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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作者:张大春

_9 张大春 (当代)
  我听出无比的趣味来,有一种像是忽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一片全新的景物、遇上一群从来没机会认识的人物,于是抢忙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呢?”
  徐老三不慌不忙地还是用他那有如自言自语的腔调说:“我会给你一本册子,你很快就用得上了,急什么?我现在头痛的是:明明电影就要玩儿完了,没有真正的生意可做了,你老大哥怎么还会把你卷进来呢?”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张字谜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东西了。”
  “你说什么?”徐老三的三角眼第一次瞪成圆的,且非常之圆:“十七年前?十七年前就是、就是一九六五年。那——”他倏地摘了笔帽,把笔尖朝最初他画的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身上一戳,派克二十一透纸直愣愣杵进桌面一大截:“不就是老漕帮重整的那一年吗?万老爷子就死在那一年上。我肏!兄弟,你他妈吃不了兜着走了。”
  徐老三看来努力想要让自己不发抖,可是不成,嘴角上的烟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到地板上去了,他使劲儿用拖鞋底搓那烟头,一副要把它搓进地狱里去的模样。好半天顺过一口气来,绕着办公桌打转,转了五六圈才又说:“那、那——这么些年都没有人找过你?”
  我说字谜是才到手没几个月,可是我没把红莲和那四个猪八戒的一段告诉他——也许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红莲之间的事,也许是我潜意识地不想面对徐老三所描述的这个诡异的世界——总之,就在我急着想躲开什么的时候,孙小六和小五来了。
  下卷
  32 逃亡
  在这一刻我的人生又岔向另一条道路。
  小五显然是刻意打扮过了,穿一身半黑半紫、像枣泥那种颜色的长裙,两只辫子打得又长又粗,打结处用两根和裙子同样颜色的缎带绑着大蝴蝶结,脸颊上微微透着些红——不知道是敷过胭脂了还是怎地;一双长长的眼睛一眨就要滴出水来的光景,才眨了两下,嘴边的笑就浮上来:“久没见了。”
  坦白说,不该可是忍不住偏就那样地,我还没打回招呼去,却先想起了红莲来——而且是她精赤条条盘起一条腿坐在宿舍地板上拿矿泉水冲洗头脸和身体的模样——这个念头闪过,当下让小五看起来平添了两分土气;我说不太清楚,总之是有那么一点你说是天真也好、无辜也好、痴傻也好的土气。
  “你爸不在?”徐老三一见来人,“刷”的声站起身,一面朝里间屋(我们称贮藏室的)匆匆走去,一面忙往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大把只有狱卒才能有那么多的钥匙。
  “出车上台南去了。”小五说着,眼睛没离开过我的脸,好像非这样没法儿看出我在遇见她之前的这一大段日子里干过些什么样的好事。就在徐老三“喀哒”一声开了门的一刻,她低下声,几乎是以唇语的方式皱皱鼻子,笑着对我说:“瘦了。”
  我所想着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从前乃至从前的从前,我是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女孩子产生过那样浓厚或强烈的兴趣的呢?如果纯粹以当下的直觉来看,小五彻头彻尾不是我这个时代的人——你绝对可以说她是胡适之或沈三白那些个时代的产物,而且她显然从出生到老死都会是属于那样的时代。可怪的是为什么多年以前的我会那样炽烈地想要去探访她的身体?难道纯粹是荷尔蒙的作用?同样奇怪的是当那种因荷尔蒙作用而燃起的情思熄灭之后,我其实毫无能力去抵御小五的笑容。她的天真、无辜带痴傻的笑容只会令我羞赧和焦虑,有如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或者正相反——提醒我根本没去做早该做了的事。这种对不起人的感觉只会令我想逃得更远一点,仿佛只有把亏负或歉疚捅得更深、更大、更不可弥补,才能解决已然的一切。我于是冷冷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我猜想她一定也感觉得出些许尴尬,她的笑容还勉强挂着,扭脖子绕室环顾了一大圈,道:“搬来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回进来——咦?还有回声呢!”
  徐老三这时从贮藏室走出来,提了好大一只皮箱,往办公桌上沉沉一搁,箱盖应声弹起,里头的东西赫然在目,我的头皮登时发了阵麻,脱口“哇”了一声——
  里头有一本看来像是袖珍版的圣经,三边开口处染着红颜料的那种精装黑皮小册子。旁边是一把银亮银亮的手枪,枪柄特别处理过,嵌着不知是桃花心还是核桃护木,木质光滑而质感坚硬。枪和小黑皮书的底下垫着软软的一个藏青色包裹,看来里面还装着不少东西。徐老三伸手往那包裹底下抄出一大片女人束腹之类的东西,头也没抬便扔给我,同时道:“从现在起,随时给我穿着它,连洗澡也不许脱下来。”
  徐老三说得非常果断,仿佛我非在那一秒钟里就把身上的衣服扒了、穿上那背心不可。我极不情愿地脱去上半身的衣服,看他继续像个钟表师父般的清点箱中物事——他把小黑皮书和几包行军口粮、一块罗盘、两支手电筒、一捆尼龙绳、三个睡袋还有一个类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全给塞进那藏青色的包裹,扔给孙小六。在这段时间里,小五走上前来,帮我扣上那件背心。她的手指时不时会擦触到我的背脊和臂膀——那真是我有生以来碰过最冰凉的东西之一,凉得我一阵接一阵地起鸡皮疙瘩,这使得她的声音也凉到人耳鼓里:“听彭师母说故事啦?”
  “什么?”我一时没意会过来,抢忙穿上衬衫和夹克。
  “你们不是上彭师母家洗澡去了么?”小五细声细气地说下去,一面替我理了理衣领和下摆,仿佛我真是她的什么人似的:“她今天说了什么故事没有——说了那个叫她一辈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儿了吗?那可是彭师母的初恋情人哟!”
  “那算什么情人?”我漫不经心地白她一眼,甩身避开,腔子里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她:我不但知道那个小光头欧阳昆仑的故事,还跟他的女儿睡过觉。然而这个念头只闪动了一下——像突如其来的地震那样——便停住了、消失了。在这一刻,我仿佛重新回到几天以前的宿舍,看见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地睡觉、冲凉水以及想念一具火热美好的肉体。最令人沮丧的是,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却不甘于承认,我所能想念的也只不过是一具火热美好的肉体而已——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想念更多、更深、更大或者更真实的东西。为了掩饰这一点,我只好勉力分神去聆听“那算什么情人”的回声在办公室的四壁之间飘来荡去。我猜想,很久很久以后,当红莲亲口向我解说那个关于我所谓的爱情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之所以会那样放肆地大哭起来,绝对和开始逃亡的这天晚上有关。这天晚上我以一种近乎冷漠而粗暴的方式对待小五,完全是由于我在情感上的无知、无能和对这无知无能的恐惧。
  小五从这一刻开始沉默了下来,像是为了避免再引得我拿话呛她,她不再找话同我闲聊,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话也出之以最简捷短促的修辞,像个勤恳干练的机器人。有那么短暂的片刻,我还以为她在闹脾气——这显然也是我的小人之心。
  徐老三最后拎着那把木柄银身的枪管,在小五面前晃了一下,道:“我猜你用不着这个。”小五摇了摇头,徐老三把皮箱盖阖上,又冲孙小六说:“往西不能去,那里有新蚋的人马;往东的话,汀州路、三元街口的东南海产店也得避过,那店是一个小匹婆的眼线开的,往南一到顶就算是‘入竹林’了,也太危险。如果是我,我会请南机场公寓卖烧腊那老广开车载一程,到火车站,随便买两张南下到台中或台南的票,然后在中坜下车,再叫辆计程车到平镇,到了平镇再换计程车,总之换得越勤越安全,懂吗?到了地头上小五再打公用电话到这里来——不是家里,是这里。记得。”
  “我到平镇去干吗?”我倒退了几步,“我得回学校,学校总该没这些妖魔鬼怪了罢——欸!我还有论文要赶呢!”
  徐老三似乎听不懂什么叫“赶论文”,他眨了两下眼,转头跟小五比了个意思是我脑袋有问题的手势,同时说了句:“我看你还是去赶火车罢。”
  接下来的一些细节——也许由于时隔多年,或者因为当时过于忙乱、惊恐的缘故——我已经记不清了。总而言之、简而言之,买烧腊的老广载我们到火车站。随后的一切行程好像尽如徐老三的口头吩咐,我们赶上末班南下的莒光号、在中坜下车,又换了不知道几趟叫客计程,最后在一大片茶园中间隆起的台地上找着了这么一幢破房子——它其实是十六幢呈“H”字形排列的透天厝中间的一户,这“H”左右两竖各有坐北朝南和坐南朝北的六户人家,中间的一横是四户坐西朝东的宅子,前后各有院落。我们落脚的一户是坐西朝东这一横的边间,门牌上标示着“桃园县龙潭乡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分上下两层,无水无电,屋里有巴掌大的蜘蛛、拳头大的蝙蝠、几张塑胶椅和一个显然是垃圾场里捡回来的旧梳妆台,台面一层触手可陷的厚灰,靠底的大镜子破了,所以映出了两个从后窗透进来的月亮。
  孙小六一进屋便从包裹里摸出一把手电筒来,上楼巡了一圈。小五则从后院找着辆破脚踏车,一路推出前院,说是去找公用电话。
  我独自靠着向东的落地长窗站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种和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我并不知道,尔后将近十个月的时间,我都得躲在这样一幢仅能遮风避雨的破宅子里;也不知道,我将在那张梳妆台上完成一部近三十万字的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我更不会知道,“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恐怕会是日后无数岁月里我唯一能安然入睡的地方。然而,初到的这个夜晚,我对周遭的一切并无丝毫陌生之感的那种情趣的确是十分令人入迷的——也许是那黑暗、肮脏甚至浓浊呛鼻的恶臭气味唤起了我身为一只老鼠的本能或直觉,我几乎在一瞬之间体悟到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身心安顿”的滥调。我还记得,靠在那扇落地长窗上,四下里的沉黑逐渐褪淡,而浮现了些许轮廓的美妙情景——
  墙上原先应该髹过一层水泥漆的,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渗过大量的雨水,或者曾经居住在这儿的人家懒得维修水管,遂使一大片原漆脱落净尽,于是南北两边的侧墙上都斑驳着,霉迹漫漶,蚀染成一大块一大块犹似世界全图的印痕,也是人们称之为“壁癌”的那种东西罢?当我的视力再适应些,便发现楼梯下方的三角地带居然还冒生出类似蕈菇类的植物,沿着大大小小伞状的蕈子看过去,通向一个大约是厨房的空间。若从我靠站的位置向左移动个一两尺,也许我能看得更清楚些——至少借助于斜斜闯进屋来的月光,我一定能辨识出洗手槽和可能是灶台之类陈设的位置。可是我一动也不动。这是多么完美的一刻——活了二十五年,我第一次有来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那种感动——我甚至可以断言:每一只藏头缩尾、躲东避西的老鼠在挖凿或发现了一个洞穴之后都会这样安安静静地享受这感动的。
  如果要我述说未来十个月的逃亡生活,我应该利用这幢令我“身心安顿”的破宅子为媒介。它——我的天堂——在任何黑道势力的爪掌之外,提供了一个让我窥知恐怖分子们的洞穴。
  就好像人们所说的,“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我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经历了几乎所有的季节,但是时间似乎并无意义。我也不能顺着时序的刻度来说明那段期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日历或手表并不能唤起我完整的记忆。是以我必须换一种方式,让我像一个热心碎嘴的主人忍不住向人炫耀自己的宅邸细节那样引导一些想像中的观光客浏览这地方,我想是比较合宜的。
  这破宅子的前院种着一株山樱、几株圣诞白、一丛竹子——后来小五还给补种了一畦小虾花和两排夕颜。小五每个星期六或星期天来,带足一周所需的口粮。她来只待一白天,天暗就走,其间我们总坐在这前院的一条长板凳上,随便瞎聊些什么。在没发生任何意外的情况之下,除了这一白天之外,我都趴在那梳妆台的破镜子前写论文。
  那是一条朱漆剥落得相当丑陋却十分结棍的长板凳,据说是所谓“拆船家具”,得自徐老三一个专门搞破船到台湾来进行解体的朋友。我和小五脚掌相对,各自躺平在凳上看浮云从院子顶空飘过的时候,小五告诉我关于她的不少往事——那些事原来就发生在复华新村里,和我家不过咫尺之遥,但是我一无所知,听来却像是非常之陌生的、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里的故事。比方说:我问她为什么徐老三认为她能“保护我”。她说她身上有功夫。我说哪儿学的功夫。她说小时候爷爷教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她说连她爹孙老虎都不怎么知道。我说那么大一大二小三小四他们学过么。她说爷爷嫌他们性子不好,没教。我说你要不要教我几手,那样我就可以保护自己了。她说你性子也不好,不教。可是躺在那条长板凳上,看一朵朵白色的云棉花高高低低掠过头顶之际,这种不经意的对话非但没有一丁半点儿的重量,反而很容易令人产生一种幻影般不真实的想像。日后当我一个人回想起来,就会以那片蓝天白云为屏幕,在那一大片澄澈的天穹之中放映着一个老头子教一个小女孩儿练武功的奇景——至今我无法确定,那童话般的奇景究竟是小五描述所得,抑或根本就出自我的想像。
  长板凳内侧的屋檐底下是孙小六每天晨起和入夜两次打坐调息的地方,地面以红缸砖铺成,但是在我们住进去一个星期之后——也就是孙小六打了十三四次坐之后——红缸砖全部变成如冰糖粒般大小的粉屑。孙小六打完坐之后通常会抽出腰缠的皮带抖几下,那皮带就像情欲勃发的鸡巴一样挺硬僵直起来,除了握手的部分之外活脱脱就是一支剑。孙小六告诉我它叫软钢刀,是孙老虎在他第三次失踪又回家之后传给他的。孙小六曾经在茶园里用这柄软钢刀击退了两个一路从台北盯梢而来的老家伙——这事发生在旧历年期间。
  我们后来猜想,那两个老家伙极有可能早在十二月下旬就盯上孙小六了。当时水电刚刚接通,我决定正式开笔、继续写作我那还有不知道百分之九十几未完工的硕士论文。可是所有的参考书籍、资料卡、笔记……都在学校的宿舍里,为了避免往返途中暴露行藏,孙小六便替我跑了几趟,搬回十几箱图书——他不敢直接往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搬,总是先在茶园中的一座仓库里暂存一两天。
  在一个干冷且不时可以听见冲天炮呼啸而过的典型春节的早晨,孙小六一肩一箱书从墙外跳了进来,促声嘱咐我:门窗关好,不要任意出入,也不要朝外探头探脑。说这话时我发现他的鸟崽裤腰间一圈儿殷湿;事后才知道是那把软钢刀皮带上的血染的。我们匆匆躲进屋里,他说他怀疑早在几天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因为最近几次搬进茶园仓库的书都有经手翻动的痕迹。我说你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他从我宿舍里装箱运书来的时候都暗里做了记号。我说什么记号。他说作者姓氏笔画多的一本旁边一定放一本作者姓氏笔画少的,前者封面朝左,后者封面朝右,如此一经人移动,便看得出来。前一两次他去茶园仓库清点转运回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一时大意放错了几本,可是心头不免起疑,这一回趁夜去搬这两箱的时候,才发现有两个年约七八十的老头子在那仓库里一本一本地翻看着我的参考书,仿佛想要从中找些什么。
  “老头子?”我先想到的是万得福和我老大哥。
  “嗯。”孙小六擦擦额角的汗水,从徐老三给的藏青色包裹里摸出那块罗盘,看一眼手表,掐指算了算,又冲进后院里往草丛中摸索了半天,再轻手轻脚打开屋前门,往前院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安放起不知道什么东西来。
  “你又在布阵了么?”我隔窗问他。
  孙小六朝我点点头,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时对一对手中的罗盘,计算着脚下踩踏的步子。过了大约有十分钟之久,才斜退三步、右横两步,再缩腰屈膝学个侏儒走路一般向后蹑了七步——正好退到屋门口,在那儿又安置了一块东西。这一次我看清楚了,是一颗青绿未熟的佛手瓜。
  孙小六随即退身进屋,关上屋门,只不过三五秒钟之后,从我眼中所见到的院中景象已豁然不一样了——原先的山樱、圣诞白和竹子全给一整排高可一两公尺的姑婆芋给翳住,佛手瓜的藤丝蔓条则在眨眼间爬满了整片落地窗,把刚刚掠进屋来的天光给遮了个死紧不透。孙小六接着不免有些得意地告诉我:这是就地取材,不得不将就现有之物,布成个地遁阵。如同上一回在青年公园所摆的天遁阵一般,必须随时移动,调理得好,可以维持好几个月。“你要是从外面茶园子里看过来,就只能看见一大棚子佛手瓜和芋头叶,连房子都不见了。”孙小六龇牙笑着说,“摆阵摆到这样严密,才叫过瘾。”
  “可这附近的邻居不会觉得奇怪吗?我们这房子忽然就不见了——”“我早算在里面了,张哥。”孙小六笑得更得意了,“这阵坐西朝东,同我们的右邻三户人家是同向,从他们这三家看过来,原屋没有一点异样。左邻六户坐南朝北的人家原先只能从后窗看见我们这一家的前后院,可是我们的前院本来就生着竹子,早晚一片死绿而已;后院并没有阵象,所以也不会看出太大的不同来。右边远处坐北朝南的六家和我们之间又隔了三户,还是个背对之势,谁会注意到我们这前院里的不同呢?这个阵,要从正对面茶园那方位看过来才是十足障眼,人家还以为我们这一户全都荒了。别说人,连老鼠也不会来住的。”
  “那不是更惹眼吗?”我叹口气,道,“还有,万一我们的左邻右舍闲来没事跑到茶园里往西一张望,发现我们这一户的外貌变了,不是很奇怪吗?”
  孙小六想了想,搔两下后脑勺,嗫声道:“应该不会罢?”
  “为什么不会?”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邻居吗?”
  根据我的记忆,这是孙小六第一次反驳我的意见。日后我才发现:他是那么笃定地相信,这世界是由彼此完全不能相互关心的人不小心组织起来的。我可以大胆地推测:他之所以会这样想,极可能是因为从小一直被陌生人捉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去囚起来学手艺的缘故。这种生活上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经历逐渐使他相信:人与人之间并没有恒常且深刻的关系,甚至也不会有什么强烈的好奇和关注——当他说出“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邻居吗?”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是叫这十七岁的少年给震慑住了——因为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稀松平常,且如此吻合像我这样一只老鼠对整个世界的观感和结论。
  孙小六似乎并不能体会他的话对我有多么大的冲击,他关心的是现实里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只有存心想找到我们的人才会注意这屋子的模样。如果他们不知道我摆了个地遁阵,就不会来查探什么;如果他们明知道这里有个阵,就更不会突然闯进来下杀手——”
  “为什么?”
  “就因为张哥你说的,它太惹眼了。”孙小六双臂环胸,十分自负地说下去,“这是‘纱布爷爷’最厉害的一个阵法。那些想要来抓我们的人如果看出这阵来,一定不敢硬干——因为来硬的会惊动我们的邻居;他们只能想办法去调一两个懂得布阵的高手来拆阵脚,这样我们就可以耗很久,张哥你就可以安心写论文了。”
  事实果如孙小六所料:春节假期之后不久,一巷一号到七号的门前开始热闹起来。有时是穿着邮差绿制服的家伙骑着摩托车或脚踏车来回巡走,我听见其中一个还刻意向邻居太太打听,怎么这里会冒出来个“一巷”。邻居太太问那人要送什么信给什么人。邮差说没什么,只是地址怪怪的。邻居太太砰的声关了门,说怪怪的就去问乡公所。
  乡公所也派人来查问了几回。最后一次发生在二月底,十六户人家里的十四五户主妇们像一群争着下蛋的母鸡,和那小公务员在门前这条大约二三十公尺长的“一巷”里议论着改地籍的细节问题。有的说去掉巷就可以,有的说去掉巷就要重新编号,有的说一旦重新编号则旧地址就算作废,那么邮件出了问题该谁负责,有的说一巷很好,没有二巷、三巷就是唯一的一巷的意思。那小公务员趁隙就问七号为什么没有代表来参加讨论。有一位太太答得好:“你要跟老鼠讨论什么?”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的确。我能跟这些人们讨论什么呢?我的论文吗?还是这种跟坐牢没两样的逃亡生活呢?
  33 学术问题
  我应该暂时放下茶园仓库里那两个怪老头的疑团,也暂时不去叙述接下来时不时前来骚扰我们的电力公司、水力公司和电信局工务组的那些个“人员”。我还是从美满新城一巷七号这座宅子内部的一些细节往下说去罢——
  我写作论文的那张梳妆台是合板贴皮制成的,它的一只脚已经折断了,尽管我给垫了两本书在下面,仍是晃动不已。一写字,就有如坐上了一辆老爷车,东倒西歪地颠簸起来。这为我日后的写作生活伏下了很不好的影响——我几乎不能在任何平整安稳的桌面上写出一个字来。虽然我很厌恶所谓写作依赖某种灵感的说法,但是坦白讲,如果一张写字桌不能有那么点偏倾侧斜之势,我是一点灵感也不会有的。
  另一个现实问题是当孙小六的行踪暴露之后,他不能再替我搬运任何一本参考书,是以计划中皇皇三十万言的论文原本应该援引、摘录的古代典籍、近人论著和其他很可以充填篇幅的资料都没了着落。这使我的写作耽搁了好几天。终于在某日小五再度前来的一个周末中午,我再也忍禁不住,竟然坐在那张长板凳上啜泣起来。小五起先只是安慰我不要着急,总会想出法子来的。由于谁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她便又劝我,如果压力太大,也可以考虑暂时放弃,等以后当完了兵再慢慢儿找时间把论文写完。然而这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办理休学手续得亲自跑一趟学校——能亲自跑一趟学校而无送命之虞的话,我又何必办休学呢?总之,我被困住了——不只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不能随意读我应该读或想要读的书是极其严重的一种惩罚。这使我真正地感受到囚禁的苦闷和失去自由的寂寞。我一面掉着泪,一面不断地跟小五说:“我好难过,我好难过,我好难过。”没有什么别的话比这四个字更能体现我当时的心情。我起码说了三百次,且在意识的底层想到许多古今中外受过牢狱之灾、遭到放逐之祸的伟人——我相信他们在真正体尝着我这种心情的时候一定也不停地说着“我好难过”罢?
  最后小五随口问了我一句外行话:“难道一定要读那些书吗?”
  “什么意思?”
  “不能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吗?”
  就在我正要说“当然不能,这是硕士论文”的时候,灵感来了——我的眼前乍然一亮!为什么不能?我转身进屋,坐回那动辄摇晃颤抖的梳妆台前,伏案疾书起来。
  从这一天起,我不再去想参考书的事。如果有需要援引古今中外著名经典或研究资料的地方,我就瞎编一个人名、捏造一个书名、杜撰一段看起来像是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说出、写出且恰恰可以充分支持我的论理的语言。坦白说,这样的勾当作来十分有趣,几乎像是上了瘾一般,我越来越觉得发明一个论文中的理据要比推演一套严整的论述或者归纳一个抽象性的命题来得更加迷人。在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创造了一百三十二个不存在的人、两百零五本不存在的书、三百二十六则不存在的论述。如果不是因为缴交期限已至,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在这种可以说是“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地写作论文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多想现实的问题。比方说,我是不是真能如期写完?就算如期写完,我又该用什么方法把手稿交给打字行打字、排版、印刷、装订?就算连这些都能顺利搞定,我又如何避得过那些撒下天罗地网,随时可以在大门外把我抓走的恐怖分子,前去参加论文口试呢?说句更实在的话,我连口试是哪一天、在哪里举行都不知道——我已经彻底和这个地遁阵之外的世界隔绝了。
  但是,奇迹也因而发生。在茶园仓库的一场恶斗之后不知多久,孙小六发现我们的口粮已经没了,只剩下几根鳕鱼香丝和半包发了霉的王子面——连喂那几只大蜘蛛都不够。我也不记得究竟多久没有食物进肚了,然而,在那种极度饥饿的状况之下,人的头脑却变得非常清楚——我甚至一闭上眼就可以用一种视觉状态意识到自己脑细胞的运动,它们之中有的像变形虫那样蠕动,有的像蹦豆儿似的跳跃,有的如大雨敲窗之际相互并吞、溶化的水珠,总之活力旺盛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连带地,贮存那些奇形怪状的脑细胞里面的种种资料也开始变成各种鲜活灵动的符号向我发出各式各样的召唤。
  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当我双手环膝、眼睛瞪视着稿纸上飞速滑动的笔尖写出论文所需的字句之时,另有无数个可以名之为心象的画面也同时在我四周开启,它们的总数若干其实难以确实估算——因为每一个画面都随时闪烁、灵动着,只要我稍稍分神注意,就会立刻像进入一部我早已看得烂熟的电影一样,非但理解了那情节的事实细节,也知悉它的意义,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举个例子来说:我在写到先秦纵横家之学到汉代成为宫廷中为皇帝辩护的职业演说者必备的一种技术的时候,梳妆台旁的塑胶椅上方忽然呈现了一幕奇景,是一座三层高的四方楼台忽然倒塌下来的情形。接下来——几乎不假思索地——我立刻意识到,并没有任何人因此而罹难,受伤的也不过是六十四个魁梧健硕的中年男子之中的二三人而已。也就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之际,我已经置身于倒塌的楼宇之中——却并不感觉压迫和窒息——我游刃有余地在地底的灰烟土雾中游荡飘移,看着这些人被八张大网兜住,有的网里人多一些、有的网里人少一些。可是完全无须数计,我知道他们就是六十四人,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
  这是非常怪异的一幕,一来它和我的论文内容全然无关。二来它也从来不是我过往真实人生之中的一个片段。三来它也绝对不是我曾经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或戏剧里的某一场面。然而我对它却如此熟稔——毋庸继续看下去,我已经知道这是一群在光绪年间被天地会洪英诓骗构陷的老漕帮庵清元老,他们差一点遭到活埋,而那一栋倒塌的楼宇叫“远黛楼”,乃清代著名建筑巨匠钱渡之的后人所建,此楼的确有个机关,能害人,也能救人。整段故事原来出自署名“陈秀美”者所撰的硕士论文《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质言之,由于饥饿——也许再加上与世隔绝的恐惧或焦虑罢——我所读过的书里的每一情节都开始向我包围进袭,且以鲜明无比的影像一再迫令我凝视着它们。
  对我而言,这种前所未有的经验其实是极其迷人的,仿佛我所读过的书——无论它们多么枯燥乏味、陈腐失真乃至错讹连篇——都在以一种活泼泼、热滚滚的魅力向我展现生命。在这一大片你叫它客厅也好、书房也好、卧室也好的底楼空间里,容有不下成千上万个这样的生命。书的幽灵。白纸黑字的魂魄。就在我即将变成饿殍之前,前来向我作完美的告别。也一如在人世间我们可能会遭遇到的情况——走在路上你会碰到似曾相识的老同学,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或者是在某处读到了一个名字,你知道那是你的老朋友,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来——这些充塞在我极度疲惫的身躯四周的影像之中也有令我觉得非常陌生、似乎从来没见过,换言之,有些我读过,可是显然已经遗忘掉的内容也从记忆的角落里赫然浮出。
  在梳妆台的右侧,也就是楼梯下方的三角状区域里,地面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蕈菇,前后院的天光根本触抚不着,是以幽暗有如泼墨般深浓的夜色。也就在这个地带,上演着一些我自觉并不熟识的情节——它们仿佛各自从我所阅读过的书里散落出来,像脱了串线的珠子,孤独地闪烁着。这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终于停下笔,让汉武帝和他的语言侍从之臣自脑海中暂时引退,开始以一种玩拼图板的心情去仔细审视那画面。我隐约察觉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出于某种真挚的情感——我对任何活着的人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情感,可是对于这些被记忆弃置在角落里无依无靠的片段,我自认有义务要替它们找回上下文的联系。这样做(至少在当下的直觉里)要比完成一部看似怎么也写不下去的硕士论文来得重要得多。
  其中一个片段出现在五六朵沿着墙壁踢脚板和磨石子地之间冒生的木耳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走在一条古老的、东西走向的街道上,他来回走了好几趟,好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进街边一幢楼宇中去。那楼宇前有小院,院墙甚高,门楣右边挂着亮漆木牌,正楷雕刻填墨的六个大字是“南昌剿匪总部”。年轻人的鼻梁上挂着副酒杯底一般厚的眼镜,看似是读过书的,一身褐布长袍倒也十分素雅,既不像匪类,亦不像剿匪之流。可正在他这么踌躇逡巡的当儿,楼院之中猛可冲出两名枪兵,一边一个、将年轻人拽进这总部厅堂中去,再直奔二楼,扔进一个门首挂了“谍报科”招牌的房间。里头一张大会议桌,绕桌摆着十几把带扶手的藤椅,可是只坐了五个人。一个才见这年轻人的面便皱起眉峰,操湖南话说:“又来了!伯屏,自从你把那叫花子弄进来行营,就跟菜市场差不多了。”湖南人身边一个说浙江土话的中年人也抢着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一连多少天了?洒度每天拖出去的少则一两个,多则四五个,是不是真细作谁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一旁被称“洒度”的小胖子也开了腔:“我处理得手都软了。你想,不处理嘛,任他们探头探脑,说不定哪一天飞檐跃壁闯进来,走漏了情报,岂不坏事?要说处理嘛——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这些人是匪不是,有一个失手错杀,毕竟对不起老百姓。你又成天价在外奔走号召江湖人等,等哪一日我处理到你的人马——伯屏!你可别怨我。”
  被称做“伯屏”的人是张长白脸(我认得他,在我记忆较为深刻的书里,他的名字是“居翼”)——此人尚未及答话,长桌尽头另一张藤椅中一个缩肩沉腰垂头翻白眼的四川人却瞄了瞄给按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哑声说道:“前些时我说过,只要是‘同志’,就留着;可如今混充‘同志’的车载斗量,叫你我从何拣选?衷寒说得对,眼下行营果然同菜市场差不多了。听说头几天贵科还一口气收进来两个闹示威的学生,这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了,岂不又讨一顿排头?”
  这厢的居翼显然是因为官卑职小或年事较轻之类的缘故,神情虽十分自负,却仍透着些许谦抑之色。他直挺着腰板,随时点着头,仿佛将这四个人的责备都铭记于心了,才开口说道:“贺公、康公、蒋先生、余先生,先要跟各位报告的是那两个学生不是咱们‘收’进来的,是‘请’进来的,而且是‘大元帅’本人的意思。”
  另四人闻言陡然变了脸色,一阵咿呀噢唔之后,操湖南腔的低声问了半句:“怎么着?”
  “听说是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给荐的。”居翼道,“一个是个医道,据传远祖为少林医术所传,‘河洛二汪’之一汪硕民嫡出的汪家医一脉——”
  “哎呀!”小胖子“洒度”忽然作声弹起,道,“莫非是曾经替前清总督何桂清治过病的天医星汪馥的后人?”
  “不错,”居翼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这人年方不过三十,已经堪称直鲁豫第一神医,外号人呼‘痴扁鹊’,本名汪勋如,正是那汪馥的后人。另一个么,来头更不小——”居翼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扭头却朝匍匐在桌前的年轻人身后枪兵一抬下巴,示意把人给拽起来,才道:“这位老弟!久仰你济宁李氏一族饱读群书,博学多闻,我且考考你罢——那老漕帮在光绪年间曾有苏州河畔远黛楼的一场劫难,请教当时不动一刀一枪却救下老漕帮八八六十四位元老的是什么人呢?”
  这么一来,围绕长桌而坐的四人不觉怔了怔,各自暗忖:不意先前在行营门外探头探脑这年轻人也有出身来历,只不详何为“济宁李氏”。正狐疑着,却听这姓李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又挥了挥袍面上的土灰,才道:“此人有姓无名,想来是远黛楼塌了之后刻意隐埋所致。不过其祖上是个乞儿,亦本无名姓,只不过曾在乾隆年间为钱箨石建了些宅第,便跟着姓了钱。你问的这人应该是姓钱的。”
  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说完之际,居翼那一张马脸蓦然往横里一绽,露出两排既方又白的牙齿,道:“果然我谍报科的同志们没白当差——你老弟就是尾随叫花子而来的李绶武罢?”说完根本不等这年轻人答话,脸上笑容乍收,转回去朝桌前诸人肃声说道:“咱们先说那另一个,那个人叫钱静农——当年老漕帮远黛楼之难能够大劫不死,要多亏了这钱静农的爷爷。”
  “那么,”被称做“康公”的四川人这时忍不住插嘴问道,“不管他是姓汪的、姓钱的,也不管他祖上何等煊赫,万砚方荐这二人前来,意欲何为呢?”
  被称做“贺公”的湖南人睃了一眼姓李的年轻人,接着说:“还有这贼眉贼眼的后生,又是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
  居翼没理会“贺公”,径自说下去:“汪勋如和钱静农同那万砚方相结,各有表里。姓汪的小子祖上和天地会有仇,姓钱的祖上于老漕帮有恩。万砚方极力拉拢他俩,是不是看上了他俩的本事,咱们谍报科既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明白。可拉拢不上,却是有缘故的。一来老漕帮律法严明,非有引见师、点传师媒介以投本师,算不得庵清弟子;即使因此而入帮在籍,那汪、钱二人必然因此而矮了一辈甚至两辈,这未必然合乎万砚方拉拢交情的本意。二来汪、钱二人是新青年,固然一肚子老学问,思想却是十分新式的,邀之入大伙、做光棍,如何在这堂堂民国的天下出一头地?这岂不是和逼人上梁山、落草为寇没有两样么?”
  被称做“蒋先生”的浙江人不觉点头微笑道:“久闻大江南北三教九流对万子青、万砚方父子赞誉有加,说他俩有治国平天下之才。听伯屏这么一说,果然是有眼光、有胸次的。”
  “是以万砚方同这两个小子以私谊订交,待之如卿客、奉之若上宾,无事吃喝游玩,有事还是游玩吃喝;这,不外就是养士了。”居翼说到这里,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来,翻看少顷,继续说道,“大元帅身边的同志递了消息来,说万砚方荐来这汪、钱二人,请大元帅也要以‘国士’待之,还用了‘再造中枢’四字。”
  此言一出,那四人猛可交头接耳起来,辞色之间既惶恐、又疑惑,兼之还流露出几分忿忿不能捺忍的神情。小胖子余洒度猛可一拍桌子:“‘再造中枢’?这是什么词儿?姓万的果若不知什么是‘中枢’,如何再造?他要是知道,岂不是冲着咱们‘力行社’来踩盘的么?”
  居翼仍旧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谍报上只说,借助于此二人之才,再加上老漕帮各地旗舵堂口的建制,可以在北方几个由地方军系所控管的区域发展青年组织、收揽知识人才。此外,倒是有一句要紧的话,是万砚方亲口说的。他跟大元帅说:‘以黄埔得天下,却未必能以黄埔治天下。’”
  “还说什么治国平天下之才呢!还说什么有眼光、有胸次呢!”四川人“康公”咬牙恨声冲“蒋先生”瞪了一眼,又环视众人一圈,昂头怒道,“分明是派人前来卧底夺权的。依我看,其阴险狠毒,比起共产党来犹且过之而无不及。大元帅要是遭了这个道儿,不消说什么‘再造中枢’了,连民国政府的一丁点子元气恐怕也要沮萎净尽了呢!”
  “是不是该报告大元帅,就说老漕帮万某人狼子野心,有危殆中枢的阴谋——”“贺公”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只手还在桌面上划撇划捺,仿佛正在运笔疾书,写着公文的一般,“伯屏!贵科若是能张罗一两份谍报,把姓万的和共产党之间的什么瓜葛弄明白,我这便打个报告呈上去,就以贵科谍报作附录。白纸黑字,有凭有据,大元帅不至于不信。”
  “贺公、康公,”居翼眯眼斜乜,收起小册子来,缓声道,“如此多一番形迹,大元帅是听您二位的,还是听姓万的,却还不一定呢!”
  贺、康二人闻言也不作声了。想来“老头子”雄猜之深,非比寻常。长久与之相处者皆知:一旦在他跟前说起什么是非,反而极容易让他先对这说的人起了是非之疑。所以待要赢得他的信任,总需在应对进退上拿捏住准确的分寸,持论谨慎的不能叫他当作是有所保留隐匿,做事积极的不能叫他意会成别具企图野心。尤其在这种切切关乎如何抡才用人的方略上,一旦轻举躁进,便迅即招惹反感,倒坏了事。
  经居翼这一提醒,另四人一时之间竟无可议之计,你望我一眼、我睨他一眼,最后只得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居翼这厢。但见他摩挲两下光溜溜的下巴,胸有成竹地说道:“既然是江湖中人,便只好应之以江湖之道。依我行事作风,其实无须费太多心思,直把那汪、钱二人‘报销’即可——当然,怎么‘报销’?由谁下手?采取何等手段?这些就不劳各位操心了。”
  “这样做妥当吗?”四人几乎同声冒出这么一句来,又面面相觑一阵,末了还是由那位看来资历最深的“贺公”问道:“他们初来乍到,才见过大元帅的面,倘若就这么‘报销’了,我们岂不都脱不了干系?”
  “各位素知我手段——”居翼龇了龇牙,半像是笑、半像是要咬人似的说:“我办起事来,若是滴汤漏水的,能在戴公手底下活到今天么?”
  “此事宜速不宜迟,拖久了,怕夜长梦多。”“康公”也咬牙磨齿地说。
  居翼点点头,歪脸忖了片刻,慨然道:“这样罢——戴公来电报交代我和那叫花子上南京去出一趟差,这差干得下来,我也许能跑一趟山东泰安,等回来之后,就给各位办妥此事。”
  “干吗还上北方去?康公不是说‘宜速不宜迟’的么?”小胖子余洒度瞪了居翼一眼。
  居翼略一迟疑,不自觉地睃了睃那姓李的年轻人,继之又流露出一副洒然无甚所谓的神色,道:“各位还记不记得我说那叫花子身上有一部机关,其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的?”
  众人皆愣了愣,纷纷摇起头来,“蒋先生”似略带不屑地叹口气,道:“又是你江湖上那些玩意儿。呿!”
  居翼听他这话,理当是不大乐意的。可非但不见他着恼,反而纵声狂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离座跨前几步,朝那姓李的年轻人走去,突然一掌搧出,硬生生落在对方的左颊上,直把他打了个流星满眼,一条身躯离地两尺有余,朝右冲飞了丈许远,肩膀撞上墙板,人才萎下地来。迷迷糊糊听见居翼接着说道:“江湖上的玩意儿既然如此叫人看不起,你小子却干吗苦心孤诣非要冲着那‘武藏十要’来不可呢?”
  这一巴掌看似打在了姓李的年轻人脸上,又何尝不是在向桌边坐着的四位示威抗议?居翼这指桑骂槐之意至明至显,将贺、康、蒋、余等人都骇了一跳。他仍不肯罢休,登时一矮身形,猛然探出左掌向姓李的年轻人下巴上再一记推手,同时道:“你济宁李氏一族既然是读书人,又干吗把咱们江湖上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当成学问来修炼呢?你说是不是啊——李绶武!咱们所有的不过是两个拳头一双腿,里边有什么屁的学术问题么?”
  34 一个朋友和一个朋友
  让我们先从李绶武误陷“南昌行营”的情节中暂停。因为就在我目睹居翼殴打李绶武的同时,感觉上是孙小六往我的肩膀上擂了不知有多重的一拳,他的话语则仿佛从极其遥远之处穿越过一条飘荡着回音的山洞,钻进我的耳朵:“张哥!我找到吃的了。”
  我眼前晃动着的是徐老三在我们临行之夜往那藏青色的包裹里塞进去的行军口粮。此刻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奋力挥手挡开去,可是先前楼梯底下那一幕情景却像风中的肥皂泡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原处还只是那几朵茶垢色的木耳。
  也许孙小六从我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他怯生生地说了声“对不起”,把那包口粮放在梳妆台上,便匆匆蹿上楼去。我听见他轻轻掩上房门,只那门上的铜荷叶过于老旧,仍发出异常刺耳的噪响。此后一片死寂。
  应该是天地间过于寂静的缘故罢?我在梳妆台前枯坐着,偶尔望一眼呈辐射状破裂的镜面中无数张参差错落的脸,那些脸在昏暗的灯影中显得十分陌生,似乎非我所有。是不是由于饥饿而产生了幻觉,我不得而知,但是的确有好几次——甚至该说“好多次”——我把那些分别映现在各块破片上的部位看成是孙小六的脸的一部分。然后(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遭)我感觉到: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日后,当我在回忆着逃亡期间那独特的寂静夜晚之际,情绪犹不免如潮涌般澎湃起伏。如果用一种分析性的语言去重塑当时的情况,可以这样描述:是那面使映象显得支离破碎的镜子所引发的陌生感使我在一个又一个试图辨识它的刹那之间离开了自己——也就是离开了观看着镜中之象的那个“张大春”。正因为离开了自己,我原先对“张大春”的一切关注和执着也像风中的肥皂泡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我暂时不再理会梳妆台面上零乱潦草、亟待完成的论文手稿,不再担心那些神秘人物因为莫须有的缘故而展开的围捕或追杀,不再因为重拾起对某些书籍内容的记忆而兴奋着迷——当然,也不再因为某一即将被唤起的记忆突遭打断而懊恼。
  正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许多破镜残块上误以为看见了孙小六面容的局部映象的时候,我忽然掉进一种全然没有自己存在的想像里去——掩上房门之后的孙小六正在做些什么呢?
  或许一如来到美满新城一巷七号之后的每个晚上那样,孙小六总是盘腿趺坐,两掌向天,交叠在丹田前方,面朝正东,舌尖抵住上颚齿根之处,同时以一种极深、极缓的节奏呼吸吐纳。
  这就是我对掩门之后的孙小六所能想像的全部——非徒想像只此而已,事实也只此而已。打从孙小六能够记事起,他就从来没有躺平熟睡过。想到这个,我的胸腔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在下一瞬间,我扭熄了梳妆台角落里的小灯,在黑暗中鼓足勇气喊了声:“小六。”
  房门的铜荷叶又狠狠地呻吟了一声,孙小六仍是怯生生地应了句:“是,张哥。”
  “你不用下来,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支吾了半天,想足了多少道歉或者道谢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随口问了句:“你在打坐吗?”
  接下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也可以说是废话)了不知道多久,内容是什么全天下也无人知晓——我反正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我所能记忆的只是一种交谈的氛围。由于整个对话是在全然黑暗之中进行的,两人说话的目的似乎也只是让自己和对方的声音持续下去而已;时间稍久一些,情景就显得有些荒谬滑稽的味道——至少在我的感觉里,自己好像是在和一整个黑暗的世界,或者说一整个世界的黑暗在讲话。而那黑暗还会发出对应、回答的声音。以我和孙小六彼此陌生的程度而言,其实很难触及什么我们都有兴趣或理解的话题。他不时地想探问的是我对小五“有什么感觉”,我总有办法避开闪过。而当我侃侃说起手边那篇硕士论文里的观点和少得可怜的文献材料中一些琐碎的故事的时候,孙小六也只能“噢”、“唔”、“嗯”地应我,活像一只得了感冒而哑了嗓子的猫头鹰。然而我没有停止这种交谈的意思。我喜欢这样——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之中,说一些于对方而言并无意义的话,听见一点轻盈微弱的应答,也以轻盈微弱的应答来对付自己所听到的、没什么意义的话语。事实上我一直相信,绝大部分的人类的交谈好像都是如此——不过是一个人和黑暗的对话。这是交谈的本质。也正由于大部分的人不愿意承认他每天谈论的东西,甚至一辈子所谈论的东西都只是“一个人和黑暗的对话”,他们才会想尽办法发明、制造甚至精心设计出各种掩饰那黑暗的装置。
  坦白说,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些掩饰的装置究竟是什么。我那样坐在黑暗中和孙小六说了大半夜,其实只是挣扎着如何对他表达一个卑微的歉意或谢意而已。我多么想明明白白地说“谢谢你刚才给我东西吃”或者“对不起我不该冒犯你的好意”诸如此类。可是这样的言语(无论它多么真诚)我总说不出口,我宁可让自己被黑暗狠狠地包围着、封裹着、挤压着,直到孙小六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迸出两句话来——乍听时我打了个哆嗦,还以为在这老宅子里另外跑出来一个鬼——
  “张哥!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我早就想跟张哥你说了。”
  “怎么会说这个?”
  “张哥不记得了吗?”
  我在黑暗中摇摇头,之后好一会儿才忽然想到,楼上房里的孙小六根本看不见我摇头,便答了句:“记得什么?”
  “我们去植物园骑脚踏车,被警卫抓起来盖手印的事。”
  “这个你上次说过了。你还说小时候什么垃圾你都记得。”
  “那张哥一定忘记了。”
  “忘记什么?”
  “忘记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盖指纹印哪!”
  “真的吗?”
  “是张哥你趁那警卫没注意的时候用小拇指盖在我的那张表格上的啊!后来罚站的时候你还偷偷跟我说,不要留下一个黑纪录,那我一辈子就完蛋了。”
  “没那么严重,根本就是他妈唬人的——我上回不就告诉过你?”
  “我还是感激张哥。虽然我这一辈子还是完蛋了。”孙小六的声音听来比我勇敢多了,“我是说真的。”
  我做过这么好汉的事么?在黑暗中我摇摇头。不可能。我再摇摇头,努力向室内每一个角落里搜寻那些失落的记忆的影像,却什么也找不到了。我本能地伸手去摸索,结果在梳妆台上摸着了一个已经空空如也的行军口粮塑胶袋。然后我想起来,在和楼上的孙小六说了不知多久的废话的时候,我的确把一整袋狗饼干之类的食物干光了。我吃饱了,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距离下意识所预期的死亡远了,活过来了,和那些曾经邂逅过、拥有过的生命记忆再一次地告别了。
  “我没有别的朋友,张哥,只有张哥是我的朋友。”黑暗跟我这么说。
  我应该很感动的。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听到这种话会说什么我不知道,而我的回答却是:“你朋友还真多。”
  这是我和孙小六勉强交上朋友那个黑夜里的最后一句话。
  35 面具爷爷及其他
  孙小六在十二岁那年第三度离家出走——或者该说“第三度遭人拐走”——的事发生在一九七七年,“民国六十六年”。当时市面上流行一首烂歌叫《从民国六十六年起》,大意是说,从这一年起,一切都会更美丽。我敢和任何人打赌,在那个年代,很多人是以一种感动得不能自已的心情在唱着那首歌的。大约也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遇到元旦、“双十”和随便什么鸟节日,都会有一大票人趁天还没大亮的时刻从四面八方簇拥到介寿路上,昂起头等着看两名宪兵在楼塔尖上升旗。电视台派出来的摄影记者还会把那些仰望升旗、淌下眼泪的老百姓如何感动着的模样拍下来,在你刚吃过晚饭,正打着饱嗝儿的时候播放出来。
  一切会不会变得更美丽是个愚蠢的问题,我只知道一切会变得完全颠倒错乱。如此而已。比方说,孙小六失踪那天,我所认识的所有的人都在讨论一贯道的事。那是某个礼拜二或礼拜三,一个一贯道的“前人”王寿被刑警抓起来了,和王寿一起落网的家伙叫萧江水,他的职称是“宰相”。两人被捕的罪名是他们宣称自己乃佛祖投胎转世,于是称王称帝,发展组织不说,还以“渡大仙”的名义向信徒募敛钱财,混了个上几千万的资产。治安机关随即宣布:要彻底消灭邪教势力,让我们的社会风气更清新、更干净。可惜这话说早了——王寿和萧江水给抓起来之后,治安机关才发现,一贯道信徒的总数比全部的陆海空三军加起来还多了好几万。一切并没有因为称王称帝的神棍被捕而更美丽——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窜入竹林市的那天下午,有三组准备出马竞选领导人的政治人物分别在一个半小时之内拜访一贯道的总坛,呼吁全国不吃鱼、肉可是不忌吃鸭蛋的教友投他们一票。
  我还可以举一个一切不会变得更美丽的例子。孙小六在那一年六月十三号那天遇见万得福,地点是在台北西门町峨嵋街一家叫“金元宝”的小歌厅门口。万得福在骑楼下拦住孙小六,要他到对街立体停车场“避一避”。话才说完,“金元宝”门里冲出来三个人,前面两个大个子人手一把枪,后面的小个子则神色惊惶,滴溜溜转着双大眼珠子四下张望。孙小六给万得福扯着臂膀,冲过街心的时候听见一声刺耳的紧急煞车——
  关于那两个大个子如何朝煞车却未及开门的一票人连开多少枪,以及他们如何护送那贼眼贼眉的小个子劫车离去的细节我就不说了——因为我不在场,没有立场说话,只是孙小六瞥了那小个子一眼,因之而印象深刻。他认识那小个子。他是个颇有点儿小名气的台语歌手,出道十多年,渐成电视红星。就在给孙小六撞见的前一天,这个叫叶启田的歌手还在台南元宝歌厅驻唱,因为受不了台南地痞的勒索而找了几个少年郎替他围事,动起手来把地痞打了个一死二伤,自己只身窜到台北来,投靠元宝歌厅老板的哥哥——此人是金元宝的大股东,人微角轻不必细表。总之孙小六见过的这小个子后来居然当上了“立法委员”,插身“教育文化委员会”问政。这是我说世界不可能变得更美丽,只会变得颠倒错乱的另一实证。
  如果要把“从‘民国六十六年’起,一切都会更美丽”的反证一一罗列而出,恐怕要说到“民国九十九年”也说不完。不过,跟孙小六有关的另外一个事实是非说不可的。这件事发生在搜捕一贯道首恶分子之后、通缉贼眼小个子歌星之前,正确的时间是三月三十号上午。孙小六所谓的“面具爷爷”扔石头没留神,打下了一架直升机——事情要用类似孙小六那种慢条斯理、不忌繁琐的方式说,才说得明白。
  农历年前的二月八号,只有十二岁的孙小六在双和市场里遇见这“面具爷爷”——这人脸上罩着个长了双弯犄角、凸眼珠,还有副翘下巴和一张血盆大口的塑胶制妖魔面具。他凑近孙小六,低声道:“有空没有?”孙小六听那声音便知道:完蛋了!又来了!正待拔腿要跑,“面具爷爷”早已按住他的琵琶骨,道:“前回‘纱布爷爷’没告诉你么?”
  孙小六胡乱点了点头。
  “‘纱布爷爷’说什么来?”
  “说我要是不跟他走,就把我爸我妈我哥我姊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孙小六说着,已经流下泪来。
  “然后呢?”
  “然后绞成泥、和韭菜——”孙小六这时开始抽搐起来,然而琵琶骨上的手指抠得更紧了些——他不觉得疼,但是浑身上下却有如叫人用麻绳给扎了个结实、直叫透不过气来,自胸腔以下则几乎完全麻木了。这时他的悲伤倒不是由于疼惜自己身体的缘故,而是想到他爸他妈他哥他姊可能遭遇的下场。
  “绞成泥又和上韭菜之后呢?”“面具爷爷”温声问下去。
  “做成——饺子,煮,一,锅。”孙小六终于把这一套恐怖的流程说完,连鼻涕也呛出来了。
  “既然都记得,咱们就上路了罢?”“面具爷爷”似乎是在面具后头笑了笑,道,“你小子如果当真是那星主投胎降世,包你不出一年半载,就能打我这儿出师。”
  “可是——”孙小六一眼朝市场口瞥去,忽然给激出个主意来,当下抬袖口抹了把脸,扯了个谎,“今天下午我要去师父家练拳。”
  “想搬出你师父那两套臭把式来吓唬爷爷我?”“面具爷爷”的面具凑得更近了些,从那张血口之中喷出一股又腥又呛的怪味儿。孙小六打从这一刻起迷糊了,只知道自己歪歪倒倒踅出市场口,扶墙摸到武术馆,站在大门口跟彭师母道了个别,说过了年也不一定会来,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地走了。
  这一次,孙小六居停所在却不见之前的那个新生戏院了。“面具爷爷”带他住进一幢乡间的别墅。这别墅前后皆有庭园,园中修竹短草,参差有致。侧院筑有白石小径一条,顺着这小径往里走,过了二进房宅还另有天井一方,中有鱼池一座,池中养了几十尾或赤或白的锦鲤。对幽囚在此的孙小六来说:每天能到那池畔以观鱼作耍,称得上是唯一的乐事。
  除了鱼池,那独门独院的大别墅中最令孙小六印象深刻的是某小室墙上的十字架,以及小室对面卧房床下的一双大皮鞋。之所以印象深刻,乃是因为“面具爷爷”每见那十字架都要施以“哼哼”两声喷鼻冷笑,却从不说明缘故。至于那双大皮鞋则更有不得不令孙小六难以忘怀之处——他每天晚上都要在那双皮鞋旁边的地板之上打坐入眠。陈年老皮子加上钻石鞋油的刺鼻气味,着实难以消受。然而“面具爷爷”曾经三令五申:暂住于此实非得已,为了不节外生枝,徒增惊扰,是以在此居停之际绝对不能破坏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室内陈设原本如何放置,便一任它如何放置,连几上茶杯、厕中巾绢和床下皮鞋亦复如此。孙小六初入此屋的几日感觉万分不自在,只道这房子的主人一定是个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神仙,才能把居室住得这样纤尘不染。未料三数日后,“面具爷爷”才告诉他:此屋原主已在两年前仙逝,人死了,房子也带不走,如今只有三两个“底下的人”每周前来洒扫整顿,务使其情状一如原主生前旧观。
  “咱们既然只是来此借住,便不该移动原先物事一分二毫,这——”“面具爷爷”用鼻孔哼了两声,叹了口气道,“也算是对死者的一点敬意罢!再者,你若随手移动了些许物事,教那来洒扫整顿之人窥看出什么端倪,咱们可也就住不下去了。”
  是以每日清晨,“面具爷爷”都会手持一枚放大镜,将屋前屋后、里里外外巡看一遍,直要见到每样小物件皆归置原处,未见丝毫偏移,才算放了心。这样巡看一回,差不多已过八九点钟光景,“面具爷爷”便带着孙小六从后园的一堵矮墙纵跃而出,去做这一天的功课。直到夜色四合,再由原路跃墙而入,蹑步潜踪,各自回房睡觉。有那么一遭孙小六心血来潮,在“面具爷爷”巡看之时劈头问了两句:“这主人既然死了,怎么还要人来替他打扫房子呢?难道他要变个鬼回来住吗?”
  “面具爷爷”闻言之下悄然说道:“人世间哪里有鬼神可以立足之地?自凡说神道鬼,皆是因为怕人失去了敬畏之心,才借这鬼神的说法来畏之、戒之的。人一旦有了敬畏之心,也就不至于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
  “他既然变不成个鬼回来,又为什么要替他打扫房子,还擦皮鞋呢?”
  “面具爷爷”想了片刻,一副不该说、又不得不说的神情,几度启齿,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最后终于迸出这么几句来:“人虽然不在了,可是祭之、祀之就仿佛他还在的一般。这里头有个极深的意思,叫‘祭如在’。说的是我们活着的人眼中不能只看见现在的人、现在的事。”
  “那么这死了的人以前是个好人?”孙小六问道。
  “面具爷爷”这回不答他,扭头进了那间小室,关上门,大约是又抬眼瞥见了墙上挂着的木十字架,随即发出两声哼哼。孙小六没得说,只好扑身盘腿,在那双大皮鞋旁边趺坐定神,一夜如常,无话无梦。
  至于每天所行的功课,便与“大牙爷爷”和“纱布爷爷”所授者完全不同了。这“面具爷爷”总是手持一枚放大镜,出门逢着什么事物,似乎但凭兴之所至,便凑近前,仔细端详一阵,再回神思索半天,仿佛直要将所见之物想了通透无碍,才肯向孙小六讲述。所讲述的内容,初步未必同先前那事物有什么关联,听来不过是一个套一个、一则接一则的故事,但是环环相衔,只字片语皆令孙小六铭印在心,挥之不去。下面是为数不下千百计的故事之中的一套。
  那一天“面具爷爷”和孙小六跃墙而出,朝后山坡下行了数百步。走着走着,“面具爷爷”忽然“咦”了一声,停下步子,朝身旁草丛中寻拨一番,一面掏出放大镜来,冲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打量了许久,又循例思忖了约莫有半个钟头。猛地开口:"你该认识这树——这叫桑树。且此株能生长得如此结棍,乃是经历过好些年月的艰难打熬,它居然能活下来,倒真是不容易了。
  "从前孟老夫子说过:‘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说的是什么呢?一般人说这几句,不外是有个五亩地的宅院,在空地上种些棵桑树,再养养蚕,就可以让五十岁的老人家穿绸衣服了。这是不明白孟老夫子的道理说法儿。孟老夫子说五十岁的老人可以穿绸,而不说二十、三十岁的壮年之人,或者七老八十的暮年之人,乃是说这种桑育蚕的事业,非有个几十年的时间是无法成就一分产业的规模的。所以十几二十几上种了树,到五十岁才穿得上绸料。底下才会有‘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这一大堆的话,说的都是谋生教养的艰难,非穷耗无数岁月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这些话,你要记下了。
  "再者,方才我说此株存活尤为不易,也是有道理的。这株桑树原先不知什么缘故,是发在我们所住的那宅院之中。那主人嫌桑丧同音,兆头太坏,便叫整理庭园的工人给锄了、扔了。不意它落在这杂草坡下,滚了如此遥远的路途,居然还抓地生根。如今眼见都两丈多高了,倒是忌讳它的那主人,而今安在哉?而今安在哉?——这,你也要记下了。
  "你再看这桑树内层根皮——所谓桑白皮者——这是极有用处的中药,有清肺去热、下气定喘的功效,可以固元补虚、泻浊止嗽的。还有这桑耳,它又叫桑臣、桑、桑黄,也叫桑寄生,是一种专门附生在桑树上的菌,是可以吃的,也可以入药。你,且记下了。
  "桑树身上还有这么一样特别的藓类植物,长的模样儿像地钱,名叫桑花,却不是桑树自有之花,也是可以吃的。宋诗曰‘柳菌粘枝住/桑花共叶开’,所指的便是此物。你便将这桑花也一同记下罢。
  “另外同这桑树有关的事还很多,其中有些是你一辈子用不上、也学不来的知识,有些是你学得了却未必正用的知识。倒是有这么一样,你非得牢牢记住不可:日后倘若有一赤脸丑老汉拿着一把桑木制成的弓、一支蓬草做的箭,前来寻你,你便不问情由,同他前去。那赤脸丑老汉会传你一套有用的艺业。知道吗?”
  孙小六实出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刻,他猜想自己这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各式各样的老头子们的追捕和牢笼了。
  然而,此时他所经历的还只能算是极小的一部分——即使单就桑树的知识而言,前面所说的这些也还只是“面具爷爷”所授之学的九牛一毛而已。
  “面具爷爷”看似随兴闲说的内容乍听之下彼此并无干涉,可是时日稍久,自然相互呼应起来。而且不只是“面具爷爷”自己所传授的内容得以桴鼓相应,更多的时候,孙小六可以在他的话语之中听到一些当年从“纱布爷爷”那里听过的道理。比方说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号那天上午所发生的一桩怪事。这桩怪事又必须从日后整理而得知的相关背景资料说起。
  一九七六年七月间,一场据说是由台湾省林务局雇请消防专家施放的无名大火烧毁了阿里山小火车站前的一整排木造房屋。传闻中主使此事的林务局其实也是在有关单位授意之下才干出了这等勾当。至于是哪一个有关单位,一直未有定论。有说是“安全局”、有说是“警备总部”,也有说是“国防部”情报局的,总之是这么一个情治单位。由于查察线报,该单位得知:在各族山地同胞间有一跨部落的“走路人”行当存在。这种“走路人”师徒相传,每传一代弟子皆是自各族中拣选体格壮硕、耐力逾常者,是为周游于全岛部落之间的信差或专使角色。这种“走路人”终身不娶,其所司之事便是自基隆附近的小丘陵入山,沿棱线遍行全岛,传递部落间大小信息。由于身份不俗,使命特殊,“走路人”每至一处,便会受到极其丰盛的酒食款待,且有美女服侍,务使惬洽。此外,“走路人”决不介入各族之间的争战,其所行走的棱线路径亦属绝对机密,非师徒相授者,外人无一知晓。那情治单位在侦知有此一秘密路径之后,曾屡次遣特训人员跟踪,却每每于半途中失算落梢,不可复得。而根据所有已知情报综合研判,每年七月中,阿里山小火车站附近,都有类似“走路人”师徒模样的老小“山青”出没。这个研判结果落在该情治单位的一名消防顾问洪子瞻手中,却得出了一个“火攻之计”的策略——质言之,便是在七月初施放一场大火,再遣便衣人员严密注意阿里山小火车站左近人口流动情况,遇有可疑者即行逮捕,届时再加以秘密刑讯,不怕没有口供。洪子瞻之所以力主此计,乃是因为他坚信“一场大火”乃是各族山地同胞之间都会关心讨论的重大事故,“走路人”有义务奔而告之。
  倘若仅此一虑,火未必放得成——因为这毕竟是攸关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灾害,岂可任意酿致。偏巧台湾省林务局有个为“山地同胞”开辟新社区的计划,正愁没有说服住民放弃老房舍的口实,洪子瞻这“火攻之计”恰可与新社区拆迁计划互为表里——这场火只要不烧死人,便称得上师出有名了。
  这场火果尔将小火车站前的几十幢木造房舍烧了个片瓦不留。所幸大火延烧之前,林务局早已作了安置:招待住民去林务局实验所看露天电影,是以火场内并无人员伤亡。事后局方承诺:半年之内可以规划建筑完成一批新社区房舍,住民也就有新屋可住了。
  孰料火也放了、屋也烧了,“走路人”却始终未曾现形,那主持纵火逼事的情治单位撂下话来:没有“走路人”的棱线路径图,就不会发放新社区的兴建经费。此事延宕到一九七七年二月,那些流徙到其他聚落村集中无家可归的住民已经忍无可忍,成天到晚前往林务局驻在单位扔掷空酒瓶泄愤。此情由观光客辗转向新闻界透露,遂有那专以刊载社会耸动案件起家的报馆以“官逼民反”之类的案语登了几日消息。林务局实在吃不消这样攻讦,赶紧挪支了些山地水土保持经费,先给所谓“新社区预建址”处打上了地桩土梁之类的地基,又邀约了十名新闻记者搭乘直升机前去阿里山,名曰“参观神木新社区整建工程”,期使这一趟行脚下来,记者诸公可以在报章上替林务局美言几句。然而这一架编号八——一三一三的直升机根本没飞上阿里山,它在林口上空就坠机了。这一日低空风势强劲,上升气流间歇起伏,倒是应该不至于影响已经升空、且以稳定速度前进的直升机。然而,就在坠机的前一刻,机上正副驾驶、两名林务局陪行官员以及十位记者都听到螺旋桨叶片发出“喀啷”的一记巨响,随即在数秒钟内失速。直升机体勉力盘桓十数匝之后终于撑持不住,侧身压倒在一株大树顶上。由于树冠十分茂密,托卸了很大一部分的坠失劲力,是以机身虽然断成两截,机上一干十四名人员大多无碍,仅正副驾驶和一名林务局官员受到轻伤。
  众人相继爬出机外,所能看见的直升机已是残骸,螺旋桨叶片早就不知断落何方去也,只这机身外壳经树枝擦磨了一圈,竟然片片卷卷,犹似鱼鳞。一名记者在次日的新闻中如此描述:“我们这一群侥幸大难不死的生还者在爬出机身之后的第一个感觉竟恍若从一条鱼腹中钻出的一般。”
  另一名记者则以较抒情的笔调描述了附近正在举行建醮法会的某寺庙僧众稍后前来协助从事救援工作的细节。在这位记者的文章中,还有如下一段刻画:“头部碰伤的副驾驶在获救当时频频呓语:‘白色的老虎。白色的老虎。’我们都以为副驾驶可能因脑震荡而产生了轻微的幻觉。幸好入院检查后并没有进一步的症状出现……”
  上述这个背景——也就是从利用“火攻之计”迫使“走路人”出首,一直到十四名坠机事件生还者后来的叙述——皆可以自报章杂志乃至一些散轶的回忆录式文字中爬梳而得。然而它仍只是片面的。如果不拼合“面具爷爷”这一方面的事实去看,则它非但片面,甚至充满误解。
  至于“面具爷爷”这一方面的事实,又要先从他在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号当天带孙小六外出授课的内容说起——那一天,“面具爷爷”告诉孙小六:当年“纱布爷爷”教了他一套奇门遁甲阵虽然称手好用,可却只是这门学问中的皮毛。
  “所谓变色易貌、布幻设迷,只在唬弄那些没眼神、无心机,比咱们愚笨的人。”“面具爷爷”如此说道,"可是奇门遁甲作为一种占卜之术,还有无数功法成就,犹在摆阵之上。
  "此术早在明代中叶即由一名唤刘兰溪的老道士传下,一传两支。一支经走方的黄雀卜者而传,一支经卖艺的江湖术士——也就是我们今天称之为‘魔术师’的——而传。这两支向例互无来往,一直到清末出了个苦石道长,机缘奇佳,先后从一卜者、一术士身上学得这奇门遁甲两支的全般艺业,传了你‘纱布爷爷’。只可惜你‘纱布爷爷’还不曾出师,苦石道长便入寂归真了,是以他的道行还不算完备,摆几个迷阵固然难不倒他,可是讲究起观天窥人、未卜先知来,就有些吃力了。
  “我是个喜好读些杂书、研究各种旁门左道之务的人。此生容不下一件不明白的事、见不得一宗不透彻的理。是以过去几十年来,东鳞西爪地涉猎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琐碎学问。你‘纱布爷爷’那几手我也参习了十四五年,直到这几年上,我才参出其中还别有究竟。你且看——”
  孙小六应声顺势抬头朝“面具爷爷”指尖尽处看去,但见一片朗朗青天,高空中有一块一块似瓦片又似鱼鳞的云彩。
  “这叫高积云。”“面具爷爷”微微眯着眼,细细觑了半天,弯身拾起块小石子在手中,道:“老古人叫这云为‘庆云’、‘紫云’、‘景云’,意思是一种祥瑞之云。有了这种云,就不会下雨了。俗话说‘天上鲤鱼斑/明朝晒谷不须翻’,就是这个意思。你顺便把这云的称谓、形状和这谚语都记下了。再往云后面看——”
  孙小六手打亮掌遮住眉沿,逞尽目力朝那高积云破洞深处的一抹蓝天望去,可怎么看也只见一片湛蓝。美则美矣,却并无可见之物。正狐疑间,耳旁传来一阵低沉的嘱咐:“欸?难道你‘大牙爷爷’教给你那套‘欲穷千里目’的功夫你竟忘了吗?”
  孙小六闻言一怔,还来不及思索:这“面具爷爷”不只同“纱布爷爷”相识,居然连“大牙爷爷”也知道。转念之间倒立刻忆起“欲穷千里目”是一套增强目视能力的内功——孙小六极幼小时背诵过千遍百遍,印象深植脑海,但是他从未认真记之、用之,直到“面具爷爷”这一提醒,才赫然想起来了。
  当下先将气血过宫总诀默诵一遍,再就这天光看出:此际属辰时,辰时气血归发于胃宫,血行在鼻、透心窝十二支骨、脐边平直开四寸,这得将内力自足阳明逼成一线,散入三焦,经一小周天,暂囤于气海,使成忽断忽续之势,点点离离,循任脉而下,沿督脉而上,潜伏于百会少顷。接着,再透过内观冥想将这点状之气布于眼周蝶骨边缘,待其分布均匀之时根本无须睁眼,那视力便可透过眼睑皮膜,直穷于外。此时正在光天化日之下,若以寻常视力观看世界,万物灿烂明亮,岂有异状?但是一旦运用起“欲穷千里目”的奇功,却得以眼睑为滤片,滤去这强光之害,直看进更迢递窅渺的宇宙之中。“面具爷爷”在这一刻道:“我食指尖所向的一颗星叫天冲星,又叫左辅星——这,你总不至于也忘了罢?”
  孙小六貌似瞑目,其实看得个一清二楚——那正是当年“纱布爷爷”教他辨认的一组星辰中的一颗。
  那总共是九颗星,分别命名为天英星,又名天枢或贪狼,配在离位;天任星,又名天璇或巨门,配在艮位;天柱星,又名天玑或禄存,配在兑位;天心星,又名天权或文曲,配在乾位;天离星,又名玉衡或廉贞,配在中宫;天辅星,又名开皇或武曲,配在巽位;天蓬星,又称摇光或破军,配在坎位。另有天冲星,又名左辅;天芮星,又名右弼。这两颗星经常是隐而不见的,但是熟通前七星布列之势(也就是一般人所称之北斗七星或大熊星座)者,对这两星也多有想像的位置——即是在天蓬、天辅二星之间的左右两侧,它们便分占震、坤二位。
  是以也可以用这样一个图表来显示这九星八卦的基本配置:“面具爷爷”这时在孙小六耳边沉声道:“看你神色,仿佛真忘了你‘纱布爷爷’的教诲了。”
  “不不不、没忘没忘。只是找不着那颗天冲星——”
  话还没说完,孙小六后脑勺上便吃了一记拍打,可他眼皮还不敢睁开,耳边又听“面具爷爷”道:“说你忘了还不认?‘天冲、天芮,视而不见’的诀词难道是白背的么?来!我投个石子儿给你比拟比拟——”说着,便窸窸窣窣在一旁草丛中拨寻了片刻,又猛里大喝一声,仿佛是运上了不知多么大的一股气力,奋掷小石出手。隔着层红橙橙的眼皮,这孙小六逞起“欲穷千里目”奇功仍看得一清二楚——那小石子儿便恍如一渐去渐远、也渐小的黑斑,恰恰朝天蓬、天辅二星左侧飞去。偏就在那小石子儿即将自极高处疲落而下之际,但见横里忽然飞过来一只硕大无朋的蜻蜓,恰恰撞上那石子儿。说时迟、那时快——孙小六睁开眼皮,身旁的“面具爷爷”也瞠目结舌地“啊——呀!”喊了一声。
  原来说巧不巧,真个是一脚踢出了屁来的那么份儿巧劲凑合——当空不知多高多远之处,堪堪飞过来的是一架林务局招待记者,准备南下阿里山宣导新社区整建作业的直升机。“面具爷爷”把这直升机的螺旋桨叶片打了个弯折,那一枚小石子登时化为齏粉,直升机动力顿失,便飘飘摇摇、挣挣扎扎地坠落了几百丈高,栽进一丛树冠之中,压垮了树身不说,机身也由尾架处断成两截。
  这“面具爷爷”作何表情,孙小六是不知道也就记不得了。可是在那一声惊喊之后,他又紧跟着念了一串怪话:“‘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征应后四十日内拾得黄白之物,发横财。七十日内家主有折伤之患。’”念到此处,“面具爷爷”摇了摇头,又思索了片刻,瞄一眼半里开外坠毁的直升机,拍了拍孙小六的肩膀,道:“好在这征应里没有死人,否则爷爷我的罪过就大了。咱们快走罢!”
  “直升机里一定有人,不去救他们出来吗?”孙小六双脚杵着,动也不动。
  “待会儿自有一麻袋的人会来救他们的,此处没咱们的事儿。”“面具爷爷”似乎着了急,抬手抓抓脸,又忽地发觉脸是给藏在一顶面具底下的样子而停了手,低下声自言自语起来:“怎么这么说呢?李绶武啊李绶武!你活了偌大年纪,经历过多少颠沛流离,到了这紧要关头,器度胆量竟还不如这么个孩巴芽子。唉!罢罢罢!——小六,还是你说得对,那直升机里一定有人,咱们不能见死不救。”说罢一甩双臂脱去罩身长袍——里头居然是一套连身的紧束棉衣裤,大约是穿的年代久了,说不上来是白的、灰的还是黄的。孙小六从没见识过那样的衣靠,一时之间还以为是BVD长筒内衣裤,正寻思这“面具爷爷”为什么要脱衣服,猛可见他一个旱地拔葱,蹿入半空几达十余尺高,空中却不稍停伫,使的竟是孙小六的姊姊小五会使的一种凌空翦腿的身法,一径往直升机落地之处飘了过去。未待孙小六交睫眨眼,“面具爷爷”已然趴伏在那硕大的鲤鱼一般的前半截机身之旁,蹑手蹑脚像是怕叫机身之中的乘客给认出来的模样。就这么前后寻了两趟,才向机身底侧的另一边踅绕过去,冲飞而起,顺势扭开向着天空那一侧的机门把手,再绞着一双像是由一具马达操控的腿子,沿原路飘了回来。这一去一返只不过是弹指间事,非徒令孙小六印象深刻而铭记不忘,恐怕也让当时机身之中唯一瞥见这过程的副驾驶大感骇异——难怪在那篇文字感性温柔的女记者的追问之中,众人一致怀疑副驾驶因撞及头部而出现了暂时性的幻觉。不消说,那“白色的老虎”正是脱去外袍、头戴鬼脸的“面具爷爷”。他是前前后后几位爷爷之中唯一不小心让孙小六获知名字的人,不过,由于孙小六在二十二岁以前的语文程度太差之故,他自然不会知道“李绶武啊李绶武”是哪几个字,他在龙潭徐老三的老宅子里跟我描述这整个过程的时候也疑则传疑地表示,他听到的字是他不认得的字,也许是“你瘦五啊你瘦五”罢?
  孙小六这个版本可以一直说下去:从“面具爷爷”从外面打开已经变形的机门门柄,到几十百名在附近做法会,却临时前来救难的和尚们如何集结以及下达军事口令等等。不过那样说太费事。虽然我必须坦白招认:我非常喜欢和尚们高喊“向右看齐”、“向前看”和“齐步走”的细节——且由于这细节太真实又太荒谬而令我捧腹不已。对孙小六来说,和尚这个部分甚至还是整个坠机或救难事件中最迷人的一段(他表演了两次)。可是,对我而言,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你瘦五啊你瘦五”则别具独特的意义。
  在一九八二年八三年之间,我尚未来得及结识高阳,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李绶武正是化名“陶带文”而实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原作者。此外,在短暂的接触、交谈之中,不论是万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也从未向我提过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大约就是那种和黄杰、陈大庆、高魁元等等,差不多的名字,他们都做过一阵什么官,然后就变成了资政。这种人通常无政可资,所能做的不过是出现在报纸的讣闻栏中,吓人一跳——因为读者通常在看到这种人名字的时候直觉以为他们早就死过一次,怎么又跑回来了?
  脸上罩着个妖魔面具,身上穿了套棉质紧身衣靠的资政被这世上的某个小人物误认成白老虎。这是令我十分着迷的一个千真万确的情节,一个可以说已经湮没在世人记忆或认知体系之外的荒原中的事件。它发生了、存在过,然后被误会和忽视所放逐,几乎因之而寂灭。它甚至应该比阿里山小火车站前那场烧掉整排民宅的无名大火更值得被载录于《“中华民国”大事年表》之类的史料之中,因为正是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把一个又一个看似神秘又彼此无关的名字串联在一起——至少,对我这样一个杂读群书而无所用的鼠辈来说,其所揭露的历史毋宁更为有趣而可信。让我姑且以“‘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称之。简言之,“面具爷爷”——资政李绶武——是第三个绑架孙小六出走的老人。他们潜踪借居之地是桃园县复兴乡角板山附近一处“老头子”的行馆。此地于“老头子”心脏病突发去世之后一度关闭,仅维持极少数人力打扫整理,直到一九七七年暑期以后才开放民众前往参观。我就是在那年以“救国团”分支机构“中国青年服务社”培训之噜啦啦服务员身份负责向参观者导览那行馆的工读生。也正因为有这么一段经历,当孙小六向我描述那座乡间别墅的庭园、鱼池、房间以及墙上的十字架和床下的皮鞋,乃至院外山坡草丛中死而复生的桑树……诸般细节的时候,我能够毫不迟疑地辨认出那就是“老头子”生前经常喜欢盘桓、居停甚至商议重要国是的所在。
  只不过到那行馆对外开放参观之际,李绶武已经将孙小六带往台北市西门町的另外一个空屋藏匿——这显然是由于他不希望被汹涌而来的参观人潮打搅或干扰的缘故。
  此外,正因李绶武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姓名——听在孙小六耳中也许只是一串全无可解之意的符号,可是却提供给我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这个“面具爷爷”当年曾经被冠以“最年轻的资政”之号,据云乃戴笠一系名为“特务”的情治单位出身。抗战前曾在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任职机要。然而自国民党迁台以后(也就是他当上资政未几)便再也不过问任何台面上的重大政务了。有一个关于他的传闻曾经出现在《传记文学》或《中外杂志》之类的刊物之中,我依稀记得那篇回忆录式的文字是以充满惋惜之情的修辞暗示:倘若“老头子”在一九六三年十月能够顺利取得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则“反攻大陆/解救同胞”的革命大业非常可能“迈入了一个新的里程”,之所以未能迈入这新的里程,则是因为“某一曾经参赞中枢、与闻机要且时时以博学淹通睥睨群公的人士作梗”之故。也正因为“反攻大业”倏尔遭到“撒泼塌击”(按:这是老派文人喜欢运用的一种译式语言策略,疑原文为sabotage,意指在产业或政治、军事纠纷中以故意破坏机具、设施,或阻挠某一计划之遂行为手段的阴谋活动),“老头子”才会在两年之后逐步展开对政府内部残留匪谍或异议分子的肃清行动。
  关于这篇刊登在那种“类历史性”杂志上的文字,我记忆有限,独于一次秘密策划的“反攻大业”行动和一个博学而瞧不起衮衮政客诸公的“某人士”印象极深。在孙小六说出“你瘦五啊你瘦五”的时刻,我赫然想起那个几乎已经消失了的资政。
  “‘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还可以是非常繁复的一部中国当代生活资料纪录。比方说,他身上那一套白色棉质紧身长筒衣靠日后便穿在孙小六的身上——如果有谁能到竹林市找着孙小六本人,让他脱下来,再找个科技单位研发部门好生研发研发,继而推广之、行销之,当可大暴利市。因为就在茶园仓库大战、以及尔后发生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顶的恶斗之际,这一身据说是当年杭州湖墅地区工匠以“木龙头”手拉机穿梭织就的衣靠发挥了极强极韧的防护作用,救了孙小六一命。
  此外,经孙小六转述的一则回忆也填补了“面具爷爷”李绶武和“蓝衣社”之间恩怨纠结的一段经历——它恰恰可以嵌在我所读过而无法相互勾稽拼合的几段史事之间。
  孙小六转述它的时候并无确切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其中除了“面具爷爷”这个角色之外,都是身份模糊的“坏人”、“那帮人”、“特务”和一个被称为“大元帅”的家伙。对我而言,那些人的名字却再清楚不过——一如用解密本译写出来的明码——其实就是贺衷寒、蒋坚忍、康泽、余洒度、居翼和邢福双。也正因为我曾经寓目的书籍之中还牵涉了另外两个人物,也应该在这个段落里加以说明——只不过在李绶武向孙小六述说这则过往之时并未提名道姓,只以“另外两位爷爷”称之——他们分别是汪勋如和钱静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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