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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24 沧月(当代)
  那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提上了马背,不由惊呼了一声,死死抱住真岚。然而那一袭黑色大氅之下却是空荡荡的,毫不受力。
  “小心。”真岚环过手扶住她,眼睛注视着远处波光鳞鳞的水面,微笑提醒。
  ※※※
  那笙在马背上坐稳,望着逐渐变小的大地,觉得冷月近在咫尺,天风在耳边吹拂,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镜湖,不由欢喜地笑了起来:“呀,这还是我第二次坐天马呢!上次在桃源郡,太子妃姐姐也带着我在天上飞……”
  一语毕,她看到真岚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他凝视着镜湖彼方的那座通天白塔,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光芒。那样的光,如同凄清的月华在水中流转,一掠而过再也看不见。
  “臭手……你怎么啦?”那笙心里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真岚。
  “没什么。”他淡然回答。
  “怎么会没什么呢?”她叫了起来,抓紧了他唯一的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次见到你,你和上次很不一样了啊!”
  “哪里有不一样啊。”他敷衍着这个单纯的孩子。
  那笙却认真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梢:“你看,眉毛都蹙起来了……你知道么?你都不会像那时候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了!”
  真岚怔了一下,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苗人少女。她下手没轻没重,想展平他蹙起的双眉,嘴里喃喃抱怨:“那时候你和酒鬼大叔说了什么?看你们的表情,我就觉得不对……还有你刚才和青塬说话的表情好可怕……我……我真怕你会打他啊!”
  真岚勉强笑了笑,不再说话——刚才那一刹,他的确愤怒到了想去打醒那个少年。
  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不想打他……他那样年轻,从未爱过,却灰飞烟灭。”真岚望着遥远的天地间的白塔,叹息,“他的一生,至少也要爱一次——无论爱上的是什么样的人。我成全他。”
  “我听西京大叔说,青塬是六星之一。”那笙道,停住了扯平真岚眉头的动作,问,“空桑复国的时候,他就会死么?”
  “嗯。”真岚不再说话,避开她的手的揉捏,“你那个戒指,刮痛我了。”
  然而那笙仰起头,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星空,想了半天,忽然轻声问:“那么……太子妃姐姐也是一样么?到了那一天,她也会死么?”
  真岚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笙急了:“那么,我们不复国了行么!——复国了,还是有那么多人要死啊!那海复国干吗呀?!”
  “不行的……”真岚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去看身边的所有冥灵骑士的眼神。
  无数目光在空洞的面具背后凝视着她,那种深沉却不可抗拒的谴责眼神,让那笙心里虚了下来,不再说话。
  “啊……就算要死那么多人,你们也非要复国么?”那个开朗的少女叹了口气,拉住了真岚的手,抬起头,郑重地嘱咐,“那么,你现在一定要对白璎姐姐好一些。我总觉得你比苏摩好。”
  那一句话仿佛是一句不经意的魔咒,让本已被牢牢禁锢的泪水从空桑皇太子的眼里长划而落。本以为,能继续不露声色地承受下去的。
  那笙惊在当地,看着无声的泪水濡湿了手指。
  她不停地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天马的双翅掠过皎洁的明月,月下,那笙坐在真岚身前,回过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间明白过来,颤声惊呼:“臭手,白璎姐姐……白璎姐姐她怎么啦?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回答。
  真岚只是望了望欲曙的天色,忽地按过马缰,一个俯冲进入了青水,轰然的水声掩住了她的问话。如水前,真岚做了一个手势,身侧的冥灵军团会意地点了点头,呼啸如风,转瞬消失在黎明前的暗色里。
  “好啦,我带你去找炎汐。”他俯身在她耳边道,脸上已然没有方才的凝重表情,“让他们先回无色城。”
  那笙没有在听,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水萦绕在他身侧,离合不定,衬得他的脸一片青碧色——在水里,没有人的泪水还会被看见。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去,想知道他是否哭泣,然而真岚侧过了头,蹙眉:“别动手动脚的……炎汐看到了吃醋怎么办?”
  说到后来,他的唇角又浮出了初见时那种调侃笑容。
  然而那笙怔怔望着那一丝笑,忽然间扯住他衣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真岚拍拍她,问,“高兴成这样?”
  那笙哭得一塌糊涂:“我觉得心里难过……”
  “为什么?”
  “我原来以为至少你是快活的啊!……结果、结果,连你也不快乐!”那笙抽泣着,望着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如果复国了也不快乐的话,为什么还要复国呢?……臭手,你……你是更想复国,还是更想白璎姐姐活着呢?”
  真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侧过头,轻声:“白璎她,早已死了……只是这一次,我是要真的彻底失去她了。”
  碧水在头顶闭合,那笙佩戴着辟水珠,身侧却仿佛覆了一层膜,让水无法浸入。听得那句话,她心里陡然又是刀搅般的疼。
  ※※※
  真岚带着她一路往镜湖方向泅游而去,默不作声的赶路,然而刚刚到了入湖口,冷不防身周有个影子忽地掠来,无声无息停住。
  定睛看去,却是一条雪白的文鳐鱼。
  通灵的文鳐鱼一向是鲛人传递信息的伙伴,此刻这一条文鳐鱼从青水里逆流而上,向着九嶷游来,在苍梧之渊旁截住了真岚一行。
  确认了真岚的身份,鱼儿鼓着鳃,拍打着鳍,摇头摆尾仿佛想表达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文鳐鱼,一向也只能和鲛人一族对话罢了。
  那笙诧异地望着那条鱼,和它大眼对小眼。然而真岚却微笑起来,伸出手让鱼停在自己小臂上,凑近耳边倾听:“是么?复国军派出你们到处找我?鲛人们无法进入无色城,所以要我去镜湖大营拿我的东西?”
  文鳐鱼拍打着鳍,翻起白眼望了一眼那笙。
  真岚笑了笑:“没事,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你们左权使的朋友——我和她一起去你们大营拿东西。”
  鱼儿鼓了鼓鳃,啪的从真岚臂上弹起,一弯身滑入了水中远远游了开去。
  “跟着它。”真岚拉了一把发怔的那笙。
  那笙身体不受力一般地漂出,却尤自诧异:“臭手!你居然能听懂鱼说话?”
  “这不难的,”真岚笑,望着前面碧水里那条活泼的游鱼,“是初级的术法而已……我给你的那本书里头就有啊——你一定没有好好看。”
  那笙脸红了一下,反驳:“我有好好学的!不过……不过我学的都是比较有用的东西而已。没学这种。”
  “哦?那你学了什么?”真岚拉着她在水中疾行,一边随口调笑。
  “这个。”那笙忽然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手指在身前的水中迅速划了一个符咒,身体刹那间消失在水里。
  “隐身术?”真岚笑了起来,却随便伸手往前一拉,立时又扯住了她,“学这种逃命的法子,倒是很适合你嘛。”
  “呀!”那笙的声音在水里叫起来,气恼,“你怎么看得见我?”
  真岚松开手,大笑:“笨丫头,你忘了把你的辟水珠一起隐掉。”
  “真讨厌!”水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掠来,把那颗浮在水里的明珠一把握住。然后就有一股暗流急速地朝着前方涌动,引得水面上的白萍歪歪倒倒,鱼儿争相避让。
  “哟,还学了轻身术?”真岚略微诧异,策着天马跟了上去,“果真不得了呢。”
  “嘿嘿,被西京大叔关在葫芦里的时候,我可是无聊得每天都在认真学呢。”水里传来笑声,然而那笙得意了没多久,身形就重新渐渐浮凸出来。
  “真是的!”她蹙眉跺脚,这个动作让身体立刻漂了起来,几乎飞出水面,“都修了那么久了,怎么还只能隐那么一会儿时间啊?”
  “慢慢来。”真岚鼓励,“这两个都是挺难的术法,有些术士一辈子也学不会呢。”
  那笙撅起了嘴:“早知道,我就不把那个内丹给那个小强盗啦!”
  “呵呵……那时候假装大方,现在又后悔了不是?”真岚敲了敲她,侧过头认真道,“术法修习如果走捷径,留下的隐患也很多——你也见到苏摩为了修行,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还是老老实实靠着天分和努力来吧。”
  那笙低下头嗯了一声,忽地又抬头,问:“对了,苏摩他去了哪里啊?”
  真岚的身形顿了顿,忽然间沉默下来。
  许久许久,他在水底下仰起头,隔着波光离合的水面望向南方——那里,晨曦的光照下,将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镜湖水面上,宛如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他……是去了帝都吧。”真岚忽地不再去望白塔的影子,低头喃喃。
  “去帝都?”那笙诧异地问,“是给龙神找如意珠么?”
  真岚摇了摇头,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那个黑衣的傀儡师,鲛人的王,在听说白璎去封印破坏神后,毫不犹豫直追而去。那一瞬间,他阴郁得看不见底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如此的清晰表情:那就是——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件事!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曾那样冷酷漠然地望着那个少女从白塔上坠落,眼里只有报复的快意和恶毒;而百年后,这个成为海皇的鲛人男子,却定然不会再度让那一只手从他指间滑落——哪怕那只手,已然是虚幻。
  他这个旁观者,甚至比白璎本身还清楚地知道苏摩内心真正的感情。
  他看过苏摩在九天之上痛哭,那种疯狂的恨和疯狂的爱,宛如蛊毒和风暴,绝望而狂烈。所以,在劫难来临的时候,那人必然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抓住不能失去的东西——那一瞬间,什么复仇,什么海国,什么自由,都暂时顾不上。
  那样疯狂的事情,除了青塬外、想必这个傀儡师也是做的出来的。
  而他和自己,根本是两种人啊……
  在说出白璎动向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将会不计代价去阻止,甚至以身相替地去面对那个亘古的魔,然而他却并没有阻拦——他甚至是故意透露这个消息给苏摩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他只知道内心有一种声音在呼喊,告诉自己绝不能让白璎就这样死去。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空桑亡国灭种的境遇如磬石一样压在他身上,作为皇太子的他被钉在了这个辉煌的位置上,承受着无数希翼炽热的目光,身上有着千万无形的束缚。他无力、也无理去阻止这样一件大义凛然的事。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别的人,接住另一双手去实现那个深心里的愿望——哪怕这个人是苏摩。
  从某一点上说,苏摩和白璎是同一种人,他们心里都有一座煤矿,同样蕴含着炽热的火,静默然而绝望地燃烧。那种火一旦燃起、便会在心底燃尽一生。而相互之间,却永远缄口不言,平静如大地。
  而自己……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开口对苏摩说出白璎的下落时,他心底有过什么样隐秘的打算?
  而在地宫里推开金棺,俯身拾起那面古镜时,他又在千年古镜中照见了什么?
  那一刹的冷醒和厌恶,让他失手用力将古镜摔碎,然而那一刹之前在镜中看到的景象,却永远如闪电般地烙印在了心底,噩梦般无法忘记。
  那才是他真正的哀伤所在。
  青水在头顶荡漾,晨曦将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镜湖水面上,宛如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在镜湖的入湖口,空桑皇太子怔怔望着,有刹那的失神。
  ※※※
  “…………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 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 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失神的刹那,碧蓝色的水中,忽然荡漾起了一阵天籁般美妙的歌声。
  真岚转头望去,只见有一行鲛人手牵着手,从镜湖的深处游弋而来。水一波一波荡漾,映着头顶投下的日光,歌声从镜湖深处升起,充满在整个水色里。
  那样声音,几乎可以遏住行云,停住流水,让最凶猛的兽类低头。
  鲛人是天地间最美的民族,拥有天神赐与的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歌喉,因此也成为取祸之源。在海国灭亡后,无数鲛人被俘虏回了云荒大陆,沦为空桑贵族的歌舞姬。
  百年前,在当着承光帝皇太子的时候,他也曾听过后宫鲛人美女的歌唱,并为之击节。然而转瞬光阴荏苒,在无色城里,已然已有百年未曾耳闻。此刻乍然听得这样一首歌,不由得恍如隔世。
  “真岚皇太子?”在恍惚中,听到了一句问话,抬起头,就看到一双碧色的眼睛静静停在前方水中,一行披甲的鲛人齐齐躬身行礼,“奉左权使之令,来此迎接阁下前去镜湖复国军大营。”
  言毕,那个为首的鲛人望了那笙一眼,仿佛注意到了少女手上戴着的皇天,眼神一变,却没有说话,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一看到那些眼睛,真岚眼神就凝了一凝。
  有敌意……在这些前来的鲛人眼里,依然保留着对空桑人的千古敌意!
  然而他的手只握紧了一刹就松开了,吐出一口气:也是,即使和苏摩结成了盟约,成为暂时的同伴,但是两个民族之间沉积了千年的仇恨、又怎能一时间就立即抹去?只怕,这一次复国军下到鬼神渊夺回封印,也是做的不情不愿。
  他不由自主地想将那笙拉到身后,然而那个丫头却急不可待地蹦了出去。
  “左权使?”那笙听到这个称呼,止不住地欢呼起来,“炎汐知道我们来了么?……快,臭手,我们快去!”
  不等真岚动身,苗人少女已然随着一股水流向前方急速漂出,转瞬变成一点。
  “真是的……”真岚站在水里,望着那笙急不可待奔去的身影,嘴角缓缓浮出了笑意,摇头,“原来这丫头学了轻身术,除了逃命、还有这样的用处?”
  然而空桑皇太子并没有急着起身追赶,他的眼睛望着水面上浮动的白塔的倒影,眼神复杂,仿佛还在某种情绪里动荡不安。
  许久许久,他说了一句突兀的话:“方才那首歌……很美。”
  旁边的那名鲛人虽然奉命来迎接,但对着空桑的皇太子,眼底里的光芒却隐隐如针,此刻听得这个问题,忽地冷冷开口道:“传说中,这首《潮汐》是当年海皇纯煌在少年时,为送别白薇皇后而做。只可惜,就算是白薇皇后也只是将他当作了朋友,而不是‘同类’。”
  真岚身子微微一震,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复国军战士注意到了空桑皇太子脸上的变化,不再多说,只是俯身低声道:“前方战乱,水路不通,还请皇太子紧跟我们前往大营。”
  “前方战乱?”真岚失惊。
  “不错。沧流靖海军团对湖底我军大营进行围攻,已然进行了数日。”复国军战士往前引路,淡淡回答,“左右权使都在指挥战斗,无法分身前来迎接。”
  真岚却蓦地变色:“你们怎么不早说?那笙……那笙她已经跑出去了!”
  那个鲛人笑了起来,神色里有某种讥诮:“我知道。”
  真岚看到那种神色,心里蓦地一冷——这些鲛人,是故意的?
  “这个戴着皇天的丫头,便是让我们左权使炎汐违背昔日诺言、变身为男子的人?”顿了顿,来者的声音冷肃下去,隐隐愤怒,“用美人计离间我们复国军!你们这些空桑人,让我们内部起了多大的纷争!长老们的愤怒让左权使几乎被免职,你知道么?”
  真岚怔住,喃喃:“什么美人计?胡说八道。你们连这个都要管……”
  说到最后,皇太子的眼神里也带了怒意:“连别人的变身都要管?!”
  “连自由都没有,连生存都不能,还谈什么相爱!”那个鲛人战士却首先愤怒地发问了,眼里的怒意宛如爆发,忘记了对来客的礼仪,“你们空桑人,会真的爱鲛人么?连自由都不给我们,还来奢谈什么相爱!”
  真岚默然地在水中凝望着那一行鲛人战士——那些战士里,一小半是鱼尾人身的原始鲛人,而大半都是分身过的有腿鲛人。那些在水中的双腿显得如此怪异,让人不自禁的想起那里原本应该是一条曼妙灵活的鱼尾,然后不寒而栗。
  复国军战士里,大部分都是从云荒路上奴隶主手里逃出来的鲛人奴隶吧?
  经历过分身劈腿的痛,榨取珠泪的苦,这些以各种方法出逃而投身于复国运动的鲛人们,心里定然积累了深厚的苦痛,相互之间有着战友般的约定,对空桑和沧流有着难以言表的深切恨意。
  真岚望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愤怒和敌意的眼睛,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在桃源郡,当他和苏摩的双手握在一起、定下空海之盟的时候,他就知道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依然存在。但是,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这种巨大的鸿沟。
  迎客的歌声还在水中回荡。
  潮汐涨落,亘古不变,而歌者却已换了多少人?
  在七千年屈辱的奴役中,无数的死亡和仇恨如岁月的巨大足印碾过,踏碎了久远时海国和云荒之间曾有过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回忆。
  千年之前的海皇纯煌和白薇皇后,是否预料过如今这两族之间至今难解的种种深仇?
  十五、大营
  从古到今,这片云荒大地上,有多少人曾经来到过这万丈的镜湖底下?
  碧蓝的水面在头顶闭合,下潜的过程中,光渐渐消失,宛如夜色的降临。而天籁般的歌声还在水中荡漾,时近时远,仿佛无所不在的光,笼罩了光线黯淡的水底。
  在黑暗的水底,文鳐鱼的两鳃上发出幽幽磷光,就像两盏小小的灯在前方漂移。那笙不自禁地被那样的歌声吸引,怀着兴奋的心情,自顾自地跟着那条文鳐鱼往前闯,将真岚一行甩在了身后。
  跟着这条鱼,就能看到炎汐了吧?
  已经有快半年没有看到他了啊……苏摩和真岚那时候在桃源郡,说炎汐会变成男的回来娶她,不知道会不会是真的呢?
  如果变成了男的,他的相貌会改变么?声音会改变么?
  特别是,他会不会喜欢自己呢?
  那笙忐忑地东想西想,感觉心脏在砰砰地跳跃,不知觉地加快了速度。因为佩戴着辟水珠,水在她的身前自动退让,开辟出一条道路来,直通深处。
  那笙踩着水底的砂土前进,忽地看到水道深处有幽幽的光,便欢呼着直奔过去。
  然而奔得太快,她的脚绊倒了某个横生的东西,喀喇一声响,断裂。她摔了一个嘴啃泥,半晌才揉着脚踝站起。嘟囔着,借着胸前辟水珠的微光看去,只见水底支离破碎地摊了一地的嫣红,原来是一枝极美丽的珊瑚。
  她这才站住了脚,细细看着着万丈水底的美妙景象,目眩神迷。
  这是梦幻的森林……幽暗的水底遍布着一丛丛的珊瑚和水草,色彩绚丽,一簇簇如同玉雕。在飘摇的水草中,不时有珠光闪动,是贝类开阖着巨大的壳,吐出一串串气泡。
  微弱的珠光中,无数鱼类漫游而过,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奇特外形。
  很多鱼的头顶都有发光的珠子,仿佛镶嵌了一个小小的灯笼。披着美丽的磷光,剪着长尾骄傲如公主般地游过。那些发光的鱼类在水中排成队,徘徊着游动,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一直向着水上透入天光处游去。
  那笙看得发呆,看到身侧一个黑灰色的大大蚌壳正在打开,吐出一串气泡,一时心痒,忍不住伸出手去捉里头的那一颗珠子。
  “砰!”手指方一触及柔软的蚌肉,整个蚌闪电般地阖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立刻抽出手指,险险被夹住。
  那笙退了一步,正好又踩在方才那丛珊瑚上,里免寄居的小鱼们惊惶地出逃,四处游弋。“哎呀!”她有些歉意地望着那一丛被踩坏了的红珊瑚,觉得自己宛如一匹闯入了花园的野马,不敢再这样在水底横冲直撞。
  然而,等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那条文鳐鱼已然游入了碧水深处,再也看不见踪影。
  “这下糟了!”她恼恨地跺脚,四顾寻觅,却只见一片黯淡的深蓝。
  无数的光明明灭灭闪烁,躲在影影绰绰的黑暗背后。周围的水声悠长低缓,时不时有潜流涌来,将她的身子带得东倒西歪,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在经过。
  “喂……”方才的兴奋渐渐平息,那笙感到隐隐的害怕起来,不由站定,颤颤地对着周围喊了一声,“喂?有人么?”
  只有水波的声音回答她。
  “臭手!臭手!你……在哪里?”一直跑出了那么远,才发现自己迷了路,那笙不敢在乱走,站在原地大喊了起来,踮着脚尖四顾,却看不到方才那一行鲛人战士和真岚的影子。
  她壮着胆子边走边喊,勉力记忆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然而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忽然脚下一软,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整个人踉跄跌出,眼前忽然全黑了下来。
  水的浮力让她在接触到地面后又迅速漂了起来,然而她的脸面和双手已然是插入了软泥中,等拔出来只闻见浓烈腐臭的气息——不知是水底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
  她惊惶地抬起头,却发现头顶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光。
  连那些水底远远近近亮着的游鱼的磷光,此刻竟然都已经看不见。水流平缓地穿越,身周有奇特的簌簌声,有什么冰凉而湿润的东西抚上了她的脸。
  ——是……是水藻吧。
  她想着,解下项中佩戴的辟水珠,拿在手上当做灯笼。微弱的珠光,照出了头顶密布的巨大藤蔓状森林,让她乍然一见,不由脱口低呼了一声。
  那些水藻长在镜湖最深处,雪白而修长,随着潜流跳着舒缓优雅的舞蹈。
  真是美丽啊……镜湖水底下,居然有着这么多人世所不能见的奇特景象?无意中,手指摸到腰畔的一个革囊,那笙猛然想起那是雅燃托付给她的东西,连忙解了下来。
  水涌入了革囊,将雅燃的遗体在瞬间溶去。
  那两颗凝碧珠在水中悠然下沉,陷入了水底绿色的藻类中,仿佛那个受了千年折磨的灵魂终于在水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那笙望着,不由又觉得难过:“雅燃公主,我带你回来了,好好安息吧!”
  听得那句话,那些雪白的水藻丛仿佛蠕动了一下。那笙将手伸出去,用力在水里揉搓——这里泥沼的气味,也实在难闻了一点。
  她擦着手,忽然发现右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焕发出了一道光芒!
  她还来不及回过神,头顶忽然穿来了巨大的呼啸声!
  那种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尖锐而具有穿透力,震得水波不停抖动,危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那一瞬间,记忆里某一个难忘的刹那苏醒过来了,那笙几乎要脱口惊叫出来:风隼!难道是风隼来了!
  和炎汐在桃源郡外遇到风隼,是她踏上云荒大陆后第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
  ——那种恐惧刻在了心底,即使颠沛流离了几个月也不曾忘记。
  在听到熟悉的轰鸣声时,她立刻下意识地奔逃。然而身周的潜流被庞大的机械带动,汹涌而来,那笙站不稳脚跟,几乎一个踉跄又栽倒在水底淤泥中。
  腐土的气息让她几欲呕吐。
  她挣扎着站起,忽然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了:怎么会有风隼呢?真笨啊——这里是镜湖水底,怎么可能有风隼这种东西?
  想通了这一层,她的胆子稍微大了一些,悄悄从水藻丛中浮起,探头望向水上。
  然而刚探出头,一道强烈的光忽然眩住了她的眼睛!
  “在这里!”她听到有人大喊,那声音穿透了水流,显得闷闷的。头顶上那种尖锐的震动声直逼而来,嘎然停止。
  她被那奇异的白光照得睁不开眼睛:那、那是什么?!水底下,居然能燃起如此耀眼的火?她下意识地往回一缩,想躲回水藻丛林里。然而一阵暗流涌来,似乎有什么划破了水流,瞬间冲过来,在她把头缩回去之前,顶心一痛,一头飘散在水中的长发已然被人一把揪住。
  那些奇怪的人,怎么能来得那么快!
  头顶那只手是如此用力,痛得让她脑袋里一片空白——谁?是谁?在这万丈水底,又是谁竟能这样灵活地来去,贸然揪住了她的头发!
  她被那个人提着头发从泥沼里拎起,一路从水里浮起,耀眼的光笼罩下来。
  影影绰绰,她看到那个人周身布满了鱼鳞一样的纹路,双手双脚上连着薄薄的膜,一边扯着他,一边划动着手足,在水底吐出一串气泡来——她明白过来了:哦,是鲛人!在这个万丈深的水底,本来除了鲛人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放开我!”胆气一下子壮了起来,她愤怒地挣扎,双手抓向那个人的手臂,“我是复国军请来的客人!苏摩都对我客客气气!你敢这样对我,我要去告诉炎汐!”
  “咦?”身侧那个人忽地发出了含糊的声音,诧异地回头看着她,“你不是鲛人?”
  随着他的发声,水里有吐出的气泡浮起。
  “老三,管他是不是鲛人,先带回船上再说!”又一个声音穿过了机械的轰鸣,在头顶闷闷传来,“你闭气的时间快到了!”
  “嗯。”那个“鲛人”应了一声,一手抓着她,另一手则扯了扯腰间的拉索。
  拉索的另一头通向那个悬浮于头顶的巨大机械底部,那笙浮在雪白的水藻丛上,仰头望着那个圆形螺旋纹样的怪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这又是什么东西?木构,泛着金属的冷光,却能在水底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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