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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22 沧月(当代)
  “我把金冠送给你,帮你夺回王位——作为代价,你要烧掉丹书,还我自由,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离珠将金冠握在手里,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老实说,我可不相信那个老世子青骏会守信放了我……你是夏语冰的儿子,选你当同伴,应该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夏语冰……她居然也知道父亲生前的事迹?
  “我自小受了各种教导,读过很多书。”离珠嫣然一笑,望着那个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亲——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长的。”
  也许是方才被苏摩驱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风,没有丝毫阴暗,让少年一瞬间呆了。
  “这顶金冠,你到底要是不要?”离珠望着他发呆的样子,抿嘴一笑,抬起纤细如美玉的双手捧起金冠,递到他眼前,“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同伴而已……我受够了。”
  “……”青塬望了望真岚,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最终还是迟疑着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顶金冠。
  “这样重。”在那一瞬,他诧异地喃喃。
  离珠微微一笑——是的,象征着王权的冠冕是沉重的,可每一个获得的人,却终身都不愿意再放下。
  在她说话的时候,真岚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术揣测她的真实意图,然而的确没有感受到丝毫恶意,便暂时没有反对青塬接受这顶金冠。
  “好,离珠,我答应你:一旦你帮助青塬夺回九嶷郡,你就将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岚缓缓开口,竖起了手掌,“我们击掌为誓。”
  离珠竖起手,顿了顿,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击掌后誓约便开始生效了——如果我违背,应该会遭到你的咒术的反噬吧?”
  真岚望了望这个女子,有些诧异: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
  “不过,”离珠爽快地伸过手,拍击在他掌心上,扬头道,“我还是和你立约。”
  外面的暮色逐渐深浓,回头望去,冥灵军团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来,每一个战士都沉默地骑在天马上,面具后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们先去处理九嶷王宫那边的事情吧。如果万一有闪失,立刻联系赤王红鸢——我已令她随时准备接应你。”真岚不再多说,摆了摆手,向着地宫深处走去“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结束一切。”
  青塬站在那里发怔,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语:
  “对这个女人,还是要小心一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离开后,暗自传音警告。他蓦然又愣了。
  “走吧!苏摩闯入王宫大闹,如今那里真的是空荡荡的没人守卫了,”离珠却没有察觉,只是难耐地对着那个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经被杀,世子青骏一定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带回这顶金冠给他呢。”
  说着说着,她眼里忽然有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终于可以开始反击了!终于可以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的头颅,一个接着一个踩到脚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泪来,无法控制的捂住脸痛哭出声。
  “怎么、怎么了?”青塬怔怔的望着她,手足无措,带着怜惜。
  “我太高兴了……”离珠抹掉眼泪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们走吧!”
  ※※※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间,被一条深不见底裂渊隔开。
  盗宝者们站在裂渊旁边,望着断裂的金索发呆——地下翻腾着熔岩,足以让一切坠落的人血肉无存。而少主受了重伤,还在沉沉昏迷。如今,竟是没有人再来带领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离和九叔在一旁低声议论,一时却无法想出适合的方法。
  盗宝者的锐气在拿到珠宝的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此刻也没了刚入地宫时候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各个手里拖着大袋奇珍异宝,没有一个人再主动站出来请命冒险。
  闪闪掌灯照了照裂渊,满眼的担忧:回不去了……怎么办啊?晶晶还在上面呢。
  “你别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渊前驻足,低头望着底下翻滚的沸腾岩浆,不由吐了吐舌头,安慰着焦急的闪闪,侧头望向一旁的西京,笑,“大叔,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你是剑圣啊!”
  “死丫头。”西京刚刚在墙角坐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站起,笑骂一句,摸了摸那笙的头,“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
  “别摸!别摸!”那笙跳了开去,不满地嚷嚷,“老被人摸来摸去就长不高了!”
  那边九叔和莫离听得这句话,却齐齐惊喜上前,一揖到地:“请剑圣出手相助!”
  “这个么……”西京却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练,心念急转,望着西京陪笑道:“若得剑圣相救,我们愿将此次所得珍宝与剑圣共享!”
  “这还差不多……”西京眉头展开,嘿嘿笑了一声,弹了弹手里的光剑,刚要开口,却被那笙抢了先。
  “你讹诈人家啊?”那笙看不过眼,却发作了起来,“反正你也要带我离开这里,铺条路不过是顺手——人家的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啊!你好意思要?”
  九叔连忙上前阻拦,连连作揖:“姑娘言重了,盗宝者一贯有恩必报,若得剑圣救命之恩自然会倾尽所有报答。”
  “倾尽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墙,懒懒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剑圣请说。”九叔连忙侧耳过去。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享殿里烛阴的骨架了。”西京倒不客气,施施然摊开一只手来,“它骨节里的二十四颗辟水珠,是你们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没料到对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连忙答应。
  在如山的珍宝里,比辟水珠珍贵的也不在少数,剑圣单单提出要这个倒是奇怪。他望了莫离一眼,点头示意。莫离连忙搜索行囊,在一个皮囊里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双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颗。”西京只是随手掂了掂,便道。
  “还有一颗在我这儿,”闪闪红了脸,从怀里摸出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却有些不舍,“是……是音格尔送给我的。”
  西京笑了起来:“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够了。”
  那笙看不过去,气鼓鼓地开骂:“你还好意思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这都是什么剑圣啊?吃喝嫖赌抢,简直无赖!”
  “哒”,声音未落,一颗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识地握紧,抬头却看到了西京懒洋洋的笑容:“给我好好收着这个吧……将来用得着。”
  “嗯……啊?”握着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头,有了这个,以后你去鲛人那儿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脑壳,“我特意替你要来,真是不识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过来,连忙点头,满脸笑意,“啊,对了,拿着这个可以去水下!”
  想了想,忽然又问:“可你另外拿了那么多,用来干吗呢?”
  “当然是卖啊!如果一旦赌输了,还可以用来抵债——”西京坦然张开手来,得意地,“当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颗,将来好去镜湖复国军大营,喝如意夫人酿的醉颜红。”
  “……”那笙望着这个人,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东西收好,站起来,“礼物也收了,该干活了!”
  盗宝者唰的退开,让出一圈地来,想看看这个空桑剑圣如何跨越面前几十丈的裂渊。听说剑圣一门技艺惊人,分光化影、斩杀妖魔无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术,才能越过那样深不见底的裂渊吧?
  那笙也有点胆怯,望着底下沸腾的岩浆,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么?跳不过去的话,会掉下去的啊!”
  转过头望着那笙紧张的表情,西京笑起来了,顺手摸摸她的头:“没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连收尸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紧张,连头顶被摸都没发现,紧紧扯着西京衣角:“那……那别下去了!我们把辟水珠还给他们好了。最多等臭手来了再想办法啦。”
  “哈哈哈……骗你的,这点事情还不容易?我至少能有三种方法能解决。”西京大笑起来,转头指了指角落里不声不响探出头来的女萝,“喏,她可以随意出入地底,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从墙壁里潜行到对面,然后从那边接上断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着面无表情的,手足上还缠绕着清格勒尸体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约不愿意帮我们的——另外两个法子呢?”
  西京耸肩:“一个当然就是我自己跳过去了。”
  “那可危险……万一你跳的不够远,掉下去怎么办?”那笙望着翻腾着岩浆的地底,急急问。话音未落,忽然觉得怀里一动——竟是那个石匣子忽然间剧烈地动了起来,里头的断足不停地踢着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么啊!”那笙嘀咕着,腾出手去捧住那个乱动的匣子,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间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开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声断喝。
  那笙吓了一跳,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手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是照彻了整个漆黑的地宫!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绝顶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强烈召唤,手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她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紧了那个匣子。
  “哒!哒!”石匣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仿佛那断足在用尽全力挣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盖,上面雕刻的繁复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掰开,用力到指节发白——”嚓”,随着内外一起用力,那个石匣上出现了裂缝。
  “打开!”西京再一次低声催促。
  那笙一咬牙,手上的皇天忽地射出耀眼的光,宛如闪电一样带动了她的手臂,瞬地将石匣剖为两段!
  “唰!”就在石匣断裂的瞬间,里面一个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西京却仿佛早已料到,迅速拿起了音格尔的长索,手腕一抖,长索便如灵蛇一样直飞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个掠去的黑影!
  “啊……那只臭手的脚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声惊呼出来,“怎么办!”
  她打开了封印,可封印里的东西却自己跑掉了,怎么对真岚交代?
  “真岚还没到,你干吗催我去把那个匣子打开?这回可糟了!”她气急败坏地对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却只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一抖,往里用力拉了拉,似乎是卷住了什么东西:“别担心,没事的。”
  那笙还是心慌,后悔不及地跺脚。
  “丫头,乱叫什么?”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久违的爽朗笑声,“脚好好的长回了我身上了。”
  黯淡的甬道尽头,裂渊对面,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终于大喜过望的拍手笑起来:“真岚?真的是你!是你来了么?”
  “是啊,路上遇到一点事,来得有点晚,抱歉。”真岚站在远处笑了起来,然而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仿佛在侧,“不过,西京你在搞什么,干吗要在我脚上套一根绳?”
  “绳?”那笙一愣,却看到西京大笑起来,蓦地收紧了手里的长索。
  “喂,别玩了!”剑圣的腕力不弱,然而对面那个人影却是巍然不动,只是有点恼火,“解开解开,牵着我干吗?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得,你快把绳系到那边墙壁上,拉条索道出来——这边有好多人过不来。”
  真岚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宫里,怎么会凭空忽然出来好多人?
  “何必架桥那么费事?你就喜欢作弄我。”真岚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声念动咒语。喀喇一声,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涌出,从甬道两边挤压而来,瞬间将裂开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闭合!
  一条光洁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从未开裂过。
  一群盗宝者都被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袭飘然而来的黑色斗篷。
  “啊……是盗宝者?难怪。”那个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过来,看见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望了望带头的莫离和九叔,“连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盗,西荒人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啊。”
  真岚行动绝无一丝声响,竟是不见如何动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几丈。
  “呀,你别生他们的气!”那笙忽然想起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连忙将闪闪拉到身后,拦在前方,“他们也只不过想拿点东西,绝没有动你祖宗的灵柩!”
  莫离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忽棱:来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然而这边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边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叫,几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个声音狂怒地叫起来了:“什么?你,是琅玕那家伙的子孙?”
  声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剑刺到,瞬地就直取来人的心脏!
  闪闪和那笙失声惊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长,忽然发难,向着真岚下了杀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剑,剑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女萝的身体可以随意伸缩,快捷无比,在他切断那只手的时候,雅燃已然从心脏部位洞穿了真岚的身体。然后,那只断腕才颓然跌落。
  真岚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没有一丝血迹。
  “怎么会?”两只手腕已经全断,雅燃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只手,又抬起头望了望真岚破了一个洞的胸口,那里面空无一物,“你……你的身体呢?”
  “被封印在另外一处。”真岚望着这个女萝,也惊讶于这个鲛人不亚于苏摩的容貌——今天怎么了,居然尽是遇到这些美得有些违反常理的东西?这样美丽的鲛人出现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隐隐让人觉得一种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
  真岚脸色瞬地一变——这个地宫鲛人,居然能说出”六合封印”这四个字!
  他本以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无人知晓这个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来镇住了帝王之血?有谁能做得到这样!”雅燃喃喃低语,脸色复杂,忽地大笑起来,“报应啊!星尊帝的子孙,终于还是被车裂!空桑亡了么?告诉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国。”真岚低声回答,“如今统治云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没听他说后面的,雅燃爆发出了一阵可怖的大笑。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仿佛瞬间有无数幽灵在回应着。
  ※※※
  亡了——亡了——亡了。
  她尽情地笑着,仿佛要将数千年来积累的仇恨和恶毒在瞬间抒发殆尽。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大笑惊住,谁也不敢打断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惊惧地躲到西京背后。
  “她……她疯了么?”那笙怯生生地问。
  西京默默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疯狂大笑的鲛人。
  那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终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地俯下身去,扬起断腕,地上那只手蓦然反跳而起,准确地接回到了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圈,手腕随即平复如初。
  笑了那一场,她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仿佛是积累在体内的怨气终于尽情的发泄完毕,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静,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让这个人来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开。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岚霍然明白过来——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让人发疯!他眼里有沉痛的神色掠过,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我替你解开吧。”
  “不!”雅燃触电般地后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样的事,活该腐烂在地底。”
  她平静地说着,忽然间就从地底的紫河车里全部脱离出来,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盘膝端坐,舒开手,开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蓝色长发。
  她的身体白皙如玉,完全没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样。
  “哎呀!”那笙叫了起来,发现雅燃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惊讶……我本来早已死了,只是灵魂被拘禁,才不能从这个皮囊里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妆,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靠着怨气支持到如今,只想看着星尊帝的王朝怎样灭亡!”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这样盈盈地说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几乎要化为一个影子融入黑暗。
  “……”真岚一时间无语。空桑历史上充满了血腥的镇压和征服,其间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无辜的亡灵。那样的怨气、即使千年之后也不曾真的消亡。
  他无话可说,只问:“你是谁?怎么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个鲛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内,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长发,将自己的容妆理了又理,终于仿佛心愿了结,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笑了:“记住,我叫雅燃,是海国的末代公主。”
  一边说着,她端坐的影子渐渐变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喃喃地讲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故事:“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炎争夺海国的王权,结果败落。我的恋人被他杀死,我也被他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那时候我好恨!我不择手段的报复他!结果……
  “不过冰炎虽然赢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他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二哥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多么后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总算可以死去,但却只能在这土里腐烂了……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落地的翼族回不到云浮城。”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带着哽咽。
  “不要担心,”真岚低声道,“我会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个淡得快要没有的影子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我宁可烂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岚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条鸿沟,割裂了空桑和海国,任何异族想跨越过去,都难如登天。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轻轻道,对着那个逐渐淡去的幻影伸出手来,诚恳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个影子凝视着这个少女许久,才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个纯白的灵魂哪……谢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和影子一样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载光阴中,终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车,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着两颗美丽的凝碧珠——那个绝世的鲛人公主,到最后只化成了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轻轻拎起那只紫河车。
  回过身,却发现那一行盗宝者不做声地拿走了所有东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们怎么这样?”她吃了一惊,有些气愤地想追出去,“真岚救了你们,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
  “笨丫头,”真岚把她拉回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摇头叹息,“他们听说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盗墓的事情——趁着我对付雅燃,干脆开溜。”
  那笙明白过来,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岚挥了挥手,不想再说下去,“我下寝陵去看看。”
  “寝陵?”西京和那笙同样吃了一惊,“去那里干吗?”
  然而真岚没有回答,在瞬间已经去得远了。
  ※※※
  华丽的寝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宝都被盗宝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两具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来的光?”那笙跟着真岚走进寝陵,吃惊地四顾——盗宝者不是说空桑帝王的寝陵里都是”纯黑”的么?如果没有执灯者手上的七星灯照亮,没有人能看得到东西。
  “笨丫头。”西京拍了拍她脑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头去,惊讶地看到光线正是来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凭空焕发出了光芒,照彻黑暗。四壁上镶嵌的珠宝交相辉映,折射出满室的辉光来,整个寝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说不尽的华美如幻梦。
  在光芒中真岚走近白玉台,静默地望着那两具金色的灵柩,长久地沉默。
  他先是绕着右侧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读着灵柩上面刻着的铭文,脸色变得说不出的悲哀。然后怔了片刻,又转过身去看着左侧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变。
  “他在干什么?”那笙压低了声音,窃窃问。
  西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真岚,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内里有什么地方悄然不同了。连他这个自幼的好友,都已经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无色城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测的瞬间,那笙尖叫了一声。
  西京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真岚霍地伸出手,去推开星尊帝金棺的棺盖!
  “你干什么?小心!”他吓了一跳,按剑冲过去,想把真岚拉开,生怕金棺里面会忽然弹出机关或是咒术反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岚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一推,就推开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棺盖。
  然后低头默然地望过去,眼神剧烈地一变。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语,茫然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是他。是他。”
  金棺里铺着一层寒玉,上面衬着鲛绡,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带金冠。没有遗体。
  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光泽如新。
  千年之后,在真岚打开金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一瞬间他如遇雷击,脸色瞬间苍白。沉默了片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拿起那面铜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文。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被证实了,空桑的最后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猛地推开另一侧的金棺棺盖,扑到了灵柩上——
  也是空的。
  没有遗体,只有白色的蔷薇堆满了那具灵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没有入土为安,她被丈夫所杀,尸体被封印在黄泉之下,只遗下一双眼睛没有化成灰烬,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视着云荒。而收敛时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这一簇簇星尊帝亲手采下的蔷薇。
  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谢,静默地在寒玉上开放,在金棺打开的一瞬间,散发出清冷的芳香。
  真岚伸出手拿起一朵白色蔷薇,指尖传来锋锐的刺痛。
  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一朵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花,眼神变换不定。
  “他在看什么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岚,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不然那个臭手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响,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面铜镜被扔了下来,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真岚不知道在镜中看到了什么,猛然爆发出一种可怕的怒意,拂袖而返,手心握着一支白色蔷薇,面沉如水。
  他走过两人身侧,不说一句话。
  他来这里,只是为解一个宿命的谜。而那个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门口横亘着邪灵巨大的尸体,真岚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长剑,转头问西京:“辟天长剑,怎么会在这里?”
  “哦,那个……我差点忘了,”西京有点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解释,“这是苏摩从九嶷离宫里拿出来的,让我转送给你。”
  真岚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剑尖,上面尤自贯穿着那个不瞑目的头颅:“这又是谁?”
  西京的神色有些尴尬,讷讷道:“这个……是白麟。”
  “白麟?”真岚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他王妃的少女,白璎的妹妹,不由得诧异,“她怎么会变得这样?”
  “说来话长……”西京抓着脑袋,觉得解释起来实在费力,只能长话短说,“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灵袭击苏摩,然后被苏摩斩杀了。”
  “哦……”真岚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剑上那和白璎酷似的脸。
  “如果白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他叹了口气,剑尖一震,将那个头颅从剑上甩了出去,收入了怀里,低声,“不过,她可能很快就和她妹妹一样了。”
  他将长剑收起,将开始枯萎的白蔷薇佩在衣襟上,转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飘远。
  “什么?”西京怔了一下,忽然惊觉过来,追了上去,“你说什么?白璎怎么了?”
  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荡荡的寝陵。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金棺,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窥》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
  “我的血裔:当你的脸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归湮灭,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动。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一种空茫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颊。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那笙诧异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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