一轮押注了,洪钧一边飞快地在格子上摆着筹码,一边问邓汶:“晚上还有别的安排吗?”
  邓汶又打了个哈欠,回答道:“没有啊,我的那几个人都不用管,人家估计也在玩儿呢。”
  “那你晚上别回Hilton了,就在我这儿挤一宿吧,咱们还没好好聊聊呢。”
  邓汶一听,高兴得挥拳捶了洪钧的后背一下,说:“好啊!这还差不多,你今天一直跟我装深沉,到现在也没好好聊几句。”
  洪钧有些不好意思,略带愧疚地解释说:“有韩湘在嘛,我和他再怎么熟,他也是客户呀。”
  邓汶忽然大叫了一声:“哇,double!”
  洪钧忙往台面上看,小玻璃圆锥居然又放在了“00”上面,连续出现“双零”,自己当然又是全军覆没,他懊恼地拍了一下台面上的绒布,把面前剩下的三摞筹码推到庄家手边,说了句:“Cash out, please.”
  邓汶看见洪钧把庄家推过来的两个面额25美元和一个面额10美元的筹码放进兜里,便问:“怎么不玩儿啦?恐惧啦?”
  洪钧拍了下邓汶的肩膀,说:“走,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聊呢。”
  * * *
  洪钧把酒店客房的门推开一条缝,回头对邓汶说:“先说好怎么睡法再进去,我这儿只有一张king size的大床,check in的时候特意要的,谁想得到会碰上你呀。怎么办?咱俩同床?”
  邓汶不理睬,猛地从后面一推,连洪钧带自己一起都撞进房间里,等洪钧转身把门关上,邓汶已经走到了客房的中央,他把鞋脱掉,踩在松软厚实的地毯上,双手叉腰环视一下房间,说:“哟,原来堂堂的洪总也只住这种豪华间呀,连我这小百姓在Hilton的也是这种房间,比你这里好像还稍微大些,您怎么没要个suite呀?”
  洪钧把西装脱下来挂在壁橱里,笑着说:“我要是自己定个套房,就必须也给韩湘定个套房,那就太贵了,全程坐的都是商务舱,就已经让我心疼了。再说本来也没打算在房间里呆多少时间,要不是碰到你,我可能就在casino混一宿了。”
  “那我就睡地毯,您还是睡您的大床。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本人的呼噜还是不减当年,夜里要是吵得你睡不着,你还可以去casino混混。”
  洪钧一听,也不客气,说了句:“主随客便。”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咖啡具,又打开柜子的门露出里面的小冰箱,问道:“你是喝咖啡呢,还是喝饮料?要不咱们喝点儿酒,意思意思?”
  邓汶摆着手说:“别别,咖啡我今天喝得够多的了,酒和饮料也免了吧,我出差住hotel是从来不敢动mini bar里面的东西的,花那个冤枉钱干嘛?”他说着就拿起一个玻璃杯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往杯子里灌水,大声说:“我就喝这个。据说Las Vegas的自来水是美国最干净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工业污染。”
  洪钧拿着个空的玻璃杯走过来,靠在洗手间的门框上,用空玻璃杯从邓汶手里把他接满水的杯子换过来,邓汶一愣,洪钧笑着说:“我也喝这个,说了主随客便的嘛。咱俩的交情向来就是淡如水啊,想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咱们都懒得拎着暖瓶去锅炉房打开水,从别人的暖瓶里倒不出开水了,咱们不是也到水房喝自来水吗?”
  邓汶又把第二个杯子接满,说:“还行,还没忘本。”
  两人各自端着个杯子,走到窗前坐在沙发上,洪钧说:“我怎么会忘本?是你一毕业就跑了,这么多年也不回国一趟,说说吧,向组织交待一下,这些年打入敌人内部都做什么了。你把博士学位混到手以前的事我差不多知道,最近这三、四年就没你消息了。”
  邓汶立刻回击:“你之前在ICE,现在跑到VCL,你这算什么?我是深入敌后,你是在前线直接投降做了汉奸。说说吧,汉奸的日子过得如何?”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揶揄,互不相让地打着嘴仗,倒是也逐渐把这几年的近况都彼此了解了,但是邓汶还是不满意,他说:“你这家伙还是这样,从来都是你问的多,我答的多,我问你什么你都是没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了,藏着掖着的。”
  “既然从来都是你吃亏,那你现在也就别抱怨了。再说,是你在美国变化大呀,我在国内能折腾出什么大动静呀?还不是老样子。”
  邓汶刚张嘴要反驳,洪钧扬起手冲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把邓汶噎了回去。但是洪钧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静静地盯着邓汶,直到邓汶有些发毛,洪钧才慢悠悠地说:“我先替你总结一下你的现状。你现在是:妻子,一个;孩子,一个;车子……”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邓汶,邓汶伸出两根手指摆了个“V”字型,洪钧接着说:“车子,两部;房子……”他又看着邓汶,邓汶举着的“V”字型旁边的无名指也翘了起来,洪钧惊讶地叫出声来:“三栋房子!你小子够能混的呀!”
  邓汶的脸立刻红了,忙着解释:“不是不是,是三层,楼上、楼下、地下室。”
  “谁问你几层了?好,接着总结,房子,三层的一栋;票子,你和廖晓萍都有工作,我估计你是九万左右,廖晓萍大概六万左右,所以你们两口子年薪大概是十五万美元左右,差不多吧?”
  “我的差不多,廖晓萍的是五万多,还不到六万。而且这都是税前的呀,交完税差不多thirty percent都交掉了啊。”
  “那点误差就忽略不计了,再加上各种各样的bonus 和benefit,反正算起来你们一家全年的净收入有一百万人民币吧。妻子、孩子、车子、房子和票子,你这五子登科已经超额完成了吧?”
  邓汶听洪钧这么一番总结,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他耸了下肩膀,低头抚弄着自己的裤线,尽可能摆出谦虚和内敛的姿态,说:“还凑合吧。”
  过了几秒钟,洪钧默不做声,一直低着头的邓汶有些纳闷,他做好思想准备,洪钧可能正在用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瞪着自己,他琢磨着该怎么把自己的处境说得惨一些,好让洪钧别太郁闷,他抬起头,呆住了,洪钧果然正在盯着他,不过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羡慕或嫉妒,而是充满了惋惜、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洪钧凝视着邓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再过二十年,咱俩又碰到了,你肯定还是你现在这样,我都能想象出来你退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次轮到邓汶沉默了,洪钧说的每个字都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如今的邓汶日子过得的确安逸,但在这种安逸背后,就是一种令他越来越害怕的感觉:他已经没有梦想了,他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种感觉,简直让他绝望、让他窒息、让他疯狂,而他宁可选择疯狂。
  洪钧又说话了,他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可能你周围的人都会觉得你已经混得很不错了,你可能也觉得挺满意,什么都有了,还折腾什么?我倒是觉得,什么都有了,那才正应该折腾呢,现在不趁着心还没死折腾一把,更待何时?”
  邓汶琢磨着洪钧的话,他觉得洪钧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长驱直入,直击自己的痛处,唤起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共鸣。那些五子登科的胜利果实,在别人看来是邓汶二次奋斗的羁绊,而让洪钧说得却成了邓汶“折腾一把”的条件。
  邓汶喝了口凉水,嗓子里还是好像塞着东西,他清了清喉咙说:“有时候我也想,这么混下去,明年和今年一个样,后年和明年一个样,真挺没意思的,一点儿刺激都没有。”
  洪钧笑了,说:“哎,我想起联想的那句广告词儿了,‘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我篡改一下安在你身上,就是‘邓汶失去梦想,日子将会怎样’,呵呵。”
  邓汶也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好像有些僵硬,他现在真怕听到“梦想”这个词。他嗫嚅着说:“不过,一切还是得看机会啊,总不能什么机会都没有,就把所有这些全扔了,硬干、蛮干肯定不行吧?”
  “瞧你说的,好像我是在撺掇你闭着眼睛往火坑里跳似的。当然要看机会,但如果你自己根本就没想法、没动力,什么机会在你眼里也不是机会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机会呢?自己开公司?我现在是什么梦都做不出来,想折腾都不知道怎么折腾、往哪儿折腾。”
  “先不要动不动就只想着开公司,干什么是个问题,在哪儿干更是个问题。我倒是觉得首先要确定的是你的舞台在哪里,然后再设计演什么。”洪钧特意停顿了一下,直到邓汶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才拿捏出掷地有声的效果说了三个字:“回国吧!”
  “我是想找机会回国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我倒是也没想什么出人头地、什么以身报国,说实在的,在美国这些年学的也没多少是有用的东西,我就是想干些自己觉得有意思、有意义的事。但总不能两眼一摸黑就回去了吧?现在回国去的太多了,我们在波士顿三天两头地聚餐、饯行,一个个地都往国内跑,都说国内的机会多,可是回去的主要还是在美国混得不如意的、没有站住脚的。”
  刚说完这句,邓汶看见洪钧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好像在嘲讽他,忙解释说:“当然,我不是说我算混得好的、算站住脚的,我的意思是,起码得有个目标、有个方向,再回去吧。”
  其实,洪钧刚才的笑容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释,而是趁势说:“我倒是知道有个机会,想不想听听?不知道配不配得上你的目标和方向。”
  邓汶忙着催促:“你说你说。”
  洪钧拿起两个已经滴水不剩的玻璃杯,一边向卫生间走,一边背对着邓汶说:“ICE,你了解得多吗?感觉怎么样?”
  邓汶忙站起身,追到洗手间门口,从洪钧手里夺过杯子,又灌满两大杯,和洪钧一起走回沙发前,说:“ICE当然是好公司啊,top three嘛,至于了解就谈不上了。”
  洪钧从床上拿过来两个靠垫,扔给邓汶一个,说:“这就是你今天晚上的枕头了。” 他把另一个塞进自己的后腰和沙发之间,使自己坐得舒服些,接着说:“ICE,它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知道吧?Intelligence & Computing Enterprise的缩写。其实,还有另一层解释,I是Irwin的头一个字母,C是Carpenter的头一个字母,艾尔文和卡彭特创立的这家公司,ICE也就是Irwin & Carpenter的Enterprise的意思。”
  邓汶不明白洪钧为什么云山雾罩地讲这些典故,但也不好打断,只好耐着性子听。洪钧接着慢条斯理地叙说革命家史:“艾尔文现在是Chairman兼CEO,卡彭特是搞技术的,他的头衔儿是执行副总裁兼CTO,负责全球的产品研发和技术导向。这个卡彭特有意思,虽说是技术出身,但是对政治、历史和地理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特别感兴趣,还喜欢四处旅行啊探险啊。应该是前年吧,对,前年夏天,他专门跑了趟中国,不是为了公司的业务,是他要去西藏玩儿。这家伙是叫嚣西藏独立的,在e-mail里就说他要‘经过中国去西藏’,把中国和西藏并列了,我就告诉他,错了,应该是‘经过北京、成都去西藏’,根本就没出中国呢。我专门陪他去的,来回两个星期,我和他争了两个星期。我说如果他认为西藏应该独立,我就认为德克萨斯州应该独立,结果后来就变成争论德克萨斯该不该独立了。我说德州本来是墨西哥的,后来独立了,不久就被并入美国了。现在想让西藏独立的人,也不会看到一个独立的西藏就善罢甘休,也是打算先让西藏独立出去,再被他们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后来又说到台湾闹独立,就更是这样了,日本人最不是东西,他们之所以支持台独,就是为了将来把台湾像琉球一样并入日本。”
  邓汶实在受不了,夸张地咳嗽了一声,洪钧笑了,故意不理睬邓汶的抗议,继续说:“卡彭特这个人,不能顺着他,越顺着他他反而越看不起你,就得和他争,但要争得有理有据,只要你说出他不知道的或者他没想到的,他就对你另眼相看。我们俩一路抬杠,越吵越有交情,后来我还救了他一次。在西藏有一段路要骑马,实在太累了,向导怕我们打盹从马上掉下来,一路上不停地说话,后来卡彭特说就是向导那些呜哩哇啦的他根本听不懂的话弄得他更困了,他在马上睡着了,结果一下子歪下来,窄窄的小道旁边就是河谷,深不见底,他双手扒住一块大石头,我和向导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拽上来,那家伙死沉死沉的。这么一来,我算他的半个救命恩人,他和我关系一直不错。我刚才不是给你讲了我离开ICE 的时候不太愉快吗?当初ICE那么多高层,没有一个出来说句公道话的,只有他,后来给我发了e-mail,说他不认同我老板Peter的做法,但是因为他只负责公司的技术部门,不好干预Peter,他表示我如果有任何需要他帮忙的,只管和他联系。去年圣诞节的时候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到维西尔了。”
  邓汶终于等到洪钧停下来喝水的间隙,有些不太高兴地说:“哎,我怎么没听出来这里面有什么‘机会’呀?”
  洪钧擦了一下嘴,神秘兮兮地说:“这就是机会,因为卡彭特很可能就是你未来的大老板!”
  邓汶愣了,洪钧终于抖出他的包袱,说道:“ICE要在中国设立一个 R&D Center,卡彭特直接管的,你最适合去做这个研发中心的负责人。”
  接着,洪钧就把ICE从去年开始筹划研发中心的情况向邓汶详细介绍了一番,然后说:“我还在ICE的时候卡彭特曾让我推荐人选,因为这个人会和我合作,据我所知到现在他们还没确定最后的人选,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把你推荐给他。”
  邓汶心跳加速,他知道这个职位意味着什么,这简直是一个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机会,理想得难以置信。是啊,难以置信,就像猴子看见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串鲜美的香蕉,也会犹豫怀疑一番:香蕉是假的吧?香蕉是拿不到的吧?邓汶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这机会有多么完美,而是先想这机会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他疑惑地说:“可是你现在跑到VCL去了,VCL和ICE是competitor啊,他怎么还会接受你推荐的人呢?”
  “这根本没有影响。这几家公司本来就是个小圈子,里面的人都是来来往往的,同学、同事、各种关系都很多。你是我的朋友,卡彭特也算是我的朋友,我把你推荐给他,你得到合适的机会,他得到满意的人才,我帮了两个朋友的忙,何乐而不为。而且,你到ICE是做研发,我在维西尔是做市场和销售,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何况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他不会担心你我之间有什么私下交易。”
  邓汶还是不放心,又问:“你帮他就是在帮ICE呀,可你为什么要帮ICE呢?他会不会觉得你肯定不会推荐一个真正优秀的人给他,而是巴不得他选个不称职的人来做?”
  洪钧被邓汶的问题逗笑了,尽量耐心地解释着:“我只是推荐,至于你优秀与否、能否称职,这些是要由他亲自来考察、判断的。我如果是眼力不行,随意给他推荐了一个蹩脚货,他会瞧不起我;我如果是故意给他推荐个不称职的,他会恨我,他知道这些都不会是我的本意。你放心,他不会因为是我推荐的你,反而立刻把你否定掉。至于我为什么要帮ICE,呵呵,这也谈不上是帮ICE什么大忙。两家公司竞争,决定最终胜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你邓汶就是个神仙,到了ICE也不至于就一下子让我们维西尔一败涂地,弄得我连饭都吃不上。如果维西尔也在中国做研发,那我一定不会把你送给ICE,但既然在维西尔没有你的机会,你到ICE也对我没什么大的伤害,我得到你们两个的顺水人情,合情合理嘛。”
  看来“香蕉”是真的了,邓汶便开始怀疑自己能拿到这个“香蕉”的可能性有多大,他问洪钧:“这么好的位子,一定有大把的人在抢吧?你觉得我有什么优势呢?”
  洪钧很清楚邓汶的心思,他要打消邓汶的所有疑虑,便耐心地分析道:“恰恰正是因为想抢这个位子的人太多了,所以卡彭特会让下面的人给他仔细筛选,他只会看short list上很少的几个人选的资料。老板看你的简历,是在寻找录用你的理由;下面的人看你的简历,是在寻找淘汰你的理由,所以绝大多数竞争者都被下面的HR啊、猎头啊、亚太区的人啊给筛掉了,如果能直接把你送到卡彭特的眼前,你面对的竞争者其实就没有几个人了。这是个全新的职位,卡彭特的脑子里也只有个框架,在他想象中理想的人选应该具备什么条件,而你恰恰都具备了:第一,美国名校的博士;第二,具有领导软件研发工程的经验;第三,具有知名跨国公司的工作经历,你现在的公司也不错啊,拿得出手的;第四,掌握中国的语言和文化。”
  说到这儿,洪钧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像看陌生人一样地打量着邓汶,沉吟着说:“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出来以后一直没回过国,中国这十多年的变化太大了,你和中国的国情脱离得太久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来个善意的谎言,你就说你过去几年经常利用假期回中国看看?”
  邓汶的脸又红了,他低下头局促地搓着手指,嘟囔着说:“啊?那行吗?你知道我这人不会撒谎,当初跟你学了四年都没学会。卡彭特前年还去过北京、成都、西藏什么的,我现在连北京新机场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算了吧,他一问我肯定露馅儿。”
  洪钧一看邓汶这样便知道只好算了,让他骗一次人实在是强人所难,便轻轻地叹口气说:“那只好这样,在resume里面这样写,‘始终关注中国发展,与中国亲友保持密切联系,积极参与所在社团组织的各种北美和中国之间的商业交流活动’,这不算过分吧?对了,你手头有现成的resume吧?明天用e-mail发给我,我先给卡彭特打电话,然后把你的简历forward给他,争取让他尽快安排好时间地点见你。”
  邓汶一耸肩,双手一摊,说:“当初找工作的时候有个resume,不知道弄哪儿去了,要有也是在家里的desktop里面,我在hotel的laptop里肯定没有,我尽快攒一份发给你吧,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得记下来,那么冠冕堂皇的,我得好好翻成英文放进去。”邓汶说完就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打开抽屉,从里面的文具夹抽出纸和笔写起来。
  洪钧看着邓汶忙活,笑了起来,说:“你看看,这就又是国情不同了。在国内,都是手头随时预备着一份resume,而且随时update,一有机会就马上发出去,机会太多,跳槽太频繁。我在办公室里坐着,只要敲门进来的人脸色不自然,手放在背后,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又是个来辞职的,等一下肯定双手递上来一份辞职书。”
  邓汶从桌上抬起头,怯生生地说:“我没跳过槽,没经验,也没和这么high level的大老板interview过,你赶紧给我强化一下吧。”
  洪钧已经走进洗手间开始洗漱,他一边往牙刷上挤着牙膏一边安慰邓汶:“你放心,我了解这个卡彭特,我更了解他对这个职位的要求,他关心什么、喜好什么,我都清楚,我会告诉你应该和他谈什么、怎么谈。你可能知道,人们都会在潜意识里喜欢与自己有某种相似之处的人,越是大人物他的思维越感性,像卡彭特这种大佬做决定很快的,只要他认真地看你的profile,interview你,而你能让他动心,他就定了,接下来的就都是走process而已,亚太区的人、中国区的人,他们都不可能改变卡彭特的决定的。”
  说到这儿,洪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拿着牙刷走出来,看着邓汶说:“你刚才的担心有道理,除了卡彭特之外,你没有必要让其他人知道你是我推荐的、你是我的同学,毕竟有些敏感,最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卡彭特自己不会去和别人讲这些,他才不会向别人‘汇报’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邓汶“嗯”了一声,记住了。两个人都草草地洗漱之后,洪钧帮邓汶把床罩铺在地毯上,又垫了一条被子,自己便心满意足地躺到大床上。邓汶坐在床下的被子上,托着文具夹,上面铺着纸,准备记录洪钧将要向他传授的面试方略。
  洪钧已经有些困了,但还是强打精神给邓汶出谋划策,起初洪钧还能侃侃而谈,慢慢地就只能勉强做到有问必答了。邓汶看了看自己已经记满的足足两大张纸的要领,满意地站起身,把房间里的几盏灯都关掉,躺到自己的临时铺位上,冲床上说:“嘿,这事要是真成了,我就能回北京了,到时候我得好好谢你啊。”
  床上的洪钧没有动静,过了一阵才传来他闷闷的一句话:“谢不谢的无所谓,你倒是最好先把耸肩的习惯改改。”
  邓汶愣了,想了想,耸下肩膀说:“耸肩?是吗?我老耸肩吗?我怎么没注意到?”
  邓汶等了半天,洪钧再也没有回音,他已经睡着了。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睡觉的邓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两眼睁得大大的,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那个职位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仿佛听到中国在召唤他,但他忽然又觉得困惑,是自己曾经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还是现在才真是一场梦的开始。
  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洪钧和韩湘一同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北京。两人站在首都机场国际到达厅的行李传送带旁边,与同机的乘客一起等着行李出来。洪钧看到韩湘一脸疲惫,两眼发直,没有焦点地瞪着前方发愣,便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这次安排得不好,像长征似的,搞得太辛苦了。下次吧,咱们来个轻松安逸的休闲游。”
  韩湘回过神来,忙笑着回答:“哎,挺好的这次,玩儿得很开心啊,你是特意安排我多跑几个地方嘛,你也累得够呛,谢谢了啊。”
  行李陆续出来了,韩湘先看见了自己的旅行箱,他一边把箱子抬到手推车上,一边说:“以前陪金总他们出去,我不知道要累多少倍呢,跑前跑后的,这次好,就咱俩。”
  洪钧也拿到了自己的箱子,两人并排推着手推车向出口走去。远远地,韩湘已经看见普发集团派来的司机在接机的人群中伸着脑袋向他挥手,他笑着扬了下手打过招呼,转头问洪钧:“你怎么走呀?公司有车来吗?”
  “我们公司哪儿有车啊,我打车回去。”
  韩湘故意叹了口气,说:“廉洁啊。你也该配辆车了,就北京这交通状况,打车不方便,自己开车也辛苦呀。”
  “再过一阵吧,过去这半年公司没车我也习惯了,不着急,先生产后生活嘛。”
  韩湘真心实意地邀请:“一起走吧,先把你送到家,你在东三环嘛,也顺路。”
  洪钧心想,虽说不是正好顺路,也的确不算太绕远,但自己现在已经是堂堂的总经理了,不应该再随便“蹭”别人的顺风车的,便笑着推辞:“不用不用,机场打车很方便的,二十分钟就到了。你直接走北三环回家吧,不用送我。老婆在家早等急了吧?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赶紧回去吧。”
  韩湘见洪钧挺坚决,便笑了笑,正好普发的司机已经迎到面前,一边冲韩湘和洪钧点头致意,一边接过韩湘的手推车。韩湘换个话题说:“什么时候光临我们那里指导工作啊?我可是翘首以待啊。”
  洪钧忙表示:“哪儿谈得上指导啊,我是去拜访客户,倾听客户的批评教育。我一定尽快和你安排,争取五一之前吧,如果节前事情太多,那就节后头一两天,怎么样?”
  韩湘点了点头,刚说了个“好”字,洪钧的手机就响了,韩湘推了洪钧肩膀一把,说:“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倒好,刚一落地这位的电话已经追来了,看人家急得。”
  洪钧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知道韩湘误以为是菲比打来的,便笑着解释:“不是,是个以前的同事。”他接通电话说了一声:“David,你稍等一下。”就伸出手和韩湘握手告别,等他们向停车楼走了,自己就走到等候出租车的队伍里,才又对着手机说:“David,对不起啊,我刚下飞机,你请说。”
  电话那端的小谭忙抱歉地说:“哟,不好意思啊,老板辛苦了,现在方便吗?”
  洪钧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尽量客气地说:“没事,你说。”
  “我没什么事,有日子没联系了,给老板请安啊。想看看老板什么时间有空,和老板坐坐,聊聊天。”
  洪钧清楚小谭的用意,但他现在不想见小谭,便推托道:“好啊,过些天吧,我刚从美国回来,出去十来天了,肯定有不少事得先处理一下,咱们过些天再约吧。”
  “行啊,那你先忙吧,等你有空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但小谭马上又自己改口说,“要不,还是我过几天打给你吧。”
  洪钧心里暗笑,他对小谭的那点心思了如指掌,立刻说:“好,那先这样。Bye.”
  洪钧挂断手机,正好也排到了队首,他便拉着旅行箱,向一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走去。
  * * *
  洪钧回到家门前,费力地从行李中翻出门钥匙,刚要插进锁眼,忽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菲比脸笑得像一朵花似的站在门里,她系着一条画有鲜艳Kitty猫图案的大围裙,两只手上都带着长长的胶皮手套,右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洪钧刚一愣神,菲比已经展开双臂,向他扑了过来。洪钧用左手抓住菲比的左胳膊,引着菲比转了个180度,变成背对着洪钧,再从后面推着菲比一起进了家门,等洪钧把旅行箱拖进来,关上门回头一看,菲比正噘着嘴站在他面前。
  菲比说:“连抱一个都不让啊?”
  洪钧笑着说:“我一般不非礼小保姆的。”说完,已经把旅行箱搬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累死我了。哎,你怎么来了?这么勤劳啊?”
  菲比“啪”的一声把抹布扔在茶几上,一边摘着双手的手套,一边气哼哼地说:“我来等你嘛。这房子十来天没住人了,都刮过两次沙尘暴了,我就先打扫打扫,擦擦那些土。”
  洪钧站起来,手放到菲比背后,把围裙的系带解开,摘下围裙扔到地板上,刚要抱住菲比,菲比却用胳膊顶住他,不让他靠近,问他:“说,你干嘛不让我去机场接你?”
  洪钧趁菲比一放松,忽然把她的胳膊扭到她背后,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说:“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韩湘也在呀,不方便。”
  菲比被箍住动弹不得,只能嘴里反驳说:“韩湘怎么啦?他是能吃了你还是能吃了我?他本来也已经知道的呀。”
  洪钧抱着她,身子左右摆动着,把菲比晃得晕乎乎的,洪钧说:“这不是就见到了吗?比机场也就晚了半个小时。”
  菲比又“哼”了一声说:“那你看见我的时候还惊讶什么,你没猜到我肯定会在家等你吗?”
  洪钧不说话,只是依旧抱着菲比,但双臂的力度变得温柔了,菲比被扭在身后的双手便绕过来,也抱住洪钧,头耷拉在洪钧的肩膀上。
  这样陶醉了一会儿,冷不防洪钧一下子板着菲比的肩膀,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推开,他双手搭在菲比肩头,说:“好啦,时间到,还没收拾东西呢。”
  菲比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也只好放开手,看着洪钧拉过旅行箱拨弄着上面的密码锁,自己就捡起地板上的围裙,拿起手套和抹布走进了厨房。菲比从冰箱里给洪钧拿过来一听饮料,看见洪钧正伸着胳膊,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冲她摇晃着说:“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菲比立刻把饮料放到茶几上,接过塑料袋,先举着打量了一下,看见上面印着“Duty Free”的字样,便问:“哪里的免税店买的?旧金山?”
  洪钧“嗯”了一声,说:“你怎么像小孩儿似的,给你买了东西,你倒对装东西的袋子更感兴趣。”
  菲比吐了下舌头,赶紧打开塑料袋,从里面又掏出一个小塑料袋,菲比这次没对小塑料袋再花心思,马上打开,里面是一个很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折叠得很整齐的丝绸质地的东西,她望着洪钧,洪钧说:“展开呀。”
  菲比放下那几层包装物,双手把它展开,原来是一块硕大的方巾,底色是橙色系的,上面是很精致的不规则图案,菲比把方巾搭在肩上,双手抚摸着上面的斜纹,又撩起方巾贴在脸颊上,感受着方巾的光滑和清爽,她赞叹说:“这丝巾真厚呀。”
  洪钧笑了,说:“Hermes的,特点就是厚嘛,不错吧?”
  菲比惊呼了一声:“哇!爱玛仕,这么大的一块,那得多贵呀?!上次在王府饭店看见过,比这个小好多的都要四位数呢。”
  洪钧歪着头想了想说:“嗯,大概是你半个月的工资吧。”
  菲比又吐了下舌头,更加仔细地端详着方巾,洪钧说:“我就是特别喜欢这个颜色,桔黄色的,你皮肤白,配起来好看,就像一朵向日葵。”
  菲比兴高采烈地说:“太好了,以后再刮沙尘暴,我就披着它,再大的风也不怕了。”
  一句话把洪钧弄得哭笑不得,他有些不快地说:“你要是这么用它,没多久它就能赶上马王堆出土的裹尸布了。”
  菲比看见自己的一句玩笑话真让洪钧生气了,赶紧凑上来贴着洪钧哄着:“人家就是那么一说嘛,我一定特爱惜,真的。哎,马王堆是什么呀?我只知道有马王爷,三只眼的那个,是他的坟吗?”她说着,就把方巾罩在自己和洪钧的头上,搂着洪钧,把嘴凑了上来。
  洪钧躲闪着,菲比毫不罢休地步步紧逼,忽然洪钧的手机响起来,他趁机摆脱菲比,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国外来电,便冲着闹得有些不高兴的菲比摆了下手,不让她出声。
  洪钧按下了通话键,说了句:“Hello.”
  电话里立刻传出笑声:“哈什么喽呀,是我,邓汶。”
  洪钧便也笑着说:“你好啊,在哪儿呢?我刚下飞机,才进家门。”
  邓汶说:“波士顿呀,我刚进公司,给你汇报一下情况。”
  电话里邓汶的声音有些微弱,洪钧便从客厅走进卧室,站到贴近窗台的位置,希望能听得更清晰一些。菲比原本已经开始替洪钧收拾行李,正从旅行箱里把东西取出来摊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见洪钧走进里间,便静悄悄地抄起行李中的一摞衣服,也跟着溜进来,打开大衣柜的门,一边往里面摆放着,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洪钧正专注地听着邓汶说话,没在意菲比的举动。
  邓汶正在说:“昨天晚上和卡彭特通了电话,聊了将近一个小时,so far so good。他正好这两天要从旧金山到东部来开会,是在耶鲁大学的一个什么庆典,耶鲁在波士顿南面不远,纽黑文,所以我可能开车过去和他碰头,争取当面谈谈,你觉得呢?”
  洪钧立刻回答:“好啊,这样最好。首先可以趁热打铁,加快进度;另外,像他这种大佬在外面的时候反而时间充裕,如果在公司,会有很多日常的会议呀、电话呀什么的,你能抓到他十五分钟或半个小时都很不容易,他在外面就不受这些琐事干扰,他可以集中精力,有大块的时间和你谈。”
  “好,我听你的,我等他们那边上班了就马上和他确认。”
  洪钧又给他打气说:“而且,你摆出这种积极的姿态,说明你在意这个职位,有诚意和他合作,他会喜欢的。Good luck.”
  互相道过再见之后,洪钧挂断电话,转身顺势把自己扔到大床上,一扭头看见菲比正往衣柜里放衣服,便笑着叫起来:“嘿嘿,脑子进水了吧?这些衣服都得先拿出去洗的,还脏着呢你就都收起来啦?心不在焉的,小心我换别的小保姆了啊。”
  菲比一下子醒悟过来,脸刷地红了,她又羞又恼地把已经放进衣柜的脏衣服都拽出来,抱着跑到客厅接着收拾去了。
  洪钧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垂在天花板下的吊灯,感觉有些累,脑子里又冒出一堆让他头疼的事情。过了一会儿,菲比收拾停当,便走进来靠着床沿坐下,看着洪钧,说:“特累吧?要不我今天还是回家吧,你一个人好好睡一觉?”
  洪钧拉过菲比的一只手,摩挲着,有气无力地说:“累倒是不太累,就是一想起还有那么多事情,就心神不宁的。”
  菲比又伸过另一只手,把洪钧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像做手部护理似的很专业地给他揉捏着,问:“都什么事呀?说出来就好了。”
  洪钧粗重地叹了口气,说:“就是没个能说话的人啊,这些事吧,当然不能和科克他们这些老板说太多,也不能和下属深谈,更不能和客户讲,像对韩湘,就不能说太多,我都快成孤家寡人了。”
  菲比的脸上立刻飘过一丝黯淡的神色,心里有些难过,洪钧的身心疲惫让她心疼,而洪钧显然不认为她能分担什么,这更让她有些失落,但菲比还是马上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说:“和我说呀,反正我很快就不再是你的下属了,”她把头俯下来,前额轻轻顶在洪钧的脑门儿上,飞快地说了一句,“快成家属了!”
  洪钧刚才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怎么能对着菲比抱怨自己没有说话的人呢?他笑了一下,等菲比把头抬起来,便说:“我这一路上陪韩湘就累得够呛,玩儿的聊的是挺高兴的,可我还得时刻留神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倒是挺想知道柳副总为什么突然转向的,他怎么突然支持咱们而放弃了ICE呢?我一直在琢磨,应该是范宇宙做了柳副总的工作,但是ICE的俞威和Susan已经把柳搞得铁定的了,这么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柳对俞威他们翻脸一定是因为什么很大的事情。我问过范宇宙,他跟我装傻。我在路上又旁敲侧击地问过韩湘,他看来也不知情。其实我也没指望韩湘知情,我之所以问他柳副总突然转向的原因,就是要暗示他我没有做柳副总的工作,不然他该怀疑是我给了柳副总什么特大的好处,没准儿还会生气我为什么没给他好处,你说我累不累。不过,我有种直觉,范宇宙一定也做了韩湘的工作,所以韩湘对范宇宙他们评价不错,这个老范,的确有些手段。”
  菲比刚开始还认真地听,没听几句便心猿意马起来,只顾抚弄着洪钧的手,等洪钧说完,她就敷衍了事地说:“嗨,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呗,反正合同都签下来了,还去琢磨它干嘛?”
  洪钧发现,自从他劝菲比离开维西尔,既不要和自己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也最好不要再做销售以后,菲比的变化真是挺大的,她已经不再把普发集团当作是自己的项目,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好像也已经离她很远了。洪钧知道,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但当菲比按照他导演的逐渐进入新的角色之后,洪钧的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空荡荡的,他不由得怀念起和他一起冲锋陷阵打项目的那个风风火火的菲比了。
  洪钧看着菲比,接着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我现在是内忧甚于外患啊,公司里面的事更复杂,从春节过后到现在我一直在想,机构怎么安排,那几个manager怎么摆平。科克这么突然地把我提上来,那几个人肯定都懵了,他们知道我一定会改组当初Jason弄的摊子,现在都在等着看我怎么做。广州的Bill,刚把深圳那家证券公司的单子给丢了,当初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板上钉钉的;上海的Roger更惨,被ICE把杭州那个单子给拿走了,那个项目本来是他和科曼争的,我当初在ICE的时候根本都没去投标,去年底科曼乱成一锅粥,一直跟着项目的几个人都辞职了,结果Roger还是没能签下来,倒让俞威跑到ICE又捡了个便宜。这两个项目丢了,其实是好事,起码Roger和Bill这两个家伙知道以后得夹着尾巴做人了。我最发愁的是拿Lucy怎么办,你注意到没有,她简直变得神经兮兮的了,有事没事就打电话、发e-mail给我,早请示晚汇报的,她肯定是感觉到自己有危险,拼命表现呢吧。”
  说到这儿,洪钧被打断了,因为刚才还一直默默听着的菲比,忽然探下身来,凑到洪钧面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洪钧的脑袋上方,洪钧被她弄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啦?”
  菲比伸过一只手,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洪钧的头发,几分爱怜又几分忧虑地说:“怎么这么多白头发了?以前没这么多呀?”
  洪钧一下子泄了气,他知道刚才说的一大通话全都是对牛弹琴,便无奈地回答:“那是因为你以前没注意。”他叹了口气,一种孤独和无助的感觉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说了一句:“没准儿很快就要全白了。”
  * * *
  接下来直到星期五的几天时间里,维西尔北京办公室都是一派人丁兴旺的繁忙景象。主管技术的经理露西专门挑这个时间从上海跑来,还把上海和广州两个办公室的技术人员都叫到北京,三地的技术人员连续搞了几天的内部培训,露西还热情地邀请在北京的销售人员也都参加,把将近二十个人挤在那间狭小的会议室里。洪钧发现之后赶紧出面叫停,他对露西说这样搞不好都会发生缺氧窒息的,叫玛丽和海伦马上帮露西到附近的饭店去租一间大会议室,露西却对洪钧说,到外面去搞既要花钱还要耽误大家的工作,如果在办公室里大家还可以在休息时间打打电话、处理电子邮件之类的。
  洪钧哭笑不得,他清楚露西正是特意做给他看的,露西就是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展现自己的兢兢业业和举足轻重,如果搬到外面搞,那露西还何苦跑来北京呢,她又何必等到洪钧回来才搞呢?洪钧只好让他们把办公区的十张办公桌挪开,临时腾出一片空间,用一面墙来做投影的屏幕,而海伦只好委屈地去和玛丽挤在局促的前台里面。如此一来,露西就更满意了,整个办公室都是她的天下,比当初闭门挤在小会议室里的效果更好。
  洪钧这几天一直在门外嘈杂声的陪伴下做着文字工作,到周五下午他终于把一份精心准备的电子邮件发给了在新加坡的维西尔亚太区总裁科克·伍德布里奇,再分别给亚太区的几个业务部门的负责人发了稍短一些的邮件,这些邮件的内容就是洪钧酝酿已久的维西尔中国公司新的组织机构和人事任免方案。
  洪钧刚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外面的嘈杂声就猛地变得剧烈起来,简直有些震天动地了,洪钧刚要起身出去察看一下露西又在搞什么新花样,他的小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一下,紧接着露西已经一脸兴奋地推开门进来了。
  露西飞快地转身把门关好,坐到洪钧对面的椅子上,手舞足蹈地说:“呀,吵死了吧?抱歉抱歉,他们在把桌子搬回原处,workshop搞完了。呀,Jim,你不知道,这次的workshop 搞得太有必要了,他们sales原先对产品有很多的misunderstanding现在全都clear了,我们技术部的几个人以前做demo、做presentation的skill 也不太好,这次我特意show给他们,我是怎么做的,几天下来他们就向上提高了好几个level。哎呀,就是太累了,这样的workshop每搞一次我就可以减一次肥,哈哈,一举两得,今年这个team有一个很好的开始,我也不会输给那些小姑娘的身材啦,呵呵。”
  洪钧的脸上堆出一副热忱的笑容,嘴上说:“辛苦啦,辛苦啦。”心里却被露西令人肉麻的自我表白弄得非常难受。
  正好,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洪钧暗自庆幸救兵来得及时,连忙拿起手机,看一眼上面的来电显示,然后望着露西,仍然保持着那副笑容,手机的铃声逐渐升高,露西醒悟过来,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呀,你忙吧,我先出去了。”然后带着些许遗憾地离开了。
  洪钧等露西走了,立刻皱起眉头,这不仅是因为露西,也因为要接的这个电话并不受他的欢迎。洪钧按了通话键,一直倔强地叫着的铃声终于停了,他尽量平和地说:“喂,David,正在开一个会。”
  小谭连忙说:“哟,对不起,老赶的不是时候,还忙着呢?”
  洪钧知道拖得过初一拖不过十五,他了解小谭的韧劲和耐心,强打起精神说:“没事,我出来了,你说吧。”
  “在北京呢吗?不会周末还在外面出差吧?晚上聚一下?”
  洪钧下决心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便硬着头皮说:“晚上有个安排,但还没最后确定。这样吧,咱们初步定下晚上一块儿吃饭,你下了班就往我们公司的方向来,咱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吧,怎么样?”
  “好啊,我没问题,一切听老板吩咐。那我呆会儿就过去,快到了再打你手机。”
  洪钧对付着挂断电话,马上走到门口,打开门一看,外面恢复办公室原貌的工程还没完,李龙伟等几个人在搬桌椅,菲比、海伦和玛丽几个女孩儿也在卖力气地帮忙,而几个从上海、广州过来的技术人员却站在一旁聊天、打电话。洪钧冲着他们叫道:“喂,你们几位先生,也太不够绅士了吧?!让人家女士累成这样,你们好意思吗?”
  那几个人一听,连忙投身到劳动的行列中,洪钧又对几个女孩儿说:“Helen、Mary,你们歇歇吧,留给他们干。菲比,你来一下。”
  其他几个人听到最后这句话,都私下里交换着眼色,本来正高兴的海伦和玛丽也都愣了,彼此看了一眼,似乎感觉她们不过是因为沾了菲比的光才得到洪钧的关照,菲比装作没看见,昂首挺胸地跟着洪钧进了小办公室。
  菲比刚要习惯性地顺手把门关上,洪钧制止道:“不用关,开着吧。”等两个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洪钧看着菲比因为干力气活儿而变得红扑扑的脸,笑着说:“我要交给你一项既不光荣也不艰巨的任务。”
  * * *
  晚上快七点的时候,洪钧和小谭坐在位于团结湖的一家不大的湘菜馆里,很随便地点了几个菜,因为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饭菜上。周五的晚上,饭馆的生意不错,桌子几乎都满座了,一派热气腾腾的场面。可能是因为他俩点的都是最大众化的常备菜,所以尽管客人不少,菜上得还是很快,两人还没闲扯几句,一盘笋干炒腊肉已经端了上来。洪钧叫服务员拿来两小钵白米饭,也不和小谭客气,夹起菜就着米饭吃了起来。
  小谭用筷子拨弄着自己钵里的米饭,哭丧着脸说:“老板,最近我可是吃不下饭啊,没准儿过一阵就干脆没饭吃了。”
  洪钧心里并不觉得意外,却装出一脸惊讶地问:“哟,不至于吧?你不是在ICE有个不错的闲差吗?做business development,负责那些有潜力的大项目,建立关系、拓展业务什么的,反正都是长期的项目,没有眼前的压力,日子应该挺好过的吧?”
  小谭的样子变得更可怜了,他用筷子敲着钵边说:“要真是老能那样当然好啦,可是我估计做不了几天了。”
  小谭这动作实在太像要饭的叫花子了,洪钧看不下去,指着盘里的菜说:“吃啊,边吃边聊。”
  小谭无奈地夹起一根细长的笋干,摆到自己的米饭上,接着说:“你是不知道,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俞威要改ICE的销售模式了。”
  洪钧心里一震,开始留心了,嘴上仍故作随意地说:“他能怎么改?还能不卖软件,改去卖硬件?”
  小谭急切地说:“当然不是,是要把直销改成代理!当初你在ICE的时候,所有的项目都是咱们直接对客户做销售,现在俞威要开始发展代理商了,由代理商对客户做销售,我们在后面支持代理商,我不就退居二线了嘛。”
  洪钧明白了,他觉得俞威此举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没什么大不了的,洪钧放了心,不以为然地说:“哦,看来俞威是缺钱花了,他是嫌光挣那点salary和bonus来钱太慢了吧。”
  “是啊,咱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要搞什么猫腻。他当初在科曼的时候不就是发展了一批代理嘛,好多项目都从代理手里走。他现在到了ICE又要来这手,他想得美呀,从直销体系改成代理体系以后,你想做我ICE的代理,你得先给我俞威钱;这个项目你想让我给你做、不给其他代理做,你又得给我钱;这个项目你想让我给你的价格再低点,你还得给我钱,这家伙太贪了。”
  第二盘菜,是一大碗毛式红烧肉,也端了上来,洪钧专门挑了一块连着肉皮的肥肉,放到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然后平静地说:“他挣钱喜欢贪大的,我吃肉喜欢吃肥的,各有所好。当初在ICE,如今在维西尔,我都是带自己的sales做直销,不搞代理、不走渠道,虽然在项目上会和partner有各种合作,但只是基于单个项目的合作,而不是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去卖。一方面是因为咱们做的这种软件,产品太庞大,项目太复杂,一般的那些代理商根本做不了;另一方面,也是要避这个嫌,如果一家公司上上下下都不琢磨着怎么做好业务、从市场上挣钱,而是都想着怎么从代理商身上挣钱,这公司也就快完蛋了。”
  小谭点头称是,又叹口气说:“是啊,要不怎么说必须得跟对人才行,所以我一直想找你啊。”
  洪钧并没有去接小谭的话茬,而是转而问:“俞威要搞这么大的动作,不能想搞就搞吧?Peter什么态度呀?”
  小谭回答:“这中间的过程挺有意思的,Peter起初根本没往心里去,俞威刚把普发的单子给丢了,Peter正看他不顺眼,一肚子气呢,他还想另搞一套,Peter当然不理睬。可是就在这个星期一,Peter正好来北京了,他突然抓住我问,当初合智集团的case输给科曼,是不是就是因为科曼有代理而ICE没有代理?刚刚丢了普发,是不是也是因为ICE对那三家参与投标的代理商支持得不够?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俞威对Peter说的。俞威真会把坏事变成好事,他把输掉这两个case都归结到ICE没有代理上了。Peter这么问我,我能怎么说呀?我看得出来,Peter已经动心了,他也怕若是不发展代理商,以后还会丢更多的项目。”
  洪钧听完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也不得不暗自称赞俞威巧妙而准确地击中了皮特的要害。当初合智集团的确是因为看中了科曼公司的代理商网络,才耍了ICE;而范宇宙的泛舟公司最后关头改投了维西尔的软件,也的确可以解释成是因为维西尔给了合作伙伴更有吸引力的条件。俞威此举不仅为自己的失败找了台阶,而且用所谓的“事实”向皮特阐明,只有发展可以长期紧密合作的代理商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洪钧不由得承认俞威和洋老板沟通的本领与时俱进了,他也忽然意识到就连小谭的嗅觉都变得敏锐起来,自从洪钧升任维西尔中国区总经理的消息传出之后,小谭就马上向洪钧道喜,并表露了投靠之意,但当时小谭的态度并不急切,而这几天他已经毫无矜持而言,看来是强烈地预感到时日无多了,但情急之下更没了方寸。
  洪钧便问小谭:“他搞他的代理,你做你的业务,怎么见得就会没饭吃了呢?”
  小谭的脸色立刻又难看起来,说:“老板,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我一直是做大项目销售的,从来没接触过代理呀、渠道呀、分销呀这类业务,俞威这么一改,我在ICE就没有价值可言,迟早被扫地出门呀;而且,我也不愿意从头去学怎么发展代理、支持代理,我还是想继续做直销,直接和客户打交道。”
  说完,小谭顿了一下,看着闷头吃饭的洪钧,鼓足勇气说:“老板,我到你那儿去吧。”
  洪钧一直看似平静,但他心里正充满焦虑。细算起来,俞威到ICE上任的时间也不太长,但他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公司机构和人事的调整,包括对小谭、苏珊和琳达等人都已重新布局,现在他又要对ICE的业务模式和销售体系彻底改组,他的动作真快啊,相比之下,洪钧自己在上任之后两个月的时间里,却一直按兵不动,他越发感到形势的紧迫和时间的宝贵。
  听到小谭终于明确地说出心里的想法,洪钧也和小谭一样如释重负,但他仍然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了解小谭如今的处境,但他在维西尔并没有给小谭预留位子,他没打算收留小谭。洪钧想了想说:“如果你从ICE辞职,要来维西尔,怎么来?你和ICE签过协议,非竞争性条款,忘了?你离开ICE不能马上加入ICE的竞争对手,难道你愿意像我一样,也要求ICE把你开除吗?”
  小谭愣住了,他之前居然没想到这一点,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洪钧见小谭这样,不免有些可怜他,便一边劝他吃菜,一边和缓地说:“而且,我现在自己也是立足未稳啊,要是刚在维西尔坐上这个位子便马上把你找来,维西尔现在的这些人会怎么想?他们肯定担心我会用外面的人把他们全替换掉,人心就会乱了。所以,还是慢慢操作比较稳妥。”
  小谭一脸愁容,洪钧一边自顾自地吃着,一边看似随意地瞥了眼手表,小谭没有注意到,他不甘心地问:“老板,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是等着俞威把我开了,再去找你?还是先辞了,随便找个地方呆着,过一段再去找你?”
  洪钧自己已经吃好了,又看了眼手表,然后对小谭说:“这些恐怕都不是上策,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和Peter好好谈一谈。”小谭睁大眼睛,急切地等着,洪钧接着说:“Peter主动征求你的意见,说明他对你这个ICE的老人儿还是看重的。对俞威要搞的那套新东西,Peter也只是试试看,你应该主动找他,让他知道不能把ICE在中国的所有业务都放在俞威和他搞的一帮代理身上,让他知道你在随时替他留意着,你随时准备冲上去做一些关键的项目。Peter在ICE中国需要这么个人,Susan是俞威提拔的,不合适,而你是合适的人选。如果你能让Peter意识到这些,他就不会允许俞威动你,你就安全了。”
  小谭大概听懂了,但他仍不踏实,他不清楚皮特在合智项目输掉以后对他的看法如今是否有所好转,他也没有信心能够直接和皮特进行如此复杂而深入的沟通。他刚要请洪钧指点他应该具体怎么做,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是洪钧的。
  洪钧立刻拿起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便热情洋溢地说:“喂,刘总,到了吗?”
  菲比在电话的另一端轻声说:“乖,真懂礼貌,记得要管我叫‘您’哟。”
  洪钧说:“您到得还真快,我这边正和一个朋友吃饭呢,以为您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
  菲比憋不住笑着说:“‘快’你个头呀,早到你家了,方便面都吃完了。说,你吃什么了?”
  洪钧说:“那您的意思是?我现在赶紧过去吧,我也差不多吃好了。”
  菲比极力压低自己的音量笑骂道:“废话!还不赶紧滚回来?!哈哈,能这么欺负你真解气!”
  洪钧说:“不用不用,您不用动地方,我过去,您就在丽都等我就行了,嗯,大概二十分钟吧,如果路上不堵的话。”
  菲比已经笑得不行了,她拍打着沙发说:“哎呀,受不了了,快笑死我了。限你二十分钟赶到,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洪钧说:“收拾?哦,我这就收拾一下过去。好,刘总,等一下见。”等洪钧刚挂断电话,那边的菲比已经笑得从沙发里滚到了地板上。
  洪钧看着小谭,一脸无奈地抱歉说:“我不是说过晚上有个安排嘛,一个客户的老总,这两天在北京开会,必须得应酬一下。没想到他那边结束得这么快,没办法,我得马上过去,要不咱们今天先这样,改日再聚?”
  小谭还抱着一丝希望,他问:“你去哪儿?要不我送你过去,路上再聊聊?”
  洪钧暗自得意自己想得周全、演得到位,便马上说:“他在丽都呀,和你正好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算啦,改天再说吧。你也应该再吃点儿,都没怎么动筷子,对了,这顿饭钱我看就由ICE请了吧。”
  小谭只好跟着站起身和洪钧握了手,站在桌旁目送着洪钧快步走出饭馆。洪钧可以想象出来身后的小谭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有些不忍,但他也已经替小谭指了一条明路,至于小谭能否修成正果就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 *
  洪钧在街上拦了辆出租车,因为丽都假日饭店在北面,他特意让司机先往北面的方向开了几百米,才让他右转弯,朝东面洪钧家的方向开去。洪钧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机又响了,他心想准又是菲比,生怕刚才一个电话还不能完成解围的任务,又来查看洪钧是否已经脱身上路了。掏出手机一看,既不是菲比的手机号码也不是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看样子是从国外打来的。
  洪钧说了句:“Hello.”
  手机里传出邓汶兴奋的声音:“是我,邓汶。”
  洪钧抬手看了眼手表,很快地心算了一下时差,问道:“你那里现在几点?才早上七点吧?这么早就到公司了?”
  “没有,在家呢,给你打电话汇报完之后就出发,先送孩子去幼儿园,再去公司。”
  洪钧一听,知道又有进展,便问:“唔,看来已经见过面了?怎么样?”
  “见了见了,昨天我跑了趟纽黑文,在耶鲁见了卡彭特,晚上回来的。”
  洪钧急着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感觉还可以吧,聊了挺长的时间,差不多有两个小时吧,彼此的印象应该都还不错。”
  洪钧不太满意,便追问道:“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让你感觉印象比较深的?”
  “他问了问大概情况,有些都已经在电话里聊过了。我事先还专门做了些准备,以为他会问我一些业务上的事,比如大型软件工程的项目管理,还有一些未来的方向性的东西,比如internet会对应用软件带来哪些影响什么的,结果全没用上,完全就是瞎聊,海阔天空地聊,呵呵。”
  洪钧听了并不觉得意外,他很清楚,像卡彭特这样的老板在面试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更注重感觉,凭借自己的主观印象来判断对方是否能与自己合作愉快,他们最关心双方是否脾气秉性相投,而不是什么业务方向、学术观点、未来计划之类,这些东西大多是要在今后的共事中逐步达成一致的,但如果两个人彼此看不上、合不来,所有这些都无从谈起。
  洪钧又问:“聊了什么比较有意思的?”
  邓汶想了想说:“他问我波士顿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太沉闷了,没有生气,我来波士顿十年了,今天和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我说波士顿只有一样还不错,就是‘freedom trail’,中文怎么说?‘自由小道’?我倒是很喜欢沿着freedom trail走走,可以经常缅怀他们独立战争时期的那些英雄。卡彭特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他说加州就比麻省显得年轻,有生气,他还说,波士顿才几百年,已经太陈旧了,可是北京已经几千年了,却仍然充满朝气,他说我就是应该回北京去。”
  洪钧听到这里,他心里有数了,他了解卡彭特的脾气,卡彭特能说出这些就表明他已经很喜欢邓汶了,如果双方在薪酬待遇等方面都能达成一致,邓汶应该是会得到这个位子的。但洪钧现在不敢祝贺邓汶,也不敢告诉邓汶他觉得大局已定,洪钧担心邓汶认定自己稳拿这个职位以后会漫天要价,反而会把事情搅黄。
  洪钧笑着说:“呵呵,挺有意思。那你们下一步约好怎么做了吗?”
  “他让我等他的消息,我已经提供了几个人的联系方式给他,他们可能会做一些reference check,希望过些天能收到他们给我的offer letter吧。”
  洪钧叮嘱说:“关于待遇方面,ICE在这几家公司里面算是不错的了,他们也不是很灵活,基本上他们给你多少就是多少,不会留有很多余地和你讨价还价的。”
  邓汶忙说:“没关系的,钱不是最主要的,差不多就行了,我的要求也不高。”
  洪钧听邓汶这么表态,知道自己刚才的担心有些多余,便和邓汶告别说:“那好,你有什么消息就立刻告诉我一声吧。Bye.”
  洪钧把手机放进兜里,浑身一阵轻松,他为邓汶感到高兴,从他偶然遇到邓汶到今天还不到两个星期吧,邓汶已经取得了这么大的进展。想到“进展”二字,洪钧的心又一下子抽紧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毫无进展,都两个月了,不能再等了,他该有所行动了。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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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汶在焦虑中一天天地熬着,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查看有没有新来的电子邮件,每次手机响起的铃声也都会让他神经紧张,其实他已经多次对自己说,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卡彭特他们都不会用手机告诉他的,诱人的聘用书也好,遗憾的致歉信也好,都会发到他的电子信箱里,但邓汶还是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的。
  邓汶太想得到ICE的那个职位了,但他又不能主动给卡彭特打电话探听口风,洪钧专门嘱咐过他,他能做的和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他现在惟一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洪钧像绕口令一样的指示好像还颇有哲理,邓汶不能不听,因为他相信洪钧在这方面的经验,从开始到现在他一切都是按照洪钧的指点在做,而事实证明,洪钧一直是正确的。
  事先邓汶已经打过招呼的几个人分别都来了消息,ICE公司的人已经通过电话或电子邮件和他们逐一联系了,从他们那里系统地了解邓汶各方面的情况。邓汶的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知道事情正在进行当中,ICE方面已经按照他提供的人员名单对他做了背景调查,现在,就等着那最后的一张纸了。
  十天过去了,邓汶觉得像是十个季度。这天晚上,邓汶独自守在书房里的电脑前面,魂不守舍地在互联网上闲逛,他在Outlook邮件系统里原先设置的是每半个小时自动查收一次邮件,如今已经被他缩短到了五分钟。
  廖晓萍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抄起一本书翻看着。邓汶听见响动,看了一眼时间,问道:“Cathy总算睡了?”
  廖晓萍白了他一眼,说:“你看看几点了,这都快十点了,她再能折腾也该困了。”
  “你再锻炼几天吧,以后就都得是你哄Cathy睡觉了,她现在就是故意欺负你。”邓汶说完,一想到可能将来不会再和女儿挤在那张小床上哄她睡觉,忽然感觉有些凄凉和酸楚。
  廖晓萍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还真打算去北京就不回来啦?就算ICE这次要了你,我猜你最多也就是回去过过瘾,闹得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邓汶叹了口气,耸了下肩,说:“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呢,他们那边已经七点了,早都下班了,估计今天又没戏了。”
  话音刚落,电脑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一封新邮件到了。邓汶已经被无数次的失望弄得疲了,他不抱什么希望地说:“估计又是什么垃圾邮件跑来起哄的。”说着,就把屏幕切换到Outlook的窗口。
  廖晓萍接着看了一会儿书,见邓汶没有动静,就把书一合,说:“我看你也别熬了,还盼什么呀?明天干脆给他们发封邮件,说你决定不再考虑那个职位了。”
  邓汶坐在转椅上无声地转了半个圈,脸朝向廖晓萍,眼睛瞪得大大的,廖晓萍觉得邓汶的眼神特别怪,甚至有些诡异,她开始发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张着嘴,也瞪着邓汶。
  邓汶轻声说:“他们要我了,offer letter来了。”
  廖晓萍被他搞糊涂了,惊讶地问:“你怎么这种反应啊?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啊?”
  邓汶好像是在梦游中忽然被别人唤醒,他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地笑着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范进中举,我当然高兴啦,我当然想去啦,我就是太想去啦。”
  廖晓萍见他恢复了常态,倒是稍稍放心了,便没好气地说:“你小点儿声,别把Cathy吵醒了,好不容易刚哄睡的。”
  邓汶不理睬她的申斥,转身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手指飞快地拨号,急切地等到电话刚一接通就说:“洪钧,我邓汶,offer letter收到了,……刚刚收到,用e-mail发的,说他们签好字的原件已经用UPS寄出了,……package?挺好的啊,我觉得可以,我说了钱不是最主要的,……呵呵,还行吧,她也挺高兴的,……那好,你忙吧,……咱们北京见,你得去机场接我啊,不然我都不知道门朝哪儿开。Bye.”
  邓汶挂上电话,仍然难以抑制内心的狂喜,他在不大的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右手握拳,不断地捶打在左手的掌心上。廖晓萍冷眼看着邓汶,说话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却头一个先向那个洪钧汇报,他是你什么人啊?是你老板啊还是你老婆啊?”
  邓汶停住脚步,愣了一下,才又坐回到椅子上,笑着说:“人家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他也挺关心我这边的进展的,让我一有消息就告诉他,我就和他说一声嘛。E-mail在这儿,我还打开着呢,你来看一遍不就全清楚了嘛。”
  邓汶指着电脑屏幕,廖晓萍没动地方,撇着嘴说:“我看这洪钧就是没安好心,他是不是见不得别人踏踏实实过安稳日子啊?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他给你出的馊主意还少啊?他是不是还觉得咱俩在一块儿是你吃了大亏了?”
  邓汶听她越扯越远,忙解释说:“哪儿跟哪儿啊,洪钧这回真是热心帮了我的大忙。对了,这次在赌城碰到他,还没说两句话人家就特意问你好不好呢。”
  廖晓萍冷笑一声:“我不好!瞧你们俩碰面的地方,赌城,真是物以类聚!”说完这句,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走过来站到邓汶身旁,用胯部拱了一下邓汶的胳膊,邓汶马上会意,知趣地起身把椅子让给廖晓萍坐了,廖晓萍开始一字一句地看着屏幕上的那封聘用信。
  邓汶在一旁站着,插话说:“Package是不是挺不错的?而且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接用美元付到咱们这边的账户里,另一部分在北京用人民币付给我,这样一来咱们能少交不少税呢。每个月两千美元的housing allowance,我回去先找家宾馆长包个房间,如果你和Cathy将来也回去,他们就给涨到三千美元,咱们应该可以租个相当不错的公寓了。每年还提供两趟探亲的往返机票,我回来也行,你们去中国也行,还行吧?ICE毕竟是大公司。”
  廖晓萍没说话,一直仔细地看着,等终于看完了,她把鼠标往旁边一推,问邓汶:“这上面怎么没说让你什么时候on board呢?”
  邓汶忙回答:“卡彭特对我说是希望我越快去上班越好,这信里不是有一栏空着呢吗?等我收到原件,签了字,再把我确定可以开始上班的日子填上,寄给他们就行了。我也希望越快过去越好,关键要看我和那个犹太佬谈得如何,估计他不会留我,可是我担心CEO没准儿会劝我留下,没办法,只能铁了心拒绝他了。”
  廖晓萍仰起头,看着邓汶,黯然地说:“你就一点都没考虑我和Cathy留不留你?我们俩不是劝你留下,我们是求你留下,你也铁了心拒绝?”
  邓汶的脸上不自然起来,他害怕听到这些,这是他的痛处,他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么多的痛处,而别人总是能准确地一击命中。洪钧做到了,所以让邓汶下了决心抛家舍业地要回中国;廖晓萍也做到了,却是让邓汶难以割舍。
  廖晓萍叹了口气,又问:“你打算回去多久?”
  邓汶下意识地抬手向电脑屏幕指了一下,说:“Contract是三年的,所以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起码应该是三年吧。”
  廖晓萍用手指勾住邓汶的手,喃喃地说:“非得今年么?明年不行么?”
  邓汶拉着廖晓萍的手指摇荡着,笑着说:“ICE又不是咱们家开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明年人家哪儿还能等着我呀?”
  廖晓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忘啦?前年Cathy做的那个梦,早上起来,莫名其妙地坐在小床里,瞪着眼睛说,‘妈咪,我五岁的时候就要死了’,当时把我给吓得,三岁的小东西怎么突然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来,问她是做梦了还是怎么回事,她也说不清楚,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搞得我后来也老做这样的梦。今年她就是正好五岁,你又偏偏要在这时候跑回中国去,你说我能不怕吗?”说完,她把头靠在邓汶身上,啜泣起来。
  邓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她说这些,也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拍着廖晓萍的肩膀,竭力用一副轻松的腔调说:“你也真是的,小东西的话你还真当回事呀?Cathy那时候刚刚开始学数数,只会数到五,所以她才随便那么一说,如果她当时已经能数到一百了,她就会说自己能活到一百岁了。”
  廖晓萍抬起头来,挣大带着泪花的眼睛说:“可是她后来早都能数到一百了,她也没再那样做梦醒来说过别的岁数呀?”
  邓汶笑着说:“她还能老做那样的梦啊?咱们好歹也是最高级的知识分子了,就别用这种没影的事自己吓唬自己了好不好?你这连封建迷信都算不上,是原始迷信。”
  廖晓萍站起身,走回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纸巾擦了擦眼角,恢复了常态,平静地问:“为什么非要回去不可呢?为了钱?钱是多了一些,可是把我们俩甩在这边,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回去,值得吗?”
  邓汶坐回到电脑前面的转椅上,想了想,才认真地说:“你还记得吗?上次咱们带Cathy去Museum of Science,请的那位讲解员,看样子岁数比咱俩稍微大一点吧,她给咱们讲了好多,Cathy特别愿意听,最后都讲解完了,她弯着腰和Cathy握手,笑眯眯地对Cathy说,‘good girl,等你将来长大了,也有了女儿,你再带她来的时候,还是我来给你们当讲解员’,哎呀,当时她脸上那种表情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好像特幸福、特满足、特有成就感。你想起来了吧?”
  廖晓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说:“我知道,Cathy听完了还傻乎乎地点头答应呢。怎么了?人家就是很开心呀。”
  邓汶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缓缓地说:“可是我听了以后却有一种害怕的感觉,简直都有点恐惧。她在科学博物馆干一辈子,二十年以后和现在一模一样,有什么意思啊?我现在最怕的就是真到二十年之后,Cathy都已经有了baby,我却还和现在一模一样,除了年纪又老了二十岁。”
  廖晓萍提高了嗓音说:“可是人家每天都很快乐呀,天天快乐的日子,连着过上二十年多好呀,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呀,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想要什么。”
  邓汶耸了下肩膀,摊开双手,愁眉苦脸地说:“可是我现在不快乐呀,在公司干的活儿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就是在混日子,这样一直混到老,混到死,我一想起来就发愁,将来非疯了不可。”
  廖晓萍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站起身走出了书房,邓汶一见,也马上把电脑关了,跟着进了卧室。
  廖晓萍已经躺到了床上,看见邓汶进来,对他说:“我算是看透了,你和我们俩天天这么过日子,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快乐,你觉得没劲,是吧?那你别和我们俩混日子了,我们也没想把你逼疯,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干嘛干嘛吧。”
  邓汶脸上陪着笑,把被子盖在廖晓萍身上,哄着说:“没有啊,我哪儿有那种意思啊?我不是说我和你还有Cathy在一起不快乐,我是说在这儿打这种洋工没意思,我想回国试试看,想干些自己将来回想起来,觉得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
  廖晓萍不以为然地说:“你回国不还是打工?不还是干软件?无非是在这里是个经理,回去是个总经理;在这里钱少些,回去稍微多点。”
  邓汶听了,一时无以回答,的确,廖晓萍说的没错,好像就这么些差别,别的都还会是老样子。但邓汶转念一想,发现最大的差别正是洪钧曾经说过的,不是干什么,而是在哪里干,如今是在美国干,回去是在中国干,舞台不一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邓汶刚想开口把这个道理讲给廖晓萍听,廖晓萍用力掀了一下被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算了,我也想明白了,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要是这次不让你回去,你能在心里别扭一辈子,将来不定怎么埋怨我呢。你去吧,撞了南墙你也就老老实实地回来了,不让你彻底死了心,你以后还会变着花样地折腾。”
  虽然廖晓萍咬牙切齿说的这些话,对正雄心勃勃将要展开一番事业的邓汶不仅是泼了一盆冷水,甚至还断言他的此番尝试将以失败而告终,但邓汶毫不介意,他爬上床钻进被窝,心里甚至有些高兴,因为他终于得到了廖晓萍的“放行”。
  邓汶正觉得轻松,廖晓萍忽然翻过身来,冲着天花板说:“真烦死了,你一拍屁股走人了,剩下好多事怎么办呀?首先,得赶紧把一辆车卖了吧?”
  邓汶的思路紧跟着廖晓萍,忙说:“留下哪辆呢?小东西肯定喜欢大吉普,Cherokee的后座又高又宽,有足够的地方让她随便折腾;Neon就太小了,不过你肯定喜欢开Neon吧,Cherokee也太沉了,你偶尔开几天还行,要是一直开,还是Neon比较省心。”
  “是啊,而且Cherokee也太费油了,一个月下来,它要比Neon的油钱整整贵出一倍,另外停车的时候我觉得费劲,太大了,老担心刮着蹭着。你出差的时候我为了哄小东西开心,还能凑合开几天,时间长了我可受不了。”
  邓汶听了,心里又有些难过,他在心疼女儿,女儿不仅要和自己分开,也要和她心爱的大吉普告别了,而睡得正香的女儿对此还一无所知,但他没敢说出来,因为这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邓汶正在偷偷地伤感,廖晓萍又叹了口气:“嗨,卖哪辆也都卖不出好价钱了,美国车都这样,太不保值了,只要变成二手车就和废铁没什么区别了。要是早知道你会回去,当初就还是应该买日本车,起码比美国车保值,卖的时候还容易出手。”
  邓汶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说:“那也不买日本车,就算当废品卖了,我也不后悔,”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和谁较劲,他又补了一句,“就是不买日本车。”
  廖晓萍被邓汶的执拗逗乐了,她在被子里蹬了邓汶一脚,说道:“就你爱国,那你趁早滚回去吧,回国买辆‘红旗’开去,没人管你。”
  邓汶忽然想起他在中国坐过的最后一辆车了,那是辆黄色的天津大发的面包车,一路颠簸着送他到了机场,在炎热的夏天,弄得他像是个蒸熟的包子。邓汶心里念叨着,不知道那些满街跑的蝗虫一样的“面的”还在不在,自己总算可以回去亲眼看看了。
  * * *
  在4月30号,五一长假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洪钧开始行动了。一大早,他坐在自己狭小的办公室里,像是一位挂牌开诊的妙手神医,而在外面轮候着的是在头天晚上从上海飞抵北京的罗杰、劳拉、露西和从广州来的比尔,洪钧先和李龙伟谈话,再逐个与那四个人单独交谈。洪钧和每个人讲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就是由他提出的并经科克和维西尔亚太区整个管理层批准的维西尔中国公司新的组织架构。
  挑选这个时间,采用这个方式,来任命他的新班底,洪钧是煞费一番苦心的。
  首先,在4月的最后一天宣布,紧接着就是连续七天的长假,大家各奔东西,没有心思和机会聚集到一起搬弄是非,更难以私下搞什么串联之类的小动作。等到长假结束,大家身心疲惫地回来上班时,老的维西尔已经成为历史被淡忘了,自然而然地在新的一天开始按照新的架构来运作,这远比今天大改组、明天就开始运转的方式要平滑顺畅得多。
  其次,洪钧不仅没有采取召开全体员工大会的方式,他连经理层范围的小会都没搞,而是采用一对一谈话的方式。洪钧就是要让每个经理都清楚地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和他们商量,也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他是代表维西尔公司高层分别宣布公司对他们的新任命。洪钧之所以采取这种分而治之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自己毕竟是新人,他不能给这些经理们建立攻守同盟向自己发难的机会。越是这种大动作,越要采用举重若轻的方式,好像只是一系列的各自互不相关的人事变动而已,洪钧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洪钧的笔记本电脑上,是他早已起草好的一封致维西尔中国公司全体员工的电子邮件,邮件里的内容,正是他即将宣布的新班底:
  任命李龙伟担任销售总监,负责全国范围内的金融业、电信业和政府部门的市场;
  任命罗杰担任销售总监,负责全国范围内的制造业市场,不再担任上海地区经理;
  任命比尔取代露西担任技术经理,也不再担任广州地区经理;
  露西不再担任技术经理,转为新设立的负责合作伙伴业务的经理,没有直接下属;
  劳拉一切照旧,仍然担任财务经理,负责财务和行政。
  洪钧的心事,其实在这个新班底中已经全部挑明了,他对维西尔搞的这次脱胎换骨,正是基于他在两方面上的考虑。一方面,是在公司管理架构上的调整,他要把维西尔以往三间办公室各自为战的陋习杜绝掉,用行业取代地区来划分市场区域,李龙伟和罗杰的销售团队都包括来自三间办公室的成员,打破了原先各地的销售人员互不合作甚至相互竞争的局面。而且,因为地区经理的职位不复存在,洪钧便消除了罗杰和比尔这两个“地头蛇”日后搞“军阀割据、对抗中央”的后患。
  另一方面,是对具体人员的调动,他要把李龙伟提拔起来加以重用,而对露西加以冷处理。洪钧对李龙伟的能力和人品已经越来越了解、越来越信任,他需要一个得力的人来帮他拓展那三个举足轻重的行业市场;同样,他对露西也已经彻底看透,便因人设事地给她安排了一个新岗位。
  洪钧和李龙伟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因为他早已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了李龙伟,如果没有事先得到李龙伟定将全力以赴的承诺,他是断然不敢把如此重担托付出去的。洪钧和李龙伟握了握手,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可就全指望你了,给你的这三个行业都很肥啊,都能出来大单子,我今年的quota你怎么也得给我承担百分之八十,你要是有个闪失,我今年可就没办法向科克交代了。”
  李龙伟憨憨地笑了笑,好像被洪钧搭在肩膀上的手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挤出几个字:“我尽力而为吧。”
  洪钧替李龙伟打开门,轻松地笑着说:“赶紧招人吧,你的人手不够。”
  接下来分别是罗杰和比尔,正如洪钧所预料的,也没发生什么周折。两个人虽然都有些不情愿失去自己的老地盘,但也都只能无奈地接受了,明摆着的,目前在他们手里没有与洪钧分庭抗礼的本钱。而且,两个人的新职位都使他们得以负责全国范围内的一部分业务,虽然只是部分业务,但已经足以让他们放眼全国,毕竟地盘大了,尤其是比尔,手下的兵也会比以前多,罗杰虽然只分得了一个制造业,但也是由于他本人在上海的客观原因,要想遥控远在北京的大银行、电信公司和国家部委实在是勉为其难。洪钧觉得,他俩对此番安排还是基本满意的,甚至可能好于他们事先的揣测。他们应该会安心地好好干吧,至少在近期会这样,洪钧这么想着,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判断,还是他的期望。
  轮到露西,就远没有这么轻松了。尽管洪钧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竭力用露西能接受的方式来告知她,但是露西的反应还是把洪钧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本来做好了几套应急预案,来应付可能出现的暴跳如雷的露西、大叫大嚷的露西、软磨硬泡的露西,不料,他面对的,竟是一位失声痛哭的露西。
  洪钧立刻发现自己的准备工作太不到位了,他居然事先没让玛丽更换一盒新的面巾纸,结果,当洪钧确信露西在一阵沉默之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哭声的时候,他马上拿起桌上的面巾纸盒子,连着抽了几下却发现,只剩三张了。
  洪钧走到露西旁边,默默地把这宝贵的三张面巾纸塞到露西的面前,露西低着头、捂着脸“呜呜”地抽泣着,一把将面巾纸抓在手里,擦着滔滔不绝的眼泪和鼻涕。洪钧在旁边看着,那三张纸实在是杯水车薪,很快就被揉搓成湿透了的一团。洪钧环顾左右,再也没有任何代用品,而露西自己的手包也没有拿进来,看样子露西一时半会儿又停不下来,他只好说了一声:“我去给你倒杯水。”洪钧的手刚碰到门把手,露西的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他回头一看,见露西的肩膀还在剧烈地抽动,只是有声电影变为早期的默片了。
  洪钧走出门,快步冲到海伦的桌旁,抄起桌上的面巾纸盒子,手上的感觉告诉他里面存货充足,便不管海伦一副诧异的表情,转身走回了办公室。
  洪钧刚把门关好,便发现露西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一脸漠然地坐着,手里捏着那个纸团在脸上一下、一下地沾着。洪钧把纸盒放在露西触手可及的桌子边缘,心里奇怪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连默片都演完了。露西把纸团扔到墙角的废纸篓里,从纸盒里抽出纸巾,又细致地把眼角、鼻翼等部分擦拭了一遍,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毯。
  洪钧诚恳地说:“Lucy,这个新的位置非常重要,我和科克还有亚太区的其他几个人都谈过,我们都认为由你负责这个业务最合适,你的英语很好,表达能力和沟通能力都很强,与跟咱们有合作关系的那些外企都可以很好地打交道,也可以配合总部搞一些活动。”
  洪钧特意点出科克的名字,是要向露西表明这已经是亚太区老板们批准之后的定案了。接着,洪钧又把合作伙伴的重要性以及这个负责合作伙伴业务的经理的重要性详细阐述了一通。
  露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急促:“这个position以前没有的,我不知道我的package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洪钧摇了摇头,说:“没有变化,这次只是业务的变化、岗位的调整,不涉及package,等年底做review的时候才会根据各自的performance来决定package是否需要调整。”
  露西的声音变得平稳下来,她问:“这个position对我来说非常新,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考虑。”
  洪钧立刻回答:“这个我也和科克商量过了,培训是必要的,你应该到Headquarters去接受一下全面的orientation,回来之后也应该和他们保持密切的联系,从他们那里得到尽可能多的支持和资源。”
  露西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能到美国总部去呆上个把月,让她心里舒服了不少,感觉面子上过得去了。
  洪钧又勉励了几句,便站起身,露西也站起来,问道:“这个position,将来是不是也需要带一个team?”
  洪钧明白露西的意思,其实让她最难受的就是她今后无人可管了。洪钧可以不降低她的薪水,可以送她去美国转一圈,用这些金钱来安抚她,但洪钧不会随便给她几个人让她“管着玩儿”,公司里最宝贵的就是人,他不会把哪怕只是一个人交给不称职的露西来管理。
  洪钧脸上堆着笑,但是语气却分明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说:“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计划,看发展吧,如果将来这方面的业务做得好,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吧。”
  把露西送出门,洪钧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忆着刚才的这场风雨,发觉自己还是不太了解露西,现在细想起来,露西的哭恰恰说明她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对自己也没有恶意。露西看来的确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也没想着要搞些什么手段,面对洪钧给她的一席容身之地,她只能满腹委屈地接受了。露西的哭是因为她对这种结果没有心理准备,还认为她之前那一系列处心积虑的表现能保住她的位子呢,洪钧不由摇头,看来这位露西真的是水平问题。
  洪钧坐着等了一会儿,纳闷劳拉怎么还不进来,他事先已把谈话的先后顺序告诉了他们,刚才几个人都是一个接一个主动进来的,不用他去请。洪钧拿起桌上的水杯,借着倒水的名义出来看看,见罗杰、比尔和李龙伟聚在一处说笑着,他又走到小会议室门口,看见劳拉和露西都在里面,露西正在低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劳拉在笔记本电脑上忙着,好像旁边的露西根本不存在,也没有觉察到洪钧已经站在了门口。
  洪钧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露西立刻一脸惊恐地抬头望着他,他冲露西微笑了一下,便对劳拉说:“Laura,忙得怎么样了?咱们聊聊?”
  劳拉仍然没有抬头,双手在键盘上敲打着,眼睛扫视着旁边摊着的记事本,嘴里说:“你先忙你的,我弄好了就过去找你。”
  洪钧没说话,也没挪动脚步,露西匆忙收拾好东西,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便拎着包从洪钧身边溜了出去。劳拉忙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没有听见洪钧的任何动静,才抬头看了一眼,见洪钧还站在那里,就说:“正好赶上月底,忙死了,亚太那帮催命鬼,非要我把这个月的report马上发给他们,真会挑时间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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