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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神的午后

_2 北杜夫(日)
“你就坏吧!”我笑着关门,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他们的说笑声。
洗剥干净的我,背对着浴室镜子扭头审视着自己,镜中映出我腰部的瘀青,大约有一只手掌那么
大一片,情况比我预想的要严重。白炽灯下,一大片青黑与雪白的后背对比鲜明,颇有些触目惊
心。
“于睫,你拆了骨头一根根洗呢?”齐歌捶着浴室的门大叫,“再不出来,老子真要硬闯了!”
我小心翼翼地套上睡衣打开门,咬牙切齿地说:“着他妈什么急?赶着去投胎呀?” 狠狠地瞪
他一眼,我转身就走。
他两臂一上一下、虚虚实实地向我的后背挥拳:“超时就得给老子当拳靶!”
我能感到他的拳风,有几拳打在空中,有几拳轻轻打在我的后背,我没理他。这时,恰好有一拳
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伤处,我惊呼一声,手扶着后腰,“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我、我没使多大劲儿啊!”他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
“没事儿,不是你。”我转动身子,背靠在墙壁上。
他黑亮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就要撩我睡衣的下
摆,“是早上撞的吧?我看看。”
我扭动身子挣扎着,躲避着他的手,“看他妈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马潇潇跑过来大呼小叫:“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这个笨蛋以为我们在打架

我张嘴想解释,一不留神,衣服后襟被齐歌掀开。齐歌和马潇潇都愣住了。
“铁、砂、掌?” 马潇潇轻轻地说,一脸的匪夷所思。
我和齐歌哑然失笑。
“铁你个头!”齐歌一拳打在马潇潇肩上,“红花油呢?”
“哦!” 马潇潇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齐歌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到他的下铺,不由分说把我按趴在床上。
“昨天你用的红花油呢?” 马潇潇推了推趴在上铺戴着耳塞,闭眼听小曲的孙琛。
孙琛眼睛一亮,举着一瓶红花油从上铺爬下来,探头探脑的问:“谁?谁又滑倒了?”
看到趴卧在齐歌床上可怜巴巴的我,他弯下腰把红花油塞进我手里,无比同情地说:“是你呀?
怎么跟我一样倒霉?真他妈该找院长投诉去!”
“找院长投诉?”我莫明其妙,把红花油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忙调转头。
“于睫不是洗澡时摔的,是我今天早上撞的!”齐歌从我手里夺过红花油,拧开盖子。
“他不是,我是!浴室不舍得用防滑地砖,老子的屁股都摔成八瓣儿了!”孙琛不依不饶地嘟囔
着爬回上铺。
齐歌往手上倒了一点儿红花油,伸出另一只手撩我的衣服。我脸一红,回手抓住他的手腕,“算
了,我受不了这味道。”
“不行,受不了也得闻!”他晃着手臂想把我的手甩开。
我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小声说:“那我自己来。”
“嗬!还跟我端架子。当我愿意侍候你?我这是将功补过,省得你以后讹诈我。”
他用手背打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低吼:“趴好!”接着,一包绿沙龙抛到我的脸侧。凑到鼻端,
清凉的薄荷味掩盖了红花油的药味。
他的手掌碰触到我的皮肤时,我抖了一下,感到双颊如着火般热呼呼的。真是莫名其妙。
“别动!”他低声呵斥。
我掩饰地骂:“你他妈轻点儿!”
开学第二周的星期四,马潇潇收到学校的催费通知。学校规定,第一周不能交学费的要以书面形
式请求延至第二周,第二周内不缴费将注销学籍。
我们寝室的三个人当晚和马潇潇谈了一次。强行逼问下得知他父母早逝,姐姐正在亲戚处筹款,
目前还差两千元。齐歌建议我们陪他等到星期五,到时候如果她姐姐来电话说不行,我们三个人
可以帮他垫上。
齐歌不容拒绝地对马潇潇说:“打欠条、加利息,你自己决定。”
星期五,马潇潇下了早课就直奔寝室,一直坐在电话机前苦等,连午饭都是孙琛从食堂打包带回
来的。
下午孙琛有课,我和齐歌陪着马潇潇等电话。隔壁寝室作曲系的肖小卫来串门,坐在书桌前翻孙
琛的《汽车时代》,我躺在上铺听老师布置的指定曲目,齐歌钻到床底下寻找失踪的袜子。
马潇潇进洗手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离话机最近的肖小卫顺手接了起来:“你好,这里是叮咚叮
咚服务中心。异性按摩请按1,特殊服务请……”
“哎哟!”肖小卫在笑声中突然大叫一声,手里的电话摔在地上。
原来,齐歌等不及爬出来,从床底下伸腿踢了他一脚。
马潇潇提着裤子跑出来:“是找我的吗?”
肖小卫揉着膝盖笑着说:“不知道。我没说完他就挂断了。”
齐歌又飞起一脚踢在他另一条腿上,肖小卫变了脸……
我从上铺跳下来,伸臂站在两人中间对肖小卫说:“别……”刚说了一个字,眼前一暗,颧骨上
已重重的挨了一拳。
我保持着原来的站姿面对肖小卫,以一副冷静的主和派嘴脸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别动手。公
寓管理员正在这层检查卫生。”校规里对打架的处罚是开除,这曾引起每个一年级男生的震惊。
“没劲!这人真他妈没劲。”肖小卫摔门而去。
马潇潇冲过去把电话挂好。齐歌微皱着眉紧盯着我的脸。本来很疼的颧骨开始发痒,我忍不住用
手去挠,碰到伤处没出息的吸了一口冷气。齐歌因为过于专注,条件反射也“嘶”了一声。我“
噗哧”一声笑了。
“你挡我前面干什么,玩老鹰捉小鸡啊?”齐歌讪笑着抬手伸向我的脸,电话铃响了,我们一起
看向马潇潇。
“我等下就去银行。你从哪里借来的?……嗯,我知道,我假期去……电话号码没错,是同学开
玩笑……你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看来马潇潇的姐姐已经把学费汇过来了,我爬到上铺闭上了眼睛,颧骨突突的跳着疼,肖小卫这
一拳真够狠的。
稍后,一块冷毛巾敷在伤处。我没睁眼,嗅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懒洋洋的说:“跟小卫道歉去。怎
么跟头驴似的,动不动就抬蹄子踢人。”
第二章
他对我说:自讨苦吃,何必呢?
我对他说:妈!你回来啦!
那年春节,我的身边,只有齐歌。
★★★★★
几个月的大学生活,使我逐渐地认识到,虽然大学生和高中生仅仅是一级之差,我们却在一瞬间
成熟起来。也许应该说是圆滑。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意识到这个专业的残酷竞争,毕竟,能坚持到
最后,能如愿以偿做一名专业小提琴手的人并不多。亲眼目睹或是亲耳所闻太多优秀的师哥师姐
们被迫转行的无奈,为了将来能在狭窄的音乐界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们学会了表面一套背后
一套。演奏课上,我们在乐谱上记录下每个人演奏时的错误,却只会对当事人表示称赞,然后把
那些错误的记录留给自己做参考。这是环境所迫的自私,也是形势所逼的本性体现。
因此,当齐歌把记录着我所犯错误的乐谱递给我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不解也有感激。作
为回报,我也指出了他在演奏方面的一些不足。说起来好像很崇高,其实也很现实,我们的友谊
是建立在互相批评的基础上的。从那以后,我们常常在一起练琴,如果琴房满员,我会带齐歌到
我家。反正父母经常出差,家基本上是我一个人的天下。
我当时用的是一把Anthony Pitt做的杂木弓,齐歌认为偏重偏硬。他建议我换一把较轻的苏木弓
,他说若想讲究一点艺术表现,适宜用略轻略软的琴弓。
我拿着他的苏木弓把玩。弓的重心比较靠弓根一边,有利于掌握运弓,弓杆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
,在配马尾库和缠柄时只配了一般的乌木、银丝,没有配仿鲸须等高档配件,是那种朴素的精致
。我试拉了一首短曲,感觉很顺手。
他看出我的喜爱,大方地说:“喜欢就送你了!”
“那怎么行?”我慌忙把弓往他手里送,“给我你用什么?”我知道,挑选一把合手的琴弓很不
容易。
他没有接,大大咧咧地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我当时觉得好用,就多配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这把
呢,就好弓赠知音了!”
“多少钱?”
“爱要不要,少他妈装蒜!”他瞪了我一眼,眼里有种受辱后的怒气。
“那就谢了!”我很怕他生气时的眼神,赶忙低头看弓。
“欠骂!”他小声嘀咕着,掷过一块松香,正中我的额头。
“你说什么?”我捂着脑门看他。
“贱!”他站起来,拍拍手说:“休息一会儿,听点什么吧!”
法国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Claude Debussy)根据象征派诗人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的
诗歌写成的管弦乐序曲《牧神的午后》是我们共同的最爱。如果齐歌说听点什么,这个“什么”
一定是《牧神的午后》。
当独奏长笛清越的声音在夕阳笼罩的客厅里静静地流转时,齐歌微笑着向我点头以示赞赏。我们
静静地坐着,聆听着……
竖琴级进的滑音,双簧管以轻弱的吟唱起而应和,伴以弦乐组加弱音器的和弦……牧神遇到了水
精灵……
小提琴声部力度逐渐增强,弦乐组以轻柔的切分和弦予以衬托……牧神追逐着水精灵……
在弦乐组的震音背景衬托下,仍由长笛主奏,音乐逐渐减轻……牧神的幻想在消失……
“起来了!”我站在齐歌面前,用鞋尖磕碰他的脚,“出去吃饭吧!”
他坐在地上,慢慢抬头,怔怔地望着我。
“傻了?”我用手掌推他的额头。
他的头被迫向后仰了一下,大梦初醒般地说:“天黑了。”
“是啊!”我伸手拉他起来,“该吃晚饭了,齐少爷!”
大一的寒假,我的父母又是天各一方。
上午十点多钟,我听着《格罗米欧小提琴作品精选集》,坐在茶几旁玩拼图。电话铃响起,我把
电话夹在颈下“喂”了一声,继续摆弄那一堆色块。
“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电话里传出拿腔捏调的歌声。
“齐歌?”我碰翻了装拼图的盒子。
“他妈的!”我有些气恼:“混蛋,说话呀?是不是你?”
“脾气够大的,肚子里没装早饭尽装气了吧?”果然是那个家伙。
“正饿着呢,你请我?”我没好气地说着,把地上散落的色块往茶几上捡。
“开门!外卖到了!”他在电话里突然大喝一声。
我诧异地打开门,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两个必胜客的大盒子诡异地笑。
“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了?”我接过比萨饼的盒子往屋里走。盒子还是温热的。
“一个人在家闲着无聊,就到你这里赈灾放粮了。”他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拿出两听可乐冲我
努嘴,“快吃吧,还热着呢。”
我打开盒子,一张“东京的诱惑”一张“夏威夷风光”,都是我爱吃的。
吃完这顿“早午”餐,我们打着饱嗝一起拼图。
他相当没有耐心,不停地乱发牢骚:“不对,这块肯定是多余的,要不然怎么放哪都不对?”
我抢过他手里的色块,不满地说:“300块,每块都有用,你别胡说八道!”
“这两块怎么一模一样,一定是重复了!”他像个捣乱的孩子,弄得我哭笑不得。
“收起来吧。”我决定放弃。拼图是我一个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有他在根本玩不下去。
“去美术馆吧!我查过了,中厅有象征主义画展。”齐歌兴致勃勃地说。
欧洲印象主义的音乐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取材于诗歌、绘画,把和声和配器看作是渲染色彩的有力
工具,迷恋印象派音乐的我们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我们冒雪到了美术馆,按照老习惯,自由活动,四点钟闭馆时大门口见。
四点,我走向门口。如数月前的那个夜晚,齐歌斜靠着大门,轻垂的额发在风中微微飘动,手中
把玩着一支未点燃的绿沙龙……
这一幕在我脑中定格,想起他就想起这个画面。
我走到他身边,他抬头冲我轻笑,剑眉飞场,唇角上翘,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他穿着一件短款的皮夹克,靛蓝的牛仔裤裹着两条长腿,身材挺拔。雪后的北京,寒风朔骨,他
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我对着冰冷的双手呵着气问:“怎么提前出来挨冻?”
“让你站在风口等我,太不人道了。”他拉过我的手放进他的外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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