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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之名》紫微流年

_17 紫微流年(当代)
  突然意识到心底深藏的情绪,以撒怔住了。
  “这件事有点奇怪。”仔细回忆之前的一幕,秦洛若有所思。
  “那女人竟然是利兹暗谍。”威廉的感觉犹如被利兹人戏耍了一番,十分激愤,“当初真该绞死她而不是特赦。”
  修纳眉梢轻扬。“以撒很意外。”
  “对。”秦洛脱口而出。“虽然认识,但以撒显然没有料到是她。”
  威廉不解。“这代表什么?她不是暗谍?”
  “代表她不在以撒控制之中。”秦洛已经想通了问题的关键,抽丝剥茧的分析。“她或许替以撒刺探过情报,后来却脱离了掌握,我甚至怀疑她就是以撒手中那个刻有神之光印记的实验体。”
  修纳气息微沉,半晌才道。“有可能。”
  威廉一时跟不上跳跃的对话。“为什么?”
  秦洛促狭一笑。“首先她是个美人。”
  威廉结舌。“这也算理由?”
  “这绝对是条件之一。”秦洛莞尔,进一步解析,“其次是以撒之前的态度很可疑,按说新能源技术交换是利兹人梦寐以求,这笔买卖绝对划算,应该立刻签订协议施行,但以撒当时是怎么说?”
  威廉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说要等到沙珊行省战役结束。”
  “没错,这是最大的疑点。”秦洛终于正经起来,直指核心。“有两种可能,他要尽可能从她身上榨取更多价值,或是人根本不在他手上。”
  威廉恍悟,同时又难以置信。“如此重要的筹码,以撒怎么可能让她脱离掌控。”
  “他试探前一定没想到能换到如此宝贵的利益,既然那个女人能骗过近卫官和审讯者,从他手中逃脱也不是难事。”
  “她确实非常狡猾。”威廉颇有些咬牙。“不过也很胆怯,连看火刑都会吓得呕吐,我很难相信她是合格的暗谍。”
  修纳眼眸掠过一丝波澜,忽然幽暗下来。
  “我们可以找个机会试探。”秦洛生出一个绝妙的念头。“揭开迷底的方法很简单,撕下衣服看看她背上是否有刻印。”
  轻浮无耻的建议令威廉张口结舌,半晌才挤出话语。“这恐怕会得罪利兹特使。”
  秦洛不以为意。“适当的制造一点意外,美人在军人多的地方遇上搔扰十分平常,她目前的身份仅仅是随侍,只要不出人命,以撒没理由翻脸。”
  威廉的正义感在挣扎。“这不合绅士的作为。”
  “绅士原则可以为国事而更改。”秦洛异常邪恶的微笑。“别担心,亲爱的威廉,事后我们会严惩滋事者。”
  保守的威廉在贵族守则与国家利益之间摇摆,难以抉择,禁不住望向执政官。
  修纳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挑个合适的人做得干净一点,别让利兹人抓住破绽。”
  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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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伯爵为了弥补欢迎宴上的失误,挽回对领地治理不善的糟糕印象,倾尽全力筹办送行晚宴,以博取执政官的欢心。完美的宴会,完美的食物,完美的气氛,更没有煞风景的美人,最挑剔的客人也找不出半点暇眦。
  崔伯爵绞尽脑汁的讨好修纳,与此同时,秦洛轻松的与以撒闲谈,双方都是社交高手,任一类话题都能聊得相当愉快。
  以撒永远能将恭维之辞说得妥贴自如,“我对执政官阁下十分钦佩,如此难得一见的杰出人物真是西尔之幸。”
  “的确如此。”秦洛微笑。“以撒阁下也令人印象深刻,以您的才能应该在利兹担任更高的职位。”
  “您过奖了。”
  秦洛漫不经心的环视了一周。“宴会上怎么不见那位勇敢的女士,崔伯爵似乎也向她发出了邀请。”
  以撒颔首婉拒。“非常感激崔伯爵的好意,只是她身份低微,不习惯这样高雅的场合。”
  “请务必让她来接受我的致意。”秦洛姿态诚恳。“身为负有律法监督之职的大臣,她的所做所为令我汗颜。”
  “谢谢,我会代为转达您的赞誉。”
  “她挽救了一位无辜者的生命,我必须向这种高尚的行为致敬。”秦洛冠冕堂皇的请求,彬彬有礼的姿态下隐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如果她有什么难处以至无法出席,我愿意提供帮助。”
  话已至此,以撒只能礼貌的应允,暗恼中念头一转,他又微笑起来。
  或许正是测试奥薇身份的良机,假如真是公爵小姐,面对曾经的未婚夫,再镇定也不可能毫无破绽。
  “能得到您的垂顾是她的荣幸,我这就让她过来。”
  秦洛似不经意的望了一眼窗外。“我非常期待。”
  奥薇极力抑制内心的焦燥。
  远征军离沙珊仅有一步之遥,她却被以撒困住,这一失误将导致全盘计划失败。
  她必须尽速离开,但以撒显然吸取了教训,布下了缜密的防卫,将她拘禁在房中动弹不得。几乎绝望的时候,她接到了参与宴会的命令,尽管眼睛已疼痛难当,还是戴上了镜片。
  简单的梳洗过后,她在侍女的指引下趋向宴会场所。
  一路记下道路留心观察之余,她突然生出一丝警惕。侍女一直没有说话,所走过的路径越来越冷僻,奥薇刻意放慢脚步,拉开一点距离,刚转过一个拐角,危险的感觉猝然袭来。
  她立即跃出长廊,几乎同一时刻,黑暗的长廊前方现出两个身影,汹汹追逐而来。
  唯一庆幸的是对方没有拔枪,奥薇纵过矮篱,遁着花园小径飞速奔逃,身后的追踪者仅有一臂之遥,时刻威胁着意识。沿路竟然不见守卫,这足以说明袭击者的幕后主使,她飞快的思索,始终想不出伏击的原因。
  宴会的语笑人声隐隐传入耳际,璀璨的华灯越来越近,前方猝然闪出一个人,尽管她极快的撂倒了对手,却也被迟滞了速度,身后敌人追上来撕打成一团,黑暗让她完全看不清敌人的脸。
  奥薇挨了一拳反应一滞,哧拉一声被撕裂了衣袖,缠斗良久,体力渐渐不支,她以肩磅硬受了一下重击,换来机会撂倒其中一人,毫不犹豫的冲向宴会场。
  她知道那里有主谋,但以撒也在,他是此刻唯一能庇护她的人。
  落地长窗内灯火辉煌,欢畅的音乐随风飘扬,映着窗内一对对浪漫起舞的贵族,眼看已近在眼前,最后一个敌人却扑上来,撞得她在地上滚了几圈,险些昏厥。
  壮硕的男人压住她,几乎拗断了她的骨头,一手去撕她的衣领,奥薇艰难的呼吸,在衣襟被撕开前的一刹那,突然间手臂一绞,用尽全力把敌人甩了出去。
  这一击的后果十分惊人。
  哗啦一声巨大的裂响,整扇落地窗化成了碎屑。
  宴会中所有人都惊呆了,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被玻璃划得满头鲜血的男人摔进来,当场昏迷。
  人群轰的散开了一个大圈,女士们失控的尖叫震耳欲聋。
  “安静!所有人退后。”执政官冷肃威严的声音响起,人群迅速冷静下来,毕竟是军方上层为主的宴会,很快控制了场面。
  奥薇缓慢的从草地上支起身体,眼前一阵发黑,她微弱的咳了一下,用手背拭去了唇角溢出的血,按住了破裂的衣领。
  最后一击让她清晰的觉察出来,对方的用意不是杀人,不是强1暴,而是要撕开她的衣服。忽然意识到背上的秘密,奥薇的神思变得冰冷飘忽,坠入了不可置信的深渊。
  碎裂的长窗之内犹如另一个世界,室内的人都在向外看。
  以撒看了一眼,脸色变得铁青,走出来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怒火点燃了他的眼眸,气势凛然逼人。“修纳阁下!我要一个解释!”
  秦洛蹲下去检视着昏迷的男人,随即起身道歉。“非常抱歉,这绝对是场意外,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一定会彻底调查,给阁下一个交待。”
  秦洛神情严肃,态度端正,但奥薇太了解这个男人,轻易窥出秦洛眉梢一丝轻微的懊恼。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看向秦洛身后的人。
  帝国执政官没有任何惊诧,他在低声与崔伯爵交谈,偶尔扫过的目光寒凉如水。
  执政官超然的镇定让宴会恢复了秩序,威廉指挥卫兵把昏迷者拖走,人们三三两两的交谈,讨论着意外的插曲。
  受伤的地方开始疼痛,那种剧烈的疼痛一直蔓延,爬进心口,令她无法呼吸。
  奥薇终于明白以撒想利用什么,也明白了袭击的因由。
  这是一场蓄意安排的试探,神之光——被埋葬的永生之术,某个人想再次启用。
  她的耳边已经听不清以撒与秦洛的争论,脚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以撒拉住她。“奥薇?”
  她推开以撒的手,踉跄的走进宴会厅,踩着一地碎裂的玻璃,直直走向人群中心的人。
  杂乱的议论声停止了,一张张脸上流露出惊诧。
  年轻女人的脚步有些踉跄,男人的外套遮住了破碎的衣裙,秀发零乱的披散,美丽的脸庞比死人更苍白,额上印出了淡青色的筋脉,像一个半透明的幽灵,仰起头盯着执政官。
  修纳停止了交谈,雕刻般的脸庞一无表情,低头俯瞰着她,制止了护卫上前。
  她怔怔的看他,第一次离得那样近,又是那样远。
  绝对的冷漠映在那双深黑的眼眸里,比休瓦的冰雪更寒冷。
  她费尽力气才能控制自己,声音却止不住的发抖。“魔女……您认为该怎样处置?”
  突兀的问题让修纳不解,没兴趣多说,他冷冷的回答。“公开处决。”
  “您相信……世上真有魔女?”
  修纳蹙了一下眉,已经有丝不耐。“她必须死。”
  崔伯爵觉得这个女人十分无礼,但执政官没有驱赶,他不敢僭越,纡尊降贵的在一旁补充,“无论真假魔女必须死,只有如此才能让帝国的流言彻底消失,杜绝今天这一类悲剧。”
  宴会场中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她忽然哽笑了一下。
  没有人能形容出那是怎样一种笑,修纳似乎怔住了,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您一定会……得偿所愿。”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转身离开了会场。
  “奥薇!”顾不上再争执,以撒扔下秦洛追出来拉住她。“你还好?”
  她挣开手臂,几步后再度被扯住,以撒侧身将她压在墙上,不容挣扎躲避。“究竟怎么了。”
  他知道她受了刺激,但一场突袭还不至于让她神智错乱,今晚她的反应很怪,让人难以理解。
  “奥薇,怎么回事?”以撒强行扭过她的下颔。
  夜灯的光映出了她的脸,以撒心跳漏了一拍,惊骇的松开了手。“奥薇!你的眼睛——”
  眼睛?
  她的神智依然飘忽,惯性的摸了一下脸颊,沾了一手的潮湿,她不记得自己有落泪。
  以撒惊魂稍定,用指尖沾了一下,“你的眼睛流血了!”
  小巧的脸庞惨白,长长眼睫下蜒延着两行暗红色的痕迹,看上去分外可怖。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魔女的传说成真。
  她迟钝的眨了眨眼,视线中的一切仿佛笼罩着一层暗色的纱,半晌后终于感觉到眼瞳传来的痛楚,无力的按了按眼眸,“镜片——”
  避开沿线的卫兵,以撒把奥薇扶回室内,看着她取下了沾血的镜片。
  长久佩戴导致了可怕的后果,细微的血管呈现出鲜艳的红,如蛛网般覆住了眼白,双眼弥漫着一片悚人的血红,乍看竟找不出瞳孔,衬得雪色脸庞犹如魔女般妖魅。
  受刺激而流出的眼泪渐渐变成淡红,仿佛害怕光线,她用手遮住了眼。
  “奥薇。”以撒半蹲在她身畔,拿下了她的手,声音有些不确定。“你还看得见?”
  她摇摇头。“很模糊。”
  “我去给你找个医生。”以撒刚要离开,被她抓住了手臂。
  她仰起头,很快又被灯光刺激得低下。“别去。”
  以撒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用力把她按回软椅。“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
  她没有松开扣住他的手,反应淡漠。“没有这个必要。”
  以撒顿了一下,语气转冷,“不用担心泄露出去,我会把事情处理干净。”
  她当然清楚他会怎么做,没有劝说,只疲倦的回答。“这里很难找到高明的医生,更不是你的领地,惹出事情只会引来更多怀疑。”
  他清楚她说的是事实,却更烦躁。“你最好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说不定会变成瞎子!”
  停了一刻,她轻道。“没关系,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谁在乎。”
  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一丝疼痛,以撒极轻的抚摸了一下长睫,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才道。
  “我去给你弄点药。”
  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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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你真让我失望。”秦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弄出这么大的风波,竟然还是失败,现在够麻烦的。”
  威廉自知无话可说。“我很抱歉。”
  “我实在无法相信,三个近卫队的精英竟然捉不住一个女人。”秦洛想起以撒言辞犀利的指责,对善后一事颇为头疼。“这件事让我怀疑近卫队的实力,有必要重新训练。”
  威廉也无法置信,明明挑选了最强的几人,结果却让他颜面无光。“我很惭愧。”
  “经过这一次,以撒一定会非常警惕,恐怕没机会再次下手。”事已至此,抱怨毫无意义,秦洛转向长沙发上的男人。“修纳,也许我们估计错误,恐怕她根本与神之光无关,还记得她问的那两句话?我怀疑跟沙珊的魔女有某种关联。”
  修纳没有说话,沉默到近似于发呆。
  “修纳?”秦洛有点诧异。“我想最好私下详查。”
  “暂时到此为止。”修纳终于开口,并不参与评论。“明天你代我向以撒致歉,相信他不会再追究。”
  以执政官的名义向一介外国特使致歉,规格上已足够抵偿。由于一己之过令帝国执政官名誉受损,威廉无地自容。“这次事件我责无旁贷,请求降职处份。”
  修纳不置可否。“责罚等沙珊之战结束后再议,你先下去。”
  威廉无话可说,鞠躬退了出去。
  秦洛打量着好友,隐约感到异样。“你在想什么?”
  修纳静默了一刻,淡道。“即使她是个间谍,但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女人,确实过于卑鄙。”
  秦洛不以为然。“你几时变成了绅士,我不记得你曾被规则束缚。”
  “她的眼睛很像伊兰,还有神情。”修纳一手覆住了眉眼,声音有些恍惚。
  秦洛怔了一下。“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太过相似的神情与回忆一刹那重叠,几乎凝结了血液。
  “她死了,你还要多久才肯承认。”秦洛揉了揉眉心,明知无用还是再次劝告。“我认为你该正视现实,十年了,你该去再度恋爱,去拥抱女人,过正常男人的生活。”
  修纳没有回答,半晌后他张开手,凝视着虚空的掌心。“洛,你爱过人吗?”
  “如果你指的是把你弄成现在这样的东西,我很庆幸我从未触碰。”秦洛叹了口气,“找个女人试一次,你会发现重新爱一个人并不困难,又或是爱根本微不足道。”
  修纳思绪像在空中飘荡,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空虚,没什么能让它停止。每一天都繁琐而无聊,桌上永远堆满待处理的文件,争夺利益的男人与肤浅的女人一样乏味,外表光鲜的贵族被欲望引诱,比贫民窟的流氓更卑劣,还有那些愚昧可怜的民众,他们受尽权力的蹂躏又狂热的祟拜权力……我真羡慕你能从中得到乐趣。”
  秦洛哑然,半晌后反问。“为什么你不能?你凌驾于权位之上,尊贵与荣耀集于一身,为什么偏偏被往事束缚?”
  修纳不再解释,也无从解释。
  曾经他也有过悸动和欢愉,沉醉于温柔明亮的眼眸,沉醉于每次令人心动的微笑,沉醉于他以为只是欲望的迷恋,直到失去时才发现那是爱。那种奇妙而无形的物质存在于她的眉梢、她的眼眸、她的呼吸、她的灵魂,并随着她的离去而化成囚牢,隔绝了一切欢悦。
  十年前最后一刻,马车外那一声比风更轻微的低语,永远回荡在鲜明的昨日。
  她的确给了他自由,却拿走了他的心。
  而后,带着它一起死去。
  宴会上意外或许令司法大臣生出了疑惑,但不等他详令调查,奥薇已再度脱离了控制。
  这或许得感谢可怕的眼伤,尽管看起来吓人,但除了畏光之外,视力并没有受过多影响,反而有助于让以撒放松戒备,她趁隙出逃,在黎明前越过了哨卡。
  晶石镜片落在以撒手中,她也不再需要,沙珊已相距咫尺,她利用鲜为人知的小径日夜兼程,顺利潜入了大战前夕的行省。
  沙珊的气氛一片阴沉。
  尽管林晰封锁了利兹撕毁盟约的消息,但帝国战无不胜的军神亲征,数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依然令行省内的族人陷入了空前的恐惧。
  维肯公爵歇斯底里的慌乱,想尽各种办法试图在行省陷落前逃离。
  局势走到尽头,林晰反而异常平静,他安抚族人,整顿军队,督促工兵修整防线,极其冷静的等待最终的决战。弥散在军中的绝望被他的镇定转化为悲壮,奥薇背叛而带来的消极阴影渐渐消退,颓丧的军队重新激起了战意。作为族长,林晰在最后的时刻显出了最杰出的素质。
  林晰很少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与军队和族人呆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到住邸。数年来沉重的压力磨练出绝佳的控制力,所以当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影子,他没有丝毫慌乱。
  静默维持了一瞬,窗边的影子开口。“抱歉,只有这种方式我才有机会说话。”
  轻悦的声音入耳,林晰呼吸停了一刻,语调比冰雪更寒冷。“奥薇?你回来做什么。”
  奥薇并不意外林晰的敌意。“有件事必须让您知道。”
  林晰心底禁不住冷笑,他曾经多么信任她,信任到给她自由放她离开。可她回报了什么?她投靠了以撒,投向他的敌人。他很清楚行省这次再也守不住,不是因为修纳亲征,而是因为她出卖了所有防御情报,她的行为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他该杀了她,把她的头挂在城墙前昭告执政军,这是她唯一应得的下场。
  盯着窗幔边的身影,林晰缓慢的应对。“要取我的头还是劝我投降?执政府给了什么条件,让你不惜冒死刺杀。”
  她没有回答,伸出了一只手。
  窗外的夜灯映亮了白皙柔美的手,纤细的指间坠着皮绳,吊着一枚奇特的铜钥匙,匙柄上古老的宝石闪着微光。
  轻轻一抛,钥匙落入了林晰手中,他掠了一眼。“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奥薇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话语也似乎发自阴影。“三天后,沙珊海岸会有船队抵达,他们会把族人送到西欧海岸的塔夏国。”
  一句话攫住了林晰,压下枪栓的手蓦然停了。
  “塔夏国地广人稀,沿海有一块丰饶的土地,它本属于该国的白金公爵,最近慷慨的出让给海岸对面的林氏。只要在决战之前离开西尔,那里通行便利,物产丰富,足以供十余万人生活,您可以带领族人在那块土地上重建家园。”
  林晰惊怔了半晌,胸口怦然一动,又迅速按捺下来,声音变得讽刺。“真是美妙的远景,一句话就让十余万人渡海,既然白金公爵大方到出让领地,想必也能再给一艘顺利渡过暗流的方舟。”
  奥薇没有理会讥讽。“看看您手上那一枚钥匙,它能在西欧大陆信用最好的迦南银行提取三千万金币,我用一千五百万买下公爵的领地,一千万雇佣船队,余下由您自行支配,三天后船会靠岸,至少需要十个码头,请让工兵营紧急搭建。”
  林晰完全惊呆了,不可置信的盯着掌心的钥匙,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这不可能,你——”嗓子突然暗哑,强烈的震愕令他乍然眩晕,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无需询问,奥薇已经再度开口,低柔的语音带着疲倦的微哑。
  “百年前,林氏家族第一代公爵在帮助皇帝踏上皇位之后,尊荣无以复加,有一次突然被噩梦惊醒,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家族被复仇者屠杀,后裔子孙血流成河,绝望的奔走哀号。从那时起他将财产分为两半,一部分留在领地,一部分秘密存入迦南银行,约定以蔷薇之匙为凭。每一代林公爵都按祖先的遗言履行同样的义务,迦南银行的地下金库中封存着这笔巨额财富,承诺永不启用,直到主人需要它的时刻。与钥匙同时诞生的还有一张海图,足以打开沙珊封闭的海岸,显露暗流礁石,让林氏后裔乘着海船安然逃离。秘密被长久的埋藏,为了避免突然事故造成的中断,除了公爵本人外唯有公爵夫人知晓,临终前才告知下一任继承者,先代公爵阁下一定也曾想告诉您这个秘密,只是陷身于休瓦之战……”
  当时他在沙珊,与休瓦相去万里,林晰下意识想起。
  “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了这一秘密,在公爵府书房暗格内找到这把钥匙,到西欧大陆的瓜达港以一百金币运送一人的价格雇佣了海船王摩根,看在金币的份上,他会召集所有能找到的船,尽可能的运送最多的人。执政府的军队近在咫尺,时间已经不多了,请相信我。”
  极度的震惊让林晰久久无法开口,等终于冷静下来,理智又开始质疑起真假,假如唯有族长洞悉这一秘密,没理由会被一个外人得知。“你去帝都是为了它?你怎么可能知道。”
  “多年前的一次碰巧,久到我已经遗忘,直到数月前才想起来。”奥薇清楚这样模糊的答案无法说服林晰,但她没有解释的力气。“我投靠以撒是因为寻找钥匙的时候撞上了卫兵,需要他的力量掩护我逃过搜捕。请收好钥匙下令工兵营,我可以去监牢等候,直到证明一切。”
  无数疑问塞在林晰的胸口,他还想再问,听出话中的疲倦,终是迟疑了一下,“我给你找一个房间,等你休息后再详细说明。”
  按亮晶灯,林晰正要呼唤门外的卫兵,奥薇抬手覆住眼,往窗幔深处缩了一下。
  “奥薇?”
  她轻摇了摇头,示意无恙。
  确定了不是伪装,林晰走过去扶住她的肩,掌下感觉到突出的肩骨,数月间似乎瘦了许多。
  林晰不觉放轻了力道。“怎么回事。”
  “光太刺眼。”她的双眸已经闭上。“抱歉,我的眼睛受了一点伤,不适合被看见。”
  扇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林晰心神一漾又冷定下来。“让我看看。”
  “恐怕很难看。”她淡淡道,缓慢的睁开眼。“是一点磨伤造成的,请别害怕,我想我现在成了名符其实的魔女。”
  林晰定定的看了一瞬,扣住她的手突然握紧,扬声召唤卫兵。“来人!立刻去叫医生!”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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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晰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间卧室,门外有卫兵看守。
  变相的软禁在预料之中,她没有在意,只对受到惊吓的医生稍感歉意,侍女不敢替她上药,战战兢兢的铺好床单便逃出了房间。
  她实在太累了,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陷入了完全的睡眠。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夕阳被云层遮挡,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变成柔暖的晕黄。
  洗漱过后拉开窗幔,她遥望着远方的海岸,几段海堤被围板遮挡,一些工兵忙碌的搭建。
  林晰推门而入。
  看上去与平时一样,似乎又有些不同,清冷的眼神中仿佛多了某种东西。“醒了?药有没有效?”
  她习惯性的抬手轻按,被林晰制止。“医生说不能碰。”
  “我想没关系。”奥薇想起另一个问题。“必须彻底封锁消息,沙珊有许多利兹的暗谍,假如传到远征军那里,他们可能会提前攻击。”
  林晰松开了她的手腕,答非所问。“我并没有彻底相信你。
  奥薇淡道。“即使是欺骗,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已经懒于编造故事,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此刻只剩下无法消褪的倦怠,如毒药侵蚀了每一寸神经。
  林晰凝视着她,目光复杂。“你不想解释?”
  她摇了摇头,懒懒的倚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海天一线。
  暮色逐渐沉下去,黑夜笼罩了大地。
  “你的眼睛是怎样受的伤?”不知为何,林晰没有再逼问,改换了话题。
  她从漫无边际的游绪中回过神。“改换瞳孔颜色的晶石镜片,用得时间稍长了一点。”
  “索伦公爵给你的那种?”
  显然在她背叛的消息传开后,索伦公爵告诉了林晰这一秘密,奥薇想了一想。“假如船到码头,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晰眉梢轻扬。
  “让索伦公爵和他的女儿芙蕾娜一同上船。”
  或许没想到如此简单,林晰的语气有点怪。“只是这样?”
  长长的眼睫闪了一下,“还有凯希一家,请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在异地生活得舒适一点。”
  “为什么把钥匙交给我?”静了半晌,林晰终于问出来,眉间有深深的疑惑。“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足以让你过上无尽奢华的生活。”
  奥薇望了他一眼。“它属于林氏家族,唯有族长有权支配。”
  虽然清瘦了许多,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只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她,一种坚韧隐忍的生命力消失了,她变得安静消沉,像一座缺乏生气的雕像。
  林晰不清楚离开沙珊期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头仍然盘绕着无数疑问,但一股陌生的怜惜让他不再追问,俯身在形状美好的额上落下一吻,声音罕见的柔和。
  “我不懂是什么让你如此忠诚,但我会给予忠诚对等的回报。”
  两天后,黄昏的海平线上出现了数以百计的船影。
  渐渐驶近的船帆犹如纯白的希望之翼,降临沙珊这座绝望之城。
  林晰在接到报告后飞速赶往码头,亲眼看到硕大的海船轻灵的绕过暗礁,在浪花翻卷中缓缓靠岸。一艘接一艘船驶近,更多的在近海等待,水手的吆喝在海面上回荡,海鸟在船边追逐。
  摩根带着大副上了岸,林晰迎上去,身边跟随着一队亲卫。
  精明的海船王当然明白该与谁对话,他站在林晰面前,双臂环胸环视了一周,语调昂然而骄傲。“你的女人说这里需要船?我带来了300艘,够吗?”
  片刻的绝对寂静之后,海滩上响起了狂热至极的欢呼。
  得到消息,奥薇放了下久悬的心,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疲倦。这种疲倦无法经睡眠消褪,仿佛从骨髓中透出来,无声无息的侵蚀了灵魂。
  遥望白色的海鸟,她长久的发呆,尽管禁令早已解除,却依然不想走出房间。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送饭的侍女只敢把东西搁在门外,仿佛里面关着狰狞的恶魔。
  直至凯希到来,她才有一丝情绪起伏。
  凯希见到她十分惊喜,也极度愕然,脱口惊呼。
  “天哪,你的眼睛!”他很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骇怕,轻柔仔细的检查笼罩着血色红翳的眼眸,等详细询问了晶石镜片的使用,凯希道。“你的眼睛伤的很厉害,但磨损似乎仅是诱因,更像是瞬间眼压过大造成的微血管爆裂,是不是曾经用力过度或情绪激动。”
  奥薇不想再回忆。“或许是。”
  凯希皱起眉,有些忧虑。
  她已经习惯垂落眼眸,以免过于吓人。“没关系,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复。”
  “别这么说,我保证你的眼睛会恢复如初,最多三个月时间就能痊愈。血色将逐渐淡化,一个月后怕光的症状就会消失,但以后使用镜片绝不能超过三小时。”有大量研究经验的凯希作出了比医生更精确的判断,他忧心的并不是病情。“但期间你可能会碰上一些麻烦,或许有无知的人误解……”
  “谢谢,觊希。”奥薇终于微笑起来,灰寂的心湖漾起暖意。
  单纯的凯希,正直的凯希,敏感而体贴的凯希,让她觉得世上依然有真挚温暖的情感。
  心头忽然潮湿,她将头倚在凯希肩上,半晌没有说话。
  凯希一动不动的任她倚靠。
  很快她抑住情绪,再度开口。“凯希,你愿意去异国生活吗?和你的家人一起。”
  凯希神情忧郁,“只要能和家人一起,在哪都无所谓,但这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沙珊要完了。”
  执政府的顽固反对派麦氏子爵的姻亲会有什么下场,凯希一清二楚。
  “那么乘船去塔夏国,我已经安排好了。”奥薇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十余枚绣着蔷薇族徽的布片,“这是从林氏军服上剪下来的,把它缝在衣襟就能上船,林晰给了特别许可,尽快通知你的亲人收拾行李,别带太多东西。”
  凯希茫然的接过。“这不可能,据说几天前才有一艘来接维肯公爵的船在十几海里外沉了,暗流让他们根本无法靠近。”
  奥薇语气安然。“或许我们能比维肯幸运,船已经靠岸了。”
  理智告诉凯希不可能,心却禁不住霍然跳动。“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逃离沙珊?”
  她点了点头,“但愿神让旅程顺利。”
  凯希失控的抱住她,激动得发颤。“伊兰,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家人。”
  她轻抚了一下凯希的背。“没有你,我已经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凯希声音有些酸楚。“不,我没能做好,我应该给你换一具完好的身体,而不是因这双眼睛让你受人非议。”
  “你忘了是谁烧掉储备区?”她轻笑出来,多了一份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闭的过往是一个盘桓不去的迷题,凯希一直想问却无法启口,此刻他终于有了询问的勇气。“伊兰,当年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许因为我是个疯子。”
  “怎么可能!你一向冷静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点疯狂的事。”
  她避重就轻,“凯希,你并不认识真正的我。”
  “伊兰!”凯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却不能接受挚友的自贬。
  她沉默了一会,极淡的开口。
  “我的人生……长期被父亲控制,无论受训、入校、从军或婚姻、甚至包括未来,全是出自于他的意愿。表面上尊贵优越,实际一无所有。十年前烧掉C区,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结的同时打开了某种禁忌,她不再隐藏,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的一切来自于他,我的一切毁灭于他。父亲对我而言比敌人更可怕,他总能洞悉我最软弱的部分,毫不留情的施以惩罚。可我没资格恨他,即使整个帝国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亲。”
  明明是平淡的叙述,凯希听来却觉无限悲凉。
  她平静的说下去。“到最后我很绝望,死亡成了一种解脱,结束前我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
  “所以你毁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会才问。“凯希,你怨我吗?如果不是我,或许你已经成为帝国顶尖的科学家,享受皇帝与贵族所给予的至高荣誉。”
  凯希一怔,摇了摇头,神情转为自惭。“伊兰,你是对的,神之光是恶魔诱饵。直到你提醒后我才发觉,我耗尽心力的研究是多么可怕。我热爱科学,可我所做的一切比郐子手更冷血,我看着生命在我眼前逝去无动于衷,一心关注研究数据,甚至因实验体死亡太快而懊恼,完全忘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与我一样的人。”
  不断获取知识的狂热感染了他,习以为常的剥夺一个个生命,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恶魔,还自以为在追求梦想,为世人谋求终极幸福。
  “想起当年我就难以入睡,无数次实验,还有对实验体的反复刺激折磨,那些一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情景像噩梦一样缠绕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诉家人,他们正直善良,根本无法想像我曾做过的恶行。”凯希越说越自责,沉重的语调渐渐带上了哽咽。“伊兰,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么我与你同罪。”纤细的手交握住凯希的手,鲜红的眼眸理解而温暖。“正是因为这些过错,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将他从长久的枷锁中释放,奇异的带来安慰。
  凯希蓦然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许久后他抬起头,眼眶潮湿而发红,神情却轻松了许多,接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凯希沙哑道。“谢谢伊兰,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后询问。“凯希,现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术,假如你愿意,名利和财富将唾手可得,你愿为他们工作吗?”
  凯希眼神诧异,本能的抗拒。“不,正如你所说,它根本不该存在,我唯一该做的是让它彻底埋葬,至于名利和财富,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在乎。”
  她赞许的看着他,“凯希,我真为你骄傲。”
  面对好友的赞美,凯希有一丝忸怩。
  “去塔夏国,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别离开军队的保护。”既然以撒已经发现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会牵连到凯希,她慎重的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兹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凯希听得很认真。“伊兰,你会在一起,对吗?”
  她不置可否。
  她不可能留在西尔,却又对一切疲惫厌倦,更不愿再思考孤独渺远的未来。
  或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某种情绪,凯希观察良久,犹豫了一刻。“伊兰,或许这时候提很奇怪,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凯希显得有些羞怯无措,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绪一刹那空白,错愕的睁大了眼睛。
  凯希立刻涨红了脸。“对不起,这么说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会再爱人,可……我想照顾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来,为自己的无力而难过。“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帮上任何忙。现在也是,我看着你被人非议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让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误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会永远支持你、陪伴你。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又比较迟钝,或许对你来说还老了一点,可我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
  听着凯希结结巴巴的解释,一股莫名的感动与哀伤混合,弥漫了平静的心湖。
  凯希的求婚无关爱情,却更弥足珍贵。
  凝视着她的眼眸,凯希斯文的脸庞通红,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你不用立即回答,我知道这很突然,但假如你愿意……我会尽力让你幸福。”
  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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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的求婚让她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凯希是个性格柔和的好人,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的生活。与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波澜,没有爱也没有伤害,如一对彼此熟知的挚友,日子平稳舒适,每一天宁静无比。
  这曾是她梦想的生活,简单微小,却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
  她不由自主的开始想像娜塔莉会怎么看?
  答案很清晰,娜塔莉不会责怪,她是那样大方洒脱的女孩,只会为他们高兴。
  那么应该答应吗?
  答应嫁给凯希,建立一个家,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迟迟无法下决定。
  直到凯希一家已经登船远去,她依然没有答案。
  三百艘船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海船王名下的船仅占四分之一,其余全是重金招募而来,摩根从蜂拥而至的报名者中筛选出船体较大、船长和水手又富有远航经验的加入编队,几乎囊括了西欧海上所有大型船只。
  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撤退,狭长的海岸线是唯一的生机,逾十万人必须在短时间内经临时抢筑的码头登船,同时必须严密控制消息,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林晰精神极度亢奋,命令却益加谨慎,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他彻底实施军事管制,阻断了暗谍消息外传的通道,又命所有航船报上最大可载人数,由摩根调配依次入港,装载淡水和物资补给。与此同时,林氏家族所有族人被告知准备最简单的行装,决不能超过规定重量,在严格的审核下登船,林氏最精锐的部队全程监控,以铁腕和军令保证秩序。
  第一天动作缓慢,只撤出了几千人。其后随着经验增加,以及工兵营的继续拓建,速度有了明显提升。林晰知道时机不多了,再过一周就要进入深秋,浓雾会阻碍航行,此刻的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
  一艘满载的船缓缓驶离,甲板上许多人在哭泣。哭声中既有告别故国的伤感,又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无论如何眷恋不舍,哭声终究越来越远,消失在广漠的海洋。
  紧张的登船延续到第六日,驻留的人越来越少,妇孺和平民全部撤离,随后军队开始撤出。
  越来越少的军队无法再控制整个行省,消息终于传到了远征军一方。
  忽的一下帐帘被甩开,威廉焦急的打断了高层会议。“阁下,有件事必须立刻向您报告!”
  修纳微一示意,其他军官退出了营帐,只留下秦洛和达雷将军。
  “沙珊的暗谍传出消息,说行省里的人在全面撤退,已经走了一大半。”
  总攻在即,敌人却逃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秦洛讶然质问。“四面包围,他们往哪里退?”
  “海上!”威廉额头渗汗,说出的消息自己也难以置信。“传言说魔女召唤了风,避过暗流送来成千上万艘船,数以万计的人几天内已经分批离开西尔。”
  这完全超乎常理,秦洛本能的驳斥。“荒谬!这绝不可能!”
  “据称她数月前自行省失踪,近几天又突然出现,有人说她的眼睛变得极其可怕,怀疑是与恶魔作了交易。”威廉对荒诞不经的传言持保留态度,但行省的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这些都在其次,叛军撤离绝对是事实,暗谍说现在棱堡内的守军全是佣兵,林氏军队收缩至码头一带,随时准备登船。”
  “暗谍的情报确定可靠?”
  “绝对可靠,我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帐外传来以撒声音,修纳蹙了一下眉,命令卫兵放行。
  以撒显然同样才得到讯息。“我的密探说林晰原本准备决战,突然急令修整码头,重兵封锁了海岸线,而后来了数百艘船,没多久开始大规模撤离,消息传出的时候,林氏一族的聚居区全空了。”
  以撒在沙珊暗间无数,既然如此肯定,必定已确凿无疑。
  修纳依然没有表情,声音极为冰冷。“达雷,你见过魔女,她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个漂亮的娘们。”达雷将军简直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喃喃的回答。“除了眼睛奇怪之外没什么特别,假如不是在战场,看起来根本毫无威胁。”
  毫无威胁?秦洛嗤笑了一声。“事实上这娘们不停的给我们惹麻烦。”
  修纳对帐中各人的疑虑与牢骚置之不理,直问将军。“军队准备如何?”
  达雷干脆利落的回答。“全体整顿完毕,武器弹药均已就位。”
  “立即进攻。”修纳语气阴冷,只有秦洛才能觉察到其中潜藏的怒焰。“通知传令官,捉到维肯公爵奖赏一万金币,魔女与公爵等价!”
  “是!”
  军号尖利的吹响,执政军发动了攻击,厚重的云层压在棱堡上方,被轰鸣的炮火映得忽明忽暗。
  以撒一言不发,掌心一张字条已经被搓揉成了一团。
  那是拉斐尔前一刻递来的密报,仅有几行短短的小字。
  凯希,出身没落贵族世家,就学于皇家军事学院,后入帝国研究院,分派至休瓦研究中心,参与神之光项目,基地失火后调离——曾为林伊兰挚友。
  最后的答案终于揭晓,比他所预料的更惊人。
  谁会想到,那个单纯懦弱的男人,竟是神之光的核心研究者。
  奥薇——林伊兰。
  这位被秘密处决的公爵小姐,必是经这一挚友之手重生。
  据称神之光与神之火同源,那么凯希对神之火的奥秘……
  懊怒和恼恨盘旋在心头,以撒久久难以释怀,他竟与如此重要的人物擦肩而过,假如一早将凯希掳至利兹,根本不必再费尽心机与修纳交易。
  奥薇,不,该称为林伊兰,她将这位挚友藏得太好,也将自己埋藏极深。在掀开迷雾后,一切迷题都有了完美解答。那虚假的投诚,沉默的伪装,周旋在帝都时的一切,以及她不顾眼伤千方百计的回到沙珊,一定与那些突如其来的船有关。
  以撒眼眸幽沉,声音极低,唯有身后的拉斐尔听得分明。
  “传令所有暗谍全力搜索奥薇和凯希,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捉住这两人,别让执政府发现。”
  以撒心底明白,这项命令已经来得太晚,几乎不可能实现。
  那个聪明到令人切齿的女人,恐怕已与凯希一道,远逝于无垠的海上。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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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外围的佣兵拖延时间,又有三艘船驶离码头,撤离已近尾声。
  最后一艘坚固庞大的海船随时准备起航。远处炮声隆隆,大敌压境,士兵们依然维持着队列,井然有序的登船。
  林氏族长乘最后一艘船撤离,这一点出乎摩根的意料,也让他多了一丝尊敬。极少见到生死关头仍然镇定履行责任的贵族,加上这样一支铁血军队,就算在陌生的土地,林氏依然足以强势一方。
  士兵队列安静的前移,奥薇在甲板上默默凝望。
  这是林氏在西尔最后的谢幕,或许也是她最后一次望见故土。
  这块土地承载过所有的爱恨,都将随之而逝。
  她昔日的爱人将扫平宿敌,带着辉煌与荣誉成为帝国史上的传奇。闪亮的铜像会竖立在帝都大街,俯视着每一个路人,生平事迹被载入典籍,由人敬畏而祟拜的提起。
  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人曾经遥远的凝视。
  “奥薇。”衣袖牵动了一下,芙蕾娜担忧的望着她,“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她神情恍惚,垂睫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
  “你在伤心?为什么?”芙蕾娜满心疑惑。“能逃走你不高兴吗?”
  她无法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平息胸口涌动的哀伤。
  血红的暗眸中仿佛有一丝晶莹的泪意,芙蕾娜惊讶的睁大眼,刚要开口,突然被人按住肩。
  索伦公爵站在她身后。“芙蕾娜,船弦上很危险,你先去房里休息。”
  芙蕾娜想说什么,但索伦的话语中带着命令,只有怏怏的走回船舱。
  深沉的索伦神色变得温和,真诚的致谢。“谢谢你说服林晰,让我和芙蕾娜上船。”
  她不想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索伦微感诧异。“你神色很糟,是哪里不舒服?”
  苍白的清颜看上去有几分脆弱,随手抚平一缕海风吹乱的长发。“不,只是有点伤感。”
  索伦瞥了眼正与摩根交谈的林晰,略一沉吟。“奥薇,到了塔夏国你想做什么?”
  这一问题令她茫然,长长的睫毛垂落,半晌没有回答。
  “如果……”索伦话语停顿了一刻,盯住她的眼。“我提出求婚,你会答应吗?”
  她又怔住了,抬起眼看着他。
  索伦何等精明,立刻洞悉了答案。“看来你打算拒绝。”
  她蹙了蹙眉。“我不明白,您是在开玩笑?”
  “奥薇,你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你非常神秘、聪明隐忍,表面顺从、内心自我,骨子里又有一种天生的骄傲。你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又是如此美丽,假如我还是伊顿城主,会不择手段的征服你。”与凯希求婚时的羞涩不同,索伦显得冷静而清晰。
  “您很坦诚,但我与爵爷身份悬殊,我不认为您会疏忽这一点。”即使索伦公爵处于逃亡之中,仍然是平民不可企及的存在,再心动也不可能忘形的向身份卑微的女人求婚。
  “我已经不是公爵,尽管还有相当充裕的金钱,不过你根本不会在意。”索伦自嘲的一笑,清楚她不会被浅薄的示爱打动,索性坦然直言。“我承认不仅仅是如此,你的能力与优秀更令人重视,还有芙蕾娜也喜欢你,而你对她细致温柔、极尽耐心。一位美人能同时吸引我和芙蕾娜,求婚当然是唯一选择。”
  她恍然了悟,极淡的一笑,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干脆利落的回绝。
  “您的求婚令我倍感荣幸,但很抱歉,我无法接受。”
  纵然已有预料,索伦心底仍感到怅然失落,他脸上不露分毫,执起纤手轻轻一吻,极具风度的回答。“我深感遗憾,但不会就此放弃,期待未来的航行中你能改变主意。”
  “奥薇!”
  随着声音望去,林晰对她伸出手,半命令似的开口。“到这边来。”
  索伦清楚唯一的机会已不复存在,捺下一丝微黯,转身走回舱内。
  逆光下看不清林晰的脸,听来似乎有些不悦,她走到他身边,最后一个士兵已经登上了舰桥,水手们正绞起链锚,远处的枪声稀落下来,显然佣兵已经在执政军强大的攻势前放弃了抵抗。
  忽然一声可怖的炸响,大地摇晃,黑沉沉的远方亮起了一片火光。
  屹立于沙珊行省百年之久,林氏家族倾数代之力筑成的棱堡轰然崩塌,化为一片炽热的火海。
  林伊兰怔怔的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林晰却放声大笑起来。
  “没有林氏的沙珊只配成为废墟!让修纳见鬼去吧!”
  热风卷裹着浓烟飘来,林伊兰仿佛堕入了一个破碎的梦境。眼前的大火或许只是错觉,那座承载了无数回忆和历史的堡垒或许依然耸立,并没有被林晰留下的死士引爆摧毁。
  林晰点点头,摩根扬声一喝,精壮的水手斩断粗索,呼拉一声落下了帆,风鼓起了巨大的白帆,沉重的船身吱嘎移动。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盛,喧嚷声渐渐变大,敌人已经绕过了坍塌的棱堡,越来越近码头。
  海流和风托起了巨船,轻捷的驶向海上,摩根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得意。
  他的确有理由自豪,数日之内运出十万人,让战神般的执政官兵临城下却一无所获,成就足以骄人,经此一役,他的声名将远扬七海,无人能够超越。
  冰冷的海风拂面,林晰心情极佳。“维肯此时一定很激动,绑在空地上吹了那么久的风,终于等到执政军把他放下来。”
  林伊兰再度怔住,没有维肯的金钱,沙珊必然无法支持到现在,没想到林晰竟然根本没让他上船。
  觉察到她的惊讶,林晰冷冷一笑,语气森寒。“我早就受够这个愚蠢傲慢的混帐,正好把他丢给修纳,听说那家伙极其痛恨维肯,想必会给予公爵超乎想像的接待。”
  俊秀的脸庞阴冷而无情,她的指尖微微发冷,不由自主的转开头。
  “奥薇,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林晰低头看着她,不动声色的扣住她,“一直支持我,陪伴我?”
  黑暗的眼神似曾相识,加上三年间历练出的气势,酿成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这个人能果断的摧毁世代相传的棱堡,埋葬数百名仍在为他战斗的佣兵,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
  “做我的女人吧。”林晰手一紧,逼得她抬头。“我不在乎你的真实年龄,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或许因为身份你无法成为我的妻子,但一定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
  林晰的姿态强势威严,完全不容拒绝。
  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挣开林晰的手,退到了数步外。
  林晰有些意外。“奥薇?”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手扶住船栏,耳边似乎有声音在叫喊。
  林晰蹙起眉,刚要再说,一声更清晰的叫喊传入了两人耳际。
  “奥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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