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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之名》紫微流年

_7 紫微流年(当代)
  “停火不可能,交出人质,我放其他人离开。”公爵淡漠的脸像在瞧一具尸体。“你必须死。”
  “我随你处置,但必须停止杀戮,否则他一起陪葬。”刀尖压紧了一丝,财政大臣的外衣上渗出明显的血渍,恐惧和疼痛令俘虏汗如浆出。
  林毅臣负手盯了片刻,意外的点头。“我答应,反正已清理得差不多。”
  一枚烟火飞向天空,爆裂后释出醒目的绿烟。这无疑是约定的密令,远方的炮声随之终止,突然而至的寂静让场面愈加僵窒。
  “什么意思!他们……都死了?”肖恩激得双眼通红。“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公爵浮出轻蔑的笑。“肖恩?或许你能好运的活到亲眼见证战果,我不怎么想杀你,但愿所有的臭虫都和你一样蠢。”
  “你这个屠夫,疯子,我诅咒你下地狱!”肖恩完全发狂,口不择言的咒骂。“你不会有好下场,还有你女儿——堂堂公爵小姐被菲戈睡过,在贫民区被叛乱者压在身下,那个像你一样绿眼睛的婊1子——”
  公爵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杀意。
  几乎与此同时,肖恩踉跄跌倒,咳出了两颗沾血的牙。
  这一记重拳来自菲戈,他抛下了人质,凶猛的一击让肖恩险些昏死。
  秦洛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公爵换了个手势,轰然齐射的子弹尖啸而出。
  菲戈揪住肖恩翻滚,躲过了第一波枪击,子弹嵌入地面激起了尘土,平坦的地面突然开裂,崩裂的大坑吞噬了无力逃跑的俘虏和叛乱者。
  坑不深,底下却是复杂的矿道,敌人逃入了井道,追赶的士兵被埋伏在矿道内的叛乱者狙击,稍一阻窒,错综复杂的暗道已掩没了敌人的身影。
  “将军,请谨慎行事,那位大人还在敌人手中。”秦洛铁青着脸压低声音,话语急促。
  “你错了。”林毅臣冷戾无情的眼眸杀机翻涌,令人不寒而栗。“他被叛乱者挟持,意外身亡。”
  “将军!请容我冒昧提醒,财政大臣身份特殊,死在休瓦极可能引起攻讦,或许会损害您的声誉!”
  “休瓦叛乱积年已久,这一牺牲换来帝国重镇的安宁,陛下会理解。”公爵声冷如冰。
  复杂的路线令士兵难以追踪,也让林公爵耗掉了最后一丝耐心。“撤回士兵,把新研制的磷弹抬上来,趁老鼠没逃远,将它们彻底埋葬。”
  “将军!这样做被您的政敌知晓将不堪设想,我愿带一队士兵进行全面搜捕,救出财政大臣,相信适当的说服能让他获救后谨言慎行,以免您将来在议会上受小人非难。”
  秦洛焦灼的劝谰极其恳切,但并不足以改变林公爵的决定。
  “上校想的很周到,但我喜欢省事点的做法。”秦洛还要再说,公爵已大步走开。“不必再说,这是命令。”
  秦洛定在原地,脸色难看到极点。
  幽黑的矿道内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心跳。
  “……菲戈……”丝丝吸气中有人开口,夹着因剧痛抽搐的急喘。“我又把事情搞糟了……对吗?”
  菲戈没有回答,紧压住肖恩肋间不断溢血的伤口。
  奔逃时肖恩中了枪,伤口位置不佳又失血太多,气息已经很微弱。或许仅有在这个时候,少年才会褪去强横固执的任性,脆弱的自我怀疑。
  “是我的错……他们都死了……”死神徘徊在肖恩身畔,喑弱的自责模糊不清。
  “是我的错,我没有像答应你父亲的那样照顾你。”事情至此,责备不再有任何意义。
  “你一向我行我素,可黛碧、乔芙喜欢你……所有人都重视相信你,凭什么……”肖恩喃喃自语,越来越衰弱。“在你眼里我只是找麻烦的小孩……我想我有点嫉妒……”
  单调的滴落声响在坑道,地下水和矿油积成了浅洼,浓重的血腥甚至压过了矿油的臭味。
  这是一处毫无出路的死矿,矿外有数不清的敌人围困,已经到了绝境。
  “他要把我们都杀了……”血涌上喉咙,肖恩咳了一下,“我害了所有人……”
  几名幸存者在烟头微明的星火中等待最后的时刻。
  菲戈沉默的托着肖恩,少年低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真希望有人能让他下地狱,是我给了那魔鬼机会……对不起菲戈……我……不可原谅……”
  汩汩淌出的鲜血逐渐冰冷,肖恩的声音消失了。
  菲戈正要低头触探他的颈脉,惊天地动的巨变忽然降临,仿佛一枚无形的巨手撕裂了矿道,蓝色的火光灼痛视野,世界轰然坍塌。
  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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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瓦街头的炮声停了,硝烟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夷为平地。
  贫民区一片狼籍,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尸骸,存活下来的人失声哭泣,在血泊中翻找亲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溃。
  这场交锋对军方而言极为轻松。
  首先是军士喊话通令叛乱者交出失踪的财政大臣,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随后步兵与炮兵交替前进,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击开路,犹如小刀切黄油般顺利,以压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个死角,很快只剩单方面的屠杀。
  城市里大量尸体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将的指挥下,一具具尸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马车拖到城外焚烧掩埋,车行过的路面鲜血淋淋,渗入了粗砺的石板,多年后仍有洗不去的暗红。焚烧的黑烟遮蔽天空,日色半隐半现,像一个泣血的伤口悬在天际,昭示休瓦人不驯所付出的代价。
  林伊兰不曾参与,但从其他营队士兵的谈话中推想出境况的惨烈,恐惧和忧虑如巨石压在心口,连日辗转反侧,愈加消瘦下去。
  接到父亲传唤的指令,她几乎失去了面对的力气。
  当耳光摔过来时她没能站稳,撞上了坚硬的桌角,温热的血自额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开。
  耳畔嗡嗡响,辣痛的脸像要烧起来,眼前的东西似乎在摇晃,变得虚幻而遥远。父亲的脸模糊不清,定在远方一动不动。这让她略微清醒,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风暴。
  “我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字字的话语像冰又像火,犹如淬毒的剑。“你把自己变得那样低贱,给林家带来无尽的耻辱,更为了贱民背叛帝国,背叛军队,背叛你的父亲!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有多失败,费尽心血竟然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血流到睫毛上,她闭了一下眼。
  “我以为给了你足够的教育,你却为低等的欲望忘了自己是谁,像一个放荡的娼妇,沦为贱民的笑柄,令整个家族蒙羞,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头脑,让你不知羞耻到这种境地……”
  “他死了?”持续良久的怒骂过后,林伊兰哑声问。
  毫不意外又一记耳光落在麻木的脸颊,这次她没有跌倒,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杀了他?”
  “杀?”林毅臣怒极而冷笑。“我不杀他,死人不足以给你教训,我让他活着,这样或许你能记久一点。”
  “请放过他,我会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证以后有所不同。”林伊兰明知绝望,仍不得不恳求。
  公爵冰冷的盯着她,按铃召唤,副官应命而入。
  “带她去底层第三水牢。”冷峭的话语溢满恨怒。“但愿看过后能让你略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备森严,一层层往地下延伸,底层是最阴暗潮湿的一层。
  条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长满青苔,不时有水从顶缝渗落,形成了一处处积水,黑暗的囚室一间间铁门深锁,鲜少有人能从这里活着离开。
  由于太深,地下渗出了矿油,林伊兰脚下不时打滑,矿油的臭味薰得她几欲呕吐,听着狱卒的述说,心渐渐沉入了冰海。
  “……第三间的囚犯是叛乱者头目,来的时候已经被爆炸烧伤全身,听说用了一种新研制的武器,相当吓人。日光会引起这可怜虫火烧一样的痛苦,唯有矿油的浸润能让他稍稍好过。不知为什么留着他的命,他根本无法离开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赌不是为审问,因为他没法说话……”狱卒回头好奇的打量,试探的询问。“有人说财政大臣被他挟持,虽然没死却跟这家伙一样惨,是不是真的?”
  没得到回答,狱卒有些失望,板着脸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厚重的钥匙打开锈锁,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铁门开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种有形的物质,浓重的压迫着感官。背后的走廊映入微光,仅能照出门内一小块污脏油腻的地面。
  走了几步,林伊兰踏入了一处水洼,地势从这里低下去,形成了一处水牢。
  “菲戈?”
  寂静的室内只有回声。
  她试探的摸索,污脏的矿油沾了一手,黑暗吞没了所有光线,什么也看不见。
  狱卒耐不住底层的秽气,避至上一层通道,林伊兰从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回去。
  “菲戈?”
  火把照亮的范围极小,光线之外是一片顽固的黯影,压得人难以呼吸。
  “菲戈……”
  林伊兰眼中漾起泪,极力压抑着啜泣,泪落入浮着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丝涟绮。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团模糊的倒影,接二连三的泪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么物体慢慢接近,逐渐映现出轮廓。
  那是个分辨不出形体的怪物,仿佛自地狱最深处浮现。
  丑陋得像一截烧焦的木头,焦黑的颅骨上嵌着一对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林伊兰僵住了,瞪着眼前的焦骸,无法开口,无法触碰,甚至无法呼吸。
  她不相信这是菲戈,但那双复杂而又悲凉的眼,她绝不会认错。
  他看着她。
  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绝望。
  没有风的囚牢,只有泪水跌落的微声。
  许久,他动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树般的肢体。
  或许这曾是一只灵活而稳定的手,此刻却变成斑驳焦烂的一团,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迹。
  林伊兰无法移动分毫,眼睁睁看着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坠落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尽全部意志,吸着气握住了那只不成形的手。
  幽冷的地牢深处,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冲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脸颊泪痕斑斑,制服沾满了脏污的油渍,林伊兰扑到角落近乎抽搐的呕吐,显得异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没有动,抽着烟冷冷的看。
  直到她停止呕吐开始喘息,周围渐渐有卫兵探问,他才拧熄了烟,走过去扶住她的腰。“很难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亲昵的语气让一旁的士兵知趣的退开。
  林伊兰抬起头,散乱的眼神逐渐聚拢,本能的挣了一下,被他强行箍住。
  “听话,我亲爱的未婚妻,这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戏谑式的劝慰隐藏着警告,她垂下眼,没有再挣扎。
  把她带回宿舍,锁上门,秦洛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太激动,先把情绪冷静一下。”不复乔装的温柔,话气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兰一直没开口,对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
  “你怀孕了,对吗。”秦洛既不激动也不恼愤,毫无半点感情的询问。“孩子是地牢里那个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痉挛了一下,林伊兰抬起头。
  “别像母狼一样看着我。”秦洛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烟盒。“我可以当什么也不知道,让订婚仪式照常举行。”
  林伊兰沉默,秦洛继续说下去。
  “甚至可以宣称孩子是我的,作为我的长子让你生下来,视如亲生一般养育。”
  “条件?”他当然不会仅是个大方的好人。
  “杀了那个男人,我不希望他活着。”秦洛阴沉下来,盯着她的眼神带着无法描述的憎恨。
  杀死……菲戈?
  林伊兰指尖开始发抖,险些捏不住杯子。“为什么?”
  “难道你认为理由还不够充分?”秦洛嘲讽的反问,目光掠过她的小腹。“杀了他,而后本份的做秦夫人,我保证善待这个孩子,这已是超乎想像的让步。”
  “……为什么让我……”
  “因为林公爵要他活着,而我想他死。”撕下温文有礼的面具,秦洛显得厌恶而不耐。“你可以选择究竟听谁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发现,绝不会让你有机会生下它。”
  长久的静默后,秦洛拉开门。“我给你一星期考虑,你该清楚时间不多了。”
  门开了又合上,房间只剩她一人。
  林伊兰环住身体,无法遏制的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臂上传来推搡,眼中映入安姬的脸,紧张的唤着什么,隐约听到片断的字句,林伊兰挣扎着握住下属的手反复乞求。
  “不……不要军医……求你……安姬……不要……”
  破碎的请求尚未得到回应,她已支撑不住身体,在高热中昏迷过去。
  胸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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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乱的梦境犹如地狱,时而是熊熊燃烧的火刑柱上焦黑扭曲的人体,时而变幻成阴冷浊臭的水牢,恐惧犹如附骨毒藤缠绕着她,直至落入黑暗的深渊。
  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可惜神灵并没有仁慈的回应这一请求,当神智恢复,林伊兰回到了比恶梦更糟糕的现实。
  “长官!”安姬的面庞从模糊渐渐清晰,似乎松了一口气,露出喜悦的笑。“您终于醒了,这场高烧真可怕。”
  可怕?不,可怕的不是生病。
  安姬扶起她,在她身后垫上软枕,又端过水杯协助她喝药。
  “您坚持不肯请军医,我只好拿了药让您静养,已经昏迷整整两天了,再不醒我真不知该怎么办。额上的伤我替您包扎过,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下痕迹。”
  安姬没有问伤口的来源,也没问突然病倒的原因,只细致的提醒。“钟斯中尉来过,我想他看了可能会坚持叫军医,所以代为推脱了,等您康复后最好去致谢。”
  “谢谢。”她的声音仍残留着高烧后的嘶哑。
  “这不足以回报您曾给予我的帮助。”安姬清秀的脸温暖而真诚。“您太憔悴了,这一阵该好好静养,中尉嘱咐您多休息几天。”
  林伊兰恍惚了一阵,被子下的双手环住小腹,轻轻合上了眼。
  窗畔的人沐浴着柔暖的金阳,淡漠的眼睛空无一物。
  安姬暗暗叹了口气。“长官,您的信。”
  没人清楚长官被将军叫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安姬不敢多问,私下却禁不住担忧,只希望家书能让长官心情稍好。
  执着信的指尖被阳光映得透明,忽然一颤,薄薄的信纸没能拿住,落在了膝上。
  请假超乎想像的顺利。
  她的假期已全部用完,按理不复获批的可能,钟斯中尉却看也不看的签字批了病休,同时粗声吩咐。“滚回去多呆几天,回来的时候别再是这副鬼样。”
  林伊兰无话可说,敬了一个军礼。
  走出中尉的办公室,想起秦洛的时限,林伊兰往军营另一区走去。
  训练场上一群士兵起哄嘻闹,挑动各自的长官上场较技。秦洛虽然是贵族出身,却从不对下属摆架子,时常参与游戏式的竞斗,在场上依然一派轻松,反倒是对手的中校戒慎紧张,唯恐在人前落败。
  军官对阵比士兵较技更具吸引,引来无数人围观起哄。
  很明显,秦洛占了上风。
  中校受挫心急,更不愿输给外来对手,激烈的攻击越加破绽百出。秦洛退了两步,一闪避过攻势,侧肘一击,正中对手肩颈。中校脚下一软,臂上却被秦洛提了一把,避免了摔倒落败的局面。
  几下过手动作极快,旁边的士兵多半没有看清。
  中校输掉斗技,却对秦洛的手下留情心生感激。秦洛被下属笑闹着簇拥,大方的抛出钱袋请客,引起了满堂欢呼。
  嘈嚷中一个士兵挤上去说了几句,秦洛笑容微收,抬眼环视场内。
  目光所触尽是哗然喧笑的士兵,已找不到曾经出现的丽影。
  疾病如此可怕,在极短的时间内令人衰弱到不可思议。
  厚重的窗帘掩得严严实实,只余桌边的小灯,任何多余的光都会使病人难以忍受。嬷嬷完全瘦下去,苍老的皱纹爬满了脸,被褥下的身体虚汗淋淋,陷入了时断时续的昏迷。
  从出生起就在左右,无私疼爱、永远牵挂她的玛亚嬷嬷,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林伊兰跪在床边,将嬷嬷花白散乱的发收进睡帽,亲吻着干涩的手,没有悲恸,没有眼泪,没有面对垂死者的恐惧,只剩彻底的宁静。
  漫长而寂静的陪伴期间,林伊兰守在嬷嬷身旁,接过侍女的工作,为昏迷中的病人擦洗身体,更换敷帕,用湿巾浸润干裂的唇,细心的护理在侧,一如幼年时受嬷嬷充满爱意的照料。
  几个日升日落,她不让任何人插手,无微不至的看护,直到倦极睡去。朦胧中脸颊被温热的手触摸,她立即惊醒,反握住了枯瘦的手。
  病床上衰竭的面容漾起了笑,十余年不变的慈爱。
  “……我的小伊兰……”
  “嬷嬷。”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额,“对不起,直到病成这样我才回来。”
  “……我的孩子……”嬷嬷费力的碰了碰她的手,眼中流露着心疼。“……你太累了……”
  “疼不疼,或者我让医生给您打一针止痛剂?”
  “……我感觉到神在召唤我……”玛亚嬷嬷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目光似乎穿越屋宇,望见了云端之上的天国。“……伊兰,别为我难过……我老了,该去另一个地方了……”
  林伊兰喉咙哽得发痛,紧紧抓住嬷嬷的手。
  老玛亚黯淡的脸庞浮出了红晕,说话连贯了许多,“……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过去的事,别再责怪自己。你和爵爷不一样,你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冷酷无情,那是无法改变的、世上最美好的心……”
  “嬷嬷,别说这么多话。”林伊兰有种不详的预感。
  老妇人停下话语喘息,示意她打开床头的柜子,取出一个绒盒。
  掀开盒盖,林伊兰僵住了。
  一枚蔷薇胸针躺在深色丝绒上,细碎的珠宝犹如露水,在花叶间荧荧闪烁,美的令人心动。
  卡嗒一声轻响,盒子从她手中坠落,跌在了被褥上。
  胸针掉出来,被嬷嬷拾起放入她的手心。
  “……伊兰,别怕……我一直不敢让你看见,但你总得面对。”感觉到她的退缩,玛亚用尽力气把她的手蜷起,强迫她握住胸针。“事后我悄悄去找过那个孩子,给了一笔钱作为补偿,虽然无法弥补什么……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夫人对你的爱。这个家族让人流了太多血,做了太多不可宽恕的事,但你是干净的,不需要背负他人的罪孽……”红晕渐渐隐去,几乎可以看见生命力在消失。
  “嬷嬷——”蔷薇被林伊兰捏得变形,尖锐的针尖刺进掌心,丝丝鲜血染红了花托。
  “……伊兰……我爱你,会在天上看着你……”老妇人的目光暗淡下去,犹如一枝行将熄灭的蜡烛,落下了一滴混浊的泪。“别怕,我亲爱的……孩子……”
  林伊兰久久把脸贴在嬷嬷手心,直到粗糙的手变得僵冷如石,再也没有一丝温度。在死者身边呆了一整夜,她打铃唤来侍女送水,一点点替嬷嬷擦净身体,换上崭新的衣物,将乱发梳成光洁的髻,如生前一般整齐干净。
  嬷嬷无法葬在林氏家族墓地,林伊兰选择了平民墓园中一处阳光明亮的墓穴,墓边的矮树上有小鸟筑巢,毛茸茸的雏鸟探头张望。大理石碑坚硬平滑,绿草芬芳而柔软,让逝者宁静的安栖。
  林伊兰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石碑,亲吻着她亲手刻下的名字。
  葛玛亚在此长眠——她给了她的孩子全部的爱。
  宪政司有一个特殊的部门专事主理贵族的家族档案。
  年代久远的名门犹如一张巨网,覆盖着整个西尔国的各类上层权位,错综复杂又难以梳理,设有专职编录整理。这项工作繁杂而琐碎,不时要与一些面孔朝天的贵族打交道,无法带给人丝毫成就感,所以负责人夏奈少校时常情绪极糟。
  初夏的一天上午,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秘书一边接待访客,一边为难的瞟向紧闭的办公室,拿不定是否该通报心情恶劣的上司。
  人尽皆知夏奈少校定期被议会的老家伙刁难,需要办事的人从不在月度例行会议后请见,以免无辜成为少校泄愤出气的对象。可拜访的丽人异常坚持,秘书唯有硬着头皮敲门转述。
  不到一分钟,前一刻前还火冒三丈的少校冲出来,阴云一扫而空。
  “伊兰!真是你,我还以为听错。”夏奈十分惊喜。
  “我回帝都办点事,正好来看看你。”林伊兰点头致意。“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夏奈直言,吩咐秘书倒茶。“调回来没几个月我简直老了十岁,这个职务看来风光,处理的全是杂事,那些颐指气使的混帐让我疲于奔命,私人社交彻底化为乌有,想让我心情愉快,除非那群老家伙提前进棺材。”
  “据我所知这种可能性不大。”林伊兰淡笑。
  送茶的秘书目不斜视,看来已习惯上司口无遮拦的抱怨。
  “所以我的苦难永无尽头。”满腹怨气的牢骚在细看好友后忘却,夏奈蹙起眉。“你怎么会瘦成这样,休瓦真那么糟糕?”
  “前一阵生了点小病。”林伊兰轻描淡写的带过,“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要订婚了,会在帝都举行仪式,届时务必赏光。”
  “你……”夏奈怔了一刻,神色黯下来。“对,也该到时候了,令尊替你选的?对方是谁。”
  “我想你认识。”微垂的长睫挡住了眸色。“秦洛。”
  “他?”夏奈讶然半晌,好一阵才开口。“我得说恭喜,你们很相配。”
  林伊兰望着他。
  夏奈叹了一口气,“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秦洛——我对他心服口服,虽然他目前地位受制,但聪明多智,心机过人,将来一定会居于人上。”
  “他是父亲为我选的,我并不了解,所以——”林伊兰停了一刻,呈露出些微彷徨。“有点不安。”
  “他是个不错的人,在帝都的时候我们走得很近,还替我解决过几桩麻烦。”夏奈热情的替朋友担保,“秦洛只是外表风流,其实处事极有分寸,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
  “夏奈,你真是个好人。”林伊兰极淡的笑。
  “这是事实,不仅是我,连几位挑剔的议员也相当欣赏,他……”夏奈满溢的推崇还没来得及一一道出,轻悦的话语打断了他。
  “谢谢你的赞誉,或许是所知太少,他让我觉得不可捉摸。”榛绿色的眸子凝望,含着柔和的请求。“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在订婚前多了解他一点。所有的、他经历过的一切,愿意帮我吗,夏奈?”
  美丽的眼睛盛着期盼,夏奈少校一时忘形,半晌才回过神。
  “当然,乐意效劳,我这就叫人去取查。”
  从宪政司出来,几小时后林伊兰已身处里尔城,里尔城紧邻休瓦,虽不及休瓦繁华,但每个城市都有的喧闹和死角同样具备。
  走入鱼龙混杂的暗巷,沿街站着不少正在招揽生意女人,林伊兰向一个涂紫红色唇膏的□打听,依次又问了几人后,她顺着指引,找到了一间肮脏的暗屋。
  私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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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被象征性的敲了敲,秦洛走入。
  优雅的微笑一如平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时候回来的,该让我去接你。”
  笑容下一双几近无情的眼,此刻看来又是另一种意味,林伊兰望了一眼。“昨天。”
  “听说有一位重要的家人过世了。”礼貌的问候亲切得体。“我很遗憾。”
  “谢谢,但没必要。”站得有点累,林伊兰找了把椅子坐下。“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你能想开我很高兴。”秦洛稍稍有些意外,仔细打量,尽管清颜比数日前更加苍白,却已不再有崩溃般的绝望。
  秦洛探视了一刻,终是切入来意。“上次提过的事考虑得怎样?”
  绿色的眼眸抬起,半晌才开口。“假如是为报复,他活着你会更解恨,我不认为有杀人的必要。”
  秦洛一笑,在林伊兰颊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我的独占欲很强,无法忍受碰过我未婚妻的男人活在世上。”
  她并不闪避,泛起一抹冷淡的笑。“吻一个让你憎恶的女人,会不会太勉强?”
  秦洛退开一点距离,声音微沉。“什么意思。”
  林伊兰抬手捂住小腹,许久才道。“不会有孩子了,我已经拿掉它。”
  秦洛神情刹那僵硬,几乎闪出杀意。
  林伊兰望着他,淡淡的讽笑。
  异样只一刹那,秦洛回复了冷定。“为什么。”
  “它活下来只会成为控制我的筹码,我的余生将被迫屈从于你,唯你的意愿行事,甚至将家族利益置于你之后。”不复虚词矫饰,初次呈露出内心的意志,林伊兰冷而犀利。“过去是我父亲的傀儡,未来变成你的玩偶,你以为我会甘心这样生活?”
  “所以你杀了它。”秦洛半晌才道出来,无限讥讽。“但凡障碍一律毫不留情的剔除,不愧是林家的人。”
  林伊兰毫不在意。“那又如何,为了野心和前程,你仍然会娶我。”
  秦洛咬得牙齿一响,险些按捺不住掐死她的欲望。“对,我会娶你,可休想我会善待你,或许你会很高兴有个暴力的丈夫。”
  林伊兰对威胁置若罔闻,似乎捕捉到什么,眼眸多了一丝趣味。
  秦洛觉察出来,立即住口,室内静默下来。
  “第一次见你失态。”林伊兰收回视线,微倦的依着椅背。“看来他对你而言很特殊。”
  “你指什么。”
  “底层第三水牢。”证实了推测,林伊兰直接点破。“或许你比我更熟悉他。”
  “抱歉。”秦洛彬彬有礼的刻薄。“容我怀疑,你是否近日受刺激太重。”
  “你想说我疯了?有一阵我也这么认为。”林伊兰莞尔,幽冷的眼眸与笑容截然相反。“出身贵族世家的上校与叛乱者交好,的确是不可思议。”
  “我实在钦佩你的想像力。”秦洛依然在笑,语气已冷锐如冰。
  林伊兰不再浪费时间绕圈子。“秦洛,秦家第三子,五岁时被歹徒绑架,秦家给付赎金后不知所踪,直至十年后在里尔寻回。你的家族彻底封闭了这段过往,查出来并不容易。”
  “这能说明什么?”
  “你行事圆滑低调,长于收买人心,又敢于把握时机冒险。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很少有这等手腕,秦家也并不以教子严格而著称。”林伊兰剔开层层屏障,让一切无所遁形。“看过你的经历就全明白了,里尔寻获纯属恰巧,其实你长于休瓦,混迹贫民区十余年,而且并未因身份的改变而遗忘这段童年经历。当你被调至休瓦,没多久基地失窃。叛乱者公然假冒士兵,熟知门禁口令,甚至潜入某些需相当军阶才能进入的通道。人人尽知基地有级别不低的内应,可大规模调查中完全没人怀疑到你——刚刚就任的、前途无量的秦上校。”
  轻冷的话语娓娓而析,林伊兰不留半分辩驳的余地。“你甚至让叛乱者混入了皇家晚宴,当然他们很小心,令法官死得毫无痕迹,没给你惹来任何麻烦。我不清楚你们有怎样的交情,毫无疑问的是你了解他,并愿为他冒相当的风险。”
  秦洛沉默良久,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你从何处开始怀疑。”
  “这次休假前我找过你,碰见你在场上较技,近身搏击的技法非常相似,我同他交过手,不可能认错。”林伊兰淡道。“正好我不怎么相信巧合。”
  秦洛又沉默了一阵,抽了根烟衔在嘴里,慢慢打火点燃。
  “菲戈让你看得太多了……”嘲讽的笑透过烟雾,看上去迷离不清。“我早对他说过,你非常危险。”
  林伊兰等他说下去。
  “幼年时我被人绑架,歹徒得了钱就把我扔掉,不是菲戈我可能已经死了,我们像兄弟一样长大,直到我回了秦家——”秦洛弹了弹烟灰,像是弹掉一段回忆。“来基地后为了避嫌,我们很少见面。酒吧撞见的时候我跟他说别救,你是军人,沾上手会很麻烦,可他不听,说欠你的情。公爵介绍时发现是你,我吓了一跳,想幸好菲戈没跟你扯上关系,结果等我去找他的时候看见什么?他在和你跳舞!像一个愚蠢的,被爱情冲昏头的傻瓜,搂着你什么也看不见。”
  潜藏的郁怒渐渐呈现,秦洛咬牙切齿。“他让我别娶你,说我给不了你幸福。可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对公爵说不,彻底得罪你父亲?那我的前程全完了,谁知道被弄到哪个边境去打杂。我告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碰你,放纵你们去偷情。”
  冷笑一声,秦洛指了指颚骨。“结果他揍了我。”
  “我警告过菲戈别再和你接触,可公爵还是知道了一切,清剿的事半点风声也不透,我像白痴一样领命行事,眼睁睁看着菲戈烧成一团焦炭,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公爵要菲戈受罪作为对你的惩罚,他在不见光的地牢里逐渐腐烂,生不如死,我不能让我的兄弟那样活……如果能进水牢我会自己去,可现在只能是你。”
  与C区列为同级别警戒的地牢,没有特令根本不容接近,秦洛自知无计可施,唯有利用她特殊的身份另辟蹊径。
  静默延续了很久,林伊兰终于开口。
  “我父亲即将动身去帝都接受议会质询,解释财政大臣一事,假如消息没错,你在订婚仪式后的报酬是前往南方城市的调令,如果赴任前没有变化,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得到了承诺却没有丝毫快意,秦洛僵了一会,终究忍不住低问。
  “关于孩子,你真的……”
  “真的。”
  “你既然猜出我和菲戈的关系,为何不留下它。”
  林伊兰恍惚了一瞬,神情空洞而疲倦。“……它根本就不该存在。”
  残存的希望覆灭,秦洛怒火如沸,死死瞪着她,忍下了咒骂摔门而去。
  “长官!”安姬惊讶的看着她的少校军服。
  收拾好随身用品,林伊兰将提箱放在脚边,示意安姬坐下。
  “安姬,我的职务有一点变动,可能无法再做你的长官,中尉会安排其他队长。”
  “长官您……”安姬惶然无措,弄不懂队长怎会突然成了少校,她从未与高级军官近距离接触,几乎坐立不安。
  “这是我原来的军衔,任士官仅是暂时。”毫无复职的喜悦,林伊兰柔声安抚下属。“很高兴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会一直记得你。”
  “我不懂……”安姬仍是茫然,本能的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长官要调到哪?”
  “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基地,但要搬到另一个营区。”
  安姬冲口而出。“我可以去找您?”
  “抱歉安姬。”林伊兰忍住一声叹息。“可能会不太方便。”
  女兵失望的低下头,眼圈泛起了涩红。
  林伊兰想了想,“安姬,可否帮我一个忙。”
  “请长官吩咐。”安姬吸了吸鼻子。
  “再过几个月你会退役,我可能这一阵都不会离开基地,请代我替嬷嬷扫墓,在墓前放一束鲜花。”
  “请放心,我一退役就去。”记下墓地方位,女兵郑重的承诺。
  “嬷嬷墓台下有一块活动的石板,底下放着一个铁盒,请替我把这个放进盒子里。”林伊兰递过一个小小的纸袋,略微伤感。“是我的头发,但愿能用它陪着嬷嬷。”
  “是,长官。”依恋不舍的泪掉下,又安姬被飞快拭去。
  林伊兰搂了下女兵的肩,安慰了几句提起行李,踏进了钟斯中尉的办公室。
  “长官,请原谅。”
  钟斯闷不作声,从头到脚打量她的少校军服。
  “假如可能,我希望我永远是您的下属。”
  “滚吧。”钟斯背过身,没有再看一眼。“你是个好兵,但不该永远是个士兵。”
  “谢谢。”
  尽管钟斯没回头,林伊兰仍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告别了第三营。
  准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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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职仅仅是为了更方便的监控。
  换了陌生的营区,不必操练士兵,不必执行命令,不许离开基地,林伊兰被彻底架空,等待推迟到数月后的婚礼。
  时间忽然大段空闲,林伊兰挑了一个时机约见凯希。
  神之光计划面临最紧要的关头,作为少数几名核心成员,凯希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尽管如此辛苦,见面时他却精神奕奕,历经数十载的研究即将破晓,兴奋的程度足以趋走一切疲劳。
  研究中心的庭院设有茶点区,好容易凯希有空,俩人漫散的闲谈。
  “……博格准将虽然性格极差,但在生物方面极具天才,许多不可思议的设想都是由他提出,并以超人的智慧将其实现。假如没有他,项目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进展。”凯希搅着咖啡耸耸肩。“不过私下我得说他脾气太糟,得罪了一大批人,以至到如今还无法授勋。”
  “既然他如此重要,那些议员应该明白他的价值。”林伊兰静静聆听。
  凯希点头,“博格准将对项目保密极严,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任,许多高难度的操作亲手处理、禁止旁观,技术上实行封闭,所以目前帝国无人能取代,议员们仍然得让他主管C区。”
  林伊兰侧了下头,似乎有些好奇。“依你推测,假设神之光有一天成功,而博格触怒贵族被调离,你们能否独立施行?”
  凯希想了想,“很难,毕竟许多细节我们不曾接触,我有信心,其他人难说。”
  “为什么这么说。”
  “博格导师进行的时候不让近前,可事后我尝试过复制结果。不完全,但已经很接近,再多进行几次试验应该能同步。”凯希言语间充满自信,显然有相当的把握。
  “凯希,你是个天才。”林伊兰由衷的叹息。
  能在导师屏蔽关键操作的情况下,独自探索如此高难度的研究,绝非寻常头脑。
  凯希笑得有几分腼腆,“其实我最初是心情不佳,想打发时间,结果却被研究本身吸引,反而从中得到了无数乐趣。”
  “项目成功以后?有想过离开研究中心?”
  凯希茫然的摇头。“除了研究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你真打算在这呆一辈子?”林伊兰凝视着好友。“你的家人非常想你。”
  凯希飞扬的眼神黯淡下来。“我也很想他们,但即使成功荣耀也属于导师,帝国不会给我特别嘉奖。我既无门第又无背景,这辈子只能作一个研究员,根本不可能奢想离开这里。”
  一反往常的善解人意,林伊兰仿佛没发现凯希情绪低落,依旧继续话题。“假如出去的代价是远离你热爱的研究,你会愿意?”
  “我……”从未想过这一可能,可一旦触及,亲人面孔便浮现在眼前,凯希情不自禁的说出心语。“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回家。”
  家庭的温暖袭上心头,越来越令人思念,凯希一时竟不由自主的失神。
  林伊兰心底了然,微微笑起来,替他付了帐单。
  回家的念头一旦泛起便难以消除。
  凯希明知出不去,仍无法抑制的牵挂,父亲、母亲、妹妹、一同成长的伙伴、意气相投的挚友……
  进入中心之前的生活丰富多彩,近几年却只剩昼夜不分的研究,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工作,凯希突然觉得难以忍受。
  “凯希!”一起操作的研究员提醒,“该记录了。”
  凯希回过神,迅速记下实验数据,完成熟极而流的步骤。
  “幸亏导师走了,否则又是一场骂。”搭档的同僚替他庆幸。
  凯希有些诧异。“又走了?导师最近在实验室的时间比以前少多了。”
  无论哪一行业,工作间隙间都免不了交换八卦,研究员也不例外。“当然是另有原因,听说他迷上了一个美人。”
  “以他的年纪……”凯希张大了嘴又合上,不敢多说。
  尽管地位尊祟,但导师年龄已愈六十,加上花白的发,半秃的顶……
  “这跟年纪无关。”对面的研究员暧昧的挤眼,“中心没几个女人,更谈不上漂亮,不然以导师的地位早就左拥右抱了。”
  另一名研究员讪笑。“大概是神之光即将成功,导师已忍不住要犒劳自己。”
  刺激的桃色新闻成为趣谈,惹起阵阵低笑,却引不起凯希的兴趣,他摇摇头继续埋首工作,没两下又被打断。
  “凯希,你一点也不关心?”
  凯希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关心。”
  “我们以为你曾经对她有意,你不是带她参观过研究中心?”
  “怎么可……”凯希本能的否认突然顿住。“你说伊兰?”
  “那位绿眼睛的美人在中心庭院偶然遇见导师,不知怎么搭上了关系。”一名研究员道出私下听闻的消息。“这几天经常有人看见他们一起用餐,她可真有一手。”
  凯希顿时失笑。“一定是弄错了,伊兰怎么可能和导师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她……”不便提及好友的家世,凯希说了一半又顿住,随口敷衍过去。心底忍不住好笑,可怜伊兰无端成了流言话题人物,离奇而不可思议。
  不久后,这份好笑转成了难以想像的惊愕。
  那个在导师身边的丽影的的确确是她。
  博格亲自引导她参观每一个分部,提供极尽详细的解说,毫无保留的解答疑问,C区在她眼前彻底透明。
  空前耐心的博格有礼得像一个绅士,一改阴沉暴戾的性格,替她开门拉椅,风度十足,面对她声音都低了许多,让在场的研究员目瞪口呆。
  “伊兰!你在做什么?”凯希实在忍不住,趁博格暂离的空隙探问。“你……”
  “凯希博士?”女郎转头望来,冷淡的神色像对一个陌生人。“你想说什么?”
  凯希错愕的僵住。
  “尽管我们是校友,但在中心还是请以军衔称呼。”疏离的语气透着不耐,划出了无形的鸿沟。“谢谢你昔日的帮助,抱歉,准将在叫我了。”
  倩影离开许久,凯希仍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一旁偷听的研究员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可怜的凯希,显然她有了更好的目标,你对她已毫无价值可言,瞧那副现实的嘴脸,女人真可怕。”
  凯希没有反驳,只觉得难以置信。那是伊兰?真是他所认识的伊兰?
  简直像躯壳里装了另一个灵魂。
  博格滔滔不绝的介绍储备区的一应细节,林伊兰一字不漏的倾听。
  “……这里每一个净化均由我亲手完成,晶罐中的特殊液体是我精心配制,能令肌体代谢进入休眠,加上良好的室温和测控,随时可以提供最理想的躯体。”博格踌躇满志,踱过一排排浑圆透明的罐体。“青春、健康、外形出色,肢体协调性极佳。在躯体提供上令尊做得非常完美,帝国甚至让这些贱民养尊处优了一年,以去除卑贱生活留下的粗糙硬茧,使皮肤和头发更加细腻光泽。”
  “我父亲也有参与?”
  “令尊从蛮荒的北方边境挑出大量合格体,令计划推进极为顺利,完成了重要的一环。”博格难得的钦赞。
  “如此庞大的计划精细入微,实在令人惊叹。”林伊兰眼睫微垂,换了个话题,“请原谅我无知的问题,罐中人是活的?似乎没有心跳?”
  对她谦逊的姿态相当满意,博格欣然解释。“这些躯体处于完全静止状态,一旦抽离液体,用适当的能量刺激唤醒之后就能恢复呼吸,进入正常循环。”
  “难以想像,这一切均出自您天才的构想?”
  “当然,尤其是特殊的休眠液,除了我帝国无人知道配方。”博格仰着头,着迷的凝视巨型晶罐。“虽然制作有点复杂,但功效绝佳,唯一的缺点是易燃,除开这一点简直称得上完美。”
  “易燃?”
  “一点小小的瑕眦,所以储备区禁止任何可能引起燃烧的物品。”博格挥了挥手杖,掠过未臻完美的遗憾。“瞧瞧这一切,唯有神灵才能创造的奇迹。”
  林伊兰点头,“足以赢得一枚上将勋章,皇帝陛下应当给您最高荣誉。”
  博格明显兴奋起来。
  女郎叹息般道。“这对一位杰出的天才太不公平,您取得的成就完全不能与地位匹配,简直是帝国的耻辱。”
  尽管躯体老去,权力欲却并没有随时间淡化,反而在长期不满中愈加炽烈。听到林伊兰惋惜而不平的话语,博格眼睛闪闪发光,几乎难以自持。
  “那些庸才占踞高位,于帝国毫无半点贡献,根本不配与您相提并论,却一窍不通的对您横加指责,最后更堂而皇之的享用您来之不易的成果,甚至妄图窃取……”激动的言辞突然停顿,女郎的脸庞闪过一丝不安。“抱歉,我失言了。”
  “你说什么窃取?”博格敏感的抓住了最后几个字,激起空前警惕。
  似乎懊悔失言,女郎勉强笑了笑。“对不起,请忘了吧,只是口误。”
  被怀疑与戒惕缠绕,博格展现出刚愎暴燥的本质,气势汹汹的逼问。“我听得很清楚,说!到底是谁想窃取!”
  林伊兰迟疑良久,压低了声音。“请原谅,我在一次宴会中无意听到,几位议员对您抱有不满,更嫉妒您即将获取的成就,指令C区某位研究员留意您的一举一动,私下记录一应细节,等项目成功后……”
  “再把我一脚踢开?”博格险些气炸了肺,嘴角神经质的抽动。“告诉我那个窃贼是谁!”
  “抱歉,我只知道这些,那位议员位高权重,我甚至不该提起,让您知道这些只会心情烦燥……”
  “该死的小人!卑劣的、阴险的混帐!”博格无法控制的咆哮起来,恶毒的咒骂倾泻而出,极度的愤怒让风度荡然无存。
  林伊兰伫立一旁尝试着劝慰,反而激起博格新一轮怒骂,激动的准将无法被任何言语安抚,沸腾的怨怒充斥了每一寸空间。
  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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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区所有人都感觉出博格准将近日明显异常。
  他对下属研究员近乎神经质的多疑,多番无端斥责,甚至暗中删除档案资料,令一度完备的实验记录支离破碎。
  神之光已臻关键时刻,最终的核心控制在博格掌中,毁损式的清除令所有成员心生疑惑,某个冒然发问的研究员被博格暴怒的训斥,受到极其严厉的惩处,此后再无人敢置喙。
  孤僻自负的博格拒绝信任身边任何人,摒弃助手独自操作,以至于当神之光成功之际,首个获悉者是一个与C区毫无关系的外人。
  砰的一声瓶塞迸开,淡金色的香槟注满了酒杯。
  美丽的绿眸毫不掩饰喜悦,林伊兰发自内心的赞叹。“您拥有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智慧。”
  “没有排斥彻底融合,通过了全部测试,证明灵魂植入完美无暇,绝无任何缺陷。”博格难以遏制狂喜。“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式。”
  “整个帝国会为您骄傲。”林伊兰微笑举杯而祝,“您的成就足以光耀历史。”
  博格大笑起来,一饮而尽,成功的兴奋带来放肆的冲动,握住了放在桌缘的纤手。
  林伊兰眼眸微垂,任博格的指在手背摩挲,并没有抽回。“可惜我父亲还在帝都,正为议员们的攻讦头疼,否则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把这好消息禀告皇帝陛下,为您争取无上的荣誉。您知道,那些愚不可及的议员无法容忍任何成就,哪怕我父亲全面清剿了休瓦叛乱组织,仍得为财政大臣受伤一事横槽指责。人人都知道那是个意外,何况我父亲已尽其所能的给予了最好的照料。”
  女郎对议员的一番牢骚正中博格心结,当即慨然道。“他们不再有责难令尊的理由,只需以神之光技术为财政大臣更换全新的躯体,一切指责将化为乌有。”
  “假如能解除这一困局,我父亲将异常感激。”女郎的惊喜表露无遗,绿眸闪闪生辉。“您的智慧和慷慨定会获得非凡的回报。”
  博格微笑接受女郎不吝词汇的赞美和致谢。
  长期埋头研究,几乎与上等阶层隔绝,他需要议会中一位得力的权贵支持巩固,以确保成功后的地位,位高权重的铁血公爵无疑是最佳人选。
  “对您的慷慨我深感安慰,但目前正由议会质询,再过不久将由陛下仲裁,假如拖延太久裁决已下,我父亲依然难免受责。”欣喜过后,林伊兰再度蹙眉。
  博格轻易替她解决了难题。“我可以近日让财政大臣复原,而后由卫队快马护送返回帝都。相信陛下一定会惊喜万分,这也将成为神之光在帝国最精彩的亮相。”想像着戏剧性的震憾场景,博格激动得来回踱步,几乎按捺不住即刻进行。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唇角漾起柔美的弧线,林伊兰的浅笑明丽动人。“恳请您务必给予我见证神之光奇迹的机会,相信会令我永生难以忘怀。”
  面对佳人喜悦而盈满希望的眼眸,博格的头高高昂起,充溢着矜持与自豪。“我的研究对伊兰没有秘密,欢迎之至。”
  自恢复军阶后,林伊兰被禁止离开基地,但幸好此次有足够的理由。
  订婚,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而且必须她亲自到场。
  仪式在帝都举行,参与的人不多,但均是有份量的上层贵族,林公爵与秦家的族长发表了简短的祝词。
  相貌出众的男女,千篇一律的程式。当冗长的誓词完结,双方交换了订婚戒指,在观礼者的掌声中拥吻。
  冰冷的吻落在冰冷的颊,礼貌的微笑掩盖了同样冷漠的双眼。
  礼堂的喧闹落幕之后,这对未婚夫妻终于有机会独处。
  马车内的两人毫无订婚的喜悦。
  秦洛随手摘下胸花扔出车窗。“很快我将启程前往南方,希望临行前能得到伊兰实践承诺的消息。”
  “当然。”转动着蕾丝手套上晶亮的戒指,林伊兰话语轻淡。“只是还需要一个附带条件。”
  “我不记得你之前有提过什么条件。”
  “当时没想起来。”
  秦洛神色沉下来,姿态依然冷静。“说说看。”
  “替我带一个人去南方。”
  “谁?”
  “我的情人。”无视对方渐青的脸,林伊兰轻描淡写。“菲戈之外的另一个,我父亲对他的存在有所察觉,为免悲剧再度上演,我打算让他提前逃走。”
  秦洛从未觉得如此愤怒,手指不自觉的痉挛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
  “出于礼貌提醒一句,今天是订婚,你没带枪。”林伊兰瞧进眼底,微讽的提示。“另外,基于对前程的考虑,请上校尽量控制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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