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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圈套1、2、3

王强(当代)
圈子圈套
  第1章
  
  车刚从光华路的路口拐上东三环,洪钧就知道糟了。东三环上自南向北的车道已经被堵成了停车场,半个小时之内无论如何是赶不到机场了。
  司机小丁刚刚抓住车流中的一个空当,把车并到了里面的车道,就扭过头对洪钧说:"老板,看样子够呛啊,没准儿这次得让您的老板等咱们了。"洪钧坐在后座上没说话,如何尽快赶到机场是小丁的事,他正有些懊恼地想着自己的事:刚才真不该去吃琳达的"快餐"。
  洪钧做销售已经做了十多年,在现在的这家ICE公司做销售总监也已经将近三年,他很喜欢这家美国的软件公司,他感觉ICE让他有一种成就感,最近这些天他的成就感正经历着极大的满足。合智集团这个客户,终于要被盼来了,一百七十万美元的软件合同,就要瓜熟蒂落了!ICE公司在中国还从来没有签过这么大的合同,在洪钧印象里这么大的合同在整个亚太区也是凤毛麟角。但是,洪钧心里清楚,他现在所体会到的这种成就感的巨大满足,并不只是因为合智集团这个合同。洪钧做了这么多年的销售,经历了太多的输赢,早已经在感觉上"疲"了、"淡"了,单单赢得一个合同并不会让他多么兴奋。而真正让洪钧有些按耐不住的是:他终于要被"扶正"了。
  洪钧代理ICE中国区的首席代表已经将近一年,从最初的兴奋到想尽快做出成绩的急切,到最近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焦虑了。每次都听说要把"代理"二字抹掉,每次又都只是风声而已,一吹而过。但这次不同,这次他是真要被扶正了。
  洪钧的老板,ICE主管亚太区业务的副总裁皮特?布兰森就要到北京了。明天,就在明天,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首先是ICE和合智集团的正式签约仪式,然后就是皮特和洪钧一起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和业界宣布正式任命洪钧为ICE中国代表处的首席代表。
  洪钧这些天一直在想合智的项目,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太顺了吧,会不会是……"洪钧以往每到项目的这种最后关头,常会听到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只是这次的声音更强烈,而且更急迫。洪钧已经把合智这个项目从头到尾想了很多遍,他想不出有什么破绽,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遗漏掉的细节。他只好安慰自己,人就是这样,一直盼着愿望实现,可是当愿望真要实现的时候,又会想:"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吗?"然后强迫自己找出可能导致愿望终会落空的理由。
  就在刚才,快到中午的时候,洪钧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到了那个声音,他只好再一次陷入了苦思冥想,难道合智的项目真是万无一失了吗?忽然,他隔着落地玻璃上百叶窗帘间的缝隙,看见琳达熟悉的身影在外面大办公区的走廊上像云彩一样一掠而过,接着,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洪钧刚说了个"请"字,"进"字还没有出口,琳达已经推开门进来了,随手在身后把门掩上。琳达笑着,凑到洪钧的大班台前,摆弄着大班台上放着的名片架,问洪钧:"一个人干嘛呢?都快吃饭了。"洪钧随口说:"没什么,想点事情。"琳达的眼角和嘴角都翘翘的,说:"那还不如想我呢。想好中午怎么安排了吗?"洪钧心不在焉地回答:"能有什么安排?等一下就该去接Peter了。"的确,洪钧今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机场接皮特。
  琳达笑了,说:"那还早着呢。哪儿能一直这么等着呀?要不,咱们现在去你家吧。"洪钧一愣,看着琳达,她的别出心裁总能让洪钧获得新奇的体验。琳达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神情,柔柔地说:"想你了嘛。我想犒劳你一下,你想不想要?"洪钧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奇怪的声音,怎么也挥之不去。洪钧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需要彻底地放松。洪钧坐在自己的高背皮椅上,随着皮椅微微地左右摆动着,右手无意识地拨弄着大班台上黑色的IBM笔记本电脑的鼠标,他看着琳达的脸,琳达眼里的神情让他立刻忘掉了那个声音,他点了点头。
  洪钧等琳达走出了办公室,一边站起身来收拾东西,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司机小丁的手机号码,听到接通了就对小丁说:"丁啊,是我。我得回家拿些东西,你在楼下等我。"洪钧住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这是几幢落成不到一年的高档公寓。洪钧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买了这套三房两厅两卫的房子,反正就是典型的"炒房炒成了房东",而且他这个房东同时又是惟一的房客,结果一个人在里面住着感觉很是别扭。他有时候分析,认为自己以闪电般的速度泡上琳达就是这套大房子惹的祸。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想得糊涂了,究竟是自己把琳达勾上了手,还是自己被琳达钓上了钩。
  洪钧从床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八月的北京,简直就是一个火炉,盼了好多天的雨,一直像是在和人们逗着玩儿。每次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黑云压城,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可是老天爷好像和所有洗车铺的老板是亲戚一样,每次都只撒下那么一阵雨点儿,除了把车打上一层泥点,什么效果也没有。有的时候更干脆,风吹得稍微大了些,把自己刚送来的云彩又给刮得无影无踪了,连那层泥点都没留下。
  夏天盼雨,就像洪钧以往盼着客户和他签合同一样。这客户也像是雨,一直盼着它来,也好几次都好像是真要来了,却又没了消息。还好,合智集团这个客户终于真的来了,绝不会再被什么风给刮跑了。洪钧脑子里又闪过那个念头,不会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变故吧?他立刻烦躁起来,琳达作为迷幻剂的效用现在已经越来越差了,只能让他片刻逃离那种不安和焦虑。
  洪钧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琳达已经从床上下来,走到沙发上去拿她的内衣,洪钧就问:"急什么?"琳达抱着衣服回到床边,一边穿着一边说:"您是老大,天高皇帝远,谁能管你。可我是小白领,得回去上班呀,下午还有个meeting呢,不然你请来的那个Susan又要找我麻烦。"洪钧已经有些厌烦了琳达对苏珊的抱怨,懒懒地说:"Susan是MarketingManager,做marketing的就你们两个人还闹别扭,你们女人就是同性相斥。"琳达噘了嘴不作声。
  洪钧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琳达听了立刻眼睛一亮,穿衣服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反问道:"我把Susan替掉?怎么不想啊?Susan什么本事都没有,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面试她的。"洪钧听了哭笑不得,他也顾不上会不会让琳达觉得尴尬,就说:"我不是指这个,我觉得,咱俩现在这样,你还留在ICE不太好。"琳达像是被一棒子打懵了,愣在那里,脸也一下子红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委屈地说:"凭什么呀?你没结婚我没嫁人,为什么我不能留在ICE?你开始的时候还不许我用公司的E-mail给你发message呢,现在你自己在E-mail里什么都敢写。"洪钧只好连哄带解释:"那不一样啊,当初我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现在反正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再想保密也就没什么意义。但是正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才觉得你最好换家公司。"琳达反驳说:"这是什么道理呀?难道一个公司里就不能有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吗?人家还有开夫妻店的呢。"洪钧一下子被她逗乐了,笑着说:"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外企最怕的就是有人开夫妻店。像Peter他们这些老外们最不希望在我这儿发生officeromance,等我当了正式的首席代表以后,他们肯定对这些更敏感。"琳达气呼呼地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洪钧便接着说:"咱们就拿Susan来说吧,她是你老板,我又是她老板,她夹在你和我中间,肯定觉得难受,这样在一起共事大家都会觉得别扭。"然后,他口气一转,说:"不过,这事不急,我只是说咱们应该从现在开始留意,如果有好的公司你就不用非留在ICE不可,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找合适的机会。"琳达听洪钧这么说,脸色才平和下来,白了洪钧一眼,说:"这还差不多。"洪钧好像又进入了一种状态,他确信自己肯定忘记了什么,但就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究竟忘记的是什么,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再硬想下去的,否则简直会发疯。他离开落地窗,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好像有什么事?可就是想不起来了。"琳达转过身,冲洪钧笑着说:"别想了,就想着我,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的老婆。"洪钧豁然开朗,他想起来了,双手使劲拍了一下说:"老大?我的老大要到了!就是这个想不起来了。"洪钧开始忙着穿衣服。
  琳达也在往身上套着裙子,嘴里问:"Peter是要来了,这么大的事你会忘?""当然不是忘了这个,是我得回公司取些file。我原想从家直接去机场接他的,这才想起来,我要给他看的文件都放在公司了。现在得先回公司再去机场,搞不好就要来不及了。"琳达一听就笑了:"真逗,那急什么,接他到了office再看呗,今天来不及明天再看不一样?"洪钧现在放松了很多,一边打着领带一边解释:"你不懂了吧?这个Peter有个毛病,好像非要把分分秒秒都利用上似的,从机场接上他,就得在路上给他做briefing,而且不能凭空谈,必须拿着file什么的指指点点才算report。所以我每次接他送他都得拿些书面文件对付他。"琳达已经穿戴好,过来搂着洪钧的腰说:"我算知道你是凭什么爬得这么快了。你说,你是宁肯接老板的时候迟到好呢,还是宁肯忘带file好呢?"洪钧把琳达推开,一边拿起手机给小丁打电话,一边不耐烦地说:"当然是宁可迟到。迟到了还可以赖到traffic上面,自己忘带file可没的解释。"琳达露出一脸坏相,说:"要不要我跟小丁说,说咱俩刚'那个'完了,他可以来接你了?"
  洪钧坐在桑塔纳2000的后座上,心不在焉地翻着刚回公司取来准备应付皮特的文件,觉得有些头晕脑涨、腰酸腿疼。"真是一次不如一次!"洪钧在脑子里总结着刚才和琳达那次短暂的"交火",看来随叫随到的"快餐"的确不如精心烹制的"大餐"。洪钧在饮食上的确以吃大餐为主,因为他很少有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一起吃饭的客户、合作伙伴或者下属都不会让他用快餐便饭轻易打发的。相反,在女人上,洪钧一直是吃这种"快餐",虽然他一直憧憬着一顿大餐的来临。每次他和一个女人开始的时候,他都曾想把对方享用一生,可是每次都沦为了"快餐"体验,只是快餐的种类和档次有所不同,琳达嘛,算是快餐中的上品了吧,有些西式味道,就像必胜客。说来洪钧自己也奇怪,他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浮现出过琳达的容貌,做梦也从来没梦到过她,他也从来不注意琳达穿的是什么衣服。在他的脑海里能浮现出来的,只是一些碎片,她的声音、她的皮肤、她的姿态和她的味道,但这些碎片却一直拼不到一起。
  小丁忽然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熬过来啦。"洪钧一怔,晃了下脑袋,转头向右一看,发现已经过了三元桥边的南银大厦,开上了机场高速。小丁这句话真是一语双关,正是洪钧这时候想嚷出来的话。是啊,毕业出来做学徒,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打杂,学着做销售,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自己知道,到现在,终于熬出来了。洪钧觉得怎样犒劳自己都不过分,该是可以放纵一下自己的时候了。
  洪钧回想着这几年和皮特的一次次会面,已经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去机场接他了。洪钧接触过不少外国老板,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等等,深入地打过交道之后,洪钧觉得好像英国人最有全球观念。可能因为当年的那个大英帝国的缘故,英国人大多都能意识到英伦三岛只不过是泱泱世界的小小一隅,大多领略过英国以外的世界与英国的不同。让洪钧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可能还因为:皮特是个英国人。洪钧觉得在这些老板当中,皮特是和自己相处得最融洽、合作得最顺畅的一个。皮特四十出头,长相一般,有人说英国人是欧洲人中最难看的一群,这么说来皮特在英国人中应该还算好看的了,但皮特的风度和仪表很好,有时候某个动作、某个姿势会让洪钧想起皮尔斯?布鲁斯南。洪钧曾经对下属讲过,皮特是他见过的最善于倾听的人,皮特不自以为他了解中国,他希望洪钧给他介绍中国的事情、分析中国的业务并提出建议,他认真地听、认真地记,而且一般都接受了洪钧的建议。
  洪钧不喜欢和娶了中国女人的外国男人打交道,更不希望遇到这样的老板。凡是娶了中国女人的外国男人,大多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中国通,其实他充其量只是了解了一个或几个中国女人而已。而且,这种外国男人常常基于他们对中国女人的了解来对付中国男人,而这最让洪钧受不了。皮特也很喜欢中国女人,不过他常住新加坡,在新加坡有个英国女人和他同住。
  小丁终于把车开到了首都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洪钧等车刚停稳就从车里跳出来,向到港大厅大步走去。他走过停车场门口的时候,停住看了一眼航班信息显示屏,从香港飞来的港龙航空公司KA908航班在二十分钟之前就降落了。皮特这次是巡视整个北亚地区,先从新加坡去汉城,再从汉城到台北,再到香港,从香港来北京只住两个晚上然后就回香港,再从香港返回新加坡。皮特自然是坐头等舱,所以可以很快走出机舱经廊桥进入机场通道,而不必像后排的经济舱乘客要等半天才能离开机舱。他只在北京停留一天半,所以可能不会带什么需要托运的行李,即使他手提行李较多,港龙的空姐也一定会帮他找到地方放好,而不会要求他托运,这也是皮特喜欢坐国泰和港龙航空的一个原因。皮特应该可以在大队乘客到来之前就办好入境手续,又没有托运行李,他现在肯定已经在到港大厅等着洪钧了。洪钧想到这些,步子迈得更大了。小丁在后面跑上来跟着,他总不能跑到洪钧的前面去。
  刚一走进到港大厅,洪钧的脑袋立刻就大了,眼前黑压压的全是人。洪钧不想打皮特的手机,因为皮特很可能根本听不见手机响,而且,洪钧下了决心要亲自找到他。洪钧了解皮特,皮特最不愿意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洪钧曾引用英语中的一句话来和皮特开玩笑,就是"Out standing people always stand out"(出众的人自然是要站出众人之外的)。洪钧的眼睛只扫视那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果然,洪钧向右边望去,在大厅远远的一端是男女卫生间,两个卫生间的门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在这段距离的中点位置,站着一个人,正是皮特。皮特站在离墙不远的地方,但他永远不会靠着墙,一身藏蓝色西装,白色的衬衫没有系领带,很休闲的样子,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撑在拉杆箱的拉杆上,左腿直立,右边的小腿弯着从左腿前面勾过来,右脚的鞋尖顶在左脚的外侧,如果他左手拄着的是一支手杖或雨伞,简直就是一副典型的英国绅士的样子。皮特似乎没有一丝焦急的神情,他也没准备用手机给洪钧打电话,他就那样站着等着,因为找到他是洪钧的责任,而他自己不需要做什么。
  洪钧大步走过去,当看到皮特的目光向自己这边移过来时,向皮特挥了挥右手。皮特看到了洪钧,脸上露出笑容,但并没有挪动脚步。洪钧走到皮特面前,皮特已经伸出了右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洪钧用流利的英语打着招呼:"嗨,Peter,你好吗?非常非常地抱歉。"皮特左手拍了拍洪钧的肩膀说:"嗨,Jim,没关系,这肯定是你头一次盼着我的航班屯点吧?"Jim是洪钧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因为很多老外都把他的中文名字"钧"念成英语里的"六月"(June)。
  小丁赶紧凑上来接过了皮特的拉杆箱,皮特满脸笑容地用他仅会的几句汉语对小丁说:"丁,你好,谢谢。"小丁红着脸,向皮特缩了一下脖子算是点头致意,说着他仅会的一句英语:"哈喽,哈喽。"就转身快步走在前面,向停车场走去。
  上车后,洪钧问皮特:"我们是先去公司还是直接去嘉里中心酒店?"皮特坐在洪钧的右边,挪着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切听你安排,你是老板。"洪钧笑着说:"那我们先去公司,路上我们先谈谈。"皮特一边把脱下的西装上衣搭好,一边问:"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吗?先看好消息还是先看坏消息?""当然有东西要给你看,只是恐怕我这次不能让你完全满意,因为我这里没有什么坏消息可以给你。"洪钧说着就把带来的那些文件递给皮特,心里又想到了刚才和琳达在一起的情景,嘴角禁不住翘上去,露出一丝笑意,他马上回过神来,快速但是自然地收敛了。
  皮特开心地笑了,接过洪钧递过来的文件,并没有注意到洪钧的表情。洪钧说:"先看一下明天签约仪式的日程安排。"皮特随意地浏览着,问道:"我的导演,明天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洪钧有条不紊地回答:"握手、落座、起立、致词、干杯、合影,就这些,你肯定会演得很出色。""你要我说什么吗?"皮特问。
  洪钧指着文件上的一段内容,对皮特说:"最后这页上就是我想到的几点:感谢合智集团给我们机会,让我们的产品可以为他们管理水平的提升提供推动力,赞赏合智集团的决策者明智地选择了我们作为他们的合作伙伴,表达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这个项目,确保他们可以尽早从我们的产品和服务中取得收益,最后预祝双方合作成功。"皮特显然早已对这些套话耳熟能详,根本没有加以留意,而是接着问:"我要不要邀请他们访问我们在旧金山的总部?"洪钧回答:"一定要邀请,但不必在致词中提到,可以在接下来的午宴中直接向合智的老板发出邀请,这样显得更亲切自然一些。"皮特点了点头,又把文件翻回到第一页看了看,问:"合智集团的头号人物会来吗?""合智集团的董事会主席明天不会出席,他们的二号人物陈总裁会出席,代表合智方面致词、签字的都是他。"洪钧说着,观察着皮特的脸色,他知道皮特一定希望合智由头号人物出面,这样更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还好,皮特只是又点了点头,转而看另一份文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不满的表情。他的腿尽可能地向前伸,上身往后顶,可是桑塔纳2000里面的空间显然很难让他非常舒服地伸展开。洪钧注意到了,心想,看来需要尽快换车了,也可以换车了。洪钧这时候比皮特更不舒服,他的上身一直没有完全靠在座椅靠背上,而是微微向前倾着,用腰来支撑着上身,这样显得谦恭一些,只是行驶中的车子总在轻微地颠簸晃动,保持这种姿势的确让洪钧的腰感到了少许的力不从心。洪钧更后悔中午和琳达的那场交火,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慎重使用自己的腰了,是啊,男人的腰简直就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挣钱的时候要用,花钱的时候也要用,必须要讲求资源的使用效率了。
  皮特又问洪钧:"合同内容还会有任何变化吗?"洪钧笑着说:"你开玩笑吗?到现在不会再修改合同的任何内容了,除非他们想取消合同。"洪钧说完最后半句话就有些后悔了,真不应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皮特却并不在意,看来英国人似乎并不忌讳"乌鸦嘴",他顺着自己的思路问:"合智现在的业务怎么样?好还是不好?"洪钧很高兴他换了话题,回答说:"他们现在的日子不轻松,事实上,他们的家电业务很艰难。家电产品的价格越来越低,华南的那些企业可以做出非常便宜的产品,他们的销售价甚至比合智的成本都低,合智想推出新产品的难度也很大。"皮特来了兴趣,说:"那我们的软件正好可以帮助合智降低他们的成本,让他们的价格更有竞争力,这样合智就可以很快看到使用我们软件后带来的效益了。"洪钧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恐怕我们最好不要让合智对我们有这样的期望值。合智的产量和华南顺德市的一家厂商差不多,可在合智领工资的人数是那家厂商的两倍,合智有太多的人在领退休金和报销医药费,我们的软件恐怕改变不了这种状况。在和合智的陈总裁谈时,陈总裁也说,其实他知道现在更能改变合智状况的不是我们的软件,而是他们想要争取到的新政策。"皮特的眉头皱了起来,把胳膊放在脑后,头向后仰了仰,说:"听起来,合智不会是一个很成功的样板项目?我还想半年后再来参加他们宣布成功使用我们软件的发布会呢。"洪钧微笑了一下,他越来越佩服自己和老板沟通的本事了。他搞不懂为什么有人那么怕和老板在一起,那么怕向老板汇报。在洪钧看来,向老板汇报的过程,就是一个引导老板提出问题,好把自己想说的话变成老板想听的话,再通过老板的耳朵放到老板心里的过程。
  洪钧平静地接着解释:"我对陈总裁说,恰恰因为合智现在应该做好准备,所以应该尽早买软件。一旦新政策下来允许把很多人、很多负担转出合智,一旦合智一直要做的新产品被批准,我们的软件就可以保证合智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些改变,所以合智应该现在就开始我们的软件项目,而不是等到以后再做。"皮特满意地看了一眼洪钧,点着头说:"显然陈总裁接受了你的建议。对了,我们的那两家老对手怎么样?""在合智集团这个项目上,我们的主要对手是维西尔公司,科曼公司在合智项目上没有机会。因为科曼公司的软件最好安装在运行UNIX操作系统的服务器上,而合智集团的服务器都是运行微软的视窗系列操作系统的,我们和维西尔的软件都是既可以在UNIX也可以在微软视窗的环境里运行,所以合智是在我们和维西尔两家之中选择。维西尔公司的销售团队能力不行,到现在都没能和合智的高层建立密切的联系。所以在合智这个项目上,我们的对手一直是合智本身,其余两家都不是对手。"洪钧看到皮特扬起眉毛,似乎在等洪钧进一步说明,就接着说:"我担心的是合智根本不买软件或者拖到以后再买,而不担心他们会买别人的软件。我一直在努力说服合智尽早购买软件,只要他们决定买,就一定会买我们的,因为他们的硬件系统运行科曼软件的效果不会好,而维西尔虽然产品还不错但是他们的人不行。"皮特舒了一口气,欣慰地看着洪钧说:"赢了合智集团的合同,我们今年的业绩就非常出色了。"洪钧笑着对皮特说:"这还远远不是全部,我已经开始重点跟踪另一个大项目,很可能是比合智集团更大的项目,就是普发集团,我争取在今年年底前再给你一个惊喜。"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已经到了三元桥,正从机场高速拐上东三环。皮特很开心,他惬意地用手指弹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眼睛转过来盯着洪钧说:"所以,最重要的是人。Jim,我有你,ICE有你,而维西尔和科曼都没有,我很幸运。"洪钧矜持地笑笑,没有立刻说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如何反应十分关键。有不少人能扛得住老板的批评甚至斥责,却扛不住老板的表扬和赞许,结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势。就好像老板在你面前立了一根杆子,有的人想都不想就往上爬,结果滑下来摔得很难看;也有人痴痴地看着杆子不知所措,最后竟转身离开,结果杆子就倒下来正好砸到他脑袋。洪钧自然是要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但他会让老板一只手扶着杆子,一只手扶着他,帮他往上爬。
  洪钧看着皮特的眼睛,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你和我,我们是梦之队。"车子开过了昆仑饭店和长城饭店,正要扎进农展馆前面的那段像隧道一样的桥洞,洪钧的手机响了。洪钧悠闲地拿起手机,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电话,让他的人生正像他坐着的车子一样,进入了一段漆黑的隧道。
  洪钧在车子进入桥洞之前的一霎那,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串八位数字,而没有显示什么人的名字,看来对方的号码没被存进自己的手机号码簿里。他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在按下接听键的同时,洪钧想起来了,这个电话应该是从合智集团的一个电话分机打过来的。
  洪钧首先向对方问候:"喂,你好,我是洪钧。"手机里立刻传来很热情的声音:"洪总吗?你好埃我是合智的赵平凡埃"洪钧听赵平凡称呼自己洪总,而不是像平常那样称呼老洪,介绍他自己时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平凡",就知道赵平凡旁边一定还有其他人在场,而且他打这个电话很可能就是给旁边的人听的。
  洪钧似乎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还是非常自然地答道:"赵助总,你好,有什么事吗?"赵平凡的声音很急切,急切得有点夸张:"洪总,我急着找你埃出了个很不巧的事,得赶紧告诉你,看看下一步怎么办埃"洪钧感觉更不舒服了,而且已经很明确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前赵平凡一直也是这样拖着长音说话,可洪钧今天开始觉得有些反感了,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一如平常的沉稳:"赵助总,什么事情呢?"赵平凡大声说着,一副天塌下来的架势:"我们陈总突然有很紧急的安排啊,临时去了香港。我也是刚知道的。你看这可怎么好啊?咱们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埃"洪钧感觉自己所有的内脏器官好像都坠了下去。他感觉周围漆黑一片,这个桥洞真黑啊,他想。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知道,危机已经来临了,面对危机,他必须让自己保持镇定。他的声音和口气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沉稳而平静,甚至更亲和了一些:"赵助总,这可真是突然埃那你们的意思是怎么安排呢?我们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刚接到大老板,他已经到北京了,明天的媒体活动也都确认了。陈总什么时候回来?徐董事长在家吗?明天他能出席吗?"赵平凡的声音好像都带了些哭腔:"洪总啊,陈总走的太急,都没交代给我们,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埃刚才打他手机没开机,肯定在飞机上呢。徐董事长嘛,我倒是可以问一下,但我估计就算他在北京、就算他明天没安排,他也不太可能会出席的,因为你知道咱们这项目他一直是让陈总负责的埃"洪钧干脆反问,因为他知道赵平凡已经准备好了:"赵助总,那合智的意见是明天的活动怎么办呢?""洪总,真是不好意思啊,看来可能不能按计划搞了。你看是不是先推迟一下,啊?"赵平凡很诚恳地说。
  洪钧真想问他可不可以见面谈一下,但还是按捺住了,赵平凡不用手机而用桌上的固定电话,而且显然旁边有其他人,就意味着这不是他们之间的一次私人通话,而是合智集团正式向ICE公司发出的通知。如果他急着提出要面谈,赵平凡不仅不会答应,还会觉得他洪钧怎么这么没有水平。
  洪钧只好接着说,声音中没有流露出一丝的失望和无奈:"那也好,我就马上通知那些媒体明天的活动改期了。这样吧,麻烦你还是试着联络一下陈总,问问陈总的意见,我老板计划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我总得和他解释一下,而且他肯定会问要改到什么时候再拜访陈总。""那好啊,洪总,咱们明天的活动先推迟。对不起啊,麻烦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埃再见啊洪总。"赵平凡忙不迭地客气着。
  洪钧也说了一声再见,在听到赵平凡挂上电话后才按下手机,把手机顶在下巴上想着什么。他想到了那个这些天来一直回荡在脑子里的声音,那一定是自己的第六感在向自己预警呢,虽然洪钧仍然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他已经开始懊悔,他一定是过早地得意忘形了。
  他忽然意识到右边的皮特一直在等着,忙恢复了常态,转过脸来看着皮特。皮特用右手像刚才那样敲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微笑着看着洪钧,看来他没有从洪钧的脸上或声音中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是合智集团的总裁助理赵先生,说他们的陈总裁突然有急事去了香港,明天不能参加咱们的仪式了,他们希望把明天的活动推迟。"洪钧尽量平淡地说,想让皮特不要太感到意外和震惊。
  皮特怔住了,右手的手指也停住了敲打,眼睛和嘴巴都张大了,看着洪钧,足有半分钟之后才说话:"呃哦,坏消息。合智集团的头号人物能来吗?陈只是二号人物嘛。合同能马上签吗?"洪钧的脑子里很乱,但还是对皮特解释道:"看来合智集团的徐董事长已经让陈总裁全权负责这个项目,我们只能和陈总裁打交道。赵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合同,我也没有问,我觉得合同的签署、你和陈总裁的会面还有新闻发布会都要推迟了。""我明白了,"皮特的目光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说,"看来刚才我在天上和陈总裁擦肩而过了,如果他是真的飞去了香港。嗯,你打算怎么办?"洪钧咬着嘴唇说:"得先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就是要搜集各种信息,从各个渠道来了解内部消息,争取拼出一幅完整的画来。"皮特没有看洪钧,嘴里挤出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尽快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洪钧望着皮特的侧影,不知道是因为车里的空调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开始感觉有些冷。
  
第2章
  赵平凡和洪钧通完电话,抬起头,看着在他办公室里站着的几个人说:"好了,我已经通知ICE公司了。从现在开始,啊,咱们必须统一口径,他们一定会私下和你们联系,急着想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刚才向你们交待的,什么是不能说的,什么是能说的,能说的应该怎么说,啊,都清楚了吗?"几个人都连忙点着头,房间里响起他们各自答应的声音:"清楚了"、"好"、"OK",一片此起彼伏。
  赵平凡便接着说,语气更重了些:"以前你们和ICE的人,包括和他们的洪总,啊,还有那个销售经理小谭,有的联系多些,有的关系近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啊,无所谓。但是,从现在开始,他们从咱们合智的人嘴里只能听到一种说法。"有人问了一句:"要不要和下面的一些人也都打一下招呼?万一小谭去问我的信息中心底下的人呢?"赵平凡开始有些不耐烦,他皱起了眉头,说:"我就猜到你们可能会这么想。除了这间屋子里你们这几个人以外,啊,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你去向他们打什么招呼?啊?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小谭去问他们,他们正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懂不懂?"看看似乎不会有人再想说什么,当然主要是因为赵平凡自己不想说什么了,他摆手让这帮人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等到办公室的门轻轻地但是严实地掩上了,赵平凡禁不住用脚蹬了一下地板,让转椅带着自己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有些兴奋,更有一种成就感,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指挥所里的统帅,刚刚下达了总攻的指令,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开演了。
  赵平凡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又拿起了电话,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连着打几个电话。
  俞威左手的手腕勾着沉沉的电脑包,手指间捏着一张入境卡,右手握着笔在入境卡上歪七扭八地填着,两只脚还轮换着把放在地上的提包踢着往前挪。就在他以这种持重悬臂的姿势正忙着的时候,兜里的手机连震带响地闹了起来。俞威嘴里咕哝着骂了一声,把右手的笔挪到左手,用右手来掏左侧裤兜里的手机,手机还没掏出来呢,笔却忽然从左手的指缝滑到了地上,黑色的笔身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摔得笔帽从笔身上甩出去,在几米开外的地面上转圈儿。俞威更恼了,干脆把左手的电脑包和没填完的入境卡都扔在提包的旁边,一边掏手机,一边走过去把笔捡起来。他按了手机的通话键,就把手机夹在左耳和左边肩膀之间,两只手摆弄着他心爱的万宝龙签字笔查看着,嘴上粗声大嗓地说:"喂,我是俞威,哪位啊?"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老俞,我是平凡啊,到香港了吗?"俞威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好像电话那边的赵平凡能看见他的表情似的,忙说:"刚下飞机,这不正排队过海关呢嘛。"赵平凡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喜气,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哦。啊,我已经给ICE的洪钧打了电话,告诉他明天签不成合同了。他好像刚接到他老板,这会儿大概正向他老板解释呢吧。"俞威现在根本不关心洪钧在做什么,赵平凡这个纯粹是报喜邀功的电话没给他带来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现在觉得比刚才更烦了,可他不会让赵平凡察觉出一丝一毫,而是敷衍着:"是吗?那好埃"俞威停了一下,接着问:"他们知道陈总是来香港和我们签合同的吗?"赵平凡的口气不像刚才那样兴致盎然了:"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不过我想洪钧很快就会知道我们陈总是和你们谈合同去了。"俞威听到赵平凡特意说的是"谈"合同而不是"签"合同,似乎在有意提醒俞威:别得意,你们还没拿到合同呢。俞威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没有理会赵平凡的忸怩作态,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希望尽快结束这次通话,他说:"那好,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沟通。"赵平凡那边似乎没有尽兴,"哦"了一声,停了一下,又说:"好的啊,我还要给陈总打个电话呢,先挂了埃"俞威抬眼看了一下旁边排着的那条队,看到马上该轮到陈总办入境手续了。电话之前冲着手机说:"喂,老赵,老赵,要不你过几分钟再打,陈总正要过海关呢。"俞威听到赵平凡连声说:"好的好的。"就挂断了手机,他注意到赵平凡最后的语调中流露出一丝感激。
  轮到俞威办理入境手续了。他把港澳通行证、入境卡和往返机票放到柜台上,看着柜台里面的工作人员把这些证件收了进去。他无聊之中四下张望,最后把眼睛落在了柜台里坐着的人的胸牌上,发现这个工作人员叫Jacky,他心想:香港人真逗,成龙叫Jacky,就都跟着也管自己叫Jacky?想到这里,又抬眼仔细地看了一下胸牌的主人,俞威一下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瘦小枯干的男人,稀疏的头发倒向一边。冷不防Jacky忽然抬头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立刻止住笑,正容以对。其实Jacky只是对照着又看了一下俞威证件上的照片,就低下头去了。俞威不再胡思乱想,他看到陈总已经办好手续向行李提取处走了过去,他开始着急了。
  终于,柜台里的Jacky站了起来,俞威伸手去接证件,却发现Jacky的手里并没有拿着自己的证件。俞威正在诧异,Jacky说话了,典型的香港普通话:"这位先生请你先在这边站一下,你要多等一下。"俞威下意识地按Jacky手指的方向挪到了一边,看见Jacky已经在挥手招呼下一名旅客来办手续,把自己晾在一旁了,他才反应过来,立刻急了,冲Jacky说:"喂,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啊?"Jacky一边接过下一名旅客递上来的证件,一边回答:"没什么事情,只是你要多等一下。"俞威更急了,可又不能发作,只好忍着,眼睁睁地看着后面的几个人陆续办好手续走了过去。
  又过了难熬的几分钟,一个从肩章上看得出来级别高些的人走了过来,对Jacky嘀咕了几句,然后离开了。Jacky又站了起来,这次他手里拿着俞威的证件并递了过来,微笑着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可以了。"俞威接过证件翻看着,问道:"怎么回事?"Jacky仍然微笑着说:"有人和你的名字一样,我们需要仔细查一下。"俞威愣了一下,和自己重名,哪有这么巧?他忽然明白了,大声对Jacky说:"喂,你们是查的英文吧?我的这两个中国字,没几个重名的啊,你们查英文,那不连什么'于卫'、'余伟'全都成了我的重名啦?"Jacky收起了笑容,公事公办地说:"已经查好了,没有问题,你可以过去了。"说完就坐下,开始办理下一名旅客的手续。俞威气哼哼地拖着电脑包和提包向外走,从柜台前面绕到柜台的侧面时,冷不丁地对Jacky说:"好好学学普通话,大家都是中国人啦。"Jacky腾地一下蹦了起来,转身正要对俞威说什么,俞威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过去。
  俞威没有托运的行李,他直接走过等着提取行李的人围着的那一条条传送带,没有看到陈总,心想陈总一定已经出去了。俞威更加快步向外走,终于在门口看到了陈总,陈总正和围在身旁的几个人说话,看来是在等他。
  陈总瞥见俞威走了过来,就停住了交谈向这边看,其他几个人也都意识到了,顺着陈总注视的方向看过来。俞威人高马大的,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的T恤衫,下面是条宽松的棕色全棉的休闲裤,脚上是CLARK牌子的休闲皮鞋,衣服的颜色衬得他本来就不白的肤色更黑了些,加上他大步赶上来弄得一头汗,好像刚在球场上打完十八个洞的样子。等俞威走到眼前,陈总首先介绍说:"这位是俞总,科曼公司的销售总监,我这次就是来和他们在香港谈个合同。这位是薛总,我们合智香港的老总,这位是老吴,这位是黄生,这位是阿峰。"俞威满面热情但却是机械地逐个和陈总旁边的这些生面孔握手,在心里暗暗地抓着每个人的特征,努力地用这种办法在一瞬间把他们记在心里。
  陈总等大家握完了手,冲着俞威说:"小俞啊,他们过来接我,我们去合智的办公室办些事,就不和你一道进市区了。咱们晚上见吧。"俞威稍微有些意外,他以为陈总会和他一起直接去酒店呢,但他马上答应着:"没问题,好的好的。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安排。晚上我在酒店等您。"他又和其他几个人互相挥着手告别,嘴上还嘱咐着:"替我照顾好陈总啊,别让陈总一下飞机就这么忙埃"当他确信他们中不会有任何一个再回头的时候,才把举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俞威忽然觉得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太夸张了,夸张到了可笑的地步,好像自己和陈总的关系比人家和陈总的关系还要亲密无间。做销售的确常常需要自作多情的,很多人面对客户都不说"你们公司如何如何",而是说"咱们公司如何如何",但俞威没想到自己居然和初级水平的销售是一个层次的,他自嘲地笑了,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点儿过了。"然后,他拎起提包,向机场快线的自动售票机走去。
  俞威坐在机场快线的车厢里,下意识地把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但还没有打开,就又放了回去,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从机场到中环不过二十多分钟,难道他离开了电脑就连这二十多分钟都熬不过去?!职业病啊!俞威在心里叹了一声。他干脆闭上眼睛,想养养神,整理一下晚上谈判的思路。他没想到,首先蹦到他脑子里的,居然是洪钧。这也难怪,俞威第一次坐机场快线从赤腊角机场进市区,就是和洪钧同行。
  转眼快三年了,一切好像都没变,一切又好像都一去不复返了。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天气,窗外的景色似乎也一样,一样的车厢,就连刚走过去的穿着漂亮制服的服务小姐好像都是同一个女孩儿…………俞威愣愣地看着窗外,洪钧正兴趣十足地摆弄着前排座椅背后的小电视,最后停在了一个正播广告的频道上。
  洪钧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俞威:"嘿,别装忧郁了埃梁朝伟刚过去。"俞威一听便转过头,向车厢前部的方向张望,又调头向后,问道:"哪儿呢?他能也坐这个?"洪钧笑了,看着小小的电视屏幕说:"他跳车了,连他都受不了您那忧郁的样子。"俞威嘴里骂了一句,把身子坐正了,闭上眼睛,像是在问洪钧,又像是在问自己,说了一句:"这公司也够有病的,明明知道咱俩肯定都要走的人了,还让咱俩跑香港开这破会。"洪钧没好气地说:"废话,你也不想想,这公司除了咱俩还有能开会的人吗?让reception来?让cashier来?是来玩儿啊还是来选美啊?"俞威眼睛仍然闭着,可嘴上笑出了声:"让她们来,选丑还差不多。"洪钧也笑了:"没准儿就是因为公司有这么二位人才,别人才都熬不下去逃了。哎,真是啊,这么一想就全想明白了,reception难看,你说这客户还能愿意来吗?cashier难看,这客户还能愿意来付款吗?这生意没法儿火。"俞威止住了笑,还是闭着眼睛:"我才不操那心呢,爱火不火。"洪钧埋怨了一句:"就是,来歇两天,买点儿东西,不是挺好吗?你玩儿什么深沉啊?"俞威晃着脑袋:"不是这个。"就不再出声了。洪钧也不理他,接着看电视。
  俞威忽然睁开眼,猛地坐直身子,转过身盯着洪钧,洪钧吓了一跳,冲着俞威骂道:"你有病啊?!"俞威当没听见,脸上笑着说:"哎,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咱俩一块去科曼公司,他们要么把咱俩都要了,要么一个也别想要。"洪钧想了想,撇了撇嘴说:"恐怕不现实吧?就算人家真是想一下子招两个sales,就算人家对咱们两个都满意,你这么一要求,不把人家吓死?谁愿意自己手底下有两个是铁哥们儿的?再说,科曼是一帮香港人当头儿,我不想去。"俞威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身子慢慢地回到靠背上,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洪钧又拿胳膊碰了一下俞威,接着说:"我还是想去ICE,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的原则吗?要么,老板是真说中国话的,要么,老板是真不说中国话的。"俞威转过头,哭丧着脸说:"可我的英语不行啊,碰上真不说中国话的,我跟他说什么呀?"洪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明白俞威一直心神不定的原因了。洪钧看着俞威,一字一句地说:"我看呀,你就去科曼,我去ICE,你是不是担心到时候咱俩打起来?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各为其主,但咱们照样是哥们儿。诸葛亮和司马懿还是朋友呢,管鲍之交,懂不懂?"说完,洪钧又无忧无虑地看上电视了。
  俞威可一点儿都没轻松起来,他根本顾不上追究诸葛亮到底什么时候和司马懿成了朋友,也不想搞清楚姓管的和姓鲍的又是怎么回事,而是忙着凑过来,顺着洪钧的话头说:"那孙权后来还把关羽给杀了呢?当初他们可一块儿打曹操来着。"洪钧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着俞威的鼻子说:"你要是担心咱们将来做不成朋友,我可以保证,不在一家公司做,照样是朋友。你要是担心咱俩将来打起来谁输谁赢,我可没办法说,肯定是有输有赢,那么多项目呢,还不够咱们分的?"俞威立刻说:"哎,要不咱们这样,来个君子协定,退避三舍。"洪钧乐了:"怎么退避三舍?你退三十里?还是我退三十里?还是一起都退三十里?那倒省事儿,谁也碰不着谁了。"俞威没笑,他认真地说:"你听我说,这么着,你和我碰上的头三个项目,每个项目谁先去见了客户,另一个人就不争这个项目了,谁先到谁先得。三个项目以后就没这规定了,以后即使我一直做的项目,你也可以插进来把它抢过去。"洪钧痛痛快快地说:"行,没问题。反正你眼勤腿勤,肯定你先找到的项目多,我都不去抢。"俞威满意地在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调整着姿势,这下他踏实了。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刚要对洪钧再叮嘱一句,车厢里的音响响了起来,原来是在轮流用三种语言广播,青衣站到了。俞威听着广播里传出的女子清晰柔和的声音,他忽然大声冲洪钧喊着:"她们怎么这样?!怎么把英语放在中国话前面?!先用鸟语也就算了,然后应该是用普通话,怎么能是英语呢?"洪钧注意听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那是你没听清,她们是三种语言轮着播的,转着圈儿,你怎么能分清谁先谁后?我就觉得是普通话在前面,然后是广东话,最后是英语。"…………车厢里的音响又响了起来,青衣站到了,俞威回过神来,看看四周,空空的,哪有洪钧的影子。他又仔细听了一下广播里那女性柔和的声音,他也糊涂了,是英语在前还是普通话在前呢?分不清了。俞威不禁笑了一下。洪钧呢?洪钧现在正做什么?恐怕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转呢吧。俞威又一想,不会,洪钧办公室里的主人现在应该是他的那个英国老板,洪钧现在应该正站着不动,挨骂呢吧,他英语好,肯定能一字不差地把骂他的话听进心里。哈哈,俞威咧着嘴,大声地笑了起来。
  洪钧在前面引领着,皮特跟在后面,两人进了公司。坐在前台里的简马上站了起来,皮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洪钧的办公室在最里面,他俩顺着两列隔断之间的过道,穿过外面开放式的办公区。洪钧不时得停下来等一下皮特,因为皮特在向办公室里的员工逐一问候,即使有的正在打着电话,皮特也会去拍一下肩膀做个鬼脸。皮特可以叫出每个员工的名字,这让洪钧不得不佩服,因为他很清楚,老外记中国人短短的名字一点不比中国人记老外长长的名字来得容易,即使有些员工有英文名字。
  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洪钧推开门,把皮特先让了进去。洪钧伸手邀请皮特坐他的大班台后面的高背皮椅,皮特摇了摇头,将西装随手搭在沙发上,把大班台前面的两把普通办公椅的一把往外拉了拉,坐了下来。洪钧只好走过去坐在自己的皮椅上。
  简跟了进来,问皮特想喝点什么。皮特笑容可掬地对简说:"这是北京,我喝茶,谢谢。"简又走到洪钧的桌旁伸手来拿洪钧的茶杯,洪钧摆了摆手,简转身走到门口,正好小丁提着皮特的行李进来。皮特嘴上说着谢谢,接过小丁双手递过来的电脑包,取出笔记本电脑,开了机,自己忙了起来。
  洪钧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点都不自在。他不能像平时那样向后仰着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而是身子前倾,屁股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虽然两个胳膊肘放在大班台上,可也不能把全身重量压上去,还是得靠腰部的力量把上身挺着。洪钧看到皮特没有要和自己讨论什么的意思,觉得这么坐着实在别扭,所以只随意地摆弄了几下电脑,便站起来对皮特说了声失陪,皮特摆了下手,洪钧便走到门口,一拉门,把正端着茶具要敲门的简吓了一跳。
  洪钧走到大厦的电梯间,拿出手机拨了销售经理小谭的号码,叫着小谭的英文名字:"喂,David,一直等你电话呢,有什么消息?"手机里传出小谭急切的声音:"Jim,现在还不很清楚,可是感觉不好。陈总的确是去了香港,中午的飞机走的。赵平凡那儿什么也不肯多说。""你不要再找他了,他不会告诉咱们什么的。你要从其他的channel尽可能打听,关键是要搞清楚,陈总去香港,究竟是有其他紧急的事情,还是和咱们的case有关。"洪钧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焦虑流露出来。
  小谭显得有些慌乱地说:"Jim,我说感觉不好,就是因为我感觉合智的人全都怪怪的,如果陈总真是有别的事急着去了香港,他们也不用对我躲躲闪闪的啊?会不会是维西尔搞的鬼啊?"洪钧又有了那种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坠了下去,这一次连脖子到后背都感到嗖嗖的凉气。他喃喃地说:"恐怕不是维西尔,维西尔中国和维西尔香港是两个实体,相互独立,没什么关系。我担心的是科曼,科曼大中国区的那帮人都在香港。釜底抽薪,也就俞威有这本事。"洪钧挂了电话,走进公司,简和其他人都看出了洪钧脸色的异常,让在一旁不知所措。洪钧闷着头走了过去,回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他转过头向琳达的座位看了一眼,琳达正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洪钧的手在精致的铜门把手上停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香港维多利亚湾的南岸,有一大片围海造田堆出来的庞然大物,全然是钢铁构架和玻璃幕墙的混合体,这一带就是鼎鼎大名的香港国际会展中心,见证了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所有历史性时刻,据说它东面的紫荆花雕像,简直成了内地到香港的所有游客必来驻足留影之地。和国际会展中心连为一体的还有两家酒店,西面的那家就是极豪华的君悦酒店。
  君悦酒店里大大小小的商务设施中,有一间能容纳二十人左右的会议室,朝北的落地窗能看到维多利亚湾的夜景和对面九龙岸边高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只是现在落地窗被厚厚的帷幔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会议室里的人谁也没有心思看外面的风景。
  诺大的会议室空空荡荡的,巨大的长条型会议桌两旁,分别只坐了三个人。俞威穿着非常正式的蓝黑色西装,白色牛津纺的衬衫,系着一条鲜艳的红底条纹领带,还特意在衬衫的袖口上配了显眼的镀金纽扣。俞威在心里暗算过,这一身行头,就花了他一万多块钱,对了,还没有包括他左手腕上的瑞士帝舵手表,不然就得加倍了。俞威的左边,坐着他的老板,科曼公司大中国区的总经理,托尼?蔡。托尼是香港人,瘦瘦的,是在香港人中少见的高个子,只是太瘦了,尤其是骨架太窄小,所有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让人担心会随时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托尼的左边,是个瘦小的女孩子,是他的助理。
  托尼和俞威都笑容可掬地望着桌子另一边的陈总、老吴和黄生,心里却是各怀心思。俞威一走进这间会议室,就在心里骂托尼这帮人根本没脑子。这房间太大了,桌子也太大了,让人产生强烈的距离感,两边的人一坐过去,不自觉地就会变成了两军对垒,长条桌就像一条鸿沟,一丝一毫的亲切气氛都没有了。像这种双方各自只有三个人的高层会晤,一定要找一间小会议室,哪怕显得拥挤局促些都没关系,最好是围着一张圆桌,或者也可以是那种成直角摆放的沙发,中间放一张轻巧的茶几就好,这样就能营造出像一家人一样的亲热气氛。
  托尼琢磨的却是陈总。陈总是房间里惟一没有穿正装的人,实际上还是他下午飞来香港时穿的那身,根本没换。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肘部,没系领带,下面好像是条咔叽布的裤子,应该不会是牛仔裤吧?托尼在想。陈总的个子比俞威和托尼都矮一些,当然他旁边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个就更矮了。托尼本来安排的不是在这里谈合同,科曼公司就在湾仔,而且就在君悦酒店对面、港湾道上的瑞安中心里面,可是陈总不同意去科曼公司的会议室,他要求在酒店谈,因为这是第三方的地方。
  刚见面时的客套寒喧已经过去,实际上,现在会议室里的气氛几乎可以用一个"僵"字来形容。
  陈总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再不说话就是不礼貌了,才淡淡地说:"蔡先生刚才说你们这边又有些新情况,有些新东西要提一下,那不妨请蔡先生说说看,我先听一下。"托尼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里面的冰水,咽了下去。俞威从侧面可以清晰地看见托尼突出的喉结先是提了起来又落了下去,俞威好像都听到了这口水落进托尼肚子里的声音。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记事本,不敢去看对面的陈总他们,他相信他们一定也看到了托尼的喉结运动,如果目光对视,很可能都会禁不住笑出来。
  托尼开始说话了:"好,我把这边的想法和陈总讲一下。双方的诚意都是不用说的啦,双方的重视也不用说的啦。我老板也很重视,要求我一定把科曼公司的诚意向陈总转达到。"别说陈总会不耐烦,连俞威都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忽然想起了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里面唠叨个没完的唐僧。
  托尼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对方的反应,接着说:"总部也做了很大的努力,我们也把合智这个case的重要性一再和总部讲了,但是科曼毕竟是家global company,有它一直的做法。总部已经批准了我们申请的优惠折扣,这个合同的价格是没得变的了,但是这个付款,总部是要求在我们把软件给你们后,你们一次就都付过来。还有,以后每年的服务费用不可以打折的,以前俞威和你们讲时可能讲过可以打折,那是他自己搞错的啦。"俞威更不敢抬头看陈总了,但他可以想象出陈总听了以后的样子。托尼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而且这两条也不能一下子都说出来啊,要先只说一条,另一条要等陈总提出他们一方的要求时再掏出来嘛。
  陈总听完托尼的话,把手中的笔放在了翻开的记事本上,胳膊离开了桌子,身体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他显然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客气地对托尼说:"蔡先生,俞威对我讲的,我都理解成是你们科曼公司对我讲的。我在北京的时候你们对我讲的,我都不会再和你们谈,因为已经谈定了。我来香港,是想听我们提的那几条你们说还在考虑的,最后考虑得怎么样了。"托尼的嗓子好像更干了,他硬着头皮,说:"陈总,请你理解一下我们,我们一直在很努力,总部也尽了全力。"陈总把双手放到脑后,托着脑袋,言语中简直带有些轻蔑了:"蔡先生,我已经讲过了,项目的预算是一次审批、分步到位的,我还没拿到全部的钱,怎么可能一笔付给你?我们的项目经费是一次性的,以后每年的服务费用我们只好从自己日常的管理费用里面出,经费有限,所以你们必须把服务费打折,否则我们接受不了。这些是已经谈定的事,如果你们当初不答应这些,我根本不会来香港。你刚才说,申请的优惠折扣总部已经批了,你要讲清楚,你们申请的是不是就是我们要求的,是不是我说的那个数,如果不是,你们总部批不批对我们没有意义。"托尼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着脖子,他的声音像是被挤出来的:"总部批准了,一百七十万美元,科曼以前从来没有给过这么大的折扣。"陈总真火了,他上身朝桌子压过来,冲着托尼说:"一百七十万?一百七十万我就和ICE签了,我干嘛大老远跑到香港来?"托尼反而镇静下来了,之前他一直不知道陈总究竟会如何反应,是他脑子里对陈总将如何反应的各种猜测把他自己吓得够呛。现在好了,不用猜了,原来陈总是这样反应的。托尼按照和俞威事先商量好的,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他把桌上放着的签字笔拿起来,插到西装里面左侧的内兜里,双手缓缓地把摊在桌上的记事本合了起来,对仍然盯着自己的陈总说:"陈总啊,我完全理解,双方都非常想合作,这个case对我们都很重要,肯定还有很多detail要谈的。我看这样,今天我们先谈到这里,陈总今天很辛苦,先休息,我们明天,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再谈也可以嘛。"陈总笑了,扭转头分别向两侧坐着的人看了一眼,说:"怎么样?不出我所料吧?"旁边的老吴和黄生都赶紧欠着身子,也都陪着笑了起来。
  陈总根本不看托尼,而是看着俞威,两眼放光一般地说:"小俞啊,我们估计到了这种情况。双方都希望合作,我们在北京也谈得不错,所以我这次来香港,也是有诚意的。但看起来你们总部的确对我们、对中国市场还不太了解,可能也不太重视,对你们这些在一线做项目的支持力度也不够。这次可能只能是个遗憾啦,我看明天也不必再谈了,我争取一早就回去。等一下我给赵平凡打个电话,让他和徐董事长说一下,如果明天我赶不及,他就请徐董事长见一下ICE公司的人,把合作的事定下来。"说完,陈总把笔插在记事本里专门放笔的小袋子里,用更悠闲自得的姿态把记事本合上,往左边推了一下,示意左边的黄生替他把记事本收好,然后站了起来。
  会议室的空气好像完全凝固住了,托尼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好像他刚才举起来的杀手锏掉下来砸在了自己头上。他左边的助理张着嘴,不知所措。倒是俞威最先反应过来,他跳起来,绕着长长的桌子,快步走向门口去拦住陈总。
  俞威走到陈总面前,横在他和会议室的大门中间,陈总正好伸出手来要和俞威告别,俞威双手抓住陈总的右手,又摇又晃,把陈总抬起的手又拉回到自然下垂的位置,嘴里拖着长音说:"陈总,陈总,别呀。都可以谈,都可以谈嘛。大老远来香港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呀。"俞威最后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陈总甩开俞威的两只手,正色说道:"怎么是空手?我很有收获嘛,我总算认识了一家公司,我总算拿定了一个主意!"托尼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他站起身,但没有走过来,而是原地站在桌旁说:"陈总,不要生气。都还可以谈,我们是非常愿意谈的,我们是一定要谈成的。"俞威简直是推着搡着把陈总又送回到了刚才的座位旁边,但陈总坚持不坐下,而是双手撑着桌面,对托尼说:"说说吧,怎么谈?"托尼忙不迭地说:"好好谈,好好谈。这样,我们现在马上给headquarters打电话,打电话,请他们批准。"陈总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表,嘲讽地说:"现在美国几点?你们老板起来了吗?"托尼的脸红了,嘴上嘟囔着:"找得到的,找得到的。"陈总这才坐下。
  托尼和俞威前后脚走了出来,那个助理也战战兢兢地跟着,托尼转头对她吼着:"你出来干什么?!回去!照顾客人。"助理又战战兢兢地缩了回去。
  走出很远,托尼确信没人再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便转过身来,左手叉着腰,右手摊出来冲着俞威嚷道:"我就说过不要playgame的吧?人家翻了脸,我们怎么办?总部都批了嘛,直接答应他们,把合同签了嘛。"俞威强压住心里的怒气,脸上堆着笑解释说:"Tony,是你首先问我可不可以试一下把价格抬高一些的。他们已经把和ICE签合同的事推了,没有退路了,咱们当然可以试试看,陈总来了香港就一定要签了合同才回去,咱们主动啊,他拖不起的。"托尼不耐烦地摆着手:"不要再玩啦,不能再takerisk,马上答应他们,签合同。"俞威有点急了:"Tony,要么刚才一见面就签合同,开开心心的。既然现在已经不愉快了,就应该坚持一下,看谁能沉得住气。陈总没有退路的,他不可能回去找ICE的,他怕丢面子,而且ICE的洪钧要是知道了这些,也会抬高价格,陈总心里肯定明白。"托尼已经不能正常地思考了,他斜着眼睛,瞥着俞威说:"你这么有把握,刚才为什么要拦住他?让他走好啦。"俞威真是感到哭笑不得,他长舒了一口气说:"Tony,刚才他走了,就彻底翻脸了,他一定会去和ICE签的,不管ICE抬高多少价格。咱们现在进去,就说大老板正在飞机上,从波士顿飞洛杉矶什么的,联系不到,但咱们这次保证不会再有问题,明天一早签合同。到了明天早上,咱们就说都批准了,只是以后每年的服务费用不能打折,大的都答应他们,但留这个便宜在咱们手里,陈总没办法,也只能同意,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了,咱们总算不白折腾这一下。"托尼摇着头,已经抬腿往会议室走,嘴上说着:"不要再玩了,我不敢再trust你了,都是badidea。我进去就全部答应他们,赶快签合同就好。"俞威的脑袋嗡嗡的,他真想把前面走着的托尼一脚踹飞,又怕弄坏了自己的BrooksBrothers的高湺皮鞋,他把脖子上勒着的领带松了松,跟在后面。到了会议室的门口,俞威没有像平时那样抢上一步替托尼开门,托尼也根本顾不上这些,他径直推开门,在门打开的一霎那,他满脸立刻堆上了一层厚厚的笑容。
  第3章
  俞威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如何从会议室回到酒店楼上自己的房间的,他也记不起来刚才是如何签的合同、如何与陈总他们热情告别,更不愿意再去想分手时托尼的那副嘴脸。他一进房间,就把自己几乎扒了个精光,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一万多块钱的行头扔得房间里到处都是,身上就剩一条CK牌子的内裤。他仰面躺在硕大的床上,两臂张开,两条腿的膝盖以下在床沿外面耷拉着,就像一个下面被截短的"大"字。他从来没这么窝囊过,而此刻恰恰原本应该是他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做得多么精彩漂亮的一个项目,没想到本应该是最高潮的尾声,却是如此的失败和狼狈。俞威感觉浑身火辣辣的,尤其是脸上,好像刚被人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俞威想,右边的一下是陈总扇的,左边的一下是那个托尼扇的。
  忽然,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开始时很微弱,但越来越大了起来,俞威回过神来,他听出是手机响了。他滑到地毯上,分辨着声音的来源,因为他也记不起来刚才把手机塞在哪件衣服的兜里,又把衣服扔在哪儿了。他爬向门口,忽然发现在松软的地毯上爬行原来是这么舒服,他真想这样一直爬下去。到了门边,他抓过地毯上的西装上衣,从里面翻出叫声越来越大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按了接听键:"喂,是我。""老俞,我老范啊,忙呢吧?是不是正'请勿打扰'呐?哈哈。"俞威坐在地毯上,靠着墙壁,没好气地说:"扯淡。刚回房间,陈总他们刚走。""签了吧?肯定没问题的,恭喜恭喜,我给你庆祝庆祝。"俞威硬邦邦地说:"没什么好庆祝的。你在哪儿?""我在大堂啊,就在楼下。这会儿还早,出去转转吧。"俞威想起来了,他几乎把和老范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这个老范就是泛舟系统集成公司的老板范宇宙,主要经销UNIX系统的服务器,和俞威在合智项目上一直合作,今天也从北京飞来香港了,说好晚上聚聚的。俞威一边撑着站起身来,一边回答:"真忘了,晕头转向的。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下来。"俞威便穿上一身休闲舒适的衣服,坐电梯下了楼。出了电梯,他往大堂看去,大堂里虽不能说熙熙攘攘,可也有不少人,但俞威仍然一眼就看到了范宇宙,他和大堂里的所有东西都太不协调了。大堂里有四根又高又粗的圆柱,都是黑底白纹的大理石表面,很是气派,圆柱靠近地面的部分是一圈底座,范宇宙就靠在最远处那根圆柱的底座上。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上身的宽度和胸背的厚度简直相差无几,大大的脑袋,短粗的脖子,剃着方方正正的平头,活像一个刚被锻打得敦敦实实的钢锭。范宇宙穿着一件宽大的套头衫,下摆垂在裤子外面,显得上身很长腿很短,下面穿着皱皱巴巴的宽大裤子,脚上是一双凉鞋,他双手背在身后靠在柱子上,左脚撑在地上,右腿向后弯起来,右脚底蹬在柱子上,大脑袋转着,眼睛扫着大堂里过往的人,因为过往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要多看他几眼。俞威心里暗笑:"这老范,门童居然放他这样的进来了。"俞威走到范宇宙前面不远,范宇宙也看见了俞威,便离开柱子迎了过来。范宇宙笑着先开了口:"老俞,这地方我呆着不自在,咱们先出去上了车再说去哪儿。"俞威答应着,把胳膊搭在范宇宙的肩膀上,向外走去,他忽然感觉到旁边的人都在看着他俩,猛地意识到两个男的这么亲密的确有些扎眼,便把胳膊收了回来,和范宇宙也稍微拉开了些距离,范宇宙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俞威的这些举动。
  上了的士,范宇宙赶紧问:"去哪儿?九龙?"俞威懒洋洋地说:"懒得折腾,还得过隧道,就在港岛这边吧。"范宇宙马上告诉司机:"去铜锣湾。"车子动了,范宇宙看着俞威说:"怎么样?累坏了吧?这么大的合同,再累也值埃单子多大?"俞威更加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有气无力地说:"不大,一百五十万美元。"范宇宙怔了一下:"不是说应该能到一百七十万美元吗?"又马上接着说:"噢,这也已经够大的了,都超过一千两百万人民币了,不错不错。"俞威一听就来了气:"要依着我,本来能签得更大……"但他又停住了,他不想把刚才发生的事讲给范宇宙听。本来计划好的在最后时刻摊牌,逼陈总让步,结果托尼却在和陈总的心理战中一败涂地,什么便宜都没赚到,回过头来反而把俞威说得狗血淋头,这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还是不说为好。
  范宇宙也不再问,话题一转:"看你累得够呛,找个地方给你捏捏吧。"车开到铜锣湾,在一条挂满霓虹灯的巷子中间停了下来。范宇宙付了车费,和俞威走进一家康乐中心。一个女人迎上前来招呼,范宇宙对俞威建议:"先来'素'的吧?找俩手艺不错的男师傅给咱们好好捏捏,咱们还能聊聊。"见俞威点头同意,范宇宙便把这意思对那女人说了,那女人连忙把他俩送到男宾部的门口。两个人草草洗了淋浴,便让男服务生带他们进了一间按摩室,里面放着两间按摩床。一个男服务生送进来茶水,后面就进来了两个男的按摩师,他们刚开口说老板晚上好,范宇宙就说:"老家哪儿的?江苏的吧?"其中一个哈着腰说:"老板眼力真好,我们是从江苏来的,扬州的,我来得早,他刚来,是我老乡。"范宇宙让俞威趴到靠里面的床上,自己往离门近的床上趴着,让方才答话的年纪稍长的给俞威做,让年轻些的给自己按摩,一边说:"这年头到哪儿都一样,在国内,猜卡拉OK的小姐,不是四川的就是河南的,八九不离十,搓澡的按摩的师傅,一猜扬州的也差不多。没想到在香港也这样。"按摩师傅各就各位,年长的说:"老板,那可不一样,扬州真有手艺的师傅都出来了,内地的都是假冒的多了。"范宇宙还没吱声,旁边床上的俞威已经笑了出来:"这儿还有人才外流呐?"又止住笑,接着说:"香港有什么好?!都往这儿跑!"两个师傅见俞威变了脸,便都不再说话,闷着头开始做上了。
  范宇宙闭着眼,怕俞威睡着了,紧着和俞威说话:"老俞,这项目也是够不容易的,当初我还真以为咱们没戏了呢。"俞威声音不大,幽幽地说:"没有一定能赢的项目,也没有肯定没戏的项目。有时候,别人觉得你没戏,反倒是件好事。合智这项目,赢就赢在让别人都觉得我们没戏,ICE觉得维西尔是对手,维西尔觉得ICE是对手,都没注意我们科曼。"俞威突然叫了起来:"嘿嘿,轻点儿嘿!"年长的按摩师傅忙停下来,试探着说:"哟,力气重了?看您这么壮实,还不怎么能吃力呀。"见俞威不理他,便接着按起来,力气轻了一些。范宇宙却同时叫了起来:"我这位师傅,你得重点儿,你就把我当块铁,使劲按。我告诉你啊,别看我个儿矮,可表面积不小,不许偷懒埃"给他做的那位年轻师傅讪讪地笑笑,手上已经加了劲。
  范宇宙顺着俞威刚才的话说:"是啊,合智买了那么多跑微软Windows系统的服务器,可你们科曼的软件又最好是在UNIX机器上跑,谁都觉得合智不会选你们的。""那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服务器算什么,大不了再买几台UNIX的服务器呗。他们没找到合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还以为合智就是想买软件呢。"俞威顿了一下,心思好像又回到了合智的项目上。"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合智现在的家电业务太累,他们也想做IT,做电脑、服务、网络什么的,上次说的那个'网中宝',就是他们刚买过来想大做一场的东西。"范宇宙问:"就是你上次说合智想和你们科曼合作的那个东西?""嗯,不是想和科曼合作,合智是看上了我们科曼的那帮代理商。当时我还不好和你说太多太细。合智现在的代理商全都是向老百姓卖家电的,不知道怎么卖专门给企业用的'网中宝';我们那么多代理商,代理商又都是专门向企业客户卖软件的,最适合代理他们那个'网中宝',他们就是看中了我们的代理商体系。那好,合作呗,他只要买我的软件,我就让我的代理商替他卖他的'网中宝'。"俞威开始有些得意了,接着说:"软件?买谁的软件不一样?如果ICE和维西尔也有代理商,而不是只靠自己做直销的话,咱们可能就真没戏了,可谁让他们两家都没有代理商呢。"范宇宙一副愣愣的样子,似乎没全明白,俞威最愿意看到他这种样子,因为这让他更加得意。
  范宇宙翻过身来,好像还在思考,在确认了单凭自己实在思考不出个所以然之后,便问道:"你和我说了以后,我当时心里有底了,可后来听说合智要和ICE签合同了,我就又糊涂了,你还跟我打哑谜,只说不用担心,直到昨天你说你要去香港和陈总签合同,我都没明白过来。"俞威逗着范宇宙:"你现在就明白了?我不告诉你,你还是不明白。合智和我们整个就是编了一出戏,给我们公司总部那帮老美看的,主角却是ICE,是洪钧和他老板,哈哈。"俞威瞥了一眼范宇宙那张困惑的脸,他沉浸到了自己的杰作之中:"我们总部那帮老美,真是没法说他们。他们觉得客户买科曼的软件是天经地义的,客户不买科曼的软件说明这客户有毛玻合智钱比较紧,我们的软件也的确是贵了点儿,合智想要的折扣我和托尼都给不出来,只能请总部批准。总部牛啊,不批,他们觉得我们即使不降那么多价合智最终也得找我们买。没办法,逼着我和合智一块儿想了个主意,你总部不是不批吗?我就吓唬你,人家合智真要买别人的了,看你总部批不批?"俞威已经顾不上观察范宇宙听懂没听懂,他起身喝了口茶接着说:"要说演员,陈总和赵平凡是自导自演,演得真好,另外还有俩主角,一个是洪钧,一个是他老板,主要是洪钧演得好,把他老板调动得也好,当然关键还是我导演得好,洪钧这小子太投入了,真以为他能赢这个项目,真以为合智请他老板来签合同呢。我告诉总部,几月几号几点,合智集团的老板要和ICE的老板正式签合同了,合同金额会是一百七十万美元,然后我说,如果你总部批准我要的折扣,我就能让合智和咱们签,让ICE空手而归。这帮老美,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才批准了。老范你知道吗?三十六计里头的好几计,我这一个项目就全用上了,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隔岸观火,还有釜底抽薪。"范宇宙张着嘴瞪着眼,听呆了,半天才嘟囔着说:"哎哟,我都听傻了。你玩儿得真厉害,真狠。"他好像转了转念头,又说:"不过这次是不是把ICE给耍得太惨了兛洪钧真把他老板请来签合同了,这下可惨了。你们俩当初还是哥们呐。"俞威觉得有些扫兴,不以为然地应着:"又不是我耍的他,是合智陈总他们耍的他。他们想从我们这儿拿到更大的折扣,就用ICE来讨价还价,为了让我们总部相信他们真会和ICE签合同,当然得骗得洪钧把他老板请来了。"范宇宙好像还想多打听个究竟,问:"你们俩当初那么好,怎么后来去了互相竞争的两家公司呢?现在谁都不理谁了,也别太僵了。"俞威的脸沉了下来,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初我和他是不错,可毕竟后来是对手了埃他也是死心眼儿,当初我们俩说过,头几个项目尽量不争个你死我活,他先去做的项目我不去搅和,我先跟着的项目他别来掺和,可真到了项目上哪顾得上那么多,谁能分得那么清楚?刚到新公司,肯定要争取尽快签几个合同嘛,我不管什么他的我的,有项目就做,有什么不对?"范宇宙忙陪着笑说:"就是就是,生意人嘛,在商言商的好。"他停了一下,像是享受着被揉捏得很舒服的感觉,其实是在脑子里把想说的话又捋了一遍,然后说:"老俞,软件合同签了,大功告成,合智也得赶紧买UNIX的机器了吧?赶紧买赶紧安装,装好硬件好装你们的软件,然后赶紧给你们付款埃"俞威的脸色已经平和了下来,他知道范宇宙关心的就是这个,慢条斯理地说:"我的软件定了,你的硬件合同就跑不掉了,合智肯定得新买UNIX服务器的,我不会让他们用那些运行微软系统的服务器安装我们的软件。"范宇宙进一步试探着问:"那他们会不会从其他的公司买呢?我已经把底价什么的都告诉赵平凡了,该做的也做了,他们应该会很快定吧?"俞威明白范宇宙说的"该做的"指的是什么,他接着安慰范宇宙:"老范,都是一样的机器,买谁的不是买?你该做的都做了,他们为什么还非要找别的公司买?我回北京就会找赵平凡,催他赶紧和你把合同签了,你把心放得踏踏实实的,你现在都可以马上订货,合同一签马上发货,硬件软件安装完了咱们一起收钱。"范宇宙咧开大嘴,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正好按摩也做到钟了,两个按摩师都停了手,等范宇宙给他们签了工单便退了出去。范宇宙坐在床上,对仍然躺着的俞威说:"这我心里就有数了。老俞,怎么样?舒坦点儿没有?来'荤'的吧,我叫领班来告诉他安排一下。"俞威躺着伸了个懒腰说:"随你吧。不过我今天战斗力够呛,就当是陪你吧。"范宇宙笑着说:"行行,就当陪我吧。"说着拉开门,把领班叫了进来,对领班嘀咕了好几句,领班像是心领神会的样子,满脸堆笑爽气地说:"行,保证老板们满意,你们稍等下,女孩子会来领老板们去房间。"说完退了出去。
  范宇宙坐回床边,和俞威闲扯:"明天怎么安排的?逛逛?"俞威随口应道:"得给老婆买些化妆品,她给拉了个单子,我明天按方抓药,回去交差。"范宇宙又问:"那能花多少时间?回去前没别的事了?"俞威也坐了起来,整理着身上的浴衣说:"我得再来趟铜锣湾,找家银行开个账户,在香港有个账户以后有些事办起来方便些。"范宇宙立刻问:"准备找哪家银行啊?东西准备好了吗?"俞威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一家,用中国护照就可以开户,别的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开了户,存几百块钱就行了呗。"范宇宙不动声色地建议着:"老俞,应该多存些。我记得有些银行如果你账户里有五万港币,他们就不会每年都收你的服务费,好像还有些什么VIP服务一类的。这样,老俞,明天我也没事,陪你去银行,先往你账户里面放五万港币,以后省得交服务费什么的。"俞威没有马上回话,低着头整理浴衣上的腰带,过了一会儿才说:"也行,那谢谢啦。"说完,抬起头,还用手拍了下范宇宙宽厚的肩膀,但眼睛却避开了范宇宙看着他的目光。范宇宙心里清楚,俞威已经欣然笑纳了范宇宙为他"该做的"事。
  这时门开了,门口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女孩儿,看着他俩,前面的说:"老板,咱们去房间吧。"俞威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又看了眼范宇宙,范宇宙立刻明白了,他立刻横着身子从两个女孩中间穿出去,走到走廊上,冲着不远处站着的领班嚷道:"嘿,不是告诉你要丰满的吗?你怎么找来俩瘦干巴猴儿啊?!"
  小谭赶到三里屯南街,推开那家爱尔兰酒吧的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一进门,看见外间厅堂里的客人好像还不如酒吧的服务生多,大概因为今天是星期三而不是周末的缘故。几张厚重的木头桌凳上围坐着几个在喝酒的,一看装束就觉得像是从哪个写字楼里出来的外企白领。小谭抬头看了眼北面墙壁上画着的那幅熟悉的画,那位穿着绿色衣裙的肥肥胖胖的大婶,手里举着几大杯啤酒,咧着嘴笑着。小谭冲柜台里的服务生点了点头,算是对他们的问候的回应,就径直穿过柜台旁边的过道,向后面的里间走去。
  小谭进了里间,站在过道口上四处用目光搜寻着。左前方一张木头桌子,有三个女孩儿坐在桌旁的木头长凳上,一个手里把玩着饮料杯子,一个嘴上叼着根吸管,另一个把一瓶科洛娜放到嘴边却没喝。小谭凭直觉一下子就能判断出这三个女孩子也都是写字楼里的上班族,可能是前台、秘书或助理什么的。她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曍说着什么,三双眼睛却都盯着一个方向。小谭顺着她们盯着的方向看过去,靠墙是一个长沙发,沙发虽然还算干净,显然已经很老旧,被无数人坐过无数次了,已经看不出布面上最初的颜色和花纹了。沙发上靠着一角坐着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很白净,衬衫也是雪白,而且挺括得好像没有一丝折皱,他悠闲地翘着二郎腿,能一眼看见蓝黑色的西服裤子笔挺的裤线。虽然是坐着,也能看出是中等个子,身材很匀称。他的西装上衣搭在沙发上,看得出来是仔细地搭上去的,不会把西装压出任何折痕,一条领带被细致地折叠成一个平整的小方块,掖在西装口袋里。这人一只手拿着一本旅游杂志在看,另一只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沙发前面放着个当作茶几用的木头案子,案子上面放着一只诺基亚的手机,手机旁边是一个厚厚的皮夹。小谭笑了,恨不能把那三个女孩的目光都截留到自己的身上,他向这个男人走过去,站在木头案子旁边,说:"老板,早来了?"洪钧抬起头,见是小谭,便笑了笑,把杂志合上放到面前的木头案子上,拍拍沙发示意小谭坐下,说道:"刚到一会儿。"小谭坐下就说:"你是看见那几个女孩儿才坐这儿的?还是她们看见你凑过来的?"洪钧嘴上说着:"哪儿?什么女孩儿?"边向周围扫视着,看见了那三个女孩。三个女孩冷不防洪钧直直地看过来,赶忙把目光转开,三个人几乎同时都开口说着什么,显得很可笑。洪钧说:"哦,刚才没看见埃"小谭笑了:"老板还是这么有吸引力啊,今天我也沾沾光。"洪钧不搭理他的话,直接说:"怎么约这么晚?你以前不是说,带着女孩儿去酒吧,就到三里屯南街,到酒吧找女孩儿带走,就去三里屯北街,你给我选这地方是什么意思?"小谭陪着笑说:"我以为你今天得陪Peter到挺晚呢。选这儿是想和你喝两杯,郁闷。"洪钧说:"Peter早自己回酒店了,他也很郁闷。怎么着?你也郁闷?也想让我给你解解闷儿?"小谭连忙边摇头边摆手地说:"不不不,没这意思。哪儿敢啊?合智出了这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服务生走了过来,小谭点了一杯嘉士伯,洪钧要的是健力士的黑疲等两杯啤酒送上来,洪钧举起酒杯说:"喝吧,说说都打听到什么。"小谭忙也举起杯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嘴上还留着一圈啤酒沫就说:"赵平凡的确是什么都不肯说,哼哼哈哈打官腔儿。项目组里的其他人也都吞吞吐吐的,信息中心、财务部的,以前熟得不能再熟了,现在全像变了个人似的。后来你说得试试从其他渠道打听,我就找了些别的关系。科曼的一个女孩儿,在科曼做行政的,我从她那儿套出来,俞威今天也去了香港。另外,合智法律部的一个女孩儿告诉我,她们审过两个买软件的合同,一个是和咱们的,一个是和科曼的,她当时还奇怪到底是要和谁签。我还有个同学在合智企划部,做什么新策略新产品规划的,说他们头儿和科曼的渠道发展总监谈过不止一次了。"洪钧起初听得似乎不太在意,当听到小谭最后这句话时,显然把注意力提了起来。他把酒杯放在一旁,拿起原本放在杯子下面的杯垫,两只手把玩着,眼睛却像看着无穷远处,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着:"已经不要再有什么侥幸心理了,陈总到香港,看来一定是去和科曼签合同去了,我也是这样告诉皮特的。现在就是要搞清楚,合智为什么选择科曼。新策略新产品规划,科曼的渠道发展……你把你同学怎么告诉你的都原封不动说一遍。"小谭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整理了一下思路,字斟句酌地说:"我这个同学说,合智一直在准备做一种新产品,他们企划部经理让他搜集过几家软件公司的代理商网络情况,看来他们的新产品要交给代理商去销售,企划部经理也和科曼的渠道发展总监开过会,但没有带他去,具体谈什么他也不知道,都是他经理直接向陈总做汇报的。"洪钧想了想,把杯垫往案子上一扔,缓缓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明白了,我太大意了。"但马上又恢复了平常样子,说:"陈总也和我说过他们要推出一种新产品,我一直没问是什么产品,他们准备怎么销售,不过话说回来,就是问他也不会告诉我。现在想也觉得奇怪,如果新产品还是家电,那咱们和他们的研发部门那么熟,早应该听说了,看来是种全新的东西,而且不是合智自己研发的,没准就是买来的技术。因为是全新的产品,所以销售渠道也得是全新的,谁来帮合智做新渠道?科曼!科曼为什么要帮合智,因为合智答应买科曼的软件!"洪钧伸出颀长的手指,把裤脚边从沙发上粘来的一根细小的线头儿弹掉,幽幽地说:"我们不知道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输才怪呢。"小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寻找着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仍不死心:"那科曼的软件不能装在合智现在那些Windows服务器上啊,合智舍得再花钱买硬件?而且,他们都决定和咱们签合同了,Peter都来了,这不是把咱们当猴耍吗?"洪钧苦笑了一下,说:"比耍猴耍得惨,惨得多!买新硬件能花多少钱,可自己从无到有建代理商网络要花多少钱、多少时间?这账再好算不过了。至于为什么耍咱们,很简单,这种招术以前不少客户也玩儿过,拿咱们吓唬科曼,如果科曼不答应合智的条件,合智就买ICE的了,让我把Peter请来准备和他们签合同,这是做给科曼看的。"小谭还是有些想不通:"俞威和你那么好的朋友,以前就说话不算数专门抢你的项目,可这次也太狠了吧?陈总,还有赵平凡,和咱们关系都很不错啊,都快像一家人了,怎么也会这么毒呢?"洪钧恨不能用手指去戳着小谭的脑门教训他,但还是忍住了,尽量耐心地解释:"David,谁和你是一家人啊?俞威怎么做是他的事,你也永远不要以为客户真和你是一家人。如果咱们自己小心,他们算计不到咱们。这次,不怨别的,是我太想拿到这个项目了,考虑了太多拿到这个项目以后的事,而没有仔细考虑这个项目本身。"洪钧停下来,盯着小谭的眼睛问:"David,记得我以前说过的,怎样算成功的销售吗?"小谭稍微愣了一下,马上挺直身子说:"成功的销售,就是让客户相信我们让他相信的东西。"洪钧把目光从小谭身上移开,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怎样算最失败的竞争呢?相信了对手让你相信的东西。这次,我是相信了对手和客户合着让我相信的东西。"小谭真傻了,把酒杯往案子上放的时候差点掉到地上,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说:"那Peter?Peter也被耍了,他要知道他白跑这趟,肯定得发火埃"洪钧平静地说:"他已经知道了,我告诉他这个项目肯定出问题了。他发火也不会发到你头上。"小谭还在嘟囔着:"本来还挺高兴,这么大的合同,提成大大的,全年的指标也都超额完成了,后几个月可以开始跟踪明年的项目了,这下可惨了,又得找新项目,手上另外几个项目前一段都没顾得上,又得回去炒冷饭了,咳,还得全力去攻普发集团那个项目吧。"洪钧没有说话,他心里想,这个小谭,真是不知道事情的轻重埃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在盘算着什么提成、指标,心里还惦记着有什么新项目,虽然的确是个不错的销售人员,可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是一点儿都不能为自己分忧,不能帮自己支撑一下的。洪钧知道,像小谭这样的,如果碰上一个像自己这样的"好"老板,还可以"罩"着他,他只管做项目就行了,如果洪钧不是他老板而换成什么其他人,像小谭这样只知道一个心眼做销售,恐怕没有好日子过的。
  洪钧想着想着,不由得微微苦笑了一下。他在自嘲,自己已经处于这种危在旦夕的境地,居然还在替部下操这份心。
  洪钧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以前似乎从没有过这种强烈地想逃回家的感觉,在过去,这宽大得近乎冷清的家,只是他过夜的一个地方而已,而刚才,在和皮特或小谭在一起的时候,他居然有好几次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回家吧,别撑着了,撑不住了。"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过山车一般的生活。每个电话,都可能是带来一个好消息,让他感觉像登上了世界之巅;每封电子邮件,又都可能是一个突发的噩耗,让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所以,他已经慢慢养成了别人难以想象的承受力。他有时候会想起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的那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实这一直就是他的座右铭,只不过他越来越能体会到这话中的真谛,也愈发体会到这种境界的遥不可及。
  可今天,经历的不是过山车,他好像是在玩儿蹦极,从高高的巅峰纵身一跃,向下面的深渊跌了下去。不对,不是蹦极,而且远不如蹦极,洪钧脑子里想着,他是正在巅峰上自我陶醉的时候,被人从后面一脚踹下去的,而且,他的脚上也没有绑着那根绳索,那根可以把他拽着再弹起来的绳索,那根可以让他最终平安落地的绳索。现在已经落到底了吗?洪钧想。没有,还远没有到底,洪钧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洪钧进到房间里面,立刻感觉自己的筋好像被抽走了一样,要瘫在地板上。是啊,不用再当着老板或下属的面,强撑着充硬汉了,他不用再在自己已经没有底气的时候还要给别人打气。旁边不再有人,不再需要演戏,真自在埃洪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仰头靠着沙发,浑身彻底地散了架。
  这种彻底解脱的感觉稍纵即逝,还不到一分钟,洪钧的头就耷拉了下来。是啊,自己的家,原来就是个没有别人的地方,这样的家也叫家吗?洪钧知道自己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刚才还只是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逃避一下,现在已经又想要个人陪了。他就是这样的不满足,一路追逐着要更多的东西,要赢更多次,要挣更多钱,要管更多人,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洪钧脱了衣服,刚要洗个澡,手机响了。他不禁哆嗦了一下,难道今天还没过去?难道还有什么坏消息正在空中朝自己飞过来?不一定吧,难道就不会是他正在等的人吗?洪钧想到这儿,来了精神,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立刻按了接听键,不等琳达说话,直接说:"正想你呢,刚要洗澡。"要是在一天之前,琳达一定会说:"怎么想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洗?"可洪钧等了一会儿,等到的却是琳达问他:"合智怎么了?明天的活动怎么都cancel了?"洪钧立刻泄了气,坐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琳达接着问:"下午Susan让我把订的会尝花篮、横幅什么的都取消了,她自己给那些媒体打电话,她打不过来又分给我不少让我打,一个个全通知说明天的活动cancel了,怎么回事啊?"洪钧硬着头皮,向他本来认为最不必解释的人做着解释:"合智的项目出了问题,看来他们耍了我们,他们今天应该已经和科曼在香港签了合同。"这回轮到琳达沉默了,洪钧也就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琳达才说:"怎么会呢?他们怎么可能骗倒你呢?"洪钧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说:"我又不是常胜将军,又不是没被别人骗过。"琳达看来也并不想和洪钧在电话上总结失败教训,转而问她更关心的一个问题:"合同不签了,照样可以向媒体announce你的任命啊,怎么全cancel了呢?只先在公司内部announce?那有什么意义,本来我们早都知道你是老大。"洪钧心里觉得更苦,可又被琳达的话弄得更想笑,这滋味儿真难受,他耐着性子说:"我的傻丫头,合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着Peter正式给我升官儿啊?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时候宣布我当首席代表,也不是到底让不让我当这个正式的首席代表,现在的问题,是我还能不能在ICE呆下去。"电话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连琳达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样停了半天,洪钧简直以为电话断了,下意识地把电话从耳旁挪到眼前看了一下,显示还在通话中啊,洪钧便对着手机嚷:"喂,琳达,琳达。"琳达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怎么会呢?不过是一个case嘛,而且是David做的埃为这么一个合智,就不让你干了,那Peter还想不想要别的case了?"洪钧把腿抬到沙发上躺下,头枕着胳膊,说到这些,他反而变得坦然了:"这你不懂,Peter不会这么看的。他早向总部报了合智这个大项目的特大喜讯,总部也批准了我的任命,结果他白跑一趟,所有对媒体的安排全取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交代?你不明白,美国人是经济动物,而英国人是政治动物。"琳达这次倒是很快就回答了,把洪钧噎得够呛:"你倒是什么都懂。"沙发太软,洪钧的腰陷进了沙发里面,身体窝着,并不舒服。洪钧挪动着,不想和琳达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他知道,琳达不可能替他分担什么,也根本没有人能替他分担什么。他真盼着琳达能对自己说:"我现在过来吧。"他等了一会儿,失望中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上床了吗?"琳达简单地"嗯"了一声,接着跟了一句:"都这么晚了。"以前,她不在乎晚的。如果是琳达打来的电话,她常会说:"那我过来吧。"如果是洪钧打过去的电话,她也常会问:"你是不是想我过来?"然后都常常会立刻挂上电话,换上第二天上班穿的衣服,赶过来。
  洪钧似乎隐约闻到了琳达的味道,中午时在沙发上留下的味道,那味道曾经让他兴奋,现在也让他感觉到一丝暖意,好像自己周围有一个场,托着自己,不让自己掉下去。慢慢地,洪钧似乎觉得那种味道越来越淡了,场就显得越来越弱,他就快掉下去了。洪钧真想对着手机说:"我想你过来陪我。"他张开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那种味道,电话里的声音,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好像都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第4章
  第二天晚上,洪钧一个人坐在嘉里中心饭店大堂的酒吧里,觉得自己的心情和这酒吧的名字"炫酷"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他现在的感觉,倒正可以用另外两个字来形容:"悬"、"苦"。
  整个白天异常地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而洪钧却感觉好像一切都已经变了。无所事事地熬,感觉这个白天无比漫长,昨天就是漫长的一天,那是因为昨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虽然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却让他觉得漫长得多,因为洪钧知道那个事情一定会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洪钧就这样熬到了晚上。
  皮特白天没有到公司来,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饭店的房间里。但洪钧相信,皮特一定很忙,昨天夜里他肯定已经和旧金山总部的头头们商量了,今天白天他肯定在和新加坡那帮亚太区的人忙活要具体料理的事情。快下班的时候,皮特打来电话,约洪钧晚上在酒吧见面,"喝一杯"。以往,皮特来北京住这家饭店的时候,他们常常是在楼上的豪华阁贵宾廊谈事的。这次特地约在酒吧,洪钧明白皮特一定是想把气氛弄得放松些,看来见面的话题一定会是沉重的,想到这些,洪钧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心里对自己说:"来吧。"洪钧坐在软椅上,面向酒吧的入口,从入口望出去就是大堂。因为还早,酒吧里人不多,菲律宾乐队也还没有开始表演。洪钧从桌上拿起饭店提供的精致的火柴盒,摆弄着。他对这家饭店太熟悉了,虽然他对北京的主要豪华饭店都很熟悉,但对嘉里中心似乎印象最深。已经开业几年了?洪钧在脑子里回想着,九九年开业的?洪钧不太确定。但洪钧可以确定的是,这家饭店自从开业至今,就一直是被工地包围着。北面、西面、南面,都是工地,饭店门前的路面常常铺满了重型卡车撒落的渣土,每逢冬春季节刮大风的时候,西北面工地上吹来的尘土好像都能穿过饭店的两道门进到大堂里。有人说这饭店的地理位置绝佳,洪钧却觉得在很长时间里它的位置反而是个缺陷,交通拥堵,周围全是工地。洪钧一直在琢磨的是,嘉里中心究竟有什么妙招,能够把那么多的会议和各种商务活动拉过来,能够吸引那么多显贵来北京时到此下榻。实际上,洪钧之所以对嘉里中心饭店印象深,就是因为洪钧觉得他们的销售在北京的豪华饭店中是做得最好的。"找机会一定要和他们做会议销售的人好好聊聊。"洪钧心里念叨着。忽然,他禁不住自己苦笑了起来,是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琢磨别人的生意经,还惦记着要和人家切磋一下,自己可真够敬业的。
  洪钧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用着熟悉的姿态,穿过大堂向酒吧里走了过来。皮特的步子很轻盈,一身休闲装,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饭店的房卡,在手指间倒来倒去,像玩弄着一张扑克牌。皮特也看见了洪钧,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扬了一下手,走了过来。洪钧便站起身,等皮特走到面前,边伸出手握了一下,边打着招呼。
  两人都坐下来,四把单人软椅围着一张小圆桌,以往洪钧和皮特都是挨着坐的,今天皮特很自然地便坐在了洪钧对面的椅子上。皮特先翘起二郎腿,洪钧才跟着也翘起二郎腿,让自己尽可能舒服些。皮特看见洪钧面前摆着杯饮料,看样子不是酒,就问:"你点了什么?"洪钧回答:"汤力水。"皮特立刻略带夸张地做了个惊讶而诧异的表情,问道:"为什么不来点酒?"洪钧笑着说:"汤力水就很好,你随意点吧。"皮特也笑了笑,摇了摇头。这时侍者也已经走了过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皮特对他说:"一杯卡布奇诺,不用带那种小饼干。"侍者答应着走开了。
  皮特和洪钧都微笑着看着对方,对视了几秒钟,皮特先开了腔:"怎么样?各方面都还好吗?"这样泛泛地随便一问,洪钧却很难回答。要在以往,洪钧都是笑着回答说好得不能再好了,玩笑中流露出自信,皮特也会哈哈地笑起来。可现在,洪钧的感觉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可当然不能这样回答。洪钧停了一下,只好说:"还好,和平常一样。"皮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说:"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我相信对你和我都是这样。"洪钧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没有说什么。这时侍者端着杯咖啡送了过来,放到皮特面前,皮特说了声谢谢,用手捏着咖啡杯的小把手,却没有端起来喝,而是看着咖啡上面的泡沫图案发呆。过了一会儿,皮特才又抬起头,看着洪钧说:现在很难啊,你和我都很艰难,我们都很清楚。"洪钧又点了点头,看着皮特的眼睛,听他继续说:"合智是一个大项目,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我们一直以为可以得到这个项目,总部很了解这个项目,他们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好消息。现在看来,我们肯定已经输掉了这个项目。至于为什么输了,怎么输的,肯定还有很多细节我们不知道,或者说至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在这上面花时间了。合智的项目丢了,我们不再谈它了,我们要考虑的是未来。"洪钧专注地听着,没有插话,他听出了皮特真正的意思。皮特说的不再谈合智项目,而考虑未来,并不是说就这样轻易地把这一页翻过去了。他的意思,恰恰是为了未来,首先要把合智项目彻底做个了结。他不关心的只是这项目究竟怎么丢的,他关心的是丢了项目的这笔账该怎么算。
  皮特等了下洪钧,见洪钧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接着说:"合智这个项目丢掉了,ICE中国区今年的业绩指标能否完成,是一个大问号,ICE亚太区今年的业绩指标能否完成,也是个问题。但更重要的是,你和我,在总部建立起来的信誉,被大大地影响了,我们失掉的不仅是一个项目,而是我们的信誉。我们曾对总部说这个项目没有问题,结果事实变成是我们这个项目没有机会了,总部以后还会相信我们说的话吗?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总部看到,我们已经找到了问题,并将很快解决问题,这样才能重新建立我们的信誉。"说到这儿,皮特停了下来,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着。
  洪钧忽然有一种憋不住想笑的感觉,这本来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而且和他的前途性命攸关,可他真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特别好笑。什么地方不对呢?洪钧明白了,原来,皮特刚才说的好几个"我们",其实都是在说"我",只是碍于当着洪钧的面,才只好说"我们",似乎把洪钧也照应了进去。洪钧想,中国人以前很少说"我"如何如何,都是说"我们"如何如何,其实隐含着都只是在说"我",没想到英国人也学会了,而且运用得炉火纯青。
  皮特好像又在等着洪钧说话,可是洪钧仍然只是一脸专注地看着皮特,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皮特也就只好接着说得更明确些:"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们必须先找出问题,然后再商量如何解决。"洪钧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刚想说话,忽然发现自己怎么弄得像个走向刑场慷慨赴死的英雄似的,又一次憋不住要笑出来,但他再一次控制住了,没有流露出半点,而是非常平静但不容置疑地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我对输掉合智项目负全责。"皮特显然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看着洪钧,他肯定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刚才何必绕那么大圈子做铺垫呢?皮特马上恢复了常态,面带微笑,温和地对洪钧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觉,你在这个项目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现在输掉了,你肯定觉得难以接受,过于自责,但这样对你不公平,因为你毕竟不是直接负责这个项目的人。"洪钧知道皮特指的是谁,他指的是小谭。作为直接负责合智项目的销售经理,小谭的确应该为输掉项目负责。但洪钧也清楚,单单一个小谭,既不够格成为皮特所要找的"问题",更不够格由皮特亲自来"解决"。显然,把小谭抛出去,并不能改善洪钧的处境,为什么还要做那种"恶人"呢?洪钧打定了主意。
  洪钧仍然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David是做销售的,他当然对输掉项目负有责任。但是合智这么大的项目,自始至终并不是他单独负责,实际上,我直接负责合智项目的整个销售过程,尤其是那些关键阶段,David只是我的助手。"皮特并没有想说服洪钧,而是试探着说:"所以,你没有考虑过让David离开公司?""没有。虽然输掉了合智,可现在离财政年度的结束还有四个月,David仍然有机会达到他的业绩定额,他是个不错的销售经理,也从来没有违反过公司的规矩,我们应该给他机会。如果他到年底时没有完成定额,我们可以不和他续签合同。但我觉得如果现在让他离开,"洪钧停顿了一下,尽量平和地补了一句,"那样不公平。"皮特面无表情,刚才一直浮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说:"Jim,合智项目不是一个简单的项目,输掉它,后果显然是很严重的。我们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洪钧面带微笑,把刚才说过的话用同样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对输掉合智项目负全责。"皮特紧接着问:"你是说,你准备辞职?"洪钧笑着摇了摇头,皮特立刻一愣,洪钧不等他问,就说:"我不辞职,你可以终止我的合同,或者说,你开掉我。"说完就专注地看着皮特的表情。
  皮特微微张着嘴,停在那里,但脑子一定在飞速地转动。他挪动了一下,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向前探过来,用非常诚恳的口吻对洪钧说:"不,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不会这么做。"在皮特说话的时候,洪钧也把二郎腿放下来,坐得挺直了一些,听皮特接着说。
  "Jim,我知道你是个负责的人,但我们这次的运气太坏了,所以你和我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开掉你。我的想法是,你提出辞职,然后我接受你的辞职。"皮特说完,发现洪钧并没有任何反应,就又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些,"你辞职的原因可以说是个人职业发展的考虑,要去尝试新的机会,你和公司,都不丢脸,也可以温和地分手,不是很好吗?对了,公司还将给你三个月的工资,你可以理解为给你的补偿,我可以理解为对你的贡献的酬谢。"说实话,皮特开出的条件不能说没有吸引力,尤其对现在的洪钧来说更是如此,但洪钧心里很明白,他必须坚持住,虽然作为败军之将、行将被扫地出门的人,他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但他仍然要守住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
  洪钧深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Peter,正是因为考虑到我下一步的职业机会,我才决定宁可被开掉也不辞职的。如果我辞职,我和公司签的合同中的非竞争性条款就将生效,我将不能加入与ICE有竞争关系的公司,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行,尤其当ICE给了我工资补偿以后。但是,我不想离开这个行业去重新从零开始。所以,我宁可不要ICE给我任何补偿,我宁可ICE把我开掉,我也不愿意在找下一个工作的时候受任何限制。"皮特似乎有些紧张,他已经开始考虑今后更远一些的事情了,他向桌子再靠近一些,对洪钧说:"Jim,即使ICE终止了和你的合同,你也不应该加入ICE的竞争对手埃"洪钧微笑着说:"Peter,你把我开掉了,我当然可以到任何公司去工作,当然也可以去你的竞争对手那里,当然,我不会违反我和公司签过的保密协议。"皮特的眉头皱了起来,把手放在嘴边,洪钧知道这是他在紧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正好刚才那个高高瘦瘦的侍者走了过来,问皮特要不要加些咖啡,皮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洪钧发现一向温文尔雅的皮特原来也有这种急躁的时候,他仍然微笑着,等着皮特。
  皮特似乎拿定了主意,脸上的表情柔和了很多,也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Jim,我和ICE公司都非常欣赏你,我们都看到了你对ICE公司做出的贡献,实际上,我们不想失去你。只是,现在显然你不再适合领导ICE中国公司。你觉得,在ICE中国公司,或者在新加坡,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合适的位置,可以先做一段时间,我可以保证会很快把你提升起来。"洪钧听了以后无声地笑了起来,刚才他的微笑都是摆出来的表情,现在他好像真的觉得开心了,他把桌上装着汤力水的玻璃杯拿起来,向上稍微举了一下,做了个邀请干杯的姿势,然后端在胸前对皮特说:"Peter,谢谢你。你和我一直合作得很好,如果仍留在ICE却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向你汇报,我还是宁愿离开。"皮特的目光中明显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双手放在两腿的膝盖上,好像准备撑着身体站起来,嘴里说着:"看来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案了,Jim,给我一些时间,我要回房间准备些文件,然后你和我要在文件上签字。你肯定理解,这种事,我们越快解决越好。"他看到洪钧笑着点了点头,便站起来,走了,步子似乎不像刚才来的时候那样轻快了。
  洪钧坐着没动,平静地等着。他知道皮特不会很快回来,因为他不得不重新准备文件,洪钧相信他今天原本准备好的文件,一定包括两个,一个是洪钧开掉小谭用的,一个是洪钧自己辞职用的,没想到那份辞职的根本没用上,而被开掉的是洪钧。洪钧刚才的那一丝开心早就消失了,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胜利者,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是希望将来能换来一些机会。
  洪钧拿出手机,给琳达发了条短信:"还在谈。"很快,有条短信在他的手机屏幕上闪烁,洪钧打开一看,是琳达的:"谈得怎样?"洪钧只写了两个字,就发了出去:"还好。"琳达很快就又回了短信:"那就好,你到家我给你电话。"洪钧看完短信,便删掉了,然后放下手机,有些惆怅地向四周看了看,菲律宾乐队的几个人已经走到了小小的表演区域,那个女歌手和几个男乐手在说笑着。洪钧知道,琳达并没有理解他的"还好"是什么意思,她会失望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皮特才回来,手里拿了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有些打印好的文件。洪钧想,这些文件一定是刚刚在楼上豪华阁的商务中心里打印出来的。他自己以前是那里的常客,还曾赞扬过豪华阁服务小姐的服务水平,他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些服务小姐有一天也会用出色的服务来制作出解除他合同的文件。洪钧想到这儿,不禁又苦笑了起来。
  皮特走过来,看见洪钧脸上的笑容,一定诧异这个洪钧怎么事到如今还这么开心。皮特也不想和洪钧再纠缠,他直接把两份文件摊在小圆桌上,请洪钧过目。洪钧拿起文件仔细地审了一遍,又拿起另一份确认了两份内容完全一致,便从西装上衣内侧的兜里取出万宝龙牌子的签字笔,在两份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英文签字,然后把文件推给了皮特。皮特也跟着签好字,把其中一份递过来,洪钧便伸出一只手去接,同时笑着说:"我们就不用交换签过字的笔来做纪念了吧?"皮特苦笑了一下,把一份文件放回文件夹里,站了起来。要在以往,洪钧也会立刻站起身来,可他这次没有,因为皮特已经不再是他的老板了,他就继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发现这样坐着很舒服。
  皮特站着,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洪钧:"你知道ICE公司名字里的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吗?"这次轮到洪钧觉得有些诧异了,他愣了一下,确认他没有听错皮特的话,想了想,硬着头皮说:"不是缩写吗?Intelligence&ComputingEnterprise(智能计算企业)的头三个字母?"皮特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洪钧,说:"ICE,就是一个词,'冰',我不得不这样,像冰一样冷酷无情。Jim,对不起。"洪钧刚走出嘉里中心饭店的旋转门,站在门廊下,在旁边不远处等着的小丁便已经看见了他,他很快把那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开了过来。小丁下车走过来要给洪钧开车门,嘴上还说着:"老板今儿早啊,我以为又得喝到挺晚呢。"洪钧把小丁打开的车门又给关上了,看着小丁纳闷的样子,便说:"你先回去吧,我往前边溜达溜达。"小丁觉得很奇怪:"那您呆会儿怎么回家啊?"洪钧漫不经心地说:"打车呗,很方便。"说完,冲小丁挥了挥手,向街上走去。但他马上又停住了,折回来,冲刚坐进车里的小丁说:"差点儿忘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四十在这儿接皮特,然后送他去公司。"说完转身走了。
  小丁在后面大声问:"那您呢?您怎么去公司啊?"洪钧没回头,把手挥了一下,嚷了一句:"别管我了。"洪钧走出来没多远,便有些后悔了,这种溜达看来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惬意。八月份的北京,晚上也不比白天凉快多少,西装上衣肯定是穿不住的,洪钧用手指勾住西装的领子,搭在肩头,西装甩在后背上。走了几步,仍然觉得太热,便又把西装甩到前面,两只手分别把衬衫袖子上的扣子解开,把袖子整齐地折叠着挽到肘部,再把西装搭到后背上,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没有风,只有当旁边有车开过去时才会搅得空气产生些流动,带过来的也是尾气和尘土。洪钧开始觉得有些烦躁,停住脚,往路上张望着,他决定打车回家了。
  他刚往机动车道上搜寻了一眼,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便从后面不远开了上来,到洪钧身旁停下,小丁探过身子把前面右侧的车门打开,探着头对洪钧说:"老板,上来吧,还是我送您吧,外头太热了。"洪钧笑了,先把后车门打开,把西装上衣扔到后座上,关上后车门,然后上了车,坐到小丁的旁边。
  小丁笑着对洪钧说:"您忘了,您的电脑还在我车上呢。"洪钧回到家,把电脑包放在沙发上,去用凉水把脸洗了一下,然后拿起电脑包走进书房,他该开始做善后工作了。
  电话响了,洪钧知道一定是琳达打来的。一接起电话,琳达的声音就从听筒里蹦了出来,让洪钧下意识地把电话从耳边挪开了一些。"怎么样?没事了吧?"琳达问,声音透着十分的急切。
  洪钧笑了,叹了口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没事了,这次是彻底没事了。"琳达刚应了一声:"那就好。"但马上就品味出洪钧的语气很奇怪,好像话里有话,便紧接着问:"什么意思啊?"洪钧也就变得严肃了起来,一边整理着电脑里的文件,一边对着电话说:"Peter建议我把Davidfire掉,也建议我辞职,我都没接受,我要求他terminate我的合同,Peter接受了,所以,我现在轻松了,ICE把我fire掉了。"洪钧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具有讽刺意味,就在昨天,自己刚刚还在劝说琳达离开ICE,口口声声两个人继续留在同一家公司不太好,现在这问题已经迎刃而解,昨天劝别人离开的人今天已经自己离开了。洪钧有些尴尬,又有些酸楚。
  电话里传过来琳达一声长长的"啊",然后半天没有声音,洪钧耐心地等着,也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琳达好像非常不解地问:"你说你,你替那个David扛什么责任啊?他不就是个小sales吗?""你不知道,就算fire掉David,Peter也不会让我在ICE呆下去,他建议我辞职,还提出给我几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洪钧的这句解释,反而让琳达觉得他简直疯了,琳达一定觉得他特别的不可理喻。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利,嗓子好像都快劈开了:"啊,公司给你钱都不要,还非让公司把你开掉,你到底图什么呀?"洪钧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听到过琳达发出这样的声音。高潮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刺耳,那时的叫声要低沉些,像是拼命压抑着但又压抑不住,从身体里的最深处发出的声音。而现在这声音,确是毫无遮拦地迸发出来的。
  洪钧有些不高兴,他闷声说道:"你怎么这么对我说话?"琳达毫不示弱,立刻回应着:"怎么啦?你已经不是我老板了。"洪钧听出来,这话里没有以往那种俏皮,琳达不是在开玩笑。
  洪钧脑子里居然浮现出琳达梗着脖子,撇着嘴说这句话的样子。洪钧纳闷,自己以前很少在脑海里出现琳达的全貌的,怎么现在她竟然变得活生生了呢?洪钧觉得有些好笑,只能耐着性子给琳达解释:"我如果辞了职,又拿了ICE给的钱,我就被限制住了。我让ICE开掉我,我就不受限制,可以去任何公司。"刚说完,洪钧忽然注意到,原来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在说到ICE时,不再说"公司"怎样怎样,而是直接说那三个字母了,因为他已经不属于那个公司。人的归属感真是非常奇怪,敏感得有时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洪钧已经把自己从ICE里彻底摘出来了。
  琳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说:"咳,辞职不丢面子倒不好找工作,被开掉了反而更好找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洪钧不想再说这个,他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了,他停下手上的事,拿着电话,尽可能柔和地说:"Linda,咱们不说章些了,好吗?我也不敢肯定我这么做将来会怎么样,但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就不再说了,啊?"琳达没有回答,看来她也不想再和洪钧纠缠下去了。洪钧等了一会儿,见还没反应,以为琳达气消了,就说:"想你了,真想现在能和你在一起。"没有回音。洪钧接着幽幽地说:"过来好吗?想你这种时候能呆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做,陪我说说话,如果不想说话,我们就挨在一起,坐着。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好。"仍然没有回音,洪钧等着,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寂静,刚张开口要说句什么,琳达说话了:"太晚了,我心里也乱得很,我去了你也不会开心。"琳达顿了一下,声音柔和了许多,说:"睡吧,这两天你太累了,累得都不像你了。"说完,好像又等了一下,然后挂上了电话。洪钧的嘴张着,举着电话机,听着听筒里传出的蜂鸣声,半天都没放下。
  早上七点,洪钧被手机上设置的闹钟吵起来。星期五,该去上班的,小丁很快会到楼下的。洪钧一骨碌便下了床,走到洗手间里,和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照面,他这才一下子真醒了过来。他不用这么早起来的,小丁今天也不会来接他,他今天也不用去上班,以后可能很多日子里他都不用去上班。洪钧醒了,他想起来,他已经没有工作了。
  洪钧回到床边,把自己扔到床上,还是睡觉的好,他对自己说。
  蛐蛐叫,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床底下,洪钧要抓住这只蛐蛐,它太烦人了。洪钧翻身坐了起来,眼睛仍然闭着,一只手在床上,另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终于抓到了那个一边震动一边唱歌的"蛐蛐"。洪钧仍然闭着眼,把手机放到耳边,"喂"了一声,里面传出的是小谭惊慌不安的声音。
  "老板,怎么啦?Peter刚给我们开了会,说你已经离开公司啦!"洪钧翻开眼皮,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九点半。他没好气地说:"我在睡觉!"就把手机挂了,倒头埋进了枕头里。
  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洪钧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一看闹钟,还不到十点。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是小丁打来的。他平静下来,虽然胸脯仍在一起一伏的,但声音已经很正常了:"喂,丁啊,有事吗?"小丁好像很为难地说:"财务总监让我去找您,让把您办公室里的一些东西给您送过去,他还让我把您的笔记本电脑给带回来。"洪钧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很轻快地对小丁说:"哦,我明白。你过来吧,顺便把电脑拿回去。"洪钧爬起来,开始洗漱,一切都收拾好了,小丁还没到。洪钧想,小丁肯定是想给自己多留些时间,在路上磨蹭呢,或者就在楼下等着呢。荷钧心里忽然觉得一热,但马上又觉得凄凉起来。是啊,小丁的确是个很细致、很体贴的人,而现在好像只有小丁还有些人情味儿。
  洪钧等了一会儿,已经一点困意都没有了,小丁也按响了门铃。洪钧打开门,小丁手里拎着个纸袋子,里面都是洪钧放在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洪钧一边翻看着纸袋里的东西,一边让丁进来,可小丁死活不肯,就坚持站在门外的过道里。
  洪钧把纸袋大致翻了翻,问小丁:"我的那些名片呢?放在桌上的大名片盒里的?"小丁嗫嚅着说:"东西是我和简收拾的,本来我把那些名片都放进来了,后来财务总监进来看见了,把整个名片盒又都拿了出来,说是客户的资料,说是属于公司的,不让带给您。"洪钧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进去把昨晚已经整理好的装着笔记本的电脑包提了出来,递给了小丁,对小丁说:"谢谢啦,丁,保重埃"小丁双手接过电脑包,拎在手里,脸红了,憋了半天,才吭吭吃吃地说:"老板,您对我不错,以后您要有什么事,您随时招呼我,我指定尽力。"洪钧笑着点了点头,小丁转过身,刚要走,又回过头,对洪钧说:"老板,那我走啦。您也保重。"洪钧又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晃了晃,尽力做出像平时分手时的那种轻松随意的样子。
  洪钧关上门,随手把那个纸袋子放在一边,心里空荡荡的。他想了想,觉得让自己不那么空荡荡的最好方法,可能还是睡觉,便走进卧室,又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洪钧似乎在迷糊之中,又听见手机响了,"不可能,我都没工作了,哪儿来的这么多业务?"他翻了个身,想重新做个更有意思的梦,一个没有手机叫声的梦。
  不对,怎么好像"处处闻啼鸟"了,到处都是手机响。洪钧只好爬了起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怎么又是小丁的?会不会是小丁无意中碰了拨号键,把刚打过的电话又拨出来了?洪钧印象中小丁好像很仔细的,应该不会,便接了起来:"喂,丁吗?怎么了?"电话里小丁的声音好像比刚才那个电话里还要为难,简直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有些断断续续的:"老板,我刚到公司地下的停车场,她正在这儿等着我呢,她要看您的电脑。"洪钧一开始没听懂,便问:"谁?哪儿?谁的电脑?"小丁吞吞吐吐地解释:"我一到停车场,她就过来了,要我把您的电脑给她,她说她要看看。"洪钧听是听清楚了,可还是不明白:"谁啊?谁截住你要看我的电脑?"电话里忽然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才又响起了小丁的简直有些发颤的声音:"是……是琳达。"洪钧立刻一下子全明白了,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等自己平静下来才问:"那她现在在你旁边吗?你让她听一下电话。"能听到电话那一边有人说话的声音,洪钧似乎看得见小丁和琳达推托着的样子,还看得见琳达接过电话后走得离小丁足够远才停下。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琳达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来的:"Jim,"琳达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想看一下你的电脑,看看里面有没有和我有关的东西。"洪钧猜到了会是这个缘故,他平和地对琳达说:"Linda,你放心,我昨天晚上已经把整个电脑全查过了,所有该删的已经都删掉了,你放心好了。"琳达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很坚决地说:"Jim,你就让我再看一下嘛,那里面有些东西对我很重要,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必须makesure真的都删掉了呀。"洪钧稍微有些不耐烦了:"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琳达的口气仍然很柔和,可洪钧能听出里面柔中带刚:"Jim,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电脑啊,既然你已经都删了,那更应该可以让我看一下嘛。"琳达停了一下,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再说,也已经不是你的电脑了呀。"洪钧张着嘴呆住了,是啊,的确已经不是他的电脑了。何止是电脑,曾经属于他的,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洪钧心里乱极了。一切都好像是很遥远的过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对啊,才两天吧?仅仅两天前,他好像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他拥有那么多让人称羡的东西,并且有着光明远大的前程。而仅仅四十八小时之后的现在,洪钧忽然发现,他曾经拥有的都失去了,他感觉到疼了。拥有的时候他觉得无所谓,决定放弃的时候他也可以告诉自己不要去在乎,可当他真失去所有这些的时候,他觉得疼了。忽然,他觉得非常冷,他不敢去想,因为他也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东西:他的疼才刚刚开始,因为,他不仅没有了过去,更没有了前途,也没有了希望。
  第5章
  万寿路这一带,在北京是出了名的大院儿多的地方,首先是一堆军队系统的大院儿,然后就是一些部委机关,以前主要是电子部的,现在是信息产业部系统的了。北面一条东西向的小街里,有几家饭馆。现在正是八、九月间,天要挺晚才黑,外面小风吹着也凉快,所以几家饭馆都在外面支上桌子,每张桌子上撑开一把遮阳伞,众人坐在伞下、桌旁,喝着啤酒,嚼着各样下酒的小菜,整条街人声鼎沸、烟熏火燎。本来就狭窄的街道,饭馆摆出来的摊子把行人挤到了机动车道上,双向的机动车道又被停着的车辆占了一条,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车道勉强可以过车。
  一排连着的几家饭馆中间,夹着一家茶馆。茶馆门前没有摆出桌子来,但也被停着的车挤得满满当当。俞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嗑着桌上小漆盘里的瓜子,眼睛盯着窗外,外面街上的食客中有几个女子吸引着他的眼球,而且还不时有些过路的女子招摇地飘过去,把他的眼睛也一路带着走。他开始感觉到眼睛不够用了,因为他还得随时关注一下他停在路边的那辆捷达王,车旁边经过的两轮、三轮和四轮交通工具都随时可能碰到它。
  茶馆里一点儿也不比外边清静,不远处的几桌都在打牌,吆五喝六地嚷着不停。俞威已经吃过饭了,他在等的人是赵平凡。合智集团有不少人都住在附近的宿舍区里,以赵平凡这几年做总裁助理的收入,也还没攒够在北京买套公寓的银子。俞威刚给赵平凡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赵平凡说他正吃饭呢,一会儿就下来。这家茶馆俞威以前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来和赵平凡谈事。这地方乱哄哄的,不引人注意,而且显然不是商谈"机密大事"的理想地方,所以即使被合智集团的其他人看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俞威,又恰好喜欢在嘈杂的地方谈"大事"、"正事",一来嘈杂的环境可以让他亢奋,二来这种环境也不会让对方感觉到拘束。
  俞威忙得够呛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看见赵平凡从斜对面的小区门口向茶馆走来,先是在路上闪避着争先恐后的车,又从几家饭馆外面的摊子中钻过来,亏得赵平凡还年轻,而且身材矮小灵活,所以面对如此复杂的"路况"还算应付自如。
  赵平凡走到茶馆门口,服务员已经挑起了门帘,他走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已经迎上来的俞威,便笑着伸出了手。两个人握了手,寒暄几句,走到窗前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服务员也跟了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茶。俞威把茶单递给赵平凡,努着嘴说你来你来,赵平凡虽说接过了茶单,可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忙着拿出烟来点着,嘴上说:"还是你点,随便来,反正啊,我不管是花儿还是叶子,啊,只要说是茶就行。"俞威也掏出烟,他并没有和赵平凡让烟,因为已经太熟了,各自也都喜好不同,俞威一直是抽白盒的万宝路,而赵平凡则只抽"红河"。俞威把烟叼在嘴里,眯着眼看着茶单,就抬头瞟着服务员说:"绿茶现在都不新鲜了吧?花茶一直不怎么喝,来乌龙吧,有冻顶乌龙吗?没有的话就上你们最好的乌龙也行。"服务员点头说有,就转身离开了。
  俞威和赵平凡对望着,都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朝各自的右边都扭了一下头,几乎同时从嘴里喷出一大团烟雾,两团烟雾朝平行的方向喷出来,很快散开,两个人不约而同会心地笑了。
  赵平凡盯着俞威说:"老俞,不够意思啊,签了合同就不来了埃从香港回来有半个多月了吧?我都一直找不到你。"俞威看着赵平凡脸上带着笑,知道他是故作姿态,不必当真,但他还是很客气地解释着:"我哪儿敢啊,刚回来就又去了趟杭州,一个电力的项目。我知道你这边肯定事儿也很多,估计你忙差不多了,这不就赶紧过来请安了吗?"服务员抱着一大套泡乌龙茶的茶具走了过来,在桌上给他们泡茶。赵平凡眼睛盯着服务员的手在茶杯茶碗间忙来忙去,说:"陈总刚回来的时候就和我说了,我当时就想问你来着。陈总说在香港谈合同的时候,你们的表现可是不怎么好埃"俞威知道赵平凡肯定得提一下这事,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便很诚恳地说:"这件事,我到现在心里都别扭。明明咱们在北京都谈好的,到香港大家客客气气、高高兴兴地搞个签字仪式多好。可托尼,我那个香港老板,贪心不足埃他当时把我也给搞懵了,对陈总来了个突然袭击,对我也突然埃他肯定是觉得陈总已经亲自到了香港,又把和ICE签合同的事给取消了,他就想把已经答应过的东西反悔掉,想把价格抬高些,签个更大的合同。"俞威正要接着说,赵平凡插了一句:"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啊?你怎么不劝劝他?啊,这弄得陈总对你们印象多不好埃"俞威的表情已经从诚恳变成了委屈甚至显得有点可怜,声音中简直都快带着哭腔了,他说:"我怎么没劝啊?我都快和托尼翻脸了。我要事先知道他有那种想法,我一定会说服他不要那么做。谈合同的时候他把我和陈总都弄了个措手不及。陈总发火了,我就赶紧劝。然后我把托尼叫出来和他讲,他还想坚持,他说陈总没退路了,不管怎样最后也只能答应他托尼的条件。我就对他说,'我了解陈总也了解合智,你这么做行不通的'。最后我说,'我自己不能说话不算数,如果你坚持这么做,我就辞职'。"俞威的话音在最后变得慷慨激昂,然后猛地收住,他要让这种气氛多停留一下,可以更具震撼力。果然,赵平凡听得呆住了,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似乎眼前浮现出俞威和一个香港人据理力争的形象,他手指夹着的烟一丝丝燃烧着,都忘了去吸一口,最后还是因为长长的烟灰自己掉到了桌上,才把他从忘神中拉了回来。赵平凡低下头,用餐巾纸把桌上的烟灰擦到地上,掩饰着刚才的失态,嘴上敷衍着:"你啊,老是这么冲动,就这个脾气怎么行。"他抬起头来,看着俞威,很自然地说:"其实啊,陈总也说应该不是你搞的鬼,都是老朋友了嘛。陈总还说,估计是你做了你老板的工作,所以你们出去商量了一下,再回来以后就很痛快地签了合同嘛。"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很关心地说:"有句话可能不该说,毕竟是你们内部工作上的事,可是,啊,你有这样一位老板,恐怕共事起来比较费力埃"俞威显得非常感动,像是遇到了知音,把手伸过去拍拍赵平凡放在桌上的手说:"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行了。"这时,他也意识到戏再演下去就有点儿"过"了,而且这种气氛也不适合再谈别的事,所以他就立刻夸张地用手去擦眼睛,嘴上学着东北口音说:"大哥,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赵平凡被他那样子逗笑了,说着:"别啊,你是我大哥,你比我大好几岁呢。"俞威也笑了,他是得意地笑了。当初在香港撺掇托尼在谈判中出尔反尔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如果日后合智的人责问他,他就把脏水全都扣到托尼的头上。现在他果然把坏事变成了好事,显然赵平凡和他的心理距离又拉近了一层。
  俞威拿起小小的茶杯,把里面的功夫茶一饮而尽,然后在嘴里咂摸着,感受着一种甜甜的味道,满意地对赵平凡说:"行了,能喝了,这冻顶乌龙看来是真的,的确不错,尤其是抽一口烟再喝,更觉得嘴里有股甜味儿,你品品。"赵平凡便拿起茶杯也一口喝了,茶水刚进嗓子眼儿,就立刻说:"行,不错。"俞威暗笑,他知道赵平凡对这些东西其实既不讲究,也没兴趣,完全是一句敷衍的客套,也就不再和他聊茶,他是来和赵平凡聊正经事的。
  俞威从包里拿出一个像档案袋一样大小的信封,放到桌边。赵平凡用眼角瞟了一眼信封,却装做没看见。俞威对赵平凡说:"上次咱们说的那事,我已经办妥了,这些东西你看一下,签个字就行了,你留一份,其余的我给他们带回去。"说完,便把大信封打开,从里面拿出些打印好的文件给赵平凡递过去。
  赵平凡接了,却并没有马上翻看,而是随手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对俞威说:"这种法律上的事我不太懂,你给我说说就成了。"俞威心里暗想,这赵平凡是总裁助理,天天和公司的法律、行政、人事部门打交道,居然说不太懂法律上的事,分明是在做戏,不过是想摆摆姿态、拿拿架子罢了,俞威觉得好笑,但还是克制住了,说:"这家普莱特公司,在我们科曼的代理商中是比较大的一家,一直都做得不错,而且各方面也都还比较正规,公司的股东是两个人,我和他们俩都很熟,关系不错。现在商量好的做法是这样,他们答应给你5%的干股,直接无偿无条件地转让给你,这5%的股份只在分红的时候有效,没有其他权益,没有表决权,反正你就一年到头什么都不用管,年底的时候拿他们利润的5%就行了。"赵平凡好像无意地随口问了一句:"他们一年的利润大概多少?"俞威沉吟着回答:"这几年每年的销售额,大概在两千多万,不到三千万,至于利润嘛,不是非常清楚,他们两个告诉我说是大约在三百万左右。就按这个数粗算,每年十五万的分红,也还可以啦。"赵平凡这才把刚放在凳子上的文件拿在手里,翻看着,说:"钱不钱的无所谓,大家都是朋友嘛。"俞威看他拿起那些文件,就说:"都是他们的律师给准备的,股东会决议阿股权转让协议啊什么的,凡是你名字下面留了空的地方就是需要你签字的。他们做事很规矩。"赵平凡边看着文件边对俞威说:"大家在一块儿都是为了做点实事,我这边肯定也会尽力的。我们那个网中宝产品,我会首先交给这家……"他顿住了,在文件中查找着,接着说:"这家普莱特公司,来做代理,我可以让他们做总代理,给他们的折扣也可以再大一点。刚开始做新产品,合智这边本来就该多让利给代理商嘛。"俞威笑着点了点头,嘴上说着:"这就要你赵助总给他们些政策倾斜喽。"心里想,这话其实不必说,赵平凡一定会向他自己多倾斜多让利的。
  赵平凡合上文件,笑着问俞威:"你老俞和他们关系不错吧?要不怎么挑了他们。"俞威知道赵平凡想了解什么,不紧不慢地说:"我和他们就是朋友,处得久了,相互之间比较熟悉也比较信任,项目上、价格上、年底的返利上,我能照顾的就照顾他们点儿,我和他们公司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你放心好了。"赵平凡忙摆着头说:"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外面街上的人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稀少,几家饭馆门前刚才还人满为患,现在已经空出了不少张桌子。天已经黑了,外面已看不到什么景色,偶尔有个女孩走过,也已经根本看不清轮廓,更不用说容貌了。俞威便把注意力往茶馆里面转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各张桌子几乎都上了客人。那几桌打牌的仍然非常热烈,俞威只要稍微竖起耳朵听一下,就能分辨出来每张桌子上大致的战况。附近角落里原先空着的桌子现在都有了人,俞威逐个扫了一遍,发现全是一男一女,岁数似乎也都是三十多以上的,可无论俞威多么专注,都听不到人家在嘀咕什么,只能看见那些男男女女脸上的表情,像整个茶馆里面的光线一样暧昧。俞威心想,看来自己也已经到了该约个半老徐娘来泡茶馆的阶段了吧,但又不甘心,自己才三十多岁,他找的女孩一般都要比他小十岁,这么一算,还是再过些年,等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再来茶馆泡三十多岁的女人吧。
  俞威的眼睛、耳朵和心思都在忙着,无意中把赵平凡晾在了一边,因为俞威准备和他谈的事已经谈完,本想再闲坐一会儿也就散了,没想到赵平凡一句话把他给拽了回来:"老俞,还有个事,陈总前几天和我提过,啊,这事得和你商量商量。"俞威一听,立刻把所有的心思全都收了回来,进入临战状态,赵平凡打了陈总的旗号,应该不会是小事。俞威笑着说:"我听着呢,陈总有什么指示?"赵平凡也笑了,说:"什么指示,这方面你是专家,陈总和我是想让你给出出主意。"俞威微笑着没说话,他在等赵平凡接着说,凡是变得这么客气的时候,一定是比较难办的事。
  赵平凡这回不怎么拉他习惯带的长音了,而是挺利索地说:"是培训和考察的事。陈总回来以后就和我开始张罗这事,嘿,这一张罗就发现这事还真不太好办。当初咱们谈合同的时候,不是就留了一笔钱准备出国培训和考察时候用的吗?而且我记得当初咱们留的就已经不少了,当时觉得肯定够了,可现在一张罗就不行了,太多的人要去。当初咱们搞这个项目的时候,这个部门的那个部门的都说和他们没关系,也不参与也不支持,咱们费了多大的力才把项目争取下来。现在倒好,一听说要出去考察、出去培训,全都找上门来了,积极性这个高啊,都不用动员,都争着说他们对这个项目如何如何重视,都要派最得力的人参加项目组。我心想,这帮混蛋,都是只想参加考察组,等考察回来真到做项目的时候肯定全没影儿了。可陈总是个好人呐,心眼儿软,也觉得有个机会能多让些人出去看看也好,起码回来以后不会唱对台戏,不会给这个项目添乱。我理解陈总的意思,但关键是个钱字。咱们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你也知道我们合智现在预算很紧张,就这些钱,干了这个就干不了那个,捉襟见肘埃我和陈总都想不出什么主意,这不,想听听你的想法嘛。"俞威的脑子刚开了片刻的小差,现在又立刻高速运转起来了,他听赵平凡刚说第一句话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太多人要出国考察、培训,预留的费用不够了,合智想从其他地方挪些钱过来,而且俞威已经猜到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现在的关键是要赶紧想出对策。他忽然觉得喜欢起赵平凡的啰嗦了,他越啰嗦,俞威就可以有更多的思考时间。现在俞威还没有完全想好对策,他还需要些时间,所以他要让赵平凡再啰嗦一下,俞威便装作痴痴地说:"那你和陈总是怎么商量的呢?"赵平凡试探着说:"陈总让我问问你,看能不能在软件款项上想些办法。咱们的合同已经签了,按说也不能减你们软件的金额了,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看能不能这样,我们按合同把软件款分批给你们打过去,你们收到首期款以后,再给我们返回一部份来,具体返回多少数目咱们可以再商量,用什么名义返回都成,我们就用这部分钱补足培训和考察的费用,成不成?"俞威暗笑,早知道你们就会想从我的软件上做文章。都已经签了合同,一百五十万美元已经比我想要的数少了二十万美元呢,还想再扣一些回去,休想!俞威正好已经想出了对策,现在是思路清晰、胸有成竹了,他要让赵平凡欣然接受他想让赵平凡接受的东西。
  俞威很诚恳地说:"老赵,出国的事的确是大事,陈总想多派些人出去是对的,而且还应该把一路上的条件都安排得更好些,所以的确应该多争取些预算。我来之前就想和你说件事,和出国经费的事没准能联系起来,可能两件事能一起解决呢。你想不想听听?"赵平凡虽然心里只惦记着出国经费的难题,本不想听俞威再提什么另外的事,可是又不好不让俞威说,毕竟要想挪用软件款,还非得有俞威配合才行,又听俞威说可能解决出国经费的问题,便忙说:"你说你说,一起商量嘛。"俞威便不紧不慢地说:"前些天碰到你们信息中心的几个人,聊了聊,看来他们都有些想法啊,不知道你和陈总有没有听说。"赵平凡摸不着头脑,纳闷地说:"没有啊,什么想法?"俞威接着按他设计的思路说:"合智一直是用微软Windows系统的服务器,听说你们要换成跑UNIX系统的服务器,信息中心的人心里没底,于公于私都有些想法埃于公,他们对新机器不熟悉,也没有经验,担心短时间内掌握不好,影响项目的进行;于私,担心公司会招聘懂新机器的新人来,他们这些老人儿,又不会UNIX技术,人人自危埃"赵平凡还是有些糊涂,糊涂中带着些不快,他瞥了眼俞威说:"就是因为你们科曼的软件最好装在UNIX的机器上,我们才不得不买新服务器的嘛。又不是我们自己非买不可。"俞威立刻坐直身子,睁大眼睛,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还不是ICE和维西尔的那些人这么说的?他们当初和我们争这个项目的时候,攻击我们,说我们科曼的软件只能运行在UNIX系统的服务器上,想用这一条把我们挤出去。我们自己可从来没说过我们的软件不能装在Windows的服务器上,科曼这么大一家公司,全世界那么多用户,当然有装在Windows服务器上的,哪儿能都是装在UNIX机器上的呢?"赵平凡开始明白了,但因为这个思路对他来说太新,他还感觉有些不踏实,便接着问:"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买UNIX的服务器,就用现在有的这些机器来装你们的软件,然后就可以用准备买服务器的钱去安排培训和考察的事?""是啊,"俞威知道赵平凡已经上套了,他还要趁热打铁,"已经批下来买服务器的钱足够了,都够每个人出两次国的了。而且钱是你们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另外,这也打消了信息中心那帮人的疑虑,他们要不然还真对我们科曼有些抵触呢。"赵平凡还要再确认一下心里才能真踏实:"信息中心肯定不想换机器的,他们当然想用他们已经熟悉的技术,也的确是担心你们科曼的软件影响他们的饭碗。可问题是,你们的软件装在微软系统的服务器上真没问题吗?这可不能有半点含糊。所有人都说你们的软件只能用UNIX的机器,买UNIX的机器也是你们建议的嘛。"俞威仍然理直气壮,他很清楚,这种关键时刻一定要顶住,他必须给赵平凡充足的信心,他说:"那是竞争对手对我们的攻击,不说明什么问题。我们当初没有坚决地反驳他们,也是为了和你们配合一起演戏。当初ICE为什么能信以为真,真以为你们会和他们签合同?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了你们肯定不会买我们的软件,他们觉得你们已经相信了他们说的科曼软件有缺陷的话。如果我们当时争论这个,说服你们不信他们的话,ICE就不会觉得他们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项目,就不会轻易上当。科曼的软件装在你们现有的服务器上绝对没任何问题,我可以给你打保票。"俞威稍微喘了口气,又喝了口茶,也顾不上咂摸里面的甜味儿了,赶紧乘胜追击:"这是目前惟一可行的解决办法,要不然,培训和考察的费用从哪儿出啊?让科曼收到软件款再返给你们一部份,外企的内部审计都很严,这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很难操作。如果你们扣住一部分软件款不付给我们,总部肯定就得急了,一定不会答应。如果你们想修改合同,少买一些软件,把钱留出来出国用,那也得惊动我们总部啊,这事也就越闹越大,总部肯定不高兴。你想啊,陈总和你们去美国,整个培训和考察都得靠我们总部那帮老美给你们安排,如果他们不高兴,我真担心这一路上可能就有照顾得不太好的地方,我也是鞭长莫及,美国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埃"赵平凡沉吟着,没有说话。俞威就拍了下手,斩钉截铁地说:"老赵,你要觉得我空口无凭,咱们可以这样,我明天就让工程师模仿你们的Windows服务器的配置搭一个模拟环境,然后把我们的Windows版本的软件装上去给你看看。如果你还不放心,咱们再说其他的办法。"现在轮到赵平凡的脑子转得飞快了,俞威这一大套滴水不漏的说辞的确让他挑不出毛病,他也觉得这的确是个十全十美、一举多得的办法,因为俞威的所有理由都是站在合智公司的角度来考虑的。可赵平凡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他是准备好了来让俞威从他们的软件款里让出这笔钱的,怎么就自然而然地让俞威把矛头转到硬件款上去了呢?可俞威说的也的确很有道理,环环相扣,赵平凡想了想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那么多了。
  他看着俞威,刚才皱着的眉头全舒展开了,笑着说:"还是你考虑得全面,要不怎么陈总让我找你商量呢?"忽然,赵平凡又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俞威说:"哎呀,还有个事刚才没想到埃还不那么简单,这也得考虑进去。"俞威心里又像被凉水激了一下,抽紧了,可脸上不动声色,嘴上也平静地说:"什么事啊?一惊一乍的,呵呵。"赵平凡琢磨了一下怎么说好,然后才开了口:"有个老范,范宇宙,那个泛舟公司的,你和他熟吗?"俞威又立刻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刚才抽紧的心终于又可以放松了,他心想,老和赵平凡这样的人打交道,迟早得死在心脏病上,嘴上却说:"范宇宙?见过几面,谈不上熟。"赵平凡接着说:"我们这个项目他也花了不少功夫,跑前跑后的,和我关系也还算不错。如果没有咱们今天谈的这事,我就准备过两天让信息中心和他签合同了,从他那儿买UNIX的服务器。可现在,如果我们不买服务器了,就让老范白忙活了,还空欢喜一场,这可怎么好?"俞威听着,心里就在笑,他知道赵平凡肯定是已经拿了范宇宙的好处,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帮范宇宙办成事了,正愁呢,怕范宇宙把好处又要回去。便开导赵平凡:"这有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又不是你不帮他忙。再说,做生意的哪有奢望做一个成一个的?做不成就连朋友都不做了?买卖不成情谊都在嘛。我虽然和他不熟,总也了解一些。像老范这种人,做这么多年生意了,这些道理一定懂的,虽然这次你们没从他那儿买机器,可你这个朋友他一定愿意交定的。"赵平凡嘀咕着:"我这个人就是心软,最怕看到别人失望,尤其是朋友。可怎么和他说呢?我是不好意思当面让他失望,打电话吧又开不了口。"俞威简直觉得赵平凡这个人有些可气和可恨了,想到自己以前在别的项目上,也曾经被"钱平凡"、"孙平凡"们像耍范宇宙一样地耍他这个"俞宇宙",他真想把杯子里的茶泼到对面那张脸上,不,茶水已经凉了,这杯子也太小,应该把角落里放着的那壶开水整个泼过去!
  俞威怎么想的,赵平凡根本察觉不到。俞威修炼多年的功夫,完全可以面对一个他切齿痛恨的人,目光中却是饱含着尊敬、亲切甚至爱慕。
  俞威再一次把手伸过去,拍拍赵平凡放在桌子上的手,说:"你是好人呐,要不咱俩也成不了这么好的朋友。这样,我当一回恶人,我去找范宇宙,说明一下情况,再好好解释一下。虽然我和他不熟,可我们都是生意人,好交流,合作机会也多嘛。"赵平凡立刻抬起头,满脸笑着,这次轮到他表达感情了。他抓住俞威的手,摇了摇,说:"哎呀,那可谢谢你了埃你告诉老范,我这里肯定会尽力再找机会,一定还有机会可以合作的,让他放心。"俞威明白,赵平凡是想让范宇宙"放了心",他赵平凡才能真正放心。
  俞威瞥见那几家饭馆的伙计已经都出来收拾桌椅,还把遮阳伞收起来搬进去了。俞威觉得很得意,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成就感呢?这几杯茶喝的,也真叫一波三折了,有危机也有机会,有好事也有坏事,而他恰恰把危机都变成了机会,把坏事都变成了好事,一切迎刃而解,一切随心所愿,俞威有些飘飘然了,他有些奇怪,怎么这冻顶乌龙居然也能醉人吗?俞威用眼角瞥着周围桌上的人,打牌的声嘶力竭、目光炯炯,约会的轻声细语、眼色迷离,他们知道吗,在他们旁边惟一坐着两个男人的一桌,刚刚发生多少惊心动魄的事吗?有多少人的命运都被这两个人的这番谈话影响了吗?有的人还不知道,他将有这辈子中头一次去美国的机会;有的人还不知道,他将不用去学新东西,大可以抱着现在会的一点本事再混下去;也有的人还不知道,他已经被算计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俞威虽然也是坐着,可他忽然觉得他是在俯视周围这些人了,是啊,他们谁能体验到俞威此时此刻这种成功的境界呢?一转念间,俞威又糊涂了,自己是不是也在羡慕他们呢?怎么周围的这些人,声音里、目光中,好像都流露出他俞威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呢?
  直到赵平凡的背影进了他住的小区大门,向里一拐,不见了,俞威才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捷达王。他坐进驾驶室,把四扇车窗都摇了下来,让外面的空气飘进车里,结果饭馆外面那些烧烤摊子上的味道也跟着涌进车里,俞威便赶紧点着火,开了出去。
  车开起来,外面的风飞进来,空气清新而且凉爽,俞威感觉非常的惬意和自在。他忽然想起一句广告语,用来描述他现在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那句话是:"一切尽在掌握。"俞威有时候也会自己总结一下,为什么这么成功,有什么奥秘吗?俞威一直没有想太明白,因为他每次都是想着想着,注意力就转到去想那些成功时候的良辰美景,顾不上去想是怎么成功的了。是自己的天分吗?俞威对自己的聪明是充满自信的。是自己的努力吗?俞威也常常会想到自己付出的那些艰辛,毫无疑问,自己是很努力、很辛苦的,所以他才不断地犒劳自己的身和心。是机遇吗?当然,但是任何人面前都有机遇,能否抓住机遇就要靠各人的本事了,所以还是自己抓机遇的手眼功夫绝佳。是什么人的帮助吗?俞威以前也是常常想到这儿就走神了:有什么人帮过我吗?好像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有吧,但关键还是因为我自己。
  现在去哪儿?一个成功男人,开着自己的车,兜里还揣着不少钱,精力充沛,还能去哪儿?俞威想起了一个人:范宇宙。还是老范手里的"资源"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范曾经拍着胸脯对他说:只要你没累趴下,要几个我给你送几个,要什么样的我给你送什么样的。俞威心里赞叹着:老范,人才埃刚想到老范,俞威就回过神来,不行,现在不行,今晚不行,他得和老范说个正事呢。想到这儿,俞威又对自己的敬业精神由衷地钦佩起来:是啊,为了工作,为了事业,有多少次按耐住了自己的欲望,放弃了多少本来应该潇洒一场的机会。他记得有一次,刚和一个女孩进了房间,手机响了,他不得不去见一个人,他只好充满遗憾、但绝没有愧疚地告诉女孩他得走了,还对女孩解释:"同志,我们今天大踏步地后退,正是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进。"拉开门刚要出去,看见女孩一脸惶惑,才想起八十年代的女孩是没看过《南征北战》的,便只好再解释一句:"我今天先撤了,明天再来干你!"女孩笑骂了一声在他身后摔上了门。
  俞威占着最里侧的快车道,把车速放慢,左手拿起手机,拨了范宇宙的手机号码,然后放到左耳边。
  电话通了,俞威还没说话,手机里已经传出范宇宙热情洋溢的声音:"老俞,在哪儿呢?正想你呢。"手机里传出嘈杂的声音,窗外的风声、车声也都刮进了耳朵里,后面的车又是鸣喇叭又是晃大灯地催着,俞威便把四扇车窗都关上,风声、车声小了,但手机里仍然乱哄哄的。俞威冲着手机嚷:"我在路上,开着车呢。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啊?"手机里的嘈杂声似乎在移动,忽强忽弱,过了一会儿,噪音小了,范宇宙的声音又传出来:"在家酒吧,和几个朋友,我走出来了。正想给你打电话让你也过来呢,有个女孩儿,就是想介绍给你的,你过来吧。"俞威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好像也开始沸腾,他觉得有些热了。真想去啊,俞威的心里在呐喊,可是,要克制,要按耐,要忍祝俞威的头脑还是战胜了身体某些部位的冲动,他尽量用平和的口吻说:"今天就算了,累坏了,你先给我留着吧。"范宇宙那边顿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
  俞威集中一下思路,有条不紊地说:"急着给你打电话,是有个事得马上告诉你。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埃"范宇宙那边又顿了一下,然后又"哦"了一声,过了几秒钟,俞威听见范宇宙咕哝着:"怎么啦?你说吧,我听着呢。"俞威在报丧的时候都要邀功买好,他说:"刚和赵平凡聊了一下,你不是让我催他们快点儿把服务器的合同和你签了吗?我就是专门和他谈这个。没想到,合智那边有些变化。"手机里传来范宇宙又"哦"了一声。俞威接着说:"他们准备派不少人去美国考察和参加我们给他们搞的培训,都想去玩儿一圈,名额全超了,当初准备的培训费用不够,他们就不想买服务器了,用这些钱出国玩儿去。"俞威停下来,想注意听范宇宙的反应,可是范宇宙的反应就是根本没反应,这次连"哦"一声都没有。俞威想这老范的脑子看来是真慢啊,还没反应过来。他只好继续说,再说得详细些:"他们可能不打算从你那里买机器了,要用买机器的钱去美国玩儿去,要去一大帮人。"手机里又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又传来范宇宙的声音,好像很沉闷:"噢,那他们不买新服务器,以前那些机器能装你们的软件吗?"俞威连忙说:"是啊,我也问他们了,我还告诉他们,他们那些微软系统的服务器,不能装我们的软件的,他们必须买UNIX服务器的。可没用,赵平凡说陈总已经定了。我只好说出了问题可别找我。"范宇宙又不吭声了,俞威等着,过了一会儿,范宇宙才瓮声瓮气地说:"那这下可全白忙活了。"俞威恨不能把手伸进手机里,让手随着信号也飘到范宇宙的身旁,拍拍他肩膀来安慰他,但现在只好加倍地用语言来安慰说:"我对赵平凡说了,如果合智非这么干,我也没办法,人家老范也没办法。也是,手长在他身上,笔握在他手里,他不和咱们签,咱们真没办法。但我也对他说了,他心里必须记着这事,一定得找机会照顾你的生意。"这次范宇宙很快便回答了:"啊,没事,以后再说呗,看看别的机会吧。"俞威马上接上:"是啊,还能怎么样,以后再想办法吧。你放心,我这儿也会留意其他的项目,如果有客户要买UNIX的机器,我一定让他们找你。"范宇宙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今天真不过来啦?"俞威挺轻松,赵平凡嘱咐的事已经办好,话已经转给范宇宙了,看样子又是糊弄得滴水不漏,但他仍装作充满歉意地说:"不去了,真挺累的,改天吧。"俞威和范宇宙道了再见,就挂断了手机,然汅加大油门,开远了。俞威根本想不到,范宇宙接完这个电话,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范宇宙挂上电话,站在外面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来,才转身走了回去。
  进了酒吧,找回自己的火车座一样的位子,坐着的一个小伙子和两个女孩都忙站了起来,范宇宙坐到两个女孩的中间,看着对面的小伙子。此时的范宇宙和俞威知道的范宇宙简直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眼睛亮亮的,咄咄逼人,盯着小伙子说:"小马,大哥我让人家给耍了。"小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张着嘴,问:"咋了,大哥?"范宇宙一字一顿地说:"我以为鸭子都煮熟了,结果他们把我给耍了。俞威告诉我,说赵平凡不买咱们的机器了,买机器的钱有别的用处,他还装蒜,说他帮咱们说话了。"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妈的,他在香港还劝我早些订货,我定的这些机器都要砸手里喽。"小马不解地问:"那,您咋知道他骗您了?"范宇宙哼了一声,说:"他以为我是傻子?他替赵平凡传话,告诉我生意没了,就是怕赵平凡直接和我说的时候把他抖搂出来。如果他俞威没向赵平凡保证,说合智现在的机器装他的软件肯定没问题,借赵平凡十个胆儿,他也不敢不买新机器。"小马还愣愣的,两个女孩被突然变化的气氛吓得脸色土灰,呆呆地一动不敢动。
  范宇宙自顾自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嘴里带着酒气喷出两个字:"耍我!"
  第6章
  耳边的风声似乎小了些,周围女孩子们的尖叫声也慢慢减弱了,能听见座椅底部的铁轮子轧着铁轨的吱吱声,链条吃力地拽着座椅往上爬。过山车刚从高处呼啸着冲下来,在接近地面的一段水平轨道上把速度减了下来,就又开始爬坡了,这次要上的是最高最陡的一个大回转。
  洪钧喘着气,似乎都能听见链条快要断开的声音,他真怀疑这么多排沉重的座椅能不能被近乎垂直地拉到顶端,更担心不会在半空中掉下去吧。过山车的速度好像快要降到零了,洪钧往四周瞧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就明白已经上到轨道的最高点了,洪钧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知道那最刺激的一刻到来了。前面的几排座椅已经栽了下去,洪钧坐着的座椅也一头扎了下去。
  突然,洪钧发现原本挡在他胸前的安全扶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了起来,高高地举在头顶上,他猛一低头,糟了,刚才还系着的安全带不见了!洪钧忙伸手乱抓,想把扶手拉下来挡在胸前,可是拉不动;想向前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可是够不到。洪钧转头,看见旁边坐着个女孩,张着嘴大叫着,一张脸上就剩下一张嘴了,可是洪钧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洪钧知道他完蛋了,周围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他从座椅上飞了出来,向几十米下面的水泥地面一头栽了下去。洪钧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用力蹬着腿,好像可以在半空中蹬着空气爬上去,忽然,洪钧的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把他撞得睁开了眼,他跌坐在地板上,醒了。
  洪钧揉着脑袋,又感觉到一侧的胯骨和另一侧的膝盖也开始疼了起来,看来这就是他刚才从床上跌到地板上最先触地的三个部位,真可气,偏偏都是肉少的地方。洪钧记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猫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总可以让自己的四肢先落地,看来人比猫差得太远了;他又想起好像谁说过,小孩在睡梦中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也可以下意识地保证不会碰到自己的脑袋,看来自己真是退化了,洪钧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洪钧靠在床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放着的闹钟,指针指在十点。"我睡了多久了?"洪钧又想,好像上一次看时间是夜里四点多,算来大概也睡了五个小时了。
  洪钧这些日子白天以睡觉为主,夜里以睡不着觉为主,只是白天也常常被手机叫醒。来电的内容嘛,自然是以慰问电为主。从打来电话的时间先后顺序,洪钧都能大致分析出消息传播的渠道。最先打来电话的当然是ICE公司里的一些人,然后就是那几家竞争对手中算得上是朋友的几个人,然后就是有过合作的一些硬件公司、咨询公司里面的人,再后面是一些客户,先是最近签的新客户,后是一些老客户,居然还包括赵平凡这个曾经被洪钧以为十拿十稳的"客户",客户后面是一些以前的老同事、老部下,后来离开这个圈子去干别的了,最后才是一些自己早年的同学、多年的私交,却是最后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消息。洪钧觉得有幸生活在信息社会真好,自己没告诉任何一个人,时间不长,似乎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这么多电话打过来,差不多问一样的话,洪钧也差不多做一样的解释,让洪钧后来都感觉到自己怎么像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了,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样的话。有一次洪钧一时兴起,便起草了一封手机短信,准备用手机群发给他手机号码簿上的所有人,短信很短:"本人已下岗,闭门修炼武林绝技,勿扰,因练功时铃声乍起可导致走火入魔。"写完了,看着笑了笑,又删了。
  小谭来过一个电话,情绪激昂地说要辞职,以抗议皮特因为输了合智项目而找替罪羊,还说洪钧应该事先和他说一下,他一定会主动辞职以保护洪钧。洪钧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只好说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简单,劝他就当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好上他的班,接着做他的项目。
  小丁来过一个电话,问他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可以买了送过来,或者有什么他可以跑腿的。洪钧谢了他。
  前台的简也来过一个电话,告诉他最近都有哪些人打来电话到ICE公司找他,她请他们打他的手机,凡是不知道他手机的她都没告诉。洪钧也谢了她,并像以前那样夸奖她做得好,洪钧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夸奖她了。
  ICE里其他来过电话的人都是他的下属的下属,他的那几个直接下属,包括那个财务总监和市场部的Susan,都没有来过电话。洪钧明白,他已经被划清了界线,他是公司的"前负责人"了,成为了历史,像一页书一样被翻了过去,他明白,他的那些下属这么做,证明了他们都非常具备"职业水准",已经真的做到"对事不对人"了。
  洪钧这些天没有往外打过什么电话,也没往外发过电子邮件,他没找工作。虽然,洪钧非常清楚,这年头,做男人难,做没钱的男人更难,做曾经有钱现在没钱的男人简直是难上加难,但他仍然没有开始找工作。洪钧在等工作来找他,他知道,有时候如果真想把一样东西卖出去、卖个好价,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在这东西上标上两个字:不卖。
  洪钧站起来,走到客厅里,满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各种牌子的方便面的碗筷堆在茶几上、地板上。洪钧又走进了厨房,操作台上都是速冻饺子的包装盒,垃圾袋早已装满,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钧想,以前一直以为这些方便食品是专为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们准备的,原来像他这种大闲人其实需求更强烈,不知道那些厂家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洪钧侧着身子,在垃圾间腾挪着走过去拉开了冰箱门,发现原来冰箱里才是家里最干净清洁的地方,因为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冰箱上面还压着个小纸片,是附近便利店的电话,这些天洪钧的对外联络好像主要就是和它,因为打了不少次,洪钧早已经记牢了这个号码,他现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让便利店送上来的。
  洪钧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北京的标准色调,公寓楼前的花园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钧想。忽然,洪钧想出去看看了。
  洪钧把自己上上下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自己觉得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门。
  这是洪钧在过去的四十天里,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门。
  洪钧没有去地下二层开他的那辆帕萨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开着车,沿着路边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车扫街拉活的了。洪钧又一想,哪儿有开着帕萨特拉黑活的呢?但他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带公寓楼围成的小区,快走到街上的时候,洪钧看到了在拐角上的那个摊煎饼的三轮车,他立刻感觉到饿了,便走了过去。
  以前洪钧坐小丁开的车路过,看见过这个煎饼摊儿很多次了,只是好像从没像今天这样贴近过。三轮车上加了一个玻璃罩子,四周三面被封上,一面敞开,一个看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显然现在这个时间是没什么生意的"淡季"。她看见洪钧向自己走过来,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两个胳膊上套着套袖,笑着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洪钧。
  洪钧走过去,说了一句:"来个煎饼。"便立在旁边,看着女人忙活。
  她从锅里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面糊,一下浇到锅台的中央,弄了个不太规则的圆,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钧便觉得正像是北京城区的图案。她把勺子放回锅里,抄起摊煎饼的家伙,一根细棍前端是一块长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长边放在面糊上,胳膊绕着中心画了一个圆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区扩大到了三环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就扩大到了四环路,再一下,便到了五环路。看来这下没弄好,在洪钧觉得像是在望京那一带的位置上,面糊被摊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里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边把旁边的面糊匀过来一些,把破的地方粘好了。然后便接着摊,又摊到六环路,就正好摊到了锅台的边缘了。洪钧立刻对这个摊煎饼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来人家和北京城市规划的那些专家们从事的是同样的工作。
  洪钧正欣赏着,冷不防女人大声问了一句:"几个蛋?"洪钧一下子怔住了,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了一下意识到没错,是这三个字。他愣着,心想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了,怎么连摊煎饼的女人都开这种玩笑。
  那女人见洪钧没反应,便又问:"加一个还是两个鸡蛋?"洪钧一下子笑了,原来是自己想歪了,忙笑着说:"两个吧。"心想,自己也是好久没买过煎饼了,当年在地铁出口买煎饼吃着赶路上班的时候,煎饼没有这么多规格埃女人觉得洪钧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户群不太一样,便又补了一句:"两块五埃"洪钧想了一下,觉得值,就装作很老练地哼了一声:"嗯,做你的吧。"洪钧拿着煎饼,边走边吃,心想真是味道好极了,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胀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洪钧手里拿着刚才装煎饼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想找个路边的垃圾桶扔进去,就这样一路找着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东三环的一个路口,才找到个垃圾桶扔了进去。
  扔完了,转过身,洪钧才发现,这路口堵得厉害,几个方向的车都排成了长龙,都等着通过三环主路跨线桥下的这个路口。在不动的车河中,有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着向停着的车上塞着小广告。洪钧出于职业习惯,对所有从事市场营销的人都感兴趣,便站在路边看,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便干脆蹲在了马路牙子上,专注地看着。
  洪钧很快便发现这是一支训练有素、专业水平极高的队伍。首先他们选择的这个工作地点就很好,哪个路口车堵得厉害,哪里就是他们的舞台。洪钧不由得有些为他们担心,如果北京真能把这些拥堵路口搞得不这么堵了,他们可都得另寻办公场所了,不过洪钧很快就又放宽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么一天没有拥堵路口了,这些人恐怕也都七老八十,正好该安度晚年了。
  他们中有不少人手上发的是名片样的卡片,更吸引洪钧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们发的是大而薄的纸片。他们首先把纸片很灵巧地叠成一个个像飞镖一样,然后塞进车窗里,如果车窗是关上的,他们就把"飞镖"插在车门把手上、前、后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车前盖、后盖侧面的缝隙中,他们就沿着车流,一路走一路插过去。洪钧觉得最精彩的,是他们走到车流的末尾,迎着从远处开过来的车,用眼睛在移动的车身上找好可以插"飞镖"的地方,在车几乎要撞上他们的一瞬间,闪身躲开,同时把手里的"飞镖"准确地插在车上。洪钧觉得他们就像是西班牙斗牛中的那些花镖手,双手举着花镖,在公牛冲过来的一瞬间,转身躲开,还把两只花镖插在了牛背上。车里坐着的人,就有些像公牛了,被插上了飞镖,气愤而无奈。
  以前塞进车里的小广告,都被小丁几乎同时就又扔了出去,插在车身上的那些纸片,停车以后也被小丁立刻扔进了垃圾箱,所以洪钧一直没有看过这些小广告到底都是推销什么东西,话说回来,他以前也没心思关心这些。这时候的洪钧可来了兴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样的产品可以用这种方式推销。因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么多人被雇来发这些小广告,说明雇他们的人肯定知道这种推销方式是能带来生意的。
  绿灯了,洪钧面前的车流开始移动起来了,在这一侧发小广告的人都退回到路边,等着下一个红灯的来临。
  洪钧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黑瘦的小个子扬了一下手,说:"喂,发的什么啊?拿一张给我看看。"那个黑瘦的小个子没反应,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当"花镖手"的紧张和疲劳中缓过身来。洪钧便冲他又喊了一遍:"嘿,给我一张埃"小个子这回听见了,转过头看见了是洪钧在叫他,便下意识地走了过来,没走几步却停住了,满脸狐疑,上下打量了洪钧几遍,然后没有任何表示,转回身走开了,任凭洪钧在他背后高声叫着也不理睬,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洪钧又气又纳闷,心想这小广告又不是什么宝贝,怎么会舍不得给一张?而且,这小广告他本来就是见车就塞的,怎么就偏偏不肯给自己一张?洪钧怎么想也想不通。忽然,洪钧明白了,他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样子和穿戴,脚上是一双塑料底黑布面的布鞋,就是俗称"懒汉鞋"的那种,下身是一条宽大的蓝布裤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头衫,就是俗称"老头衫"的那种,下摆没有掖进裤子里,而是长长地耷拉着。洪钧感觉自己的脸上恐怕也已经粘了不少土,嘴边没准还有刚才吃煎饼没擦干净的渣子,这样一副尊荣的人,蹲在马路牙子上,与其说像是买得起广告上推销的东西的客户,不如说更像是发小广告的那帮家伙的同行。
  洪钧止住了笑,不对,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钧看着那个黑瘦小个子的背影,心想,连这个发小广告的都知道要判断一下对方是不是一个够格的潜在客户,如果他觉得不是,他连一张小广告都不会给,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不错,已经是很专业的销售员了,洪钧像是发现了一个人才,赞叹着。
  这是洪钧最熟悉的那个城市吗?洪均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这里念书,在这里工作,三十多年了,怎么好像今天才忽然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发现过的东西。洪钧想着,大概这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个更雅致的词:生活空间。洪钧不想用"阶层"这个词,因为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属于什么高的阶层,事到如今,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掉到了什么低的阶层。洪钧对自己解释说,自己是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从原来的圈子里溜出来,得以溜到其他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钧开始有一种感觉,他觉得空间比以前大了许多,世界比以前丰富了许多。他就像一只蚂蚁,在一个小圈子里忙忙碌碌地转了很久,忽然他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儿,蹲在树下,看着自己在土地上划出来的一个小圆圈里,有几只蚂蚁在忙着。人就是这样,先自己动手给自己划一个小圆圈,美其名曰人生规划,然后自己跳进去,在圈子里忙。
  洪钧曾经以为,他这些年其实就是在做两件事:他一边给别人设圈套,一边防着别人给他设圈套。所谓成功与失败,无非是别人有没有掉进他设的圈套,以及,他有没有掉进别人设的圈套。现在,洪钧明白了,其实他一直还在做着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给自己设着圈套,然后自己跳进去,人这一辈子,都是为自己所累。
  洪钧现在才发现,北京原来真大啊,他好像只是在东北角的这几个街区里逛了逛,就已经大开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他地方转转,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新鲜东西。洪钧走着,感叹着,终于,他觉得累了。
  洪钧停住脚步,手扶着旁边的一棵小树,向四下张望,寻找着适合一个人独自吃饭的地方。他看见一家京味饭馆,觉得可能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去处,便抬脚走了过去。
  他走到门口,双手把门上垂下来的玻璃珠编成的帘子往两边一分,刚迈进去一只脚,就听见里边一群人大喊:"一位里边请!"洪钧一下子怔住了,就这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跨在门槛上,稍一愣神,眼睛也适应了从外面到室内的光线变化,一想既然人家已经明确说了"里边请",便走了进去。
  很明显,里边的客人比跑堂的这些小伙子还少,三三两两地只零星坐着几桌,倒是站着十几位小伙子,一色的深色布衫布裤子,脚上和洪钧一样的布鞋,洪钧脑子里一下想起当年听过评书里常说的一句词,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钧心里偷偷笑着,被一个"魁梧的"小伙子领到一张桌子前,坐到木头长凳上。
  小伙子问:"您来点儿什么?"
  洪钧随口说了句:"炒饼。"刚一说完,洪钧就纳闷自己怎么想到要点这个,心想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进到这种饭馆,不自觉地都会点应景的东西。
  小伙子又问:"您来素的还是肉的?"
  洪钧反问:"素的多少钱?肉的多少钱?"小伙子朗声回答:"素的五块,肉的七块。"见洪钧稍一迟疑,又补充说明:"都送碗汤。"洪钧立刻说:"素的。"小伙子用布擦了一下洪钧面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洪钧手里摆弄着一双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着自己的炒饼。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像京戏里叫板一样的喊声:"炒饼一盘!素的!"洪钧又被震住了,话音刚落,一盘炒饼,素的,已经放在了他的桌上,那小伙子站在旁边看洪钧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洪钧觉得脸上热热的,估计脸已经红了,而且可能还红得不太均匀,所以没准是红一块紫一块的。洪钧低着头,没看小伙子,嘴上嘟囔了一句:"嚷嚷什么?想让地球人都知道啊?"说完了,洪钧才抬头看了一眼小伙子。
  这回轮到小伙子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可能才想明白洪钧为什么会不太高兴。小伙子看来很不以为然,只是因为氶钧是客人,只好还算客气地说:"我们这儿都这样,没人儿在意。"说完又转身走了。
  洪钧低着头吃他的素炒饼,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倒不是因为这炒饼的味道,他是还为刚才小伙子唱着给他上菜觉得别扭。就五块钱的一顿饭,还嚷嚷得所有人都听见了,洪钧觉得臊得慌。他正在心里别扭着呢,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唱,更洪亮悠扬:"花生米一盘!"另一个"精神"的小伙子端着一小盘花生米,向洪钧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张桌子上的一个男人,不等小伙子把盘子放到桌上,已经双手伸过去在空中接过了花生米,其中一只手里已经捏好了一双筷子,把盘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灵巧地夹着花生米吃了起来,吃得很香,连洪钧都能听见他吧唧嘴的声音。
  是啊,谁会在意呢?又何必在意谁呢?能有这种顿悟不容易啊,洪钧现在觉得这五块钱的炒饼点得真值了。
  洪钧一盘素炒饼进了肚子,似乎意犹未尽,他越来越喜欢这京味饭馆了,便又也要了一盘花生米,炒的,两块钱。等花生米上来了,就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着往嘴里送。
  晚饭的高峰时间到了,饭馆里坐满了人,洪钧觉得再耗下去简直是占着桌子影响饭馆的生意了,便给了跑堂的小伙子七块钱,结了账。小伙子收了钱转身就接着忙去了,洪钧还想听他大声地唱收唱付呢,不由得稍微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才忽然发现桌上居然没有餐巾纸,刚想招呼一声要几张,却看见不管是"魁梧的"还是"精神的"小伙子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洪钧便不好意思为这点小事麻烦人家,用手抹了下嘴,就算擦好了,便往外走。
  洪钧一分门帘刚要迈步出门,就听见所有的小伙子又齐声发出一声喊:"一位您慢走!"洪钧听了觉得浑身舒坦,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洪钧一路向北逛着,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和一群刚下班的民工走在了一起,自己和周围的几个民工浑然一体,俨然是其中的一员了,洪钧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大概这就叫归属感吧。民工们很快就拐进了一个窄小的路口,剩下洪钧一个人沿着大街向北走,直到看见前面人头攒动,音乐震天。
  前面是条小河,估计就是北面的老护城河吧,现在看着更像是条水渠,十几米宽的小河,两边是垒的整整齐齐的河岸,北岸是些人工堆出来的慢坡,种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通到一道土墙脚下,这就是古老的元代城墙留下的土城遗址,河的南面是个小广场,现在就成了个大舞台。
  洪钧围着小广场走着,看着各种各样的人自娱自乐地玩儿着各种各样的招式,简直就像是浏览着一本包含各种文化娱乐和体育健身活动的百科全书。人们很自然地划分成几个特色鲜明的区域,却又各不影响。有一群是跳国标舞的,以中年人为主,配的音乐都很有意思,都是典型的民族风格的"主旋律",搭档的形式很灵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两男或两女的,表情似乎稍严肃了些,显然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艺、活动身体为目的,而不是只限于那种异性间的交际,装束也都很休闲随意,洪钧还看到有几个人穿着拖鞋在跳,看来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影响水平发挥,所以有一个人很快就跑到场边把拖鞋脱了,跑回去搂着舞伴光着脚转了起来,的确轻快多了。往前走着,洪钧耳朵里悠扬的舞曲声还没散去,就已经被一种强烈的节奏震撼了,他才忽然发现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蹦"着。他仔细地向四周张望着,看到了这一区域势力的强大,地上放着好几个大音箱,比刚才国标舞的录音机自然气派了许多,一个台阶上的几个人看样子是领舞,不过和洪钧在舞厅或夜总会里见过的那些领舞女郎有很大的不同,这几个人可不是什么人花钱请来的,而是真正的从群众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分子。洪钧看不明白这么多人一起跳的是种什么舞,眼前只能看见一大群的脑袋在整齐的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钧猜想大多数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时候似乎面无表情,让洪钧感觉他们就像是在做一种跳动的"瑜伽"。
  洪钧刚以为他方才已经见识到了最热烈的场面,便发现他下的结论为时尚早,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队。洪钧立刻开始佩服了,因为整个广场上最大的"动静"不是靠任何电源支持的音响设备发出来了,却是一帮老年人全凭敲锣打鼓整出来的,可见"不插电"的威力。洪钧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正规军,统一的服装,统一的装备,整齐的动作,一样的表情,都在咧着嘴开心的笑着。洪钧不由得感叹,看来在中国,至少在北京,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乐的。洪钧也被感染了,觉得轻松了很多,甚至开始有些振奋,因为他只需要再过二十多年,就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快乐了。
  洪钧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老年秧歌队一趟趟地扭,听着单调的鼓点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还精神抖擞,站着的洪钧却觉得有些累了,他便漫无目的地接着走。很快,他就发现了广场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的人都踮着脚尖,不时地转着脖子寻找人群中的缝隙往里看。洪钧已经很多年没看过热闹了,这时却像换了个人,扒开一条缝硬往里钻,鞋都被踩掉了便趿拉着布鞋接着往里挤,一直挤到了站着的人的最里层,却发现里面还蹲着、坐着好几层,围着的巴掌大的空地上支着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个电视,桌子下面还放着几个电器样的黑匣子,估计不是录像机就是VCD机。电视里演着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着个男人,正攥着个话筒投入地大声唱着,穿着和洪钧一样的"老头衫",把下摆从下往上卷到腋窝下边,腆着个肚子,看来是附近工地上民工里的歌星。
  一首"大花轿"唱罢,掌声热烈,叫好声一片,洪钧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片气氛里了,和周围的人融在一起,洪钧觉得自在,觉得痛快,他拍巴掌拍得越来越卖力气,喊好喊得越来越响。但他还觉得不过瘾,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躁动,胸中有一种情绪要宣泄。洪钧好像是一只刚刚从厚厚的壳中化出的蝉,他要宣告,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只能缩在壳里在树干上爬的家伙了,他可以飞了。
  一段洪钧似乎熟悉的曲子响了起来,这段前奏他听过,这歌他会唱,而且这歌他现在就要唱。他看见旁边不远有个蹲着的人站了起来,抬脚在人群中寻找着落脚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桌子上放着那只话筒。洪钧猛地向前扑,就好像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着人的头顶上蹦跳着,也不顾踩着了别人的脚还是腿,向桌子抢了过去,跌跌撞撞地冲到桌子旁,一把抓起话筒。这时前奏已经过去,屏幕上已经走起了歌词,洪钧停了一下,喘了几口气,调整了呼吸,正好等到了他最喜欢的那段,便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洪钧笑着,自顾自地咧着嘴笑着,甩着手,走在街上,身后是那片广尝那片人群、那片歌声。
  忽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又是来慰问的吧?"洪钧想,"这位听到我下岗的消息可是够晚的了。"洪钧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一串手机号码,没有显示名字,心里想着会是谁呢,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说:"喂,哪位?""请问是Jim?洪吗?"洪钧一听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来是圈子里的人,似乎还有些口音。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洪钧又问了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杰森,我是维西尔公司的。"洪钧的心脏立刻跳得快了起来,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可现在电话来了,他的感觉却好像和当初期盼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洪钧已经听出这是典型的台湾国语,林杰森就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总经理。
  洪钧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尽量自然地说:"你好,林总,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我是狗屁总,不要这样子,就叫我杰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杰森痛快地说。
  洪钧想笑,这个台湾人看来真是很实在,不装腔作势,才说了三句话,就连"狗屁"都已经带出来了。但洪钧已经和老外、香港人、台湾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台湾人喜欢在谈话时用这种"粗鲁"来拉近和对方的距离。
  洪钧没有回话,他在等着杰森回答他刚才问的话,等杰森挑明来意。
  杰森接着说:"Jim,现在打电话给你不算晚吧?我估计你这一段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哟。"洪钧明显地感觉到杰森的话语里含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味道,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想接着沉默,让杰森继续说,但还是出于礼貌地应了一句:"还好,不晚,我手机一直是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除了坐飞机。"手机里传出来杰森的笑声:"哈哈,Jim你真是很敬业的哟。"洪钧没说话,杰森说:"我是刚下飞机,刚从上海飞来北京。"洪钧又问了一句,他实在有些不习惯杰森这样兜圈子:"找我有事吗?"杰森的笑声又响起来:"哈哈,Jim,你是明知故问啊,我是专门来北京见你的呀。"洪钧早已经知道杰森来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既要假装没有猜到,还要矜持着装出不急于想知道的样子,洪钧又没有回话。
  杰森便说:"Jim,我好想和你见面,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时间方便吗?"洪钧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电话终于来了,早在他要求皮特开掉他的时候就为自己设想好的机会终于来了。洪钧也知道,刚刚过了一天开心自在的日子,他这就又要回到他原来的圈子里去了。他只是不知道,是自己即将钻进杰森设好的圈套,还是杰森钻进了他洪钧设好的圈套,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已经钻进了他为自己设的下一个圈套。
  第7章
  国贸中心西边的星巴克咖啡馆里,洪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他刚要的但还没有动过的中杯摩卡,他一会儿看看摩卡上面漂浮着的一层厚厚的奶油,一会儿扭头向外,看着落地窗外路边的景色。
  马上就到"十一"了,可天气还是挺热,现在正是下午两点,太阳毒毒地晒着。还好,连接星巴克对面的国贸西翼的过街楼形成了一个门洞,阳光只能从门洞里透过来一些,星巴克外面的路边全都被过街楼和西翼遮挡在黑影里,让洪钧感觉到很惬意。路上走着的人行色匆匆,星巴克里坐着的人高谈阔论,这都是他以前最熟悉的景象。洪钧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昨天的这个时刻他还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路上的人流和车河,现在又坐回到他曾经熟悉的圈子里了,这种时空变幻会让洪钧搞不清楚,究竟自己属于哪里。
  就是因为这一带洪钧太熟悉了,所以昨晚杰森在电话里提议在这儿见面的时候,洪钧是犹豫了一阵才同意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洪钧担心在这个外企一族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接头,要想不被认识的人碰到简直是小概率事件。洪钧总觉得附近桌上的人就有认识他的,随时会有个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外面路上瞬间闪过的人里,随时会突然有一张熟悉的脸,冲着窗子里的他笑着招手。洪钧对杰森说圈子里的人常去国贸星巴克的,很容易碰到熟人,能不能换个地方。杰森很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被人看见有什么关系,你洪钧已经不在ICE了,咱们就是朋友小聚,又不是竞争对手私下密谈。洪钧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知道杰森一定明白,以他们俩现在的状况,任何认识的人看到他们坐在一起谈事都能立刻猜出他们在谈什么,他总感觉杰森有种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而且好像就是有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似的,但洪钧没再说什么。
  两点过了五分了,杰森还没有到,洪钧端起中杯的摩卡喝了一口,然后用纸巾擦了一下粘在上嘴唇边上的奶油沫,静静地等。又过了五分钟,洪钧看见一个人冲进了星巴克,脚步定在门口,四处张望着。洪钧认出是杰森来了,虽然他们没有单独呆过,但以前在各种公开场合已经见过不少次了。洪钧站起来,冲杰森挥着手,杰森也看见了洪钧,便走了过来。
  杰森身材不高,虽然不算胖,但也已经有了肚子,只是在四十多岁的男人里面肚子还不算太大,脸上皮肤显得有些黑,皱纹不少,似乎是因为疏于保养而显得有些沧桑,洪钧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个词:"渔民!"洪钧忙想把这个念头甩掉,可发现这印象却好像已经牢牂地刻在脑子里了。杰森穿着白衬衫,打了条领带,领带看来是被有意松开了些,能看到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也解开了,洪钧估计他是赶过来的时候走得有些出汗了。
  杰森走过来,咧着嘴笑着,用手指着洪钧说:"Jim,是吧?终于见面了。"似乎是头一次见面的样子。洪钧又觉得不太舒服,杰森装出多忘事的样子,好像就说明他是贵人了,也可能杰森觉得今天的洪钧是"新洪钧",不是以前见过的那个了。
  洪钧笑了一下,伸手和杰森先探过来的手握了一下,没想到杰森非常用力地攥着洪钧的手,像是攥着个握力器正想打破自己握力的最好成绩。洪钧真想立刻把手抽出来,但他忍住了,也加力握了一下杰森的手,杰森便放开了。两个人都坐下来,洪钧在桌子底下活动着自己右手仍有些发麻的手掌和手指,心想,看来外企圈子里有这种臭毛病的真是为数不少,不知道在哪儿学的,都要通过使劲地握手体现自己热情、坚定、强有力、有魄力,结果让握手变成了"攥手"。
  杰森刚坐下,就像椅子上有个弹簧又把他给弹起来了一样,弄得洪钧一愣,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再陪着站起来,杰森说话了:"我去拿一杯咖啡。"说完就转身去了柜台,过了几分钟,端着一杯拿铁咖啡回来了。
  洪钧看着杰森坐下,心想终于可以开始了吧,没想到杰森又欠起身子,双手递过来他的名片。洪钧双手接过来,本都不想看了,因为名片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可是出于礼貌,还是仔细地看了一遍。名片上正反面分别印着中英文,中文名字叫林杰森,英文名字叫JasonLin,洪钧当初第一次听到杰森的名字就想,这人的中英文名字的发音简直是太吻合了,都无法去猜他是先有的中文名还是先有的英文名。公司的英文名称是"VCL",三个字母缩写,所以根据英文发音起的中文名称"维西尔"也还算贴切,只是洪钧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更像是一家女性内衣的品牌,让他浮想联翩、心驰神荡。
  杰森终于落了座,喝了一口他的拿铁咖啡,脸上洋溢着一丝笑容,看了洪钧几秒钟,才开口说:"久仰你的大名,只是以前一直没有这样子的机会能和你好好聊一聊。"洪钧看着杰森,脸上露出不卑不亢的平和的笑容,等着杰森接着说。
  "听说你离开了ICE,有没有弄得你不太愉快?究竟怎么回事呢?"洪钧回答:"ICE终止了和我的合同,没有什么不愉快,情况我相信和你听说的一样,不会差很多。"杰森笑了,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洪钧看着杰森摇头晃脑地说着这些酸溜溜的文词儿,又感觉到杰森似乎有一种得意的神气,他仍然笑着没有说话。
  杰森说:"来维西尔吧,我们合作。"
  洪钧没想到刚才磨蹭了半天的杰森,却冷不丁一下子径直切入主题,一丝试探和铺垫都没有,洪钧被他弄得一愣,心里倒有些喜欢这种直率的风格,这是洪钧头一次觉得杰森身上有些闪光之处。洪钧毕竟是洪钧,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应对。他没有回答,因为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他继续面带笑容,等着杰森往下说。
  杰森说:"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圈子这样小,以前维西尔和ICE差不多在哪个项目上都会碰到,有时候你们赢,有时候我们赢,当然有时候是科曼赢了,就像这次的合智这样子。我一直很留意你,很欣赏你的能力,也很欣赏你的为人,我是一直希望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合作这样子。"洪钧心里暗笑,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杰森似乎掩饰不住他的幸灾乐祸,难道是洪钧自己过于敏感了?以前洪钧是ICE在中国的一把手,杰森是维西尔在中国的一把手,两家直接竞争对手的一把手,要想有所合作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洪钧的"落魄",倒的确创造了两人"合作"的机会,一个杰森可以"收容"洪钧的机会。
  杰森并没有想听洪钧答话,而是自己继续着自己的独白:"说老实话,我们维西尔公司的产品很好,只是我们的销售团队比较年轻,没有经验,结果销售老是做得这样子,所以我这次是来请你大驾出马,帮我带一带销售这个team。我刚一听说你离开了ICE就想立刻过来请你,又担心你可能心情不太开心,可能也想休整一下这样子,这次是专门来北京请你出山。"洪钧很明白,杰森肯定是动了脑筋才拖到现在来找自己谈的,杰森是觉得如果太早就急于来找洪钧,会让洪钧自我感觉良好,会端架子、要条件,杰森就是要等洪钧求职四处碰壁,心灰意冷、走投无路之际再来轻易"收编"的,杰森肯定还曾经盼着洪钧主动找上门去到维西尔求职,却见洪钧一直没动静才主动来约的。洪钧暗自感叹自己忍的那四十天还算没有白忍,终于把杰森熬得受不住,主动来找自己了。
  洪钧不能再不说话了,便很诚恳地说:"杰森,我对维西尔公司一直印象很好。以前没和您直接打过交道,但听过圈子里不少朋友说起过您,我也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能和您多接触。"洪钧很自然地称起了"您",可是昨晚在电话里,还有刚才见面时洪钧都是称"你"的,现在既然双方已经在谈即将开始的"上下级"合作,洪钧便开始改了口。
  洪钧接着说:"其实我离开ICE的时候,就想去找您毛遂自荐的,可是一方面觉得冒昧,怕被您拒绝,接连受打击;另一方面也是想趁机休息一下,因为以后不管是开始在哪家公司做事,恐怕就再也没有轻闲的时候了。"杰森笑起来,他很开心,指着洪钧说:"你这个Jim,乱讲,我怎么会拒绝你呢?我还怕你另谋高就了呢。"洪钧觉得双方的诚意已经充分表达,气氛也已经足够亲热,该是谈正事和细节的时候了,便不想再嘻嘻哈哈,问道:"杰森,您希望我来维西尔做什么呢?"杰森咳嗽了一声,喝了一口咖啡,又清了清嗓子,他这连着的三个准备动作让洪钧隐约地又感觉不舒服了,他听见杰森说:"我们维西尔北京这个team尤其弱一些,我人又在上海,老往这边跑都照顾不过来,我就是一定要请你来帮我带一带北京这个team,这样子。"洪钧一下子呆住了,心里猛地一沉,从昨天接到电话到刚才的所有设想全错了,他没想到杰森只是给他一个北京地区销售经理的位置,他一直以为他会被杰森请到维西尔做中国区的销售总监。洪钧在ICE就是销售总监,而且实际上是ICE中国区的头儿,如果他到维西尔做销售总监,虽然头衔儿一样,但他将是杰森的几个下属之一,最多只能当个二把手,这在洪钧看来已经是降格以求,"屈就"了。没想到,这么下决心准备"屈就",看来都太乐观了,都远不够"屈"。
  洪钧还愣着,他不想掩饰,不想让自己一下子装得自然起来,他必须让杰森知道他的感受。杰森早就看到了,忙解释说:"Jim,我了解你的能力,我这样子也是仔细考量过的。你来带维西尔北京的团队,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你就是把上海和广州的团队都带起来,能力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你刚来,维西尔的情况你还不了解,上海和广州的两个teamleader很难搞的啦,上来就带太大的team不容易的啊,这三个地方的人,现在也就我可以搞得定他们。所以你先带北京,慢慢来,我会给你机会的啦。"洪钧听着,他心想,借口维西尔在上海、广州的两个负责人会不服他,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那两人比他的资历背景都差很远,以洪钧曾代理ICE中国区首席代表的身份,来管维西尔三个办公室的销售团队没有人会不服的,反而像这样先只让他做北京的头儿,和上海、广州的平起平坐了,以后再想提升的时候那两个人倒很可能不服了。不过洪钧已经从杰森的后半段话中揣摩出了杰森真正的心思,像维西尔这种软件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其实就是销售和市场,谁掌握了销售,谁就掌握了这家公司,杰森担心让洪钧来当销售总监迟早会把自己架空,从而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杰森是不会设销售总监这个职务的,更不会让洪钧来坐这个实力派的位子。
  洪钧脑子里很乱,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自己不辞职而是要求皮特把自己开掉,就是准备来维西尔的,他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居然只被施舍了这么一个职位,他觉得杰森是在趁火打劫了,而他直到刚才还幼稚地以为自己是要被请来做销售总监的呢,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杰森绝不会请个人来架空他自己呢?
  洪钧喝了一口摩卡咖啡,里面有很多巧克力,据说巧克力可以让人镇定,在寒冷中感觉到温暖,洪钧正需要自己让自己暖起来。他平静了下来,看着杰森那张"渔民"的脸,觉得恰恰自己是个"愚民",说:"具体来讲,有哪些工作呢?"杰森说:"我们维西尔北京不大,只有不到十个人,有三个sales,向你汇报,还有三个工程师,他们的经理是Lucy,Lucy在上海,但这三个工程师每天的工作,你也可以管起来。其他几个都是backoffice的,有前台一个女孩子,还有个出纳,她们的经理是Laura,也在上海,有什么事你让她们帮你做好了。"说了这些,杰森停下来观察了一下洪钧的脸色,又接着说:"我理解,你在ICE的时候带那么大的一个team,来维西尔只带三个sales,委屈你了。可以这样子,你的title可以用北方区总经理,或者北方区销售总监。"洪钧笑了,杰森真够"慷慨"的,可洪钧并不在乎头衔。他在乎的是他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职业发展机会和能否获得成就感。维西尔北京是个烂摊子,手下就这么几个人,还肯定要受上海的露西和劳拉两个人的牵制。在ICE的时候,和维西尔在上海、广东还曾经有过几次像样的争斗,在北京,维西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洪钧很清楚那个团队有多弱。在业绩一直不好的地方,哪怕做出一点成绩都是飞跃,都会让人刮目相看,这是洪钧惟一可以寄希望"赌"一把的。
  洪钧偏过头,看着窗外,他需要想一想,杰森会给他这几分钟时间让他考虑的。外面的路上,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都在急匆匆地走着,好像所有人都在赶时间。忽然,一个女孩的身影吸引住了洪钧,只有她在溜达。她穿得山青水绿的,肩上背个包,腋下夹着些文件,裙摆被门洞里的风吹得飘动着,连她的身体好像都随时可以飘起来,洪钧感觉这个女孩很熟悉埃女孩的头转在一边,看着星巴克的窗户,扫过来,洪钧看见了她的脸:是琳达!洪钧刚想转过头或用手挡住脸,可已经来不及了,琳达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扫到洪钧的脸上,又扫过去了,就像洪钧是个透明的人。洪钧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这窗户的玻璃太暗了,琳达只是在看外面街上的风景映在窗户上的影子,而不是在看窗户里面的人。洪钧想,琳达准是到国贸中心的那家公关公司办事,然后就跑出来逛街了。
  杰森突然说了一句:"哦,看见哪个美眉了?"洪钧吃了一惊,原来杰森也注意到了自己刚才看到琳达的样子,便说:"没什么,好像是以前的一个熟人,走过去了。"杰森笑着说:"这里是在北京看女孩子最好的地方,不过还是比上海差很多,在上海,坐在哪里都可以看,满街的漂亮女孩子。所以我要把你放在北京,这样子你才可以专心做事。哈哈哈。"洪钧说不清是为什么,好像刚才飘过去的琳达的身影,让他下了决心。洪钧很明白,他现在处于谷底,维西尔北京也处于谷底,所以,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在向"上"走。
  洪钧打定主意,便说:"Title无所谓,按照公司的规定好了。Package方面您怎么考虑的呢?"杰森坐直了身子,爽快地说:"钱的事,这样子,你在ICE是什么样的package,来维西尔我给你一样的package。"洪钧心里又暗笑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在ICE的时候拿到的钱,绝不会是维西尔的一个经理能拿到的数目,他明白杰森只是在卖个人情,自己必须也做个姿态才行,否则就把杰森僵在那里了,便笑了一下说:"那不用吧,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体系的,来维西尔做,您就按维西尔的规矩来定吧,我想我应该没有问题。"杰森的脸上露出非常赞赏的神情,接着诚恳地说:"Jim,不愧是Jim,非常professional。这样子,你在直接向我汇报的几个经理里面,我一定做到让你的package最高。咱们这样子,你的basesalary是每年五万美金,如果完全达到你的业绩指标,每年总共可以拿到十万美金。"洪钧觉得杰森很有意思,刚夸了洪钧很"专业",自己就做了很不"专业"的事,他不应该对洪钧说他的工资和其他经理的相比如何如何的,但洪钧心领了,他知道杰森是在买好,他也不关心这个数目是否真是维西尔的经理级能拿到的最大数目,他没想和他们比。
  洪钧知道现在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他想要的大多是这些单纯的数字以外的东西,但那些东西都不是能"要"来的。洪钧看着杰森的眼睛说:"可以,我说过我对package不会有问题,如果以后有问题我会主动和你谈。"杰森很开心,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你马上做出业绩马上就来找我谈呢,我一定给你加上去。对了,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呢?"洪钧是个很细心的人,做事也循规蹈矩惯了,就问:"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process要走吗?比如做一下referencecheck,我可是被ICEfire掉的人埃"杰森笑着骂了一句:"Check个鬼,那是对我不了解的人,才要问问别人的评价。你也不用再见其他人,咱们都谈妥了,回去我把offerletter发电子邮件给你,你上班那天我们签正式合同好了。你哪天来上班?"洪钧想都没想,随口说:"随时可以,明天就可以埃"杰森沉吟着,好像在想着什么,洪钧觉得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儿,杰森才说:"你真是很敬业哟,不过不用这样急嘛,你也可以再多休息几天,你们这里的'十一'长假也要到了,多调整一下,这样子,你十月八号和大家一起来上班好啦。"洪钧一下子明白了,杰森算得真细埃是啊,明天去上班,连着就是十一长假了,那几天的工资杰森也就必须发给洪钧,如果让洪钧过了长假来上班,那七天的工资杰森就省了。洪钧不由得感叹自己刚才判断的正确,像杰森这样锱铢计较的人,是绝不会给出洪钧在ICE时那么高的工资待遇的。
  洪钧便答应了十月八号上班。杰森显然觉得大功告成,脸上笑着,把皱纹又多挤出了好几层,他端起沉沉的咖啡杯,向洪钧做了个干杯的动作,自己喝了一口,好像连喝咖啡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没有褪去,洪钧看着都担心杰森会让咖啡呛着自己。
  杰森放下杯子,嘴边带着咖啡的泡沫,也顾不上去擦,而是双手抱着放在脑后,身子向后仰着,眯着眼睛,对洪钧说:"Jim,你知道吗?以前我还听说维西尔亚太区的那帮混蛋,好像想把你找来换掉我呢,我听说这个以后就对你特别留意,你的确很棒,哈哈。说起来我得好好感谢你老板呀,如果他不开掉你,你不可能来为我做事,我还得担心你来抢我的饭碗呢,哈哈。"洪钧心里像被什么尖东西扎到,他浑身激灵了一下,惊呆了,这杰森喝的只是杯拿铁咖啡,不是酒啊,怎么会说出这种醉话、昏话?洪钧搞不清这杰森是城府极深呢还是毫无城府,他看不透了,但无论如何,将来要和这样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老板打交道,他得格外小心了。
  第8章
  整个国庆长假,北京都在下雨,直到八号早晨天上还淅淅沥沥地掉着雨点儿。八点五十分,洪钧到了维西尔北京办公室所在的写字楼的大堂,说是大堂,只不过是从台阶上来到玻璃门再到电梯间之间的一片空间而已,靠墙摆着几个沙发,洪钧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等着杰森。洪钧已经养成了习惯,他总会比约定的时间早五到十分钟到达,无论是约的什么人、什么事。
  洪钧翘着二郎腿,手臂搭在他的皮箱上,是个很精致小巧的沙驰牌的手提皮箱,其实里面几乎是空的,但洪钧觉得头一天上班空着手来好像不太好,便把这个多年不用的皮箱找了出来。自从几年前开始用笔记本电脑以后,这种当年很流行、外企的先生们几乎人手一个的小皮箱已经被各种电脑包取代了。
  洪钧望着大堂里的人,看着人流单向地沿着台阶上来,转着旋转门走进大堂,再挤在电梯口,等门一开便蜂拥而入,门刚一关上门口就又聚了一堆人。洪钧想着这些人里面有哪些会是维西尔北京的员工呢?有哪几个会是自己要管的销售人员呢?想着的时候,便猜着玩儿,是这个吧?那个应该是吧?
  人流好像变得稀少了,偶尔进来几个,不管是绅士还是淑女都顾不得风度一路狂奔着,一看就是迟到了,洪钧看了眼手表,九点已经过了。
  又过了一会儿,洪钧看见外面停下了一辆出租车,右后门一开,杰森钻了出来。看来杰森也知道自己又晚了,着急地拉开右前门站在一边,催着司机把发票赶紧打印好递过来。发票刚递过来,杰森一把抓住,转身就跨上台阶走了进来,连出租车的车门也顾不上关了。
  洪钧已经站起来,提起皮箱迎了上去,杰森也看见了洪钧。洪钧本来只扬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可是杰森的右手已经伸了过来,洪钧没有办法,只好也伸手过去,又被杰森紧紧地"攥"了一次,因为洪钧这次已经在伸手时做好了思想准备,所以这一次被"攥"的痛苦小了很多。
  杰森引着洪钧走进电梯,按了标着"18"的按钮,电梯向上移动了。
  杰森说:"这个楼层多好,我们的生意一定好,没问题。"他说着竖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洪钧不知道杰森是在"赞"谁。杰森接着说:"原来是在7楼,我一直不喜欢。我让他们一直给我留意,后来说18层退出来一间,我马上就定了说我们要移过来,这个号码一定好的。"洪钧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电梯里的另外几个人,都很年轻,愣愣地听着杰森说话,洪钧便只是微笑着而不说话,这些年做销售,已经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电梯里有外人,不管是否认识,他都从不说话,更不要说讨论公司的事,因为他早已体会到,这世界太小了,而事情往往又那么巧,隔墙都会有耳,同在一个电梯里的人又怎么能不防呢?
  电梯停了几次,其他几个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洪钧和杰森。杰森发现洪钧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洪钧有什么想法,便忙补上一句:"当然,号码好,更要靠你哟,如果不是换了这个号码,我还请不到你来这里哟。"洪钧见杰森想多了,也忙解释一下:"哦,不是,我刚才是在想咱们的公司是什么样子,呵呵。"杰森也笑着说:"不用费脑筋了,这里就是了。"说着,电梯停在了18层,洪钧谦让着,让杰森先走出了电梯。
  如果不是杰森在前面领着,洪钧要想自己找到这间办公室还真要花些功夫,因为离电梯挺远,拐了两个弯,门就在一个拐角的后面,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了。杰森走到门口,回头对洪钧说:"这里很好,很安静,没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说完,便走进了维西尔北京办公室,洪钧深吸了一口气,跟了进去。
  门里先是迎面一个前台,很小很局促,里面的一个女孩儿已经站了起来,笑着向杰森说早上好。杰森扭头对洪钧说:"这是Mary,我们的大美人。"又对玛丽说:"这就是我说的Jim,你们的新老板。"玛丽一听杰森的话,已经红了脸,扭捏着,又看着洪钧,笑着说了一声:"您好。"洪钧也笑着向玛丽说了声你好,同时趁机打量了一下"大美人",他便立刻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杰森最不吝啬的就是夸奖,尤其是与事实出入很大的"谬奖"。
  杰森和洪钧转过前台后面像影壁一样的一面墙,整个维西尔北京办公室便尽收眼底了。洪钧看了一圈,估计不到一百平方米,两个角各隔出了一间小房间,洪钧猜其中一间是自己的办公室,另一间应该是个小会客室。中间就是一个大的开放式的办公区,洪钧数到有十张办公桌,分成两列,一列五张,都是带个转角的那种写字台,办公区虽然不能说拥挤,但好像也不能再塞进什么了。
  很明显,桌子比人多,洪钧实际上比数桌子数得都快,就已经知道他面前一共有六个人了。
  杰森指着离得最近的一个女孩说:"这是Helen,是不是很像特洛伊里面那个海伦?她是你的大内总管,出纳、行政啊都是她做。"洪钧已经领教了杰森夸奖别人时候的夸张,看着海伦,问了一声你好,心里暗想,只做公司的大内总管就好,不要进我的大内哟,我可不要这样的生活秘书。又一想,这次杰森可能说的还算正确,特洛伊里面的海伦要是活到现在,的确也就是这种模样了。
  杰森接着向洪钧介绍另外几个人,洪钧与名叫武权和肖彬的两个工程师简单寒暄了一下,更多地是和两个客户经理聊着,这两个是他直接的下属,一个叫郝毅,英文名字是Harry,另一个叫杨文光,英文名字叫Vincent,洪钧和杨文光开玩笑,问他和杨家将里的杨文广是不是亲戚。这两个小伙子都很年轻,见到洪钧都很腼腆,甚至有些拘束,洪钧心想,要把这两人培养成像狼一样凶猛的销售好手,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埃第六个人,是个男人,坐在最远处角落里的座位上,一直背对着众人,在打电话。杰森看到洪钧在望着那个人,便对洪钧说:"也是个做技术的,先不用管他,等他忙完你再和他打招呼好了。"洪钧问杰森:"记得您说过应该有三个sales,这里好像还差一个……""哦,还有个女孩子,总是四处跑,等她回来再认识好了。"说完,杰森又问洪钧:"怎么样?Jim,要不要讲些什么,算是你的就任致词或是开场白?"洪钧笑了,摆摆手说:"不用了吧,都是自己人,不搞那些了。我们也都已经认识了,各自忙吧。"杰森便招呼大家各忙各的,然后带着洪钧走向他的办公室。洪钧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那个男人,那人正好刚放下电话,微微转过脸来往这边看了一眼,发现洪钧也正向他望着,便马上把头扭了回去,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这一下让洪钧来了更大的兴趣,他要弄个究竟了,便向杰森说了句话,让杰森先进了办公室,自己转身向那个人走去。
  洪钧走到那个人的身后,他相信那人一定在竖着耳朵听着洪钧走过来的脚步声,但仍然不回头,手上胡乱忙着。洪钧走到他的桌子旁边,转到他的面前,伸出右手,大声说:"你好,我是洪钧,今天新来的,你叫我Jim好了,很高兴认识你。"那人的身体震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洪钧伸过来的手,便把右手伸过来和洪钧握在一起,身子慢慢从椅子上抬起来,就像是被洪钧拉着手拽着站起来似的。洪钧见他个子不高,貌不惊人,眼神闪闪烁烁的,好像总在回避着洪钧的目光,洪钧觉得他以前没见过这个人,便等着听他自己介绍。
  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李龙伟。"又嘀咕了一声:"您好。"洪钧相信自己以前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了,他拍了下李龙伟的肩膀,转身往办公室走,他决定不再想了,他相信一定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一下子想起来。
  洪钧站到自己的新办公室门口,不由得笑了,这房间真够小的,几乎和外面每个人占的空间差不多大,只是被墙围了起来,结果反而显得更加狭校杰森在房间里站着,看洪钧到了门口,便说:"很小,委屈你了,不过这样子蛮好,你就会经常出去跑到客户那里去,不会呆在这小房间里。"洪钧笑了笑,走了进来,也说了一句:"蛮好。"杰森让洪钧做到自己的椅子上,便说要打几个电话,走进那间小会客室了。肖彬拎着个电脑包走了进来,告诉洪钧这是公司给他配的笔记本电脑,又把写着密码、用户名等登录信息的纸片递给洪钧。
  洪钧把自己带来的皮箱放在一旁的墙边,打开电脑包,拿出里面的黑色IBM电脑,这让他一下子怀念起在ICE时候的那台也是IBM的笔记本电脑了。
  洪钧正在摆弄着电脑,设置着自己喜好的各种选项,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洪钧先是感觉到了一阵风,然后发现他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儿。
  洪钧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儿已经开口了:"洪总,对不起啊,放完长假今天头一天上班,有太多事了,我刚才是先去给一家客户送些资料,本来十一前就应该给他们送过去的,可他们临放假根本没心思干正事,所以我就想等放完假一上班再送去,本来是想送去放到他们桌上就回来的,可是他们上午好像不忙,非拉着我说这说那,讲的都是没意思的瞎说八道,我就一直急着赶紧往回跑,这不,才赶回来。"洪钧张着嘴,被这女孩子的一长串连珠炮搞懵了,也在呆呆地看着这个女孩儿的样子。她高高瘦瘦的,典型的豆芽菜骨感身材,长长的头发,染了一些淡黄色,挽在脑后,脸倒是圆圆的,不算长,洪钧心想谢天谢地,不然高个子长脸,真像个惊叹号了,现在的样子挺好,是个向日葵。女孩的容貌很端正,皮肤很白很细,因为跑进来又说了一大堆话,五官稍微有些变形,慢慢恢复自然了,洪钧就发现她很耐看,尤其是一双眼睛,特别有灵气,洪钧好像找到这女孩为什么话这么多的原因了,因为她脸上的嘴巴和一双眼睛都会说话。女孩儿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上面是件衬衫,下面是条裤子,很利索的样子。
  女孩见洪钧盯着自己,好像明白过来了,脸一红,忙说:"哦,我是这儿的客户经理,叫刘霏冰,你叫我菲比好了,P、H、O、E、B、E。"洪钧听着菲比把她的英文名字拼完,才注意到菲比直接称呼自己"你",而没有像刚才的几个人一样对自己称呼"您",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又好像觉得挺舒服的。他对着菲比微笑着,说:"别叫我洪总,你要叫我洪总,我就叫你刘副总,因为咱俩是上下级,我是总,你就得是副总了,叫我Jim好了。"菲比说:"好吧好吧,反正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一直想认识认识你,没想到你来当我老板了。你们做销售真厉害,我都输给你们好多回了,好多回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输的,你们那个小谭老在项目上给我下套儿,他下了套我就钻进去,都不知道为什么老上当。这个小谭就是你带出来的吧?太恐怖了,我从来都没有从他手里赢过单子。"洪钧笑得更厉害了,他以前从没见过心态能始终这么好的常败将军,看来这个菲比倒是个可造之材埃洪钧打断菲比:"不要还是'你们你们'的呀,现在是咱们和他们了。"菲比笑着说:"对对,我忘了,现在你和我是一伙儿的了,欢迎你弃暗投明,革命不分先后。你来了就好了,我以后才不怕什么小谭了呢,别说小谭,老谭也不怕了,因为我有老洪了……"菲比忽然停住了,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就叫你老洪吧。"洪钧笑着说:"随便。不过,你的名字都不太好念,中文名字吧,不太上口,英文名字呢,好像也不是特别好。"菲比已经转身走到门口,手扶在门上说:"你先忙吧,我来打个招呼,不打扰你了。名字嘛,怎么你一见面就想给我改名字呀?对不起,您凑合着叫吧。"说完,又像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洪钧愣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容,他正在咂摸味道呢。这时,杰森推开门进来,洪钧便站了起来。
  杰森说:"我们去那边会客室聊聊吧,我把这里的情形都和你讲一讲。对了,亚太区在新加坡要开个会,我不想去,没时间,我想请你代替我去,带着耳朵滥竽充数就好。"洪钧听了觉得很奇怪,跟着杰森向小会客室走去。
  洪钧连着好几天都在琢磨,为什么杰森让自己替他去新加坡出席亚太区的会议,好像猜出来一些,但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最后只好摇了摇头。杰森看来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像个不定向导弹,让人琢磨不透,更无法预测他下一步的轨道是什么样。
  按杰森自己给洪钧的说法是,他之所以自己不想去,是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听那些老外们的指手画脚,他说他们是在“聒噪”。而他给亚太区找的理由是他的太太忽然病了,可能是因为在上海水土不服,所以杰森不能在这时候飞到新加坡去开两天的会。洪钧觉得好笑,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台湾人在上海会水土不服的,起码台湾男人对上海的水土和上海的水土养的一方女人都“服”得很,也许正如此,台湾女人也可能会对上海不“服”了吧?谁知道。
  至于杰森为什么选洪钧代替他去,杰森自己的说法是希望洪钧利用这个机会去熟悉一下环境。洪钧觉得更可笑了,他刚来公司,连维西尔北京这个小环境他都还没熟悉呢,跑去熟悉维西尔亚太区干什么?用去趟新加坡作为加入维西尔的奖赏?应该不会。洪钧不是没出过国的人,他已经跑过世界上太多地方了。
  当杰森上次在星巴克里说出“维西尔亚太区那帮混蛋”的时候,洪钧就已经很清楚杰森和维西尔亚太区的关系不好,当时还只是以为那是杰森内心情绪的宣泄,没想到他竟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去开会,简直是向亚太区示威和叫板。洪钧总觉得这样做过于情绪化,他很难理解杰森怎么会这么不加掩饰地公开他和亚太区的矛盾。
  另外,洪钧推测杰森让自己去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进一步向自己示好,表现他杰森对洪钧毫无戒心,完全信任,没有任何顾忌,可能他也有些后悔上次在星巴克无意中透露出的话,提到他曾经担心维西尔把洪钧挖过来替掉他,所以想打消洪钧的疑虑。的确,杰森肯定已经不再担心,洪钧现在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经理了。另一个隐藏得更深的原因,是因为洪钧新来乍到,对维西尔的情况不了解,杰森就不必担心他向亚太区当面告状了。
  不管怎样,洪钧并不喜欢跑这趟差事,维西尔北京的烂摊子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呢。早上又被前台的那个玛丽把他噎得够呛,让他心里怄了不少气。
  早上刚上班,洪钧走到前台,对玛丽说:“Mary,帮我个忙好吗?这是申请新加坡签证的资料,我都弄好了,你帮我跑一趟嘉里中心,送到签证处就行了。”
  没想到,玛丽却皱了眉头,一脸难色地说:“哎呀,可我这会儿走不开呀,Laura给我布置了一大堆事,正愁忙不过来呢。要不您给上海打个电话,和Laura讲一下,她不发话,我真不敢出去埃”洪钧一听就火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儿,却也知道利用外企的矩阵式架构搞小动作了。外企里的很多岗位都是有两个头儿的,玛丽在北京,洪钧是她的老板,算是属地管理;玛丽是前台的接待员,做行政的,上海的财务经理劳拉也是她的老板,算是业务管理。水平低一些的,会利用这种双重管理来偷懒,洪钧让她做事的时候,她推托正忙劳拉的事,洪钧知道肯定当劳拉让玛丽办事的时候,她会推托正忙洪钧的事呢。水平高一些的,会在这种双重管理下走钢丝,想办法让两个老板都努力争取发展自己成为心腹,自己左右逢源,两边得好处。洪钧相信这玛丽还只属于低水平的玩法,洪钧恨的是那种走钢丝的高手。
  洪钧压住火气,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对玛丽说:“那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如果Jason来电话找我,你告诉他我去办签证了。Laura也真是的,给你派那么多活,也不看看你干得完干不完,想把你累死埃我得和Jason说说,应该再请一个秘书来,这么多事一个人忙不过来嘛,除非找个能力更强一些的。”
  玛丽听着洪钧的这些话,脸上就像是个万花筒,变化了好几次。刚听了洪钧的头一句话,她是一阵轻松得意,心想又把一个差事推出去了;听洪钧接着说,她脸有些红,洪钧这么心疼她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没想到洪钧话锋一转甩出了最后一句话,把她砸懵了,脸色变得白里透绿、绿里透白。她愣了半天,刚回过神来,想叫住洪钧说句什么,洪钧早已不理她,径直走出去,坐电梯下楼了。
  第9章
  嘉里中心写字楼的北楼里,有一家猎头公司,在它里面的一间会议室里,西装革履的三个人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边。其中一个头发溜光水滑的人,是三个人里面的东道主,但他却是三个人里面最少说话的一个。他的左手,是个外国人,四十多岁,彬彬有礼,谦和中又透着严谨;他的右手,是个中国人,应该不到四十岁,肤色有些黑,样子比实际年龄老一些。这个有着溜光水滑的头发的人,是这家猎头公司的合伙人,就是他,把两家直接竞争的公司中的两个人撮合到了一起,他旁边的外国人是个英国人,就是ICE公司的皮特?布兰森,他旁边的中国人,就是科曼公司的俞威。
  这已经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了,实际上,他们这次碰面就是为了达成最终的协议,看样子,一切顺利,已经在收尾了。
  “溜光水滑”帮着两个人整理着已经签署的文件,大家都微笑着,都很满意。皮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俞威说:“我想再次确认一下,你确信你离开科曼公司后可以马上直接加入ICE公司吗?”
  俞威立刻用英语说了句:“没有问题。”他好像觉得应该再多补充些更翔实的东西,可一时又好像不能用英语脱口而出,憋在那里。
  “溜光水滑”便马上接口用英语对皮特说:“我第一次和俞先生谈时,就问了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确认,他和科曼公司没有签过非竞争性条款,科曼公司不可以限制俞先生去哪家公司。”
  俞威完全听得懂,点了点头,表示这也是他原本想表达的意思。
  皮特很满意,但还是又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但ICE不是科曼,我们要求所有员工都要签署非竞争性条款的,尤其是首席代表。俞先生,你不会有问题吧?”
  俞威忙笑着用英语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皮特又说:“从今天到我们定好的你来ICE上班的日子,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你确信你和科曼公司可以完成交接吗?”
  俞威一边笑着,一边连连点头说:“没有问题,我保证科曼公司会很快让我走的。”说完,他又有些担心皮特会不会误解成科曼正巴不得他尽快走人呢,他看了眼皮特,皮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什么别的表示。
  “溜光水滑”拉开门,走出去装订文件,皮特便和俞威聊天,问道:“我听说你和Jim?洪很熟,一直是朋友?”
  俞威回答:“以前是朋友,后来不怎么联系了。”
  皮特又问俞威:“你知道他离开ICE以后的情况吗?”
  俞威便说:“不知道,我不关心他的事,我和他不是朋友了。”
  皮特喃喃地,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希望我和他还能是朋友。”
  皮特立刻注意到俞威脸上好像变得红一块紫一块的,正想解释一句或把话题岔开,恰巧“溜光水滑”推门进来,已经把两份文件都弄好了,很专业的样子。皮特和俞威便都站起身来,各自收好文件,三个人的手摞着握在一起,庆祝着。
  皮特对俞威说:“欢迎加入ICE,我希望你能为ICE签更多像合智集团那样的合同。”
  俞威脸上又非常不自然了,说:“我会尽我的全力。”
  “溜光水滑”说:“一定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正要走出会议室,俞威忽然说:“布兰森先生,还是像以前一样,我先走,五分钟以后你再走,好吗?”
  “溜光水滑”笑着说:“俞先生就是谨慎,所有的事都定下来了,还要这样小心。”
  皮特笑着同意了俞威的建议,和俞威又握了手,便被“溜光水滑”陪着进了一间办公室。
  俞威走出猎头公司,向电梯走去,他没想到,洪钧坐的出租车也正好在这时停在了嘉里中心写字楼的门口。
  洪钧付了出租车费,走进写字楼的大堂,往左边向北楼的电梯走去,他也没想到,俞威正坐电梯下来。
  洪钧离电梯间大概有十几米的时候,一台电梯从上面下到了大堂,门开了,俞威和几个人一起走了出来。俞威和洪钧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的,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顿住了,但只是一霎那,几乎又是同时,两个人都迈步走了过来。两人走到近前,迎面站住了,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却互相问候着,说的头一句话都是“好久不见”。
  洪钧问:“来这儿办事?”
  俞威说:“啊,有点事,你呢?怎么样?”
  洪钧说:“我现在在维西尔公司,来办新加坡的签证。”
  俞威怔了一下:“哦,你去维西尔了?噢,我应该想到的,就这么几家公司,还能去哪儿?去新加坡开会?”
  “不是,去参加个培训,刚到新公司嘛。”洪钧不想告诉他是去亚太区开会,那是公司内部的事。
  俞威笑了:“呃,你还用去培训?是去培训别人吧?怎么你还用亲自来办签证啊?叫秘书跑一趟不就成了嘛。”
  洪钧面带笑容,平静地听着俞威的嘲讽,等他说完,便说:“那先这样?都挺忙的。Bye。”说完,便向电梯间走去。俞威也说了声bye,便向门口走去。
  洪钧在电梯间站了一会儿,并没上电梯,回头看着俞威出了大门,便转身折回来,走到大堂墙壁上贴着大厦里各家公司名录的水牌前,浏览着北楼里都有哪些公司,想从中找到线索,看看俞威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洪钧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俞威是个竞争对手,还是恰恰因为他是俞威?
  洪钧正仰着脖子看着那一排排一列列的公司名字,忽然觉得有一个曾经很熟悉的身影从眼角的余光里闪了过去,洪钧下意识地扭过头,看见一个老外,提着个电脑包,向大厦门口走去,即使只是背影,洪钧也已经认出来了,那是皮特!而且从皮特穿过大堂的路线洪钧可以确信,他也是从北楼下来的。
  洪钧便又抬起头,更加仔细地在那些公司名字里找着。很快,他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了那家他很熟悉的猎头公司的名字上。俞威、皮特、猎头,洪钧的脑子里只转了一下便已经把一切串了起来,弄明白整个来龙去脉了,他不相信巧合,他相信他的推理和判断:俞威要去ICE了,应该是接替洪钧做首席代表,不过应该不是代理的,而是正式的。
  洪钧的脑子里,好像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片平原上孤零零地有两个山坡,自己刚从比较高的那个山坡顶上滚下来,还没顾得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就蹒跚着爬上了这个矮些的山坡,刚站直身子,便看见俞威已经骑着马冲上了自己曾经占据的那个高坡,向自己挥舞着手中的长矛。洪钧知道,又要有一场恶战了,可自己手里好像一无所有。这么想着,他忽然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各种滋味涌上心头。洪钧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身向电梯走去。
  俞威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电脑包放在旁边,俞威忍不住又把刚才签的协议从包里拿了出来,摊在腿上看着,文件上的那几个简单的数字,让他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喜欢,他更加得意自己讨价还价的本事了。他知道ICE的工资待遇本来就比科曼更好一些,自己又是从科曼的销售总监跳到了ICE的中国区首席代表,再加上几番要价,他这回真是鲤鱼跳龙门,又有名又有利,赚大发了。
  俞威一边看得过瘾,一边掏出手机,正准备拨号,冷不防手机先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让他稍微有些懊恼。俞威看了眼来电显示,知道又是合智集团的赵平凡打来的,心想,这赵平凡应该改个名字了,叫“招人烦”,便按了接听键,说:“喂,你好。”
  他的“好”字还没出口,赵平凡已经急不可待地说上了:“老俞吗?找你真难啊,刚才打你电话一直没接,你在哪儿呢?”
  俞威心想,刚才我正和皮特谈大事呢,怎么可能接电话,再说,管我在哪儿呢。但他嘴里还是客气地说:“刚才在开个会,所以我把手机调成静音了,现在正在路上呢。”
  赵平凡忙说:“在路上?那你现在过来一趟吧,这事急着和你谈埃”俞威暗笑,我在路上,又不是去合智的路上,而且你要谈的事正是我要躲的事呢。俞威好像很无奈地说:“哎呀,现在过不去啊,我正急着去另一个会呢,早都定好了,现在肯定去不了你那儿了。”
  赵平凡现在不仅是“招人烦”,他自己也烦上了,没好气地说:“算啦算啦,那就在电话里说吧。你们的软件有问题啊,装倒是装上了,可是很不稳定啊,最近这一个星期每天都要重新启动好几次,这怎么行?将来根本不能用埃”俞威好像觉得不可思议似地说:“不会吧?当初不是专门装了个模拟环境做了测试了吗?”
  赵平凡都快骂出声了:“坏就坏在那次只是个模拟环境,谁知道你们怎么给我模拟的呀?把整套软件装在我们真正的环境里面,就成现在的德行啦。”
  俞威一点儿不急,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的工程师不是去看过了吗?我听说又重新装了一遍,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根本没用。我问你的工程师了,他说他从来没在Windows的服务器上装过你们的软件,都是在UNIX的机器上装的。他照着你们内部的操作指南装,装是装上了,可出了问题他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赵平凡压住火气说。
  俞威接着糊弄:“版本不一样,他可能没什么经验,这样吧,我把你们的情况向亚太区和总部说一下,争取让他们派个有经验的过来。”
  赵平凡一听就急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陈总可都生气了,连徐董事长都知道了,问了陈总好几次,陈总要求你们务必马上解决!”
  这时候俞威反而来了兴致,他好像是猫在逗弄着一只老鼠,笑着说:“老赵,这技术上的事得讲科学,急不得,光听命令蛮干,出不来还是出不来埃”赵平凡被俞威彻底激怒了,真要骂人了,大声嚷着:“老俞,当初可是你拍着胸脯告诉我,说你们的软件装在我们这些服务器上肯定没问题,你当初说这话的时候讲没讲科学?还是你瞎说的?”
  俞威却一点不急,更没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出着主意:“老赵,科曼的软件在世界上的确有不少都是装在你们这样的Windows机器上的,但是我们北京的工程师可能没怎么接触过,我说请外面的专家来,你又嫌慢,那现在换UNIX的服务器,还来不来得及呢?”
  赵平凡的声音里好像都带着哭腔了:“老俞,我这次可以等你从国外请个人来,可是以后呢?谁想到你这里的人根本没办法支持呀?我可不能提心吊胆直到你们培养出人来。要想换机器,那些预算已经挪去准备出国用的,虽然还没去,可是该花的已经花了,剩下的也都是留好用途的,要不然出国的时候肯定安排不好。买新机器,时间倒是来得及,可没有预算了啊,再申请预算可来不及了,而且这事就捅大了。”
  俞威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说:“老赵,我是这么建议啊,你们出国,也不要太铺张了,只把几个老板安排得好些,下面那帮家伙能去趟美国已经知足了,条件差些都能忍了,就能剩下些钱,买几台UNIX的服务器,先别买太好的,配置不用太大,刚刚够用就行,反正刚开始的时候软件也不会真正用起来,等将来真要用了,再申请预算换大机器。”
  说完了,俞威都被自己感动了,他现在已经要去ICE了,还管科曼的客户干嘛呢?
  赵平凡想都没想,便开了口,语气又强硬了:“不行,出国的事,大都已经安排好了,不好再变,从别的地方也挤不出钱了。我看,就得从你们的软件款上想办法了。”
  俞威便问:“你们给我们打过来多少了?30%?”
  “嗯,我们已经给你们付了30%了。”
  俞威懒得再和赵平凡玩儿,他觉得是摊牌的时候了,就说:“老赵,事到如今,我也尽力了,你们少付款,甚至不付款,都不关我的事了,陈总是和香港的托尼签的合同,你请陈总直接找托尼吧,我这边已经要开会了,咱们再联系吧。”
  说完,俞威便挂上了电话,他觉得自己再也没必要搭理赵平凡了,赵平凡肯定被他最后这几句话搞懵了,肯定觉得俞威怎么会一下子判若两人?俞威懒得再理他,反正过些天他自己会知道俞威跳槽的事,到时候他自然就会明白了。不过,刚才这个电话,让俞威觉得非常得意,自己怎么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好呢?恰恰就在合智的项目出事的时候,俞威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别人用了八抬大轿来请他,他正好可以甩手扔下这个烂摊子,另谋高就去了。
  咦,本来刚才拿电话是要打给谁来的,结果却让赵平凡给搅了?哦,想起来了,是要打给托尼那家伙的。俞威心想托尼这下要有好日子过了,合智这么大的客户要想改合同、少付款,可不是小事,估计这官司得扯很长时间。合智恐怕一时半会儿挤不出钱来买新的UNIX机器,除非科曼下狠心自己负担费用,把一个外国专家派到北京常驻,专门为合智提供技术支持,否则这个项目看来就要一直在纠纷中搁置下去了,不过以俞威对托尼的了解,这个香港人干不出这么有魄力的事来,所以合智项目的归宿也就显而易见了。
  俞威一边想着,便拨了托尼的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等着,嘴角向上翘,他禁不住得意地笑着。
  电话通了,他听见托尼的声音,便说:“喂,托尼,我是俞威,和你说个事埃”电话里传出托尼不太情愿的回答:“俞威啊,我这边正好有要紧的事,你可不可以再过十五分钟以后打过来?”
  俞威根本不愿意理睬,直接说:“我就一句话,但是很重要,说完就没事了。”
  托尼好像沉吟了一下,显然很不高兴,但还是说:“那你讲吧。”
  俞威对着话筒大声地嚷着,好像要把胸中积攒许久的怒火和怨气都发泄出来:“我决定辞职了。我马上会给你发个电子邮件,正式的,我现在是先用电话和你说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俞威就是要在电话里听到托尼的反应,才打这个电话的,他本来真希望能当面向托尼提出辞职,好亲眼看到托尼的惊愕、慌乱,可惜现在只能亲耳听到了,但这也足够让俞威感觉到极大的快感。
  托尼的确被惊呆了,停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怎么突然就?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不好的嘛,我要和你谈谈,好好谈谈。”
  俞威感觉舒服、满足、痛快,笑着说:“不突然。这不是向你打招呼了吗?等你收到我的邮件,咱们再谈吧。你不是正忙要紧的事呢吗?那你接着忙吧。”
  俞威刚想说拜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加了一句:“喂,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件事,也是件大事,也是向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个准备。合智集团想要修改合同金额,甚至可能退货。拜拜。”
  俞威挂了电话,解气啊,浑身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他此时就想到了一个字:爽。
  第10章
  洪钧从嘉里中心回到公司,走过前台的时候,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玛丽,玛丽冲他笑着,洪钧觉得她笑得不太自然。洪钧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门就被推开了,原来玛丽也跟了过来。
  洪钧看着玛丽,等着她说话。玛丽站在洪钧的桌子前,两只手垂在身体前面上衣下摆的位置,左手握着右手的四个手指,攥得紧紧的,看着洪钧,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我都忙完了,您的签证还要去取吧?您把取签证的单子给我吧,我给您龋”洪钧见她主动来为自己做事,知道是刚才出去前甩下的几句话起了作用,但看到她这么紧张局促,没想到她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又有些不忍心了。
  洪钧拿出取签证的单子,递给了玛丽,笑着说:“谢谢你啦。”
  玛丽双手从洪钧手里接过单子,垂下眼帘,不去看洪钧,嘴上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同时转过身,就要拉开门出去。
  洪钧想起了什么,说了句:“等一下。”
  玛丽立刻转过身,脸都红了,低着头说:“啊,忘了问您还有什么事了。”
  洪钧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个凶神恶煞,只好笑着,尽量温和地说:“没事,我就是刚想起来,想请你帮我订一下机票。”
  玛丽跺了下脚,甚至带着些懊恼地自言自语:“哎呀,刚才还想着要问呢。”
  洪钧一下子笑了起来,拿过一张便笺,写了几行字,递给玛丽,说:“你就按这上面的日子订航班吧,你帮我订国航的。”
  玛丽又双手接过了便笺,看着,问了一句:“您不坐新加坡航空公司的吗?不是都说新航服务好吗?”
  洪钧选国航,其实是为了积攒他的国航知音卡上的里程,但他没明说,而是换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新航的机票贵,国航的便宜不少呢。”
  玛丽露出了一种又钦佩又感动的表情,好像面前的洪钧简直是个光辉高大的楷模似的。
  洪钧又补了一句:“不过订国航的时候你要注意一下,我不要经停厦门的,你帮我订直飞的。”玛丽点头答应了。
  洪钧笑着说:“我想想,从新加坡能给你带些什么呢?那儿好像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带的。纪念品嘛都是那种鱼尾狮,可是做得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鱼尾狗。估计我只能给你带些巧克力什么的糊弄一下你了。”
  玛丽愣了一下,因为这的确出乎她的意外,但很快她就高兴起来,看着洪钧笑了,摆着手说:“哎呀,您什么也不用带,真的。”
  洪钧也很高兴终于让玛丽开心一些了,他知道不是因为什么巧克力的小恩小惠,而是玛丽看到了他并没有成见和恶意,终于不再提心吊胆了。玛丽笑着又问了一句还有没有别的事,洪钧摇头说没有了,玛丽才转身出去了,洪钧仿佛可以听到玛丽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洪钧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航班的事,他想起了新航的空姐,娇小的身材,可人的笑脸,脚上的凉鞋,尤其是柔软的衣裙,紧紧地裹着身子,她们的腰怎么都那么细呢?但洪钧受不了她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有一种东南亚特有的气味,但洪钧又一想,如果不是这样,像他自己这样的苍蝇、蚊子恐怕早都叮上去了。
  洪钧脑子里的原本不愿意去新加坡开会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以后,就一下子改变了。亚太区老板的秘书发了封邮件来,是发给所有将要出席会议的人的,邮件里提到了大家住宿和开会的地方都将是新加坡的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对邮件中还列出的出席人员名单、议题和日程都没什么兴趣,这种会他已经参加过太多次了,而且他这次完全就是去“凑数”的,是替杰森“点卯”去的,但是,选定的这家酒店倒让洪钧想去开这个会了,甚至变得有些期待。
  洪钧去新加坡已经去过N次了,也已经把鱼尾狮雕像北面那片出名的酒店区里的各家酒店差不多都住遍了,从西面的斯坦佛酒店、莱佛士酒店,到东面的滨华、东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几家酒店,都住过了,惟独没有住过的就是这家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曾经在附近经过时注意到这座板型建筑的酒店,从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户,他就觉得有些好奇,是在客房里有这种形状的窗户,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功用?
  现在,当洪钧打开自己在里兹?卡尔顿酒店的房间的大门,把行李扔到地毯上,站在房间的中央四下一打量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八角形的窗户,是在卫生间里的,窗下就是浴缸。
  洪钧走进卫生间,看见了马桶旁边还有一个像马桶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有盖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反正不是给他预备的,他想起来朱利亚?罗伯茨在电影《漂亮女人》里冲到阳台上,对李察?基尔喊着她终于搞明白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不禁笑了。
  洪钧走到浴缸边,把水龙头打开,调好温度,关上浴缸里的下水阀,从浴缸边的台面上拿过来两个精致的小瓶子,把整整两瓶浴液都倒进了浴缸,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搅拌着浴液,很快就把整个浴缸都充满了晶莹透亮的泡沫,洪钧又从台面上的一个瓷罐里舀出不少浴盐,撒进了浴缸里,一粒粒蓝紫色的浴盐起初都被泡沫托着,慢慢坠下去、溶化了,看不见了。
  一切准备就绪,洪钧没有忘记还有一个动作要做,他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按了下开关,关上了整个卫生间里所有的灯。他一回头,呆住了,卫生间里暗下来,却能看见这时的八角窗就像一个精美的画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画面,镶嵌在墙壁上。八角窗让洪钧想起苏州园林里的那些精致的杰作——窗含岫色,他终于领略到了这种东方特有的意境。
  洪钧脱了衣服,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光亮,走到窗前,坐进浴缸半躺下来,脑袋枕在浴缸边沿上,左手边就是八角窗,他抬着手腕用手指敲打着玻璃,歪着头看着窗外。他的房间是朝向北面的,能看见远处泛岛高速公路上长串车灯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带,左面的几条是红色的,因为都是尾灯,右面的几条是白色的,因为都是前照灯,这里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钧想,如果住在南面的房间里,应该正好可以看见中心商务区的那些鳞次栉比的楼群和月色下的海湾,景色应该更美,他有些后悔刚才应该专门要一个南面的房间的。
  十年前,当他刚入行、还在打杂的时候,头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个晚上二十块钱的招待所,还是和一个什么乡办机械厂的长得像李逵似的销售员同住一个房间,因为洪钧包不起一个人住这个房间,四十元一间的房价超标了。他一直为他身上的那笔五百块钱的“巨款”提心吊胆,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费。他最初把钱放在枕头下面,结果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只好找了个小塑料袋,把钱放进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塞在内裤里,终于安然入睡。就在当时,他的一个朋友同样也是个打杂的,但人家是在IBM打杂,也到上海出差,人家住的却是锦沧文华。洪钧当时对IBM每年有多少销售额、在世界五百强里面排第几名还不甚了了,但一听说这事,就觉得IBM的实力绝对太了不得了,让他咂舌了很长时间:打杂的都住锦沧文华,啧啧。不仅对他震撼不小,他那个住了锦沧文华的朋友,在后来的一年里面都常常动不动就说“上次在锦沧文华……”,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洪钧曾经想不通,外企让员工住那么贵的酒店,得花多少钱啊,这外企得多有钱埃后来,洪钧慢慢想明白了,其实这是外企非常精明的地方。外企鼓励员工甚至不相干的人都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费总量就可以和顶级的豪华酒店谈下很好的公司价格,比普通档次的宾馆再贵也贵不了多少,正是这不大的代价,却可以非常直接地提升公司的形象,展示着公司其实可能并不怎么强大的实力,让客户、合作伙伴甚至公众都会肃然起敬。另外,对员工也有很有效的功用,员工出差住进当地最好的酒店,会成为他一段长久的美好回忆,让他以在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也会有意无意地把这美好体验向他的家人、同学、朋友分享。当外企经营发生困难需要节约开支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控制差旅的数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只去一个人就不派两个人,但他们不会降低差旅的规格标准,不会改住低档的地方。
  洪钧躺在浴缸里,想起他在ICE的时候,正是因为这种考虑,他规定员工不分级别,出差时都可以住当地一流的酒店,他严加控制的是出差的次数、人数和天数,但他不在酒店的单价上省钱,算下来,这样“奢侈”一年,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车店也没高出多少钱,酒店费用占全部经营费用的比重仍然很校现在,他到了维西尔,他出差住哪里,其他人出差住哪里,这些已经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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