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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坡食人树

_10 岛田庄司(日)
  幸好,还有我们可以做她最强有力的证人。玲王奈在案发时正远离日本,和我们一起在地球的另一面旅行呢。我们可以证明她是清白的。
  那几个文字还有一个奇妙之处。“玲王奈”这大家都知道,可是后边的“男”字是什么意思?在这几个字后面,到底写了什么没有?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们离开日本期间,那里出了这么严重的案件,而另一个人的死法更恐怖,几乎把我击垮。让尸体奇怪的模样谁看了都会吓破胆。
  照夫先发现了八千代的尸体,正准备去向警察报告,突然被大楠树吸引了目光。
  暴风雨吹打掉了树叶,茂密的枝权后边,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好像是一条男裤,呈V字形。照夫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接近了。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瞪大了眼睛,接着就惊呼起来。
  大楠树树干的平顶处,有一个男人的下半身倒立着。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如同新生长出来的奇怪的树枝,V字形朝天耸立。两脚没有穿鞋,是黑色的袜子。
  上半身呢?没有上半身!上半身插在大楠树的树洞里了。巨大的树干上部,宛如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裂开的树皮翻露在外,正好把人的头部和上身吞一下。
  御手洗抱着双膝,一直坐在后院大楠树的树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楠树。
  台风过后,藤并家的庭院里仍然残留着暴风雨的痕迹,散落下来的枝叶铺满一地,大量的植被因为狂风的蹂蹄,和平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种景象,叫人不由得联想到仪表整洁的女人被风吹乱了秀发。
  只有那株大楠树一点儿也没有变。粗壮的树千戳在地面上,如同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的巨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
  御手洗与大楠树对峙了一夜。这个理性的男人,终于开始正视这株奇怪的老树,体会到它所蕴藏的雄厚实力,打算认认真真地和它展开真正的较量。一看着御手洗这副懊恼的模样,我知道他已经输了一局,詹姆斯*培恩什么也没做,的的确确是大楠树搞得鬼,事实如此。
  从日暮到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最初我还在他旁边,后来他要求一个人独自安静地考虑问题,我只好到老屋三层玲王奈放置钢琴的房间去。透过窗户,可以俯视孤零零坐在后院里的御手洗。御手洗叮嘱玲王奈,一定要与我寸步不离,所以玲王奈也来到了这个房间。她搬来椅子坐下,胳膊肘支在窗台_上,以手托腮,一直看着下面的御手洗和大楠树。她此时如同石雕,一动不动,渐渐地改变了她在我心目中喜怒无常的印象。
  我的手表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刚刚结束苏格兰之旅,我已经十分疲惫,想来作为女性的玲王奈身体应该更加吃不消。我几次劝她去休息,可她拒绝了,说御手洗同样也很劳累。
  但这对御手洗来说不值一提。沉迷于复杂案情中的御手洗总是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精神,比如跑步几十公里,或者熬上几个通宵。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特意去挂念他的身体。“他总是这么一个人思考问题吗?”玲王奈问我。
  “对!”我回答,“他开始搭理我的时候,就说明他的思考已经结束,可以得出结论了。只要是在思考问题,他总是要求独处。”“真是个孤僻的人啊!”玲王奈感叹,“但也说明他很有才华。”“他就是踏进猫群里的一头大象,大家只看到了粗壮的柱子。”归途的飞机上,玲王奈和御于洗一直在不停地交谈。关于亲戚、兄弟,特别是母亲八千代的艰难往事,玲王奈总是用“后来如何如何”、“再后来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词句,对我们一点儿不剩地全盘托出。如果不把内心的记忆喋喋不休地倾述出来,她就无法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此时只有孤身一人了。卓死了,让死了,母亲也死了。现在藤并家的人还有郁子、千夏、照夫和三幸,可是大家都和玲王奈不存在血缘关系。如果詹姆斯·培恩也不在人世的话,她在这世上就没有血亲了。
  那种悲伤孤独,还有对那未知的凶手的痛恨,使她在飞机中绝望地喋喋不休。那种心情,连我也感到痛惜。内心悲伤不已,急于对他人倾吐,这种情形大家都能理解。
  我也是几天以前才认识了醉心于古往今来死刑研究的让,他热心为我讲解图片的情景浮现在我面前。那么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已经撒手人寰了,真令人难过。他只是一个特别的人,不是个坏人。作为至亲的妹妹,玲王奈恐怕会感到数倍于我的悲伤。
  玲王奈性格坚强,我们一次也没见过她流泪。她才二十岁,就不得不匆忙应对这样的生离死别,这无疑是她整个人生中最惨痛的剧变。现在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泼辣自信的玲王奈了,无限的悲哀使她迷失了自我,她内心里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听她倾述、供她依赖的人,就像一个落人急流的人伸手呼救一样。
  我也坐在椅子上,在头脑中仔细归纳回到横滨一天来的所见所闻。
  让的尸体,大头朝下地扎在大楠树的树干顶上,正是倒栽葱的姿势,尸体的破损非常严重。头部当然面目全非,肩脾骨、肋骨和上臂少说也有十几处骨折,至于被殴的伤痕更是无数,还有肌肉绽开露出骨头的地方。
  关于死因,还没有一致的结论。丹下说,只有继续等待。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害了让?!我想,除了大楠树,没有其他嫌疑犯。
  但是,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情况了解得越多,就越发觉让的死是前几天卓的死的完美翻版。虽然两个案件有些具体细节不同,但就像是双胞胎那么相似,并且这一次,还发现了一些更加奇怪的要素。
  让的裤袋里有一份遗书,上面写着“请原谅我跳下去自杀”。这种语气和他哥哥卓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是用铅笔写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卓的笔迹。
  这并非不可理解。先行一步的哥哥,召唤落后的弟弟同赴黄泉,连遗书都热切地为弟弟捉刀。
  让的鞋,一只在老屋的旁边,另一只在落在藤棚汤澡堂的锅炉附近。这一点和卓尤其相似。
  基于这样的事实,我做了如下推测。让,和他的哥哥卓一样,骑跨在老屋的屋顶上,盯着大楠树。卓那样坐着的时候突然死去,而让则飞身一跃。到哪里去呢?
  他冲向大楠树的树干顶部,就如同俯冲的飞机一样扎进大楠树的树洞里。
  原因何在呢?是因为大楠树的魔力。兄弟两个都被大楠树的魔法操控了。
  这么考虑,可以为让头部和上半身的累累伤痕作出解释。当然,卓的情况也是如此,他留在玲王奈房间文字处理机里的遗书也能说明这些。草也是登上了老屋的屋顶准备跳过去,可惜他在跳之前就死掉了。
  这样,我得出结论,卓让两兄弟的案件就像是双胞胎的关系,因此前面的解释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虽然发现的尸体有差异,但是二人殊途同归,弟弟冲到了终点,而哥哥半路落马。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推理仍然存在很大的瑕疵。首先,让的裤袋里装着的遗书是卓的笔迹,这个神秘的原因还需要说明。第二,从老屋的屋顶到大楠树的树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从屋顶跳到大楠树的树干处稍有些困难。如果一定要跳过去、必须要先进行一定长度的助跑。就算是可以助跑,跳过去之后已是强弩之末,还能产生最后扎进树洞那样向下的冲击力吗?
  就算这一切都能成功,他的身体居然会破损到那种程度,这又是一个疑问。用常理推测让破损的尸体,他一定是从遥远的空中直落下来的,不会有其他可能。用通常的方法却分析出奇怪的结论,这奇怪的现象到底是怎样产生的?
  还有一点。如果我的推理站得住脚,让就必须是踩着梯子爬上老屋屋顶的。那么发现尸体时,梯子应该还搭在屋檐上。但是现在那个金属梯子仍然放在仓房深处,并没有立在房檐边,所以这一点还不能落实。
  对了!我在心里叫道。一定是那个“巨人”从苏格兰游到东方的国度后继续作孽。
  但是这么考虑问题合乎逻辑吗?简直是开玩笑,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推理就这样碰壁了。但总而言之,诱发兄弟二人死亡的原因颇为相似。都是在风雨大作之夜,都是早晨被发现的,母亲两次都距离很近,不过处于濒死状态的老太太没能涯过第二劫。现在我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不应感情用事,应该承认超自然力量存在的可能性。一种诡异的力量推动着兄弟二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我认为这种灵异力量只能来自于大楠树。
  正在这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是像打隔一样的抽泣的声音。我吃惊地抬起头。是玲王奈。她用双手捂着脸,在窗台边流泪。透过窗户,外边大楠树伸出的枝叶正像招手一样对她轻轻摇摆。我的内心突然被莫名的恐惧所笼罩。
  “我,要到楼下去……”一个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看到玲王奈的嘴唇在颤抖,但声音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是低沉冷静的声音,而现在则是孩子一样的声音。
  “我到楼下去,看看那株树。”玲王奈用高亢的童声说着,站了起来。她脸上残留着几条泪痕,容貌完全变了,就像一个孩子。“我必须去!我一定要去!”她重复着。在她身后,大楠树伸过来的树枝一直在不怀好意地招手。
  我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立刻冲上前去。大楠树又一次露出了它的丑恶嘴脸,终于现形了!已经害死了两个哥哥,现在又开始打唯一幸存的妹妹的主意,控制了她的神志。
  “那株树前面……”还是玲王奈尖利的声音。我迈上一步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那里太危险!”我大叫着。这时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注意到窗下的御手洗站了起来,正慢慢接近大楠树,很快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喂!御手洗!”我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这是大楠树的魔力!月光之下,它控制了玲王奈,封住了我的嘴,甚至影响到了御手洗。
  玲王奈泣不成声,一直拼命挣扎,要求下楼。而我用尽浑身力气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了。
  “你太疲劳了,必须休息。”我在她耳边低声说。于是,我搀扶着她,踉踉跄跄地出了走廊,向二楼的卧室移动。
  咔嗒咔嗒,咔嗒咔咯,这样细小的声音传来。我扬起脸,颤抖之余,透过左手边的三个并排的窗户,发现外边的楠树枝正敲打着玻璃。
  它们在召唤玲王奈!我抱紧她,尽量不让她面对大楠树的方向,迅速地穿过走廊。
  我把她送到了我曾住过的二楼中间的客房。听到我们的声音,三幸起床出来观看。
  我想她起来得正是时候,于是委托三幸照看处于癫狂状态的玲王奈。如果能把这间卧室上锁,将她关在里面就好了。但是很遗憾,整个洋楼里,上锁的房间只有培恩原来的书房。她穿着外套躺在了床上,盖着一条毛毯,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抽泣个不停。我用毛毯轻轻遮住了她那被泪水润湿的脸。我对穿着睡衣发呆的三幸使了个眼色,下楼了。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藤并家庭院里的树木,凉风吹拂,我不禁想起了地球的另一侧,那遥远的苏格兰。暗夜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忐忑不安,和往常的庭院大不一样。我跑到大楠树前面去看,主要是担心御手洗。刚才他坐过的树根还在,但御手洗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的一只鞋。我瑟瑟发抖,呼喊着他的名字。而大楠树的叶子也跟着翻腾吵闹,仿佛要和我的音量一比高低。
  我在大楠树周围的黑暗中凝视,寻找着御手洗的身影。这时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整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树干的前后左右忐忑不安地搜寻。终于,在距离地面三米高的树瘤上,我注意到御手洗的夹克衫挂在那里。我向上跳,把它拽落下来。御手洗的上衣落在树根间的野蔗菜上,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卓和让的鞋。被楠树杀掉后,他们的鞋分别散落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一只在老屋附近,另一只在藤棚汤澡堂后面的锅炉附近。兄弟两个都是如此。现在这里发现了御手洗的一只鞋,那么另一只难道在藤棚汤里吗?!
  我得去看看!清澄的月光下,我目不斜视,一溜烟地穿过这座模仿苏格兰弗塞斯建造的反B字形庭院,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打开铁门,横穿过沙砾铺就的小道,转眼之间已经接近了藤棚汤澡堂。月光静静地洒在这幢体育馆一样巨大的建筑上。地面上粗大的烟囱高高盛立,下边是锅炉,前面是放憔料的小屋。我一直不停地飞奔。
  “啊!”我绝望地大叫出来。我发现了御手洗的另一只鞋!就在澡堂的大锅炉旁。没错,这正是御手洗的鞋!
  刹那间,我一下子认识到,是我们的手伸得过长了。我们对秘密穷追不舍,所以,大楠树对御手洗也下了毒手!
  我立刻朝着藤并家的洋楼跑过去。窗户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树木黑黝黝的轮廓在月光之下显得异常清晰。我注视屋顶,我怀疑御手洗骑跨在那里。
  幸好,屋顶上没有人影。看来暂时没有什么事。
  此时我突然怒发冲冠,就是那株树!全都是那株树搞的鬼!御手洗可能已经在树里面了!
  我也顾不上收拾御手洗的鞋了,直接奔向老屋。撞开铁门,横穿庭院,来到老屋右端的小仓房,一把拉开门,跨人黑暗里,用手摸索着抓到了冰镐,随即出来,沿着月光下的老屋,跑到大楠树跟前。
  御手洗的一只鞋,还有落在树下的夹克衫,都映人了我的眼帘。
  突然大风乍起,树林一样的大楠树上面繁茂的枝叶一起张牙舞爪。我又胆怯了。
  月亮隐人了云层,周围漆黑一片。我向背后仓惶地张望,期待着月亮的重现。而天空被黑云遮住,连星星都看不见,月亮隐藏在云层后面。周围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充斥着暴风过后的荒诞气氛。
  “啊!”我自言自语。黑夜里虽然月亮隐藏了起来,但是仍然可以朦朦胧胧地望见藤棚汤的烟囱。但是,我总觉得那烟囱的轮廓有点不对劲。我凝神注视着它,这时乌云散开,月亮渐渐重现在南边的天空。
  是满月,又大又圆。铅笔一样耸立的烟囱顶上闪现出一个身影。
  奇怪啊,那可是烟囱顶上啊!以前的轮廓是方的,可是现在变成圆的了。我放下冰镐,不知不觉向藤棚汤的方向掷蹋而行。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高高的烟囱顶部。逐渐接近,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人影。有个人爬到烟囱顶上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太危险了!真不可理解。他是谁?
  在我看来,能够做出这么疯狂事情的人,只有他一个。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气喘吁吁的我终于平静下来。他还在。这令人高兴,可是接着我又担心他从烟囱上失足掉下来,混乱情绪纷至杳来。伴随着大风,树叶也激动地吵吵嚷嚷,转瞬之间,又都安静了。不管怎么说,御手洗现在安然无恙,只要他别坠落下来,安全地回到地面就好。
  终于到了锅炉前边,我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从大楠树到锅炉房已经快速跑了两个来回,我险些累岔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又喘了几秒,我对着烟囱扬起脸。
  “御手洗!”我大喊,“御手洗!喂!御手洗!”
  声音越来越大,但是上面丝毫没有反应。于是我向后退,一边看着烟囱,一边继续呼喊。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烟囱上面,我继续后退。
  但在烟囱上坐着的人影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我哆嗦了一下,想起了卓。卓不就是骑跨在屋顶上纹丝不动的嘛!那是因为他已经死啦!
  还有丢在老屋附近和藤棚汤后面的鞋……
  “御手洗!”我用两手围成喇叭状,冲着烟囱顶端叫喊。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夜风的低吼。黑暗坡树木繁多,树叶随风翻滚,沙沙声不绝于耳。
  御手洗为什么一定要爬到烟囱上面去?他疯了吗?
  我不禁颤抖着用其他理由来推测这个毫无反应的人影。那是御手洗吧?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
  “喂!”
  烟囱顶端的人影终于出声了,接着缓缓地移动。他还活着,太好了!我最近已经见到太多的死人了。
  慢慢地,人影顺着烟囱上的金属梯子一步一步地下到地面。我也一步一步地靠近烟囱。接近了,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还好,是御手洗。他没穿上衣,打着赤脚。平安无事,他还活着!他慢慢从烟囱顶端下来,接着坐在锅炉上,最后滑到水泥地面。他的脚步摇摆不定,来到我面前,活像个梦游症患者。月光之下,御手洗黑着眼圈,头发散乱,面孔瘦弱。只不过儿个小时,御手洗已经变得容貌憔悴,目光呆滞。虽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竭。
  “喂!御手洗**一你没事吧?”我和他搭话。
  御手洗用右手抓住了我,声音嘶哑地说:“基本弄清楚了。”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望着远处的大楠树。“现在只剩一两个问题没能解决。”说着,他踉踉跄跄地踏上沙砾小路。
  “还是穿上鞋吧,要我给你拿过来吗?”我问道。可惜其中一只鞋在远处的大楠树下。
  御手洗在沙砾小路上,赤着脚摇摇晃晃地走,奔着另一只鞋去了。我用肩膀架着他。
  “这次的案件,死者卓和让兄弟俩都脱了鞋。”
  我缓缓点头,说的不错,现在,御手洗也脱了鞋。
  “你说和那烟囱有关?”
  “对,就是那根烟囱。”御手洗说着点点头。
  “那你为了爬上去……”我接着问。
  “不,还是穿着鞋。光着脚踩在生锈的铁梯上会很危险。”可是我没有听懂御手洗的意思。“我还是不明白,你是说卓让兄弟爬上了烟囱?”
  “不,不是那么回事,”御手洗显得有些烦躁了,脑袋左右摇晃,“正好相反,他们没有爬上烟囱。”
  “什么呀……”我越发不能领会,只好住口,头脑中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呀?”
  “算了,石冈君,我已经累了。以后再说吧。”御手洗拾起自己的鞋,从衣袋里掏出袜子,塞进鞋里,仍然朝着老屋赤足步行。“你为什么要爬那个烟囱?难道只是一时兴起?”
  说起御手洗这个人,经常会有离奇古怪之举。
  “那真是座可怕的烟囱啊,石冈君。”御手洗还嘟嚷着我听不懂的话,“大家都还不知道它可怕到什么程度。以前气定神闲地在它旁边散步,可它就是凶器,比刀子要厉害得多。”
  我们走进藤并家敞开着的铁门,长满常青藤的老屋出现在面前。我突然感到这里就像墓地,周围死一样沉寂。最近我们一直在这里,可从未有过今晚这样不样的感觉。这时,洋楼似乎开口对我说话了,它说自己是建造在无数的尸骸上的古老的墓碑。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座古老建筑给我们的暗示。看御手洗那憔悴的面容,他显然早就体会到了。
  无数的常青藤包裹着巨大的墓碑,在夜风里不停摇动。月光之下出现了一个女人
  的身影,正从我们前面横穿过去。御手洗一把拉住我:“嘘!”
  我们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苍白的月光照着她线条清晰的侧脸,是玲王奈!
  她正缓慢地通过老屋前面,走向大楠树。周围只有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而她仿佛是在空中行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是魂灵吗?我们站在那里屏息静气地看着。只见玲王奈面无表情,在楼角转弯,我们只能看见她的后背。她对着大楠树,停下了。
  我和御手洗有意识地拉开一定距离,摄手摄脚地跟着她。站在那里的玲王奈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御手洗的夹克衫和一只鞋。她的嘴唇上下蠕动,我慢慢接近,听见那孩子般高亢的声音,但又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她鼻音很重,如同婴儿,既像歌唱,又像呼喊,还不是日语。是英语吗?也不像英语。我看了看御手洗,他也面无表情,一头雾水。
  突然,玲王奈冲上前去,用全身的力气拍打着树干,鼻音也变成了哭泣,越来越激烈,哭声中还夹杂着无人能懂的言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擂打着树干。在她旁边是挖出四具尸骸的大洞,正张着黑的大嘴。
  她在和大楠树说话!我想。玲王奈一边哭泣,一边敲打着大楠树,一边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和大楠树对话。
  管不管她?我用眼睛询问御手洗。御手洗目光黯淡,一直面无表情地观看,一副非常冷漠的模样。从后面呼唤玲王奈吗?我们还是有所顾虑,担心吓着她。只见玲王奈哭泣着蹲在地上抓挠树根,又退后几步跪在地上,用手指挖着地面的泥土。
  我在苏格兰几次注意到玲王奈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和她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现在玲王奈一定是发狂了,是什么促使她这样?御手洗冲过去,从背后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臂。
  看来玲王奈完全没有预料到后边会有人,吓了一大跳,立刻像遭到电击一样全身痉挛。接着就大声叫喊,嚎陶大哭。御手洗从后面摇晃着她的身体,玲王奈用沾满泥土的黑指甲擦拭脸上的泪水,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看见御手洗的脸,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圆了惊讶的眼睛,又突然抱住御手洗,再次大哭起来。御手洗一时进退两难,只好勉强和她拥抱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他斜着眼睛看旁边的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御手洗又拥抱着她,缓缓地站起来,然后抓着玲王奈的双肩,把自己从她的怀里分离出来。
  “你怎么啦?喂!坚强点!醒醒!”御手洗注视着玲王奈的眼睛。
  “啊,侦探先生……”玲王奈猛地抬起头说。这种举止才是以前的玲王奈,还好,她恢复神志了。
  “石冈君,我的外衣!”御手洗对我说。
  我把他的夹克衫拾起来递过去,他从衣袋里掏出手绢塞到玲王奈手里。玲王奈接过去擦拭着花脸。我们默默地看着她。突然玲王奈又笑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她又失常了吗?
  但御手洗若无其事,反而受到玲王奈情绪的感染,也嘴角上翘,露出笑意。真不可理解。
  “啊,你终于恢复正常了。现在送你回公寓楼那边去。”御手洗催促着玲王奈。
  “哦,但是我好像没带钥匙。”玲王奈说。她的声音又像往常一样低沉了。
  “不,用不着钥匙。”御手洗肯定地说道,唇边仍有笑意。“可房门是锁着的啊!”玲王奈说。
  “没关系,我们能进去。”御手洗的话里充满自信。我很疑惑,玲王奈已经恢复正常,但是御手洗又走火人魔了。
  “石冈君,这个冰镐怎么在这儿?”御手洗一边拾起冰镐一边问。
  我有些难为情。“我想你可能被大楠树吞进去了,如果你真在里边,我就把洞口刨开……”
  “啊,石冈君,那你就刨吧。”御手洗站住,神气活现地说。“嗯?”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这是个好主意。不要迟疑了,刨掉它,这株耸人听闻的树!”“你说什么?”
  上面的树梢沙沙作响,御手洗的眼神充满疯狂,这次他真的太奇怪了,难道疯狂的魂灵从玲王奈身上转移到御手洗身上了?玲王奈也呆呆地看着他。
  “石冈君,刨吧,刨开这株树!”御手洗愈发说个不停。“别说混账话!这是很可怕的树,但是也没有那么粗暴的必要。如果这株树真的很灵异,以后我们没准会倒霉。”
  “那是个阴谋!”御手洗丢掉冰镐,大声叫嚷着,“大家都觉得这株树有超自然的力量,谁也不敢动它。认为这株树有多么重要,哪怕它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也不敢打开看看。”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太危险的事情不要去做。刚才玲王奈就着了魔,你难道没看见吗?”我弯腰拾起冰镐。这种危险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这里,早点拿回仓房收起来的好。
  “我什么也没看见!”御手洗的声音在耳边轰然作响,接着把我手里的冰镐夺了过去。
  “啊?放下!”我大喊。
  御手洗右手持镐,飞快奔向大楠树。他疯了,真疯了!“喀嚓”一声,木片四散,御手洗对着树干重重一击,风吹树摇。当他把冰镐再次高举过头的一瞬,我从背后抱住了他。“冷静!你已经失常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你想遭到诅咒吗?”
  我叫道。
  “你躲开,石冈君!让我一个人遭受诅咒吧!”御手洗喊着。
  “住手!”我又喊道。
  “玲王奈小姐,把他给我拉开!”御手洗对玲王奈说。玲王奈惊惶失措,我和御手洗势均力敌,最后她决定加人我的一边,拉住了御手洗。
  “不行!你难道找死吗?别做傻事!”我们两人终于控制了御手洗。我忽然想起,让讲过,从前在英国,伤害树木的人要被处死。“别拦着我,你看着就可以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
  “是呀!”玲王奈也说。
  终于,御手洗扔掉了冰镐,挣扎着转过身来,把我们两人挣脱。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们两个离远点看着。如果害怕被诅咒,就给我走开,回房问里上床把头蒙上被子!什么诅咒,我不在乎!不刨开它就破不了案。松开我!”
  “喂!御手洗!”
  御手洗拾起冰镐,面对大楠树,手起镐落,上下挥舞。我因恐惧,手脚如同被紧紧捆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注视着御手洗的暴行。
  沙沙沙!树叶似乎也发怒了,而御手洗不为所动,仍旧挥镐不辍。木片进散,树干裂开了一道缝隙。嘎吱嘎吱,传来木头裂开的声音。
  御手洗又用冰镐横扫,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干一分为二,左边的一半地动山摇地向一侧倾斜,御手洗又对它发出最后一击。它角度越发歪斜,最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倒在了旁边的铁丝网上。
  大楠树的右半边仍然立在那里。御手洗这次从左向右,用冰镐尖端横砍,于是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右半边的树干也开始倾斜。一击,又一击,随着冰镐的挥动,倾斜的角度也越来越大。挖出尸骸的树洞只剩下一半,成为一处凹陷,留在右侧的树千上。我还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树干已经一分为二,倒向两边。但是,上面的树冠依然和从前一样。树干深处,一个黑乎乎发出钝光的新树干出现了。
  这时,旧树干的右半边沙沙作响,慢慢地倒了下去,响声动地。
  但是,大楠树仍然立在那里。就像一个鸡蛋,剥去一层蛋壳,里边还有一层壳。
  “怎么回事?这是……”玲王奈惊愕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叫了起来。
  “这树干是人造的!石冈君。”御手洗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人造的?”我鹦鹉学舌似的反问。
  “对。至今大家所看到的大楠树的树干,来自于技术精湛的英国人的手笔,在天然树干的外面花钱做了一个罩子。这个才是真正的树干。”
  御手洗说着,用镐尖戳了戳刚露出来的湿谁谁的树干。
  我和玲王奈目瞪口呆,夜幕之中相视无言,慢慢查看被劈倒的树千和刚刚显露出来的真正的树干。我走上前去,用手触摸它。冒牌货做得十分逼真,几乎和真正的树干一模一样。
  “做得真……真像啊!”我赞叹不已。真正的树干黑乎乎的,表面上似乎还有一层粘液。这是因为长年没有阳光照射造成的吧?我觉得这应该算一株畸形植物。果冻一样的物质里包含着大量不知名的白色纤维,我不知道这令人恶心的东西是什么,可能是树干长时间被封闭在黑暗之中,树干里面的组织就长到表面上来了。“太精致了,居然能做出这样的质品……但是,做出这东西的……”
  “只能是培恩千的。”御手洗断言。
  “他什么时候做的呢?”
  “首先不会是培恩学校建立之后做的,众目睽睽,树千的模样稍有变化大家就会发现。”
  “那么就是昭和二十或二十一年左右……”
  “应该在那前后。是在清理以前玻璃工厂的废墟时乘机做出来的吧?”
  “培恩学校的师生都被蒙在鼓里了……”
  “藤并家的孩子同样不明就里。卓、让、玲王奈对这个树干的真实性深信不疑,直到今天。”
  黑暗之中,我看见玲王奈点了点头。
  “他骗了大家四十多年……历经风雨,质品居然维持了四十年……”
  “一定是经过防腐处理了。但尽管如此,也已经腐烂不堪了,所以用一把冰镐就可以轻易地刨开。不管是谁都能弄开,可是大家都害怕这株树,谁也不敢动手。”
  “内脏一样的东西却是真正的树干,这真令人惊讶。你最初是怎么怀疑上它的呢?”
  “这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否则就不合逻辑了。”
  “为什么……对了,他是为了隐藏尸体啊!有了尸体无处可藏,于是做了这么个外罩。”
  “不,不是那么回事,”御手洗抱着双臂,低头断然说道,“这个冒牌货肯定还有其他用处。依我看在里面存放尸体应该是他后来想出的主意。”
  “那它有什么用处呢?做了这么个冒牌货……”
  “在下结论之前,还有几点需要落实。石冈君,玲王奈小姐,你们都来,我们三个到藤并公寓楼去看看。”御手洗说着,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从顶层的电梯出来,站到了玲王奈的门前。玲王奈没有带钥匙,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御手洗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片,插进门把手中间的钥匙孔里,门开了。
  “玲王奈小姐请进,这是自家请不要客气!”御手洗说。“怎么回事?那就是钥匙?”我问道。
  “我捡来的。啊,玲王奈小姐,请贴着这边的墙走。”御手洗告诉刚刚进屋开灯的玲王奈。
  “为什么?”我责问道。怎么说这也是玲王奈自己的房间。“你也一样,不要毛手毛脚地到房间中央去。以后再告诉你理由。”御手洗说着,很快就趴到方格图案的地面上,仔细检查,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着。
  “你在做什么?”玲王奈惊奇地问道。
  “我在看这里的水痕。不出我所料,果然有细小的水痕穿过房间,直到玄关。”
  御手洗趴在地面上自言自语。
  “喂!你从哪儿捡到这房间钥匙的?”我问道。
  “在藤棚汤澡堂的后面。”
  “你怎么知道钥匙是这房间的呢?”
  “只能是这里的,这是理性判断的结果,否则不合逻辑。好了,稍后再……”
  御手洗从地面上蓦地站起来,刚才的愧悴面容转眼间已然变得神采奕奕。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用之不竭的热情?真不可思议。“玲王奈小姐,自打我们从苏格兰回来,刑警们进过这房间吗?”
  “没有,”她摇摇头,“不但你们是第一次,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进来。回国后我一直待在老屋那边。”
  “太好了。这么说,目前的犯罪现场就像生鱼片一样,新鲜程度良好。现在看看阳台。”御手洗又迅速走向阳台。
  “御手洗先生,你刚才不是在说这里是犯罪现场吧?”“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你没开玩笑吧?这个房间?”
  “是啊,御手洗,这里离大楠树和老屋还很远呢!”我也说道。“石冈君,所谓盲点常常就是这样出现的。”御手洗说着,站在了通往阳台的大玻璃门前。
  “插着插销呢!”御手洗用手绢缠住手,拨开了插销,把玻璃门向左拉开。
  “啊!”玲王奈叫了起来。我也感到诡异。阳台上仅有的塑料躺椅横倒在那里。
  这情景似曾相识。卓死后我们到这里来,玲王奈曾给我们演示过台风过后的阳台景象,和现在几乎完全一样。
  “和卓死时一模一样。”玲王奈也说。眼前是卓死后场景的完美再现。同样是玲王奈的两个哥哥,同样是死亡,同样是台风过后,同样是阳台的塑料躺椅的横倒。
  “现在可以把它扶起来吗?”玲王奈问道。
  “你如果暂时还不想躺在上面,那还是那么放着的好。丹下如果能注意到这里的重要性,或许会来看看……啊,不,我又改主意了,没关系,还是架起来吧。
  我如果不提醒他们,他们永远也不会注意这里。”御手洗笑着绕过椅子,转到了栏杆一侧,用手指抚摸着水泥栏杆,然后远眺老屋。对面的灯火都熄灭了,月光下的大楠树似乎没有丝毫改变。
  “玻璃没有破碎。玲王奈小姐,你去检查一下卧室、壁橱和浴室,看看有什么异常,还有那台文字处理机。有什么不对就叫我。”夜风低吟。御手洗两肘支着栏杆,倚靠在那里,面对着黑暗坡曾经的刑场出神地望着。
  看着御手洗倚在栏杆上的背影,我此时突然想对他说点什么,这时响起了电话铃声。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玲王奈在里面叫道,接着电话铃声停止了,看来她接通了电话。玲王奈先是”喂“了一声,接着就是低声的英语,可能是外国人打来的电话。
  御手洗隆漫转过身来,他的手掌合在一起,一副骄傲自信的神情。”那电话肯定有给我的信息,是苏格兰的埃里克·埃默森打来的。“”嗯?“我很惊讶,”给你的电话?“
  御手洗点了点头。”迄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的情节都和想象的一样,也包括这个电话,将为我带来意料之中的侦查结果。现在,我感到不明白的地方只有一个了……啊,玲王奈小姐,请问是埃里克的电话吗?“
  “嗯!”玲王奈回答,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埃里克·埃默森让我告诉你,正像你说的那样,在巨人之家的水泥墙里,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尸骸。她是达勒斯村在战争时期失踪的克拉拉。埃里克说,破获了这样一桩陷人迷宫的疑难案件,非常感谢你。他说你是日本的福尔摩斯。”
  听了这番话,御手洗并没有欣喜若狂,或许是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吧。只见他两手抚在腰带上,点了几下头。
  “你满意了?这消息等于宣告我父亲是最大的疑犯。”玲王奈悲哀地说。
  “那是你父亲的事,和你无关。”
  “可他是我的父亲!
  “他只是生下了你,你六岁时他就离去了。”御手洗说。“尸体在哪儿找到的?
  巨人之家?”我问道。对我而言,这是最想得到的消息。我们远征苏格兰,对那个巨人之家检查得细致人微。“我们那时不是都检查过了吗?”
  “是啊,一直到台阶。”玲王奈也说。
  “难道还有其他地方?”我问。
  “不,说是就在巨人之家。”玲王奈回答。
  “那是巨人之家门外吧?”
  “不,是在里边。在里面的水泥里。”御手洗说。
  “怎么回事呢?我真糊涂了……”
  “以后再告诉你吧,石冈君。我们合作这么久了,你当然知道我总是最后才揭开谜底的。还有,玲王奈小姐,”御手洗转向了玲王奈,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一事相求。”
火灾
  我和御手洗本来准备在客厅里小睡一会儿,突然楼梯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就到了走廊这边。接着,阳台上的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响声,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是照夫。他只穿了一件睡衣,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眼泡还有些发肿。
  “怎么啦?”御手洗问道。
  “三幸,你们知道三幸去哪儿了吗?”他说。
  “没有在房间里吗?”
  “是个空被窝!你们不信现在就可以去看。这样一张纸片放在床上,因为是英语,我看不懂,你们给我读读。”照夫把纸片递了过来。
  这明显是一个熟练掌握英语的人写出的漂亮的连笔字。“亲爱的照夫,三幸要跳下去自杀了。先于父亲死去,请原谅她J.P。……J.P。?”
  “跳下去自杀?!”照夫大叫起来,“不要开玩笑!孩子为什么要自杀?她根本没有烦心事!喂!你不是侦探吗?从哪儿跳下去的?嗯?说呀!从哪儿跳下去的?”
  “这同卓和让是一样的,已经是第三个人了。”
  “屋顶!”照夫大叫一声,旋风一样转身,出了走廊,向右飞奔而去。我们也在后面跟着。刚穿上拖鞋,照夫就撞开玄关前的门,转眼就不见了。我们出去时,看见他正在庭院里的石板路上一跳一跳地往屋顶上看。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梯子也没有……”我们走近了,照夫失魂落魄地说。
  “你按顺序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御手洗问。
  “刚才在房间里接到一个古怪的电话,是老人一样嘶哑的男声。说的是外语,怎么也听不懂,不管我怎么说,就像对牛弹琴。但是他的话里几次说到一个叫米尤卡①的名字,我想女儿可能听得懂,就到她的房间里去看,结果是个空被窝。床上有这封英语信,被子还有余温。她在哪儿?你说她在哪儿?这里吗?”
  ①MIYUKI,三幸的罗马拼法。
  照夫不停地大叫着,一个人围着大楠树团团转。御手洗也没有去安慰他,只是在后面跟着。
  “这边也没影儿,啊?这里怎么啦?”看见熟悉的大树干一分为二倒在那里,照夫不禁大叫。他稍耽搁了一会儿,觉得寻找女儿才是最重要的事,再次手忙脚乱地绕到大楠树的另一侧东张西望。一位父亲对独生女儿强烈的感情,都在他那副疯狂焦急的模样里体现出来了。
  夜风更强劲了,树上边的叶子仍然沙沙作响。
  “J.P。是什么?”我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个字,于是问御手洗。“詹姆斯·培恩!”御手洗若无其事地回答。
  “什么?!他还活着?”我惊叫起来。
  “看来是这样啊。”御手洗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照夫,低声说。照夫在大楠树对面的暗影里搜寻过后,又慌里慌张地回到我们这边,神长了身子向上跳着看树冠。
  的确,三幸现在是个高中生,身体还不是很大,比卓和让更适合大楠树的胃口。
  我们也陪着他向上仰望。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照夫又突然回转身,把我和御手洗二人向两边猛地推开,飞跑到庭院外面去了。
  东边的天空已经显现出一丝鱼肚白,黎明就要到来了。御手洗把手插在裤袋里,边踱步边思考,他应该在推测三幸的行踪。我的内心也痛惜不已。
  “御手洗,已经死了三个了,帮帮他!”我说。
  “没关系,我可以帮他。”他充满自信地说。接着他大摇大摆地横穿过庭院,出了大铁门,到马路上停住,抬头看了看烟囱的顶端,又转身回来了。
  “照夫先生!”他大声喊着,还挥动着手臂示意照夫到这边来。马上,照夫就进了铁门,向这边跑来。
  “照夫先生,那是什么?”御手洗指着烟囱顶端问。我也顺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朝上看。
  “啊!”我不禁失声。
  烟囱的顶端露出微微的火光。远远看去,竟有想不到的美丽。御手洗快速走向藤棚汤澡堂的废墟,他越走越快,接着干脆小跑起来。我在他后面,照夫也跟着。三个人来到了锅炉前。
  “照夫先生,你看,从烟囱顶端放下了一根绳子,真奇怪啊!”黑暗之中非常难以辨认,我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之后,才看清楚的确像御手洗说的那样,一根绳索从烟囱顶端垂了下来。
  “绳子好像是和藤并公寓楼的一个阳台连起来的。”御手洗说,“这真是奇怪的东西,照夫先生,我们去看看这根绳子连到了什么地方,好吗?”
  黑暗之中,我看见照夫的白发左右摇摆。“绳子的事以后再说。先找三幸。”照夫说。接着他走向藤棚汤的暗影里,打开了煤仓的木门,向里面喊:“三幸!三幸!”
  御手洗还是把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着脚下。我在他旁边望着荡在空中的绳子。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传来,地面仿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怎么了?”御手洗大叫起来,手也从裤袋里拿出来了,转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是老屋!从绿树间的缝隙中,只能看见一楼的窗户,鲜红的火焰正从地面向天花板蔓延。御手洗立刻拔腿奔过去。
  “三幸!”照夫也一边大叫一边冲过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和御手洗赛跑一样,推开铁门,上了石板小路,立刻感到强烈的热风猛吹着脸颊。站在老屋前,我却束手无策。透过一楼的玻璃,清楚地看见里面已是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腾起的热浪,还有骇人的轰鸣,给人以强烈的震撼。玻璃开始破碎,火苗就像无数个拳头一样挥向外面,如同淫笑的恶魔伸出了巨大的舌头。火焰眼看着就上了二楼,接着是三楼。
  二楼三楼的玻璃一扇扇迸裂,好像一个看不见的恶魔大笑着在空中邃巡,用铁锤敲打着玻璃。我仿佛看见恶魔的幻影。
  培恩书房里珍贵的收藏品也陷入了火海,常青藤的叶子化作渺渺白烟,四处飘散。
  即便是古老干燥的木结构建筑,这种火势也堪称猛烈得异常。这只能是人为纵火。
  我惊讶地注意到旁边有两个人影重叠到了一起,是照夫和御手洗。出了什么事?
  “石冈君,快来帮帮我!”御手洗大叫。
  “三幸,是爸爸不好!”照夫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他忏悔的言语吗?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石冈君,别发呆!他会被烧死的,抓住他!”御手洗接着喊。原来是照夫想跳进火海,而御手洗在后面拼命抓住了他的两臂。“三幸!”三幸不在里面,里面的是谁啊?“御手洗也喊道。
  “三幸!”照夫已经疯狂了,根本听不见御手洗的话。“爸爸!”忽然背后传来了高叫。
  “啊?!”转过身来的照夫,脸上都是汗,活像个恶鬼。“爸爸!”二幸,你没事?“两个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是牧野夫妇啊!”背后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算是对刚才御手洗的疑问的回答。“是牧野夫妇吗……真在里边的话,肯定是没救了。”御手洗嘟浓着,他这时才听见后边人群的谈话。
  看热闹的人已经乱哄哄地跑进了庭院,脚步声杂杳,人越聚越多。我转过身,听见远处微弱地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黎明了,东边的天空已经全部变成白色,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正在发红,如同被烈焰染成一般。
  巨大的轰响传来,洋楼的内部垮塌了。僻僻啪啪的破裂之声不绝于耳,曾经竖立过青铜风向鸡的屋顶也开始向下凹陷,火星四溅,人群惊呼着向后退去。
  “大家都没事吧?”一个声音反复高叫着,是身穿睡衣的郁子,千夏睡眼惺松地跟在她后边。
  “都没事!”我代表大家回答。
  “啊,石冈君,我们该回马车道自己的家了。这里很快会成为消防队的战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啦!”御手洗说着,拨开人群向门口走去。
  消防队的车停在了外面,警笛声越来越响,震动着耳膜。训练有素的招呼声引导着人群,而后是柴油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沉重的脚步声也7昆杂在一起。
  我追着御手洗钻出人群。
  “等等啊!”玲王奈也跟了过来。
  “等一下,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吗?詹姆斯*培恩呢?不管他了吗?”我问道。
  “已经全都结束了,什么也不用管了。我们救了她一命,下面的事情就是补上一觉。”
  我惊讶地看到,说着话的御手洗把手搭在了玲王奈的肩头,事实上我认为他的这只手应该落在三幸的肩膀上比较合适。詹姆斯·培恩怎么办?这时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开始乱哄哄地走了出来。这种场合,更复杂的疑问显然得不到回答。
御手洗的行动
  从那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御手洗对黑暗坡藤并家的事情一直三缄其口,全身心地投人到其他案件的调查中去了。他对我的询问毫无反应,就像对黑暗坡食人树事件彻底失去了兴趣一样。难道在他的内心里,对那桩可怕的案件已经画上了句号?
  我暗暗吃惊。和御手洗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对一桩案件的收尾工作如此漠然置之。这只能说明这桩案件很特殊。我对此事的悬而不决感到迷惑不解,只能仰天长叹。没有找出凶手,犯罪的实施过程也不清楚,詹姆斯·培恩是否还活着,他的事不管可以吗,还有最后的夜晚在烟囱处看到的亮光,从那里到藤并公寓的绳索……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不,当然还有很多疑问。为什么在这四十年里要为藤并家后院的大楠树树干做上一个外罩?苏格兰巨人之家的墙壁里挖出了克拉拉的尸骸,但是我们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更给人当头一棒的是,昭和十六年秋天被吊在食人树下的小女孩儿是谁?楠树里边的四具尸体是谁?为什么要用胶水把头发粘在她们的头盖骨卜?这些都是未解之谜。最后的晚上,玲王奈为什么那么反常?是谁在老屋里纵火?原因是什么?所有这些谜团,不会因为御手洗轻描淡写的一句“都结束了”,我就会将它们忘记。
  关于最后的火灾曾出现过几篇新闻报道。
  从老屋被彻底烧毁的废墟里,发现了牧野夫妇的遗体。据他们经营黑暗坡照相馆的儿子和儿媳讲,牧野省二郎很早以前就患有严重的肾病,每周要进行三次透析,这样沉重的负担使他对未来丧失了信心,所以可能选择这样的方式自杀。他的夫人也愿意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永远陪伴他。
  消防队的分析认为,最初是厨房里的燃气阀被打开了,整个老屋一层都充满了易燃气体,然后点火引起了严重火灾。
  可是为什么要选择别人家作为自杀的场所呢?藤并家是独门独院,这样的房子并不多见,没有邻居,也就没有连累别人家的顾虑。另外,那时三幸恰好不在,照夫和我们这些客人都在外边,火就是在那天夜里点着的。如果不想牵连别人,恐怕也只有那天夜里最好吧!
  “喂!御手洗,你究竟什么时候愿意给我讲讲清楚?”我几次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一个故事留点尾巴,给读者以猜想的余地,不是很好吗?”他说。
  “可是你留得太多了,这样写不出书来。”我反驳道。“我相信你能写出来。就写你所说的,那株树很神秘,对这桩案件给予理性的解释是可能的,但还有几分神秘因素在里边,这些都是拜大楠树和那个曾经的刑场所赐。”
  “但是,推理小说不会留下谜底不作解答呀!”
  “但这就是文学啊!人生中麻烦的谜团有很多,虽然真正找不到谜底的仅是九牛一毛,但因为大家都很自恋,所以就像盲人一样看不清自我。有人说人生是不可理解的,其实是被那些伟大的文学先驱实施了催眠术。如果写一本揭开所有谜底的小说,像漫画那样一目了然,那就成了内容浅薄的东西了。”
  如果是现在,我当然知道自己存在这个问题,但是在一九八四年,我对御手洗这样的话完全不能理解,于是对他进行猛烈的反驳。“你说什么啊?!哪里有推理小说最后不揭开谜团的?你给我举个例子看!如果有,我就跟它学学。”
  “石冈君,这个案件还是暂时不要发表出来的好,因为会对当事各方造成巨大的冲击。请至少再等五年,这样人们可能变得冷静,对事态能有一个客观的态度,追逐热点的人也会渐渐失去兴趣了。在这段时间里,可以使当事人和他们的朋友们充分历练品性,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当时还不具备完全理解御手洗这番话的洞察力,因为是怪异的案件,所以对真相的探求达到了忘我的程度。“那至少把卓的事情……他为什么会那样在屋顶上死去呢?”
  “那个啊,那个还是不说,永远这样保持神秘的好。如果我们说明了理由,人们决不会相信,反而会捧腹大笑,认为我们是骗子,在扯什么西洋景儿。石冈君,我这里有卡拉扬指挥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枪》,听听第三乐章,把那些事情忘了吧。”御手洗这样说。
  到了年末,丹下和立松忽然造访我们寒酸的工作室。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想打听一下御手洗对这桩案件的看法。他们总算发现了这是一起疑难复杂的案件,束手无策。
  “事情己经了结了。”御手洗冷冰冰地说。
  “完结了,你说的是完结了,对吗?”丹下十分诧异。“难道不是这样吗?”御手洗反问道。
  丹下哑口无言,之后开始字斟句酌地慢慢说话。他的态度相当谦虚,从前的盛气凌人变成眼前的谨小慎微。“关于藤并让,我们按您以前说的那样,仔细地检查了口腔,发现死者的牙酿上有一小处破损,也许它曾渗出过血。”
  “哦,那又怎么了?”
  “有在牙齿和牙酿之间注射毒剂的可能性,法医是这样说的。”“那是弄错了吧?”
  御手洗立刻说,“可能是死者本人用牙签剔牙不小心弄伤的。”
  两位刑警面面相觑。我也十分震惊,还是第一次见到御手洗这么毫无诚意地和人对话。
  “是吗?”丹下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想请教您,卓、让和八千代这三个人是他杀吗?”
  “为什么向我这个门外汉提这个问题?”御手洗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难道没有自尊?我一个平头百姓不会比你们这些专业人士知道得更多。”
  “御手洗先生,”丹下双手手指交叉,硬撑着打断御手洗的话,“以前我们的态度有不妥的地方,无意之中惹你不高兴,现在我们诚恳地向你道歉。但是也请为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总有一些装腔作势自称名侦探的人以及一些小报记者介人案件调查,如果我们行动稍有迟缓,他们就多管闲事,大出风头。这些人最让我们头痛。出于工作需要,我们不允许他们这样。”
  “言之有理!最后我可以说一下自己的意见吗?我就是那样的装腔作势的侦探。”
  丹下看着我的朋友,叹了口气。“御手洗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呢?当初你不也说过我们只会空谈吗?我们认为自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你认为我们自信过剩,只是在吹牛。”
  御手洗不住地点头。“对,有过那样的事,但我那时的确在班门弄斧。”
  丹下顺顺嘴。“不,你不是那样的,这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什么事情不肯告诉我们。我们已经放下架子舍下脸面到这里来向您请教了。这个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谁残忍地杀害了这三个人?是谋杀吧?”
  “你怎么认为呢?”
  “我不知道,所以来问您。”
  “是谋杀!”
  “凶手是谁?”
  “那株大楠树。”
  丹下斜着眼睛看了御手洗一会儿,最后说:“算了!”他们愤愤地站起来。御手洗翘着二郎腿一动没动,好像与自己无关一样眼看着他们离去。
  我送走他们,回来坐在刚才刑警们坐过的沙发上。‘为什么这样?御手洗!你是怎么想的?“
  御手洗两手托腮,无精打采地说:“我已经厌烦了。”“什么?”
  “我为什么非要为警官们逐一做出答案?他们自己做不是也可以吗?我以前总是帮助他们,可他们为我做什么了?最后孤狄,犯人却连封感谢信都收不到,哪怕打个招呼也好,可是没有。”御手洗站了起来。
  “喂,御手洗,你怎么变得这样了?你什么时候这样斤斤计较了?你难道不是在追求工作本身的意义而并非报酬的嘛!”我说道。御手洗并没有回答,回到自己的房间弹起了吉他。
  从那以后,丹下和立松再也没有来过。
  接着坊间出现了炒作。很多有名无名的作家和侦探,凭空臆测,在杂志上发表了各种各样的推断。还有男性成人杂志专门为此题材做了增刊。我不由得回想起以前的“占星术杀人事件”。当然此事本身有一定的魅力,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因为这桩案件和明星松崎玲王奈的家族有关,所以大家都兴奋得如同斗牛场里的公牛。这样那样的猜测都出现了,我不在这里一一列举,我说不过来,读者也读不过来。
  玲王奈为逃避这种骚扰,于八四年年末单身赴美。令人庆幸的是,没有哪一篇报道涉及苏格兰的巨人之家。看来,日本记者还没有发觉在遥远的苏格兰有那样的东西存在。
  两年的时光流逝,到一九八六年,媒体关注的热点才逐渐转移,大家开始淡忘此事。
  让的同居女友千夏拿到了一笔遣散费,离开了藤并家,现在据说在银座上班。失去住房的照夫父女搬进了后来修建的房子,郁子仍然一个人住在藤并公寓楼里。
  松崎玲王奈在美国变得越发有名了,在一九八六年公映的日美合拍影片《花魁》中出任主角。这是以幕府末期造访江户的美国军官与横滨欢场的绝色佳人的交往经过为背景的大型文艺片。电影风靡一时,在杂志和电视上不时能看到玲王奈的笑脸。
  那年三月,在偶然看到的电视节目里,有玲王奈归来演出的报道,知道她在好莱坞购买了带泳池的豪华别墅。现在,她对于我们这些草民来讲,已经是宛若云端之上的人了。在这期访谈节目里,玲王奈谈到了她在黑暗坡的住宅。这一次回日本,就是为了要把她在横滨的地皮进行整理规划,然后建成摄影棚和录音棚。我后来把这些内容告诉了御手洗,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五月十一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夭。我起来得稍晚,吃过烤面包片以后,玄关处的门忽然有规律地敲了四下。这样敲门的方式在外国人中比较多见,我习惯地等待御手洗去应对。
  “请进!”御手洗一边翻着杂志一边回应。门开了。
  “喂,好久不见了!”果不出所料,传来的是英语。我正打算悄悄地转到屏风后面去洗衣服,却蓦地停住了脚步。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如同从海报上走下来的灿若天仙的大美女,有着完美的体态,花朵般的笑脸。只见她身着黄绿色的外套,茶色的短裙,姿态优雅地迈动脚步,向我们走来。这不是电影里的场面,而是现实!
  “哎呀哎呀,我的天!好久不见啦!请这边坐。又有什么疑难案件了吗?”御手洗也很惊讶。
  玲王奈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将一个背包放在脚边。她把太阳镜向上插进前额的头发里,那派头,完全是一个大明星。我看着她,紧张得几乎窒息。两年前见她的时候,她还隐约有着柔弱孩子的影子,如今的玲王奈已经成熟了,看起来就像一个雷厉风行的强硬的美国女性。
  “这是我从美国带回的礼物,不知是否合乎二位的心篡。一玲土奈从脚下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了桌上,”石冈先生,没关系的,坐这边吧!“
  “谢谢!”她还记得我的名字,天啊,我真是太荣幸了。虽然冈J喝过茶,但我仍然觉得口千舌燥。
  “御手洗先生,我几次打电话,可是你却态度冷淡,我对你很有意见啊。但是……”玲王奈开口了。在我看来,如此风采的玲王奈简直宛若人生初见。
  “那个时候我就是个孩子,考虑问题不周,不能充分理解你的深意。现在我身处美国的竞争社会,已经成熟,是一个大人了。特别是我变得坚强了,充分理解世间人情。今天我来到这里就是想说,这都是多亏了你的关爱。我对此非常清楚,也非常感激。”御手洗的眼睛似乎瞪圆了,而我也觉得玲王奈的话过分夸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那实在是过奖了。你主演的《花魁》完全是你实力的展现。”但是玲王奈摇头。“可是我讨厌这个行当。不知道您到底怎么看,我不喜欢娱乐圈,如果你要让我隐退,我明天就可以隐退。”御手洗笑了一下。“为什么我要那么要求你呢?”
  玲王佘美丽的大眼睛里浮现出深深的忧愁,她目不转睛地肴着御手洗。虽然她看的不是我,但我也有些吃惊。我忽然回忆起培恩为克拉拉所写的诗歌,我理解了他为何赞美那双眼睛。
  “你不说吗?”
  “不。”御手洗冷冷地回答。
  “那我跟人结婚生子怎么样?”
  御手洗点了两下头,一时间沉默了,接着,慢慢地说:“那是你的自由。”
  玲王奈轻轻叹了口气。她叹气的理由对我来讲是一个谜。我把红茶茶盘端了过来。
  “谢谢,石冈先生。”玲王奈说。接着,她仍用不一样的口气对御手洗说:“我真傻,完全是个孩子。但从那以后,我也开始考虑那件事,注意探究那可怕事件的真相。我那时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弱点,但是你却替我注意到了。你为保护我不受干扰,一直没有对我讲明真相,但现在我已经具有承受能力了。二十三岁是女演员最好的年岁,正是最出色的时候。为了自己今后的人生,我必须对那件事情做一次了断,否则我难以安心地投人工作。”
  御手洗似乎在判断她的成熟程度,凝视着玲王奈的脸。“今天是星期日。藤棚汤澡堂的拆除工程暂时停止,或许我这么说很失礼,但是我的确只有今天一天自由支配的时间。”玲王奈说。
  “明天又要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去了?如果今天遭到严重打击,明天很难投人到繁忙的日常工作中去吧?”
  “如果是两年以前,对我来讲肯定不行,但是现在已经可以了。工作已经步入轨道,不管什么打击我都可以承受,我所处的环境比你想象的要冷酷得多。”
  “那好,石冈君,准备好蜡烛、大号电筒和长靴。”御手洗突然对我说。“蜡烛和长靴?”我一时愕然。
恐怖的美术馆
  走到室外,立刻感到天气异常晴朗。万里无云,宜人的海风轻轻拂过。
  按照御手洗的指示,我穿上了旧衣服,又套上胶靴。这副模样如果到筑地的海鲜批发市场,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御手洗也是同样的打扮,再加上一个世界级明星,我们三人组成的小分队,即使在世界性的大都市横滨也非常引人注目。手忙脚乱之中,我们逃一样钻进了玲王奈的梅赛德斯奔驰车内。
  我把御手洗所说的蜡烛和大号电筒,以及替换用的胶靴归拢到一起,放在一个塑料袋内拎着。
  虽然玲王奈在电梯里就戴上了太阳镜,但是一坐上驾驶位把车开出去,就已经有几个年轻人指指点点地跑过来。
  “糟糕!这样子我们没法去茶楼了。”御手洗一边说,一边透过车窗向后边看,“他们以为我们在拍摄喜剧电影吗?石冈君,还是不要给我写书了!”他回过头来说。
  “别开玩笑!那我们靠什么生活?”我反问道。
  “只要能填饱肚子干什么都行!”
  “玲王奈小姐,空闲的时候,明星们都做什么来消磨时间呢?”我问道。
  “参加朋友们的聚会。”把着方向盘的玲王奈说,“或者谈恋爱,时间就过得飞快。”
  “哈哈,玲王奈小姐也那样?”我吃了一惊。
  玲王奈摆了摆手说:“我怎么会那样!我最讨厌那样的聚会了。人生苦短,应该过得有意义。我只愿意和努力自强的人谈恋爱。”真是巧妙干脆的回答。接着,她向左旋转方向盘,朝樱木叮的方向前进。“令人眷恋啊,苏格兰的浪漫之旅。”
  “是啊!”我说。
  “已经过去两年了。不,只是一年半吧?发生了很多这样那样的事情,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日本的汽车太多,驾驶起来没什么乐趣可言。”
  “你的保时捷怎么不见了?”
  “根据与经纪公司签署的契约条款,我不能开那辆跑车,所以现在换了这辆。”
  “哎呀,你那职业,我恐怕三天就受不了了,会逃跑的。”御手洗说。
  “对我来讲也是一样啊!每年元旦的时候总是下决心,再辛苦一年,然后隐退,就是这样坚持一F来的。”
  “如果辞职,你会去做什么呢?”我问道。
  “写书,创作诗歌、童话和小说,还有作曲,导演,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哦
  对了,还有女侦探。”兴趣还真是广泛。“
  玲王奈驾驶着梅赛德斯奔驰300E在户部警察局前飞驰而过,而后上了户部车站前的立交桥。我透过车窗看见在户部警察局前边的玄关处,挂着一幅写着”安全驾驶“的标语。现在,丹下和立松就在那幢大楼里。今天采取这么重大的行动,不通知他们没什么问题吧?
  我不山自主地看了看御手洗的脸,只见他眯着眼睛歪着嘴,似乎正在考虑什么事情,微微地额首。
  这是一条我不知道的路线,没有从藤棚商业街的方向出来。我正疑惑之间,突然发现已经在黑暗坡上面了。原来黑暗坡只允许下行,是单行线,从藤棚商业街或者狮子堂到坡上的方向禁行。”哦!“我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叹之声。
  幕府时代。有个街区的杂役因为杀死了为非作歹的外国人,被押赴刑场。在外国军队的严密监视下,杂役高歌一曲,随后人头落地。那前后还有数量众多的死囚在此受刑。后来这里成了一座玻璃工厂,以后是外国人学校,再后来是公共澡堂和公寓。黑暗坡上的这块土地历尽沧桑,它的面貌在不断变化。
  从外侧的道路上眺望,那里的样子全变了。藤棚汤澡堂原来是一片巨大的废墟,现在成了瓦砾山,留下澡堂痕迹的只有那高大的烟囱和烟囱下面的锅炉和燃料小屋。
  玲王奈把车开进澡堂和藤并公寓楼中间的碎石小路,这时可以直接看见瓦砾间的那株大楠树。藤并家的老屋已经没有了,当年詹姆斯·培恩的土地上如今只能零星看到残留的树木,成了一片宽阔的待建空地。八千代母子三人的”食人树事件“至今不到两年,却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加上玲王奈的大兴土木,所有过往都恍如隔世。车子停进了车位,熄灭了发动机,玲王奈说她要去房间里换劳动服,问我们是否一起上楼,御手洗连忙拒绝了。
  刚要关上车门,玲王奈忽然又问:“用不用叫上照夫和郁子?”“不,没有那个必要,”御手洗说,“今天只要三个人去,其他人以后读石冈君写的书就可以了。”
  玲王奈点了点头,关上车门小跑着进了公寓楼。透过车窗看着她的背影,的确就像电影里的一幕。
  “她没有提三幸。”我对御手洗说。
  “三幸在东京上大学。”御手洗答道。
  我出了汽车,仰望蓝天,依然万里无云。多好的天气!一年半以前,我们在这里小住过几天,那时又是台风又是阴雨,一个好天气也没有。在这里能遇到这样的好天气,还真是头一遭。就算苏格兰之旅也是如此,一直都是天气恶劣。直到今天,可以破案了,才迎来了第一个艳阳天。
  站在灰色的梅赛德斯旁边,微风饱含着植物的芳香吹拂着我的头发。在那边可以看到藤并家的房子焚毁后遗留下来的水泥地基,其余的大部分地方都生长着高高的杂草。经年累月,已然看不到其他的火灾残迹了,所有的东西都像梦境里一样。
  真的,我现在开始怀疑那桩可怕案件的真实性。
  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这里是闹鬼的房子和玻璃工厂,再以前这里飘荡着囚犯的哭声,多少罪人在此身首异处!
  碧空如洗,春风和煦,梦幻般难以置信的历史随风而去。今后,这片土地还会产生新的梦幻般的历史,而这一切的目击者显然不会是我这样的短命之人。只有那株大楠树,会依旧静观这里的人间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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