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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之塔

_5 (日)
时间是幕末,庆应年间(注:公元1865~1867年。)。
高杉晋作(注:日本幕末时期著名政治家。长州藩藩士。对大政奉还、明治维新,皆有深远的影响。)在下关诵念着“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注:诗句翻译为“真想杀净三千世界的乌鸦,与你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此为高杉晋作当年为某位艺妓所作的诗词。三千世界是佛家用语,意指宇宙(所有时空),当时的艺妓会将承诺写在纸上,与客人约定不会变心,传说乌鸦使会把这个约定送到神佛面前。如果未遵守承诺,乌鸦就会一次死掉三只,约定者死后入地狱便要受这些乌鸦的报复。此句意指主角认同高杉不管神佛惩罚还是乌鸦的报复,也要与恋人相守而死的意境。)——我也深有同感并一边逐渐死去。在此时,新撰组(注:又名新选组。幕末时期拥护的幕府组织,由武士所组成,活动于京都。除维持治安外,新撰组并狙杀、对付许多尊王攘夷派人士。著名成员有近藤勇、冲田总司、土方岁三等人。)大摇大摆地走在京都四条通上,坂本龙马单手拿着万国公法(注:5日本对国际公法的旧称,坂本龙马曾经根据万国公法,替海援队向纪川藩求偿。)晃过阴暗的小路,身上带着些许脏污。自暴自弃的“大政奉还”也在德川庆喜将军(注:日本幕末的重大政治事件。面对列强侵略,以及在坂本龙马等维新派人士的主张与推动下,德川幕府最后一代将军德川庆喜,将政权交还天皇。)的运作下迫在眉睫。到处都有钱和人头掉下来,听说还有十六岁的美女掉下来。“‘不好吗?’骚动”就此展开。
骚动逐渐扩大,人们叫着“不好吗?不好吗?在女人的那里把纸张割破弄破然后又割破,不好吗?不好吗?”,打着太鼓,整天都在拼命跳舞,列队在街道上行进。在闹够以前,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跳舞的疯子看到有钱人家就蜂拥而入,把人家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看到值钱的东西就拿起来,一边叫着“这个给我好吧给我好吧”,那家的主人也只好跟着说“就给你吧就给你吧”,就这样,每个人都拿了点什么回家,于是就皆大欢喜了。
而“‘不好吗?’骚动”骚动”的起始,有人认为这是京都暗中活跃的讨幕派(注:主张推翻幕府统治的人士。)的阴谋,也有人认为这是源自江户时代的一种伊势信仰“御荫参拜”所带来的影响,这方面的历史,我没办法作太详细的解说。读者可以自行参阅可信赖的文献。即使把来历正当的史书从头到尾读过一次,也不会找到“‘不好吗?’骚动,乃是对于乐在圣诞节的男男女女怀有不关己事的怨恨的年轻人所发起的大规模反对运动”这样的说明。
饰磨是从哪里想到“‘不好吗?’骚动”的?
我一想到群众边跳舞边涌入有钱人家,还边叫着“这个给我好吧给我好吧”边进行掠夺的场面,我就有一种令人讨厌的预感。
饰磨要做的该不会就是趁着“‘不好吗?’骚动”所引发的混乱,靠近走在四条通的男男女女,然后一边喊着“这个给我好吧给我好吧”,一边把女孩子抱起来带走吧?
只要有那个饰磨在,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吧?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也认为,就是因为有饰磨在,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一想到这,我开始不安了起来。
饰磨啊,拜托你,拿出你的绅士风范吧!
我这么祈祷着。

水尾小姐是在我大三时加入社团的,在那之后,我与海老塚学长之间发生了很多麻烦的事。因为太愚蠢,我就不细说了,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当时,我被妄念给弄得双眼缭乱、失去理性,甚至打算把学业都丢掉。那时大力唆使我的人,就是饰磨。而对海老塚学长怀有满腔憎恶的井户也在暗中大为活跃。这么想来,他可能已经在暗中活跃到可怕的地步。
总之,我们设下陷阱,准备诱捕学长。
那年冬天我们开了茶会,用来赶走已经快要毕业的海老塚学长。学长穿着身上写着“坂本龙马请多指教”的和服来参加。他有什么打算,我一无所知。
续摊是在木屋町的某家饭馆吃火锅。这家店相当有古风,高濑川就从纸门外头流过。我跟海老塚学长吃同一锅,学长很稀罕地没有押着人灌酒,只是两眼发光喝着酒,反而令人感觉不太舒服。
“吃啊。来来,再吃一点。”
学长只是反反复复地劝食,让我整个人坐立不安了起来,连根本还没煮熟的牡蛎都放进了嘴里。
学长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他拿出了他的仿刀。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把仿刀,但是那把刀仍有一种异样的魄力。学长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刀子映着电灯的光亮,对空挥了几刀。
然后学长突然站起身,他板着脸孔,而我几乎要以为自己会被他砍死。然而,学长却只是打开了面向河水的那扇纸门,越过窗户跑到了外头。我们听着啪嗒啪嗒的水声,坐在位子上看着学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学长一边踢着高濑川的水,一个人在那边乱闹。“来啊!”学长大喊着。木屋町的黎明来临,照得刀子闪闪发光。学长不知道为什么,又拿刀乱砍乱劈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而后,学长就消失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学长。
听说,那一夜要把学长赶出去的茶会的费用,学长赖掉了。

耳边传来咔吱咔吱咔吱的声音,我睁开眼看了看时钟,现在是深夜两点。
那个咔吱咔吱咔吱声还在继续。我一下子撑起了身体,这声音听起来像是谁在抓门。
然后,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整个门板随即大力摇动。我从被子上跳了起来,咚、咚,似乎有谁在撞门。一时之间,我连去想我那个破烂门板是快要坏了还是已经坏了都没空,在那瞬间,门被敲坏了。门上被开了一个洞,一只强壮的手腕从洞里伸进房间。明明是冬天,那家伙却卷起了袖子,露出他那乱七八糟的汗毛,非常的,具有“男人味”。
“我知道你在!”
这个嗓门,让听到话的人打从胃里感到震撼。我听见了海老塚学长的声音。
“学长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
“当然,要让你好好说。我要杀了你!”
“啊、啊,学长你现在说的话是恐吓,会被警察抓起来哦。”
学长的手使劲地朝我的方向伸了过来。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终于能幸福了,都是你、都是你!你一定是等在旁边看着我抓住她,然后又被她甩掉,你在嘲笑我,对吧?混蛋、畜生,我不会放过你的!男子汉大丈夫,我饶不了你!”
“哪有这种事啊!”
“我只是想跟别人一样得到幸福而已,就是你!三番两次阻挠我!”
“哪有那么夸张……”
我把几乎没办法跟着大脑动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墙角拉过去,然后整个人缩了起来。
“全部搞砸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要杀了你,你这家伙!”
学长像是哭泣般咆哮着,听起来更加狂暴。我那破烂的门马上响起被打碎的声音,海老塚学长整个人变得很恐怖,飞奔了进来。
到这里,我就醒了。

因为做了这么讨厌的梦,我睡得满头大汗,整个人非常不舒服。我用湿毛巾把身体擦了一遍,换了衣服,再次钻进被子里。我在心里默念着夏目漱石的作品,但若是读《明暗》(注:夏目漱石,日本近代作家,被视作日本作家的代表。代表作品有《我是猫》、《少爷》等,《明暗》为其著名作品。因作者过世的缘故而未完成,内容是探究人类的利己心态。)心情只会愈发沉重,于是我丢掉了漱石。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噗噢”这种不可思议的声音,我竖起了耳朵。
这样的冬夜,就算是待在公寓的房间里,脚尖也一样冻到不行。那一阵奇特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拉面摊子来了。在这之前,我有过好几次不顾冬季的严寒,飞奔出去追摊子的经验。不过总是徒
劳无功,摊子还是跑了。
寒冷的夜空下,我啪嗒啪嗒地走回公寓。我想起父亲提过的一家叫做“猫拉面”的摊子。三十年前,父亲在我现在住的地方附近的大学中,纷纷扰扰地过完了他的学生生活。就在那时,爸爸吃到了“猫拉面”。虽然叫这个名字有点怪,按照爸爸的说法,这家拉面的汤头是用猫炖出来的,据说锅子里有猫骨漂浮。不过,我父亲最喜欢唬弄自己的小孩了,绝对不能他说什么我就乖乖信什么。爸爸曾经很斩钉截铁地说过这家的拉面“很好吃”。那家老是在眼前跑得无影无踪的拉面摊,该不会就是那家“猫拉面”吧?我的妄想始终没有休止的现象。
想像着外头的彻骨严寒,我在被窝里犹豫着。我还是对“猫拉面”相当好奇。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换上衣服、披上外套,往夜晚的北白川附近走去。

“猫拉面”又再次与我缘吝一面,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啊啊,我想吃吃看父亲吃过的“猫拉面”,想得不得了。我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像雕像一样。
父亲与母亲的事情,突如其来地压往我的胸口。一向比谁都强势的我,只有在地球环境、父亲和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只有这一点,我一定要坚持住。为了要达成我远大的理想,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都在战斗。虽然说这么做是为了要报答父亲与母亲那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但是这个时候,我还是不能让父母为我费心,也不好让他们伤心。当我这么想定以后,毅然决然地向前行,但也只是慢慢、慢慢地往前走。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再这样下去,我根本看不到未来。
我暂时没跟家里联络,不知道爸妈怎么样了。
大四的五月,我从农学部的研究室逃出来以后,回过家一次。之后我为了要处理很多麻烦事,所以回到京都来。当时,爸爸写了一封信给我。
回程的车上我把那封信拿出来读。信里,爸爸提到了什么叫做与人生相关的重大决断,以及在作这些决断的时候,应该要对哪些条件详加考虑等等,这是爸爸会写的信,思绪清晰、条理分明。那时我正处在一种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烦闷当中,因此在这样清晰整齐的思绪面前,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信纸的最后写着“给我引以为做的儿子”。我当然不会认为,我这种儿子有哪里值得骄傲,于是我愈发说不出话来。
我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想着这样的事。这不太符合我的风格。这种少年维特的烦恼只会侵蚀我的心智而已,我试着打个马虎眼,让自已沉溺在明朗愉快的妄想中,虽然拼命想让自己集中精神,但成效不彰。
我开始对“邪眼”出现的征兆感到恐惧。我的尊严可以说是被这样的不协调所打碎。我想,邪眼要做的,无非就是把我拉到地面上。那家伙一定躲在某处。我能够逃离它的威胁吗?
我心神不宁地拥抱自己那无法沉静下来的灵魂,在黑暗的街道上来回彷徨。最后,我一直走到了田中春菜町附近。

夜空响起了像是金属一样的锵锵声。我很快地反应过来,随即在覆盖住这黑暗街道的空气中竖起耳朵。柏油路面冷得刺骨,街灯投射出模糊的白色光亮。这里的街灯,沿着住宅区的道路一盏盏点亮。在那样的白光中,没有任何生物,只有我一个人吐着白烟。白色的烟雾飘浮在空中,看起来就像蒸汽一样。远处的十字路口,闪闪发光的睿山电车,从右到左行驶过去。
我跑了起来。
车轮轧过铁轨的锵锵声忽远忽近,非常靠不住。我没办法再站在原地。我的全身就像是布满了耳朵,我左左右右地跑在这城镇当中错综复杂有如网络的小路上。我突然注意到眼前这栋废弃大楼……那时,我遭受了无理的羞辱——我居然得要替远藤外送寿司。就在那时,我来到了这栋废弃大楼前。废弃大楼的另一边,传来了非常激烈的车轮压轧铁轨的锵锵锵锵声,然后,就这样回归平静。
我往小路深处探了探。那里似乎有光彩摇动,确认四下无人后,我踏进这条小路。一路上,与先前一样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破烂,在黑暗当中更显得难行。
这条小路走到底,就会走到废弃大楼的中庭。听着发车铃声冲撞着那古旧车库的天花板,我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我通过以乌亮的木材制成的检票口,斜眼看了看貌似古旧的砖墙,穿过走廊,没看到任何站务员与旅客。然后,我飞也似的投入了二节车厢组成的睿山电车之中。
当我搭上这辆车的同时,我听见“噗咻”一声,门逐渐关上了。笛声止歌,最后一个音阶则始终在棚架顶盖之间回绕。
睿山电车开始动了。
我叹出一口气,坐进柔软的椅子里。

电车穿梭在夜深人静的京都街道。
车窗因为外头的夜色昏暗显得有些暗沉。在车内照明的灯光下,我的脸倒映在车窗上。我抵着车窗,看着外头的景色,民宅栉比鳞次,可以看见一户户的屋檐。漆黑的空间一下子伸展开来,街灯模糊光亮。“啊啊要到鹭森附近了”,我一边想着,车子一边跑进了两边紧邻着矮墙的窄路。树木的叶片从两边盖过来,与窗户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通过水渠蜿蜒的邻侧时,我注意到自己注视着阴暗窗外的姿势,与从前我从水渠的另一边看到的她一模一样。每天晚上,她到哪里去了?我一边想着,电车随即进入了苍郁又昏沉阴暗的修学院离宫(注:观光景点,建于l659年,为日本天皇家的别墅。)的森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电车很快地穿过了幽暗的森林,接着是一阵刺眼的光亮。
车里的照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熄掉了。日光充满了整个室内。好暖和。我让身体完全跟随车子本身的震动,一边看着窗外。一片翠绿包覆住电车,电车则沉稳地行走于巨大的林木之间。
滑进了像是水泥之岛一样的元人车站,电车随之停下。门“噗”的一声打开了,四周静得像是冻结般。我暂时停在座位上看着门外的景色,听见远方鸟儿啁啾的声音。
无人车站坐落在树林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流泻而下,替水泥地染上了颜色。每当风吹过,光线就会产生些许震动。眼前除了一张塑料长椅外,什么也没有,就连被风吹日晒的时刻表什么的也没有。没有像是耳鼻喉科或者是消费金融的广告,也没有烟灰缸。对了,烟灰缸。我突然想点根烟,但是我的烟放在公寓里了。真可惜,啊不,她很讨厌烟味,这样比较好。
走出车站,我漫步在树林间。空气轻抚我的脸颊,感觉有些冷凉,停下脚步马上又回温一些,但是再往前走就又冷了。树木有点稀疏,要穿过这个树林不算是什么辛苦的事。
走出树林,就看到了一片原野。水嫩的新绿包围住这一片原野。我觉得我就像来到一个宽广的器皿底部。这个器皿底部有着冰冷的液体,而我正一边拨开这些液体,一边到达器皿的底部。我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草上的声响,我吹了声口哨。
原野的正中央是一个书架,这个书架看起来相当眼熟。那是她生白时我送她的东西。我们两个人千辛万苦地从家具行把这东西搬到她的大厦。这个书架很大,两侧长长地延伸出去。我想着跟她一起穿越东大路通的景象,那是相当微妙的光景。书架里排着山本周五郎、谷崎润一郎,以及《源氏物语》。我把源氏拿下来,翻了一下又放回架上。我想起来了,我读到了《宇治十帖》(注:《源氏物语》的最后十个章节。),但这种通篇都是“哎呀”的作品,实在是元福消受。
我低头一看,一只用太阳能电池的摩登招财猫就放在我的脚边。它沐浴在阳光下,来来回回地摇着手,看来乐在其中,是把我当成笨蛋的意思吧。或者是乐在其中地把我当笨蛋看也说不定。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
太阳之塔,就矗立在青绿茂密树林的另一端。
果然是比我印象中还要大上一圈啊!只能用伟大来形容了!她迷恋地看着太阳之塔,简直整个人要扑上去。在这个时候,我对着太阳之塔低下头,有如祈祷一般,输给太阳之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这么想着。

我远离了太阳之塔,穿过草原,走过一排法国梧桐,在我的两旁有着小小的水渠,日光照在水面上熠熠生辉。
我对着出乎意料地回想这一幕荒唐风景的自己吐口水,更对着想要让喜欢这样流水画面的她看看这样的风景的自己吐口水。这里吐吐,那里吐吐,喉咙就有点干了。
当我想到,她可能正走在茂密的树林中,就像只猫咪一样——我瞬间转过头看,连个影子都没有。如果在这里遇见她,那么远藤那个怪男人,应该也会单手扛着摄影器材,就算是在做梦也要跟来偷拍吧!或许他还会跟她说我是个笨蛋白痴智障又爱说谎的家伙也不一定。
接着,我走向安静悠闲的民族学博物馆。
她也不在那里。
巨大的博物馆只有我一个人在,看起来就像是迷宫一般。博物馆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着。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复活岛的巨石像。我在这个馆里,看着一个仿巨石像所做成的非洲雕刻品。我像是把这个博物馆给包了下来似的一个人在这里参观。这种体验恐怕一辈子难有一次。为此我欣喜若狂,暂时把她的事抛在脑后。
我晃到了明亮的中庭旁边,透过墙上的玻璃窗,看见纯白色中庭空无一人。中庭上方则是黑色博物馆所切割出来的四方晴空。中央摆了一尊萨波特克(注:16世纪的墨西哥古文明,和玛雅文化一样,后被西班牙军队消灭。)的大型雕刻,前方摆了一张白色的桌子,远藤正正经八百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桌子在写些什么。
我穿过半开的玻璃窗,若无其事地走到中庭。
因为太过安静,以至于远藤马上就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一脸惊讶地抬头,立刻把手上的笔记本合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远藤说。
“那是我的台词吧。”我说。
“居然连这里都找得到。”
“那也是我的台词。”
我抬起头,看着晴朗到让眼睛刺痛的天空。
“你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没关系。”
一个黑色皮包靠着椅脚摆在地上,里头应该都是摄影器材,看起来,他还没学乖,还在玩偷拍。只要可以接近她,就是万死也值得,所以远藤才会跑到这么有深度的地方来,继续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拍摄。针对这件事,我差点就不假思索地把他用龟甲缚的手法绑起来,再丢在这个中庭里。只不过,我不知道龟甲缚的具体绑法。
“你也注意到那个车站了?”
他垮下肩膀,就像是放弃了。
“偶然而已。”我在桌子旁边的另外一张椅子上落座。
“她在哪里?”我开始找人。
“不晓得。不过,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远藤好像真的不知道的样子。
“你都跟到这里来了,还是什么都没跟她说?你在干什么啊?真是个胆小鬼。”
“我有我的方法,你少管我。”
他说,多少带了一些忧愁的味道。
“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住手吧。老像只小老鼠跟在她后头转来转去,这是不行的,你的路会越走越偏。”
“我不想听被甩掉的男人说教。”
“唔,的确,我是没有什么立场说话。”
远藤粗鲁地拉过皮包,取出小小的保温瓶,然后他把之前那种美味的咖啡倒进杯子里,推到我眼前。我刚好喉咙很干,就满怀感激地收下了。
“这里为什么到处都是招财猫?”远藤说。
“我也不晓得,那是谜中之谜。”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瞎扯。
我们时不时地抬头望着天空发呆。这应该是春季的天空吧。
在远藤的公寓谈话时,我就已经对我们两个人面对面时会有什么状况感到些许好奇。这点我之前已经写过。现在的状况,却比之前更诡异许多。眼前,我们就在她的梦里,但是最重要的她却不在,只留下我和他在这里干瞪眼,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性价比实在是差得可以。
我已经意识到再待在这里,恐怕连她的背影都看不到。出现在我眼前的就只有远藤而已,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火大。不过我也注意到,在我发火以前,已经能够享受这种特殊的趣味了。
“那么,你甚至一路闯到她的梦里来,有什么非到手不可的东西吗?”我说。
“不。”远藤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我们两人便相视而笑。
“你也真是不得已哪。”
“我到底是怎么了,好怪。”
远藤看着天空,皱着脸,嘴里发着牢骚。
“你现在就跟个变态没什么两样哪。”我说。
“我可不想被你说成变态。”
“嗯。”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我真的不是这样的人啊!就在我绕着她团团转时,事情就变成这样了。我迷惘了许久,回头才注意到居然迷失在这奇特的森林里,就这么回事。”
“就在你讲什么情情爱爱的时候,你已经腐朽啦。”我说。
“果然还是这么回事吧。”
“现在能怎么办?”
“怎么办呢?”
远藤脸上浮起干笑,他把咖啡从保温瓶里倒出来。
“还是有办法。总是得做点什么才行吧。”我说。
我们两个人喝完了咖啡,看着天空发呆。她还是没有出现。
我们两人的叹息声在中庭回响。
“哪,也不能老是待在这里。”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远藤也下定决心,站起身。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一样是搭乘睿山电车,我们把她的梦幻境地抛诸脑后。
当电车出了田中春菜町的小路,距离天亮还有一段距离。气温还是很低,就跟下雪时差不多。我的太阳穴开始抽痛,皮肤不太够地绷紧。
“你虽然蛮变态的,但人还不错。”远藤说。
“真是失敬啊。”
“哈哈哈。那,再见啦。”他笑着举起手,接着步行离去。
我则往住处走去。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万物沉眠。她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睡的人吧,我想。
她跟我交往的时候,在小钢珠店打工,生活极其忙碌。也因为如此,她在哪里都能睡着。当我看着她就像猫咪缩成一团睡得香甜时,总是一个人发起呆。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到底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曾经在被恋爱冲昏头的时候想过,她能够这样毫无挂碍地在我身边熟睡,是因为跟我在一起能够很安心的关系吧。这点让我感到非常骄傲。
在我的想像——现在的想像当中,在房里沉眠的她,是不是正在摇摇晃晃的睿山电车里穿过夜晚的街道,前往那遥远的、我不知道的所在?那里的原野森林广阔、阳光明朗,伟大的太阳之塔,是不是正等待着她?
我并不是现在还对那伤心苦恼念念不忘,不过,多少有些难过吧,我想。我踩在冰冷的柏油路上,脚步声响起。
当我抵达白川通的时候,雪花开始飘落。我决定要弄点我最喜欢的肉桂吐司来吃,所以去超市买了一袋吐司,然后走向御荫通的坡道。
在我缓缓爬上坡道时,想起了不久之前我跟远藤的对话。我突然停下脚步,吐出一口白烟。
仔细想想,为什么我要安慰远藤、让他恢复精神啊?那家伙,对自己脱离常轨的行为视而不见,反而对我一阵痛骂,用胶布把我的房间封锁起来,甚至还让我的房间变成昆虫王国。为什么我要安慰他啊?为什么我非得要跟青春连续剧里那种会劝学弟“你要正正当当地跟她交往才行啊”的学长一样,我干吗一定要演这种跟我差了十万八千里远、热血到不行的角色啊?
我注意到自己正多愁善感。“笨蛋!那种不合理的冲动就要赶快排除啊!”我痛骂自己。在这样的状况下,我要怎么去面对饰磨?我可是要跟他一起向圣诞法西斯主义宣战的人啊!
我满怀愤怒地甩着吐司,重重地踏着脚步往我的住处走去。
我才不理她还是远藤会怎么样,我在心里发誓,绝对、绝对不让自己再被卷入那种无法抑制的感伤当中。

高中时代,每年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学园祭。
学生把课业放在一旁,来回奔走准备筹划。他们热衷于胆大的妄想当中,有时,他们会认为自己是在讴歌青春。到了后夜祭(注:后夜祭是学园祭的最后一天。)他们会围着烧得旺盛的火堆,在那时,轻浮的氛围可说到达了一个顶点。就连钢筋水泥材质的校舍,都像是在这样发烧模糊的空气中飘浮起来,浮游于离地三十公分之处。
在这样的忙碌纷乱中,来来往往、成双入对黏在一起的年轻人可说是比比皆是。学园祭,是高中生情侣的大量生产工程。在这样低烧不退的情况下,大部分的学生都会失去理性,甚至深思自己的人生是否活得浪漫,进而轻易地越过那道门槛,哎呀哎呀几声,周围就充满了感情好到放学时会一起回家的幸福情侣。身为一个理性的人,我看着周边来来去去的年轻人,只觉得十分厌烦,那种发情的样子,简直就像在抢夺残存无几的食物一般。我不禁苦笑,我想,我绝对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而圣诞节就是把学园祭的集体错乱现象扩大到全国性规模的日子。若只是学园祭,走出校外就没事了,但如果是圣诞节,便无处可逃。就算躲在自己的住处,圣诞节的阴影也会透过手机的待机画面、大学里的熟人,或者是电视、新闻等各种媒体,执拗地追过来。
“哪,睁开眼睛吧,不要再把自己关在房里了。圣诞节快到啰。”
他说。

随着圣诞节日渐逼近,饰磨的两颊逐渐消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颇有新撰组那种“近身者斩”的气魄。这绝不是因为他接连不断地向路过的女性发情的关系。每当我去御荫通的小店“Kenya”吃晚餐,总能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更像释迦佛陀艰苦修行的干瘦模样。像他这样的身体,真的能够撑到圣诞夜吗?我不得不这么质疑。
然而,愈是接近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个魔鬼的节日就愈是逼近到我们的周围,他会非常紧绷,用他全身的力气去抵抗,到最后,圣诞节当天就会发高烧,每年都会睡上这么一天。这是真的。他的战斗,是如此激烈啊。
“那么,远藤那里怎么样了?”一边吃着汉堡包,饰磨一边问我。
“这个嘛……”
“诶诶,你放着那家伙不管,不会有问题吗?”
“我懒得管他。他怎样跟我无关。”
“这样啊。也好。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可得集中精神对付圣诞节才是。”饰磨说。接着,他露出了非常奇异的微笑。
即便如此,我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在他那消瘦衰弱的体内,那个“‘不好吗?’骚动”妄想是多么高浓度团团转着,我就几乎连鼻血都要喷出来了,肚子也饱了。不过,打打嘴炮、卖弄自己的妄想,也是饰磨的拿手好戏。或许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并没有对圣诞夜有任何计划也说不定。“‘不好吗?’骚动”,我实在没办法从这个愚蠢的名字想到什么“凄绝的战斗”,不过这样微妙的判断,也很难用普通的会话表达出来。
如果要对这个折磨了我们五年的圣诞法西斯主义进行最后的报复,就只剩今年了。最起码,不能重蹈那个冬天的覆辙。为了他,也为了我们自身的尊严,我如此祈祷着。
那是我大二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年的十二月中旬,我们四个人前往四条河原町,计划去拜访位于寺町通、每年都对我们多有照顾的铃木唱片行。我们每年会去那里买偶像月历,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素材。那天,我们一边说着“圣诞节是什么东西啊”,一边打算要无忧无虑地在街上晃荡时,被一阵意料之外的强风给掀得乱七八糟,连同我在内的四个男人,为了要做什么而陷入争论的泥淖中。最后则是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我们掉到三条大桥下的河滩。
天色将暗,鸭川的河水冰凉。我们一边发抖,一边诅咒漫步桥上的男女。虽然频频引得旁人对我们皱眉,但很快地我们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高薮庞大的身躯在寒风中颤抖,还歌咏着眼前的情况:“如此这般吾等当不在世,彼岸之麓为吾落脚之处。”我与井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兀自抽烟。饰磨则是自暴自弃地唱着泉屋(注:IZUMIYA,公司名。以贩卖饼干、点心著称。)的广告歌:“便宜的好东西都在泉屋——”
接着,饰磨便沉默了下来。他的眼里淡淡地映出对岸街灯的光亮。
高薮那个大胡子再唱:
堆一个给父亲,堆两个给母亲。
回向给我的兄弟,白天时一个人堆石塔。
日头下山,地狱之鬼现身。
打倒准好的石塔——
(注:连同前段“此非此世之语,为黄泉之道上赛河原之种种”,皆属于“地藏和赞”。“赞”意指佛教赞歌,“和赞”指的是日本人模仿汉语赞歌、梵语赞歌所创作的作品,多配有曲调。“地藏和赞”的内容讲述早天的孩子们必须背负不孝的罪名,在三途川的河岸,也就是赛河原上堆石塔。但每天傍晚,赛河原上都会出现恶鬼,斥责这些孩子如此不孝,并一一击毁石塔,让石塔永远没有堆好的一天。赞歌的最后是地藏王菩萨现身,解救这些孩子,也是用以安慰父母的赞歌。三途川指的是分隔阴阳两界的河川。一般多以为,赛河原的信仰由来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京都“四条河原”。)

我与饰磨造访了在八条的京都车站大楼。
我们听说那里的楼梯上设了一个巨大的圣诞树。为了要提振“‘不好吗?’骚动”的气势——也可以说是前战吧,我们到了那棵圣诞树底下,打算到那底下去猎几个圣诞老人,直接在那里煮圣诞老人火锅了事。
那棵圣诞树很大,几乎是高耸入云。电动饰品在上头闪闪发光。冰冷的风追过宽广的阶梯,但那些男男女女仍是毫不顾忌这样的严苛条件,在那棵假树下手牵着手拍纪念照。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兴致勃勃个什么劲儿。我们把手缩进口袋里,站在那里。天气太冷了,我们不停发抖着。没有找到圣诞老人,自然也没有圣诞老人肉可吃。
就在我们顺手替这其实与我们无关的种种大为嫉恨时,我的电话响了。
对方哇啦哇啦的,几乎就是惨叫。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经过好几次毫无意义的对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高薮。他说他无法相信他所沉迷爱慕的女性居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完全吓到了。这位女性何等人也,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是连续剧要在电波的那一边开演了吗?他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总而言之,这可喜可贺嘛。”我说。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高薮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难得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可是,我、我啊,我居然会喜欢女人,这违反了自然常理啊!”
虽说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反而大大斥责了他。
“笨蛋!人各有所好啊,这你也不懂?”
“她、她、她现在在我房门前啊!好可怕、好可怕!”
“你快点给我滚过去。快!”
“不行啦,那是三次元(注:指现实世界。相关概念是“二次元”,即二维的平面空问,通常被动漫文化的爱好者用来指代动画、漫画、游戏等一系列作品中与现实规则不同的世界。很多御宅族,沉湎于二次元世界中的虚拟人物而对现实人物毫无兴趣。)的东西,那是立体的、活的,还会动耶!”
“当然啊。冷静一点。不然你要一辈子活在二次元的世界吗?”
我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支配这个世界的神非常残酷,对于这些已经舍弃了一般社会,好不容易才学会怎么在灼热的沙滩上讨生活,且无论如何总是能够自我满足所需的人类,为什么到现在才赐予这样不必要的恩惠。再说,好歹也雨露均沾,嘉惠一下旁边的人嘛!
高薮最后还是抽泣了几声,“我、我先逃走了。”只留下这句就挂了电话。高薮,是一个心地善良温柔的巨人,我常常会忘记这点。在这样诡异的状况下,他的灵魂跟脆弱的玻璃或者是被砸坏的收音机没什么两样。啊啊,就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电话那头有啪啦啪啦啪啦的碎裂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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