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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之名》紫微流年

_8 紫微流年(当代)
  秦洛紧紧咬牙,极力克制狂暴的冲动。
  林伊兰并不在意未婚夫的表情,“在我父亲手下逃亡很不容易,需要全新的身份文件,请上校一一代为准备,只要带他登上往南方的船,交易就算成功了,我将在同一天完成你的意愿。”
  “让你的丈夫协助你的情人逃跑,交换条件是杀死旧情人。”理性抑住了杀意,秦洛冰冷的语气鄙夷到极点,“我真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对你而言仅仅是举手之劳。”林伊兰根本没理会讥讽。“别再说丈夫之类的笑话,你我尽知这不过是演戏。”
  “不怕我半路杀了他?”
  “那么我父亲会非常详尽的了解你曾经所做的一切。”林伊兰漫不经心的回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或许他不会信,或许他怀疑后查证,要试试吗?”
  秦洛从齿缝中透出冷笑。“你为新情人想得真周到。”
  打开小巧的手袋,林伊兰取出一个折起的信封,“这是接人的时间地点,为了隐秘请独自前来,相信上校必能善尽妥贴。”
  “请容我好奇,你是如何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忍不下意气,秦洛刻薄的嘲讽。“想必各有千秋,令你难以取舍?”
  林伊兰嫣然一笑,“这显然与你无关。”
  马车在公爵府前停下。
  尽管名份上是未婚夫妻,姿态却形同陌路,秦洛甚至没下车道别,不过公爵小姐并不介意。拎起裙摆,她优雅的行了个屈膝礼,榛绿的明眸微抬。
  “多谢上校的护送,期待下次愉快的相见。”
  动人的丽影在仆人迎接下走入了内宅,秦洛在车内冷眼旁观,右手将信封捏成了一团,重重一拳打在余温犹存的椅背,恨声低咒。
  “菲戈菲戈,你究竟是什么该死的眼光!”
  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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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希被迫中断工作离开了实验区,一同被趋离的还有全部研究员。
  博格准将在傍晚封闭了大半个C区,谁也不清楚原因,唯一能确定的是导师情绪异常亢奋,极度傲慢自负。
  进行中的实验被打断,凯希捺住沮丧,婉拒了同僚共饮的邀请,独自回到房间。按亮灯光后吓了一跳,书桌前站了一个人,手中拿着原本搁在床头的银质画框。
  “伊兰!”认出来者,凯希惊吓渐去惊愕更盛。“你怎会在我房间?你是怎么进来的!”
  林伊兰放下画框,答非所问。“你还爱着她?”
  画框中是一张精细的素描,年少的娜塔莉倚在凯希怀里微笑,毫不避人的相依。
  凯希将画框倒扣下来,记起她的冷淡,语气变得生硬。“不劳林少校动问。”
  “对不起凯希,我只是来说几句话。”林伊兰神色柔和,带着歉意道。“我不能被人看见,迫不得已用这种方式进来,请原谅。”
  凯希迅速消弥了怨气,转为关心。“伊兰,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不能被看见,你和导师究竟……”
  “我需要借重他做一件事,仅此而已,至于之前的失礼是不想让你有麻烦。”林伊兰无意多说,一言带过。
  “什么麻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凯希越听越糊涂。
  “你很快会知道。”林伊兰轻叹一声,切入了正题。“凯希,请原谅我无理的请求,请你放弃研究,放弃你所专注的工作。”
  凯希彻底呆住了。
  “离开中心!回到爱你的家人身边,过平静幸福的日子。”轻柔的语气稍重,林伊兰凝肃起来。“凯希,你的理想单纯而美好,但你不明白,这项技术不属于这个时代,过早拥有只会带来贪婪与暴虐。神之光的拯救以毁灭为代价,无论多美好的饰词也无法掩盖,仅仅是研究已经残杀了那么多生命,它不能造福人类,反而会被恶魔利用,吞噬无数无辜的生命,只为当权者永生的奢望……”
  凯希想开口辩解,林伊兰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请听我说下去。假如一天皇后陛下看中你亲爱妹妹的躯体决意侵占,你会作何感想?没有谁值得他人以生命去奉养,无论地位多高。他们以权势攫取的东西已太多,甚至包括……”话语顿了一下,林伊兰绿眸微黯。“娜塔莉已经死了,她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娜塔莉?”凯希头脑空白了一瞬,一时无法理解,直怔怔的看着她。
  茫然接过好友递来的项链,打开挂坠,瞥见熟悉的丽颜,凯希的嘴唇渐渐颤抖。“……不可能……”
  “她被父亲卖给了年老的勋爵,绝望之下拒绝做一个好妻子,当她想结束荒唐生活的时候被丈夫枪杀,死在数月前。”林伊兰简短的说明经过,悲凉而伤感。“想想看凯希,唯有像她父亲或勋爵那样冷血自私的贵族,才有资格用神之光更换老朽的身体,享受无限的青春财富。他们恣意拔弄他人的命运,没有谁能予以制裁,唯一公平的时间也将不复存在,世界会多么可怕。”
  望着被噩耗激得僵木的凯希,林伊兰放缓了声音,“或许你难以理解,但请相信我发自肺腑的劝告,回家去凯希,和亲人朋友一起,别为不该存在的技术虚掷一生,把你所知的封藏起来,直到有一天新世界到来,人们不再如此卑劣的时候,再让它真正造福世人。”
  凯希沉浸在悲恸中毫无反应,痉挛的抚摸着项链上的刻字。那是林伊兰请人刻下的娜塔莉信中诉语,承载着最初与最后的爱恋。
  林伊兰静静的注视了一刻,转身而去。
  凭借伪造的公爵签名,林伊兰顺利的进入水牢,锈迹斑斑的铁门再度打开。
  她俯身抱起焦黑的残躯,不敢用一点力,比一个孩子更轻的重量落在她的臂中。残破的人形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丝叶片簌动般的微声。
  隔离后的C区空无一人,她推着轮椅在门边停下,将博格给予的通行证靠上去,一缕光芒从屏上闪过,门无声无息的滑开。
  静谧的试验室设有两张手术台,一张空置,另一边放上了一具少年的躯体,博格正仔细校正仪器的频率,略带不满的抬头。
  林伊兰先一步开口。“抱歉,通过护卫花了一点时间。”
  残损的身体被放到手术台上,没有任何挣扎不安,唯一完好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身影,有迷惑、有询问,唯独没有恐惧。
  博格掀开白色的布巾打量了一下,冷傲的面孔略微动容。
  “阁下烧伤极重,用常规冶疗手段必然终身无望,但在这里——”
  他揿动按钮,壁上一块隐蔽的钢板移开,呈现出置于透明晶屏后的手抄本,墨色的字迹已化成深棕,泛黄的纸质在特殊的光芒映射下犹如纯金。
  博格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如神祗般铿锵有力。“上古遗留的神灵之术,您将成为受神光恩泽的第一人。”
  林伊兰定住了视线。“这是……”
  “休瓦矿脉发现的手抄卷,帝国研究中心倾尽心血破译的史前遗珍。”博格痴迷的浏览着熟极而流的方程式。他毁去了所有复制抄本,又将独一无二的原本置于掌控之中,确信再不会有人能偷悉神之光的奥秘。“这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在神之火项目的A区。未来的一刻足以载入历史,我认为该由它一同见证。”
  “您说得对。”凝视良久,林伊兰泛起深长的笑,笑容神秘而动人。“感谢神。”
  马车在夜风中伫立良久,秦洛已全无耐心。
  好容易支开守卫,却迟迟不见约定的人,他开始烦燥的盘算着是否该离开。
  远处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秦洛盯了好一阵才确定无误。
  是她,还有另一个人。
  那个人被她半背半扶的挽在肩上,以至走得很慢,秦洛毫无帮忙的意愿,看着她渐渐挪近,将人扶进了马车。
  被送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
  套着一件显然过大的军服,俊美的脸毫无表情,目光却焦虑的追随她的身影,仿佛有无数话语却无法言说。
  秦洛只觉得异常碍眼,冷冷的踢上车门,隔断了视线。“他怎么回事。”
  林伊兰将一个包裹抛入车厢,淡淡解释。“几小时后会恢复,不用担心。”
  “他还真舍不得。”过度的年轻令秦洛惊讶,自然生出了怀疑,但少年眼神中流露的情愫却足以说明一切。
  厌恶的轻嗤一声,秦洛冷下声调。“还记得交换条件?”
  “菲戈已经死了,以你的耳目很快会收到消息。”林伊兰前所未有的轻松,指尖抚上车门,像隔着漆板触摸情人的轮廓。
  秦洛不再多说一个字,跳上马车拉起缰绳。
  林伊兰正要退开,突然一只苍白冰冷的手从窗内伸出,扣住了她的指,虚软的手被潮湿的冷汗浸润,徒劳的尝试抓紧。
  林伊兰微微一愣,短暂的回握了一下。
  马车开始移动,她跟了两步,掰开他的手指,低而温柔的回应。
  “走吧,你自由了。”
  目送马车驶出视野,林伊兰伫立片刻,又回到了C区。
  试验区安静无人,博格歪在工作台上,眼睛瞪得极大,屈伸的手指似乎想拔出嵌入胸口的刀,嗡嗡轻响的仪器蓝光明灭,映在死者僵硬的脸上。
  林伊兰环视一周,轮起椅子砸上晶壁。
  轰然一声裂响,透明的晶屏粉碎,现出了帝国视同珍宝的手抄卷。
  博格的通行证打开了储备区的门,逐一按下开关。
  一盏盏晶灯接连亮起,照亮了冷寂的空间。森林般耸立的晶罐在灯光下通明,无数少男少女禁锢在其中,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林伊兰拔出配枪,瞄准最远处的一枚晶罐,手和呼吸一样稳定。
  尖利的枪声划过,子弹击穿了晶壁。高热引燃罐内的液体,化作一团热焰轰然爆裂,熊熊火焰随着液体流淌,舔噬着经过的每一寸地面。
  温度飞速蹿升,接二连三的晶罐崩裂,滑出一具具早该归于尘土的躯体。越来越盛的烈焰卷裹着一切,灼热的空气飞扬着碎屑,仿佛有亡灵在起舞。
  储备区化为一片火海,自动火警的尖哨此起彼伏,惊动了整个基地。
  热气掀动着短发,火焰狂肆的蔓延。
  发黄的纸册抛进烈火,迅速焦黑卷曲,化成一团灰烬。
  林伊兰拔下戒指一并扔进火场,绿眸映着烈焰惊人的璨亮,美得惊心动魄。
  她轻轻笑起来,放纵的笑声越来越欢畅,身体在热浪烘托下轻盈无比。
  仿佛长久以来的枷锁彻底崩落,灵魂再无拘禁。
  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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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停在港口的船即将启航。
  最后时刻赶上来两个乘客,一个年轻男人挟着一名少年,三步两步跳上了弦梯。
  秦洛拖着虚软的少年从旅客中走过,一不经意,少年的头险些撞上铁栏,被一位路过的男人扶住提醒。“小心你的同伴。”
  秦洛粗鲁的拽过少年的肩膀,漫不在意的道谢。“抱歉,他在酒馆喝多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男人微微蹙起眉。
  抛给水手两枚铜币,顺利的找到了订好的舱房,踢上门,秦洛毫不客气的把少年甩在地板上,撞得砰然一声重响。
  听起来很痛,少年却一声不吭,扭动着尝试爬起。
  秦洛掐起对方的下巴,研究式的打量了一番。
  肢体修长,眉目分明,相当出色的容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但眼神非常奇异,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嗯?让我看看那个□给了你什么?”扯开林伊兰赠予的包裹,一只精美的古董匣呈现在眼前,秦洛哼了一声,弹了弹嵌在匣上的宝石,眼神更冷了几分。“她对你真大方,可惜另一个傻子没有你的好运。”
  少年的手脚似乎毫无力气,始终支不起身体,倚在壁角看着他。
  “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你。”秦洛来回踱步,陷入了自言自语。“卖到街头当乞丐,年纪大了一点,卖去伯里亚当苦力又小了一点,不如把你扔到□男孩的妓院,说不定能换个好价钱。”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惧怕,而是掺着无可奈何的好笑,这让秦洛越发恙怒。“你以为她还有办法威胁我?只要下了船,我尽可以让你死在伯里亚的深山老林。”
  “……洛……”少年嘴唇颤了颤,终于说出了第一个字。
  秦洛眼眸沉下去,一手拎起了少年的衣领。“你说什么。”
  “……是……菲戈……”
  揪住衣领的手顿了一下,用力一送。
  少年撞上了墙壁,几乎能听见木板的裂响,秦洛冰寒的话语卷裹着杀意。“你没资格提这个名字。”
  “洛……我是菲戈。”沉重的一撞令头脑眩晕,也奇迹般令言语顺畅了一些,少年握住秦洛的腕,以全然陌生的声音道。“我还活着。”
  秦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在那双与菲戈相同的黑色眼眸注视下,竟没有再动手,而是听对方说下去。
  “你六岁时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你在抢人钱包,但手脚太笨,被揍得很惨;初恋的女孩是莉雅,你偷看她洗澡的时候被狗咬,左边屁股现在还有个疤;三个月后你喜欢上了露茜,分手时被她甩了七个耳光;你偷光了萨的酒,他给你的汤里下了泻药,结果你在厕所呆了两天;我们初次打架是你回去后又从秦家逃出来,认为父母兄长把你当成缺乏教养的野猴子,还不如做贫民区的流浪汉;你在学院寄来的信很无聊,里面几乎全是你如何揍同级生和追女孩的废话……”
  嗓间的不适令少年咳了咳,唇角有秦洛熟悉的微嘲。“洛,我还在,只是换了一个身体。”
  秦洛不由自主的松开手,少年滑跌下来,眼睛仍看着他。
  “你讨厌松子酒,喜欢蜜汁烤肉,为此生了三颗蛀牙,十四岁时萨替你拔掉了其中一颗;你在靴筒里藏着短刀,双手都能用枪,左手比右手更灵活;你鼻子过敏,最怕香水,和女人上床一定要对方从头到脚洗干净……”
  一件件稳私被轻易道出,过去的一切毫无困难的再现,秦洛从愤怒到错愕,又转成茫然不可置信,少年终于停下来。“还要我说得更多么?”
  “……不可能……你……菲戈……不……”秦洛语无伦次,荒谬的现实混乱了逻辑。
  “很难得你有这种表情。”陌生的少年,熟悉的语气神情,恍惚叠印出另一张面孔。“还是不信?”
  “……如果不是菲戈,那就只可能是鬼魂。”秦洛点头又摇头,眼前的情景离奇而不可思议,许久后他终于找回理性,想起错乱的肇始者。“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用菲戈惯常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又低头打量自己,同样困惑不解。“我不清楚他怎么做的,当时的情况很奇怪,我看见我烧焦的身体在另一个地方……”
  “他?”秦洛抓住了重点。
  “一个倨傲的老头,她称为博格导师,那个房间里有各种古怪的仪器。”
  秦洛的思维又一次被惊愕占据,这个晚上面对的一切匪夷所思,他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用不过来。“她带你进了C区?我知道那里藏着帝国最核心的机密,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洛所知的博格仅有一位——研究中心以执拗难缠而闻名的博格准将。他对研究中心不算陌生,对A区印象深刻,但博格主导的神秘C区却从未有机会踏足,了解程度完全空白。
  少年皱了皱眉,描述起所发生的细节。“我不清楚,她把我从水牢带到一个试验室,只有她和那个老头,还有这具……尸体。那个人提到神的光之类,似乎把我当成了财政大臣,注射后我的意识有点模糊……回复神智后我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但完全无法支配身体,博格说是暂时现象,而后伊兰杀了他,把我交给了你。”
  “神的光……”几个字勾起了某些片段,秦洛深想下去,思绪突然停顿。
  ——她杀了准将?
  “洛,我必须回去。”少年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踉跄的摇晃。“出了这样的事,林公爵不会放过她,伊兰会被她父亲撕成粉碎。”
  “你回去能做什么,根本进不了基地,更别说当骑士救她。”秦洛已确信无疑,上前扶住他。“别想太多,再怎样公爵也不会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带她出来!”压抑的气息急促而焦灼。
  秦洛箝住他的挣扎。“她自己不愿走,否则她尽可以跟我们一起离开,就算现在回去也白搭。她费尽心机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愚蠢的送死。”
  “你不懂公爵对她有多冷酷!”激动的情绪令声音喑哑,停了停才又说下去。“地牢里她来看我,额上带着伤口,半边脸全肿了,只因为公爵知道她曾和我一起……他不会原谅她,天知道怎么对她,我不能这样逃走!”
  “好,我明白,但船已经开了,”秦洛放缓了语气,改以事实劝说。“别说找条舢板划回去,你我都不懂划船,船长也不可能让我们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听着,我知道你很担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无论她做了什么,基地都得等公爵回来处置,她暂时不会受任何惩罚。等到南方我派人打听,假如情况严重,你从陆上赶过去也来得及,如何?”
  “伊兰她——”
  “被我捆起来,或凭现在的身体游回去,你可以选一个。”秦洛截口,态度极其坚决。“我保证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将毫无意义。”
  少年沉默下来,秦洛在他身边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长腿。
  过了许久,狭小的舱里再度响起话语。
  “死而复生感觉如何?”
  好一阵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简短的祝贺。
  “谢谢。”同样简短的回语。
  无法控制唇角的弧线,秦洛勒紧挚友的肩,笑出了眼泪。“欢迎回来,你这混帐。”
  “你得换掉这身军服。”翻开行李箱,秦洛扫了一眼摇头。“麻烦的是你变小了,暂时将就着穿我的衣服,下船后买新的。”
  好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接过抛来的衣服换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秦洛盯住他□的背,神色微变。“NO. 137?”
  黑色的纹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皱起眉。“这个记号我在帝国机密案卷里见过,似乎是项目代号,137一定是这具身体的编号,不知用什么办法收集而来,你最好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套上的衬衣显得很大,卷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现在你比潘还小,她替你选了和以前相同的发色瞳色,加上这张脸,我得说她挑得不错。”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别想了,一切下船再说。”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安慰。“我只订了一间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时至深夜,船舱里有些闷,要来软毯,秦洛点燃一根烟,尽力平复激动。
  菲戈活着,必须全盘考虑细节,决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设这具身体属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有相关资料。一旦事发,来自帝国的通缉将是最棘手的难题,就算有天衣无缝的身份文件也难免麻烦,除非去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域……
  聚精会神的思考被哄闹嘈杂的人声打断,秦洛略一扫视,发现舱内的旅客全挤在甲板上,他好奇的扶栏而眺,立刻惊呆了。
  这艘船极大,船行速度不快,从船尾方向依稀可见远处的休瓦城影,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红光映亮,冒着浓烟的地方似乎是……
  “那个位置应该是休瓦城外的军事基地,看来火势不小。”说话的是上船时搭过一把手的男人,正与侍从交谈。“有点奇怪,据说林公爵行事严谨,不该有这种意外。”
  觉察到秦洛在侧,男子停住话语,礼貌的点头致意。
  无心再看,秦洛走回内舱,惊骇到无以复加。
  是她放的火,为烧掉一应资料,毁灭追缉的线索,让菲戈彻底重生。
  私纵死囚,擅杀准将,在帝国最重视的研究中心公然纵火,她——
  秦洛无法再想下去,思绪乱成一片,在舱外呆了许久才推开门。
  狭小闷热的舱室内,俊美的少年并没有睡,静静凝视着木匣。
  深遂的眼眸幽暗如海,神色静谧而温柔。
  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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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海上,浩荡的海面辽阔而壮丽。
  海船上搭载着各种各样的旅客,轻装出行的贵族拥有独立居室,穷困的贫民十几个一堆的挤在底层通舱。
  秦洛以化名订了上等舱,这一层尽是衣着体面的男女。
  航行中仍讲究穿戴的贵妇人一身珠宝,由伴妇陪同在甲板上散步,风度翩翩的男士们客套的寒喧,话题不外乎牌局、马球、打猎与艳遇,这正是秦洛熟悉的世界。
  数日过去,秦洛渐渐习惯了好友的新身体。见菲戈安然无恙,船行又无聊,他在舱室呆不住,开始计划猎艳,临出门前弹过一张卡片。
  “你的新身份。”
  “修纳?我记得这是传说中犯了重罪而被神毁灭的恶魔。”
  秦洛毫无歉疚的坏笑。“她又没说是你,我随便起的。”
  过去的菲戈,如今的修纳不在意的翻了下卡片,“也好,很适合。”
  “你也出去透透气,闷在舱里会发霉的。”熟练的打好领结,秦洛挤挤眼,轻佻的暗示。“甲板上的好风景更多。”
  带着咸味的风干净清凉,海鸟追逐着鸣叫,翻涌的浪花浮荡着雪白的泡沫。
  仰望着碧蓝的天空,修纳忍耐着强迫自己适应明亮的光。
  幽闭地牢里的几个月在灵魂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没有风和光的浊臭水池,他曾以为自己会在黑暗中腐烂至死。直至沐浴在阳光下,潜意识仍有克制不住的畏缩感。
  摊开手掌,修长的指节白皙完好,肌健灵活有力,虽然暂时不及昔日的力量和灵巧,但反射神经优异,内在潜质极高,唯一所缺的仅是训练。
  这是伊兰所给予的,全新的生命。
  带着香风的女人行过,遗下一方精致的手帕,走出两三步后停驻不动,蕾丝伞下一双兴味的眼放肆的打量。精心描绘的妆容遮不住时间带来的衰痕,累累的宝石戒指光彩夺目,却无法屏蔽松弛长斑的手背。
  觉察到视线,修纳中断思绪抬起头。
  衣饰华丽的贵妇倨傲仰首,示意他拣起手帕,意图昭然若揭。
  他怔了一瞬哑然失笑,懒于应对,索性起身走开。
  眼看青春诱人的猎物要逃走,贵妇磕了磕羽扇。
  两名随侍挡住了修纳,轻蔑的低语带着恶意威胁。“不长眼的小子,这位夫人随时可以让船长把你丢下海。”
  修纳眼眸微沉,突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替他回答。“抱歉,这位少年是上等舱的客人,夫人或许认错了。”
  一个年长的男人走近,相貌端正温厚,气质儒雅,臂弯里挟着几本厚重的书。
  “温森伯爵,想不到您也在这条船上。”贵妇厌恶的神态一闪而逝,执着羽扇的手轻摇,侍从退到了一边。
  “真是愉快的巧合。”温森伯爵优雅的躬身,“好久不见,夫人依然康健。”
  贵妇令人不快的笑了一声,声调尖刻。“真是意外,我以为您已经流亡国外了。”
  “由此可见谣言的荒谬。”无视嘲弄,温森依然言辞温和。“请原谅冒昧的打扰,我正巧有事询问这位少年。”
  敷着厚粉的女人僵硬的讽刺,“您结交的对象总是令人惊讶。”
  温森微微一笑。“抱歉,祝夫人旅途愉快。”
  告别了尖酸的贵妇,温森伯爵与修纳并排而行,和霭的提醒。“你最好离那位夫人远点,她的风评不怎么好。”
  “谢谢。”
  伯爵十分敏锐。“看来你并不需要帮助,或许是我冒失了。”
  修纳笑了笑。
  伯爵仔细的看了看他,含蓄的建议。“这一层权贵较多,你的相貌和……衣着,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少年的俊貌相当惹眼,衣服却极不合身,在上等舱显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暧昧的联想。
  修纳对沿途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搭船的时候很匆忙,来不及准备行李。”
  “请容我冒昧,那个带你上船的人是你的……”
  “朋友。”
  伯爵真诚坦荡的解释。“抱歉,因为上船时他对你很粗鲁,令我生出不必要的疑虑,希望你不介意。”
  修纳单纯感到诧异。“像阁下这般好心的贵族很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爵不在意的一笑,为他的话叹了口气。“但请相信,并非所有贵族都如刚才你遇上的……那么糟糕。”
  那种微怅的笑让他想起某个人。
  清澈的绿眸碧若湖水,长长的睫毛轻闪,衬得双瞳深楚动人,柔美的唇角含着笑意,仿佛春风中绽放的美丽蔷薇。她是那样美,又那样沉静,独特的精致仿佛融入了骨血,无论任何举止都异常优雅。严谨的贵族教养造就了她的气质,也塑造了温柔自制的性情,只有在他怀里她才会展露真实。
  初见时她还有健康的神采,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苍白憔悴。
  她的压抑挣扎,他全然无能为力,甚至一度给予了最难堪的伤害,她沉默的忍耐,命运却报以无止境的残忍,榛绿的明眸最后成了绝望的死水……
  即使闭上眼,阳光仍然刺痛了双眸,修纳猛然坐起来。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两三个人在遮阳伞下休憩。
  远处看书的人被惊动,望了一阵,合上书走过来,赫然是前几天见过的温森伯爵,关切的察看他的神色。“你脸色很糟,需要我替你叫船医?”
  “不,谢谢。”修纳抑下心事,抬眼无意扫到温森手中的书,目光停了一刻。
  他记得这是一本禁书,其中有关于贵族与帝国的剖析,犀利的观点极其大胆。此刻却出现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视线,温森伯爵有一丝意外。“你识字?”
  修纳答非所问。“我以为贵族会希望烧掉它。”
  “你看过这本书?”又一个惊讶,温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书页。“就常规而言或许如此,但个别贵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没想到遇上一个读者,伯爵由衷的高兴,在他身边坐下。“能否说说你的感想。”
  修纳沉默,他从未想过这本书竟出自贵族之手。
  温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的背诵了大段指责贵族滥用权力的篇章。
  惊异渐渐平息,修纳重新打量温森伯爵。
  或许早该想到,书中不少惊世骇俗的思想需要极高的眼界,还需要将书稿付印刊行的金钱及特权,这些绝非平民所能拥有。
  “很惊讶阁下置疑贵族阶层存在的意义。”修纳审慎的措辞。“毕竟您是伯爵。”
  温森身上有种安然沉稳的气息。“写作的时候我仅是旁观者,智慧与地位财富无关。”
  “既然您认为现存的阶层已经腐朽,为何又提出保留贵族的必要。”
  “在平民眼中,贵族是令人厌憎的存在。苛刻暴戾、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的搜刮金钱,为自己掘墓而不自知。”温森委婉的措词,平和的分析。“但另一面,却又有长期熏染而成的上乘品味,领会文明精髓需要数代优渥的环境及艺术教育,注定只能是少数人。贵族研究精致的美食,写出细腻的诗歌,欣赏戏剧与音乐,通过赞助有才华的艺术家而催生出极致的杰作,他们的眼界决定着文明提升的方向。没有贵族或许能减少一些苦痛,但也将是一个庸常无智的社会。”
  修纳的视角与温森迥异。“无论怎样的优点,仍改变不了贵族寄生虫的本质。”
  温森苦笑了一下。“当然,也可以换另一种说法,他们吸取养分,绽放精华,就像树木上开出的鲜花。”
  “鲜花过盛的树木第二年会枯死。”修纳的话语冷淡而锋锐。“恕我无礼,被吸血的人可不会为蚂蟥的存在而欣悦。”
  温森并不介意对方尖锐的言辞,眼中闪着睿智的光。“上层贵族及皇室确实拥有特权,并且贪婪的滥用了特权。他们本该以公正的态度治理帝国,用法令和智慧引导各阶层保持平衡,却为私欲而扭曲了法律。最可怕的是上位者缺乏仁慈,以暴力和残虐的手段压制民众,长期教化下,民众也变得异常冷酷无情,对世事毫无怜悯,仅剩下诅咒和憎恨。”
  从修纳记忆以来,生存就是一项艰辛而坎坷的挑战,从未展示过温情脉脉的一面。贫民区的人对严苛的责罚和残忍的酷刑习以为常,并时常将学自贵族的手段用在某个倒霉者身上,从不认为有什么失当。
  温森显然对这样的现实另有见解,智慧的脸庞忧郁而沉重。
  “当整个社会都变得残忍无情,贪婪和自私横行,毁灭也就为期不远。商人及工厂主极其富有,不满于传统限制和不断增加的税收,在议会收买了代言人,将供养贵族的税务转嫁给平民;低级贵族仅有名义上的尊荣,对高阶贵族的轻慢深怀不满,而最具地位的人却只懂得紧抓权力。各种阶层彻底对立,皇帝陛下无计可施,帝国实质已近分裂,只在等一个互相厮杀的时机。”
  修纳禁不住反问。“既然阁下洞悉根由,为什么不建议取消特权,推行新税令,消解激化的矛盾。”
  温森十分无奈。“持有权力的人永远不肯让出利益,哪怕会因之灭亡,任何触动他们利害的举措只会让崩坏加速。僵化的机制运转太久,已经失去了调整的可能。”
  似乎预见了异日的情景,温森情绪消沉。“或许某一天巨变将改变这个时代,愤怒的击碎一切,无论美丑好坏。民众的怨恨犹如磨石,将复仇之刃研磨得锋利无比。仇恨越盛,变革时与旧秩序的决裂就越彻底,他们会拒绝皇帝的安抚,拒绝温情的诉求或恐吓的拖延,用最绝决的姿态横扫一切,而后……”
  怜悯的叹息了一声,温森缓慢道。“而后他们像婴儿一样茫然,民众空有毁灭的欲望,却对毁灭后随之而来的一切一无所知,最终落入投机者的掌控,沦为野心家的棋子。我只希望这一过程尽量短暂,海啸过后仍能残存部分精华,不至于悉数崩毁。”
  修纳静默了一阵。“那么之后又如何?”
  温森摩挲着书籍封底的地图,仿佛从历史高处俯瞰。“野心家凭力量与机遇踏上权位,重复另一个时代的轮回,又或许……”
  “分裂?我认为这一可能性更高,假如缺乏强有力的统治者,帝国会出现多个拉法城。”
  “没错,几个虎视眈眈的邻国尤其希望如此。”没料到少年有这样的见解,温森藏住惊讶回答。“尽管帝国近百年不曾与外敌交战,但并非永久。特别是一个大国衰弱,邻人都会尝试从它身上咬下点什么,特别是紧靠的利兹国。”
  温森随手在纸上划出简略地形图。“利兹与我国相邻,两国之间的蓝郡不属于任一国,是一块双方默认的缓冲,它富庶平静,紧邻我国的尼斯城,尼斯城有什么?”
  “铁矿。”修纳接着说下去,深眸漾起洞悉的冷意。“与休瓦城同样重要,那里出产的铁支撑着帝国的工业。”
  温森欣赏的点头。“铁是大国的骨骼,利兹国垂涎已久,假如西尔瓦解,他们一定会趁机吞没尼斯。”
  修纳接口。“甚至不必用兵,只需以丰厚的利益相招,尼斯城就会投入他们的怀抱,崩散的帝国无法开出更优越的条件。”
  “没错。”激起了深谈的兴致,温森动笔将边际线延伸过去。“首先是尼斯,而后一个接一个,分裂的行省无法对抗利兹,将逐一被侵占。数百年——或许用不了这么久,吞并的资源和利兹的富庶将加速这一过程,最终他们的领地会到达这里。”温森重重一笔,划到帝国另一端边界。“利兹的殖民地——西尔国的新名字。”
  “必须重新崛起一个强势的中枢。”修纳下了结论。
  温森表示赞同。“而且不能太久,否则帝国将过度衰弱,难以对抗侵蚀。”
  修纳思考了片刻。“利兹国军力较弱,资源也不如帝国丰富,我认为他们会很谨慎,公然入侵会激起西尔民众的反弹,同仇敌忾绝非利兹所乐见。”
  温森越来越激赏。“说的对,聪明人会挑最省力的方式,而不是愚蠢的滥用枪炮。据我所知利兹皇储精明强干、雄心勃勃,对政事颇有见地,很难预料届时会采用何种手段,极可能会成为西尔的关键威胁。”
  衰朽的帝国,窥伺的邻人,无法预期的未来。
  讨论陷入了沉寂,许久后温森伯爵微笑。“抱歉,此时才问或许有点奇怪,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修纳。”
  “修纳?”伯爵带着试探询问,“姓氏是?”
  “我出身平民,与贵族没有任何关系。”修纳明白对方想问什么。
  温森伯爵沉吟半晌,凝视着他,姿态平和而尊重。“那么修纳,在这漫长无聊的旅途中,你是否愿意多交一个朋友?”
  贵族
  -->
  “洛,你知道温森伯爵?”
  “温森?”秦洛正拔下靴子,闻言一愣。“你在船上遇见了他?”
  修纳简略的叙述了经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见过,只听过一些传闻,你最好离他远点,那家伙假如不是伯爵,恐怕早进了审判所。”躺在地铺上,秦洛打了个呵欠,午夜的一场风流情事消耗了不少体力,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
  “说详细点。”
  被踢了一脚,秦洛勉强提起精神回应,“温森的出身相当高贵,像林家一样,是西尔国最古老的名门之一。据说学识修养极高,可惜太不识趣,时常写一些耸人听闻的东西,让皇帝陛下和议会极其不满。最后碍于家族关系,将他软禁于领地,终身不许踏入帝都,禁绝一切著作。”
  修纳觉察到话中的漏洞。“既然禁止离开领地,伯爵怎么会出现在这条船上。”
  “谁知道,也许陛下又有什么新的敕令。”秦洛不以为然,他对失势的伯爵不感兴趣,扯过薄被覆上,很快陷入了深眠。
  黑暗中传来均匀的鼻息,船轻轻摇晃,走道上有隐约的调笑低语,一切宁静而安逸,这是真实存在的现实,而非地牢里的梦境……
  修纳枕着手臂,凝望弦窗外灿亮的星空,久久无法入睡。
  温森伯爵为人谦逊低调,品味高雅、见解独特,对时局点评切中利害,总能将纷繁的事物三言两语剖析分明,开阔的思维加上智慧的见解,令修纳受益匪浅。
  漫长的航程中,两人的交流更多像授课。
  伯爵深入浅出的谈论制度、君主、议会、地缘政治、阶层冲突等主题,从学者的角度解析,引领修纳接触各类学说及军事研习,诸如棱堡攻防、火炮运用、兵势优劣等等,甚至学习上流社会的谈话技巧、礼仪规范、品酒击剑……温森广褒的学识令人叹为观止。
  尽管不懂伯爵为何慷慨无私的倾囊而授,但修纳确实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提升,以前所未有的视角认知事物,眼前仿佛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时间飞一般滑过,当船驶近帝都,俩人的友情也已积淀深厚。
  与秦洛兄弟般的情谊不同,温森像一位全方位的导师,亲切和蔼又倍受尊敬。
  “书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我送你这个。”临别前夕,伯爵将一套衣服交到修纳手中。“我让仆人把衣服改了一下,希望你不介意这微薄的赠礼。”
  簇新的衣服熨得干净笔挺,修纳接在手中一时无言。
  “修纳,你很特别,以你的头脑加上坚毅的性格,注定将有所成就。”伯爵话语微顿,神色不无惋惜。“可惜这段时日太短,假如有机会进皇家学院修习对你会更有帮助,只是平民必须有推荐信,而我目前又处境不便……”
  温森伯爵没再说下去,像对待绅士般与少年握了一下手。“很高兴和你度过的这段愉快时光。”
  “我很好奇。”疑惑在心底盘旋多时,修纳最终问出来。“为什么教我,您真不明白我会怎样运用这些知识?”
  “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你会为这个时代带来某种变化。”温森意味深长的眨了下眼,心照不宣。“就个人而言,我很期待。”
  “即使可能出现您所不愿见的局面?”
  “那也是神的旨意,就如神让我们相遇。”温森含笑而答。
  修纳凝视良久,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对贵族,而是对一位尊敬的长者致礼。“多谢阁下的教导,但愿再次重逢不会令您失望。”
  “哦……”伯爵缓了一瞬,平淡的答道。“我想不太可能,尽管我在船上相当自由,实质上却是被帝国判处死刑的犯人,如今既然押送到终点,时间也不多了。”
  死刑犯!?
  修纳不可置信的盯着伯爵。
  长达数月的讲授期间,温森伯爵至始至终从容不迫,从未流露过半分即将面临死亡的阴影。
  温森平静的翻着心血凝成的著作。“我写的东西不被时代所接受,某些文章让一些议员感到不安,受这样的判决已经很侥幸,至少逃过了审判所。”
  “您身边有六名卫兵?”一瞬间作了决定,修纳扫了眼距伯爵十步外的护卫。
  “谢谢修纳,无须替我设想逃走。”温森温和的否定,坦然自若,仿佛死亡不过是一场远游。“命运女神对我十分宽厚,既让我生而得享优裕自由的生活,又领悟到学识与思想的乐趣,甚至还能将浅薄的思维编著成书留给后世,我已十分满足。”
  修纳蹙起眉。“为您的见解和智慧而死?我不认为合理,该死的是下这道愚蠢命令的人。”
  “感谢你替我不平,一些朋友也曾为挽救我的生命而尽过最大努力,判决已是无可更改。”摘下单片镜慢慢擦拭,温森睿智的双眼蕴着看透世事的沉静。“我的思想对皇权与贵族而言是毒药,他们不愿看见隐在表层下的激流,宁可闭上眼睛掐灭警告的声音,这个帝国腐朽、堕落、摇摇欲坠而又拒绝任何改变。”
  “与其听凭那些朽烂的议员裁断,不如活着见证未来。”修纳换了一种方式劝说。“难道您不希望亲眼验证历史的走向?”
  “修纳,我得承认你的话很有诱惑力。”伯爵目光闪了一下,相当愉悦的笑了。“可我不能,陛下给了我特权,我却用这特权去置疑自身阶层的存在意义,这已是一种背叛。何况我托庇家族才得以独立写作及思考,同样负有责任维护家族荣誉,不能让它因我而蒙上污名。既然我做为一个贵族而生,也该像一个贵族而死。”
  “我不能看着朋友无辜送命。”修纳并不放弃,“逃走不会伤害任何人,真正的亲人挚友都不希望您毫无意义的死。”
  “谢谢修纳,很高兴能在结束前遇上你。可我不愿挑战法律的尊严,尽管这尊严已被滥用,请你理解。”伯爵意志坚决,儒雅的面孔初次呈现出贵族的骄傲。“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拥有广阔无边的前景。请替我看帝国的演变,这样纵然离去,我仍能与世界同在。”
  劝告对心意已决的人徒劳无用,修纳唇角紧抿,下颔僵硬。
  伯爵示意新朋友坐下,倒了两杯红茶,他不在乎近在眼前的死亡,反而对新交的朋友兴趣十足。“我一直诧异,你的年龄与思考方式全然不符,能说说你的经历?就当是满足一个垂死之人的好奇。”
  修纳静默了很长时间。“您相信人有灵魂?”
  “灵魂?”没想到会突然提到这一问题,温森想了下。“那是神话,与这有关系?”
  “您有丰富的学识及广博的见解,是否曾设想借助某种特别方式,使一个人的灵魂转移到另一具身体。”修纳的声音轻而沉。
  “你是说……”温森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态。
  “或许您所见的并非真正的我,仅是这具躯壳中的借住者。”
  理智一方面让温森拒绝相信,另一方面却开始思考真实性及可能造成的影响。
  “你是想说灵魂交换?像……”
  “像换一件衣服。”修纳述说着听起来不可思议的妄想。“比如将衰老的、丑陋的、毁损的肉体置换成年轻健康的身躯。”
  “不,不可能。”以学者的头脑思考了片刻,温森渐渐察觉出其中的荒谬。“这将导致可怕的混乱,绝不可能有这种方式,你是在开玩笑?”
  话到嘴边又趋于保留,修纳选择了模糊。“或许。”
  “谁能拥有神灵的力量?”温森并不相信,却情不自禁的衍生推想。
  他能感觉出修纳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与年少的外貌截然不符。
  或许是眼神中潜藏的成熟冷定,或许是某种内敛的锋锐,让修纳的气质矛盾难解。他还记得初见是在休瓦上船,当夜基地大火……
  “休瓦研究所?”温森脱口而出。
  休瓦基地中藏着帝国最机密的研究中心,由最具威望的将军坐镇。议会慷慨的拔款,耗费天文数字的资金,没人知道究竟在研究什么……
  修纳眼眸微闪,无形印证了猜测,伯爵的神情变成了悲悯。“天哪,不该有这样的技术,它会带来恐怖的灾难,假如是真的,我只能向神灵祈求宽恕。”
  修纳缄默不语。
  温森越想越惊悸,冷静消失无踪。“不,它会导致秩序的崩坏。本该入土的亡灵将永远紧握权力,死神也无法令他们避退,社会失去更新的力量停滞不前,自然的循环被人为恶意扭曲,修纳!请告诉我这仅仅是出自虚构,并非真实!”
  “对,这只是臆想,请忘了它。”沉寂片刻,修纳如愿的否定,脸庞却无丝毫笑意。“抱歉我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
  温森松了一口气,脸上仍带着将信将疑的惶惑,理智与常识割裂了思维,隐忧萦绕不去。
  黄昏时刻,船靠上帝都码头,被卫兵押送下船的最后一刻,温森伯爵转过头,盯住送别的朋友。“修纳,假如——你所说的玩笑属实,可能的话请毁了它,否则终有一天,人类将被自己毁灭!”
  这位高贵的智者对逼近的死亡毫无畏惧,却为飘渺难辨的远景忧心忡忡,带着满腹忧虑,温森伯爵在士兵列队押送下渐渐远去。
  “真是个傻瓜。”秦洛在朋友身畔目送伯爵的背影。
  “他是真正的贵族。”修纳倚着栏杆长久的凝望,沉思的眼眸深不可测。
  短暂的给养补充完毕,船再度启航。
  随着一声长鸣驶向了未知的彼岸,将黑暗的帝都抛在身后。
  遥远的天际逐渐亮起了晨星。
  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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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懊热的八月,懊热的南方城市。
  秦洛对新调任的城市满意之极,尽管职位是平调,但从休瓦调到富庶的南方,他的腰包无疑将在短期内飞速膨胀,累积的金钱将成为打通下一步关节的重要助力。当地人精明势利,一眼看出新调来的上校野心手段兼具,又正卡住稽查这一肥差,无需过度敲打,金币哗哗的流入了秦上校的口袋。所以秦洛很愉快,非常愉快,假如不曾接到远方的来信,他的好心情会持续更长时间。
  反复把信看了三遍,确定上面每一个字的真实,秦洛用打火机烧掉了密密麻麻的信纸,看着洁白的纸笺化为灰烬,他靠在椅背上久久发呆。
  新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别墅。
  灰色的砖墙上爬满青翠的绿藤,庭院喷水池中立着吹号的天使,内廊衬饰精美的壁画,装潢舒适而典雅。秦洛走近长廊尽头的击剑室,并不急于推门,在长窗外伫立了一阵。
  修纳正与几名军人激烈的格斗。
  瘦弱的身形变得灵活有力,苍白的肌肤焕发着健康的光泽,修长的肢体呈现出匀称优美的肌肉线条。从最初的挨打到教官难以抵御的强悍,仅仅在数月之间。
  这是训练的一部分,同时进行的还有射击与刀术,修纳的目标是用最短时间恢复昔日的矫健,看来显然已经成功。
  秦洛注视良久,终于推开门。
  修纳听见声响抬头,立即中断了搏斗。秦洛挥了挥手,如释重负的军人几乎是爬出室外喘息。
  修纳头发如水洗过般透湿,汗顺着发梢滑落,紧紧盯着他。“怎样?还没收到消息?”
  “她还活着。”从休息区的银盘中拈起一块甜瓜,秦洛极慢的啃咬,尽量轻描淡写。“由于杀了人,事情闹得有点严重,为了林家的声誉没有公开审判,最后被剥夺军职秘密囚禁,大概要关上一段时间,事态平息后再行释放。”
  “囚禁?”扣在桌沿的指节发白,修纳闭了一下眼。“……没有其他伤害?”
  秦洛弹指将银签丢回盘中,扯过毛巾拭手。“没有,毕竟她是贵族。但前途就此中断,终身无法洗脱污点,将来也不可能再任军职,所以我和她的婚约解除了。”
  紧绷的神经稍缓,修纳接着追问。“会关多久,什么时候出来?”
  “不清楚,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能探出她关在哪?”
  秦洛回避了他的视线。“休瓦基地公爵辖下,你不可能有机会。别再妄想,你必须离她越远越好,否则只会招来更多麻烦。”
  修纳尽可能的抑制情绪,语调却泄露了激动。“你要我置之不理?她是为我才遭受这一切!”
  “那又如何!去基地劫人,要我费尽心机帮你回去送死?”秦洛失控的吼出来,突然按了按额角,再开口语气已恢复了自制。“就算背上罪名,几年后她仍是公爵小姐,依然不是平民所能奢望,你们根本就不该有交集。逃过一劫已是侥幸,别再妄想,忘了她吧。”
  紧抿的唇不再开口,秦洛拍了拍修纳的肩,沉重的心头稍感安慰。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一周后挚友的失踪显然意味另一种回答。
  带走了少量金钱和几件衣物不告而别,修纳搭上了去另一个城市的船,书案上留下了一张简短的字条。
  谢谢,洛。
  放心,我会珍惜她给的命。
  保重,再会。
  城市的中央广场响起了钟声,宣告三年一次的征兵正式开始。
  募兵处挤满了喧闹的人群,轰嚷拥挤的争夺,多半是被艰难的生活逼得别无选择,希翼加入军队混口饭吃。过度拥塞导致人人满腹怨气,推撞中接连传出咒骂。
  后方哄嚷得不可开交,前方的人却忙于吸引征兵官的注意,司空见惯的军官心无旁鹜。“名字?”
  “达雷。”一个强壮的大汉排在了前头。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我是铁匠。”
  扫了一眼体格判定初审合格,军官潦草的登记了身份,“去那边身体检查。”
  铁匠的成功激励了后方的人群,愈加沸腾起来,接二连三的报上名字。瘦弱者被毫不留情的剔掉,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征兵官挑剔的目光。
  有条不紊的筛选持续进行,一些落选者不死心的纠缠,征兵官一概刻薄以对,“军队不是救济所,只要能打仗的人,想要饭去做乞丐,下一个!”
  不断有人被涮下去,长长的队伍丝毫不见缩短,队列中挤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在一堆臭哄哄的粗汉中格外醒目,仿佛对周围嘲笑的视线毫无感觉,异常安静的等待。队末一名壮硕的男人不怀好意的挨近,仗恃着悬殊的体格意图插队,没人看清少年做了什么,只一瞬,壮汉踉跄的跌退,青白着脸瞪了半天,悻悻的回到了队尾。
  轮到少年,忙碌的征兵官头也不抬。
  “名字。”
  “修纳。”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佣工。”
  征兵官抬头一瞥,愕然脱口。“开什么玩笑,小鬼也来应聘,滚一边去。”
  人群爆出了哄笑,纷纷嘲弄。“滚开小子,去找妈妈哭吧。”
  “毛没长齐就敢跟人抢。”
  “就那小个头,还没枪高呢。”
  哗然哄笑中少年依然坚持。“我符合规定的年纪,这是身份证明。”
  规定的年龄是十七,少年看来最多十五,征兵官一口拒绝。“回家吧小子,军队不要你这样的,多吃几年饭,胳膊能拿起枪再说吧。”
  人群再次哄笑,一声突如其来的痛叫转移了人们的注意,
  在少年处碰壁的壮汉再度插队,殴伤了一个倒霉鬼,顺利挤进了前列。
  “如果我赢了他?”少年突然开口。
  “凭力气决不可能,少玩些奸滑的小把戏,我确定……”
  征兵官轻蔑的话还没说完,少年像一只灵巧的猎鹰翻出去,落在得意洋洋的壮汉面前。周围的人眼前一花,壮汉被一记重踹踢出去,飞越两三个人撞地昏厥过去,庞大的身躯扬起了一阵灰尘。
  一片寂静中少年走回来,一翻腕夺过了征兵官的佩枪,砰然一声枪响,人群惊哗的退开,空出了一个大圈。
  垂下的枪口冒着烟,百米外的钟楼上落下了一只鸽子。
  递还枪,少年的眼眸定在征兵官脸上,森然令人生畏。“还要什么条件?”
  目瞪口呆了半晌,征兵官递过了表格。
  新兵训练相当辛苦。
  老兵的压迫欺辱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气,唯有修纳对各种难以负荷的操练甘之如饴。他已经很强,仍在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更强。
  铁匠达雷近乎虚脱,长时间的负重奔跑耗尽了体力,黝黑的面孔变为汗淋淋的苍白。抵达终点时,队伍里只剩十分之一的人能勉强站立,看热闹的老兵在一旁嘲笑,对例行下马威乐此不疲。
  扔下沉重的背包,达雷扶着膝盖喘气,无意听见三个老兵的低议,不怀好意的眼神正盯着缓步消解疲倦的修纳。发现达雷的视线,其中一人比了个下流的威胁手势,依然肆无忌惮的谈笑。
  显然那小子过于精致的面孔引起了某些邪念,达雷皱了皱眉。
  几周训练相处下来,他知道瘦弱的修纳耐力极佳,但老兵的恶意侵扰又是另一回事,禁不住找了个机会私下提醒。“修纳?”
  正排队打餐的少年无表情的回头。
  “小心一点,最近可能有人找碴。”达雷声音很低,并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意外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修纳罕见的开口,微冷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谢谢。”
  之后的几天或许修纳有所警醒,一直不曾落单。新兵训练逐渐接近尾声,一天夜晚熄灯前,连长突然点名。“修纳出列,去三号仓库搬东西。”
  入夜时分仅点了一人,傻瓜都能看出陷阱。见修纳一言不发的下床,达雷忍不住扬声。“他一个人或许不够,长官,要不我也去。”
  连长似笑非笑,语气凶狠。“你倒够义气,但该学着做个聪明人,闭上嘴老实睡觉!”
  灯熄了,所有人都明白修纳被单独叫出去意味着什么。
  看不惯少年平日冷淡的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沉默不语,没人乐观到认为修纳能全身而退,议论声渐渐低下去,达雷翻了个身难以入眠。那小子还未成年,长得又太秀气,根本不该进入狼群般的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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