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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23 沧月(当代)
  ※※※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再次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而我们,还得继续走向终点。”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庙前。
  九嶷动乱不安,神庙里的庙祝早已不见踪影,真岚穿过了空荡荡的庙堂,眼神掠过那一尊孪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庙内只有七星灯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岚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抚摩了一下新生的足——如今,已然是有了将近一半的躯体了。躯体在一步步的复原,力量也在一分分的加强。在右足归来后,他居然已经能在夜晚维持形体,不至于坍塌。然而在一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时,有更多的东西在逐步的失去。
  他走出神殿,一直来到了阶下的传国宝鼎前,静静仰首凝视。
  六王的遗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样伫立在那里,保持着最后祭献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壮。
  也就是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到他身侧,与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一直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依然会离去——就如她百年前从白塔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没来得及拉住她,而现在,他也未曾去试图挽留。
  自从白璎在这里横剑自刎,舍身打开无色城的那一刻起,这一天,迟早是会来临的。
  一年年的抗争,向着复国每前进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镜像倒转、六合封印全解的时候,空桑重见天日,真岚复生,而作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远的消失了。
  于今,也不过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而已。
  ※※※
  听了真岚的叙述,空桑的剑圣忽然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疲倦和无力,颓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阶上,将脸埋在手掌里,长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责问为什么真岚不曾设法阻拦——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别的方法,真岚一定不会就这样松开了手,任凭她去赴死。
  因为,也只有她才能封印住那个让天下陷入大乱的破坏神。
  白璎,白璎……那个孤独安静的贵族少女,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记起了尊渊师傅第一次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委托代为授业的情形,记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记起了仰天望见她从云霄里坠落那一刹的震惊……家国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她苦苦挣扎于阴谋与爱情之中,但他没能顾上这个小师妹;国破家亡之后,她为复国四处奔走,他却沉醉百年,试图置身事外。
  到了最后的最后,知道她决然携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他还是无能为力。
  “真岚……一直以来,白璎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息。他的小师妹有着那样温和安静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却掩藏着无限绝决,一旦决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没有了头颅的石像,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说,我们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种孤寂的光,然而却坚定。
  “你也够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这个多年老友,叹息,“以你这样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来已经是残忍,更何况要一肩担下如此重负。”
  真岚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从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头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变的日月高悬,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静,只有风在舞动。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真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西京终于忍不住问出这样的话,“我记得你在西荒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在亡国之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笑?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真岚侧过头,望着好友,轻声问,“自从十三岁离开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锁上黄金锁链的鸟了。”
  “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苏萨哈鲁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
  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像,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牧民女子,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骠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屠杀——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个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无论遇到什么事,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在杀母被夺的时候如此,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我出生于苏萨哈鲁,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我没有父亲,西荒才是我的故乡。”寂静的夜里,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叹息,“可是,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带走,被拥上王位,被指定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把命运强加给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是说出来了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这些年来,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对,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后来又不肯废了她。”说到这里,真岚微微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当然,那时候我还一心以为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刹那,他才对她刮目相看——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那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类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从万丈高空飞向大地。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说的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
  指间的蔷薇已经枯萎了,但清香还在浮动,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
  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苦笑起来:“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为别人一去不返——你说,我还能怎样呢?”
  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弃的想:好,你们非逼我当太子,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价!”
  “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惊,站了起来。
  真岚的神色黯淡下来,喃喃摇头:“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你死守叶城,全家被杀;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战死沙场;十七岁的青塬不肯变节,宁死守护空桑——每一滴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后悔一分。”
  他叹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责:“我终于明白,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我错了。”
  冷月下,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
  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真岚伸出手,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淡淡道:“那之后的百年里,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
  西京长久地沉默,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神色缓缓改变。
  是的,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凌驾于个人的自由和爱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护。无论是真岚,白璎,苏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为此极力奔走和战斗。
  “真岚,“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生涩哽咽,“你……”
  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眼里隐约有热泪:“努力吧。”
  那个皇太子扯动嘴角,回以一个贯常的笑容。
  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哪怕,一路血战,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
  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笙此刻刚从陵墓内奔出,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洒脱的酒鬼大叔和那个总是不正经的臭手的把臂相望,相对沉默,脸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见。
  他们……哭了?
  十四、分离
  黎明前的天空呈现出黛青色,那笙坐在冰凉的玉阶上,呆呆望着真岚和西京,不敢多说话。而后者正在低低议论着什么,似乎事情颇为复杂,过了好一会还未结束。
  为什么还不走呢?回去说,总比呆在这里好。
  那笙有点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地面的冰凉直沁上来,冻得她有点坐不住——毕竟已经是初秋,西方阊阖风起,从空寂之山上带来了亡灵的叹息,驱走炎热,整个云荒即将转入金秋。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边的谈话终于结束,真岚用力握住西京的手,“泽之国这一边的事情,就拜托你和慕容修了。”
  “可以。”西京点头答允,转过头望了一眼旁边呆坐的少女,有些担心,“但……剩下还有两个封印,谁陪她去?她一个人上路,只怕是……”
  “什么?”那笙侧耳只听到最后一句,直跳了起来,“不许扔下我!”
  她跳过去,扯住西京的袖子:“酒鬼大叔……”
  “你不必担心,”真岚接口,阻止了她的发作,显然早已考虑周全,“我会找最妥当的人来带你去的。”
  “最妥当的人?”西京有些诧异,“谁?”
  能不分昼夜自由行走于云荒大地上的空桑人,除了他之外已然没有别人——那个”妥当的人”,又从何说起呢?
  “复国军左权使炎汐。”真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淡然回答。
  正准备抗议的那笙愣在那里,嘴巴张成了一个圆。
  “我能感知身体各部分的情况:剩下三个封印里,其中左足的已然由炎汐从鬼神渊带回——目下他已穿过叶城,返回了镜湖大本营。”真岚望着张口结舌的那笙,笑了起来,拍拍她的脑袋,“西京刚才跟我说,你们拿到了辟水珠。既然这样,你干脆先跟着我回无色城吧。等解开了左足的封印,我就拜托炎汐照顾你,再一起去寻找剩下的封印——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笙喜不自禁,脱口欢呼。
  西京苦笑,真想去敲她的脑袋——这个小丫头果然还是十足的重色轻友,一想起炎汐,就立刻把别的忘到了脑后,也不管片刻前还赖着不肯离开了。
  那笙吐了吐舌头,望向西京,忽然也觉得自己就这样抛弃他有点不好意思,拉着西京的衣襟:“酒鬼大叔,放心啦,等我找回了臭手的其他几个手脚后,就会回来找你的!”
  “小丫头,你还会记得回来么?”西京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心里却是觉得高兴。
  不管如何,看到这个丫头这样的欢喜,心里的阴云都会一扫而空,仿佛重新看到云荒洒满了阳光,无论什么事情都还有希望。
  西京微笑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一回她没有恼怒地摇晃脑袋,只是认真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相伴了一路的络腮胡大叔:“一定会的,我一定记得。”
  西京望着这个一路同行的丫头,满眼的怜爱,“一路吃了那么多苦头,你也该学会很多了——以后让炎汐少操点心,知道么?”
  那笙嘻嘻一笑,一说到炎汐,她眼里的欢喜就似乎要溢出来。
  “天都快亮了……”她轻声嘀咕,眼角瞥着真岚——怎么还不走呢?
  “再等一会儿。”真岚回首望向九嶷离宫,眼神慢慢有些凝重。青塬带着军队,还在那边呢——事情应该不棘手,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地宫里那个和他立约的美艳女子,心里隐隐不安。那个离珠身上有着某种妖异的气质,不知道她在成长中经历了什么,竟然积累起这样复杂的气息,虽然身而为人,但体内却仿佛有魔物栖息。
  或许,真的不该和她立约,让年少不经事的青塬和她同去吧?
  ※※※
  长久的等待,没有等到离宫里的消息,却听到山下传来的脚步声。
  三人霍然回头,警戒地望着来处。
  黎明前黯淡的树影里,走出的却是一行风尘仆仆的盗宝者。一队狼虎般骠悍的西荒汉子簇拥着居中脸色苍白的少年,静默地走过来,一直走到神庙前才停下,将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齐齐低下头。
  真岚挑了挑眉毛,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行去而复返的人。
  这些人拿到了价值连城的巨宝,自然是应该连夜离开九嶷地界,前往叶城兑现——怎么还会回头来这里呢?莫非是地宫里还有珍宝没拿到手?
  然而,就在他随意猜测的时候,忽然看到居中的少年越前一步,右手按在左肩,单膝跪了下来:“西荒盗宝者音格尔·卡洛蒙,带领属下前来,向诸位感谢救命之恩。”
  那个少年用西荒牧民中最隆重的礼节向玉阶上的三人致意,在他开口的瞬间,身后所有骠悍的盗宝者都追随着他一起单膝跪下,低下了鹰隼般骄傲的头颅。
  的确,方才在地宫里,如果不是那笙将内丹出让,救了垂危的音格尔;如果不是西京和真岚闭合了裂渊,这一行盗宝者也只怕早已葬身古墓了吧?
  然而这些盗宝者,在听闻真岚的身份后,却立刻抬着昏迷的少主悄然离去。
  真岚沉默地看着音格尔,嘴角泛起了笑意:“是你,带着他们回这里的?”
  这个少年有点意思——在第一眼看到音格尔的时候,他心里就作出了这个判断。这个少年在那一群盗宝者里,就像一颗宝石被放到了一盘沙砾中,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自身的光辉。
  很显然,是这个当时昏迷的人半途苏醒,听闻属下回禀方才的情形后,断然下令返回。
  “是。”音格尔回答,声音依然虚弱,“卡洛蒙家族恩怨分明,从无忘恩负义的人。既然三位都对在下一行有救命之恩,我们必当竭力回报。”
  “哦,怎么回报呢?”真岚饶有兴趣地问,嘴角噙着笑意。
  “阁下既然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又身为空桑的皇太子,我们就不能再带走任何属于阁下先人的东西。”音格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抬手,身后所有盗宝者将肩上的宝物齐齐放下。
  “哦……”真岚笑了一下,“九死一生才得来的宝物,倒也舍得。”
  他忽地回首,指着远处的帝王谷:“为什么要把这些用你们性命换来的东西,重新放到地下腐烂?那里的死尸们,已然霸占了太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盗宝者们震惊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空桑的皇太子,不相信这个人嘴里居然会吐出属于盗宝者才有的狂悖话语。音格尔的眼神投注在真岚脸上,隐隐闪烁。
  “我知道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当今,西荒的牧民境况都不好——如果一个国家无法让百姓活下去,那么有罪的就是国家,而不是百姓!”真岚上前搀扶起了音格尔,语气低沉,“如果那些地下的财富能给地上的活人带来好处,那不妨把整个帝王谷都翻过来吧!我身为空桑的王室,并不在意你们这么做。”
  “……”音格尔没有说话,望着这个空桑皇太子的眼睛,发现里面是罕见的坦然。
  那样的话,明明是拉拢己方的,却说得如此磊落坦荡,极具鼓动性。
  他已经注意到在这番话落地的瞬间,身后的盗宝者里起了微微的骚动,显然那些刀头舔血的汉字们已经被空桑皇太子这样的态度所打动。
  音格尔也算是见人无数,然而这一眼望过去,却怎么也看不透眼前人。这种坦然,却竟然是无法琢磨的。坦然之下,隐藏着说不出的力量,宛如一口古井,虽然清澈却看不到底。
  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是比那些见过的贵族门阀好太多吧?
  “非常感谢。”许久,音格尔才说出话来,眉头却微微蹙起,语气里有一些迟疑,“可是,救命之恩,又何以为报?”
  那笙撇了撇嘴,在一边插话:“笑话,我们才不是施恩图报的人——如果不是看到那时候闪闪为你哭得那样伤心,我才不拿内丹救你呢!你要谢恩,先去谢谢她吧!”
  音格尔眼神一闪,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却不说话。
  真岚笑了笑,低下眼睛,却说:“既然你是这样有恩必报的人,那我们不妨来立一个誓约。”
  “咦?臭手,你……!”那笙大出意外,脱口。
  西京在一旁拉住了她,然而少女的眼里却露出愤然——她没有想到真岚也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顺手救助过别人之后,就迫不及待的索取回报!
  “好!”音格尔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果然,什么样的事情都要有代价的。对方这样直接的开出价来,倒是让他心下安然了很多。他抬起头,伸过手来,立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阁下凡有嘱托,卡洛蒙世家定当全力以赴!”
  真岚微笑着伸过手,与其击掌立约。
  “你这样的人,若能成为西荒霸主,必定是好事。”击掌过后,真岚握了一下世子的手,吐出一句话,让音格尔和所有盗宝者失惊抬首。
  沙漠荒凉,牧民饥馑,不得不世代以盗宝为生——特别近些年,沧流帝国发布了定居令之后,几个部落相继受到了重创,灭族屠寨之事时有发生。帝都政令严苛,连牧民们对神的信仰也遭到了压制,西荒人的愤怒实在已到了顶点。
  那些失去家园的流民纷纷来到乌兰沙海,加入盗宝者的行列。
  在盗宝者的最高圣殿“铜宫”里,对帝都不满的情绪已然是空开的秘密。
  然而,畏惧于沧流军队铁血的镇压,盗宝者们尚自不敢起来公然反抗帝都统治,而只能不断地用大量的金钱贿赂十巫里的几位,以求喘息生存。然而十巫的胃口越来越大,盗宝者出生入死的所得,已然越来越难以满足他们。
  音格尔执掌卡洛蒙家族这些年来,对于种种压迫也是体会深刻,然而却一直不曾有真正对抗帝都的决心。目下一个机会摆到了面前,显然这位空桑的皇太子是在拉拢他,想将双方的力量联结。然而,这样的联手冒的风险又是如何之巨大,他心里也是雪亮。
  此刻,望着与真岚相握的手,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把炽热的利剑。
  是松手,还是拔剑而起?
  “那这笔人情,不妨先记下——等有日我需要你们帮助,自然会来找你。”真岚微笑着松了手,拍了拍音格尔的肩头,“当然,你首先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音格尔苦笑着咳嗽,血沫从指尖沁出。
  几次三番的折腾,不但幼年体内潜伏的毒素全数爆发,更是受到了清格勒的致命一击——他身体本来就孱弱,即便是服用了内丹,也是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才能复原。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物,慎重地交到了真岚手上:“无论何时,若阁下有所要求,便派人持此来乌兰沙海铜宫——所有盗宝者都听从阁下的驱遣!”
  那是一片洁白的羽毛,挺刮亮丽,迎着夜风微微抖动。
  真岚知道那是西荒中萨朗鹰的尾羽,向来是卡洛蒙家族用来立约的信物。他将白羽握在手里,对着那个少年笑了笑:“一诺重于山,却以一羽为凭——不愧是卡洛蒙家族。”
  “不敢当。”音格尔对着真岚西京微微抱拳,便想带着属下转身离去,“我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随时等待阁下的消息。”
  “在前方某一处,我们定然还会相遇。”真岚微笑,神色从容。
  ※※※
  一行盗宝者沿着长阶离去的时候,那笙呆呆在一旁看着,回味着方才谈话里的玄机,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音格尔,闪闪哪里去了?”
  领头的少年盗宝者怔了一下,转过身来回答:“她一出来,就去找她妹妹了。”
  “哦……找晶晶去了么?”那笙恍然,又有点不甘心地问,“那么,你就这样回去了?”
  “嗯?”音格尔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个异族少女,不解,“就怎样回去了?”
  “就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回去了?”那笙跺了跺脚,讷讷了一会,忽地大声嚷出来,“笨!闪闪很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你难道就这样扔下她回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低低笑出了声音。
  西京一把将憋红了脸的那笙拉回去:“小丫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少管人家闲事。”
  音格尔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也不说话,只是匆匆离去。
  盗宝者们在一阵发楞后回过神来,想笑又不敢笑,只随着世子沿路下山,相互之间交换着各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快走到山下的时候,来接应的人手已经在望。
  换上了那些快马,直接奔向云荒最繁华的叶城,在一个月后就可以将这批珍宝折换成金铢,然后购买部族需要的物品回到沙漠。
  莫离跟在默不作声的音格尔身旁,眼看他翻身上马,终于忍不住出声:“少主,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就怎样走了?”音格尔苍白着脸,冷冷问,胸口急遽地起伏,显然压抑着情绪。
  “……”粗豪的西荒大汉抓抓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真是的,少主性格也实在扭捏,一点也不像大漠上儿女的洒脱。如果真的喜欢那个青族的女娃儿,干脆就带回乌兰沙海的铜宫,娶了当婆娘不就是了?说到底少主也已经成年,还没有立妻室呢。
  “咳咳,“旁边的九叔眼看气氛僵持,连忙清了清嗓子,“少主……”
  所有盗宝者都将目光投到了族里的长者身上,以为他将说出一锤定音的话来。却不料九叔只是咳嗽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开口:“说起来,我们还没把执灯者应得的那一份交到她手上呢!这个规矩可不能坏,一定要回去找。”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音格尔在马背上犹豫了许久,最终无言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这就去村里找闪闪姑娘!”莫离欢呼了一声,所有盗宝者翻身上马,驮着金珠宝贝,大氅翻涌如云,已然绝尘而去。
  ※※※
  “那么,大叔你接着要去哪里?”在那一群盗宝者离去后,那笙拉着西京衣角,问。
  西京笑了笑,目光抬起,望向东南方:“去泽之国,息风郡。”
  “去哪里干什么?”那笙吃了一惊,“一路走来,泽之国到处都在动乱呢!”
  “就因为动乱不安,才要赶紧过去。”西京望了望真岚,显然两者在刚才已经就此达成了共识,笑,“你知道么,泽之国的那些动乱,都是慕容修那小子搞出来的啊!”
  “啊?”那笙吃了一惊——桃源郡如意赌坊一别之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起来到云荒的中州商人了,差不多都要把这个以前花痴过的对象忘记时,忽然有听西京提起,不由大大的愣了一下。
  “那小子……有这个本事?”她结结巴巴的说,想起慕容修那俊秀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可以舞刀弄剑挑起动乱的。
  “他可聪明着呢,所谋者大,就是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西京微笑颔首,刮了一下那笙的鼻子,“他手上拿着双头金翅鸟的令符,可以调度泽之国的军队——何况,还有如意夫人在息风郡的总督府里与他里应外合。”
  “噢……如意夫人……”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笙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记起了赌坊里那个明艳的老板娘,“原来,他们这一段日子以来,也没有闲着呀?”
  “当然。”真岚负手微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他的目光转向西京,点头:“谋事需向乱中求。如意夫人控制住了高舜昭,暗地里坐镇息风郡——我们必须趁着帝都方面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集中力量平叛之前,掌控住这边局面。这将是我们对沧流进行合围时的一面铁壁。”
  “是。”西京肃然点头。
  “我的御前大将军啊,行军打仗才是你的长处。”真岚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微笑,“让你保护这样一个丫头,实在是委屈了你。如今也该宝剑利其锋了。”
  “切!你……”那笙不服气,瞪了真岚一眼,正待反唇相讥——却发现对方眼睛里有一种不容拂逆的威严锋芒,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猛然一惊,捣乱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属下立刻启程前往息风郡。”西京单膝跪地,行了君臣之礼,断然回答,“皇太子殿下保重!”
  “他日空桑复国,当与你痛饮于白塔之上!”望着好友远去的背影,真岚的声音远远送入了风里,伴随西京南下东泽。
  ※※※
  冷月西斜,风从九嶷山上掠下。
  呼啸的风里,忽然有翅膀扑簌的声音。
  真岚月下回头,望了一眼离宫方向飞驰而来的一队天马,领头的是青衣的少年——天都快要亮了,去了那么久,青塬终于将事情办好了么?
  冥灵军团在一丈前勒马,青塬合身从马上滚落,单膝跪到了真岚面前:“殿下恕罪!”
  “怎么?”真岚心里微微一惊,却神色不动,“莫非那个老世子青骏,如此难对付?”
  “不是……青骏世子已然被属下和离珠下了傀儡术控制,从此九嶷郡听候皇太子殿下吩咐。”青塬抬起头,眼里光芒闪动,却嗫嚅不语。许久,才道:“只是,属下……属下想留在九嶷,不回无色城了——请殿下恩准!”
  “哦?”真岚的手下意识的一紧,眼角微微一跳,语气却平缓:“你本就是青族的王,留在自己的领地也是应该……不过,青塬,你是冥灵之身,离了无色城又能去哪里?白日里,这个九嶷郡没有你的栖身之处啊。”
  “白天我可以呆在王陵寝宫!”青塬脱口回答,想也不想。
  “那个纯黑之地?”真岚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一层上,“那,的确倒也可以。”
  “那殿下是恩准了?”青塬喜出望外,抬头望着真岚,热切。
  真岚笑了笑,侧头望着落月,忽然问:“是离珠怂恿你留下的?”
  青塬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浮出一丝腼腆,低下头,讷讷地嗯了一声,又连忙补上:“属下留守九嶷,也方便就近管理,一定会将这边的事情一一办妥——无论日后殿下有什么吩咐,这边所有力量都将会听从指派!”
  真岚叹了口气,望着这个十七岁的青王,眼神变了又变。
  “青塬,你确定要留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么?”他伸出手,轻抚着少年的肩头,低声问,“冥灵军团是不能随着你留驻九嶷的,天一亮我们全都要返回——你确定要单身留下来么?只为那个才见了一面的女人?”
  青塬的肩膀震了一下,炽热的情绪仿佛稍微冷却了一下,却随即截然道:“请殿下成全!”
  “……”真岚眼睛里瞬间腾起了一阵混和着愤怒和失望的情绪,几乎带了杀气。是他自己的失误,他根本不该让那个妖异的女子和青塬随行!——那个不择手段的女人一旦找到了向上爬的机会,果然立刻就将涉世未深的青塬轻易降服。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几乎捏碎冥灵的肩。年轻的青王吃痛,却不敢发出声音,只是执拗地跪在那里,重复:“请殿下成全!”
  真岚深深地望着青塬,忽然间长长叹了口气:原来,在那个在十七岁时就毅然为国就死的少年心里,百年来一直蕴藏着如火的热情,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这个时候,什么大体,什么大局,统统的都要靠边站了。
  “那好,我成全你!”片刻的沉默,最终真岚拂袖转身,留下一句话——
  “谅那个女人也不过是图荣华权势而已,这无所谓,都可以给她——但是,你要发誓:如果某一日阻碍了我们的复国大业,那个女人必须立刻除去!”
  青塬脸色白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毫不犹豫:“好,我发誓!若离珠某日心怀不轨,有碍空桑复国,我必然将其灭除!”
  真岚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望了望天色,静默地竖起手掌。所有冥灵军团看到皇太子的手势,立刻无声地重新上马就位,勒过马头朝向南方镜湖的方位。
  真岚走到少年面前,抬起了他的脸,注视着那双年轻而热情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最后的嘱托:“别忘了,你是章台御使的儿子——若你玷污先人的荣耀,我绝不会宽恕!”
  一语毕,他再也不回头,一手抓起听得发呆的苗人少女:“走吧,那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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