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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作者:张大春

_7 张大春 (当代)
  就在我要问他“他们”是谁,而“他们”又要他“干了什么”的那一刻,从青年公园方向疾驶过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轿车在即将驶过我们面前的时候猛里煞住,车身打横,挡住了整条大巷南来北往的通路。几乎同在下一瞬间,前后左右四门大开,从车上蹿出来四个五十多岁,穿青年装的人物。不错,就是上我宿舍去闹谯的那帮猪八戒——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一时之间,我根本没想起前些日子编派了一段奇文瞎整他们一场冤枉的事,反而——十分奇诡地——我掉进了自己刚刚才编织的谎言里,也就是当这四个猪八戒下车站定之际,我还以为他们其实是冲孙小六来的。于是,可以名之为“不知衰”的我居然还拿肘子撞了孙小六的腰眼一下,低声道:“我肏!说鬼鬼到。他们真的来找你了。”
  可是开车的那个猪八戒却冲我招了招手——掌心向下、手背朝上,五指并拢,在空气中划两下,叫狗一样地道:“过来!”
  “叫我吗?”我瞄一眼正擦着泪水的孙小六,想起自己扯的谎,登时心一凉,嘴里还硬扯:“搞错了罢?”
  他们当然没搞错——他们是那种就算搞错了也能把错误说对、改对的人——车身右后方那个绕过车尾的时候用一种类似戏台上的伶工捏鼻子拖长腔地喊一声我的名字:“张——大——春——”
  同时右前座下来的那个则“豁浪”一下从后腰或是上衣后衬里掏出一副明晃晃、亮森森,看来是不锈钢材质制成的手铐,那手铐也像要先恫吓谁似的发出冰冷的撞击之声。
  接着,距离我们这边最近的第四个猪八戒环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什么什么在‘大通悟学’之下?又是什么什么‘密取’?还来个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你小子究竟耍的什么鸟把戏?今天不弄明白,咱们几个就他妈是猪、八、戒!”
  如果不是那副手铐看起来逼真吓人,我本来可以登时回一句:“你们早就是猪八戒了!”可是换了任何人,在当时那个处境,我猜顶多只能像我一样——故作平静、无辜且幼稚地一摊手:“你们是这样欺负老百姓的吗?”
  偏在这个当儿,我身旁早已站起身来的孙小六拍了拍鸟崽裤屁股后面沾的灰,步下台阶,一面应声说道:“这——其实不关张哥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说到这里,他停下脚,回头望我一眼,道:“张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害到人家,就该认这个账,不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心里也不踏实。拜托你跟我爸妈还有我姊说一声,就说大不了进去蹲一阵——蹲一阵也好,省得那些人又来找我麻烦。”后头这两句话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像是跟他自己在嘀咕。可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以为这几个猪八戒是冲他来的——在我顺口胡编的故事里,孙小六十二岁那年玩钢筋失手害一个泥水匠摔下十二楼去——而此刻的孙小六正像个大义凛然的侠客一样昂然走进那虚构的故事里去。
  我还没来得及分辩,开车的猪八戒却抢先一抬手,阻住孙小六的去路,同时朝我一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秧是哪里冒出来的……”——没待话说完,他下巴颏儿歪了歪,似乎是示意拿手铐的那人对我下手。也就在拿手铐的和他擦身之际,孙小六左手倏忽向旁伸出,右手打个反扣,将开车的猪八戒阻挡他的那只胳臂绕成了麻花儿,人脸却“嘭”的声撞上车窗玻璃。拿手铐的只差一寸之远便逮住了我的膀子,可他没逮住,身形却好似被脚下一摊滑油扯倒——脚在前、头在后,身躯平平直直腾在空中,胸口横着孙小六一只颀长的左臂,这左臂犹似那些特技团耍盘子的家伙们手里的竿子,一绕之下,那人兜空就旋了个大车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孙小六在同一时刻中叫了声:“别动我张哥!”两个猪八戒便不省人事了——只那轿车的左前窗上落下巴掌大的一摊鲜血,车头边地上扔了副手铐,两个猪八戒哼也没哼一声,几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并排躺在地上。
  另两个这时也已经脚前脚后闯到我和孙小六的右侧,先前像个唱戏的似的喊我名字的那个反手从屁股后面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支黑漆溜溜的玩意儿——等我看清楚那是一把手枪的时候手枪已经飞到三楼高的半空之中,旋着轮状的花影儿掉下来,掏枪的猪八戒这一回恶吼了一声。我随即发现:他的手掌仿佛和腕骨失了联系,全靠一层薄皮垂挂着。
  剩下一个刚才还同我说“什么什么”绕口令的猪八戒赶忙倒退几步,站到巷子对面的红砖道上去——说得更精确些,就是站在家父寝睡的房间外面。他两手反仆在墙上,被自己的车灯一照,眼睛挤成了斗鸡,鼻子嘴也扭着、歪着,过了大约有五秒钟左右,身子向下一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了。给踢断手掌的这个连忙对我们说:“不成!他有羊癫疯,得赶快撬开他牙巴骨,不然他连舌头都给嚼碎了。你们得帮我一个忙——”说时,人已经跑上前去,伸出没断的左手探进那癫痫发作的家伙嘴里,不料却给“喀叱”一声狠狠咬住,这一下全乱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弯身拾起地上那副手铐,尽力往远处扔了,再踅到丈许开外的排水栅旁捡起那把手枪。等我把枪塞进栅孔里,孙小六早已手起一扯,把咬人的病患的下巴颏儿给卸下来,算是救下断掌猪八戒的左手。不待任何人开口,他又回头走,把巷当央打横了的车身只轻轻一推,那车就靠了边——不过猪八戒们原来就是自南而北开过来,这一下朝西停靠,占了对面车道。孙小六显然管不了那么多,吁口长气,对那断掌猪八戒说:“告诉你不关张哥的事,你们不听;现在可好,也不关我的事了。”说完掉头往双和街、青年公园方向疾行而去。我自然不能留下来,只好抢步上前,勉强和他并肩走着,同时低声问:“上哪儿去?我们。”
  “到了青年公园就安了。”孙小六的脚步越走越快,快到我几乎看不清他的左右腿——奇妙的是我并没有落后,甚至可以说,我走得和他一样快。然而我是不可能走得这么快的——就在我狐疑越深之际,才赫然发觉我的两条腿根本未曾沾地,之所以能够且行且进,还走得我迎风猎猎面如刀割,完全是因为孙小六的一只右手掌一直抚按在我的脊梁骨上。换言之,是他一路用掌心吸着我向南疾走。从西藏路复华新村第四栋破公寓弄口,走到青年公园的小侧门,在我的感觉中只花了二十秒钟。我还来不及跟他说出我当时极端复杂的感受——比方说惊讶、恐怖、亢奋、紧张、敬畏……以及其他,孙小六忽然闪身钻进那扇经常有闲人和野狗前来撒尿的水泥短墙,在墙的另一边闷声说道:“张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小时候——不不不,我是说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怎么样?”我也学他右一闪、左一闪,闪进第二面水泥墙的时候碰了一鼻子洋灰,登时涕泪喷涌。
  “我小时候青年公园还是高尔夫球场,我们进不来,要逛就得去逛植物园,走好长一段路。有一次我们骑车去,还给警卫抓起来盖手印,那警卫还说,从此以后我们都是有前科的了。”
  “嗯。”我捏着鼻子,点点头,道,“去他妈什么狗屁前科,全是唬人的。”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事。”孙小六这一下放缓步子,但是他似乎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做些什么,是以他忽而向右走十步,又忽而向前进八步,再折向左走五步,脚尖不时朝土质地面戳上一戳,随即又继续大步迈前,嘴里没忘了继续说,“如果能够的话,我真希望自己一天也不要长大。”
  接着,他问我记不记得曾经在植物园的凉亭里告诉他亭子的石板地底下埋了个黑道大哥,我说记得。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曾经送过他姊一支翡翠簪子,我犹豫了一下也说记得。他再问我记不记得他、小五和我在更小更小的时节玩儿办家家酒,我扮爸爸、小五扮妈妈,他却是我们的小孩。这,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说记得的,于是狠狠地摇了几下脑袋。
  “我反而记得那些,反而记得很清楚。我爸说我脑子里净记一些比垃圾还没用的东西。可是——”一面说着,孙小六一面蹲下身,把一根儿童游乐场上的水泥桩子连根拔了起来——是那种碗口粗细,上半截刻意漆成树干色,假作砍去上半段,只剩下中段的树桩墩子。听说这种墩子是专门设计了来训练小孩子平衡感的公园设施,可是多少年来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的小孩子肯到那墩子上去站过一回或者走上半步。孙小六拔起一根来,另只手朝那地洞里探了几把,随即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一大堆松果。孙小六没住手,再拔起另一根,自然又挖出一大堆松果,口中继续说道:“可是我总觉得小时候什么都好,什么都有意思。我没读书,张哥,所以不会说,可我的意思张哥一定懂的。小时候就是无什么无?无——”
  “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对,无忧无虑。”一边说着,孙小六已经把拔开的六根水泥树桩全给种回原先的坑里,一边数着散落一地的松果。我终于忍不过,问道:“这是什么?松果吗?我们要在这公园里过冬吗?”
  “差不多。”孙小六连看也没看我一眼,鸟崽裤口袋里摸出一个怀表般大的金属盘子,觑一眼,又仰脸冲天,手遮亮掌睇了睇,口中喃喃念了串乾坤震巽之类的咒语,站起来,朝左前方小小心心走了七步,下手放了一枚松果。接着,他的动作逐渐加快,分别从他立身所在的位置向不同方位又各走出五趟,再走回原点。每趟各走九到十八步不等,每隔几步便再放下一枚松果。这时我注意到,他每回一次原点再出发,都会转四十五度角或九十度角,且每一枚松果都是尖朝下、柄朝上,看似轻轻一放,其实无论着地之处是柏油路面,或土坡草丛,或红砖马赛克,那松果就好似扎进了一块豆腐或果冻里一样,再也摇晃不得。等我数到第二十六还是二十七枚松果的时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简直就像个电影里运用快速镜头拍下来的鬼影子一样乍东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转后,搞得我晕头转向,几乎要一口吐出前两天医院里那帮人用点滴针打到我体内的糖水盐水——
  孙小六忽然停下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抬手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苦笑道:“这个阵复杂一点,时辰过了就不灵了,所以非快一点摆不可。”
  “阵?”我愣了一下,仿佛就要想起些什么人或什么事情来,可是他话里的一切太诡异、太离奇,我什么也没想起,只道听错了——阵?我看不出青年公园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半枯的树依旧迎风抖动着叶子,因为接触不良而闪青炽白的水银灯也仍旧十分科技地亮着。哪里来的什么阵?
  孙小六这时蹲在一根水泥树桩上,蜷缩如台湾猕猴作畏寒状,滴溜溜转着两丸瞳人,四面八方扫视了几圈,才说:“现在谁也找不着我们了。不信张哥你往外退十步,看看我在哪儿?”
  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实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两眼一花,只觉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样。漫说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树桩不见了,连一旁供孩子们攀爬的绳梯、围栏、树屋状的瞭望台、稍远处的秋千架和跷跷板、旋转椅和公共厕所……也全都不见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排三层楼高,修剪整齐的松树——而且是近二十年前,青年公园尚未开发建设之时,绕圈种植在高尔夫球场四周的那种松树。我揉了揉眼皮,继续朝后退足到第十步——也许还多退了几尺,情景依旧如是:方圆近百公尺以内尽是绿草青松,只不过在夜色之中呈现一片片深浅不同的黝黑之色。更于百公尺之外,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些许水银灯泛白的光泽,棒球练习场边高大的铁丝网,两座凉亭和一张仿欧式风格的白漆长条椅。我禁不住“噫”了一声,喊道:“小六?你在哪里?”
  孙小六应了声:“这里。”——他显然还在原处,也许是我正前方二十尺远的一根水泥树桩上。依照残留在我眼帘上的视像,他应该仍像先前那样维持着有如台湾猕猴的蹲姿,可是我看不见他。但听他接着说了句:“照原路走回来。”
  “不成,有树挡着,我过不去。”的确,一排密匝匝的松树明明横陈在六到八尺之外,枝干嶙峋、针叶茂密,不是松树是什么?然而孙小六毫不犹豫地从一株树干的“里面”叫了声:“张哥快过来啊!”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前的树丛上打横扫过一束白光,光源是从我身后发出的,一扭头我看见两条人影和一支射出刺眼亮光的手电简直直向我逼近。连想也没敢想,我猛地撒腿向前冲出,就在几乎要撞上一株松树的霎时间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我什么也没撞上——孙小六、水泥树桩、绳梯、围栏、望台……一切消失了片刻的实景实物又原封不动地出现了。孙小六这时伸出一只食指竖在嘴唇上。我当然也不敢作声,任那光束从我身上扫去移来。奇怪的是,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却似乎完全没能发现我们。然后我看清楚,拿手电筒那个是青年公园巡夜的驻警,他身边那个是断了掌骨的猪八戒。
  “明明有个人影的,长官。”驻警说。
  “废话!”猪八戒说。
  “而且还有人讲话的,长官。”
  “我没听见吗?废话!”
  “跑到哪里去了呢?”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朝棒球场的方向寻去。我转头看一眼孙小六,他轻轻晃着身体,是那种应和着某种旋律柔和又节奏明快的音乐而摇晃的架式:一、二、一、二,有如吉特巴舞曲——《在老橡树上绑一条黄丝带》——是的,碰、恰、碰、恰……我跟着晃起来,悄悄哼起我所熟悉的歌曲。越哼越大声、越哼越嘹亮,最后我索性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在我开始意识到这天夜里的经历有多么神奇——以及一九八二年台湾流行的文学术语——“魔幻”——之前,我是如此如此地享受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体验到的自由,一种前所未有的逃脱、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试想,一个力图逮捕你的猪八戒近在咫尺之内,对你居然视而不见;整个世界居然对你视而不见,爱你的人恨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视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讨厌你的人总之对你视而不见。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境界!
  我一遍又一遍地环视公园里这个被大家名之以儿童游乐区的地方,最后禁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兴奋地原地绕起圈子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终于——可能是由于双腿酸软无力或耳轮深处那套司平衡的半规管失去了作用——我仆跌在地,喘息着,口鼻因吸入大量的泥沙而呛咳不止。但是听在外人的耳中,那呛咳的声音,应该是非常非常快乐的笑声。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快乐地笑了起来。
  25 最想念的人
  我和孙小六见着彭师母,听她说往事是好些天以后了。在那几天里,孙小六教我辨认遁甲阵的方法,而我们就躲在八八六十四枚松果所形成的遁甲阵里。每隔两个钟头——也就是所谓的一个时辰——他会移动一到七枚数量不等的松果,说是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这阵的外观,也就是让阵外的人一眼看来只道这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全然是一片松树林子。关于这阵,孙小六的解说我只能记一个大概,因为听不明白,所以饶他反复讲了几回,我也只好拣我听得出来的字记一记:“我们这个阵是九遁变化里的第一阵,叫‘天遁’。八门之中的开门、休门、生门都可以设这个阵,不过一定要合‘天盘在丙奇、地盘在丁奇’之数,以得月精所蔽。如果昨天不是乙卯日,时辰上又走不到兑宫,不能逢太阴,则未必能合‘天遁’,也就做不到遁迹隐形。但即使做到了,‘时移事往,周流不居’,就必须在一定的时辰的交接点上作一点调整。如果是范围比较大,内容比较复杂的阵——也就是一阵之中还有二阵、二阵之中还有三阵,阵阵连环,彼此应合的,就要手忙脚乱,不停搬运了。要紧的是‘起阵’的材料、方位和时辰,不能有一点差错。‘起阵’起得不好,就会留破绽——就好比,”孙小六又搔了搔后脑勺,想了半天,才道,“就好比你穿了条旧裤子,也不知道裆线炸了,露出个屁股给人看,还逛大街,就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若是按我心里真正的想法——这种天遁地遁七吨八吨的鬼阵尽管再神奇,总不外是仗着外人过于蠢笨才行得通的。好比说天亮以后,打从我们所藏身的阵外经过的人不知凡几——有来长跑的、有来散步的、有来跳土风舞、下棋、遛狗、走鸟笼的——老少男女,人人一副精神抖擞,手脚利落的模样。可是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围这个(也许他们每天都会经过的)小小环境已经起了小小的变化。他们视而不见,一点儿也不觉得儿童游乐区变成一排黑松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他们百分之千、千分之万地忽视着除了他们自己正在干的蠢事之外的一切又一切。
  在一整个上午的五六个小时之中,只有一个小孩儿和三条狗盯着我们看了一阵,也只一条狗对我们吠了几声。此外,我们并不存在。我也会这么想:哪怕没有摆上这个阵,我和孙小六便只像两只瑟瑟缩缩、盘踞着一根水泥树桩的台湾猕猴,以那种蹲不蹲、坐不坐的姿势注视着人来人往的公园一整天、两整天,甚至三天五天,也不会有什么人肯停下来和我们对望一眼。
  我大概是在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孙小六,当时他正在替我们那个“天遁阵”作“巳午”之交的调整——调整的方法是将对应于九星之中的天芮、天禽和天任三星的松果向南移动三个他所谓的“刻度”。在我看来,就是在八九公分之外的所在另凿一孔埋果而已。我一边看他量着、做着,一边这么说道:“你不觉得摆这个阵很像躲猫猫吗?可是躲了个半天,猫又不来,不是很没趣吗?”
  孙小六立刻停下手,从来没见他如此严肃地板着脸冲我说:“绝对不是这样!绝对不是!张哥你不会明白,你怎么藏、怎么躲,都可能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到头来你就是躲不掉、藏不住。猫要来,它是一定会来的。你永远搞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来、到什么地方来、怎么来找到你的。相信我,张哥!”
  我哼了他一声,道:“你说昨天晚上那四个猪八戒吗?”
  “不只他们,”孙小六恢复了原先手上的动作,一面沉声说道,“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人,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跑出来,很恐怖!很恐怖!”
  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不曾继续谈论下去。不久之后,孙小六开始教我一些出入阵的身法和步法——最重要的是一种叫“眼法”的门道。所谓“眼法”,其实就是观察一个环境之中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的一种能力。比方说,在一般的柏油路面上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株蘑菇,在水泥建筑物的外墙上赫然冒出一片柳叶、一朵雏菊或者一个地瓜,在晶光水亮的瓷砖地板缝里杵着一根毛发或一粒花生仁儿、瓜子仁儿——这些原本不该生长在某个人工环境里的自然物一旦出现了,就有可能是一个阵的零件。练“眼法”为的就是能一眼看出这些阵的零件,再找到其他零件的分布位置,掌握出那零件的数量——无论多少,同类的自然物总以平方数的量(二二得四、三三见九、四四一十六、五五二十五……)出现——再勘察其方位、推算其时刻,便大致可以明白这阵的用途、规模以及存在的久暂。经验累积得多了,还能看出摆阵之人的目的和师承家法。
  “练‘眼法’是第一步。”孙小六拍了两下我的肩膀,道,“我们会摆阵,怎么知道旁人不会摆阵呢?我们摆阵是为了逃命,怎么知道旁人摆阵不是为了害人呢?”然后他告诉我,曾经在一个市立游泳池里看见一个人游泳,来回游了十圈、二十圈、一百圈、两百圈,最后活活累死在池子里,大家都以为他是溺水,却不知道池底四角各有一束他自己的头发给人种在马赛克的缝里——他其实是入了人的阵,怎么游也游不出来。
  “水里也能摆阵?”我说我不信。
  “水里火里风里雨里哪里都可以的。而且我跟你讲张哥——”孙小六瞪起一双大眼,道,“我还在一个阵里住过好几个月呢!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到后来我学会摆阵了,才一点一点想起来:我真的在一个阵里待过,只是外人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们罢了。”
  坦白说,一直到他说这些,我只能在惊愕赞叹之余摇着头,告诉自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超自然事物能在自然中显现或存在,且逃脱自然律的控制。是的。我看见了,也听见了,甚至还因视听感官之过于逼真而微微产生了触摸得到一些什么的幻觉。但是很抱歉——我在大脑的某一深度皮层里跟孙小六这样说:很抱歉,我不相信这些,我认为你就是从小被什么拍花贼给拍出去流浪,把脑子烧坏了。但是,有另外两个原因阻止我把这些说出口来。第一,我跟这小子耗了大半夜加一个早上,不就是弄假成真地想要问出些关于他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往事吗?第二,现在我自己不是当真也陷在一个外人不可察知,也无从置信的松果阵里吗?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孙小六告诉我他所“住过”的那个阵,让我不得不彻底推翻了所有的疑虑——因为当时的孙小六才不到一足岁,叫两岁,那是刚过了阳历新年的缘故。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农历乙巳年腊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清晨,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孙小六还给抱在他姊小五的怀里,刚从花莲坐夜车回到台北。带着小五姊弟俩上花莲去玩的是他姊弟俩的爷爷,我依稀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见过也许一次两次,但是可谓没有什么印象,一定要说有,那印象恐怕也是后来小五说起她爷爷长、她爷爷短的来,我就像听故事的人想像出故事里的人那样,为孙家的那个爷爷制造出一点印象来:孙家爷爷应该长了一部长长的胡须,和孙小六他爸爸孙老虎一般左右两道戟张的剑眉,也许没那么丑、也许还丑些;不过这不大要紧,总之在我脑子里有那么个面目模糊的人物就是。
  小五曾经跟我说过,孙小六出生没多久,他爷爷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回家来一趟,说要问一问:他的小孙子出生了没有?生在哪一天?什么时辰?孙妈妈告诉他之后,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部长胡子一根根炸开,哭了几声,又大笑一回,折腾了老半天,突然趁孙妈妈转身喂孙小六,没注意的时刻悄悄对小五说:“晚上我再来,带你们姊弟俩到山里玩儿玩儿去——可有一样,别跟你爸妈说。”这天过了天黑不久,猫狗人鬼早早都睡下了,小五那怪爷爷果然又到我们原先住的那个老眷村去。他大概是从辽宁街方面的小弄子钻进来,由厨房和卧房之间的天井钻进屋子,把小五和她弟弟抱在两个臂弯里。依照小五的形容,不过就是“嗖”的一声出了天井,连蹦带跳走屋脊、跨小巷,没两下就上了南京东路,顺手招了辆三轮车,直奔一个灯火通明的车站,坐上一辆不知什么号的公路局,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中间还换了三四趟车,终于在正午时分说是到了。小五下车一打量,四周俱是插天高的石山,花树稀少,人烟全无。她那怪爷爷说:“咱们给这小子好好儿洗个澡。”
  小五心里觉得奇怪,可当时她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想不出什么违逆或者抗拒大人意思的话语,只好一路跟着她那怪爷爷到山里采草药。一采采得两大麻布袋,左一肩、右一肩,怪爷爷还腾得出两只手来抱孩子,剩下的就只是一张嘴了。这张嘴负责发号施令,教小五辨认山里的各种植物: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吃了补什么的、伤什么的、自己吃决计不行可是不妨给坏蛋吃上少许的。这叫“神农功”,是世间一等一的练家子必备的基本功。还有的草药性奇特,未经熬煮生吃着是菜,一经熬煮便成了药;另有的生吃着是药,熬煮之后便成了毒。更有的生熟皆不好吃,但是涂抹在皮肉上却能引起沁凉灼热之类不同的感应,那也有疗效,可以治些病。
  采集了足量的草药,怪爷爷便抱着孙小六,领着小五,来到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峡道。据日后小五的形容,那峡道看来不过是一整块半山高的大岩石,从上至下裂开条细细长长的缝。这缝蜿蜒下行,到两层楼高之处才稍稍宽了些,以下渐低渐宽,至离地三四尺的所在刚够一个大人弯腰侧身而过,挤行十几步便得摸黑,再往里挪移几十步才稍可见光。斜身爬一小段,洞口豁然出现,外面——也可以说是里面——竟然有两条淙淙细流,一流清、一流浊。浊水极冰凉、清水则冒着热蒸汽,两流相会处是一个五尺方圆的池子,旁边的空地仅能容怪爷爷和小五一蹲、一站,勉强扶壁挨靠、不致落水。
  怪爷爷不由分说先将两麻袋里千奇百怪的草药倒进池里,不多时那池水便染出了碧绿碧绿的颜色。那个绿,小五形容得就像彭师母园子里的正月葱、二月韭,“看久了人眼珠子都泛草香。”小五说,“别处没见过的,说它是‘绿’色都嫌糟蹋,‘绿’字太重了。”怪爷爷说那绿叫“萝碧”,非得绿得近乎透明,才当得起这个词儿。一面说,一面居然就把孙小六给扔进池子里去了。小五叫他这一扔,吓得差点儿没哭出声来,可她怪爷爷却笑了:“你让他泡着罢。小孩巴芽子家生来就有水性,不愁!”
  那厢孙小六“噗通”一声掉进池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先往下一沉,随即扑手打脚挣上水面,回脸朝他爷爷和小五嘿嘿一笑,露出才长出来的四颗门牙。小五放了心,可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洗澡?”
  “这孩子将来命途险恶,一辈子要受人欺负;打熬不过,说不定就得夭折,要不也落个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是小五生平所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怪爷爷解释给她听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活到老头子我这把年纪还不死,就是命;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就死了,也算是命。可是不论活得多么老、多么小,自己还不想死却偏偏死了,依我说就是‘死于非命’。”
  为了不让倒霉鬼孙小六在不想死的时候就死掉,这怪爷爷想出了洗澡这一招。小五后来回忆这段往事给我听,我起初不太相信,哪能把一个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儿扔进草药池里一泡三天?当时孙小六没有死于非命才真的见鬼了呢。
  也许是泡法不一样罢?照说把个活人往那样忽冷忽热,又泡着百把斤草药的水里浸上一段时间,人就跟一把泡菜没两样了。可是——小五说——比较奇怪的是那池子水。孙小六在池水里尽情嬉耍玩乐,一转眼便娴习了水性;不出一两个小时,其实已经玩儿得精疲力竭,却还不肯罢休,一翻两滚三打抖,靠着岸边便浮在水面上睡着了。怪爷爷当下露出安心得意的表情,对小五说:“成!一半个时辰他还醒不过来,咱们再去采些草药来。”
  小五所说的一池子怪水就这么托着、捧着孙小六肥肥胖胖、结结实实的躯体,势如托、形若襁褓。等怪爷爷和小五祖孙俩出洞上山,采足两麻袋草药回来,原先一冷一热的两股活流冲涌之下,池水已逐渐恢复了说不上清、也说不上浊——然而越近透明无色——也就是浸泡草药之前的那种色度。显然,它的浮力也同草药有关,因为孙小六的身子已经明显地下沉了些许,不如方才初入睡时那样高高浮出。直到怪爷爷再将两麻袋草药倾进池中,“萝碧”染开,孙小六也醒了,大口吞喝着池水,就仿佛汲饮奶水米汤的一般。之后精神一抖擞,便又踢蹬拍打,戏耍起来。
  在那三天之中绝大部分的时光,祖孙三人就是这样度过的。怪爷爷和小五饿了就另外摘些野菜、熟果吃,渴了就捧池子水喝几口,困了便在石穴或池边窝窝、躺躺。总而言之,孙小六当了三天鱼,怪爷爷和小五当了三天虫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小五并不知道那三天澡洗下来,孙小六便如何不致死于非命了,可是她自己却练就了一身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本事——她能辨识五百到八百种用之为食料、药材以及毒饵的野生植物,这一点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来说原本可以只是雕虫小技,可是很久很久之后,在我根本不可能料想到的某个时空里,小五靠这本事救了我一条性命——不只是我,还有孙小六。除此之外,怪爷爷摘采草药的空闲还教给小五另外一门技术:辨认深深陷藏在普通山石里的珠宝。
  是的。小五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段话:“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得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这些,就是怪爷爷告诉小五的。我猜小五很从这段话里琢磨出一些她认为完全吻合于人生在世的什么什么情境的意思。听这话时她还是个没发育的小女娃,转告给我的时候已经是两乳尖尖、丰臀翘翘的少女。等到听孙小六说起摆阵这一套来,我已经二十五岁,小五当然也二十五了,我有好一阵没认真听孙小六说些什么,只觉得当年没好好把上小五,似乎是错失了一颗硕大的宝石。然而,即令你知道那是宝石,在错失它多年以后,仿佛也只能在假意不在乎什么宝石不宝石的伪装之下直把她当成一块平凡无奇的山岩而已——这样作想之际,其实我自己已然是顽石一方,上覆污沙烂泥,包裹着内在不堪一击的尊严。一片朽败,从里到外。
  也就在这么恍恍惚惚,可以名之为一种出神状态、思念状态之下,我遗漏了孙小六说的某一段话,可是它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那一段正是小五告诉我,祖孙三人到花莲采草药、洗泉水、找宝石的过程。那是孙小六还没长记性的年月,他自己十成九也是听他姊后来告诉他的。换言之,正当我想念着小五的那片刻之间,孙小六正在非常非常认真地向我诉说一个我已经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半。我所知道的只到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号中午为止。怪爷爷带着小五和洗得浑身发出绿光的孙小六从台北车站的不知东站还是西站某处下车,再转搭一辆三轮车回南京东路。可那三轮车夫说:方圆几里之内交通管制,往南往西都不能去。怪爷爷说我们往东北。车夫说东北他也不去,他要上西南边看热闹去。不是管制了吗?怪爷爷说。车夫说他走路,这热闹非看不可,一辈子看不见一次,岂能错过?怪爷爷说什么热闹一辈子看不见一次。车夫说发大火了,西门町中华路新生戏院烧起来了。“新生戏院?糟了。”怪爷爷想了想,低头跟小五说,“这火要是真能烧那么厉害,其中必有缘故。爷爷又不能闪下你们姊弟俩。这么办——爷爷带你们去看一眼,万一是寻常火警,咱们另外想法子绕到小南门那一头回家,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也知道个底,到时再作打算。”小五哪里能有答应不答应的分寸?总之是跟着爷爷。
  说时迟、那时快,怪爷爷先将孙小六包裹停当,扎捆入怀。见那车夫径自去远,回头撬开人家三轮车座椅底下木箱,从箱里扯出一床被单撕成长条,兜胸捆绑三道,成一环状褡背,把小五放在其中,反手背在背上,觑一眼四下无人,找了根灰不溜秋的水泥电线杆,猱身攀上,再沿着上头的电线疾行向西,越过北门城楼、小公园,不多时来到中华商场的第一栋“忠”字栋——这就更省事了,怪爷爷深提一口长气,鼓手如翼、踢腿如轮,小五只听耳边传来“叭哒叭哒”几声抽打,眯眼成缝,却从缝中看见这地上的人车都朝横里歪过去了;原来她怪爷爷自电线上一跃而至商场侧墙,也不变化身姿,就这么横着一步又一步沿墙直上,不多时便登了顶。只这中华商场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名,自北而南,一字排开;而新生戏院则隔着中华路与商场的第五栋,也就是“信”字栋相对。如果以横向来看,每栋商场之间都有马路相隔——无论是开封街、汉口街、武昌街——俱是十分宽阔,可是它似乎也难不倒小五姊弟俩的怪爷爷。怪爷爷不时会沉声吼一句:“小心了!闭眼。”小五便依言做去。再睁眼时,怪爷爷已经两足踏实落地——却是到了下一栋商场的顶上。如此奔跑一阵、飞跳一回,不过几眨眼的工夫,祖孙三人已经来到了“信”字栋的北端。但见对街近圆环处有如巨山大墙一般乌黑浓密的烟阵自南而北,扑面拂身而来。所幸他们置身所在之处隔了条四线道的中华路,浓烟斜近前来,已经失去力道,只南风阵阵不减前势,似乎有故意助燃、不肯稍缓的意思。怪爷爷看了几眼,道:“不妙不妙简直太不妙了!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唉!”叹完了气,怪爷爷竟然狠狠一跺脚,跺裂了商场楼顶一方水泥不说,还从眼中跺出两行泪水来。
  接下来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后的孙小六从他姊小五那里听来的片段——发生得太快,恐怕连小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了。她大约只能记得,楼顶上出现了另一个老头儿,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胡须,看起来比她那怪爷爷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爷爷的朋友。他穿了一身从上到下被火烧了不知几百个破洞的袍子。这破袍老头儿说了一句话:“他们都还在里头!”怪爷爷抢忙擦干脸上的泪水,解下小五,顺手掏出胸前衣襟里的孙小六,交付破袍老头儿怀中,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说完又低头嘱咐小五道:“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话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几块才被他给跺碎了的水泥板和破砖,抓稳了其中一块,朝空中一扔,随即人影朝前一蹿,单脚踏上那水泥板,同时扔出第二块,另只脚跟着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里的水泥板和破砖扔完,一片片都给怪爷爷踏入中华路的路心,他自己则蜻蜓点水似的凌空跑到对街正冒着黑烟赤焰的火场里去。
  那场大火在我们那一个世代的大伙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谓记忆深刻。几乎没有人不会在听到“新生戏院大火”这几个字之后立刻失声尖叫:对了对了,我当然记得!后来还闹了好久的鬼。
  据说那是台湾光复以后规模最大的一场火灾——当然,后来也有比那一回严重的、死伤更多的。但是无论我们那一代的人活到几岁上,也无论之后还能见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火场,我相信大家还是会以新生戏院大火为有史以来第一大火的。
  新生戏院有六层高楼,一至三楼是戏院、四楼是万国舞厅、五楼是个川菜馆子,再上去是些零零碎碎的商用办公室。大火是从四楼的舞厅里延烧开来的。我已经忘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更后来的报纸新闻是怎么描写那火势的,只知道这六层高楼是一种当时创流行的新式建筑——大楼外墙没有窗户,墙外却有大幅巨帙的广告看板。那看板和没有窗的水泥墙完全阻绝了消防队的水龙,所以尽管有上百辆次的消防车从四处辐辏而来,不停灌救,却正犹如用几杯冷开水浇洒一只闷烧的热炉一般,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个叫曾光荣的消防分队队长还被情急跳楼的一个家伙从云梯上撞落地面,当场成了救难冤魂。结果这场大火烧掉了价值新台币一亿以上的财产,造成三十条人命的损失,仅仅是受轻重伤的就有二十一个人。
  对于我们那一代的人而言,大火扑灭之后灾难才真正开始——或者该这样说——大火扑灭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而且是接二连三、接三连四地发生。
  先是整栋建筑物在进行清理、拆除和改建工作之中,前后有八名工人因不明原因的撞击而导致程度不同的轻重伤——有人从鹰架上摔下来,跌破了脑袋、崩断了手脚,却没法子描述他的经历,成了傻子。也有的无端受到电击、锯伤以及被突然倾倒的建材掩埋,等救援的人赶到,伤者已经成了死者。
  对于一般的市民而言,这些原只是遥远的身外之事,它“应该”只出现在报纸的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让人看了之后感叹一声“好可怜”或者“真倒霉”——大部分的时候连这轻轻的感叹也未必唤起。记性好些的倒是有话可说:“又是新生戏院。”
  新生戏院遂尔成了恶魔坟场。当整栋大楼重建工程一再因意外事件而延宕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忽然宣告完成、戏院可以重新开张营业的时候,人们忘记了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他们手持票券,谈笑自若,买爆米花和腌芭乐进场,正准备将身体陷进一张柔软的沙发和比沙发更柔软的电影情节里去,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吹一口森冷酷寒的气息,味道腥臭如爬虫分泌的黏液——他们回过头,赫然看见自己的正后方坐着个没有头的人。
  也有的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却没有脸的人,也有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有脸却没有五官的人。还有的怪东西不出现在正后方,而是正前方。本村的徐老三就碰上一个——当时的电影院尚无明令禁止吸烟,大都在请勿吸烟范围之内,那意思就是说,像徐老三这种人可以尽情吸烟。徐老三吸了两根之后,前座的人回头说:“先生,借个火罢?”徐老三很帅气地掏出一支美军顾问团——我们称PX,当时没人知道PX就是Post Exchange之意,还以为是美国货的简称——的银质打火机,磨轮“叱”的声打着,出现在徐老三面前的却不是一支烟,而是一扎冥纸。坐在他前方的那家伙就是一大捆冥纸。吓得徐老三当场变成一个好人,从此不耍流氓、混太保,改行作军火生意。
  时日稍久,血口獠牙披头散发吊舌无鼻开膛破肚……什么样的鬼都出笼了。没有任何一鬼留下过照片之类的目击物证,可是全台北有一半以上的人说见过或者是听人见过新生戏院闹鬼。最后连“警备总部”都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代号“钟馗”——随时派便衣人员入戏院搜证。孙小六的两个哥哥大一和大二,都曾经冒充过“钟馗小组”人员进场看了几出白戏。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都知道:“钟馗小组”真正要抓的不是鬼,而是据说比鬼更可怕的,想要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制造骚动不安的匪谍。
  既然鬼抓不着,匪谍当然也抓不着了。比较惊人一点的逮捕事件只不过是真“钟馗”抓到了假“钟馗”,孙大一和孙大二给揪进“警备总部”里,喝了几天辣椒水。
  但是民间对新生戏院闹鬼这种事的疑虑并没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谣言指向最初火灾起点——也就是万国舞厅——烧死了多少舞女,而她们才是冤情扑朔的厉鬼之际,戏院的女用化妆间也传出了妆扮入时,穿着袒胸露背的妖娆女子,只是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张无眉无目、光滑如蛋壳的脸,就是一身“血色罗裙翻酒污”,好似刚从一缸果酱里爬出来的模样。她们之中居然还有人会下手抢那些给吓痴了的女观众的皮包。
  这些,都是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的共通记忆——它只要被人拥有,就注定有几分夸张的神采。但是我所记得的这一点简略的印象居然是个天大的误会——用孙小六的话说,“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
  “开始,那些鬼是闹假的,可是并不是为了抢钱。”孙小六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语气听来仿佛当年闹鬼的那段时间,我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而他反倒已经是个略知世事的小学生了。换言之,是他在跟我说那个故事,“后来抢钱的就是比假鬼还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装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吓人,他们是逼不得已才出来的。”
  我听他跟我绕了半天口令才弄明白:之所以说新生戏院闹鬼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道理其实很简单,孙小六坚持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之所以出现了鬼,纯粹是由于有人装鬼。在新生戏院里装鬼的至少有两种人:一种是他所谓的假鬼,一种是比假鬼还假的鬼。后者也就是会趁人被吓昏过去以后洗劫财物的宵小——可是,前者又怎么说呢?
  “他们是比鬼还恐怖的人。”孙小六说着,连肩带背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哆嗦,有如叫人从身后拿大冰块杵了一下脊梁骨那样。
  襁褓中的孙小六在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中午所经历的事,当然不会立刻烙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可是他姊小五告诉过他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们姊弟俩的爷爷如何像空中飞人一般跃过中华路四线道宽的马路,钻进一阵浓密的黑烟,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留下一丁点遗迹。他留在小五脑海里最清晰的几句话是“他们都还在里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以及“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
  另外那位爷爷把小五姊弟送回我们那村子,在巷口村干事开的小杂货铺里,买了两盒白雪公主泡泡糖和两罐当零嘴吃的鱼酥罐头,交给小五,说了句:“没事的。”扭头就走了。
  新生戏院重新开张之后没几天开始闹鬼,孙小六接着便给人拍走了,那是这小子第一次失踪,为期一年,等回到家来的时候,连孙老虎和孙妈妈都不认识了,只当是老天爷先接走了他们家的怪爷爷,那爷爷在天上想孙子,于是差小鬼给抱去玩儿了一年,后来觉得不妥——毕竟孙子还有他在阳世的生活要过,才又差小鬼给送了回来。这是孙妈妈说的,她说不这么想,整件事就没个说法儿。孙妈妈当然把这神神鬼鬼的经历完全怪罪给孙小六的爷爷,说他活着时候疯疯魔魔,死了以后也颠颠倒倒,总之是死活不让人安宁就是。倒是孙老虎什么气也没吭。据小五形容,他只一个人坐在四席半大的客厅里一张破藤椅上,两手使劲地搓来搓去,搓出一地的黑泥,两眼几乎连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幺儿,过了足有个把小时,才哑着嗓子问孙妈妈:“那——这孩子今儿算几岁了?”
  谁也没料到,就在孙小六叫七岁那年,他又给拍走了一次,这一次只去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迁建之后的新村大门口不期而遇,他止不住兴奋得意和任何一种你可以名之为嚣张的情绪,跟我这样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那是一九七二、也许一九七三年,他是在那一次失踪期间学会了奇门遁甲,也就是在那一回,他重新回到几年前“住”过的一个什么阵之中,就在新生戏院里。
  原来,还没失火之前的新生戏院是一个类似我们小孩子家玩追踪旅行之类游戏的“基地”或“总部”那样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把那里当“基地”或“总部”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几个老头子。
  在一开始的时候,孙小六从来没弄清楚过,他们一共是几个人。有时一个,有时两个,多的时候五六个。把这些老头子们交谈的内容拼凑起来,孙小六所得到的结论大致上是这样的:他们曾经被人误会做了一件其实他们并没有做的事——而且是件坏事。真正做了那件坏事的家伙一直逍遥法外,从来没有现过身、露过面。误会他们做了那件坏事的人则一直不停地在追捕这几个老头子。他们只好东藏一天、西躲一天,最后终于发现:新生戏院的确是个还不错的地方——它位于繁华热闹的西门町圆环,交通便利、人潮汇集,贩售着各种山珍海味的小馆子和许多电影制作公司、试映室、道具和服饰店到处林立,这几种行业似乎对这几个老头子来说非常重要。他们平常日子大早就各自溷迹在人群之中,不论你说他们像游魂也好、野鬼也好,总之就那样混一整天,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到黄昏时刻,有时会有一两个人回到新生戏院,有时多些。他们有的会带不只一人份的食物,有的还会准备各种各样、大瓶小瓶的酒。他们可以一起吃喝,也可以不一起吃喝。吃喝完了就在银幕后面或者存放看板、布幔、油漆和电影胶卷的贮藏室里睡个大头觉。不论放什么片子,他们都不看,也不论电影里的声音多吵闹、投射光多刺眼,也都影响不了他们。在发生那场大火之前,他们可能已经在里面住了好几个月,却没有任何一个电影观众或者经营、管理戏院的人,察觉他们已经像住旅馆似的成了这座新生戏院的“房客”或“屋主”。据孙小六好些年以后的了解,这是因为那几个老头子之中的一个在戏院里里外外摆了七重遁甲阵的缘故。
  但是,不知道是当初干下那些坏事的人,还是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要追捕到这些老头子的人,反正是有人“眼法”高明,看出了这个阵的阵脚,但是由于阵摆得太复杂又太牢固,使那想要破解这七重迷阵的人有心无力,最后索性请来一个专门会使火攻的帮派老大来勘察。那老大仔细研究之后认为,从四楼的万国舞厅厨房放火最理想,既不致打草惊蛇,也能烧得比较干净、利落。也由于人家是纵火专家,有他专业上非如何如何不可的讲究,于是雇请他来破阵的人只好答应他,一定在某月某日某时放火,那就是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中午,因为当时持续吹起一阵风力达于二级的南风——纵火专家说,那个方向、那个等级的风力对火场来说是完美的帮助。可是,对于想要借破阵而逮住或干掉这几个老头子的雇主来说,阵破了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那时间没有一个老头子在火场里面。
  然而——用孙小六的话来说是这样的——“不知道该怪老头子们太笨还是太勇敢”,大火一延烧开来,这些老头子们反而一个又一个地出现了,扑通扑通都冲进了火场;最后一个进去的就是孙小六的爷爷。
  据日后告诉孙小六的一个老头子说,也正因孙小六的爷爷施展了一种家传的武术,才从火场里面鼓气搬风,暂时阻断火势,救出了一干老头——当然,这些老头子们当时已经被烧得皮焦肉烂,面目全非了。
  “没有人被烧死吗?”我突然对那些生活形迹也十分像老鼠的老头子们起了一点兴趣——坦白说,他们那种看似逃亡的生活的确十分令人向往。或许也就因为这向往,我竟然会为他们的遭遇而担起心来。
  “当时我只几个月大,什么也不知道。”孙小六根本不怎么关心我的问题,他自己永远有他慢条斯理的节奏,所以他没有立刻说“有”或“没有”,只是照他自己原本想说的继续说下去——世界上的确就是有这种人存在的——“后来戏院重新开张,我被拐来的时候也才学会说话,能记什么事?只知道有一个长了两颗很长很大的门牙的老家伙一天到晚用手指头戳戳我这里、戳戳我那里。要不然就是把我的手骨、脚骨卸下来又装回去。我就记得他总是喊:‘小六——儿!抓——穴——喽——’‘小六——儿!错——骨——啦——’‘小六——儿!分——筋儿——哩——’这几句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他要修理我了。”
  长了两颗又长又大的门牙的老家伙和孙小六其实一直住在重新开张的新生戏院里——不用说,侥幸逃过一劫的老家伙们又摆了一个比先前更为复杂和隐秘的阵。此后,又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至少孙小六已经能灵活自如地拆装他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块骨头,也学会了以意念控制一种可以名之为“气”的东西在各个穴道之间周游行走,还会背一套他不知其意,却能朗朗上口的“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
  “我不信,你那时才多么一点大?”我摆摆手。不过就这么一眨眼间,孙小六说了声:“抱歉了张哥!”我同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酥麻,只见孙小六像一抹在我眼前不停游移出没的影子,而我自己腿上的跗骨、胫骨、腓骨、膝盖骨,还有上半身的井臆骨、肩带骨、锁骨,上手臂的肱骨、下手臂的尺骨和桡骨,以及每一节指骨和掌骨,都“叱叱喀喀”忽然崩松脱落,又在转瞬之间接合了回去。这还不算,他嘴里还一气不止,一字不停地念着:“子时气血归发胆宫血行在脚底透背后十骨足少阳/丑时气血归发肝宫血行在腰骨七支透九骨穴处下三支骨足厥阴/寅时气血归发肺宫血行在眼透十三支骨血右行三骨归中遇左右平直行手太阴……亥时气血归发三焦血行两手位缺盆下三寸乳上三肋背十三骨下右寸半手少阳。”念完之后扭头冲我微微一笑,道:“感觉怎么样?张哥!”
  我伸了个懒腰,又站起来抖擞两下手脚,但觉神清气爽,且筋肉骨血之间似有十分强健的一股力气,直要朝外撑皮破肤,爆发出来。
  “如果你两岁的时候就会了这个——”我本来想说的是“那为什么还会受我那么些欺负?”可是话到口边,说不出来,当然是怕提醒了这个真有两把刷子的愣头。
  “那时候只当口诀是儿歌那样背了、唱了,其实什么也不会。”孙小六说,“这是我学的第一门手艺,直到最近这一年我才会用一点。比起后来的几次,那算是最轻松的了。”
  “这是一种——武功吗?”我比手划脚了几下,无意间一掌打在一支水泥树桩上,手不疼,那墩子倒扑散开一阵尘沙,还摇晃了两下。仿佛经孙小六那么一折腾,我连气力也长了几分。
  “可以说不是,也可以说是。”孙小六一面说,一面翻身跳上那个绳梯架子,躺平了,对着蓝天白云深呼吸了几下,道,“反正后来我那些师父都说,大牙爷爷把他一身的功夫都传给我了。可惜我再也没见过他,唉——如果有人问我,我最想念的人是谁?我就会说是他,那个大牙爷爷。可是真糟糕,那时我实在太小太小,只记得他的两颗大门牙。”
  26 第三本书
  《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是在此之前不知多久我曾经翻过的一本书,翻阅它的时候,我大约就像一条河床上的一颗小卵石,任弱水三千淙淙流过,在阅读的当下(或许)有一种愉悦、丰饶的幸福之感。但是诚如我曾经说过的,我并没有像那些爱读书、擅读书的人一样,从头至尾,细细品味,以致留有深刻的印象,或者得着宝贵的教训。我不是那样的人。多年来我读书几乎从未终卷,总是在读到差不多的地方为了不要对这本书得着什么样的“结论”而下意识地匆匆逃开——也就是从这本书里随便拣拾一个疑惑、一个难题,然后逃到另一本可能藏有解答的书里去。《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经我翻读寓目的。那是某个午后,在台北市重庆南路的一爿书店“三民书局”之中,我用这种接驳式阅读法所读到的第三本书。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其间我终于勉强写完那篇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当了兵,干了两年专业作家,还给某家因解严而得以开办的晚报做了一任副刊主编,同时回到母校辅仁大学任教一两门有关现代小说和散文的课程,将近十年混下来,开始有不少读者透过我写的作品知道了我这个人,也有些媒体刊物因为缺少填充版面的材料而报导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乃至我不知节制随口跟人闲扯瞎说的一些对社会也好、对政治也好、对随便什么狗屁公共领域的什么狗屁意见。于是认识我的人逐渐增加了,我能够像老鼠一样过着那种随处躲藏、随时逃脱的日子也就变少了——我甚至不在乎越来越多的陌生人会在大马路上、饺子馆里或者公共厕所的尿斗之间喊我的名字——这是灾难——有一个自称是我的忠实读者的家伙在青年公园的公厕之中认出我来,大叫一声:“张大春!”同时转过身,可是却没有停止撒尿——可想而知,被滋了一泡尿的所谓名流其实是非常颓丧失志而几乎要崩溃了的。
  那是在一九九二年六月,历史小说家高阳过世之后数日的一个傍晚,我刚拆开他所遗赠的书籍和文稿来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忽然发现了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这本书的封面上写了五个大字:“此真小说也。”那明明不是一本我们所惯见的小说,而是一部考掘自明清之际流传的名医叶桂及其门下分布、演变的医道史,为什么高阳会说它是一部“真小说”呢?就在彼时,此书作者的名字映入眼帘——令我想起当年在青年公园听孙小六说起过的那个长着又长又大的门牙的老人:汪勋如。
  几乎是以一种凭吊的心情重返青年公园的那个下午,天空中飘落着牛毛细雨,我不知道自己确实想凭吊的是什么。同高阳亦师徒亦朋友般的交情?是的。与孙小六在此溷迹数昼夜而不为人所知,最后还在彭师父那儿闹了半天的荒唐往事?也是的。然而——就在我被那个混蛋冒失鬼忠实读者尿湿裤子的同时——我忽然觉得,最值得凭吊的应该是那些看来一去不回的、像老鼠一般藏闪躲逃的生活,那是真正令人向往难舍的部分。
  这样说有些伤感或滥情。我想我还是把整个经过用白描的方式讲出较好——它们看起来也许只是简单朴素的事实,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至于有所遗漏;且惟其如此,我才能知道为什么日后的我之所以变得容易伤感且流于滥情的真正原因。
  被那冒失鬼忠实读者尿湿了的不只是我裤子的右侧,还有卷在我右手之中的《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作者是汪勋如——自叶桂、吕四娘以下所传授于“河洛二汪”的医学流衍记录。
  也许要归咎于我那个读任何书都不肯终卷完篇的坏习惯,当初在三民书局我初次浏览此书时并没有注意到:在全书末章,有这么一则记载,说的是汪勋如自己在一九六四到一九六六年间的一段经历。我先把这则记载抄录在下面:"稍微注意近代历史及其周边材料的人都知道,昔年曾任两江总督,后来因徐有任殉节前的一道劾疏而问罪丢官的何桂清在正法之后,其子孙曾怀恨加入天地会,誓死与满清鞑虏周旋。这种看似顶戴着汉民族大义冠冕的行动其实是说不通的——因为它可能只是一个虚假的借口,如果这样的借口能够成立的话。试问,那曾经救过何桂清一命,却被何桂清构陷致死的汪馥的家人及后世子孙是不是也应该加入一个什么反天地会的组织,‘誓死与何氏一族周旋’呢?
  “事实上,何桂清的一子三孙日后加入天地会另有原委。那是应天地会千金之赏的召募——应该说是买通——来查察汪家医这一支所传的《吕氏铜人簿》的去向。天地会之所以有此一募,笔者曾在本书绪论中有所交代:自笔者的十世祖硕民公始,《吕氏铜人簿》分世袭与门徒两条路而传:一称汪家医、一称吕门医。之所以标榜‘吕’门,乃硕民公表示不能忘记由吕四娘承继而来的本源之故。然而,吕门医一系至道光年间多与天地会党人结合,固然常布施针药、济贫扶困,却也因之而荒于研精究细,以致在术、道、学这三个层次上欠缺进一步的发现与发明。倘若只是由于此一缘故,吕门医和汪家医分流异途,互无扰犯,也就各行其是,原本无所谓高下优劣的竞争。然而,试图借助于帮会势力劫取汪家医所传《吕氏铜人簿》的行动一旦展开之后便从未稍戢。笔者不幸而成为此一恶毒行径的牺牲和见证。以下所述便是笔者亲身遭遇的一些迫害情事:”笔者于一九六四年六月间曾订购当月二十日自台中飞台北之民用航空公司一六号班机机票,因临时访诊而未能及时登机,但是该机在起飞五分钟后突然爆炸坠毁,机上乘客四十八人、机员九人全数罹难,无一生还。"
  抄录到这里,我必须先暂停一下,作一点补充——即使是在青年公园的一座凉亭里避雨的那天下午,当读到汪勋如所写的这个段落时,我也曾掩卷长思,惊叹良久。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次非常严重的空难。空难发生当时,我才念小学一年级,正在兴奋地期待暑假,我老大哥忽然到家来,问家母知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家母以为共产党包围打台湾了,吓得赶紧要收拾东西。老大哥又问:“叔叔呢?”家母早已飞快地往怀里揣上两个小便当包儿那么大的首饰盒子,匆匆答他:“还在部里,打起仗他就回不来了。”我老大哥这才说没打仗,是有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接着他说了几个名字,我一个也不认得,直到当天晚上,第二、第三……以至不知道第多少天,收音机里随时都在播报那从天上掉下来的飞机里坐着一大堆刚参加过亚洲影展的重要人物——他们之中特别重要的一位叫陆运涛,是个“电影界的巨子”。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为什么锯子会有名字,也不知道陆运涛有多么了不起。而我老大哥所关心的则是一个叫龙芳的人,据说龙芳是我老大哥任职的电影公司的老板——如果后来我老大哥跟家父咬耳朵所说的没错(或者该说是我没听错)的话,那龙芳也是老漕帮的大光棍。家父答复他的话很简单:“管你自己分内的事罢,少说废话!”然后他们俩喝了一夜的五加皮。
  过了很多年,有报章杂志重新翻炒过这个老案子,说这架飞机之所以忽然爆炸,其实别有隐情——那是大陆方面为了惩治像陆运涛这样一个坚决反共的电影界大亨而干下的勾当。这种猜测最后是否证实,我已经不复记忆,但是我一直记得我老大哥涨红了一张醉脸,赌天咒地地说:“这种事,除了天地会那些王八蛋,谁做得出来?”
  窝在凉亭里忍受着不时隐隐然传来的尿骚味,我心头出现了这样几个疑惑:倘若那一架隶属于“民用航空公司”的一六号班机并非出于机械故障而爆炸失事,而确有人为引爆的嫌疑,则何以一直未见真相公布?如果的确是大陆间谍所为,那么公布出来,不正是提醒大家注意防范“匪谍”的最佳实例吗?假设我老大哥的判断为真,则“天地会那些王八蛋”为什么要对一堆电影公司的大老板们下手呢?再者,假设下手的对象仅应及于龙芳这老漕帮的光棍一人,而其余皆冤枉陪葬,为什么汪勋如会在他的著作的末章提到这件案子呢?显然,他在那则记载中暗示:他才是引爆那架班机的人原本想要置诸死地的目标。于是,我连忙展卷、继续读下去——
  "这一次空难是一个全台湾瞩目的事件,也是一个真相湮灭不明、隐情覆没不彰的事件;因为在一般社会大众的心目之中,它是孤立的、偶发的,没有人会将之和其他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并合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原因。
  "笔者之所以于本书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天地会在其发展过程中对汪家医从事迫害,且不断经由挑唆吕门医对汪家医进行斗争,其目的正是在揭发天地会党人不徒为损毁一部医道而制造了诸多毁灭性的灾难,同时更借由社会大众对于个别灾难的健忘而消匿其元凶大恶的本来面目。
  "这些灾难都是历历可数、班班可考的。例言之,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七日,笔者于台北市馆前路所开设之‘河洛汉方针灸医院’忽然闯入强徒数名,翻箱倒箧,将院中一应设施悉数捣毁,但并未取走钱财分文。为首者是一姓名为‘罗德强’之男子,该男子于离去之前留下了一句恐吓言语:‘洪英光棍容不得汪家医在此生存!’然而在出言恐吓之后,此人不慎失落其任职于日本驻台机构警卫之职员证一枚。笔者立即报警处理。当日下午六时许,‘罗德强’又返回医院,意图夺回失落证件而与正在勘察现场之刑事警员发生冲突,力不能胜,躲入医院对面一幢十一层高的大厦之顶,与警方对峙十小时,最后在十一月八日清晨五时许刻意避开消防安全网而坠楼殒命。
  "原拟深入追究此事首尾的检警人员于三日之后至医院告笔者曰:‘罗德强’既然已经自杀殒命,这宗毁损的案子便应宣告撤销。笔者坚辞不允,检警人员却告以:‘如果罗某背后并无主使人,则此案没什么好再追究的;若有主使人,也是你我追究不起的。’
  "这个以‘精神异常男子跳楼自杀’结案的事件之后五日,国民党‘九全大会’在台北近郊三军大学中正堂召开,首日选出张道藩、谷正纲、周至柔、张其昀等十九人为主席团主席,天地会来台第一支流哥老会的总瓢把子洪达展亦名列第一后备副主席。这洪达展由此而得以运用其在政界之影响力,促请大老陈公立夫成立国医研究中心,以结合中西医学为名目,发扬汉方针药为冠冕,搜罗家传秘术为手段,其最重要的目的却是迫令笔者交出《吕氏铜人簿》,并退出此道,令汪家医永绝于江湖。
  "一九六四年六月的民航一六班机空难则是另一个残酷血腥的事证。前一日,笔者恰巧在台中第二市场为一抗日老将军诊疗脑溢血宿疾,适有台湾电影制片厂厂长龙芳打电话至该老将军府中致问候之意,并告以渠正陪同亚太影展贵宾往中南部参观访问,回程将由台中飞北。老将军告渠:‘痴扁鹄汪勋如现亦在此,何不遽来舍下一叙?’龙芳闻听笔者亦在,即令接听,并告笔者:那‘罗德强’案已有眉目,非但同洪某有关,恐亦与日本方面若干政治行动亦有关。这是祖宗家门光棍效力打听出来的,惜不便在电话中长谈,又不能辞贵宾而别去,索性约定次日同班飞机返台北,可于程途之中具实相告云云。笔者正电话中许诺了那个约会,并请龙芳代订机票乙张。但是当夜老将军病发转笃,笔者不得不爽约未行,殊不知一六号班机便这么爆炸坠毁了。
  “设若灾难仅止于此,笔者或许仍未警惕醒悟,然而一九六五年八月荷塘之会的那个夜里,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世人皆讳莫如深,真相亦云山雾沼,我等亡命天涯老儿,各自寻绎多方,可憾亦复可恨的是:耄耋之人,筋衰骨弱,智竭力穷,是不是能够在大限之前,觅得一个水落石出的究竟?是不是能够以风中残蜡的余光,照亮几许幽深黑暗的角落?这确确是笔者殷殷切盼的。汪家医是不是能够避祸脱险,得一妙手而传、而兴、而淑世救人,则更是笔者残朽的、破败的一个梦了。”
  汪勋如的这本书就终结在这样一段充满懊恼、怨恨和无奈意绪的文字上。阖上书本的那个刹那,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胸腔之间壅塞着一大块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像是团吸饱了浓汁稠液的海绵罢?这是不知多少年来我真正读完的第一本书。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是以必须坦白地说:读完一本书——也就是一点儿也不躲藏逃避地理解了某一个世界、一个完完整整的世界,于我而言的确是感触良深的。打个比方来说,它似乎使我看清楚自己的两只脚丫子所站住的一个位置,而这个位置是如此清晰、确定。我由是毫不迟疑地相信了一点什么。
  在我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的那时刻,胸口的海绵饱满充涨,但是我必须这样说:我是十分十分之感动,而且可谓前所未有地感动着了。汪勋如让我进入一个非常简单的世界,那里善恶分明、是非判然,犹如我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所读到的一些童话——王子杀掉巫婆、拯救公主,骑士屠戮恶龙、保全国王和王后……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里,天地会就是巫婆或恶龙,汪家医和汪家医的秘笈《吕氏铜人簿》就是国王、王后或公主,至于王子、骑士,大约就是那个“笔者”了。他并没有说清楚:究竟对巫婆、恶龙所展开的斗争结果如何?但是,恐怕正因为没有结果,才使我胸口郁结起那么沉重的一块东西罢?换言之,汪勋如以“笔者”尚未完成的一个旅程,向我展示了某种带有悲凉况味的追寻罢?可以这么说的。日后我再回想起重返青年公园,读完多少年来第一次读完的一本书的时刻,常会觉得讽刺:我一直在逃避着读完任何一本书,以免对那书作了结论,有了定见——一如老鼠被捕鼠器夹住了尾巴——然而我不知不觉而终卷完篇的这本书却是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它拥有一个开放的结局,读者定然会问,“笔者”后来怎样了?他找到合适的传人了吗?他逃脱天地会党人的迫害了吗?他揭发了那些利用人们健忘的特质而分别制造看似毫不相关的灾难以达成其摧毁某一世界的目的之阴谋者了吗?带着这些疑问,我将书卷起,收进口袋,走出凉亭,步入渐渐下大的雨阵之中,开始想念起汪勋如这个我从来不曾认识的陌生生命。
  27 拼图板上的一些问号
  汪勋如是在什么时候写成这本书的?一个基本的疑问。我翻阅这书的封底蝴蝶页,上面注记着几行资料——出版者:革心出版社/发行者:汪勋如/社址:台北永和秀朗路一八——二号/办事处:台北市和平东路陆装二村三四号/“内政部”登记证内警台业字第三四号/一九六六年一月台初版。
  一九九二年六月六日,高阳谢世。七月十三日,我读完了汪勋如的著作。我猜想是高阳那种考古工匠式的琐碎好奇心在我身上发酵作祟着了,我对汪著的出版日期有着骨鲠在喉一般的不安和狐疑。
  质言之,以汪勋如例举实事为证,试图揭露天地会暗中破坏社会秩序、制造大众惊扰的动机而言,他为什么只写了一宗疑似跳楼自杀案、一宗坠机案和一宗未及其详的暗杀案,而未及新生戏院的那场大火?
  再者,“我等亡命天涯老儿”这话说得似乎同孙小六幼时印象所及的类似,也就是“有时一两个”、“有时五六个”的数目,似与“我等”(而非“我”)暗合。孙小六出生于一九六五年八月中,到了第二年一月十九号那天新生戏院便失火了。假设孙小六分别在两岁和七岁上两度“住”在新生戏院里的经历亦属事实,而汪勋如又曾经趁他还是个幼儿之际传授了他一套《吕氏铜人簿》的医道口诀,则必须是一九六七、六八年间的事。此后孙小六再也没见过汪勋如了。从这些散碎零落的事实上看,最合理的一个推测是:一九六五年八月,发生“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事件之后,汪勋如写下了这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至少这本书(于一九六六年一月)脱稿出版之前,汪勋如尚未遭逢亦不可能预见新生戏院会发生一场大火,是以像火灾这么明显的人为灾难,并未见诸是书文字。反过来说,或许正因为汪勋如写成这部书,公然贩售于市,致使有心人在读过之后,无论是从内容或编校印刷——也就是出版和行销这条管道——循线发现了汪勋如及其他老人在西门町新生戏院落脚藏匿的踪迹,而后雇请纵火专家,出手处置。这是有其可能性的。
  高阳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一本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书、装帧成什么德行、写了些什么内容、提倡了些什么想法,只有“一个鬼东西”是完全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它的出版日期。一本书印出来的那个日期,就宣示了此书“再无其他可能”。换言之,出版日期是一本书最笃定也唯一笃定的内容。除此之外,一本书里的任何内容都“见仁见智,言人人殊”。而出版日期则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很多我们误以为没有意义,却也因之而料想不到的事。
  抱持着这个想法,我冒雨徐行,回到家中,再把另外那六本书从先前撕破了的包裹里一一取出,细细翻看。我赫然发现:除了《神医妙画方凤梧》书末全无出版单位、日期,而仅只印以“著者自刊”和“总经销:人文书店/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的字样之外,另外五本书都是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以后陆续出版的,一直到一九七七年为止。其中《食德与画品》出版于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于一九六七年一月,《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出版于一九七二年一月,《七海惊雷》和《奇门遁甲术概要》分别出版于一九七七年一月和七月。这里面有几个小小的、引人想像的关节:第一,《神医妙画方凤梧》应该是一九六五年八月以前写成的——因为著者万砚方死于是年是月。但是高阳所给我的这个本子的封底上另外有油墨打印的一行小字:“六五年十二月人文自售”。这行小字的意思非常明白:起码这个本子的《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是在作者死后三到四个月才由人文书店自售问世的。这样一行小字所标示者非徒此也——试想,总经销的单位自售其书于门市,而非经由中盘商、书店,层层辗转的系统,则表示此书应该不是一本旧书——或称“回头书”、“风渍书”——这标示乃是总经销为区别于经由正常发行管道而贩售者,它可能比较便宜,但不意味着品质不好,之所以打印言明自售,也是为了明确限制这样的书不该出现在一般书店之中。
  倘若这个推测成立,则这七本书上市的先后次序不意却正是多年前我在三民书局之中浏览它们的顺序,这一点有什么意义我还不敢说。然而就在翻看这七本书出版日期的时候,我发现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线索,这七本书的总经销都是同一家:人文书店。
  此外——不知是否出于我主观的附会——由于一九六七、七二和七七年这三年之间各相隔五年之久,我便不停地在想:什么事情是每隔五年发生一次的?以及什么状况之下会使得这七本书中的后四本要每隔五年才能出版其一?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可是,它也像我经常打的一个可以名之为“皮下痒”的譬喻那样,暗暗搔动着我:五年。每隔五年发生一次。五年一本书……
  我于是干脆把这七本书的书名、作者、出版年月依次列了一张表,抄写在书卡上:〖《食德与画品》魏谊正 1965.11
  《神医妙画方凤梧》万砚方 1965.12(上市时作者已殁)《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汪勋如 1965.1《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陈秀美(疑为钱静农化名)1967.1《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陶带文(即李绶武之化名)1972.1《七海惊雷》飘花令主 1977.1
  《奇门遁甲术概要》赵太初 1977.7〗
  之后,我又在书卡上端写了斗大的“人文书店”四字,并附上了这书店的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
  反复读着这张卡片,我的思绪非但不曾变得清晰,却越来越糊涂了。窗外的雨势倾江倒海似的浇注下来,天色在不知不觉间益发昏暗——而我,或许是由于一直在缓缓沉入阴暗的过程之中,是以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直到“咔”的一声,室内灯光乍亮,我才犹似惊梦乍醒一般打了个哆嗦,发现午睡刚醒的家父站在卧房和客厅之间的过道口上,他捧了杯显然已经只剩茶叶渣子的茶水,问道:“看书怎么不开灯?”
  我说没有看书,在看卡片。他说有什么分别?然后迈步去给茶叶冲水。这我才忽地想到:这老人已经从“国防部”退下来好几年了,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看报、剪贴(如果有的话)我发表在副刊上的文章,装帧成册,然后等邮差来收挂号信(如果有的话),跑邮局、存汇票,接下来的大事就是吃午饭了。饭后他会趁晴天去打个网球,趁雨天睡个午觉,阴天就抱个球拍犹豫着该打球还是睡觉。生命中已经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决定——他已经完全从古人的战场上撤退下来了。
  家父在冲他那杯已经冲不出多少颜色来的茶水的时刻,我随手将先前抄出的那张卡片扔在几子上,被一个念头如此打搅:我怎么还是离不开这里。而家父则十分困扰地坐下来,一面问道:“怎么有股子尿骚味儿?”
  也就差不多在他抽动着鼻翅到处嗅闻的时刻,不意间瞥见了小几上的那张书卡,他第一眼没仔细看,想想似乎不对劲儿,又看了一眼,口中发出我们山东人最常使用的一个语气词——带有惊诧、疑问甚或不满的诸般况味——“咦——欸?”这语气词的读音应该像“爷?”
  便在这一声突然发出之际,他手中的茶杯也落了地,砸了个碎尸万段,连家母都从后院里急急喊了声:“怎么啦?”家父谁也不理,只垂手拾起那张书卡,看了个仔细,然后深呼吸一口,转脸对我说:“这是你的字嘛!”
  家母这时已经进了屋,一边擦着发梢的雨珠子,一边抱怨杯子打了也没个长眼睛的会扫一扫,说着,又去找笤帚去了。
  “好好儿的你怎么会去看这些书呢?”家父抖了抖书卡,作势要还给我的样子——忽然又后悔了似的缩回去,又端详了一阵。
  “高阳给我的,这是他的遗物。”我一向不骗他,所以净拣些不重要也不伤实的部分跟他说。
  家父点点头,道:“跟你老大哥没关系罢?”
  “我多少年没见到他了?”我说,当下心念电转,不知怎地居然立刻想到了红莲——倘若牵丝攀藤、探其缘故——应该说是我先从老大哥和万得福在将近十年前给我看过那一首艳词想起,其间可不是好多年没再见过他们了?想到那艳词,自然想起这十年来时不时与我同修肉体欢愉的那女人。就在这中间,家父又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见。他着急起来,咬牙切齿地喝道:“你说啊!”
  “说什么?”我从红莲丰耸挺立的乳房和修长白皙的美腿之间挣出来,浑身一片燥热。
  “你去过这个‘人文书店’了么?”他指了一下我抄在书卡空白处的四个大字。
  “我去那里干吗?”我一面故作轻松地反问着,一面猛里抽身而起,觑准他颤颤巍巍的手,一把抢回那书卡来,心想,你这样紧张兮兮,我不去走一趟人文书店才怪呢!
  家父这时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意,抬手扶了扶眼镜,抹一把脸,又搔了搔后脑勺,好半天才放低声跟我说:“这些人千万可别招惹,一个弄不好,什么样的臭事都会跟你一辈子!”
  他的话、红莲的话、孙小六的话,用语不同,可是意思却显然是一模一样的。仿佛写这几本书的老家伙真是那种魑魅魍魉一样挥之不去、驱之不走的鬼东西。然而越是这样恐怖其说,反而越是挑起了我无限的兴趣。只不过此刻的我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已经很能够巧妙应付,甚至操控我自己的父亲了。我于是俨然像个和他一般年纪的成熟男子那样摊掌向椅子一比划:“坐,爸。”
  他——可以形容为“乖乖地”一屁股陷进椅垫里,感慨万千地说:“你——唉!不能再让我们操心了。”
  家母听见这话,连一秒钟都不肯停,立刻接着道:“你跟他说这话就好比放屁一样,老大不小了还是孤魂野鬼一个——人家小五等去等来等来等去要等到哪一年、哪一月?不让人操心?见鬼了他!”
  碰上这种责备,我的惯常反应是抱着一叠书本冲回房间,并视情况严重与否而决定要不要反锁房门,或者索性逃出家去,随便找个什么清静的所在读它几个小时。然而这一天,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家父却豁地回了头,以我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凶狠态度对家母说:“你给我闭上你的碎嘴!”
  家母活了七十多年,照说是从未接应过这个阵仗才对。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越瞪越圆,圆到差不多接近彭师父常在手里把玩的三颗银丸子那样。我猜她并非气忿,主要还是惊讶——漫说她无法相信有朝一日家父竟然会如此讲话,且对象居然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家母就那样瞪眼看着他,过了大约有十秒钟,才像是回过心神,手上的笤帚和簸箕齐齐撒脱落地,人已经朝屋后的小院子里走去。
  家父当时心里如何作想,我是不得而知的,可是他在下一瞬间似乎就忘了他和家母之间突然发生过一次史上空前的严重龃龉,但见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朝我点了点,道:“我告诉你,不管这些书是高阳还是矮阳的,也不管它是遗物还是国宝,总之你是不许再读了!全放下。我也敞着跟你说,我会把它烧得一干二净的。”说着,手一翻,掌心朝上,意思再明白不过:交出来。
  我当然不肯,却假意点点头,抬脚勾起地上一个书袋,一气儿把所有的书装进去——还顺手将高阳自己写的一大叠文稿塞在最底下——一面问说:“是你烧呢还是我烧?是连着包儿烧呢?还是不连着包儿烧?”
  家父也许是没料到我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迟疑了,他“嗯哼”了半天,才道:“都行,总之是烧了。”
  “我总得知道为什么罢?”我偷眼觑了觑自己和房门之间的距离,分心想着:该先移退到长茶几的另一侧,才好一步跳过去,开锁出门。
  “可以告诉你的。”家父低声应了一句——这是十二万分令我意外的答复,一时之间,我竟然忘了要逃走的那个打算。但是,他只停了一秒钟,又接着说:“可你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惹上这档子人物和差事的?”家父猛抬头,扶了扶眼镜——这是表示他认真起来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随即冒出一句像是隐忍许久,终于按捺不住的话:“你招惹上‘警备总部’的那几个牛鬼蛇神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确想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丁点印象——他说的会是十年前闯到我宿舍里去翻箱倒柜,后来又被孙小六给打了个七荤八素的四个猪八戒吗?
  “没错儿!”家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叫你伙着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一个流氓给打了一顿,伤了两个、残了一个。你以为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你以为这是村子里小太保闹意气,打破头拉个手就过去了?你以为满世界都是像你似的一班小孩巴芽子家闹俚戏?你以为读了两本书、写几篇文章,就成了他妈的英雄人物了?你以为你在外头瞎闯胡荡的和家里人沾不上一丁点儿关系?你以为人家放过了你,难道就顺丝儿成理也放过了我,放过了你妈么?”
  他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我(或者任何人)说过话,我感觉非常地不习惯,这种不习惯的感觉要比挨骂本身还窝囊。坦白一点说,是这个刹那,我忽然不认识陷在椅子里这憔悴但坚决的老人了。我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被他训斥或责备过,简直忘了他还有训斥和责备人的能力——以及地位了。这也恐怕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我重新体会到畏恐父亲的滋味。于是我结结巴巴地把老大哥受伤入院,万得福和老大哥向我请教《菩萨蛮》藏字谜语,四个猪八戒找到宿舍来,以及孙小六出手助拳的几个片段都说了;唯独没提红莲,我认为那可以是无关紧要的——起码在我自己尚未摸索清楚的拼图板上,红莲只是一个我过去十年来从未想要进一步拥有,或者退一步舍弃的性伴侣。我们这种见了面脱衣服,办完事道再会的关系是一种家父就算再活一千年也无法理解或谅解的关系,我当然说不出口,也当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说的。所以我省略了这个部分,并以为这个部分之于家父,就该像是无穷无限的宇宙奥秘之于凡夫俗子一般,绝对是可以错身而过的一个问号。
  可是我错了。家父听完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皮,一双或许是因为长年罹患糖尿病而略显向外脱眶,看起来不能聚焦凝视的眼珠子在千把度的近视镜片后头迅速眨了几下,沉沉问了句:“那么欧阳昆仑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28 大迷藏
  我曾经在快要说起欧阳昆仑的那段往事的时候稍事盘桓,转头述说着红莲同我之间倏忽燃烧起来的一切。我还记得当时我是如此写的:“‘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只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真人真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但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那是因为红莲乃至彭师母所得知的关于欧阳昆仑的一切都过于简略——她们从来没有像一个专门研究中国历代战争史的史政编译局公务员那样认识过欧阳昆仑。而身为“国防部”史编局里一个官卑职小的研究者,家父从未见过欧阳昆仑——或者应该这么说:家父一直怀疑他见过欧阳昆仑,但是苦无实证——显然,要弄清楚这疑惑成为一个占据他思索、情绪乃至影响了他的人生目标和态度的重大任务。我甚至可以如此断言:恐怕正是为了弄清楚他是否同欧阳昆仑有过一面之缘,他才在一九五三年经人介绍,进入“国防部”任事的时候,自愿到史编局干一个介乎抄写手和工友之间的临时雇员。又在尔后历经无数次公务人员任用及升等考试,从“禾头委”经“草头荐”而“竹头简”,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爬上他退休之前的“简任一级编审”的职务。也正是这个近在咫尺、生养我三十多年的、大半生耗在故纸堆里率领古人上战场行军布阵的老人,让我发现了我一直以为只有在离家千万里以外才有可能挖掘到的动人故事——那些散落在人世间充满悲欢离合的秘密。
  这个发现的起点,可以从孙小六在青年公园摆下“天遁阵”的那几天重新说下去——
  我和孙小六在那个阵里待了几天,只在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踩着一定的步伐,沿着一定的路线和方位进出一回——如果到了时辰交接的当口,就要约略作些改变。我只知依着孙小六的吩咐切实做去,既不知道那样歪头踮脚地走路有什么道理,也不知道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会出什么纰漏。然而,我是一个对“故事”极其认真的人——虽然那时的我小说写得极做作、极庸俗,但是不可否认:我非常容易被任何人的任何言语所打动,只要那人肯给我一个故事。
  孙小六在那几天里给了我几个可以用“说不完”称之的故事。第一个故事里有个大牙爷爷——让我假设他就是汪勋如。第二和第三、第四个故事里也都少不了那些踪迹飘忽、行事神秘的老头子,只不过他们的出现分别在孙小六七岁、十二岁和十七岁上——换言之,孙小六已经能稍知人事,甚至很懂点儿事了,是以后来这三个老头子便益发鬼祟,非但在孙小六面前不肯彼此直呼对方的名字,他们甚至不愿意出示本来面目,脸上总罩着一层棉麻之类材质的面纱,或者是菜市场里地摊上常见的妖怪面具。一九八二年的第四个老头子自始至终以一种新上市的套头皮膜子面目出现,那皮膜子的脸和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一模一样。孙小六向我缕述这三个人如何将他诱骗、拐架之后授以奇门绝技的时候,所用的称谓都是“第二个爷爷”或“纱布爷爷”、“第三个爷爷”或“面具爷爷”,以及“第四个爷爷”或“里根爷爷”。“纱布爷爷”一样是把孙小六囚在重建之后的新生戏院里——而且这一次“纱布爷爷”自己放了一把火,没伤着人,火势也迅速控制住,不到一个小时就扑灭了。可是戏院又不能开张,而“纱布爷爷”则可以安心在里面传了孙小六一大套“奇门遁甲术”。
  在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时地会插嘴打断他,告诉他“我所知道的奇门遁甲”只不过是一种和算命、占卜或星相之学相似的东西,哪里会有什么神通。孙小六则不时地这样答我:“我有时也不相信,我现在也不愿意相信,可是我们随时都可能陷在一个阵里,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我们如果不知道自己陷在哪个阵里,又怎么可能不相信到底有没有那个阵呢?”
  关于“纱布爷爷”、“面具爷爷”和“里根爷爷”与孙小六之间的那三个故事,我必须留待说到我和孙小六大逃亡的时候再作交代。现在我得跳过它们,直接说彭师母的部分。
  不知在阵里待到第几天——反正是连“里根爷爷”如何调教孙小六拳掌腰脚功夫的一段也说完了的那天清晨罢?我们几乎整夜不曾阖眼,已经非常之困倦了,忽然,孙小六瞪起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朝东南边一条泥步道上一指,然后用极轻极低的一种近乎气音的发声方式跟我说:“那边、那边,树底下,那、那是不是师、师、师父?”
  我顺势看去,见树下果然有那么三四个人背对我们两个人站个不丁不八的步子,两脚跟不时还踮一踮又踮一踮的老头儿果然像是彭师父,只不过他比彭师父胖大许多。棉布无领白线衫和外罩的毛背心也不是彭师父平时穿着的衣物。最不像的是那人的脖子上似乎绑了一圈半黑不黑、半蓝不蓝,有如刺青般的纹绳——彭师父身上没这痕记。但是,他手里的一只空鸟笼却正是彭师父的。
  “他在阵外,我们在阵里,”我说,还擂了他肩膀一拳头,“就算是彭师父,不是也看不见我们吗?而且他比彭师父胖那么多,大那么多。你怕什么你?”
  孙小六耸耸肩,道:“没办法,怕惯了,怎么都怕的。尤其是那鸟笼子,我一看见那鸟笼子牙巴骨就打架。”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大胖子和那些人说什么我听不见,而孙小六的两排牙齿格格叱叱胡乱打哆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不到一秒钟,我也打起哆嗦来。那是因为原先站在大胖子对面的一个人闪闪身,向一旁挪了中步,露出一张脸来——一张我见过两次,再也忘不了的脸——是那四个猪八戒里的一个,几天之前的那个夜里唯一没被孙小六打倒的那一个。
  偏就在这一刻,孙小六低低叫了声:“完蛋!时辰到了,来不及了。”说罢,拉住我的衣袖就地一滚,我们便双双匍匐在一排矮墩墩的水泥树桩后面,扑鼻罩面而来的是他身上(或者也有我自己身上)的汗酸垢臭,我才想起,从住院那天起算,我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洗澡不说,连手脸都没沾过水了。孙小六自然也一样,可他没忘了喷出一口又一口的臭气低声告诉我:此刻正是七点,卯末辰初,是时辰交接点,不立刻调整几颗松果的位置,阵就渐渐破了——不消说,树底下那些人不多时就会发觉,在他们眼前这一片又高又密的黑松原来只是幻觉,里头竟然是个儿童游乐场,还有两个肮脏、狼狈的逃犯。正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修补这阵,我们只好尽可能地蜷缩身子,利用那些完全是设计给小孩子身材玩耍的地形地物,躲一尺、藏一寸、挪东移西,好容易中爬半滚地溜到滑梯柱子底下,才松了口气——或者该说:才逃出彼此浑身孔穴之中所蒸出来的恶劣气味。
  “你想师父看见我了没有张哥?”孙小六依旧颤抖着,“他看见我了吗?”
  我想了想,脑子里蹦出来另一番念头——如果红莲所说的没错,彭师父就是我解出来的字谜里的那个“知情”的“岳子鹏”,而和他正说着话的猪八戒这样死缠烂打地盯着我,所图的也和那字谜有关,那么彭师父恐怕才是个藏头露尾的关键人物,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再者,从背后影儿望去,那提鸟笼子的大胖子少说有彭师父两个宽,孙小六之所以直把他认作彭师父,不过是因为长期过度的恐惧,和一只也许看来有几分相像的破鸟笼子。如此说来,倘若我没有办法克服孙小六的恐惧,就只能像个缩头龟一样窝巴在这又矮又小的滑梯底下,憋着尿、忍着异味,且不知要磨耗多久。但是,如果能使孙小六镇静下来,勇敢起来,凭那个猪八戒,和他身边那两个老得像痨病鬼似的瘦子,外带这提鸟笼的大胖子,应该都不是孙小六的对手。于是我假意探了探头,仔细朝那树底下觑了一眼,道:“那不过就是个死胖子,根本不是彭师父。”
  “不可能——师父的鸟笼我认得,它也从来不离手的。你再看清楚张哥。”
  这一回我只好微微侧出一只眼睛宽的脸,忽然想到个诡主意,于是一边看去、一边狠声吼了句:“岳子鹏!”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并未缜密地盘算过,那样吼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一个简单的假设是,彭师父并不是像红莲所说的“就是岳子鹏”,而树下那胖子也不是彭师父。那么,对眼前那几个人来说,那一声吼只如大街上传来的小贩叫卖吆喝,或者一阵即令尖锐刺耳却距离遥远的紧急煞车,入耳可以毫无意义。再者,如果树下那胖子就是彭师父,而彭师父不是岳子鹏,则照说也不该引起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吼那么一声,原本并未期待对方会如何;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树下所有的人都微微变动了一下原来的姿势,且停止了先前的对话,但是也只两三秒钟(甚至还不到)之久。大胖子并没有回头,倒是猪八戒和另外两个已经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看来力持镇定地轻轻移转视线——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非常熟巧的默契,他们的视线虽只一扫瞥过,但是方圆三百六十度覆盖无遗。只不过我侧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没有暴露出确切的位置。就在那么扫视一遍之后,他们居然一语不发地朝猪八戒身后的方向开步走去。换言之,大胖子迈步径往前行、两个瘦皮猴分别朝左右转去、猪八戒则扭头疾走,四个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孙小六这时伏耳贴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么走了?张哥,你会念咒?你刚念什么?”
  我一把把他推开几尺,道:“不只你会些邪门外道的玩意儿,你张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告诉你!走。”
  “去哪里?”
  “去哪里?”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尘埃,道,“去洗干净你这一身酸皮臭肉。”
  我们离家并不远,可是我不认为回家是安全的——起码还有一个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清二楚的猪八戒就在附近——至于这个“天遁阵”就算还顶用,我也不想再待在里面发霉了。此外,我私心还有一个绝大的疑惑悬而未解:树下那胖子和彭师父,乃至于岳子鹏,究竟有什么牵扯?不明白这一点,比一个星期没洗澡还要叫人不舒服。于是我扯起孙小六的袖子,以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不跟我来,万一在外头东晃西晃,真碰到彭师父的话少不得要挨一头臭打。还不如随我走一遭呢。”
  “张哥你要去哪里?”孙小六有些犹豫,肘子往后扯了两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
  我们在那个已经破相的天遁阵里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孙小六终于鼓足勇气,才瞻前顾后地离开青年公园,来到彭师父和彭师母的家,也是我们全村小孩子总会来受一阵子训、挨一阵子打,可什么也学不成,最后只能蹲个马步的武术馆。从后门溜进去,就是洗澡间。平时附近人家的男孩儿们经常不打招呼,自行从纱门外把扣钩撬开,拉上帘子,开了水龙头就能洗澡。彭师父、彭师母向例不闻问,因为自来水不值什么钱,耐得住用冷水来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谁窥看,是以这洗澡间成年价人满为患。练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练拳的也常冒进来搅和——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家里省几文水费。总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见什么人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就准是武术馆蹭澡洗的浑蛋,错不了。
  所以这个占地很有几坪大的洗澡间成为我成长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记忆场景——长年湿滑而倒映着惨白日光灯管如蚕蛆蠕动的水泥地面、时刻挥之不去渗人心脾的美琪牌药皂气味从排水口蒸腾而上直达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托架、向西向南开了两扇小小方形气窗透进来的天光之中飞舞着无以数计的浮尘,以至于纵横盘走于墙沿和梁柱之间到处殷出水渍铁锈的自来水明管,它们属于我的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当时看来了无生气且窒人欲死的抑郁青春,算是在家和学校之间勉强可以供人短暂盘桓的避难所,意味着其实令人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巨大命运覆盖之下一个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几十个师兄和几十个师弟都在这里学会抽烟、说脏话、褪下包皮、讨论如何在初夜时避免被女人那两片阴唇夹伤或夹断的技巧。
  在这个洗澡间里进出的不下数十百人,倘若以人次计算可能不下几万次,大伙儿共同用掉的水可以注满好几座游泳池,洗掉的污泥烂垢应该种得活彭师母前院的好几畦菜蔬。可是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或者说过了某个阶段,所谓的师兄弟们在街头巷尾或者更远的外地不期而遇之际,没有谁会提起这个地方——即使我们偶尔还想到“越活越回去大侠”和他越活越回去的老伴儿,话题也总是在彭师父不许人露功夫上打个转悠,停止在“其实他什么也没教给咱们”的老词儿上。在和孙小六分别站在那两管灰铁皮莲蓬头底下冲着冷水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大概全都遗忘了这个地方。在匆忙逃离青青期而不暇回顾的时刻,我们仍像一群玩着捉迷藏的孩子,在短暂到不及一瞬之间背弃了那曾经蔽匿了我们不止片刻的小小角落。
  “多久没回来了?”我感慨地跟自己这么说,又打了一遍美琪药皂,“有七八年不止了罢?”
  “我还好。”孙小六冒出这么一句来。
  “什么?”我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的的确确可以说已经长得很大了。令人惊讶得有些陌生。
  “我常回来洗澡的,其实。”孙小六闭着眼冲水,准准地把一块药皂隔空一尺撂回那个老式的塑胶网碟里去,微笑着继续说道,“张哥你刚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道理我太清楚了:师父从不到这里来,我知道的。”
  “你是说就连你‘不见了’的时候其实也常回来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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