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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之塔

(日)
小说名称:太阳之塔
本卷名称:第一卷
一卷全
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都错了。
要说是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不会有错。

或许就像《大卫·科波菲尔》一样,我必须把我在哪里出生念幼儿园的时候有多么人见人爱高中时代的初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等等这些乏味的琐事当作起点,来写这本札记。但我会尽力缩短篇幅,务求不让各位读者觉得太无聊。
我出生于奈良,在大阪待过一阵子,青春期又回到奈良居住。考上大学以后,我住在京都,到今年冬天为止,算算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几乎都在京都度过。升上大四的那个春天,我人虽然在农学院的实验室里,但因为某种原因,我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那时,我的烦恼可以说是形形色色、无边无际。不过,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想去想。事实上,是没有那种必要。我也不打算写那些事。我对年轻人的烦恼没什么兴趣。
目前,我是“休学中的大五生”。在大学生里,是等级最低的一群。

从我进大学开始,一直到大学三年级这三年当中,一言以蔽之,就是“与花无缘”吧。所谓的“与花无缘”,其中含义其实很令人绝望——那是与女性完全没有缘分可言之意。
我高中时代的一个朋友,后来去京都念了京大以外的大学。他的说法是“京都的女大学生都被京大生抢走了!”听到他这么说,我一阵愕然。
就算我把眼睛睁得跟圆盘一样大然后四处张望——在我身边会跑去掠夺其他大学的女生的英雄好汉,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包括我在内,没人有那种心思,大家全都是守身如玉。像那种高举着火把,一边大喊着“女大学生在哪里啊啊啊——”,一边到其他大学去狩猎女生的恐怖京大生,到底在哪里?直到现在,我还是将这个说法定位为一种谜般的都市传说。
不过,要是各位误解我很后悔过这种与女人绝缘的生活,那就麻烦了。自我厌恶、后悔之类的词都与我无关。我怕的是自己那不受拘束的思考方式会被女人们给打乱;对我来说,纯男性的社交行为已经很足够。俗话说“物以类聚”,对那些聚集在我身边的男人们而言,我们不需要女人,或者不被女人所需要。因此,我们可以致力于纯属于男人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然而,我们爬得太高,事到如今,根本下不来。大伙儿都很谨慎恐惧,一边想着千万不能掉下去,一边还得闭上嘴,拼命跳着只属于男人的土风舞。

可是,这么一来,我回归社会的可能性便逐渐降低,要是继续跳着这种只有男人的舞,我就真的不可能走回头路啦,搞不好我会就这样跳一辈子,然后成为毒男舞的开山祖师……然而,大三那年几乎要绝望的夏天,我终于安全上垒!直到现在,一想到我当时的背叛行为,我还是会感到些微心痛。
不知羞耻地说一声,我之所以会脱团,就是因为我有了女友。
她是体育社团的新进社员。那时,虽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我这个幽灵社员却饱受学长和学弟的轻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的竭尽所能滥用特权、出尽法宝,只求能够接近她。一些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大骂我居心不良,存心欺骗纯情可爱的小学妹。老实说,我其实被骂得很乐。我自己都对居然这样欢天喜地的自己大吐口水——只不过是有了“女朋友”,你就得意忘形啦——如此这般。
她的名字是,水尾小姐。
我应该会没完没了地写一堆关于她的事情吧。现在,目前,她是我唯一的女人。要描述我的生活,少掉她怎么成呢?尽管如此,请各位放心,这本手札不会变成那种哭哭啼啼乱放星光的罗曼史。她是如此的知性可爱、天马行空、语无伦次,就像猫咪一样,还有点太过爱睡。她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但,很可惜的是,有一个大问题——
她根本不甩我。

我稳稳地坐在这个乱七八糟、只有四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写这本手札,内容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有些读者可能会说“我对你的日常生活没兴趣”而干脆不读,我得说,你们真是太英明了。放眼看去,更轻松简单、读起来更愉快的书籍到处都有,谁要读这种“男人味”四溢的手札啊?读完这本书,身上的体臭肯定会浓上一倍。要是诸位读完以后跑来跟我抱怨,那就麻烦了。按照我个人的经验,体臭一旦变浓,就不可能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有谁有胆读完这本手札,想必会学习到很重要的一课。当然称不上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毕竟良药苦口。
不过,因为苦口就是良药这样的保证哪里都没有。
因为毒药也是苦的。

我住的公寓就位于比睿山的山脚下。现在已进入十二月,东山的红叶随风起舞,京都的气温越见严寒。我所栖息的这间陋屋,实在是不能拿来当作跟冬将军PK的场所,通常我会像抱着火盆一样地抱着电暖器不放。我方情势,简直是压倒性的不利。
我站起身,从占了这个房间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档案夹。A4纸上所敲的一字一句,都是我省下吃饭洗澡的时间,每晚敲键盘敲出来的成果。
已完成的相关报告达十四份。如果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就是一份超过两百四十页的大论文。我就是为了要做这个研究,把遗传工程学的东西丢在一边不管,最后落得不得不从农学部的研究室逃亡的下场。
先不管那些了。我这个研究,涉猎范围可以说相当广泛,我在每个层面的观察也都相当缜密、思维奔放,而因为文笔华丽,这份论文的文学价值也随之提升不少。
一年前的十二月,这份论文还有很多不完整的地方,所以我认为我应该要花更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以期提升这份论文的正确度。就在这时,她单方面对我发出宣告,要我“停止研究”。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丧志。我的良心不允许我中途放弃曾经努力的研究。所幸,凭借我的研究能力、调查能力以及想像力,即便是失去她的协助,也能持续进行相关的研究。
我会通过我与她之间断断续续往来的邮件搜集资料,并且在大学内外进行实地调查,再加上,我还观察了她每天的各种行动,因此研究仍在持续顺利地进行当中。而这个研究的第二目标,即使探究:她为什么会拒绝我这样的人?
不讳言,我曾经深陷于与她相恋的妄想之中。我没办法扼抑住我的Johnny(注:暗喻男性器官。),以至于频频显露令人无法忍受的丑态。不过,在我确定我对她的恋慕以及我的自怜都会造成阻碍,致使我无法冷静地继续研究之后,我便当机立断,马上切断了那些缠绕在我身上的拖泥带水的感情丝线。
对我而言,她不只是我爱慕的对象而已。她在我的人生当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个谜一般的存在,而一个具备知性的人,当然对这个谜团感兴趣。顺便一提,这个研究与现今的热门话题“跟踪狂犯罪”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可以事先提醒诸位读者注意。

在这些研究资料当中,有七张A4纸黏上了隐形胶带,像是屏风一样被折叠起来。那是按周一到周日,分别记录她一天当中大概有什么行动的资料。只要参考这些资料,就可以大致锁定她目前的所在位置。虽说像她这种好好上大学的人,行动上没什么大变化,但有时候我必须要去实地考察,在那种时候,这份资料就很重要了。
星期二的傍晚,她应该会在上完第四堂课之后,到生协(消费合作社)的书店去翻翻书或者买一两本书,然后再回家。有时候她会去超市买个菜。即便是已经升上了三年级,语学(注:包含日语文法、语文结构的专业课程。)的功课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非得事先预习不可,所以她不会在路上多作逗留。我抬头看了看时钟,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才下课。嗯,去书店等她应该比较好。
我开始热身,仔仔细细地活动筋骨。我反复地横向跳跃,这个运动对我迅速隐身很有帮助。虽说被她看到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为了能够冷静地进行相关研究,还是要避免与研究对象发生直接接触才是。
等到身体温暖了些,我精神抖擞地拿出围巾——这是住在芦屋的婶婶可怜我冻得要命而送给我的——在寒冷的天气中踏出步伐。

已经是十二月了,我一边踩着脚踏车,一边忍受那仿佛要切开身体一般的冰冷痛楚。平时我会尽量避开这种无意义的痛苦,尽量不到下界(注:指相对于主角公寓所在的地势较低的地区。)去,但是为了做研究,我不能这么任性。
我或许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专门针对她做研究的研究者,我有这样的自信和骄傲。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做出有辱这份骄傲的愚蠢行为。换句话说,只要是为了保有这样的骄傲,再怎么没有意义的行为也是崇高的。像是自我厌恶,或是被他人的想法所阻挠等等,我敢说,那些事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不需要回头看,不需要在意,只要抬起下巴,孜孜不倦地前进就可以。
我毅然决然抬起头,迎着凛冽的北风,骑着“真奈美号”持续向前。
沿着御荫通,我向下界前进。刺骨的寒风从北向南吹,就在我要到达东大路通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我停下了车。乍看之下,眼前的这条东大路通,跟平常的东大路通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条东大路通,虽然看起来像是通往洛北(京都北部)或是贯穿京都南北,但其实光是骑到祗园八坂,就会让人两脚瘫软,半途而废,马上想掉转九十度回九条通去。这是我讨厌的路的类型。我常常需要穿越东大路通,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要是一不小心,就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了。
但是,那一天我感觉到的不对劲,其实跟东大路通本身的构造无关。这种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但更令人讨厌。
我看向路灯,灯饰在上头闪闪发光。虽然规模比不上神户灯会(注:神户Luminarie灯会,每年12月举行,起源于1993年,是神户的圣诞灯饰大会,为纪念阪神大地震的罹难者而举办的纪念活动。),不过也不像家用圣诞灯饰那么寒酸,一路看过去,几乎每个路灯都点缀了这些灯饰。我突然想到,我从御荫通一路西来,路灯几乎也都装上了灯饰。感觉上,似乎只要稍微大意一点,我的夙敌就会抓住这个机会扑过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为之颤抖。
怪物在街头昂首阔步……那名为圣诞节的怪物。我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田中神社当中所供奉的大国主命,居然会容许圣诞节入侵到这步田地,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我知道,特别是四条河原町一带,目前更是被“圣诞法西斯主意”所席卷。所以进入十二月以来,我就没再踏进过四条河原町,但我没想到,敌人的魔手居然已经延伸到东大路通。但是,现在没时间详述现今日本圣诞节的问题了,我得先赶过去才是。
带着些许遗憾,我一边抬头仰望那些灯饰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当中兀自灿烂,一边骑着“真奈美号”离开。

京大前方的百万遍(地名)十字路口,走上归途的车子与学生多不胜数。西北方,小钢珠店灯火通明。夕色余晖,在百万遍上方蔓延开来。
正对东大路通的京大生协的书店,是京大最大的书店,我也常常来这里。说起来,我真正有了向她示好的念头,也是在这个书店。那时,她就站在书店里翻书,当我看到她,随即进入了我一般称之为“出神”的错乱状态。
她在书店打发时间的时候,总是随意而快速地穿梭在书架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圆滚滚的猫咪一会儿跑到这里舔几口水,一会儿又跑到那里舔几口水。一发现自己想要的书就完全沉迷进去,像是换了个人般。有人认为,这样的她其实很有魅力。
我恣意在书店里游目四顾,走过一个书架又一个书架,伪装成一个除了勤学外别无他想的年轻人,却毫不懈怠地寻找着她的身影。她似乎还没有来。我看看时间,四点刚过,应该还没下课吧。
然而,一旦她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即使手里就捧着书,我也读不进去。我不是因为想着她的关系所以心不在焉,对我来说,在书店等她这个行为会唤起我的记忆,让我想起跟她交往以前,我是处在怎么样的一个无意义的烦闷当中。对我这样纤细敏感的人来说,即使到现在,面对这种状况时仍会像那些青春期的国中生一样,一旦想起那样的回忆,还是很难保持冷静。
我的脸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羞耻回忆而涨红,我把被室外空气冻得冰凉的手掌贴在脸颊边,拼命地想让血液退下去。“菩提萨婆诃”——我唱念着真言。
就在我无可奈何地捧着脸颊,做出一副少女模样的时候,有人叫了我。
“你在做什么啊?”
不是水尾小姐。是曾经跟我隶属同一个社团的植村大小姐。

关于植村大小姐,我曾经私底下送她一个“邪眼”的称号。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活了二十四年,没碰到过比她的那双眼睛更恐怖的东西。“即便是在他人视线下,我的骄傲也不会粉碎。”这是我十七个座右铭其中之一。但是“邪眼”大小姐的视线却每每轻而易举粉碎我的骄傲。
像是去集训时,我们这样的男人,嘴上总是会来个几句我们拿手的妄想,进行如此这般的高级游艺。在这种集训中,有些家伙就是非得要用打火机烤鱿鱼不可,而在那样的情况下,男人的体臭与鱿鱼烧焦的味道可说是浑然天成,合为一体,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心地良善品行高洁地一句话都不吭。最后,我们当然会进入更加刺激,想像力更能够奔腾且通融无碍的境地。
然后她出现,瞪了我们一眼,使我们眼前那座牢不可破的妄想之山一瞬间崩溃。她再一瞪,连剩下的那些碎片都云消雾散、无影无踪,骄傲什么的当然更保不住。在她的注视下,我们就像是大正时代(注:公元1921~1926年。)十四岁的少女一样羞涩,像是借住别人家的猫咪一样缩成一团。
我憎恨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强逼我们感觉到那令人厌弃的羞耻,所以我给了她“邪眼”这个称号。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在心底默默给她一个称号的做法,没办法真的去抵抗什么。
为什么在她的注视下我们会这么不堪一击呢?我想应该是因为她的眼球构造比例上较大的关系。但不只是这样,不然我们应该连在凸眼金鱼面前都会感到无比的羞耻吧!无论如何,每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很想大叫“拜托你不要继续再看了!”但那毕竟是败犬的台词,我伸直背脊,就像装上了竹尺一样,一定要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才能与她的眼球相对。
事实上,那双眼凌厉尖锐的程度,光是要与她的眼球相对,就够我受的了。

“你有听说忘年会(注:日本人年底举行的聚会,用来回顾一年来的成绩,并准备迎接新年的挑战。)的事?”植村大小姐说。
“没,没听说。”
“之前说要二十六日办,不过还在安排中,所以我要跟你确定你的时间。”
“我都可以。”
“你不回老家?”
“除夕才回去。”
“这样啊。”
她点点头,看了看手上的笔记本。“除了就业组以外的人应该都会来。”
然后她看着我,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八成是在考虑要把我身体里的怪东西拉扯出来,加以分析,然后粉碎。一定是这样。
“你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是我要问你吧?”
“我在用功。”
“我也在用功。”
“你还在硬塞那些没用的东西啊?”
“我可是把我的人生都赌在那些没用的东西上了。”
“又在胡诌。”
“我没那个意思。”
她那双邪眼放出光芒。我才正在祈祷能够找出一个聪明一点的借口,马上就听到我那骄傲哇啦哇啦崩落了一地的声音。本来想韬晦低调一点,现在却没办法讲究什么手段了。万不得已,我拉开了视线,脸上挂上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算是在跟她说话,我还是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你在等谁?”
“咦?”
她的敏锐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到底她是用哪种研磨剂去这么不分昼夜地抛光她的直觉,才能敏锐到这个地步?再这样跟她搅和下去,最后会发生什么事,连我都不知道。
“那,我先走啦。”
我想从她那双眼睛的魔力下逃走……越快越好。所以我说着模糊的话语,一下子就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切断。
“我再邮件通知你。”她说。
即使我已经离开植村大小姐身边,但是感觉上……不论我跑到哪里,她的那双邪眼都能盯住我不放,让我焦躁不堪。今天是没办法继续进行“水尾小姐研究”了。要是因为不够冷静而引发致命的失误,那可真就死翘了。无论如何,水尾小姐都会从这边回她住的公寓,我想,我在途中进行观察应该会比较安全吧!
于是我走出了书店。

水尾小姐住的公寓在睿山电车元田中站旁道路复杂的南西浦町。跟我的城堡——那栋摇摇欲坠的木造二层楼房屋——不同,她住的是钢筋水泥建造、楼高六层的房子,应该是新盖没多久的小套房。每个房间都有私人的卫浴,玄关有自动锁,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出入。与我那来者不拒、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城堡相较,可说是云泥之别。但是,像我这种不轻易跟他人打交道的人,住在那种破烂的住所,反而是我人格高洁的证明;而像她那样的年轻女子,如果要在现今世道纷乱的年代独自生活,这种程度的公寓重装备应该是最低限度基本需求。若要再考虑到那些讨人厌的跟踪狂,警备还要更加严格才是。警备这事认真起来没完没了,约莫有个十几二十头杜宾犬就差不多。虽然我很想自愿担任二十四小时的警备任务,但我可没那么闲着没事干。要做的事堆积如山,所以实在是非常遗憾。
为了能够看到她回家,我站在一辆停在路边的环卫车旁,快手快脚地掏出手机,开始巧妙地扮演一个二十出头、已经等人等了十五分钟而满心焦躁的年轻人。
不知不觉中,日落的时间提早了。我一边等着她,一边注意到夜幕正逐渐低垂,过往行人可能会有疑心,不过相对而言,我比较不需要担心会被她看到。
从我站的这个地方往右看,睿山电车的路线朝东北方延伸出去,再往前一些就与东大路通交叉,往一乘寺的方向去。也因为这条线本身便深入商业区,所以看上去有一半像是轻轨电车。有几次,正当我漫无目的在街上闲晃,睿山电车突如其来地穿过我眼前的薄暮。每当我看到睿山电车,它都像是装着另一个明亮世界的箱子,越过了密集杂乱的街道。我非常非常喜欢睿山电车。
当我看到睿山电车穿越薄暮,总会想从离我最近的无人车站跳上车,让它带我到某个地方去。但是,我在京都生活了五年,搭上睿山电车的次数屈指可数。

拖挂了两节车厢的睿山电车通过我眼前。
就在它通过时,我看见了手上抓着吊环的植村大小姐。她往这里瞪了一眼。刹那间,我全身僵硬,努力压抑着胸口的巨大冲击,应该是我想太多了吧?她住在京都南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搭睿山电车。我应该跟平常一样,只是想太多了而已。
一时之间,她的邪眼似乎真的紧追着我不放,那样的影像突如其来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常常会在沉溺于自我思绪时,感觉到藏身在电视背面,或者是走廊阴暗处的邪眼,像这种时候,我都会浑身紧绷。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毫无关系的过路人,缓缓地一齐往我身后邪眼的所在方向看过去;严重的时候,我公寓的天花板上甚至会啵啵啵冒出许多邪眼。那些邪眼一起瞪着我看,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更大的问题是,邪眼一旦出现,我马上就觉得很难为情,进而委靡不振,无法持续满怀热情耽于我那高层次的思索中。对此,我自然是相当愤怒,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会惧怕一介女大学生的眼球?然而即使再怎么害怕,我也无力去做什么,只能屏息以待,等着邪眼消失。因为我这样的高度思索频频被打断,我个人的圆满也跟着遥遥无期。这可是社会整体的损失。下次邪眼出现的时候,我一定要坐下来跟它好好谈一谈。对手虽然只是眼球,不过,俗话不是说,“眼睛比嘴更能传情”吗?
就是如此……我站在夜色当中,径自思考着。
植村大小姐应该多少知道我跟水尾小姐之间的事吧。对于一个知性的、以情感上的合理化为目标的人类来说,我自信应该没有谁能够像我一样,把心底那无可扼抑的情感如此掩饰压抑住。饶是我与植村大小姐一起在社团里待了四年,一旦碰上她那不知道是用哪个牌子的研磨剂日夜彻底打磨光亮的眼力,不论是日常生活当中的那些小事,还是我愚蠢的心思,我想她肯定还是能看得通透。
我确实是在一时之间被这样的妄念所惑,但毕竟就是一时之间的事而已。要是她打算以刹那间的观察来衡量我整个人的人格,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试着提出论文,向植村大小姐申论讲解。

我戒慎恐惧于邪眼的威胁,另一方面又持续等待着水尾小姐。
脑海中,浮现她骑着自行车前进的模样。她一心三用看着前方,拼命地踩着自行车,到底在急什么呢?看她这个气势,我不禁想这样问。我也相当担心她到底会不会注意到周围的电线秆啊自动贩卖机之类的路障。她那个人,多少有些瞻前不顾后,日常生活中哪里会碰到危险,根本没人晓得,她应该要更加注意一点才对。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理由去对她提出这个忠告。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特点——她的脸上,总是会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她的习惯。不知道在愉快什么,但有时她的确会一个人微笑。就是这么奇特的场景,掳获了某些男人的心。
无论我再怎么等,都等不到她出现,我想她应该是已经回去了吧。我绕到内侧的停车场去,抬头看着她的住处。灯还没有亮。“应该是去高野那边的书店了。”我在心里想着。寒气贯穿了我的指尖,我发着抖。从停车场的另一边暗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逐渐走近到我身边。
街灯照亮了他的脸,我想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要叫警察咯。”
男人无比严肃地对着我说。不过,这人的底子很轻,我马上就看穿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看走眼,或者他玩真的也说不定。我决定先礼貌地回应他那粗鲁的言语,看看情况再说。另一方面我也准备好了,两只脚调整了方向,略微弯曲,马上就可以起跑。我不得不说,不论是我的心,或是我的身体,反应都敏捷快速得不得了啊。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要是再继续跟着她,我就会报警。”
这个男人,大概以为我是那种满心妄念、企图要对她动手的大坏蛋吧。这家伙实在是太失礼了!我的心头一股火起,但我不认为我有必要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一般见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少在那里打马虎眼。”
“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打过什么马虎眼。”我稍微加强了语气。
“我知道你。要是你再做这种事,可是会被警察逮捕的。就算我现在就把你这种家伙抓起来,在法律上也完全没问题。”
“你是谁?”
“我没必要告诉你。我会来找你谈,是因为她说被你纠缠,让她感到非常困扰。”
“你说要谈?……我什么都没做。”
“如果你再跟着她,我真的会叫警察过来。”男人伸出食指,语带威胁地指着我说。

我就着街灯的白光,仔细地观察他的脸。
这家伙,看起来没有大一生的生涩,也没有像我这种已经在大学生活了五年的人那么烂熟。如果说是跟她认识,那应该就是大三生吧。刚好是半生不熟的年纪,眼睛不是眯细、放冷,就是所谓的“吊眼”。仔细看看,这家伙还嫩得很,压根沉不住气,就算摆出架势瞪着我,还是无从掌握我的心思。从这一点来看,他的眼力大概连植村大小姐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而他抿紧嘴唇吐出那些苛刻的言语时,还发着抖——这点很微妙,当然,也没逃过我的眼睛。他的眉毛比一般人薄一点,拿这个做文章就太可怜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他的鼻子虽然又直又挺,脸上却飘散着一股五官全都长坏了的哀愁。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故意拿他脸上的零件出气,也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有些人脸上的样子跟他差不多,可是人家好歹是个正派人。或者说,这不仅是他长相的问题。若要说他的五官歪斜不正是因为分担了他那打从体内喷射而出的小人气息,我也不觉得过分。
归纳我从他脸上所得到的情报可以推测出来,像他这种器量狭小的人,等级大概连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实在应该无视这个家伙,抬脚走人就是。器量的差异太大,我不觉得跟这种人有交谈的必要。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非得好好考量不可。如果这家伙也认识她,那么这家伙就有相当高的几率也是法学部的人。像这种人,会到处去参加司法考试,有如迷失在魔宫中一般,可以说根本就成了半个废人,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只是这样,这家伙或许真的有办法驳倒我这法律外行人也说不定。尽管从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执来看,我觉得我杞人忧天的可能性很高。不过,也不能说这绝对不会是他的陷阱,说不定他就是要等我上钩,然后拿出在法学部学得的必杀技把我说倒,送我到警察局去。我不认为一般人能够理解我那伟大的研究,就算是亲自去跟警察解释,我也不认为那些警察有可能理解。
像这种器量只有小猫牛奶盘大小的男人,我能够忍耐着引导他吗?以这个男人的狭小程度来看,什么都不要说直接走人,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他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无言地踏出脚步,他“啊”了一声,马上像是闪躲一般地退开。当他意识到我是要回去了,随即便得意洋洋地对着我的背后放话:“喂,你听懂了吗?”我想,这种感觉就像穿着濡湿的T恤一样——这男人的内里完全透了出来,我还看出他其实松了一口气。
“不要再缠着她!”他没完没了地又加了一句。
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确认我爱用的数码相机还在。我先往前走,做出要离开的样子,然后突然回身对着他的脸咔嚓了一下。他满脸活像是看见霰弹枪般惧怕的表情。对付这个连名字都不报,又猛把我当成犯罪者的家伙,我也有可以伺候他的手段。
他对被我拍照这件事相当愤怒不安,不过没有那种敢扑上来抢相机的胆子,看起来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再乱下去麻烦就大了。我运起逃生专用的脚力,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个男人嘴里虽然大喊“站住”,但应该是不得不叫一下吧。

太阳已经下山了。街上的圣诞灯饰愈发灿耀生辉。田中神社内,御神灯在此时亮起点点橙色光芒,那令人安心的明亮,感觉上却被那些圣诞节的扫兴灯饰给压倒了。因此,我选了相对而言较为昏暗的小巷走,避开那些轻薄发光的电动饰品。我实在是气昏头了,居然把我的爱车“真奈美号”留在水尾小姐那边的大厦前……明天一定要过去把车拿回来。
我一边吐着白雾,一边往前走,吐息在寒风中凝结。内心对于她的愤怒,也在此时再度涌起,混入白雾里。即便我知道,不能被这样的感伤牵制住我的脚步,却仍是逐步陷入泥沼之中。
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想必现在正得意洋洋地向她报告事情的始末吧!诸如自己像块豆腐一样抖个没完的事情,肯定会三缄其口。那家伙应该只会告诉她,他是如何威风地让我在他面前伏地忏悔自己的罪过。
“不要紧,他要是再来,我就把他赶走!”
那家伙,想必正大喇喇坐在她的房间里,一边畅饮番茄汁,一边大放厥词。那家伙,一定没有控制自己不要在那里抽烟喝酒的自我管理能力。我饶不了那家伙。我最没办法原谅的还是她。
就在一年前的圣诞节前夕,她单方面否定了我。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像我这种骄傲的男人,就算听到她彻底否定我,也依然是淡定自若,而后当然是毫不留恋、自此抽身。我们在我住的地方做了最后一次交谈,然后便握手向对方道别。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可以绅士地替我们之间的关系画上休止符。
我明白她是因为不能理解我的伟大而不得不否定我。每个人所具备的能力都不一样,所以我也能成熟地切断多余的感伤,回到没有她的生活中。在那之后,我的“研究”与我对她切也切不断的恋慕无关,说到底,我应该还是冷静且守礼的。像是寄出奇怪的信件、拨打无声电话、在她附近放一些恶劣的留言……诸如此类的事,我从来不做。她应该要感谢我,而不是唆使那种男人来侮辱我。
我用力踩上柏油路,一股力道灌注在我的脚上。
我在黑暗中吐出的气息愈发灼热,简直像是火车喷出的蒸汽一般。我一边吐着蒙蒙白烟,一边往北白川安静的住宅区前进。这个时间,是该回家吃晚餐的时候了。一个站在门前的小女孩看到我,脸上一愣,跟着便跑回家去,然后,我听见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从北白川别当(地名)的交叉口往东走,就到了御荫通。
朝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被称为山中越的狭窄道路,直通琵琶湖。而御荫通转为山中越的那一段路,看起来是愈见狭窄、倾斜。这段路再过去一点,就是我那栋快要垮掉的公寓所在。我在周末晚上出来买烟时,常常会听到奇怪的引擎声,然后,就像是与未知的事物相遇一般,会看到闪着青白色光辉的车子开上来。那应该是要去跟从宇宙恒星系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来的外星人通讯联络的吧!我的房间在公寓最内层,因此很少被那些粗野蛮横的家伙制造出来的噪音打扰。门灯闪闪烁烁个没完,我斜眼看了看,抬脚走上水泥台阶。踏进正门玄关,眼前是一片黑暗。走廊灯是由住在这里的人随意打开或关上,因此有时会因为大家都觉得“今天没那种心情”,结果整栋公寓到深夜都是一片漆黑,看起来跟弃屋没什么两样。这栋公寓原本就颇为萧条,近年来拜入住者急剧递减之赐,鞋柜里的新鞋也大幅减少。反而是先前住在这里的人,因为故意把他们的破鞋丢在这里不管,那些鞋子便腐烂发酵,随着各家的美味成分逐渐熟成,菌丝也缓缓地以几何学的模式逐渐延伸出来,让整栋公寓看起来更绝望,活脱脱就是个废墟。
在这栋公寓中,我没有什么机会跟其他的居民打照面。一般的人类集团如果个体数目较少,通常会更加团结,但是,目前住在这栋破烂公寓的大学生们,似乎是尽其所能地避开其他的住户,这个倾向随着个体数目的减少愈见显著。到了现在,就只能听见门开开关关的响声,但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所以无法确定那都是人类做出的行为,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还有自己以外的住户。不过,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似乎有谁像幽魂一样地浮游在我身边,而我也更能够充分领会,我那无比透彻清晰的孤独。
我走过走廊,走到我的房间门前。有什么东西正蹲在那里等我。
是招财猫。

在荞麦面店之类的店家前,常常看得到狸猫状的信乐烧(注:日本六大烧陶古窑之一,也可作为相关陶器制品的代称。)这些狸猫身上多半垂挂着巨大的睾丸、酒瓶与账册,总是瞪大眼看过往的行人,像有什么不满,又像满怀敌意,是一种相当诡异的装饰品。有些店门口的狸猫相当巨大,简直就与金刚力士(注:佛教护法神之一,长相凶恶,力大无穷,形象大多狰狞威猛。日本宗良的东大寺、法隆寺金刚力士像相当有名。)不相上下。如果倒下来,刚好可以压死两三个小孩,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看起来有点让人生气,但又能令人感到些许愉快。
招财猫虽然也很常见,不过我还没看见过这么巨大的招财猫。放在我房间门前的这只招财猫,是我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所看过的最大尺寸。这个尺寸的招财猫,不要说是金钱与客人,甚至灾厄以及那些不该召来的客人,都会被它招来。“通通都给我滚过来!”它像是豪气干云的大娘会如此喊话般,感觉上相当爽快。
我把招财猫拉进来,放在四叠半榻榻米的正中央,脸上是怅然若失的表情。我与这只巨大的招财猫对视,这家伙虽然只是个装饰品,却洋溢着生命力,相形之下,我弱了许多。搞不好这只招财猫等一下会“啪”的一声张开了嘴,把我吞吃入腹也说不定。
我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镜子。我的脸就像是蛤蟆一样,油汗奔流而下。接着,有人敲了我的门。我把门打开,门外的饰磨扯着笑,一边窥看着我。
“我把梦想球拿来了,来你这边一起把它打开。”他说。
然后,他就把那个滴溜溜的绿色球塞到我眼前。

就在十二月那漫漫长夜的最末,我们挖出了梦想球。
所谓的梦想球,是把一张写着“二十岁时的自己”的纸张用黏土固定,然后一边在脑中描绘着自己二十岁那一天把梦想球打开的景象,一边将之封印的伤感仪式。那个梦想球就是我的战友——饰磨大辉——在中学时封印的东西。他回老家时,在装满了过往不堪回忆的纸箱里翻出这个东西。虽说他应该要在二十岁生日时把这个梦想球开封——这时候距离他应该要开封的二十岁已经过了很久。他说他不想一个人打开,希望我也列席参与。
事实上,饰磨应该是害怕打开梦想球后,被那奔流而出的伤感所淹没吧。虽然我们早就发誓要排除那些多愁善感与罗曼蒂克,要在现实的生活当中勇敢地活着,但我们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有时也会被抓住弱点。梦想球的存在,可以说是散发着一股危险的香气……感觉就像是会突然被刺戳到灵魂最柔软的那个所在一样。
想像一下,一个人独自在深夜打开封印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梦想球的情景,就算只是这样想,便痛苦到连灵魂都需要局部麻醉的地步。如果就在这种时刻,他因为有感而发流下苦涩的泪水,那么之后大概会有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没办法原谅自己。所以,当他要面对过去时,我这个精神支柱,对他来说就是必要的存在。万一他被过去给攫夺丧失了心志,那么我得马上把他给殴飞才行。我一边想着,一边稍微握紧了我的右拳。
饰磨说的梦想球大概有垒球那么大,白色的表面上,烧上了一些蓝色的混沌图样,这种令人感觉不快的图案,想必是象征了饰磨在中学时期的内在状态。我拿出报纸在地板上铺开,他则把梦想球丢了出来。
“如果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梦想,怎么办?”饰磨喃喃念道。
“你忘记里面写什么了?”
“我觉得应该是去美国考上直升机驾照之类的,那时我还是中学生啊!”
“算了,先把这个打开吧。”
但是,就算我们拿了生锈的老虎钳用力敲打,梦想球还是整颗好好的。这是因为封进去的梦本身就很顽固又强悍的关系?每当他举起老虎钳,白色的黏土粉末就会再度四散,等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把梦想球敲开,四周的榻榻米也已散乱满布着白粉。
梦想球里装的是一个底片盒,饰磨拿出镊子,像是对待考古学的古物一样,把已经变色的纸片夹了出来。
我在旁边看着他与自己在中学时代所描绘出来的梦想对峙,那样的梦想,应该是相当光辉耀眼,而眼下已经二十三岁的他,要怎么去读自己十四岁时所描绘出来的自己?我虽然心急,却无能为力。
他突然笑了出来。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喊:“这才不是我的梦想!”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对着自己在中学时代所写下的愚蠢梦想,有谁会承认呢?面对那赤裸裸的、过去的自己,不想看是很正常的。不过,我们之所以生为人,也是建立在过去失败的堆叠上,就像远古时期的生物尸体化做石油,才能建构起所谓的现代文明。我们必须把过去那些悲惨的愚蠢事迹当作是原料,才能往前走得更漂亮,所以,必须堂堂正正面对赤裸裸的过去才对。我们一定要一边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石油,一边在这个世界上制造诸多废气、破坏破坏环境、生产塑胶制品。
“不,不对,这不是我的字。”
他把那张已然变色的纸片塞到我眼前。
确实,那不是他的字。内容也不是要在进入大阪的私立中学后,往前走三步,手指天地宣称“天上天下,惟我独尊(注:佛经典故,佛陀诞生后于东南西北四方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然后支配全校师生。我把上头写的东西一项项念了出来。
“一、我想进入京大棒球队并取得三冠王;二、我想要平平凡凡就职,找个情投意合的人结婚。”
“这个梦想无聊毙了!”他叫道。
“这十年来,你小心翼翼守护周全的是别人的梦想啊。”我轻轻说着。
虽然饰磨总算下定决心要勇敢面对过去的自己,不过却失去了实现这个决心的舞台。他的思绪与大脑所分泌的吗啡在他的体内奔驰,无处可去,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处理。
“我想起来了。”他呆着一张脸,兀自喃喃。
“做好梦想球以后,我把它拿去学园祭展示。学园祭结束以后,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那个时候,要好几个人的作品跟我的梦想球很相似。我当时困扰得不得了,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拿错了。啊,这是谁的梦啊?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写了这么一个梦下来啊!”
他虽然心火焚烧,但在这样的台词下,却仍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在慢慢冷下来的四叠半榻榻米上,我们两个人,都被这个二十岁的梦想给抓住了。这个梦想到底是谁的?没有人知道。我与饰磨,两个人相对无言。
“我没有梦想了。”饰磨呆呆地说。

我来针对这个失去梦想的男人,饰磨大辉,作一个记述。
他是我在加入体育社团时认识的。
在这篇手札的开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致力于纯属于男性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而拼命跑在这绝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饰磨大辉。他往前奔去的姿势实在是太过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员也一起跟上太残酷了!我甚至会想,身为一个人类,不要追上去或许比较幸福。直到现在,只有三个精锐可以勉强跟上他;一个是满脸都是钢铁胡渣的温柔巨人,高薮智尚。一个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户浩平。之前我说过,第三个人就是我。
我们可以说是集学长学弟们那好奇及污蔑的视线于一身的四大天王,当我们卖弄我们得意的妄想时,四周更是会对我们投以异样的眼光。高薮跟井户,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请各位无须太过期待。
总之,有关饰磨这个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学部学生。时常抱着法律书,在百万遍附近游荡,他专心致力于知识的锻炼,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为鼹鼠的简称,用以影射讽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发生于日本大正时代,为一违法狩猎事件,但因牵涉当事人对猎物的名称、法律地位认知的缺乏,日后即成为法界探讨蓄意犯罪与否以及错误认知的代表性案例。)”这种有着怪异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绝。他的头脑或许非常缜密,但在才能与知识上的浪费,却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大二的春天,饰磨在那有如芥川龙之介的不安驱使下,丢了一句,说是要“fullmodelchange”,来个彻头彻尾的改变,要让自己“轰轰烈烈一回”之后退社。结果别说是没办法改变,轰轰烈烈什么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后,他只是被吊在虚空之下,陷入孤独的境地当中。
若说他退社会切断与我们之间的羁绊,那真是大错特错。在那之后,饰磨仍旧以思想领导者的姿态,君临在我们这些男人之间。
过往的那段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岁月里,我们曾经诅咒圣诞节、痛骂情人节,也曾经隔着鸭川之类的河流,对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园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节庆,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区会各自设计华丽的花轿参加游行,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时,我们会冲到那些穿着浴衣、吵死人的男女当中一阵乱打,或者是对着清水寺的红叶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东奔西走,挑战这尘世当中的种种。我们的确是奋战过,但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艰苦奋战。敌人太巨大,而我们的同志又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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