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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20 沧月(当代)
  音格尔沉默着,没有说话。
  许久许久,忽然他吐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消沉而疲惫,随即无声。
  “少主!少主!”盗宝者们忽然乱了手脚,连忙将他放下,“糟了!九叔,你快来看,血脉破了!少主颈部的血脉破了!他昏过去了!”
  “快快!找药出来……”九叔顾不得西京还在一旁,连忙跪在废墟里照料着昏迷的音格尔。然而颈部那个伤口实在太吓人,血喷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连见过了无数大场面的老人都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西京一直在全身心地戒备着,提防那边的复仇,然而却始终感觉不到丝毫杀气。他看着那边乱成一团,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才那段时间内,内室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笙定了定神,听到那一片混乱里有少女的哭泣声,一怔:“闪闪?”
  执灯少女跪在音格尔身侧,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流下来的血,眼里接二连三地掉下眼泪来。盗宝者们蜂拥而上,争着给少主敷药,立马就将这个外人挤出了圈子。
  那笙对着闪闪招招手,等少女抽噎着走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怎么回事啊?”
  “音格尔……音格尔被他那个哥哥……杀了!”闪闪握着烛台,忽然间大哭起来。
  ※※※
  方才,趁着苏摩西京一行和邪灵对峙,盗宝者们悄悄潜入了寝陵的内室。
  闪闪作为执灯者第一个进入纯黑的内室,却在一瞬间被里面的光芒眩住了眼睛,一脚踏在满地的宝石上,跌倒。下意识地攀着站起身,却发现手里抓着的是一支高达六尺的血珊瑚。头顶苍穹变幻,竟是在石室屋顶上镶嵌了无数的凝碧珠和火云石,布成了四野星图!
  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宝石……难怪,只要一点点光照进来,这里就会如此辉煌夺目。
  闪闪手里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各色宝石,在王陵密室最深一间里茫然四顾,连惊呼都已经发不出来——那么多的珍宝!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那就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墓室?
  最后的这间密室是圆形的,居中有方形的白玉台,台上静静地并排躺着两座金棺。石窟顶上有淡淡的光辉射落,笼罩在金棺上,折射出神秘美丽的光。
  这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下意识地抬头。
  在她出神的时候,身后的盗宝者已然鱼贯进入,看到这样堆积如山的珍宝,齐齐发出轰然欢呼。在所有人都放下行囊,开始掠夺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没动,对眼前价值连城的宝物连眉头都不动,只是细细地打量着这最后一间地宫里的一切。
  白玉台商的两座金棺里,左侧那一座的棺盖有略微移动的迹象,里面露出一个精细的铜片,似在遇到外力进时,触动了里面的机簧。星尊帝金棺里设置的最后一道防护,想必力量极其可怕吧?不知那个搬动金棺的盗墓者是否还活着。
  最后,他的目光和闪闪一样,投到了金棺的正上方——
  “哥哥!”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狂喜的惊呼。
  那是音格尔的声音,却因为喜悦而不成声——一路同行下来,她从未想象过一贯冷静的少主,竟会发出这样颤抖的声音。
  闪闪诧然抬头,循着声音看去,也脱口惊呼起来——一个人!在这个离地三百尺、只有亡魂出没的地宫里,居然看到了一个活着的人!
  被一支锈迹斑斑的金色长箭穿胸而过,钉在密室的最顶端。
  闪闪一声惊叫,手里的烛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整个寝陵密室内重新陷入了寂静无比的漆黑——那是万丈地底,帝王长眠之处特有的”纯黑”,除了执灯者的七星灯,任何人间的火都无法照亮。
  然而,音格尔的情绪却并不因光线的消逝而减弱。
  “哥哥!”他对着虚空呼喊,声音里有无法压抑的颤抖,“你听见了么?是我,音格尔!我来救你了,哥哥!天见可怜……你果然还活着。”
  所有盗宝者悚然动容——除了族里德高望重的九叔,一行人从未料到此次在星尊帝的寝陵密室内能见到失踪已久的清格勒大公子,不由得都在黑暗里呆在当地。
  “……”那个人却没有回答,只是低哑的咳嗽了几声。
  “再忍一下,我马上把你放下来。”音格尔急急地说,衣襟簌簌一动,跳上了金棺。
  那金棺是轻易触碰不得的吧?如果不是设了重重机关,便是施了可怖符咒。
  “少主,小心!”九叔在暗夜里疾呼,却无法阻拦少主的莽撞。
  他也知道,少主自幼以来受这个唯一哥哥的影响极深远,就算是清格勒几次三番对他痛下杀手,少主竟是宁可死也不揭穿对方——从最初的盲目崇拜和畸形依恋,到最终的决断和奋发,这中间的心路只怕是漫漫千里。
  那种心态和情结,只怕是旁人无法领会的。
  所以,尽管过了十年,尽管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少主还是孤注一掷地冒了极大风险,带着人下到万丈地底,去解救这个杀害自己的唯一兄长。
  “好险。”黑暗里有细微的响声,音格尔短促地啊了一声,避开了暗器,手脚却丝毫不停。暗室内只听长鞭破空,音格尔竟是凭着方才的一刹印象确定了方位,长索如灵蛇般探出,卷住了石室顶上清格勒胸口的那支金箭。
  顿了顿,他低声喊道:“哥哥,我要拔箭了!你先闭气忍一下!”
  “唰”地一声轻响,头顶那个人痛呼了一声,音格尔抖动手腕瞬地缩回长索,然后立刻伸出了手臂,去接那个从顶上坠落的身影:“哥哥,小心!”
  清格勒落入了他的手臂,然而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八尺男儿竟然那么轻!
  “哥哥……”一瞬间,音格尔的声音有点哽咽——被活活钉在墓室十年,哥哥是怎么活下来的?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满室的宝物和死人的灵柩,这样的十年,怎能让人不发疯?
  “音格尔……是你么?”怀里的人终于发出了低哑断续的问话,苍凉枯瘦的手攀着他的肩膀,“是你来了么?”
  他默默地点头,泪水忽然就沁出了眼角。身后当啷啷的响,是闪闪那个丫头在黑暗里满地的摸索着她的宝贝烛台——然而他却宁可她晚一点再找到,免得,自己如今满脸纵横的泪水被那些尊自己为天人的下属看到。
  “你来……干什么呢?”清格勒急促地呼吸着,吃力地问。
  随着语声,他嘴里吐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气息——仿佛是这个地底的死亡味道已然侵蚀了他的身心。
  “我来带你回去。”音格尔轻声道,扫开满地金珠,将清格勒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哈……”那个枯瘦的人笑了一声,喃喃,“还是你有本事啊……我认输了。”
  清格勒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仿佛想吃力地站起来。身后光一闪,似是闪闪找到了烛台,正在重新努力点火。
  就在这火光明灭的一刹那,音格尔看到了清格勒扭曲狰狞的脸——那样的脸,在余生里千百次的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嚓”,一声极轻的响,胸臆中猛然一冷。
  瞬间,火光已然熄灭,他下意识回手抚胸,却摸到了一截箭尾。
  他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一声惊呼或者痛呼——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出声,随兴的盗宝者就会惊觉,会蜂拥而上将奄奄一息的清格勒揍成肉泥!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按着透胸而出的长箭,感觉到清格勒正在手足并用地从他身边离去,无声无息地接近密室的出口,狂奔而去。
  他没有出声。他要留足够的时间让清格勒逃走。
  “哈哈!”终于,那个人平安退到了门外,在确认了在安全距离之外后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拔足狂奔而去,“小崽子,追到这里想杀我?门都没有!”
  “少主!”“少主!”听得那一声猖狂的笑,黑暗里响起了一片惊呼。
  随即,颤了颤,灯光终于重新亮起来了。
  闪闪执灯愕然地站在那里,望着满身血迹的音格尔——片刻前那一支金箭,此刻居然钉在了他的胸口!方才他那个哥哥,竟然要杀他?
  “音格尔!音格尔!”她脱口惊呼起来,抢步过去查看。灯光下,血正急速地从少年单薄的胸膛里汹涌而出,音格尔的脸死一样苍白。望着那致命的伤口,她忽然间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死啊……”闪闪一下子跪到了他身边,俯身哽咽着喊,推着音格尔。
  “别乱动!”忽然间她听到身后一声断喝,身子腾云驾雾,转瞬被拎着挪开。
  盗宝者们反应了过来,急速围了上去。莫离在人群最内侧,一看音格尔的伤,脸色也变了变。却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出手点了伤口附近几个大穴,减缓血流的速度,然后从怀里翻出一堆药,迅速选了两种。
  一瓶倒出是药粉,莫离撕裂衣襟,在那滩血里浸了一浸,将药粉到了上去。
  药迅速溶化,发出馥郁的香气。
  莫离打开另一个瓶子,倒出的却是一枚碧色的药丸。
  他撬开音格尔紧闭的牙关,将药喂了进去。等音格尔含住了药,莫离用眼睛示意了一个盗宝者上去紧紧扶住少主。然后在闪闪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猛然伸手,闪电般地将那支金箭拔了出来!
  血喷出一尺高,莫离迅速地拿起那块浸了药粉的布,按到了伤口上。血流立缓。
  在这个过程中,音格尔竟然以惊人毅力的控制着,没有叫出一句。仿佛在被兄长那一箭当胸刺入的刹那,他的魂魄已然游离出去了。
  只有当众人愤怒地准备出去追杀那个凶手时,音格尔猛然撑起了身子。
  “不!”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嘴里便喷出一口血来,只是摆手阻止下属追出去。
  “好的,好的,我们不追。”九叔深知世子的心结,连忙约束众人,一边急急忙忙地查看伤势,“世子你快别动了,平躺,平躺!小心血脉要破裂。”
  闪闪在旁边掌着灯,望着一群盗宝者手忙脚乱地救治自己的少主,手不停地发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少主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陵墓的最深处,想解救被困在这里的兄长,却被哥哥想也不想地反手杀害!
  她越想越难过,到最后几乎哭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外间的打斗和低喝声——似乎是夺路而逃的清格勒和人撞上了,而且动起手来。在那一瞬间,听到了清格勒的惨呼。
  “哥哥!”音格尔脱口大喊,想撑起身来,“抬我出去!”
  ※※※
  被抬出到外室,音格尔苍白着脸,望着地上已然死去的人,手捂着胸口急遽咳嗽。
  他的眼神已然涣散下去,再也没有了一路上挥斥方遒的气度,只是默默低头望着被斩杀当地的清格勒,急促地呼吸,脸色苍白目光游离。
  “实在抱歉,“西京一边细心地注意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一边开口分解,“方才令兄奔出,忽然发难。在下不得不还击。还望世子……”
  “不怪你。”话音未落,音格尔竖起手掌,断然低语。
  一语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九叔和莫离相互递了个颜色,暗自庆幸少主的克制力和理智——虽然他们都认为清格勒死有余辜,但如果少主激怒之下执意为兄长报仇,那么所有盗宝者都少不得和这位空桑的剑圣拼死血战了!
  卡洛蒙家族发出的绝杀令,除非族里最后一个人死光,才会撤销。
  音格尔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地上那个死去的人,面无表情。
  然而,闪闪却从他映着烛光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悲哀和绝望。
  “哥哥……”音格尔闭上眼睛,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眼角有泪水渗出,低声命令左右,“从他身上,搜黄泉谱出来带走。”
  “是!”九叔应了一声,随即上前翻检尸体。
  清格勒的尸体瘦得可怕,简直已是一具骷髅,手脚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胸口被金箭贯穿的地方早已结痂,仿似从中被穿了一个洞。一边搜身,九叔不自禁的想:大公子被钉在这个空寂的地宫里十年,又如何能活到如今?
  九叔翻遍了清格勒全身上下,脸色一分分的沉下来。
  “没找到?”莫离在一旁看着不对,压低声音问,也上来帮忙一起找,几乎是一寸寸皮肤的捏过来,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张黄泉谱。
  “怎么可能……”莫离也变了脸色,不可思议地喃喃,“地宫里没有别人,大公子不可能把身上的东西转出去啊。”
  两人商议良久,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回复音格尔,讷讷回头。
  然而一回头,却惊呼出声来——音格尔胸口的血再度汹涌而出,浸透了半个身子。那个苍白单薄的少年,就仿佛躺在一片血泊中,渐渐消失了生气。
  闪闪执着灯在他身侧,忍不住地掉眼泪。
  “怎么回事?”九叔厉叱,望着莫离,“你的药不管用,根本止不住血!”
  莫离也是惊得脸色发白,一个箭步冲回去:“不可能……”
  “不关,咳咳,不关药的事……”音格尔微弱辩解,指着自己的胸口,“那一箭、那一箭……正好刺破了我身体里……被鸟灵压住的幽灵红藫之毒……”
  所有人齐齐一惊:幽灵红藫!
  音格尔只觉身体慢慢冰冷,麻木,他知道是那种可怕的毒再度发作了。
  就如八岁那时候一样,他将会成为一座石像。
  “带着黄泉谱……和我身上的魂引,拿走这里所有宝藏,然后返回、返回乌兰沙海去……”趁着还有一点点力气,他吃力地举起手,从怀中拿出那只金色的罗盘,“九叔……两件神器,都由你保管吧……直到确认下一个继承者为止。”
  “世子!”老人痛呼,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正在慢慢死去。
  “各位,拜托……拜托了。”音格尔觉得那种麻木已然蔓延到了胸口,连出声都开始困难,他用手指着西方,眼睛里有深切的哀痛,“我母亲……我母亲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你们,莫要让人再为难了她……拜托了。”
  “少主!”所有盗宝者齐齐跪下,簇拥着那个垂危的少年。
  肺也开始僵化了,音格尔努力吸进最后一口空气,眼里的光开始涣散,喃喃:“拜托了……”
  “哇……”闪闪实在忍不住,终于哭出声来,扑上去握住音格尔的手,“不要死!”
  然而,那只手也已变得冰冷僵硬,无法动弹。
  “执灯者……”音格尔这才看见了她,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喃喃,“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啊……”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闪闪抹着眼泪,“你救了我很多次。”
  她的泪水落到他脸上,炽热而湿润。
  音格尔嘴角动了动,望着这个明丽的少女,却终于没能说出话来——其实,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她:在七星灯点燃的时候,其中燃烧的,是执灯者的生命!
  也只有年轻滚热的生命之光,才能照彻这黄泉下的纯黑之所。每进入王陵密室一次,执灯者就会消耗一部分生命。
  所以,每一任执灯者,都活不过四十岁。
  那是卡洛蒙家族保有的秘密,甚至执灯者一族都不曾了解。为了弥补,每一次盗墓归来后,他们也都赠与执灯者巨额的财富。
  然而,有什么财富能换回人的生命呢?
  在弥留之际,望着这个少女执掌着七星灯守护在身边,他心里就有无穷的复杂情愫,夹带着说不出的愧疚——如果能做到,真希望能好好补偿她啊……
  但在想到这里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
  “哇……”在看到他眼睛阖起的刹那,闪闪大哭起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少年冰冷的身体,直到莫离强行将她拉开。她瘫倒在地,哭得伤心欲绝。
  “不要哭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声音也带着哭腔,“你不要哭了。”
  那笙怔怔地望着她,忽地问:“你喜欢他吗?”
  闪闪吃了一惊,肩背猛地一震,哭声低下去了。把头埋在肘弯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路上悄悄滋生的情愫,年少的她自己都尚未发觉。直到在音格尔闭上眼睛的一瞬,心中那种蛰伏的感情才汹涌爆发出来。
  “唉……”那笙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眼睛里却第一次有了长者才有的关切表情,轻轻叹了口气。
  “别伤心了,或许还有救。”她拍了拍闪闪的肩膀,转过身来看着旁边那群悲痛欲绝的盗宝者,走过去伸出手,“喏,这个给你们,或许有用。”
  “那笙!”西京一惊,脱口。
  “没关系。”那笙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对着九叔摊开手心,“老伯,这个是邪灵千年炼成的内丹。你给音格尔吃了试试,说不定有用。”
  一群盗宝者都吃了一惊,齐刷刷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少女,那些骠悍汉子的眼里都有震惊的神色——这个半路相逢的少女和他们素不相识,竟然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交出来?
  “真的是内丹!”九叔颤巍巍地接过来嗅了嗅,叫了起来,“真的是!少主有救了!”
  盗宝者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所有人脸上的悲痛一扫而空。莫离抹去了眼角的泪光,一转身向着那笙跪了下来:“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卡洛蒙家族和西荒所有盗宝者,都将感激您的恩赐,至死不敢忘!”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随着莫离的带头,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骠悍强盗竟对着一个少女重重磕下头去,用力得密室的地面都在震动。
  “别这样!别这样!”那笙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莫离。然而那个铁塔般的大汉力气巨大,根本如撼大树。那边的九叔却顾不上道谢,已然在第一时间将内丹掰开,一半送入音格尔牙关,另一半直接摁入了胸前的伤口。
  红色的内丹宛如冰雪一般消融,沁入了音格尔的身体。
  一分一分,那已经僵硬的身体和脸开始浮现出了血色,宛如冰河解冻。
  ※※※
  “啊……”闪闪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逐步恢复生气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那笙姐姐。”她拉了拉那笙的衣角,低声说,脸上尤自带着泪水——原本她一直因为那笙没有照顾好晶晶而生气,此刻那一点点芥蒂早已不复存在,只是满心感激。
  那笙笑了笑,宛如一个真正姐姐一样地摸了摸闪闪的头发:“没事的,反正我留着也没用。”她笑了起来,牙齿洁白如玉,望着闪闪:“看到你那样哭,我忽然想起那时候以为炎汐死了,我也就在火场里和你一样的哭——”
  苗人少女在地宫里抬起头,望着上方镶嵌宝石画满星图的顶,眼神忽然恍惚起来:“那时候,苏摩告诉我不用哭……那家伙,其实是个好人呢。唉……也不知道炎汐他、他什么时候才能从鬼神渊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的。”西京静静听着,此刻开口说了一句,“苏摩说过,他已经从鬼神渊取回了石匣封印。”
  那笙满脸欢喜,拍着手笑起来,但还没说什么,西京忽然一声低喝:“谁?!”
  光剑陡然出鞘,宛如闪电割裂昏暗的室内。
  有什么在瞬间缩入了地面。剑光过后,地上只留下一只雪白的断手。
  地上清格勒的尸体,居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那笙和闪闪看得真切,吓得脱口惊呼,“鬼!”
  “不是鬼。”西京护着两人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缓缓开口,“出来吧!”
  地面起了一阵波动,迅速又平静。
  西京冷笑:“想逃?”他飞身掠出去,光剑划出一个圆弧,瞬间将地面割裂。地底下又是一阵波动,仿佛有什么被逼了回去。
  西京站定,握剑对准了地面某处,冷然:“再不出来,我就用光剑将你钉死在地底!”
  静默片刻,地面哗地裂开——仿佛一颗雪白藤凭空长出,四枝雪白柔软的藤蔓伸出了地面。然而那却是人的手足的形状,其中一只手齐腕而断。
  “女萝!”莫离脱口低呼,盗宝者一阵耸动,个个如临大敌。
  那些游离在九嶷地底的鲛人死灵正是盗宝者的死敌,双方的仇怨由来已久。一旦被其捕捉,盗宝者将作为养料被生生吸干,痛苦非常。
  雪白蔓生的四肢透出地面后,女萝的脸从地下缓缓升起,宛如毒药般不祥。
  然而在她的眼睛睁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忘记了她身体怪诞的状况,完全沉醉于她举世罕见的容色里。那一瞬间那笙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苏摩是最美的,却不料这张脸却拥有着与之匹敌的美貌!
  然而,那样一张脸却带着死气。
  女萝浮出地面,望着面前的一群人,湿濡濡的蓝发如海藻一般爬满了赤裸的身体。她伸长得可怕的手上,缠绕着清格勒的尸体。
  “你们杀了他。”女萝漠然地回答,“我只要带走他的尸体。”
  西京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女萝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出现在此处。
  “你为何要带走他?”他问,“你认识他?”
  女萝蓦然大笑起来。
  “我叫雅燃。星尊帝寝陵里,唯一的一个陪葬鲛人。”她桀桀怪笑着,肢体相互缠绕,将自己的头转来转去,眼角瞟着盗宝者,“我是星尊帝时代最美丽的鲛人……就算大帝他厌恶鲛人,也抗拒不了我的美貌啊!”
  “你……在这座墓里呆了七千年?”莫离喃喃问,不可思议。
  “是啊。我出不去……”雅燃冷笑着,望着顶上的宝石星图,“这里的结界太强大。我死去的灵魂也无法游离出去。我和烛阴、狻猊一样,只不过是星尊帝带入地宫的收藏品。”
  她桀桀怪笑起来:“多么寂寞啊……七千年!如果不是你们盗宝者时不时来陪我玩儿,我多寂寞啊!”她的手臂缠绕着清格勒的尸体,仅剩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摩着尸体瘦如骷髅的脸,眼神温柔而残忍。
  “你……”莫离忽然明白了,脱口,“是你让清格勒活下来的?”
  清格勒大公子闯入星尊帝寝陵后失踪,已然有十年。这十年里他被金箭钉在密室顶上,不饮不食,居然还能一直活到如今——这,也太匪夷所思。
  “哈哈哈……”雅燃再度爆发出大笑,手忽然变得诡异的长,一直伸出去,竟触摸到了顶上的宝石,尖利的手指在星图上生生抠下一颗宝石来,斜眼冷看着一行盗宝者:“不错!这些年来是我一直养着他,不然他能活到如今?”
  盗宝者们一惊,望着这个女萝说不出话来。
  从来只听说有吃盗宝者血肉的女萝,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萝救了盗宝者。
  “我原本被封印在朱雀位那条支路的尽端,结果这个人走错了,误打误撞放了我出来。我看他生得倒也好看,就说我可以带他去真正的寝陵——他心动了,就跟着我从地底穿越墓室,来到了这里。”雅燃托起清格勒的脸,凝视,冷然,“我把所有真话都告诉了他,但却可以漏掉最后那一句——‘别碰金棺,里面有力量巨大的暗箭’。”
  女萝大笑着摇头:“真是笨啊……他就这样被钉在了上面!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能陪我玩儿的活人,怎能轻易放他走呢?”
  盗宝者的脸色渐渐变了——他们可以想象这十年来清格勒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或许,如今的死去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吧?
  “喏,我知道你们想找什么。”雅燃的手臂霍地缩回,从革囊里拿出一卷东西,对着盗宝者挥了挥,“是不是这个?”
  那是一卷发黄的羊皮卷,然而奇怪的是,薄薄的卷轴里似乎有星光明灭,随着女萝的挥动在黯淡的室内划出一道道亮光。
  “黄泉谱!”九叔和莫离脱口惊呼。
  这,分明就是当年清格勒畏罪逃离乌兰沙海时窃走的族中二宝之一!
  看到盗宝者们的脸色,雅燃得意地笑了:“我没料错,这果然是你们的宝贝。”
  她的手瞬地伸长,将黄泉谱递过来:“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也无妨——不过这个尸体还是给我吧。”
  听得这个怪异的提议,九叔和莫离面面相觑,好生为难。音格尔尚在昏迷中,这个决定,却是他们不敢做的。
  在盗宝者们看来,清格勒已然是十恶不赦,他的尸体如何处置自然不在考虑之内——然而,世子恐怕是不肯让兄长的遗体就这样落入女萝手里的。
  在僵持中,西京忽地开口,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非要留下尸体呢?”
  雅燃嗤的一笑,冷然:“你在这地底下呆几千年试试?——谁都会寂寞得发疯啊!好容易逮到一个有意思的家伙,却被你们杀了。等我把他的尸体浸入黄泉水中,做成行尸,也好继续陪我玩儿。”
  “……”听得那样的话,从一个美丽绝世的鲛人嘴里吐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那么,“西京想了想,沉声问,“如果我们把你从地宫里带出去呢?”
  “哈,说的轻松!骗小孩子啊?我被星尊帝封印,哪有那么容易出去?”雅燃大笑,讥诮地看着一行盗宝者,“你以为带我出去,和席卷那些宝贝一样容易?”
  西京缓缓平举光剑,神色郑重:“我从来说话算数。”
  雅燃猛地一惊,笑声歇止。她凝神望着这个落拓剑客,看到他手中无形无质的银白色长剑,喃喃:“啊……原来,是剑圣门下么?难怪一剑可以刺穿地底泉脉。”
  剑圣一门源远流长,在上古的魔君神后传说里便已有存在。所以尽管在地底幽闭了数千年,她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个男子的特殊身份,脸色一肃。
  “是剑圣门下啊……那么,我相信你的承诺。”雅燃眼神变了,望着西京,忽地一笑,“我们来约定吧!——如果你不能替我解开封印,那么你就得代替清格勒,留在这里陪我!”
  西京想了想,点头:“好。”
  “哎呀!”那笙叫出声来,拉着西京的衣袖,“别啊……万一真的带不出怎么办?”
  “放心。”西京却是拍了拍那笙的头,一脸的镇定,“没事的。”
  雅燃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俯身将黄泉谱递过来,放在了地上。
  九叔连忙将宝物拿回,护在怀里。
  “很好,你眼里有一种正面的‘力’,不愧是剑圣门下。真是有点像他啊……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么?”雅燃望着西京,眼神瞬地变得恍惚,仿佛回忆着什么遥远的往事,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国还没灭亡,我还没有被掳去帝都之前,我有一个爱人。他也是剑圣门下……”
  “也是剑圣门下?”西京愕然地望着雅燃——他从未听说过历代剑圣里,曾有哪一个和海国有过如此渊源。
  双手轻轻绞着,雅燃嘴角浮出温柔而哀伤的笑容:“你不知道他,是么?他是死在大海里的……那时候,外敌虎视眈眈,海国内部却起了分裂,我和哥哥为了王位争斗不休。最后,他成了牺牲品,被我哥哥用一只木筏,放逐到了大海深处——”
  那个活了几千年的鲛人女萝嘴里,吐出遥远的往事——历史已然过去了七千年,对于她描述的那一个剑圣,他竟已然毫无所知。
  “多么可笑的结局……四面都是水,他却在烈日下渐渐渴死……”雅燃缩回了雪白的双臂,捂着脸哭泣,无数明亮的珍珠从她眼角坠落,“那时候,连纯煌都帮不了我!”
  纯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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