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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21 沧月(当代)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的害怕?只是一眼看去,她竟然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死亡气息。为什么……为什么对着这样一个垂死的人,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她竟然会有这种惊怖的感觉……
  她的哥哥……到底是……变成了什么东西?
  “去吧,拿起剑!杀了你哥哥,你就能回到原来的地位上!”那个声音又在心底响起来了,带着说不出的诱惑。云焰迟疑着,手不知不觉的伸向了那把锋利的长剑。
  然而,她刚刚将剑无声无息地抽出了一寸,却猛然怔住——他看见了!
  地上的人仿佛洞察了她的意图,忽地转过了头,沉默地凝视着她,薄唇微微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奇特的笑意——他的眼睛,居然是璀璨的金色。
  “想杀我么?”他微笑着看她,那个笑却是冰冷的,“云焰,你真不愧是我的妹妹。”
  ※※※
  巫彭站在华盖下,已然望了含光殿一个时辰,面沉如水。
  旁边的下属不知道元帅的心意,也都是一言不发地沉默忐忑——调动了帝国中最精锐的部队、最具威力的武器,已经包围了三日,却始终无法拿下这样区区一个含光殿,实在是这个帝国战神从未遭受过的屈辱。
  含光殿上空依然笼罩着血红色的光,代表着这依然是一个外力无法进入的禁域。
  血色的光映照着元帅的脸——那个虽然活了上百年、外貌却依然如四十许的人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只是凝望着紧闭的大门,双手在广袖内缓缓变化,结出一个手印。
  ——他在旁人未曾觉察的情况下施用术法已有一个时辰,将心里的话语突破结界、一字字的传入,送到那个云家的幼女耳畔。他清楚的知道,在如今的情况下、结界只能从内部被破除,而那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女、前任的圣女,将会是最可能突破的缺口。
  然而过了那么久,含光殿内还是毫无动静。
  ——怎么?难道他估计错了?云焰,居然是宁死也不肯出卖胞兄?
  巫彭凝望着含光殿上空那一道用生命筑成的屏障,抬起手按住了左肩,不易觉察地颔首——云烛啊云烛,如此隐忍沉默的你、最后却是选择了这样惨烈绝决的死亡?连我、连整个元老院、整个帝国,都被你难倒了呢!
  这些年来,原来我一直是看轻你了——一如你一直看高了我一样。
  女人……或者说,女性,身上隐藏着的巨大的力量,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自己五十年前已经吃过一次亏,被那个空桑女子一剑斩断血脉,左臂从此再也不能使用——那样惨痛的教训,自己五十年后居然又忘了……
  “元帅。”出神的时候,身侧忽然传来兰绮丝的声音,“夜深了,要回去休息么?”
  巫彭默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夜色中伫立的伽蓝白塔——白塔顶上,纯金色的光芒已无声无息地黯淡了下去,仿佛是那只神秘的眼睛悄然阖起,不再对这个云荒大地上的一切有继续观看下去的兴趣。
  是幻觉么?在刚刚的一瞬,他仿佛看到了白塔顶上忽然放射出了极细极烈的光。
  巫彭蹙眉,看着含光殿上空笼罩着的红光——而夜色沉寂,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微微吐了一口气,转身拿起了兰绮丝为他送上来的披风——深秋的夜风寒冷,塔顶的紫宸殿里早已笙歌散去,别的几位长老想必都已经早早安睡了,只有他还需要带着军队彻夜的驻守在第一线。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背后含光殿上空红光一敛,大门轰然洞开!
  “呀!”驻守的士兵们齐齐发了一声喊,退开了一步,刀枪耸立,一起对准了那扇蓦然打开的大门——门缝里露出了一张少女的脸,带着惊惧的表情,大大地睁着眼睛看着外面。
  “云焰?!”巫彭认出了门后的少女,一惊,眼里露出成功后的喜悦——果然,他所料不错!云家三姐弟里,只有这个幼妹是最脆弱最怯懦的,她不可能具有姐姐一般的勇气。所以从她入手,令她妥协畏惧,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因为这个云烛用命布下的结界,除非从内部破开,否则根本无法闯入。
  元帅急急回身,大步走向红光已然熄灭的含光殿——结界已经破除,那一座神圣的殿堂在夜色里巍然伫立,黯淡的红光还残留在檐角墙头,在漆黑的背景下仿佛有余火暗暗燃烧,不祥而血腥。
  然而,不等他走到门口,含光殿内忽然飞出了一物!
  巫彭身经百战,毫不惊乱,只迅疾地侧身一闪便避了开来,右手随即探出,扣住了那个东西——然而,只是看得一眼,便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手一颤,那个东西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
  “元帅?!”兰绮丝大吃一惊——让巫彭大人如此失态的,又是什么?
  但是,她随即也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忍不住失声惊叫,倒退了一步——头颅!
  那一颗美丽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白皙的额角沾满了血和土,眼睛大睁着,里面的表情恐惧而惊骇——那,竟是云家幼妹云焰的人头!
  “云焕!”巫彭呆了片刻,忽地抬头,厉声,“是你做的?”
  “哈哈哈哈……”深不见底的门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邪异而放肆,语音却冷静得近乎疯狂,“元帅,你不是想让云家死绝么?……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包围含光殿的军队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士兵相顾低语——云少将真的还好好地活着!
  “云焕,你疯了?连亲妹妹都杀!”看着地上云焰的头颅,巫彭脸上渐渐涌起了杀气,“丧心病狂的狼子,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口里说着话,他的手却按上了剑,一步一步向着含光殿靠拢,眼神里透出凌厉的杀气——
  那是他身居高位几十年来,第一次准备亲自动手!
  就算云焕此刻尚有余力,可以斩杀云焰。但此刻含光殿的结界已破,那人又已经是筋脉俱断,无论如何都是一举诛灭的大好机会!
  身后的副队长季航早已明白了元帅的心思,回身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帝国军队随即从两翼悄悄包抄,将含光殿包围得水泄不通,另外有一队善于搏击的精英战士出列,跟在元帅身后随时准备支援。
  红衣大炮也被重新擦拭干净了里面的血污,调好了准星,对准了黑洞洞的大门——只待里面的人一出来,就将其轰成齑粉!
  铁桶似的包围里,巫彭缓缓踏入了含光殿,全身绷紧,杀气漫溢,将右臂按在剑柄上——五十年了……自从五十年前和那个空桑女剑圣在大漠里一战之后,他再也没有拔出过这柄剑,也以为余生里不会再有拔剑的必要。
  可是如今,竟然又不得不对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爱将拔剑相向!
  “呵,呵呵……”在巫彭踏入门内的刹那,黑暗里传来了低沉的冷笑,有什奇异的光在明灭——巫彭一惊回首,随即发出了一声低呼。
  这、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黑暗一片的含光殿里有隐约的金色光芒,在庭中浮动不定。那一声冷笑从闪电的中心里传出,诡异邪气之极。即便是巫彭也不自禁的心生冷意,有一种隐约的恐惧。
  “云焕?”他看见了光芒中心的人形,脱口。
  “呵呵。”那人只是垂首冷笑,金色的闪电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忽然抬起了手,手里发出一道白色的光芒来——这一次巫彭看得真切:那,正是剑圣一门中代代相传的光剑!
  巫彭暗自一惊:他、竟尚能握剑?!
  而他身上的那种气息……那种扑面而来的黑暗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云焕在冷笑,却不发一言,脚边躺着云焰的无头尸体——他静静地抬起了头,看着走入含光殿的元帅,看着门外如潮涌来的军队,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种狂喜的杀戮表情。
  “真好……”终于,他抬起了头,模糊地说了几个字,“血祭……”
  在他抬头的那一瞬,巫彭悚然一惊——眼睛!黑暗里那双眼睛,竟然是璀璨的金色!极度的黑暗感再度扑面而来,几乎将他彻底吞没……这,还是云焕么?
  然而毕竟身经百战,帝国元帅很快便沉住了气,冷笑了一声,反手铮然抽剑。
  巫彭单手执剑,冰冷的剑脊贴着他的眉心,冷冷看着眼前回光返照般的下属,开口:“五十年前,我以此剑与空桑剑圣慕湮血战三日——在她之后,我以为世上再无值得我拔剑之人。没想到五十年后,我仍要以此剑取走她唯一弟子的性命。可惜啊可惜……”
  黑暗里,那双金色的眼睛闪了一下,缓缓阖起。
  “慕……湮。”那两个字从开阖着的唇间缓缓吐出,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遥远的回音,“师……父……师父。”
  喃喃念着那个名字,黑暗里,那种不祥的金色光芒忽然黯淡消失了。
  冷月下,渐渐显露出孑然的人形——破军少将血迹满身,正漠然平持着光剑,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沉湎于某种回忆中不可自拔,手中长剑微微颤抖。
  ——就是现在了!
  巫彭没有再犹豫,趁着对手分神,霍然低喝一剑便如雷霆般发出!
  “叮!”那个闭目的人头也没抬,手里光剑光芒暴涨,一瞬间就格挡住了巫彭的剑——两剑交击,云焕长发被剑风吹起,猎猎如帜。然而他还是没有睁开眼,只是单手握剑格挡,脸上却露出了极度苦痛的神色,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怎么了?是终于无忍受身上的伤了么?
  “不……不,”只听他垂首喃喃,语气里充满了苦痛挣扎的痕迹,“我再也不配……再也不配……叫那个名字了。我甚至……不配再拿这把剑……”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巫彭,冷冷一笑,眼里有看不到底的黑暗:“但是……元帅,在我放弃这把剑之前、就让它饮下你的血,替师傅了结未完的心愿吧!”
  巫彭悚然倒退了一步,定定看着云焕的眼睛——
  那双的眼眸,居然是金色的!
  ※※※
  迦楼罗的机舱内,黑暗而沉默。
  飞廉坐在金色的座椅上,静静等待着明茉的归来,满地浮动着珠光,宛如梦境。在寂静的等待中,他只觉这短短几个时辰长的宛如一生,无数念头浮上心头,一时间心乱如麻。忽然外面红光一闪,他不自禁地转头看向舱外。
  “糟了!”飞廉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含光殿那边怎么了?”
  惊呼未落,整个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仿佛一颗心脏被骤然捏紧。
  “结界破了……结界破了……”潇的声音在黑暗的机舱内反复响起,带着深深的恐惧,“云少将怎么了?云少将怎么了!他……”
  潇被固定在黄金的座椅上,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脸上却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焦急,全身的肌肤都在微微颤抖,似乎有无形的利剑正在一分分的劈开她的身体。鲛人傀儡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声音逐渐变得尖利:“不!不!不能让他们带走云少将!”
  “潇……冷静点!”底舱剧烈的震动几乎让人站不住脚,飞廉回头看着她,厉叱,“明茉很快就会来,稍微等等!”
  ——怎么还不来?明茉回府邸里取那枚镇魂珠,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不……不能等了,不能等了!”潇的语气陡然急促,一贯柔和顺从的语声里带着罕见的暴烈和绝决,整个迦楼罗都在颤栗,“必须立刻想办法……不能等了!我们、我们要马上到他那儿去……否则、否则那些人会……”
  迦楼罗忽然起了剧烈的震颤,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飞廉忽然觉得足下一轻。
  他惊骇地看着舱室外,窗外,那些黑黝黝的建筑正在缓慢地朝后移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迦楼罗……居然真的动了?没有如意珠,没有镇魂石,迦楼罗居然凭空的动了起来!
  潇这一刻的念力是如此强烈,居然可以推动迦楼罗!
  “飞廉!”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过头却看到了云梯上攀援着的人。
  “冶胄!”他脱口惊呼,“你在干什么?”
  夜里急奔而来的人在云梯上停住,一把拉开了一个暗门——门内炉火熊熊,热潮扑面,赤红色的光映亮了冶胄的脸,脸上的表情显得如此森严而可怖。
  “冶胄,小心!”飞廉认出那是炼炉所在,不禁失声惊呼。
  冶胄望着帝都的禁城方向,眼睛里涌动着可怕的亮光——那一片结界的红光已然消失了,漆黑如死的铁幕重新笼罩下来,仿佛要将所有鲜活的生命就此活活扼杀。
  还是失败了么?竭尽了全力,也还是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
  事情急转直下,已经等不及明茉拿回镇魂石了……那个门阀贵族小姐,原来真的是指望不上的。现在结界已破,云烛和她的弟弟,又将落入怎样可怕的境地?那些人……那些帝都里的禽兽们,会把他们怎样!
  烈焰在炉里燃烧,足以融化钢铁,身边热潮如涌,然而,他却浑若不觉。
  “飞廉,”忽然间,冶胄抬起了头,低声,“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不等对方回答,话音未落,他忽然肩臂用力,整个人猛然向上掠起!——只是一瞬,那个身影便在炼炉口消失,只见火舌熊熊赤红色一片,将所有投入其中的都全数吞没。
  “冶胄!”飞廉惊在当地,失声,“冶胄!”
  他拉开了机舱门,便想下去查看,然而与此同时整个迦楼罗再度猛烈一震,忽然间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
  那声音极度可怕,仿佛是九天上雷霆震动,巨大的翅膀扑扇而来,遮蔽一切。
  整个机舱都在剧烈颤抖,他必须抓紧扶手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跌倒——飞廉低下头,看到脚下的大地忽然间在加速往后退去,只是一个眨眼,迦楼罗的底盘便已然离开了石坪,呼啸着飞起!
  怎么可能?迦楼罗,竟然真的飞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地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街道、房屋在一瞬间迅速变小,只是一转眼,他们便已经凌驾于九天,俯瞰着大地。
  “要快点去!”潇的声音却重新回荡在机舱里,疯狂而不顾一切,“一定要赶上……一定要!……我、我们一定不能让冶胄白白死了!”
  飞廉终于明白过来,霍然回首——原来是这样……冶胄不惜投身炼炉,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让迦楼罗获得哪怕一瞬的驱动力,也要竭尽全力去营救云焕!
  金盔下的潇还是闭着眼睛,然而脸上却流露出激烈的神色,双手微微颤抖,眼角接二连三地滚落出豆大的泪滴,那些珍珠滚落到地上,发出长短错落的声响。飞廉还没有归位,然而即便是主座空缺,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操控着这庞大的机械,急速地飞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动力不足,迦楼罗无法飞得太高,只是贴着地面低低飞行,震动得非常厉害,似乎随时随地都要坠毁于地。
  被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从梦里惊醒,地面上到处都是惊呼声。那些帝都里的人们半夜醒来,看到窗外飞过的巨大金鸟,一定以为是在做梦吧?
  一个猛烈的踉跄,飞廉扶住了舱壁,发现速度已然渐渐减慢。
  相对于这样庞大的机械来说,一个人生命的力量毕竟有限,在最开始的爆发后,迦楼罗只是掠起了一瞬,随即便飞得越来越低。很不平稳,在掠过禁城城头的时候向下一沉,巨大的金色翅膀刮倒了一座角楼,几乎一头栽入了城中。
  “飞廉!飞廉!”潇竭尽全力操控着机械,“帮帮我!”
  力量的衰竭是急遽的,整个迦楼罗呈现出不可控制的颓势,双翼无法保持平衡,摇摇晃晃地飞着,急速向禁城里坠落下去——远远地,甚至可以看到含光殿的轮廓。如果、如果无法控制迦楼罗,在坠毁的瞬间、半个禁城都会被毁掉吧?
  飞廉一惊,一个箭步冲向了那张金色座椅,坐下的瞬间金盔吊落下来。
  “别紧张!不要放松,你控制好平衡,我来掌握下落的方向和速度!”他闭上了眼睛,在意念里对着潇厉喝,“看到含光殿前的圣女广场了么?朝着那里落下,千万不要出差错!”
  “是!”潇急促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再也无声。
  机舱里黑暗而沉默,只有无数的珍珠随着越来越激烈的颠簸在地面上滚动,发出簌簌的声响,珠光浮动,映照着两个人肃穆的脸,飞廉的双手在复杂的机簧和按钮之间飞速跳跃,不停地平衡着、操控着。
  一定要稳住……一定要稳住!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
  地面上传来士兵们的惊呼,潮水般回荡在夜色里。包围了含光殿整整数天的帝国军队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金色巨鸟,个个面上都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下意识地倒退——那、那是什么?是做梦么?
  那样巨大的金色飞鸟,居然在这个噩梦般的夜里从天而降!
  “巫彭元帅!巫彭元帅!”季航无法弹压住如潮撤退的士兵,焦急地寻找着主帅,希望他能出来稳住局面——然而,自从踏入含光殿后元帅便失去了踪迹。
  无法获得上司的指示,然而眼前的危急已然压顶而来,季航只有挺身而出担起了指挥的责任,嘶声:“迦楼罗!那是迦楼罗!大家不必惊慌!征天军团,调集钧天部中所有可以出动的风隼和银翼,集中攻击!”
  毕竟是铁一样的部队,虽然在猝及不防的惊乱之中,无数架风隼还是飞上了天空,围合过去。然而不等包围完成,只听喀喇喇的巨响连绵起伏,迦楼罗已然压倒了广场附近的祭坛,一头栽落栽地面上!
  “云少将!”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呼喊,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恐惧而焦急——然后,舱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闪电般从巨大的机械上掠下,几个起落便掠入了含光殿,消失在夜色里。
  云焕……云焕,我们来了。一定要撑住!
  十三、辟天
  在迦楼罗振翅起飞的一瞬,高耸入云的白塔上有两个人霍然回首。
  “那是什么?”女子低声,难掩震惊。
  “是迦楼罗金翅鸟。”旁边的男子开口,一向冷漠的眼神也凝重起来,低声,“不可能……没有如意珠,迦楼罗怎么可能还飞得起来?”
  话音未落,只见那只掠过了禁城城墙的巨鸟颓势毕露,翅膀磕碰上了城楼,几乎一头栽倒在地上——果然,那种骇人的力量只爆发了一瞬,随即便告衰竭。
  苏摩不做声地吐出一口气:“果然。”
  “真是可怕的东西。”白璎看着摇晃着坠落的巨大机械,手下意识地握紧,喃喃,“如果真让它飞上了天,结果实在不可想象。”
  苏摩微微颔首,也是不语,许久才道:“先做完眼前的事吧!”
  白璎一惊,迅速地回过神来——他们在黑夜里潜行而来,已经快要到达白塔的顶端。不到五十丈的下方便是十巫议事的紫宸殿,元老院众人已经在议事结束后各自回去休息。塔顶的广场上空无一人,空旷得令人觉得心惊。看不到灯火,看不到人气,这个帝国最高的权力中心上,却仿佛是远古的旷野,只有半夜的寒风从高空上呼啸而来,令人凛然生寒。
  悄然潜入的两个人凝望着紧闭的九重门,眼神都开始有了微微的改变——
  那,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熟悉的地方。是她少女时独居白塔绝顶,接受皇室礼仪训导的待嫁之所;也是他陪伴她、一步一步实行那个恶毒计划的地方——百年过去,空桑的神殿早已变成了沧流的圣地,可是,一切看上去却并没有多大改变。
  无数的记忆就堆积在眼前,几乎将联袂而来的两人击倒。
  他们不敢回头相望,仿佛怕一眼之间、便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只是沉默地并肩而立,望着那一座漆黑的神殿,双手渐渐握紧。
  白璎的手悄然按上了剑柄,光剑铮然吞吐出凌厉的白光。她执剑在手,平举于眉心,默默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灵力都向着指尖和眉心两处凝聚——后土神戒,我以白族嫡系千年来延续的血脉为凭,请你将力量借给我!
  天佑空桑,请让我这一次为家国除去这最大的障碍!
  苏摩冷眼看着她:那个女子执剑站在月下,白衣白发在夜风里无声舞动,手指上的后土神戒蓦然折射出神圣的光,仿佛和高空里的冷月争辉——这个执剑的女战士,和百年前站在同一个地方的柔弱沉默的贵族少女,果然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抬头看着夜空里那些闪烁着冷光的星辰,辨认出了属于他们两人的星宿——那两颗星星并行而动,在同一个轨道里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运行,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星魂血誓后,她的宿命星辰被强行改变了轨迹,从此与他共享同一个命运。
  是否,今日必须同去同归?如若其中一方遭遇不测、无法返回,另一方的命运也会同时转折,遭到同样的厄运?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碧,一切就拜托你了。
  苏摩不做声地呼唤着体内的力量,十指握紧,若有若无的引线在月下闪动着凌厉无比的微弱光芒——远远的,他甚至可以听到镜湖上、甚至七海发出的共鸣。天下所有的水,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主宰者的召唤。
  在两人刚刚凝聚起力量做好准备的时候,一阵风过,神庙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重一重,由外而内的依次打开,仿佛霍然在两人面前打开了一个漆黑不见底的通道。
  黑暗的彼端,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联袂前来的两人。
  “终于是……来了么?”夜风中忽然传来了模糊的低语,带着狂喜,“你……来了么?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那个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每一个字落下,塔顶的黑暗就仿佛浓烈了一分。
  “走。”苏摩隐隐觉得不祥,再不犹豫,便向着打开的神殿内走了过去——然而,耳边风声一动,一个白影转瞬抢到了他的前面。
  “我先去——如若不支,你再援手。”白璎手握光剑,直视着黑暗最深处,大步坚定地走向前,低声,“这是神魔双方的对决,是我宿命里的责任。你能相助,已是超出了本分。”
  苏摩无声冷笑:“早已没有什么宿命了。”
  他毫不理会地踏入,疾步走向黑暗最深处,手指间凝聚着强大的灵力。忽然间,空气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威严而决断:“听白璎的!苏摩,你的体质不适合与‘那个人’战斗——让她先进去。”
  谁?两人都是一惊,顿住了并行的脚步。
  黑暗的神庙里,忽然缓缓浮凸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黑暗最深处:“苏摩,让白璎先去,不要逞强……琅玕身负魔之右手的力量,在整个云荒上,也只有身为后土继承者的她才能应付。”
  “白薇皇后!”白璎脱口惊呼。
  苏摩顿住了脚步,眼神雪亮,看着虚空里的幽灵——她说什么?她说什么!这个神庙里的神秘人,创建了沧流帝国、灭绝了空桑一族的征服者,居然是空桑王朝的创造者,七千年前驾崩于白塔绝顶的星尊帝·琅玕?!
  两人惊在黑暗里,一时间只觉的千年沧桑扑面而来,竟有些恍惚。
  “呵呵呵……是啊,过了那么多年,只有你,还能认得我。”黑暗最深处,忽然传来了模糊的笑声,那笑声穿透了几重帷幕,瞬忽飘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终于,还是来了……阿薇,我的皇后……你,终于是……来了呵。”
  笑声里,神庙的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关闭,一转眼便将外面一切光线隔绝。
  彻底的暗,绝对的黑,几乎让人以为转瞬回到了天地开辟之前的混沌中——那种黑是可怕的,令人心盲目盲,仿佛是无限罪恶的温床,呼唤出人心内的黑暗。
  黑衣的傀儡师和白衣的太子妃并肩站在这样的黑暗里,三双眼睛一直凝视着黑暗的最深处,露出不同的表情。巨大的杀气在凝聚,一触即发。
  没有谁说一句话,只有后土神戒上的宝石光芒在闪烁——极大的力量在这座小小神庙里无声聚集,连四方的风的方向都发生了改变,仿佛被什么吸引着、向着白塔顶端凝聚,形成了巨大的气旋!
  暗夜里,七海和镜湖上波涛汹涌,向着云荒的中心汹涌而来,黑色的浪在冷月下如同一望无际的巨兽群,连绵不绝地向着大陆扑来——天地之间,转瞬充斥了可怖的呼啸。
  灭世的力量,即将在云荒最高点上交锋!
  ※※※
  迦楼罗金翅鸟着陆的瞬间,整个帝都都为之震动。
  整座含光殿如同积木般摧枯拉朽地散落,发出巨大的轰鸣。整个机舱里充斥了潇的低呼,然而没有了驱动力,她和飞廉两人即使竭尽了全力,也无法控制住坠落的机械,就这样一头冲入了含光殿,然后在废墟里止住去势。
  尘土腾起了半天高,遮蔽了高空的冷月。
  “云焕!”飞廉惊呼着从座位上跃起,扯下头上的金盔奔了出去——他、他已然不能行走,不会被废墟埋住吧?会不会丧命?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是他们害了他了!
  他从舱门口一跃而下:“潇,我去找他,你等着!”
  “是。”迦楼罗发出柔和却决然的回答。
  飞廉在废墟里急奔,一边呼唤着同僚的名字,灰尘落满了他的肩头,不停有梁柱倒下,四周空无一人——他奔到了侧厢云焕养伤的地方,然而一连叫了几声,却还是没有人回应。难道,真的是来不及逃出来,被压在废墟下了?
  飞廉来不及多想,便俯下身去,赤手搬开那些断裂的梁和柱。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某种异样的声音,仿佛兵刃交击的尖锐,让他一惊住手,侧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暗夜里,他看到了极其可怖的一幕!
  一道光华划开了夜幕,映照出了当空搏杀的两人身形。剑光一掠即收,然而那一剑几乎达到了速度和力量的极至,让身为剑术高手的他都不由惊在了当地……这、这是什么?那样熟悉的一剑,仿佛在某一时刻看到过!
  然而不等他回过神,满空纷扬的灰尘忽然变成了血红色,交错的人形乍然分开,其中一个捂住肩膀踉跄后退,剑脱手飞出。
  “能一直撑到一套天问剑法使完,实在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帝国的元帅。”冷月下有人冷笑,声音带着逼人而来的杀气,“只可惜,你的力量极限已经到此为止了……”
  “嚓”,那把脱手飞出的长剑不偏不倚斜插在飞廉的面前,剧烈地摇曳。
  “元帅?!”认出了那把剑上的双头金翅鸟标记,飞廉失声惊呼。
  ——废墟里与人搏杀的,居然是帝国元帅!
  “飞廉?飞廉!快……”仿佛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对方嘶声大呼,声音里居然带着从未有过的惊骇恐惧,“快来帮我……帮我杀了云焕!这是魔鬼……魔鬼啊!”
  然而惊呼未毕,声音忽然间中断了,只余下诡异的咕咕声,仿佛水泡一个接着一个浮出了水面,然后模糊地消失。
  “真让人失望啊……”飞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冷笑,噗的一声,是利剑割断什么的声音,那种血里浮出的咕咕声立刻消失了,只余下冷峭刻毒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堂堂帝国元帅,居然还向下属求救——巫彭,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冷月下,他看到一个人俯下身去,不紧不慢地割断了倒地之人的咽喉。
  “云、云焕?”飞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踩住元帅肩膀,拔剑割断对手咽喉的人,居然是残废了的云焕!
  “快……快……”巫彭的手还在颤动,极力伸向他,似乎在寻求援助。
  ——在这个帝国元帅铁血的一生里,大约从来没有开口向人说过这样的话吧?
  飞廉怔怔地看着冷月下那个执剑冷笑的杀戮者,一时间回不过神——这、这是云焕?怎么可能……他的出手、他的眼神、他的力量,全部都变了,仿佛熟悉的躯壳里忽然入住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云焕此刻也看见了前来的他,然而却丝毫没有动容,手臂一动,将地上垂死的人拎了起来。巫彭也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子,然而云焕双手抓住对方的左右上臂,竟然似拎着一片枯叶般轻松。
  “这只手,是当年你欠我师父的……”眸子里闪过冷光,云焕低沉地开口——暗夜里忽然传出嗑啦啦的一声裂响,仿佛有什么在瞬间被生生扭断!
  “啊——!”手臂被齐根扯下的人发出撕裂般的痛呼。
  然而对方只是漠然的把扯下的断臂扔到地上,用单手拎着另一边的肩膀,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而这一只……是我要取走的。”
  “不!”飞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脱口惊呼,“住手!”
  云焕根本没看他,手臂只是一抖,黑夜里又是嗑啦啦一声响,满身是血的人落到了地上,咽喉里发出第二声痛呼,在尘土和血污中剧烈翻滚。然而,仿佛知道不能再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呼声只到一半、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呵……还算有点血性。”云焕看着脚下咬碎了牙忍住苦痛的人,眼里露出一丝笑,“呵呵,求我吧,元帅!跪下来求我,我或许会让你象狗一样的活下去——就像你那时候留了我一条命一样。”
  双臂尽断的军人咬住牙,整个人仿佛被斩开了两个巨大的窟窿,白骨支离,血汹涌而出,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愚蠢……事到如今,还想保留什么军人的尊严?”云焕冷笑起来,一脚踩在巫彭的肩头,将刚刚努力抬起身的人踩到了地上,“你曾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你——你对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十倍百倍的偿还给你以及你的族人!”
  “不……”巫彭霍然抬头,终于吐出一个字,“不!”
  “不要杀你家人?”云焕持剑冷笑,眼神冷酷,仿佛杀戮之神俯体:“这个帝都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赦免。我绝不宽恕……任何人也不配得到我的宽恕!”
  他大笑起来:“这个世上禽兽横行,是上天令我清扫乾坤!”
  那样狂妄悖逆的话从胸臆里呼啸而出,带着逼人而来的杀气。
  ※※※
  此刻正是生死顷俄之际,飞廉却忽然一个恍惚——难道……云焕准备实行“七杀碑”上的所有戒条?
  那传说是百年前冰族重返大陆时,由智者大人亲口颁下的旨意。
  那是一道“不赦”的绝杀令,一连用了七个“杀”字,明确指出了对于腐败荒淫的空桑人一个都不能宽恕,命下属士兵一律屠戮殆尽。在智者大人的最高指令下,沧流军队刀不入鞘,一路杀光所有空桑人,无论是投降归附的还是坚决抵抗的——从此,大陆烽烟燃遍,腐败颓靡到极点的梦华王朝被狂风暴雨般的一扫而空,六部尽灭,血流漂杵。
  在沧流建国后,那一面碑文一直被保留在讲武堂内,作为帝国军人的最初启蒙训导。他和云焕也曾在入学时,一起站在此碑前聆听训导,碑上的文字纵横凌厉,一个个剑一样的刺入眼里,深刻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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