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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飞马 北村薰

_6 北村薰(日)
  “吓死人了。”
  “好有活力的女孩!”中年司机大声嚷着,在放圆紫大师下车后,公车便扬长而去。江美和小正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陌生人。
  “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对于自己的冒失行为略感后悔。圆紫大师手里还拿着稻花糕的盒子。
  “我才正要吃耶。”
  然后,好像觉得很有趣地笑了。
  朋友们当然是一脸莫名其妙。
  “你到底在干嘛?”
  她们没看过圆紫大师之前表演千里眼的模样,难怪会有这种反应。
  “汽车是〈百人光头〉。”
  “什么?”
  我简短说明事情的原委。
  “若是恶作剧,也未免计划得太周详了,不可能没有理由……”
  圆紫大师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总之,去看看吧。”
  我在前面带路,江美她们也不得不跟了上来。
  “你们有没有在这一带,遇到一个两、三岁的小孩?”
  我那两个朋友露出好像在看魔术表演的眼神。虽然大师每次都来这一套,我也一样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
  “小雪她……”
  “有吧?”
  “那,呃,那小孩把他们自己车上的椅套……”我结结巴巴,想不出适切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又说:“弄脏了,所以她妈妈从我们车上拿走椅套替换。”
  “没有人会为了这个原因做出这种事吧?再说,如果真是这样,只要拿走副驾驶座或后座的椅套就行了吧?”
  圆紫大师转身环顾四周。
  “总之,我们在讨论之前,必须先找到那孩子,希望她没事。”
  于是,我们确认小雪的特征及身上穿的衣服,迅速分配各自负责捜索的区域。我的心情像是被莫名其妙的事物追赶,在负责的区域四处寻找,从停车场跑到马路上,再往下走,找了一阵子。
  一路上与几辆往返的车子擦身而过,一度被按喇喇叭。
  当我疲惫不堪,不知在第几个转角处停下来时,上方隐约传来广播的声音——“一名年约三岁、名叫小雪的小朋友现在正在休息站,请她母亲赶快过来。”
  休息站和后面一带是小正负责的区域,大概是小正找到的吧。
  我松了一口气,全身虚脱。
  
17
  我一走进休息站,就看到小正坐在贩卖部前面的长椅上,小雪则坐在她腿上,脸上的表情僵硬,好像木头刻成的小芥子。圆紫大师站在一边,江美则坐在旁边。
“她在上面的阳台。”小正气愤地对我说道。
  江美不疾不徐地问圆紫大师:“怎么回事?”
  圆紫大师的目光稍微偏向小正。
  “遇到二选一的情况时,如果一开始认定的对象只有一个,那么就算选到其他选项也不会察觉,对吧?”
  如果认定是“masako”,就不会念成“shyoko”。如果习惯念“白司”,就不会念“白石”。圆紫大师没把这段话讲出来,但这是否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剥下椅套以后,只剩下座椅。换句话说,这辆车失去了特色。”圆紫大师平静地接着说:“你们听我说,有人先从另一辆同款车剥下椅套之后,回到自己车上,然后在同伴面前剥下车上的椅套。接着,这两人下车找地方打发时间,然后这个人再把同伴带去第一辆被剥下椅套的车上。同伴万万没想到别人的车也被剥下椅套,所以很难察觉车子被调包了吧。”为了使两辆车看起来是同一辆,先让人对“车子没有椅套”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可是,这种骗小……”
  骗小孩的把戏,我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下肚。
  “这时候,就算说椅套被偷了,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然而,没有椅套的车子变成一个成品。如果把这种情况想成是为了抹灭汽车的特征,那就合乎逻辑了。这么一来,这个把戏并不是用来欺骗大人,非但如此,只要对方是稍微懂事的孩子,就不容易上当了。反之,假如是零到一岁的幼儿,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对方是两、三岁的小孩。
  “剥下椅套之后,先前坐过那辆车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假如是第一次停在这么宽敞的停车场,就算是我也会忘记之前停的位置。假如是父母带着孩子,即使停车位稍有改变,孩子也不会起疑。而且,父母先让孩子上车,并锁上车门,孩子也会乖乖坐在车上等吧。这么推断也很合理。”
  “可是,小雪却跑到车外。”
  “对,这孩子大概发现不寻常吧。玩锁是常坐车的孩子会出现的举动。开锁需要力气,但知道诀窍的孩子真要开锁的话,倒也不是办不到,所以最近经常发生小孩摔出车外的意外事故……。大人打的算盘是即使孩子跑到车外,若是有人从旁经过,应该也会把孩子赶上车,再把车门关好吧,所以才会有这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情。”
  “她妈妈……不会来了吧?”
  贩卖部的女孩子趋身向前,以消沉的语气说道。小正紧抱着小雪。
  (弃儿。)
  圆紫大师微微垂下视线,像要解除令人神经紧绷的沉默似地,又缓缓开口说:“是刚好看到一辆同款车没锁,才那么做吗?如果只是那样,也未免太大费周章了。她母亲在抛弃她之前,是不是还挑过对象?在对方来之前,先把孩子放进安全的车上。也就是说,假设她母亲想将她托付给特定的一群人,这么费事也就可以理解了。所以我想,可能是你们和那孩子很合得来。”
  我畏畏缩缩地说:“我们在旅馆的大厅聊天,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也在一起。我们不清楚她妈妈是怎样的人,说不定她妈妈不经意看到我们。”
  三个年轻女孩或许很引人注目。
  这时,我豁然开朗。
  “喂,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
  江美扬起眉毛。
  “怎样?”
  “后面有个人不是露出奇怪的表情吗?”
  “对啊。”
  “旅馆的停车场在后面吧,他看到同款车,顿时觉得很奇怪。
  肯定是这么回事。
  然后,两辆车又停在一起。江美是先去朋友家才过来的,并非直接跟在小雪她们后面。小雪的母亲嗓音低沉,稍晚离开旅馆,大概按照观光路线,穿越环山道路,来到了火山湖吧。而江美刚好遇上她的车。说不定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但是,就算她把孩子托付给我们,我们究竟能做什么?
  “既然会做出这种事,想必是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吧。我担心的是这孩子的母亲。”
  那附近有几个危险的悬崖。接下来只能祈祷她别做出傻事。
  “我们到停车场的时候……”
  我从口袋里拿出即可拍相机。
  “我拍了几张照片,拍到几辆白色轿车。就机率来说,可能微乎其微,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拍到小雪她们的车,或许能查到车牌号码……”
  旅馆的登记簿大概没有记载正确住址。但如果查得到车牌号码,就能知道她母亲的身份,只要她母亲平安无事,不就能找到本人吗?
  但是小正咬着唇,压低音量说:
  “如果运气好是什么意思!请你别讲这种话好吗?她妈妈做出这种事,知道她的身份又能怎样?”
  一瞬间,小雪突然扭动身子,伸出了手。我不晓得她的用意。那只手在空中舞动,像在跳着悲伤的舞,小正迅速避开,但是小雪的指尖还是擦到她的左脸颊。这孩子的指甲很薄,小正的脸颊浮现一条短短的红痕,接着渗出鲜血?
  “——小正。”
  但是小正面不改色,频频以右手温柔地抚摸小雪的头发。然后,像在念咒似地,在不安地扭动身躯的小雪耳畔不停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雪渐渐平静了下来。江美默默地用手帕按着小正的脸颊。
  不久,小雪朝远方轻轻叫了一声:“mama——”不久,随着小正的抚摸,小雪身上的粉红鱼随着她的规律呼吸上下起伏,她忽然垂下头,睡着了。
  小正肯定为了命运向小雪道歉。这孩子并非被关在车上,而是被关进另一个命运。
  我赫然惊觉,这段期间贩卖部仍然持续卖出牛奶、可乐;有个老妇人正在看明信片;游客上下二楼的餐厅。时光若无其事地流逝,等到我们把这孩子交给警方保护,几个小时以后,我们也将与她分离。
  江美拿开手帕,小正脸颊上的血总算凝固了。
  我看了圆紫大师一眼。圆紫大师以望着宝贵东西的眼神,凝视着熟睡的孩子。然后悄声说:
  “如果运气好——我认为你可以这么对她说:‘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就能再见到妈妈。’接下来会有许多事情等着这孩子,像是值得惊奇的事物、学习的事物、唱的歌、走的路、呼吸的空气等等,她母亲绝对没有剥夺这些。光是如此,我相信这孩子会有好运气。”
  小正抬起头,缓缓点头。
  刹那间,不知为何,我觉得小正和睡在她腿上的孩子,看起来好像一尊圣母子像。
小红帽
1
  我在十月的某个星期五傍晚听到了那件怪事。
  
2
  不知起因为何。那天中午,我在学生餐厅吃咖哩饭,忽然觉得口腔左边下排有颗牙松动,心想,大事不妙。在一个月前,我感觉喝水时那一带的牙齿特别刺痛,却没去看牙医。我这人总是忍到痛得受不了,才肯乖乖就医。
  我试着用舌尖去顶它,一边留意旁人的目光,用免洗筷戳一戳。
  那颗牙移动了一下。
  牙套整个松脱,这下子不能再拖了。若是置之不理,牙套会和咖啡一起被我呑下肚。我用免洗筷用力戳,牙套应声脱落,再以舌头将牙套往前送,若无其事地把那个银色物体包进餐巾纸。
  勉强用另一边牙齿嚼完剩下的咖哩饭,内心一阵空虚。
  我将水倒进乳白色塑胶杯,入口委实刺痛。
  文学院的学生餐厅前面有一片宽广的中庭,下一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那里聚集了不少人中庭对面有一座包办开学、毕业典礼的大礼堂,学生经常在那里上体育课,所以那些人不见得都是文学院的学生。
  我透过高达天花板的大片玻璃窗,漫不经心地眺望由右往左流动的人潮。那景象映入眼帘,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牙齿上,若用舌头去顶,那颗牙格外刺痛。尽管如此,又忍不住去顶那个突然出现的洞,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起了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注:Villiers de L'lsle-Adam,(一八三八?一八八九年),法国作家、诗人、剧作家。}的杰作《残酷物语》(Contes cruels),里面的贵族波兰公爵理査,他是一个美男子,与世上最后一名身染强烈传染性疾病的患者见面,却忍不住碰触了对方的手。
  不管怎样,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变成《残酷物语》的女主角。
  我从椅子上起身,打电话回家,一听到母亲大人一派悠哉的声音,便拜托她替我预约牙医。
  “预约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我马上回家。”
  “可是,医生马上会帮你看吗?”
  我目前常去的牙医诊所就在我家附近,开了两、三年。那位牙医生待人亲切、医术高明、风评良好,所以诊所总是人满为患。初诊在挂号之后得等两个星期才排得到。“但是急诊病患不在此限”,所以我打算利用这一点。
  “一般病患不行啊。但你只要说我牙套掉了,现在忍痛从东京赶回来,八成没问题啦。”
  “你不是不痛吗?”
  “哎呀,真是不敢相信,你是我妈耶,至少在电话里听得出来我很痛吧!”
  “是吗?”
  “和母亲讲电话,用不着哭天喊地吧!”
  我放下话筒,背上黑色肩包,走出学生餐厅。原本那天我也有一堂体育课,就是下一堂,不过我在五月份已经放弃了。
  学校规定,学生要从众多体育课程中选修两个学分。我在一年级选修了羽毛球。
  羽毛球是一种比想像中更激烈的运动,一场比赛下来,总是累得半死。正因为需要技巧,所以乐趣横生。控制羽毛球,让它忽前忽后,玩弄运动神经比自己差的人,真是爽快,单打方面我多半会赢。不过,若被对手以高飞球逼至球场后方,我会因为臂力不足,没办法把球打到对手的后方,以致所及范围都在前半场,根本赢不了。因此,我必须在对手发现这一点之前定出胜负。
  若是双打,我负责打前半场。一开始我会送球,把球打到前面的线,等对手将球挑回来,再赏对手一记杀球,让球落在对手的界线内得分。这么一来,对手只打到一球,比赛就结束了。由于对手是菜鸟,就算知道我的攻击模式,一时之间也无法反击。两、三回合下来,不悦之情明显写在脸上。从这时候起,我会将杀球改为网前吊球,一下子让球落在网边,一下子击出高飞球,对手的心情就会跌至谷底。虽然是比赛怨不得人,我却经常有罪恶感。
  旁观我姐打排球,并成为正式选手,我打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与运动无缘,打从心底放弃了。不过,看来羽毛球很适合我。教练不用手捡起地上的羽毛球,而是用球拍顶端轻快地将球捞起来,那动作好帅,我在家里的走廊上练习好几个小时,总算也练成了那一招。
  今年,我心想网球一样用球拍,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基于这个单纯的想法,我选修了网球课。这门课相当难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校方居然用抽奖机筛选学生,就是那种转动时会发出“咔啦咔啦”声响的东西。所以,我也算是命中注定的菁英。但是,当我来到理工学院附近的球场,挥出有生以来的第一拍时,心想,我的妈呀!
  当网球击中球拍面时,沉甸甸的根本打不回去。光是避免被球带着走,就使尽了我吃奶的力气。这个圆形的淘气鬼压根儿不听使唤,砰、砰地往错误方向飞去。
  念小学的时候,工艺课有一堂“制作书架”,同学们一字排开使用小型电动线锯,大家压着木板,顺着画好的图案移动线锯。木片一掉落,木层漫天飞舞,看似轻而易举。
  一轮到我,我将黑线般的线锯抵在木板上画好的兔耳朵,打开开关。突然间,木板因为震动而不停地抖动。我拼命压住木板,却怎么样也控制不了,好不容易压住,却还是没办法顺着图案移动线锯。其他人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凭我的臂力就是控制不了,总觉得大家的目光通通集中在我身上,不禁羞红了脸。
  因为老师在放学后助我一臂之力,完成手工的部分,成品总算像样了点,但我忘不了那天的无力感与屈辱。
  那种感觉回来了,令我心情黯淡。当时,我在精神上已经输了。尽管如此,总认为习惯以后情况会好转,于是又上了几次课。然而,情况不见改善,我就是没办法把球笔直地击回对面的球场。
  于是,不知是第几次上课,我在那个时段漫步在神田的旧书街。从此之后,星期五的下午就变成了空空。
  我搭乘地铁,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打开中村真一郎的《读书吉日》。我决定从今年一月一日起,尽可能一天看完一本书。我将一张活页纸贴在房间的书桌旁,写上看完的书名。不过,因为《安娜·卡列尼娜》{注:《Anna Karenina》,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经典长篇钜作。}(在今年二月份花了一个星期才读完。)也算一本,所以要达成目标相当困难。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程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假如是《万世师表》{注:《Goodbye. Mr. Chips》,作者为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这本轻薄的经典名著有许多出自主角看似平凡,却一语中的、洞悉世情、历久弥新的佳句。},往返一趟可以看完六遍。一旦进度落后,我也会读薄书来充数。
  看完《安娜》的充实感无法言喻。就古典小说而言,若是读到诸如《安娜》或《贝蒂表妹》( Cousin Bette)这类质量皆巨的作品,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小说中的经典”这样的感叹,这感觉和接触爱不释手的名著又有不同,我总是打从心底觉得活着真好。
  至于看不懂的书,例如亨利·詹姆斯{注:Herry James,(一八四三~一九二:),活跃于英国的美国作家、小说家。}的作品,由于其他地方找不到,所以我买了二手的文学全集版,今年冬天看完了《罗德里克·赫德森》( Roderick Hudson)。坦白说,真的看得很痛苦。我几乎靠着意志力看完三段式排版的细小铅字,把良好的视力弄得有点假性近视。亨利·詹姆斯是如此地位崇高的作家,问题大概是出在我身上吧。如今升上大学,重读犹如出自神之手的利尔阿达姆的《维拉》(Vera),大为惊艳,高中时代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无论如何,我晚上就寝前一定会点亮床头灯,朝右侧身躺在床上打开书本,这就是我的“就寝仪式”(这个专有名词出现在一年级的心理学课堂上,我觉得它是个有点神秘的有趣字眼。)。
  这个时候,我的脑袋变得昏沉,于是伸手扭亮台灯,阅读书本。我没用过“书签”,只要用力盯着页数,这期间不管睡觉或玩耍,下次再拿起那本书,我都能迅速翻开上次看到的部分。
  一确认过页数就熄灯。因此,即使一页都没看,我没有一天不打开书本。在黑暗中,我对着内心不特定的神明低喃:
  神啊,我今天也读到书了。
  然后安然入睡。
3
  我像在花园散步般,看完了《读书吉日》。我没有按照顺序,而是前后跳着看。举例来说,我看到利尔阿达姆的全名是Jean_Marie_Mathias-Philippe-Auguste。Villiers de L'lsle-Adam时,不禁莞尔一笑,而看到报上针对“何谓忠臣藏”{注:注:歌舞伎中以赤穗义士的“元禄赤穗事件”为题材的创作作品。一七〇三年,赤穗藩士大石良雄以下的四十七名武士,为了替前主子浅野长矩复仇,杀进仇家吉良义央的宅邸。然而,当时在江户城内严禁拔刀,幕府德川五代将军网吉知情后震怒,命令他们四十七人切腹自杀。}进行鞭辟入里的反驳感到奇怪,却因“若是文艺评论,就不该追究内容是否正确”这句话而变得心情舒畅。
  但在地铁转了一班车,读到对于法国作家索瓦( Leopold CHAUVEAU)的《年老的鳄鱼》的谈论,我立刻阖上书本。不知不觉肚子闷闷的,我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如有必要,脑袋的某个部分似乎会保持清醒,我正好在平常下车的那一站醒来。
  我一坐上私铁,这次马上闭起眼睛,不久又昏昏欲睡,醒来时变得更慵懒了。
  车站内的楼梯上上下下,真是折腾人。我缓步走在沿着河川的路上,红蜻蜒忽然从眼前飞过。
  “医生叫你五点半过去。”
  我一到家,母亲大人说道。
  “哦。”
  “不会说句谢谢吗?”
  “谢谢母亲大人。”
  我郑重地道谢,时间还很充裕。
  喝了一杯茶,上了二楼,铺好绵被,脱下方格裙摺好,换上睡裤。这身打扮不太能见人,上半身穿着衬衫搭背心,躺着发呆,说不定有点发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偏遇顶头风。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下午四点多,切身感觉日暮时分提早了。天空已不再是蓝色,而是变成了水蓝搀白的颜色。
  我起床换上裙子,套了件毛衣。
  下楼走进厨房,刷过牙并向母亲大人知会一声,便走出家门。
  牙科诊所位于镇公所后面,远离大马路,所以很安静。我走着走着,一辆红色轿车正好驶入停车场,车子停妥后,一名中年妇女下车,车门“碰”地一声关上,她还瞄了我一眼,然后快步走向大门。大概是想拿诊疗单吧。
  我在柜台出示健保卡和上次的诊疗单,一看座位,只剩那女人的旁边有空位。她留着一头像是刚烫的卷发,眉毛经过仔细描绘,算是个美女吧。大眼、大鼻、大嘴,五宫轮廓分明。
  我在她身旁坐下。
  早就知道医生看诊不会按照预约时间,通常都会晚一些。然而,是我强行插队,不早点来实在过意不去。现在才五点多,看来有得等了。
  我不太会带书去诊所或美容院,大多是看店里提供的杂志,于是获得了一些流行资讯,像是“主演《黑瞳》( Oci Ciornie)的马切洛·马斯楚安尼{注:Marchello Mastroianni,(一九二四~一九九六),意大利国宝级演员,威尼斯影展艺术电影展影帝。}果然演技精湛”或“缩小腰围强调身体曲线的风潮,也快要退流行了”等等。
  然而,我今天默默靠在乳白色椅背上,时而用舌尖顶着牙齿的洞。
  难得没有高声尖叫的儿童,候诊室宛如湖底般悄然无声。不时有人被叫到名字,然后消失在门的另一端,而新病患以相同的比例上门。
  秋日的夕阳西沉得快。我从大片窗户望向屋外,夜色已悄然来临。
  不知是第几十次用舌头刺激牙齿,一阵剧痛传来,痛得我皱眉,此时,身旁的中年妇女对我说:“小姐……”
  我眼神放空,看见她唰唰唰地翻阅从一开始就堆在膝上的一叠女性杂志。
  她好像很快就看腻了,将杂志放回柜台旁的收纳柜,然后看到一名高中生走进来,连忙回到座位上。(高中生一出示诊疗单,马上站在窗口旁开始背诵英文单字。大概是快考试了吧。)
  接着,中年妇女拿出看似文化中心的课程简介,又唰唰唰地翻阅。不久,她也将那东西收了起来,无所事事地闲得发慌。
  然后,她出声向我攀谈。
  再也没有比在无处可逃的地方,被身旁的陌生人搭话更痛苦了。当然,如果对方问的是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倒也无妨,万一对方是饶舌男或长舌妇,下场可就凄惨无比。这种情况,通常得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随声附和,本着日行一善的精神提供免费的聊天服务,简直没完没了,最后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说到美容院,也是因为设计师不会找我聊天,所以我才挑了现在常去的那家店,剪发技术对我而书倒是其次。
  更何况我今天身体不适。
  我像只被老虎盯上的小白兔,畏畏缩缩地应道。
  “是……”
  “你是从镇公所那个方向过来的吧?”
  到底是来看牙医,她没有涂口红,不过嘴唇还是很漂亮。唇角左边有颗黑痣,看起来就是一副三姑六婆的模样。这种人在女子高中的每个班级多少都有一个。
  “是。”
  “你家住在公园附近吗?”
  镇公所前面和住宅区中间有座小公园,公园里附设秋千、滑梯以及河马、猫熊、长颈鹿等等儿童游乐设施。
  “倒也不算近……”
  “算近啦!”
  她对于公园相当执着。
  “是啊。”
  不晓得怎样的距离算近,但我怕再争辩下去会很麻烦,于是这么回答。然而,这位黑痣小姐接下来说的话有些不寻常。
  “既然这样,你看过……小红帽吗?”
  
4
  “什么?”
  我霎时忘了牙痛反问。黑痣小姐压低音量接着说:“我上个星期看到她喔。”
  这话题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惊讶地频频眨眼。这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脑中甚至掠过这个想法。
  “你不知道吗?”
  她兜着圈子说道。似乎知道这件事,让她下意识产生一股优越感,仿佛在掌心里转珠似地引以为乐。不过,那是什么?我感到好奇。
  “这么说来,那件事大概不太出名吧,不过是件怪事喔。”
  “是。”
  “那公园旁有户人家姓森长。”
  “是的。”
  “你知道吧,那户人家有个名叫夕美子的女儿,中学、高中都和我念同一所学校,而且六年内我们同班了三次。”
  若是森长家的夕美子小姐,我也很清楚。
  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所以事隔久远,如今的那座公园,在当时还是一块农地。春天,那块田种满了小麦,在孩子眼中,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好大,我当时觉得小麦有玉蜀黍那么大。明知田地禁止进入,我们还是像个跑进桃花源的渔夫在田埂上行走。小麦青涩的气味从两侧薰染着我,轻拂肌肤的微风,被层层小麦屏障遮蔽,完全吹不进麦田。我一再擦拭额头的汗水。
  当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仙乐般的美妙旋律。
  是钢琴声。
  我在原地呆立良久。不,或许“吓呆了”这种说法比较接近。一种类似恐惧的快感流经背脊,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自己和那个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像是被绳索拉动般,拨开小麦叶片在深棕色的小径上举步前进。
  顿时觉得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有一道围墙,底下有三分之一是水泥砖,上层是铁丝网,那音乐来自围墙另一边的屋内。我伸手抅到了铁丝网。虽然不记得有什么东西,但总觉得那里有块脚踏板。我毫不费力地爬上水泥砖,攀着铁丝网站稳,这时候正好和屋内弹琴的人对上了眼。
  老实说,我爬上来与其为了偷窥,倒不如说是被琴声吸引,人不知不觉就在那里了。所以,当我看到弹琴的人,竟然自乱阵脚,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想逃也动弹不得,我简直像只挂在蜘蛛网上的小蝴蝶,以这种姿势站了好一阵子。
  这段期间,那个人笑眯眯地朝我走过来,打开窗户。
  我仍然攀在铁丝网上说了声:“午安。”
  记忆中,有些部分像汪洋般缺了一大块,有些部分像是轮廓清晰的小岛,当时的情景异常鲜明。
  那个人就是森长家的夕美子小姐。
  她留着一头柔顺的长发,眼角微微下垂,眼神很温柔,从眼角到脸颊有一道八字形的皱纹,或者该说是线条分外明显,使得她的双眼看起来更惺忪。
  “午安。”
  夕美子小姐也微笑道,然后问:“你刚才在听我弹琴吗?”
  我点点头。
  夕美子小姐坐回钢琴前,从头再弹一遍。这次窗户开着,我得以徜徉在琴音的律动中。
  我侧耳倾听,觉得房内挂的那幅绿色的画好美,虽然不晓得画的是什么。接着,我看到画架上有一块画到一半的画布,以及地上随处散放的颜料盒,觉得内心激昂澎湃。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仔细想想,美夕子小姐当时正好是我现在的年纪。
  夕美子小姐弹完之后,告诉我那首曲子叫作《月光》。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所以,在我上了中学之后,才知道那是德布西{注:一八六二~一九一八,法国印象派音乐大师。}的名曲。
  
5
  “高中毕业后,好久没和她联络。不过,我跟她还员有缘。”
  黑痣小姐接着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女儿当时在托儿所上课,她们那班来了一个新同学。我瞄了那孩子一眼,总觉得长得好像谁,心里正纳闷着,接下来那几天都是外子去接孩子,所以我就忘了。后来,有一天在托儿所门口和森长小姐不期而遇。喏,那个人……”
  她压低音量。
  “离婚了吧!”
  听说她嫁到关西,一、两年后又搬回娘家,父母后来相继去世。
  当时,我已经升上了小学高年级。
  每当父母提起夕美子小姐的事,就会同情起她的际遇。我虽然对于详情一无所知,但一想到那个看起来拥有自己世界的温柔女人遭逢不幸,就连身为孩子的我也会悲伤。那份悲伤包含了等待自己的未来以及活着的恐惧。
  从此以后,夕美子小姐和女儿相依为命地住在那栋房子里。
  她好像在哪家公司上班,我不清楚她拿了多少赡养费,不过前夫应该也会付给孩子一些教育费吧。
  我曾经在傍晚的超市遇到夕美子小姐牵着女儿正在购物。我只是从远方看着她们,并没有出声叫唤。
  后来,我都是从母亲大人的口中得知她的消息。据说三、四年前,她的绘本还得过奖。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当时才知道夕美子小姐毕业于美术相关的大学,并出版过几本绘本。
  我马上跑去书店找书,不过并没找到,那些书大概不是大型出版社出的,但是我很想看,所以还是请书店代为订购。
  那幅《睡美人》的画,基调是带有森林绿的绿色。我蓦然想到,当时被琴声吸引从窗户偷窥时,夕美子小姐的房内不就是这种颜色吗?
  “森长小姐得赚钱养家,于是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我家是因为外子勤快,女儿又得父亲疼,所以父女俩三不五时会一起外出,我倒是乐得轻松。就这一点来说,森长小姐除了工作还得做家事,光想就觉得她很辛苦。”
  黑痣小姐诉说同学的往事。
  “唉,她的小孩现在上了小学,情况大概略有改变吧。噢,对了,她女儿念小学时也跟我女儿同班。三年级之前托安亲班照顾,这两个孩子也都在一起。你看,这么一来,我们还真有缘吧!”
  “嗯。”
  “我们两家住得远,两个孩子却经常玩在一起。然后啊,前一阵子的某个星期天,孩子的学校举办运动会。九月份以后的天气一直不太稳定,我还担心办不成呢!”
  “真的。”
  实际上,今年秋天经常下雨,不带伞出门的日子寥寥无几。
  “外子由于星期一休假,所以尽说些风凉话,什么星期天下雨也无所谓。果然,运动会因雨延期。我在去年就把工作辞了,所以星期一全家人都在。这种风凉话,别人听起来可是很困扰吧。但是小姐,星期天上班准没好事,家人深受其扰。”
  “是吗?”
  “是啊。”
  “可是,听你刚才说的,你先生经常带孩子出门吧?”
  黑痣小姐面露苦笑。
  “他在赎罪,利用傍晚和假日补偿。由于他的工作地点离家不远,所以平日下班也能回家吃晚饭,不过星期天就不行了。”
  她好像在说一部老片的片名。
  “他是这么想,反正隔天放假,所以尽情玩乐,回到家几乎都半夜了。”
  “那……”
  我把话题拉回来。
  “运动会呢?”
  “办啦。女儿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我爸妈从东京赶来,一起替她加油。森长小姐早上也来了,真是太好了。不过,当天地面上有点积水,在进行团体表演时,我女儿站的位置就是撒过沙子的积水区。她在那里又躺又爬,把体育服弄得脏兮兮。”
  脏不脏不重要,重点是小红帽到底怎么了?
  “不过,我女儿赛跑得第一名喔。外公外婆看到外孙女大显身手,简直乐翻了。我们还在加州风洋食馆吃饭,外公外婆说要带她去东京玩。星期一学校补假,我女儿想去后乐园,所以起得很早,我替她准备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就让我爸妈带她回去了。”
  门倏地打开,护士呼叫下一名患者,并不是黑痣小姐,我松了一口气,既然都听到这里了,会想听到最后是人之常情。
  “祖孙三人离开以后,我一个人在家。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又开始转阴,后来还下起雨。我在家闲得发慌,忽然想到,何不去拜访一下森长小姐?正好我有一个朋友想自费出书,如果能拜托森长小姐画封面,那是再好不过了。你知道吗?她画得可好了。”
  我心头一怔。夕美子小姐的画作有自己的个性,也是她付出一切所创作而成的。黑痣小姐虽然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但只因心血来潮就拜托人家做这种事,此人也太不识相了吧。
  “我到了她家,她正好吃过晚餐。我一面帮她收拾,一面东扯西聊,但画封面一事她委婉地拒绝了。我想,她大笔一挥,两、三下不就画好了吗?这点小事也不肯帮忙,真是的。”
  黑痣小姐一脸不悦,仿佛在说:实在搞不懂她干嘛那么小气。我无言以对。
  “不过,唉,撇开这件事不提,边喝茶边聊往事倒是很愉快。”
  “你先生呢?”
  我忍不住发问。她先生回到家发现没人,大概会吓一跳吧。
  “哎呀,森长小姐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她吃吃地笑了。
  “我想可能会晚归,所以把大门钥匙带着。当然,我事先在厨房的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写下女儿和我的去处。”
  “嗯。”
  “我也跟森长小姐说了。外子大概不担心我,但是会挂念女儿,而且星期天他都到半夜才回来。结果,这一次他偏偏提早回家。”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有预习功课,偏偏被老师点到名。
  “这人很任性,还打电话到森长小姐家大发雷霆,说要听听女儿在运动会上的表现,要我早点回家,怪我怎么没想到他会提早回家。你不觉得他很无理取闹吗?”
  我发出了不知第几个不置可否的“嗯”。
  “这件事说来奇怪,正好在我借厕所的时候,森长小姐为了缓和气氛,说起了小红帽的事。”
  终于要讲啦?我注视着她那唇角有点上扬的嘴唇。
  
6
  “厕所在楼梯后方,靠近玄关,森长小姐把我带去那里,她也顺便整理鞋柜。后来电话响了,由于电话柜摆在玄关,就算我不想听也会听到。”
  那语气有点像在辩白。
  “她一接起话筒就说:‘是,她在。’我听到这句话就知道了,她还提到运动会,说:‘幸好当天没下雨,不过后来下起倾盆大雨。’接着,她像自言自语地说:‘照这个情形来看,小红帽今天大概也出不了门吧。’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吧。接着,她又说:‘啊,小红帽最近每个星期天都会出现。’然后,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解释什么。奇怪,她在做什么?我从厕所出来接听电话,不管外子正在抱怨或等一下要出门吃饭,我都心不在焉,一心只在意小红帽的事。”
  我也认真地点点头,情况渐入佳境。
  “我一挂上电话,马上到厨房间她。然后,她告诉我,她是在八月份发现小红帽的。听说她家二楼的窗户正好面对公园里的长颈鹿,每到星期天晚上九点,那只长颈鹿前面一定会出现一个小女孩,好像一块化石站在那里大约三十秒,然后就消失了。”
  那正是童话故事会出现的情节。我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会不会是补习班的孩子,下课后在回家的路上跑去公园呢?”
  我经常在很晚的时间遇到结伴回家的小学生。如果是同一天的相同时间不就有这种可能吗?
  “可是她是一个人,而且在那种地方。假如下课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这倒也是。对了,我还没问到重点。
  “小红帽是指……”
  “喔,听说那孩子总是穿红衣,有时候是红裙,有时候是红罩衫,总之身上一定有红色,所以森长小姐才叫她‘小红帽’。”
  说到这里,黑痣小姐压低声音。
  “我也不是特地等那孩子出现。但是,就在我们闲聊之际,猛一回神正好快九点……”
  她的表情好像要开始讲起鬼故事。
  “我们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的房间。听说那房间原本是她父亲的书房,里面有大书柜和大书桌,书桌对面的绿色窗帘是拉上的。森长小姐说:‘哎呀,今天会不会出现呢……’趋身向前拉开窗帘,眼前确实是那座公园,路灯散发出细长的光线,就像女生的裙摆般落了一地,唯独那里的雨势看起来是银色的,在银色大雨中,小长颈鹿茫然地抬起头,淋成了落汤鸡,然后啊……”
  黑痣小姐故意顿了一下,对我眨眨眼,然后慢慢说:“果然有个小女孩站在那里。”
  我默默以眼神催促她。
  “公园里到处都是水洼,好像一张张大盘子,雨势相当大。她站在那里撑着透明雨伞,侧身对着我们动也不动,略微低头。我很清楚看到雨水在她的伞面上跳动。”
  “那……,她身上穿的是?”
  “雨衣啊。鲜红色的雨衣。”
  如果是雨衣,应该附有帽子吧。这么一来,岂不是名副其实的小红帽吗?
  当我正这么想时,仿佛等候已久,尖锐的唱名声连续呼叫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我,另一个似乎是黑痣小姐。她在呼叫声尚未结束之际,像在说“先走一步”地迅速起身,朝诊疗室走去。
  我一进去,室内并排着三张诊疗椅。
  “来,这边请。”
  我依言坐上右边的椅子,躺了下来,盯着白色天花板。“怎么了?”以这句话为开头,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并不快乐。我闭上眼睛,交握的双手放在腹部上,机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反复思考,哪一出戏会出现女孩子哭喊“牙好痛!牙好痛!”的情节,但这个问题在脑袋里空转,我根本找不出答案。
  “放轻松。”
  我的身体似乎变得很僵硬。
  诊疗结束时,黑痣小姐已经不在了。
  外面一片漆黑,我抄近路穿越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树影看起来好像魔女。我一回到家,只喝了一杯热牛奶,马上就上床睡觉了。发烧和疲倦感变得更严重了。“睡一觉应该会好一点吧。”我这么想,于是闭上了眼睛。
  梦中出现一个身穿红色雨衣的小女孩,侧身站着,她的脸被帽子遮住。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
  我好像在黑暗中,淌着汗反复问道。
  
7
  隔天是星期六,我发烧到三十八度,所以没去学校上课。
  由于白天的天气太好,我穿着睡衣走到院子。阳光并不炎热,暖洋洋的很舒服。原来已经到了这个季节。
  “嗡”地一只大蜜蜂飞来,我吓了一跳缩起身子,蜜蜂一副“谁理你啊”,光明正大地穿越围墙飞去。正这么一想,又看到蝴蝶在柔和的光线下飞舞,红蜻蜒鼓动着翅膀。
  我们还活着。
  来讨论一下认知吧。前一阵子,我和好友小正聊天,她以“你爱的人不爱你这种常见的不幸”来形容不幸。当时,我正好带着玛斯诺·费奇洛{注: Marsilio Ficino,(一四三三~一四九九),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哲学家之一,率先将柏拉图的所有作品译成拉丁文,同时是新柏拉图主义学派的著名学者。}的《柏拉图式爱情》(DeAmore),所以这么说:“可是也有人说,你爱的人不爱你就等于死了。”我对于这种心境,大概也抱持着略微复杂的憧憬。
  但是,小正却轻易推翻这个论点。她说:“笨蛋,所以死不就是最常见的不幸嘛!”
  我摊开父亲买的折叠木椅,怔怔地望着庭院发呆,然后回到了房间。
  我在床上滚来滚去,一整天都在看书,在症状恶化之前退烧了。到了晚上,感觉轻松多了,肚子也舒服许多。
  不过,生病倒是有一个好处。
  “早安。”
  星期天早晨的厨房。
  我穿着睡衣,一脸轻松地走进厨房。父亲吃完早餐坐在椅子上,罕见地拿着早报里夹的邻镇超市广告传单。
  秋季女装大拍卖!
  买到赚到超级大特价
  名牌衬衫通通15000圆
  我从父亲身后经过,偷瞄传单上的文字。这是平静的一天。
  母亲大人在院子里晾衣服。我没看到姐姐,她一定盛装打扮,跑去哪里鬼混了吧。
  父亲叫我。
  “是。”
  我左手拿着红茶罐,右手拿着汤匙朝父亲的方向看去。
  “好一点了吗?”
  “嗯。”
  我面露微笑。父亲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也笑开了,父女俩仿佛照镜子般。看到他笑,我也开心,拿着罐子和汤匙,靠着流理台。
  “天气真好。”
  温暖的阳光和昨天一样,从打开的铝门窗照进来。不知哪里传来阵阵鸟鸣。
  “嗯。”
  父亲望向庭院,又将视线移回我身上,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的衣服够不够?”
  我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可爱。
  “还好。”
  “你姐在你这个年纪,要我买了不少衣服给她。”
  “爸买了书给我。”
  这是我的真心话。毕竟我很好命,从来没打过工,因此和姐姐不一样,大学生活完全仰赖家里。
  “买件衬衫给你吧。”
  大概是女儿生病,激起了为人父的本能吧。
  “带我去买吗?”
  “嗯。”
  我用汤匙轻轻敲了一下红茶罐。
  “真高兴。”
  父亲露出害羞的表情,然后稍微沾了一口冷掉的茶,若无其事地说:“你还没开始化妆吗?”
  “人家还是学生嘛。”
  “你姐……,倒是经常化妆啊。”
  姐姐是一个走在路上会让路人忍不住回头的大美女。在全学年的成绩是第二、三名,自然会想拿第一名,这一点也不稀奇。人就是这样吧。当然,如果仔细看,身为妹妹的我也是长得很可爱啦。至少,我自认为如此。
  “是喔。”
  关于姐姐的事,我装傻略过。
  “你都快二十岁了吧。最好跟姐姐学一下怎么画口红。”
  骗人。撇开一般人不提,这绝对不是父亲的真心话。
  姑且不论拿母亲的口红涂着玩,姐姐第一次化妆是什么时候?我记得一清二楚。那是高二那年的秋天,她说要参加校庆表演。只有我知道,父亲当时的表情从未在姐姐和母亲面前出现过。
  我们来讨论一下“意志”吧。
  就算父亲真心允许,我死也不肯画口红。
  
8
  父亲买了一件千鸟格纹双扣套装给我,那颜色远看像土黄色,相当朴素。
  话说,星期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晚上八点半左右,我开始坐立不安。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套上夹克,对母亲大人说“我去书店马上回来”,她一脸错愕。我听见母亲大人在背后说“何必现在去呢”,我连说两次“马上回来”,便走出家门。那天晚上,天空中的星星很少,我握着脚踏车冰冷的手把走出院子,目的地当然是那座公园。我骑到公园前下车,悄悄地牵着脚踏车经过,秋千、猫熊和长颈鹿的影子简直像是一张张剪纸,在灰白色地面上拖得很长。公园里没有人,我一看手表,正好九点。
  我出门前告诉母亲大人要去书店,所以还是走进书店。母亲大人并不会跟踪我,这只是我对自己的交代。
  高中时期根本没想过会在这种时间走进附近的书店。去年冬天,一家影视出租兼撞球场、书店的休闲中心在国道加油站旁开幕,营业时间到深夜。加油站的另一边是镇公所的宽敞停车场,国道另一边有家蜂蜜蛋糕工厂。特别像是今晚这种暗夜,在称不上多彩多姿的黯淡景色中,闪烁的霓虹灯就像魔界之城的记号。
  (小红帽怎么了?)
  我浏览着一排排文库本的书背:心里这么想着。那种剧情不可能是黑痣小姐编出来的,细节未免交代得太清楚,绝非随口胡诌的剧情。既然如此,小红帽今天为何不出现?
  我回家后,除了“为什么会出现小红”,好像又多了一样功课。
  不过,下个星期天我没去公园,因为我收到了圆紫大师寄的个人表演邀请函。
  我们在藏王告别时,圆紫大师写了联络方式给我,表示小雪寻母若有什么进展,要我写明信片告诉他。后来小雪顺利与母亲重逢,我只有匆匆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结果他寄了十月份的个人表演邀请函给我。空白处写着“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我那件事。”名震天下的红牌落语大师如此拜托,我也备感光荣。
  我收到这张明信片:心想自己写短信给圆紫大师的用意,说不定是下意识希望彼此能再见面。
  明信片上写着“你来的时候我会把位子准备好,麻烦事先跟我联络。”大概是避免保留毫无意义的空位吧。我打电话过去,是一个女人接的,对方记下我的姓名,并说:“那么恭候大驾。”感觉真好,总觉得自己俨然成为贵宾。
  于是,我决定穿上那套新装去亮相。
 
9
  会场在滨松町的寿险公司大楼。我平常不会在这一站下车,此时,我就像在峡谷中穿梭的旅客,在林立的大楼中前进,然后抵达了地图上标示的地点。
  我在服务台报上姓名,服务人员把入场券、简介及圆紫大师写的字条交给我。我赶紧打开来一看,字条上以清秀的字体写着“我会在表演结束四十分钟后,到前面那家咖啡店。你如果方便的话,请务必过来一趟。”语气显得过意不去,大概会迟到吧。他的时间确实卡得很紧,就算我们能交谈也只有一个小时。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和圆紫大师说说话,于是毫不犹豫决定赴约。
  我举步前进,这栋大楼新颖,宽敞舒适、装潢华丽。如果在奶茶色椅子上打个盹儿,那椅子撑着身体应该很舒服。地毯也一尘不染,简直可以直接坐在上面喝茶。
  我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的“好位”,打开今天的简介。
  开头的<独眼国>这三个字,令我一阵揪心。
  圆紫大师表演的<独眼国>有一种看皮影戏的况味,令人又爱又怕。
  话说,街头卖艺的老板听说有人看到一个独眼女孩前往北方。果如传言,老板发现那女孩正在平原上,正想带她回去时,四周突然出现一大群人,把老板抓住,将他押到衙门,命令他抬起头来。老板一抬头,看到四周群众都只有一只眼睛。此时,判官发现老板有两只眼睛,便说:“待会儿再审,先带他去游街示众!”
  圆紫大师好像把这个段子的重点放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胡枝子、葛花……,一面列举秋天七草{注:秋天七草为胡枝子、葛花、瞿麦花、女萝花、兰草、桔梗和狗尾草。},一面踏进平原的场面也很棒。然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进入“独眼国”城镇的情节。老板被众人押着,一面四处张望,屋顶、柱子、壁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指不出哪里不同。尽管如此,栉比鳞次的房屋确实不是这世上的产物。
  我看到这里便感觉背脊一股寒意,不知圆紫大师是否想以这个段子吓唬观众。剧情虽然淡淡地平铺直述,不过我看到这里便觉得毛骨悚然。
  不久,连增设的座位都坐满了观众,表演会从<独眼国>开始。这次,我在不同的情节打了一阵哆嗦。
  一个女孩站在平原上,下半身被芒草遮住,身穿红色和服。
10
  我还在担心圆紫大师能不能在四十分钟后脱身,没想到他在表演结束后四十分钟准时推门进来,穿着一件与舞台风格不同的浅蓝色夹克。他找到我,对我微微一笑。
  “抱歉,强人所难……”
  “哪里。”
  圆紫老师点了杯热可可,顺手将烟灰缸挪到一旁。说到这个,我没看过他抽烟。
  “夏天过后就没再见面了吧?”
  “是啊。”
  “今年秋天来得早,看来冬天也会提早报到。”
  我听着一般性的季节问候,仿佛做梦般想起了藏王的夏日阳光。早晚温差大,天气真的开始变冷了。
  “昨天,我在电车上遇到高中同学,听说他在仙台念大学,因为有事,所以周末回来一趟。他说在那边如果没有毛衣根本活不下去。”
  “原来如此。”
  然而,我们没有太多时间闲聊。我马上提到在藏王的停车场拍到小雪和她母亲的车。
  “结果,在查到对方身份的同时,小雪的母亲也跑去报警。据说她先生和职场上的年轻女孩……”
  我稍微垂下目光,服务生送来热可可。
  “于是,她先生除了逼她签字离婚,还差点抢走孩子,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在那天之前,她心想唯有自杀一途,但在离开小雪之后,她马上发现自己没办法丢下孩子自杀。”
  我把书信交给圆紫大师。收件人是庄司江美小姐,就是上山家的江美。当然,她现在也上了大学,所以人在东京。因为我会与圆紫大师碰面,所以江美把这封信交给我保管。
  “可以看吗?”
  “嗯。”
  这封信是她母亲写的,约有三张便条纸的份量,不怎么厚,包含道歉在内,冷静而简洁地提到了至今的心路历程与往后的决定。
  愚昧的我终于明白自己该走的路。我已能向前迈进,不再被任何挫折击败。
  最后以此做为结尾。这段话不是写给我们这种没有人生历练的小女生,大概是她的自我鼓励吧。
  我不能说“太好了”,顶多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实在没有心情随口说这种话。然而,我隐约看到小雪在漫长的人生阶段往上爬了一级。
  圆紫大师看完以后,小心翼翼地摺好信纸。这个动作隐含了他的情绪。
  店内轻声播放的音乐似乎是莫扎特的曲子。
  圆紫大师把信还给我,我小心地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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