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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坐落之处

_5 辻村深月(日)
  声音快哭了。
  「回答我!」
  纱江子大叫,近乎哀鸣。
  「这很重要的!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被怜悯不可?」
  『不是怜悯。你误会了,纱江子。』
  误会。误会。误会。
  连这里也是误会吗?KYOKO不是自己的同路人。那么我心中发生过的革命算什么?它的价值和意义,事到如今连是否存在都模糊了。已经自觉到的现在,我要怎么样才能当作根本没这一回事?
  「上次你打电话来的时候,阿修在我那里。」
  她不打算放松攻势。她要澈底地,好好地品尝最后的乐趣。说完之后她才发现了。我长年来的愿望,今日总算夙愿得偿了。
  『咦?』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我跟阿修在交往。」
  『骗人!』
  贵惠的声音紧张似地僵住了。「是真的。」纱江子应道。原来就这样?这样就完了吗?
  她还想再藏深一点、再藏久一点。想要用更适合的形式,狠狠地击垮贵惠。她想要伤害她、破坏她。尽可能长久地、尽可能深刻地。
  「是真的。不管是你还是任何人,都没有人会跟我聊男人的话题。大家都认为我没有男人缘,对我客气,真蠢。」
  『惠里香她……』
  真崎妻子的名字。亲密呼唤她的恶毒里欠缺冷静。
  「她不知道。」纱江子答。「阿修做得很高明。可是那跟我没关系。告诉你,贵惠,阿修拿我跟你比了好几次,把我捧得高高的。我得意极了,幸福得要命。我觉得我——」
  就没有更适合的说法了吗?
  明明如此迫不及待此刻的到来,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毫无准备,教人气恼。烂透了。
  「我觉得我赢过你了,所以得意了。喏,我跟阿修就是那种关系。——我受不了一直被你瞧不起。」
  『纱江!你在说什……』
  「蠢透了,真的。」
  确认贵惠的声音带着怒意,感到大快人心。你就这样气到疯吧。
  纱江子挂了电话。长按开关,切掉电源。把手机收进口袋,垂着眼睛走出去。即使咬紧牙关,嘴唇紧闭,声音还是泄了出来。没有内容的声音。只有呻吟,啊啊。
  总算能够失去了。
  她想。
  9
  贵惠手中拿着水蓝色的信封。
  从纱江子的鞋柜里拿出它来,毫不犹豫地打开看里面。
  寄件栏用圆圆的字体写着男生的名字。——纱江子单恋的对象名字。
  之前也有过这种事。
  班上女生低劣的恶作剧。
  那个时候纱江子愚蠢地在收到信的瞬间雀跃不已。像女生的字体令她介意,但她深信就是他寄来的信没错。
  她怦然心动地打开信。
  『丑八怪』。
  内容就只有这三个字。
  站在玄关的自己身后传来咯咯窃笑。转头一看,被发现的她们「哇」地从走廊一哄而散。
  她们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她心想。明明没有被打,脑袋却像遭到重击一般嗡嗡作响。明明确实遭受重创,身体却没有任何一处流血,这令她一时无法置信。
  冷酷的、带着无穷破坏力的那封信。
  又被放信了。与贵惠变成朋友后,自己依然是那样的对象。看到那封信,贵惠会怎么想?她会觉得不想跟这么丢脸的人当朋友吗?不想要她看到。纱江子又怕又羞惭,难以承受。
  情急之下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在走廊角落动弹不得了。怀着欲哭的心情注视着贵惠。
  下一瞬间,唰的一声。贵惠的手没有迟疑。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她确信了。与刚才不同的另一种心情重新笼罩住纱江子的肩膀。以某种意义来说,那比刚才的恐惧更要强烈太多了。
  被怜悯了。我,被她。
  纱江子这么认为。
  被撕成片片的,寄给纱江子的信。看得出贵惠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地,急迫得近乎可怜。快点,快点,快点。逐渐变得稀烂的水蓝色信封与信纸。焦急的指缝间,落下了一片碎纸。
  她显然是在焦急。
  得快点撕破。不能让纱江子看见,得当成根本没这东西。
  「贵惠。」
  纱江子呼唤,她的肩膀猛地一绷,慢慢地回过头来。
  「纱江子,你好慢唷!」
  装出温吞的声音,握着碎纸的手揣进裙子口袋里。
  「我等你等好久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嗯。」
  快点啦,纱江子。为了隐藏极度的焦急与慌乱而装出来的,软弱的笑。
  塞着恶意的信,她可爱的裙子摇摆着。
  贵惠。
  我受不了。贵惠,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我的?为什么要一脸抱歉地回头?不知所措地,担忧着可怜的里见纱江子。
  脑袋嗡嗡作响。痛得要命。不晓得自己的身体在哪里。撕破纸张的唰唰声已经持续好久了。
  贵惠。
  在黑暗房间的床上捣住脸,喉咙发出呐喊般的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那天你要把信撕掉?我认为我被怜悯了。可是为什么你把信撕掉了?如果只是想要避免好友目睹恶意,只要藏起来就行了啊。那样一来就不会掉下纸片了。为什么你要多费工夫,当场撕破?
  眼角渗出泪来。
  不能留意到这个幻想。好想吐。贵惠发抖的手。难道——
  难道你是在为我生气吗?
  想法形成语言的瞬间,扭曲的视野中,脑袋又痛得快要裂开了。
  贵惠、贵惠、贵惠。
  我真的好想赢过你。
  一连串毫不停歇的门铃声把纱江子唤醒了。
  黑暗的房间里,头痛依旧持续着。虽然闭上眼睛睡了,心却完全无法休息。因为吃了加倍剂量的强力止痛药,视野边缘一片雾白。无法正常站立。
  叮咚、叮咚。
  连回响的门铃声是否是现实都不清楚。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也暧昧不清。
  纱江子总算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看看房间的电子钟液晶荧幕,过零点了。这么晚了,到底是谁?
  从床上站起来,脑袋猛地一阵眩晕。视野与意识彼此乖离,迟了几拍才契合在一起。花了好久,勉强走到对讲机前,拿起话筒。
  「喂?」就连这样短短一声,喉咙也干燥嘶哑得难以说出口。
  门铃声停了。
  看见旁边的液晶荧幕映出来的人物脸孔,她倒抽了一口气。一下子清醒了。
  是贵惠。
  『——纱江?你接电话了?你在那边吗?』
  她像是急忙赶来的,身上还围着围裙。没化妆,披头散发。纱江说不出话来。『你在不在那里!』贵惠尖叫。
  这里,是东京自己的住处。
  她慢条斯理地确认。贵惠不可能在这里。
  「贵惠。」
  叫出名字,荧幕中的脸歪了。就像从肩膀脱力似地,惠贵咬住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湿润,一眨眼就渗出泪来。
  她右手握拳,把拳头抵在脸颊上,压抑着声音似地说:
  『我帮你去揍他了。』
  覆在右手的左手上,因为做家事而刮痕累累的戒指反光着。她又说了。我帮你去揍他了。
  『我去他家,当着惠里香的面揍了他。』
  呼吸停止了。
  荧幕里,贵惠的脸不断地不断地崩溃。大滴的泪水不停地盈满了小眼睛的边缘,一吸鼻子,脸就涨得通红。
  画面倏地消失,门铃又响了。连放下话筒再拿起来都令人不耐。画面里的贵惠继续说。
  『我帮你去揍他了,纱江子。』
  贵惠。
  想喊她的名字,呼吸却哽住了,出不了声。这段期间她急急地问:
  『你还好吗?纱江,你还好吗?』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再次定睛注视房间的钟。这种时间,连赶不赶得上末班车回去都有问题。话筒另一头传来孩子闹脾气的声音。她赫然一惊,细看荧幕。贵惠身后有部婴儿车。贵惠慌张地跑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唷,小类。你乖乖的唷,听话唷。』
  听到那声音,纱江子再也把持不住了。
  贵惠。
  声音从唇间泄出。冲动延续了好久。画面又消失了。门铃又响,纱江子默默地拿起话筒。
  「贵惠,贵惠,我——。」
  『我看见你在收拾单轮车。』
  贵惠把脸转向正面说明。是泪湿的声音。
  『我看见你明明自己不玩,却在收拾别人乱丢的单轮车,只因为那天你负责打扫。我想跟你交朋友,是因为我喜欢你那种正直的地方。——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不会去迎合别人,我觉得你好帅。我也想要像你那样。』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了啦。」
  孩子气地吐出一连串毫无脉络的话语。『嗯。』贵惠点点头。没什么意义吧。可是她一次又一次点头。
  『嗯。』
  「我不晓得了啦。」
  不用再去见真崎了。不想见他。可是不晓得,如果他来找自己,她没有自信抗拒得了他甜蜜的声音和触感的诱惑。
  第一次曝露出赤裸自我的自己,能不能好好地与挚友继续连系在一起,她不晓得。她像个孩子般哭着,用全身只去聆听贵惠那安抚似的颔首。身后传来她儿子的哭声。
  画面消失,门铃又响。这或许会是最后的通话。她知道彼此都这么感觉。贵惠用鼓足了劲的声音说了:
  『纱江,开门,让我进去。』
  她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打开这道门。
  可是里见纱江子哭着,总之按下了大门的开门键。
☆、座号二十七号 水上由希
  ——「Atachi」,过来一下。
  在幼稚园的庭院玩耍时,屋檐下的阴影处传来呼唤声。当天满四岁的水上由希很清楚那是在叫她。
  周围的小孩都用自己的名字称呼自己。「明美呀」、「美香啊」。她以为都是这样的,学她们用「由希呀」起头,瞬间被祖母一巴掌掴倒了。
  「像什么话!居然用那种恶心巴拉的撒娇口气说话,丢死人了你。」
  「大家都这样讲呀。」由希反抗说,却被冷冷地不当一回事:「那么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话!」
  所以她都乖乖地用「watashi」(我)自称。身边朋友没有一个像这样说话的,但祖母的话在她的脑中阴魂不散。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话。
  结果就这样惹来了注意。
  班导室山的脸。想不起来,可是记得她非常招摇。头发染得很淡又烫得卷卷的,搽着亮粉红色的口红、化着引人注目的妆。有香水的味道。可是现在到了和当时的她差不多的年纪,由希已经有了确信。毕竟只是个狭小乡下世界里自以为是的女王。现在的自己,肯定比那个女人更要时髦洗练好几倍。
  「Watashi」,当时她还有没办法正确地发音,自然就会变成「atachi」,满口「atachi」、「atachi」的由希,看起来一定像个装模作样的臭屁小孩吧。
  「『Atachi』,把那个拿来。」
  就算口气像个小大人,要是孩子的父母充满都会气息,孩子本身也穿着体面,一定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嘲笑吧。但幼稚园制服底下穿着祖母手缝的工作服或罩衫的由希,不是那种好家庭的孩子。她跟着和母亲离婚的父亲还有祖母三个人住在一起。她很想像大家一样穿有卡通图案的T恤,也很向往缝满了滚边的裙子,但祖母坚持说:「现在的衣服太贵了。」不肯买给她。祖母拆开自己或父亲的旧衣,用那些布或毛线缝制简单的套头衣。冬天则让她穿用邮购的古怪机器编织出来的,同样坚固无比的毛衣。
  「由希的衣服都好老土。」
  后来过了很久,她得知自己被小学的同学在背后这样说。可是不像坏话那样阴险,语气就像在单纯陈游令人莞尔的事实,所以她也不恨朋友,只觉得丢脸极了。
  对于刚出生就离开家里的母亲,她没有什么记忆,与视严格节约为美德的祖母的「乡下孩子」的生活,她理解为原本就是如此,因此不觉得哪里奇怪或抗拒,那完全就是她自然的日常。
  但祖母做给她的衣服里,偶尔也会有非常亮眼的成品。那与其说是刻意,更接近误打误撞,不过有时朋友的母亲会叫住她,为她的衣服是手工制的感到惊奇。
  那天穿的洋装,完全就是那样偶然的成品。
  ——「Atachi」,过来一下。
  她们在庭院玩耍时,保母们坐在屋檐下的长椅,边聊天边盯着孩子们。由希听到声音回头望去。是室山老师跟其他班的老师。坐在那里的老师们都看着由希,向她招手。
  虽然还在玩,但由希离开朋友,去了那里,老师们用毫不客气的口气问她。
  「这也是你奶奶做的?」
  「嗯。」
  祖母都在客厅踩踏着老旧的缝纫机。看电视的声音会被缝纫机的声音盖过,非常讨厌,可是她知道说了只会招来一顿骂,总是忍气吞声。这件洋装也是像那样做出来的。
  「这样啊。」
  室山老师点着头,和旁边的保母对望。就在下一瞬间。「可以看一下吗?」也不等她回答,室山老师的手掀起了由希的洋装。抓着裙摆,一口气掀到脖子处。
  在阳光倾注的白昼庭院,赤裸的胸腹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季节是夏天。洋装底下,她只穿了一件内裤。
  现在回想,自己那时候的模样就好像被强风吹得开花的雨伞。被迫做出万岁姿势的手和脸被掀起来的裙子遮住,看不到保母们的脸了。
  「哦,原来是这样子啊。」
  「钮扣是怎么扣的?」
  尽管年幼,还是可以理解到她们正把自己剥个精光,在研究衣服的缝法。是怎么弄的?对不起唷,可以看一下吗?含笑的语气客气地再三重复着相同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容分说。扣子被解开,衣服从袖口被抽走。
  不要——尽管这么想,却发不出声音。又没有要进游泳池游泳,却在外头赤身裸体的,感觉好奇怪。被脱掉洋装的自己的背后,大家正在玩捉迷藏或家家酒。当时她对异性或朋友都还没有羞耻的感情,也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即使如此,她仍模糊地感到哪里不对劲。
  懂事之后回想起这段记忆,她现在已经了解到那股怪异的感觉是真实的。那些保母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她们以为对方是孩子,所以无所谓吧。可是我一清二楚地记起来了。那个老师现在怎么了?
  祖母代替工作很晚下班的父亲,总是来接由希。「我孙女今天有没有给老师添麻烦?」祖母是个传统女性,耻于称赞自己人,不管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孙女,都习于不当地贬损。由希几乎没有被称赞的记忆,母亲会离开家里,或许原因也出自祖母。
  看到大家都是母亲来接,有时虽然也会寂寞,但想到要等待因为工作而迟迟没有来接的父亲,由希满足于自己的境遇。祖母总是分秒不差地到幼稚园来接。祖母没有驾照,所以两人必须走路回家,唯有看到朋友坐着父母的车子经过时,她实在忍不住要羡慕。
  夏天两个人撑着花朵图案的阳伞一起走回家。虽然懵懵懂懂,但由希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祖母了。室山老师她们看了我的洋装。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祖母心情非常好,难为情地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今天幼稚园的老师们特地把由希的衣服翻过来看呢。哦,是我做给由希的衣服。现在的人是不怎么自己做衣服吗?所以才会觉得稀奇吧。这根本没什么嘛。」
  完全不习惯自夸的祖母假装若无其事,但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一定非常开心吧。还口齿不清的由希所描游的内容被粗糙地处理,在这样的结论中定了案。
  那件洋装的图案。
  我不记得了。
  1
  『第凡内(译注:纽约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宝店,没有餐厅)』
  看到这一行的时候,感觉背脊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以这里为中心昂然抬首,挺胸走去。她确信自己是为此而生。
  是感动?还是觉得帅气?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同样一句话在脑中不停地打转。第凡内。纽约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宝店,没有餐厅。
  在那里吃早餐,这种发想。
  坚称即使变得如此,也不愿意失去自我的女主角。
  由希几乎不看电影也不读书,因为这样,对于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每一部她都有很深的感情。楚门·卡波提的那本作品,她是在国中的时候出于装大人的心态读的。理由很单纯,因为那是一部时尚电影的原作。『到第凡内吃早餐吧。』这么说的女主角,名叫荷莉·葛莱特利。
  她的孤独与高贵,还有无可救药,以及自由。
  紧握着书本,由希麻痹了。女主角也这么形容那家店。
  我和其他事物能够一起好好相处的地方。
  讨厌的红色在脸上蔓延的时候,结果最好的方法,就是跳上计程车,前往第凡内。这么一来,心情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了——因为四周的静谧,以及店里尊贵的陈设。
  这种场所,这种感觉。
  她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去到这里。
  求职的时候,她会以「荷莉」为第一志愿,就是因为中意它的名字。她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联。可是做为让她感受到那种精神的浮华世界象征,足够了。
  「由希,昨天KYOKO上电视了呢。」
  正在处理传票时,声音白头上响起。Unimat Life咖啡机就摆在由希的座位后面,所以人来人往。许多员工都来倒茶,顺便跟她攀谈几句。
  停下按计算机的手回头一看,是樱木。是他们公司最老资格、同时也是目前最受欢迎的设计师。
  「咦?真的吗?哪个节目?」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节目叫什么了。我平常也不怎么看电视嘛。是三更半夜开电视偶然看到的。因为有武井恭介,所以我有点好奇。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武井恭介对吧?」
  「啊,是的是的。讨厌啦,真的吗?我怎么都没听说?KYOKO好奸诈唷。她干嘛不告诉我嘛。」
  「看他们两个说话的样子,好像交情满不错的,你问问KYOKO怎么样?好厉害,搞不好你可以见到武井恭介唷。」
  「我一定要她介绍。」
  对樱木亲昵的态度鼓起腮帮子回应,在脑中浮现那名演员的脸。他应该还没有跟KYOKO共演过电视剧,可是或许是在谈话节目之类的一起登台过。
  「真好,到时候也要找我唷。哎呀,KYOKO小姐能不能穿我们家的衣服上节目呢?由希,你没拜托她吗?」
  「我拜托了,也把衣服给她了。她私下出门的时候也常穿。可是还是不行啦。上节目的时候都有造型师,要宣传的话,还是得从那边下手才行。本人也说没机会穿便服亮相,真可惜。」
  「啊,原来你也是有在推销啊,佩服佩服。可是你要好好把我设计的衣服拿给她唷。青井还是近藤的不行唷。下次我再给你一些拿去送她。」
  「没问题。这件裤子或许不错唷。穿起来很容易活动,风格也很适合KYOKO。」
  她指着自己身上的黑长裤说。「荷莉」现在共有三名设计师,这是樱木的作品。樱木笑逐颜开。
  「也很适合你啊。谢谢你穿它。」
  「我们在讨论下次要一起去泡温泉,到时候我再拿给她。」
  上星期日的谈话节目里KYOKO说了。现在在拍的电影杀青后,想要休假一星期左右,去泡个温泉。她那张清爽的、妆容完美的脸就像个女星那样,只说漂亮的话。
  『带一堆电影DVD去那种不是观光胜地、只有浴室温泉的地方,然后关在房间里看DVD看个痛快。』
  「——我们这样说好了。」
  「她那么忙,不会很难见面吗?」
  「也还好呢。我很闲,所以满可以配合她的时间的。我们常常一起去玩。」
  由希微笑,樱木喝了一口刚泡好的咖啡。侧脸的头发乱了。蓬乱的长发配圆框眼镜、细瘦的身躯。虽然不是完全符合喜好,但一想到人家是人气设计师,那副容貌顿时充满艺术家气息,真不可思议。
  「这么说来,樱木哥有点像刚才提到的武井恭介呢。」
  我喜欢的。
  她在心里这么添了句,樱木夸张地「噗哈」一声,把咖啡杯从嘴边挪开。
  「什么?」他看由希。「你夸过头了啦。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哪里像?」
  「唔,发型跟眼镜都不一样,可是眼睛,我觉得拿下眼镜应该很像唷。不过今天樱木哥看起来很困,样子不太一样呢。你连续熬夜了好几天对吧?」
  幸好刚才补了唇蜜。由希一边歪头一边看他的脸。
  「难道你说很少看电视,是因为几乎都住在公司?这样太操劳了啦。你有好好吃饭吗?樱木哥很瘦耶。」
  「瘦得像皮包骨,很难看?」
  「我又没这样说。我喜欢瘦一点的型。」
  由希苦笑着,「可是这样让人很担心啊。」她呢喃似地说。
  「反正你一定都是去超商还是哪里买便当在公司吃吧?下次我介绍你不错的店。这附近只要找,也是有不错的餐厅的。下次一起去吃吧。」
  「我考虑考虑。现在时间真的不够。」
  樱木微笑着,抽身挥手离去了。由希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把脸转回电脑的同时,以周围不会发现的程度叹了口气。樱木搞什么啊。
  都约得这么露骨了,还没空?有没有搞错啊?是太迟钝了,还是真的在躲我?不管是何者,都一样教人气愤。
  盯着正在处理的传票。
  设计师和业务正职员工的薪资明细。规定的月薪旁,有填入住宅、扶养、加班费等金额的栏位。也有视业绩分发的奖金栏,这些是做为「薪资」和「津贴」从公司预算支出的部分。一星期后的十六日,每个月中。
  由希领的「工资」跟这些「薪资」不一样,支薪日也是不同日。日薪七千,其他部分,公司会给付的只有通勤花的交通费。只有一年一次的续约,从来没有加薪过。
  好忙,好忙,正职员工都这样说。设计师也说。
  倒咖啡时转换心情聊聊的对象。笑容不绝,亲切地解决杂务的临时雇员的行政小姐,也就是所谓的职场吉祥女孩。
  在「荷莉」的正职员工考试中落榜后,已经六年了。那个时候她也是报考业务和行政职。设计师她想都没想过。她喜欢衣服,也擅长画图,所以也曾梦想过各种衣服,但随着年纪增长,了解设计师的工作内容后,她感到厌倦。做衣服是计算与裁缝。光靠组合形状和颜色,还有画画图,是无法胜任的。
  剪裁布料,踩踏裁缝车,缝合。由希一次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为她想要的地方是一切都已经完成的状态。是没有半点灰头土脸努力的痕迹、就像是只提供给天才与大师的哲学的、娴静高贵的店铺。只要有与此相关的记号就行了。语感和地位,这些的话,她就想要。
  落榜后一段时间,她做过店员、待过美容沙龙,三年前她得知「荷莉」在招募名为临时雇员的打工人员。她被录取了,做起类似会计和业务见习生的工作半年左右,听见业务的前辈说溜了嘴:
  『我觉得今后的时代啊,还是得要有女人才行。这年头连证券公司的业务也都会带个年轻小姐在旁边,告别客户的时候教女生抛个媚眼再回去不是吗?这个业界也是,毕竟决定百货公司卖场面积的都是些老头子,所以我跟部长说,咱们不比照办理就吃亏啦。』
  由希并不会感到不愉快,反倒甚至感觉骄傲: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是因为外表才被录取的。幸好她从不怠慢要精心打扮,总是留意穿着和保养——她嚼着从以前的职场摸来的美容营养食品心想。
  「由希,可以影印一下这个吗?」
  「好的。」
  她热情地笑着转过去,视野一隅看见自己脖子上的丝巾在晃动。接过来的纸上满是秋季新品。这件夹克、这只皮包和鞋子。还有裙子。她浏览了一下,挑选中意的款式。买下这些吧,就当作是我设计的。
  ——由希真的很厉害,在时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线嘛。
  上次同学会聪美说的话,一想起来就令人陶醉。领的不是「薪资」而是「工资」也无所谓。只要能够进入这栋大楼的、有这种气息的地方,不会曝光的谎言,与真实是同义的。
  鞋子和衣服都是,越是轻盈,就越能够当成镗甲。完美的防御远胜于攻击。
  影印完后,计算刚才看上的几样单品总额多少。「荷莉」的衣服绝不便宜,若是每一季都要买上好几件新单品,更是所费不赀。
  差不多又该找家店上班了吧。
  她看着饰有缎带的褐色长靴的照片盘算着。被老头们称赞,应付他们,这她并不讨厌。反正现在她也没有男友,时间很自由。
  完全就是流行的最前线。浮华世界——聪美这么说,但这是当然的。我一直很努力。聪美是美女,感觉她好像认为自己也能轻易胜任特种行业,但那也是需要才华的。毕竟年过二十,女人的魅力光凭脸蛋就没用了。由希有着拼命精进的自负。即使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被老头们抚摸大腿,但她一直坚守着这具身体和作风。
  上次同学会聪美穿的那套衣服,虽然忘了是什么时候,可是以前去玩的时候她也穿过。由希记得那时候她心想:美女归美女,但破绽百出呐。这要是我,才不会穿同样的衣服在同一群人面前亮相两次哩。
  最令她开心的是受到称赞。第二开心的是被嫉妒。看见留在乡下阴沉土气的一群人瞥着自己,一群弱者在那里窸窸窣窣,教人兴奋得起鸡皮疙瘩。你们就尽量聊吧。她好想好想知道他们在聊她什么,想得不得了。
  回到座位,手机接到简讯。塞进口袋,去上厕所顺带打开一看,看见内容的瞬间,表情忍不住歪了。搞什么?
  是岛津寄来的简讯。
  『我跟纱江子连络不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我打电话问真崎,他好像也在忙,没办法聊太久。聪美还是一样连络不上吗?她有没有传简讯给你?』
  2
  「连络不上是什么意思?岛津。」
  回家的时候,她从地下停车场打电话。看看手表,八点半多。她认定岛津工作的银行反正是朝九晚五,闲得很,没想到电话另一头还散发着户外的氛围,一片嘈杂。他说还在工作,由希应道:「随便啦。」
  「聊一下不会死吧?你说连络不上纱江子是什么意思?我也打了,没人接。你问过贵惠了吗?」
  『贵惠也是。我打电话给她,可是没人接。这简直就……』
  难以敔齿的氛围。不用说也知道,这简直就跟聪美一样。
  「我跟聪美也还连络不上呢。她也没给我简讯还是电话。真崎怎么说?」
  由希把皮包搭在肩上,一手拿着手机,掏出香烟点火。
  『真崎说还没见到KYOKO小姐的样子。那家伙口气也很冷淡,只说纱江子跟贵惠应该都很忙,好像没怎么放在心上。』
  「真崎本来不是很起劲吗?欺,我可要声明,我也不是很闲才想见KYOKO的好吗?别搞错了。」
  这么短的期间内,真崎突然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由希长长地吐着烟,稍微冷静下来。岛津身后又有人在活动的动静。区区岛津,装什么忙嘛。居然忙到这种时间都还有工作。
  可是他却不干脆挂了由希的电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光想就觉得可怜,连由希都想替他自嘲几声了。
  「总之,我会继续连络聪美跟纱江子看看。我也会打电话给真崎。只要说是谈工作,那家伙也不能不接我的电话吧。」
  聪美和纱江子。还有贵惠跟真崎。
  不愿出席同学会的前同班同学。
  就仿佛为了把闭关在岩户里的KYOKO引诱出来,轮番降临此地的诸神吗?前往找人的,反而就此一去不回。不会吧。
  『纱江子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去见KYOKO小姐了呢?没有找真崎他们。然后或许她被KYOKO小姐说了什么……』
  听到岛津失魂落魄地这么说,瞬间由希一阵火大。白痴啊。
  「干事,你振作点好吗?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是觉得如果KYOKO是因为什么理由没办法参加同学会,那就太可怜了,所以才设法邀她的不是吗?我会再连络。你也是,直接打电话给KYOKO,探探情况。纱江子那边也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见面了。懂了吗?」
  说完想说的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声音追进了耳朵里:
  『啊,那由希,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上次跟真崎他们道别后去的酒吧,我喝得很开心。我们两个再去那里——』
  由希受不了地皱眉,虚脱地挂了电话。把香烟按在墙上揉熄的时候,几名正式员工下来停车场了。她扔下烟蒂,不让正要进车子的他们看见。视线对上,所以她亲切地微笑,嘴巴做出「辛苦了」的唇型,轻轻行礼。
  背过身子往车站走去,叹了口气。岛津那家伙真没用。快点啦,快点让我跟KYOKO说话啦。
  『她是我同学唷。』
  那是在刚进「荷莉」的欢迎会上。面对着背负业界人士这块招牌的社员,由希不安极了。内行的大人们谈论的、陌生的名字和各种专有名词。没有和他们共同的脉络的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赤裸孩童。
  避免听起来剌耳、避免被认为是在吹嘘。她付出万全的注意,慢慢地,慢慢地把话题往那边带。
  你单身吗?你喜欢哪种型的女生?哇,某某前辈平常的穿搭跟身材真的好棒唷,是不是有什么做为参考的女性?有没有最近特别欣赏的女星?如果可以请她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前辈觉得哪一个明星好?
  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不着痕迹地导出了她要的名字。也因为由希虽然是外行人,但她判断风格犀利的女生在艺术家和创作家之间的评价比较高。就是KYOKO那种型的。
  就像吸气吐气那样。
  就像呼吸那样,做为一种自然活下去的营生,未经思考,声音就先流畅地发出来了。不紧张,不躁进。
  『我们从高中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了。真开心,她也很喜欢「荷莉」的衣服,要是知道「荷莉」的人在谈论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KYOKO吗?』
  这不是吹嘘,是事实。如果有人把她的这个声音当成是炫耀还是谎言,那就是在嫉妒。就是因为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听起来觉得那样。我一点错都没有。
  知道KYOKO出道以后,这是她过去也一再重复的行为。KYOKO演出的电视剧、谈话节目,她尽可能全部看过。对专门学校的朋友们,她也提过好几次了。
  『上星期她上了「你好」那个节目,说到去马来西亚旅行的事。有人看到吗?说她跟朋友两个女生一起去,可是她朋友的旅行箱好旧了,提到一半锁突然坏掉,箱子里的东西掉了满地。——她说得很好笑,可是那其实就是在说我啦。』
  想要跟KYOKO的合照。
  不是纪念照那种的,最好是在她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拍的。如果有能够靠合成修饰得天衣无缝的技术,或许她早就干了。
  这种冲动哪里不对了?
  如果说她无聊,或许是吧。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觉得哪里错了。我只是无时无刻在追求能够为我加分的价值。如果能够得到比KYOKO更棒的东西,我随时都会罢手,琵琶别抱。可是现在感觉最能让我乐在其中的地方就是她。
  即使由希开口邀请,KYOKO也不会来吧。自己不是当干事的料,以前跟KYOKO也不是那么亲密。可是想要把她叫出来。关在岩户里的太阳神。我才不许她永远就这样关在里面。
  ——然后,虽然也想拍照,但由希还有比拍照更强烈希望她登场的理由。她有理由,也有权利。
  她为什么不来?明明可以畅所欲言的。可以被大家拱上天,绝对可以成为全场焦点。她不想吗?她不想让大家好看吗?
  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被做了什么?后来又经过了多久的岁月?
  3
  高一的那一年间,是响子身为女王的黄金时代。
  为了追随清濑而选择升学高中的神话。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就连不同班的由希,都听见了这名刚毅女子的英勇事迹。
  「要是恋爱跟念书都能跟响子一样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响子的企图成功了。她播下的种子,被听说这件事的同学们散播出去,传播到各个地方。
  自己班的班长不遗余力地恋爱。朋友目瞪口呆地评论着:「真不敢置信呢。」脸上虽然摆出没辙的表情,口气却是轻快的。
  告诉由希这件事的朋友,好像前些日子在班级大会之类的场合第一次跟响子坐在一起,直接听她本人提到这件事。看来她完全被响子给吸引了。
  「就算清濑同学很帅,那样一来,其他人也根本不敢开口跟他告白了嘛。他跟响子真的很登对嘛。」
  「啊,好可惜唷。原来一班的那个帅男生已经被订走啦。铃铃不是也喜欢他那种型的吗?不是吗?」
  「咦?我想都没想过啦。」
  「是吗?你不是说你喜欢杰尼斯系的吗?」
  由希面露玩笑般的微笑,把这个现象归类为不怎么稀罕的事。
  响子不同凡响。
  响子敢做一般人不敢想像的事。
  跟响子是朋友的我们也不同凡响。
  这是不管小学还是国中,偶尔都会出现的,明了易懂的小魅力人物。过去由希也看过很多。
  响子所做的事,就这样赋予了每一个平凡的她们梦想。所以大家不会对她的东西动手。相反地,信徒被允许谈论教祖。好厉害呢,真傻呢,响子这个人。被允许像亲人般谦虚地批评,以强调她们的距离有多亲近。
  即使地点换到高中,依然有着这样的存在,而这次的风云人物是一班的班长吗?由希冷漠地理解。
  「说是杰尼斯系,清濑有点不一样呢。我觉得他太壮了,我有点……」
  由希只是随口丢了个话题,但朋友不晓得是不是不习惯谈论自己的恋爱,在一旁低着头,脸都红了。由希盯着她的脸,痛感到自己的「失败」。
  轻而易举被其他班级的魅力人物给迷倒的「一般大众」的个性。高中第一年的那个时候,由希清楚地悟出自己选错栖身之处了。她读的国中算起来是一所小学校,没什么大团体,因此只要跟不起眼的学生混在一起,由希自然就会成为众人焦点。
  她想避免跟自我中心的人彼此产生冲突的情况。进了高中,找到跟过去的朋友类似的个性,巩固好圈子后,总算抬头环顾周围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依靠其貌不扬的朋友烘托的时期已经结束了。花就是花,草就是草。受欢迎的女生彼此衬托,不受欢迎的人只能埋没在集团里。男生也只跟华美圈子的女生说话。他们的基准是「那群女生好可爱」这样的、以团体为单位的评价。
  由希的起步晚了。可是她也已经错失了甩掉身边已结交的朋友的时机。她能够做的顶多就和国中一样,为了令自己的美丽显得突出而精心打扮,唯有这一点她没有懈怠。
  「那个女生已经跟男生告白了吗?她们已经交往了吗?」
  由希问着,心想这确实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对铃子这种不起眼的女生也滴水不漏,用相同的热情倾诉衷肠。用可爱的女生巩固好周围,同时也不忘对下界的俗众付出关怀。虽然好奇她的大爱究竟是不是一种障眼法,但对于蒙受恩宠的一方来说,确实效果十足吧。毕竟向她们搭讪的可是明星,会感到受宠若惊也难怪。
  铃子的语气警戒似地变硬,想要转移话题般地变得含蓄。
  「好像还没有交往,可是从她说的来看,清濑也不讨厌她的样子,他们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在一起了吧。那是别班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对于付出努力的人,不愿只以成败论英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铃子继续拥护说:
  「——他们互教功课,感觉非常要好唷。连响子他们班的导师都知道了。听到连老师都认同他们的关系,我好吃惊唷。」
  「哦?」
  由希想像。
  全班同学都知道,正大光明的爱意。话题中的他——「清濑」如果也是响子的信徒,那就没问题了。但如果不是,这完全的第三者会怎么看待来自他人教祖的爱意?
  为了男人考进这所高中,这样的报考动机有多少是真的?想要为世上多如繁星的恋爱之一,取一个不同于俗众、只属于自己的特别名字的冲动。然后由此而生的谎言,很遗憾,这一点都不稀奇。
  可是只是在班级大会上相邻而坐,就对这女生推心置腹说到这分上,并成功拉拢为己方,响子的手腕确实高明。透过再三叙述,存在于那里的谎言和渲染被越踩越紧,越踏越实,就好似一开始就是如此一般。
  再也没有人敢打清濑的主意了。没错。其实清濑本来拥有响子以外的世界的,然而他的校园生活已经澈底被坚壁清野,再也没有其他选项了。这看在旁人眼里,是一种令人莞尔的努力,或勇往直前的插曲。然而这也同时是一种荒诞、恐怖。
  「活泼开朗,跟每个人都能处得很好,正义感也很强,可以说是『正直的人』吧。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哦。」
  这是周围的人对女王时代的响子的评语。
  一视同仁地关怀周围,如果看见有人沮丧,就立刻挨上去慰问:「怎么了?」如果有同学在烦恼,就写一封长信给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想帮助你。我懂你的心情。
  即使不是好友,也会共同承担朋友的失恋和悲伤,一起流泪。
  那是支配欲。由希都想吐了。
  响子不允许有人抢先她,沐浴在名为悲伤的众光灯下成为主角。响子的个性光是听人描述,其实简单易懂。她对响子了若指掌到甚至不觉得她是外人了。可是自己绝对不会采取她那种做法吧。女王的做法,那种从满分开始的过高起跑点,接下来只剩下坠落。
  「由希,我把杂志的剪报带来了。」
  「啊,谢谢。我也把你拜托的录影带拿来了。」
  微笑着,从包包里拿出彼此的东西交换。
  铃铃没什么不好,反倒如果是国中以前的自己,一定会很欢迎她这种型的女生。明白自己的斤两,绝对不会抢锋头,对于现实的恋爱也有点死了心,所以一聊到艺人,就变得滔滔不绝。铃铃经常送亲手做的糕点给由希,也会诚恳地聆听由希的话。「我懂你的心情。」铃铃这话,不是出于支配欲、也不是扮演哭泣女人的角色,而是纯粹地泪眼汪汪。
  每当铃铃这样做,由希就越对她感到疏远。我才不稀罕你懂。你以为你跟我是同一个等级的?可是你对现在这个地位就已经满足了,不是吗?但我可不一样。
  我还要往上爬。我随时、只要想就能改变地位。
  上了二年级换班以后,由希依然和铃铃同班。
  「太好了,由希。」
  她开心地说,但由希内心觉得没趣极了:难道我就要这样被一开始的失败纠缠着直到毕业?如果有机会卷土重来,就只剩现在了啊。
  就在这样的新学期第一天。
  「你是由希吧?一年级的时候五班的。」
  在体育馆举行的开学典礼结束,回到教室的途中,她在走廊被叫住了。回头一看,她——她们就在那里。
  「我们常聊到铃铃的朋友里面有个很会打扮的女生呢。可以跟你同班真是太好了。」
  「响子。」
  「铃铃,介绍给我们嘛。」
  响子笑着,把由希迎入她们的圈子。她的下一句话成了决定性的关键。由希从此以后的地位就这样定下来了。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里超受欢迎的。你知道吗?冬天的毛衣,我们的年级里面,就只有由希一个人穿白色的不是吗?清濑他们也在说,你穿那件白色的毛衣好可爱呢。」
  日后的女星KYOKO与由希其实并没有多要好。这是真的。但两人并非完全没有关联。她们在后来的一段期间,同坐一张课桌吃午餐便当,连换教室时也一起行动。只是那种往来的形式与回忆没什么好向人吹嘘的,不过她们确实比邻共享同一块空间。
  太好了,她心想。由衷地。我的做法是对的——她觉得努力有了回报。
  Ralph Lauren的,带点乳黄色的白色毛衣。「还特地跑去百货公司买唷?白色的不会容易脏吗?真的好吗?」不懂它的价值的朋友们瞪圆了眼睛,但她含混地打发过去,掏出好几张万圆钞票付帐。没有品牌的,平凡无奇的黑毛衣。我就非得跟穿这种玩意儿的朋友混在一起吗?仅管对此感到没面子,她还是砸下打工的薪水,买下那件白色毛衣。
  她只想穿从专柜买来的正品。她想跟满不在乎地把冒牌水货穿在身上的没品味家伙画清界线。
  有人明确地看出了她们的不同。响子说了:
  「欸,吉田说由希你很可爱呢。你知道吗?」
  高二的春天。
  响子跟由希成了同班同学。从一年级的时候就不乏话题的小魅力人物,在这时被与心上人清濑阳平拆散了。
  依文科理科分班的二年级班级,将这样维持到三年级。没办法同班毕业的叹息,响子对形同是刚认识的由希也诉说了。她认为每个人都认识她、认识她喜欢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她那副态度,就像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不遗余力」。
  由希观察着,很快就发现应该是「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的响子其实会挑朋友。
  第一条件是绝对不会反抗她,但外貌和身边小物要上得了台面。特别讲排场,以人面广阔为傲的响子,喜欢在各种场合听到她的跟班被称赞。为了有这样的跟班簇拥而开心。
  响子夸耀着能够与她共享班级中心成员地位的权利,在新的班级里,已经展开了她的朋友挑选以及好恶筛选。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里超受欢迎的。
  这里面多少带有响子甜言蜜语的成分吧。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清濑的哥儿们在响子面前提过由希的名字。响子一定是在寻找下一个手段,好系住变成不同班的清濑。
  感觉好像签下了无字契约。
  我被选上了。由希甚至对自己的做法感到骄傲。触犯校规边缘的淡妆、早起上发卷。就连学校禁止的打工她也尽量去,在乡下社会里寻找散发出真货气息的衣服买下来。
  遭到埋没的第一年的世界里看不见的事物逐渐显现了。就是在这个时候,由希清楚地确信像这样精心打造的外表是有用的。
  对于要当响子的跟班,她没有迟疑。响子开心地向朋友报告。
  「小铃,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了呢。吉田跟由希,清濑还有我。」
  她,就处在那个复杂的团体里。
  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响子最为钟爱的朋友。相对于其他跟班都拼命地讨好响子,她却是中立的,不附和响子,但也不拒绝。
  太好了呢,她总是这么答着,贯彻那看不出究竟是否感兴趣的态度。对于新来的由希,她的眼神则是无所谓。
  明明坐在跟班的中心,她却与由希不同,看起来连对自己隶属的事物名称都不放在心上。
  我们是共同陪衬响子的一群。
  然而她看起来却没有对女王另眼相待,只把响子当成和其他跟班一样的、相同程度的朋友之一。事实上比起响子,她感觉更常与其他女生聊天。有一次由希感到好奇,加入响子不在时她们的对话,发现话题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低水准闲聊,大失所望。
  几乎没有聊到男人或流行,全是毕业出路或是老师的闲话等死气沉沉的话题,要不然就是糕点的做法这类女孩子气的东西。明明可以尽情歌颂她们身处的华丽地位,然而她们这副德行,跟一年级的时候自己被囚禁的生活有什么不同?这是哪门子挖苦?由希感到气愤。原来响子重视的小铃那么老土——她在暗地里唾骂。那样的话,响子应该要更重视我才对。
  在挑选新的跟班时,响子也会满不在乎地拆散感情好的一对女生,只挖角其中之一。而这种情况,她绝对不允许不起眼的另一个一起跟来。
  『下次我们五个一起去玩吧。清濑他们也会五个男生一起来,所以要配合人数。』
  响子会对尽管困惑于变化,但仍黏着好友一起加入的第六个人满不在乎地这么说。面对孤立无援的朋友,由希不敢和她对望,只在内心道歉。
  对不起,铃铃。可是你太软弱了。
  ——现在甚至已经失去连络,逃也似地消失不见的前任朋友。连长得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她一直黏着由希直到二年级冬天,拼命假装不会察言观色地在响子身边屏息敛声,直到有一天,她误踩红线,被女王判断碍眼,就此消失了。
  由希追求的是强者。能够让更多人俯首称臣的、显而易见的价值。就算被说成是狐假虎威也无所谓。那么我要追求更强的老虎、更强更强的老虎。现在,她已坚定不移。
  跟班有个条件。那就是绝不能忤逆女王。
  犯下忤逆大罪的人,无论拥有再怎么样魅力十足的要素,对响子来说,都是必须澈底排除的对象。
  这么说来,一年级的时候由希就听说过了。亲近清濑的女生们不好的流言。这些流言甚至传到了连话题主角的为人都不清楚的别班的由希耳里。
  婊子,破烂货。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是紧的。
  那些不规不矩、现在听了要笑的各种贬词,由希就是在那个时候学到的。鄙夷的可笑绰号、据说是她们做出的恶行、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说过的丑话。
  告诉由希这些事的女生们,接着都会像这样加上一句。打从心底不甘地说:
  『明明跟她们比起来,响子那么努力。清濑居然会迷上那种女人,他是脑袋坏掉了吗?』
  『清濑真的没有看人的眼光。』
  只差一点就要连清濑阳平的名声一起骂臭的流言。
  因为喜欢,因为爱,响子的这种自我显示欲与自我谈论,有时会连对象都给吞噬进去。
  讽刺的是,很多时候,响子身边长得可爱的跟班会跟清濑变得要好。即使程度有轻有重,但是响子的跟班们无一幸免,全都受过响子的制裁。而这些也化成了不负责任的流言,但是以更低更静的声音,流入由希的耳中。
  可是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能够在众所瞩目的场所度过往后日子的期待,令由希轻松地这么想。我可以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上。我是靠外表录取的,是清濑的哥们中意的女生。再说,小铃也一直都没事啊。
  就在那年冬天,出事了。
  『浅井!』
  响彻清早校舍的怒吼般声音。昨天开始就下落不明的浅井铃子。她在体育器材室被人找到了。
  苍白的侧脸。
  『我去器材室拿忘记的东西,在里面找着找着,结果注意到的时候,门已经打不开了。』
  总算能够开口后,她如此说明。她宣称那是她个人的疏忽而引起的意外。
  她被发现的时候,两手空空,只是抱着自己的肩膀蜷蹲着。
  浅井铃子颤抖的娇小肩膀。这是「意外」,没有加害者。
  事情发生稍早之前,清濑找她说过话。「我第一次跟清濑说话,他人很不错呢。他很替我担心的样子,问我最近跟响子处得好吗?」她用天真无邪的声音、双颊微红地对由希说。
  高中二年级。开始罩下阴影的,女王过火的独裁时代。
  4
  星期天傍晚父亲打电话来。在房间翻杂志的由希躺着捞起话筒。
  『你下星期要不要回家?奶奶一定也很想看看你。』
  「是吗?」
  由希揉熄香烟,随口应着。然后她笑着接下去说:
  「我最近很忙耶。爸,你没看电视吗?每年都会举办的东京女孩祭典就快到了。活动结束前我不太可能离开耶。我还得再画几张才行。」
  『当天来回也可以,不行吗?』
  「我再看看。——我也很想奶奶啦,奶奶想不想我就不一定了。」
  『你很久没去看奶奶了吧?你从以前只要一有事就第一个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议呢,小的时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气,一点都不亲。还叫她虎姑婆,两个人常常吵架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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