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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飞马 北村薰

_7 北村薰(日)
  接着,我抬起头,像是转换乐曲似地说:“我买了这个。”
  我用左手拎起套装领口,语气像个跟老师报告的学生。
  圆紫大师微微一笑,肯定在看自己未来小孩的模样。
  “不过是特价品。”
  “很好看。你发现它的时候,一定觉得‘太棒了’吧!”
  “是啊,太棒了。”
  圆紫大师拿起热可可就口,好像很温暖。
  “拜病倒之赐。”
  “哦?”
  “我生病发烧,我爸买给我的。”
  “哎呀呀,没事了吗?”
  “嗯,烧完全退了。”
  圆紫大师偏着头。
  “还有其他毛病?”
  “牙齿正在治疗中。”
  “喔……”
  圆紫大师的手自然伸到嘴边。
  “那真痛苦。”
  我噗哧一笑。
  “还没完呢。我是<七段目>里的平右卫门,‘接下来还有天大的病痛等着我’。”
  圆紫大师配合我轻佻的语气,也说:“那你满目疮痍了嘛。”
  “对,我是个满目疮痍的女大生。最后一个是心病,我想请圆紫大师治疗。”
  “要我替你治疗?”
  “是的。”
  “我又不是医生。”
  “不,我刚才说的心病,是‘百思不得其解病’。能够替我看病的只有圆紫大师。”
  我认真地说道。
  “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怪事?”
  “是的。”
  我瞄了手表一眼,九点半。
  “可以说吗?”
  “请说,请你务必告诉我。”
  “我刚才提到小雪的事,其实在我家附近也有一个离了婚、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母亲。”
  我把自己和森长夕美子小姐的相遇,还有黑痣小姐说的故事巨细靡遗地讲了一遍,在脑海中重现经历或读过的书本内容,是我的拿手绝活。好几次,我看过圆紫大师从毫不起眼的线索中找出答案,好像神奇的炼金师。所以,我试着不遗漏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怎么样?”
  “这个嘛。”
  圆紫大师答得很暧昧,优雅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桌面。
  “您知道小红帽的真面目吗?”
  大概会以什么具体形态出现在圆紫大师的脑海中吧。我盯着他那张人偶般的鹅蛋脸。圆紫大师缓缓开口说:“小红帽……,应该有三个吧?”
  我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圆紫大师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不过这句话令我语塞。
  “现在是最后点餐,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一个体型瘦长、有点像年轻武士的男服务生一面在水杯里加水,一面快速地说道。这家店快打烊了。
  “嗯,不用了。”
  圆紫大师温和地回答,男服务生说了声“打扰了”,便走到别桌,同样快速地重复同一句话。
  三个?正当我想反问时,圆紫大师先提出问题。
  “只有这些线索吗?”
  我不知所措,不懂圆紫大师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是的。”
  “这样啊。”
  圆紫大师失望地说。
  “怎么了?”
  “没什么,你刚才说那位森长小姐在画绘本吧?”
  “是的。”
  “说不定她也画了‘小红帽’。”
  “啊!”
  我轻呼一声,完全没想过这种事。
  邻桌正在用笔记型电脑洽公的客人站了起来,店内的客人渐渐散去。
  我畏缩地问道:“这有关系吗?”
  “不知道,如果出版成书,我倒是想看看。”
  “我没仔细调查,不过我手上有《睡美人》和《白雪公主》。这两本都是格林童话,我想森长小姐很有可能画《小红帽》。”
  “原来如此,如果有的话,马上弄得到吗?”
  圆紫大师露出小孩子找到失踪玩具的表情。
  “如果跑一趟神田附近的大型书店,应该没问题。要是找不到,再去问问出版社。”
  “可以请你找找看吗?”
  “当然。”
  “为了答谢你,改天请你吃饭吧。”
  “这样我反而过意不去……”
  “不会不会,我会挑一家便宜的店,你不用担心。”
  圆紫大师笑道。
  “学生星期天比较有空吧。我正好下星期天傍晚之前有空,方便吗?”
  “可以。”
  “你今天晚餐吃什么?”
  “中场休息时,我在大厅吃过大阪寿司便当,那是我在半路上买的。”
  “哦!”
  “我原本想坐在位子上吃,但是主办单位禁止。”
  我有点怨恨。
  “真是不好意思。”
  “幸好在大厅吃东西的人不止我一个,要是一个人就太丢脸了,更何况我穿套装。”
  “是吗?”
  “嗯,当时我真的觉得穿错衣服了,要是穿牛仔裤就好了。”
  我们决定了下周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便离开了咖啡店。车站前的高楼大厦以夜色为背景,显得格外雄伟。
  
11
  隔天,我一放学马上跑去神田的书店。
  万一找不到,我打算打电话问出版社,于是也记下了替夕美子小姐出书的月草出版社电话。然而,我格外轻松地在绘本区找到了《小红帽》。
  这是一本B4开本的书。我一看出版日是今年七月,还很新,所以才能轻易买到吧。不过,《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找不到了。看来若非大型出版社的版品,超过某种时限的旧书就很难找到了。
  我原本想找家咖啡店,好整以暇地看书,但是碍于现在处于经济拮据的非常时期,所以决定省钱。我和平常一样走到秋叶原,使用月票搭乘日比谷线。
  我在车厢里坐下,一副准备就绪地拿出了《小红帽》。
  这个故事果然也出现了森林,无论是“森林”或“月亮”,据说日本与西方所代表的意义有相当大的出入。日本的童话故事会出现山,而森林大概不像西洋童话故事那般充满了神秘与恐怖的感觉吧。
  夕美子小姐姓森长,纯属巧合,但是替这本书增色不少的,确实是带有森林绿意的深绿色,令我不禁想说“夕美子的绿”。
  话说,《小红帽》的第一页画了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女孩。
  好久好久以前,
  有一个戴着红头巾的可爱女孩。
  有一天,小女孩的妈妈说:
  “小^红帽^【录入者注:台版书中“红帽”是用一种形似日文、但非日文的符号表示,因为敲不出来那些符号,故如此处理。】,替妈妈带瓶葡萄酒给外婆。”
  “好。”
  我在书店翻阅时,隐约觉得这故事和之前看过的不一样。不过,说到夕美子小姐,我只会想到“画”,所以不太在意文字。但是像这样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本书的文字不像《睡美人》那么规矩。好比说,“小^红帽^(绘本采用这种形式。为了方便与本事件的“小红帽”有所区别,我以这种形式表示。)在回答之前的说明,以及后来“小^红帽^朝气蓬勃地出发了”的叙述都没有。
  接着翻页,一整页都是“夕美子的绿”,俯瞰森林。可以看到在森林里行走的小红帽的肩膀,万绿丛中一点红,突显她的存在。而她的右前方有一块像是被斜切的岩石,岩石后面露出一只野兽的脚。文字叙述仅仅一行。
  啊,大野狼!
  这与至今看过的版本明显不同。我又看了一次封面,在惊讶的同时也觉得难怪如此。
  图/文? 森长夕美子
  话说,《小红帽》接下来的剧情是这样的:
  大野狼比小^红帽^提早到了外婆家。但是门上了锁,外婆不在家。大野狼从烟囱钻进屋内,把门打开,戴上外婆的睡帽躺在床上。这时,毫不知情的小^红帽^来到了外婆家。
  于是展开了有名的对话。
  小^红帽^偏着头。
  “外婆的耳朵为什么那么大?”
  “那是因为想听清楚你说的话啊!”
  在棉被与睡帽之间,露出了竖直的毛绒绒咖啡色耳朵。下一页,小^红帽^大胆地盯着床铺。
  “外婆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大?”
  “那是为了把你看清楚啊!”
  小^红帽^也睁大眼睛,眼神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下一幕场景,小^红帽^被棉被底下伸出来的大手抓住,好像很痒的样子。
  “外婆的手为什么那么大?”
  大野狼压抑内心的兴奋。
  “那是为了抱你啊!”
  下一页,大野狼的獠牙几乎碰到小^红帽^的脸。小^红帽^天真无邪地将小手伸向大野狼的嘴巴。
  “外婆的嘴巴为什么那么大?”
  “那是为了——”
  此时,视点逐渐靠近,从全身、四分之三、半身到脸孔。翻页之后,是大野狼占据一整页的嘴巴,四周镶满了獠牙。小^红帽^仿佛被吸进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中。这一页的文字大得吓人,以黑色为背景,放上萤光效果的金银红蓝黄色大理石纹路字体。
  “把你吃掉啊!”
 
12
  小^红帽^在暗无天日的肚子里,气极败坏。不久,她听见像风一般的呼噜声,那是打呼声。原来是吃饱的大野狼睡着了。小^红帽^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百宝袋,拿出树叶、糖果以及可爱的裁缝道具。
  小^红帽^用一把小剪刀,卡擦卡擦地剪开大野狼的肚皮,然后将五颜六色的石头塞进张着大嘴、呼呼大睡的大野狼肚子里,再不留痕迹地缝起来。
  一觉醒来的大野狼摸了摸肚子,皱起眉头。
  “总觉得肚子不舒服,难道这女孩有毒吗?”
  下一幕场景是大野狼一脸窝囊地蹲在地上吃草。
  大野狼因为肚子不舒服,只能吃草。
  森林里的动物们总算放心了。
  最后一页和开头一样,小^红帽^正面站着。
  后来,小^红帽^开始小心大野狼,大野狼也开始小心小^红帽^。
  当然,书中有许多部分与格林童话不同。
  夕美子小姐的小红帽并没有一直待在大野狼的肚子里,也不是被猎人救出来,而是一如文字所述,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条路。这应该是夕美子小姐特地提笔的理由。
  此外,小红帽用剪刀破肚而出,仔细想想,剪刀、针线这些工具都是象征女性的物品,小女孩使用这三种工具和大野狼对决也不奇怪。
  再说,有些人明明不值得尊敬,却不时对“站在女性立场的人”表现出强势的态度,或者藐视对方,故事结尾大概也在讽刺这种人吧。
  不用说,这是我的解读,大概不同于孩子们对于绘本《小红帽》的解读。撇开这种论调不提,《小红帽》是一本紧张刺激又有趣的绘本。
  不过,小孩子的想法总是意外地保守,说不定没看到外婆和猎人会觉得被骗了。就这层意义而书,出版社出这本书肯定是英明的决定,也是一项冒险。是什么原因让出版社这么做?大概是夕美子小姐一路走来,透过《睡美人》等作品建立起来的销售成绩吧。
  也就是说,夕美子小姐的书很畅销。
  我想到这里,觉得很开心。
  我在私铁的月台下车,将绘本收进皮包里,这时才想起为了什么买这本书,于是停下了动作。我真是糊涂。
  在等车期间,我站着又从头读过一递。然而,还是找不到解开“小红帽”之谜的线索。
  不久,快速电车轰隆隆地驶进月台。
 
13
  造成月底拮据的主因是什么?因为我买了评价颇高的俄罗斯莫斯科波修瓦剧院(Bolshoi Theater)来日本公演的票,票价贵得惊人。
  我从高田马场前往环球剧院(The Globe Tokyo),欣赏著名歌剧<阿玛迪斯>。
  然后带着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情,快步走在同样阴暗的路回家,感觉他们的演技有点夸张。然而,舞台上呈现的是人类的悲哀,最让我感受到这一点的,是萨里耶利(AntonioSalieri)第一次听到莫扎特音乐的那一幕,那简直是命运的一击。
  人类无法随心所欲地活着,亚当和夏娃吃下了禁果,这是何等悲哀。
  除了这种日子,我平常都在家里吃晚餐。
  饭菜通通交给母亲一手包办。我实在没空买食材,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变成这种情况——这当然是藉口,其实单纯是懒惰。
  如果早点回家还赶得上准备晚餐,我也会听从母亲大人的指挥,煎煮炒炸样样来。今年冬天,母亲大人买了万用不沾锅,好用得简直像是梦幻极品。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我再也不用以前的平底锅了。
  话说,吃完饭就卷起袖子洗碗。从中学开始,只要我在家,这就是我的工作。唉,不过早上我嘴一抹、碗一丢就冲出家门,若是在家还不洗碗,大概会遭天谴吧。
  看过<阿玛迪斯>之后几天,当我正在流理台洗碗时,背后传来母亲大人看电视的声音。
  节目正在介绍“山地大猩猩的生活”。
  我握着充满泡泡的海绵,下意识地回头。在那块方型荧幕中,出现了非洲或某个内地的风景、森林生活,以及大猩猩粗鄙的脸孔。
  虽然它的外表粗犷,但性情颇为温驯,它正在啃树枝,抱着树枝,一股劲儿地狼吞虎咽,吃完了就睡觉,睡醒再吃,这样一天便过完了。
  大猩猩实际的生活情况,绝对不像我从电视上看到的那么单纯,总觉得超越欢喜悲伤的单调时光在那里流逝。
  我脑中忽然闪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猩猩,坐在高耸的树下,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我已经神智不清了。
 
14
  下个星期天,天气晴朗。
  我们约在银座的书店碰面,圆紫大师带我去附近的餐饮大楼。
  “你想吃日本料理、西餐,还是中菜?”
  每层楼供应的菜色不同,哪一种都好。
  “我喜欢日本料理。”
  “我也这么觉得。”
  我们搭电梯上楼。这家餐厅设有桌椅,不过我们还是把鞋子脱了,脚底踩着地毯,有种围着暖桌而坐的感觉,很轻松。
  圆紫大师点了两个怀石便当,然后问我:“你喜欢童话故事吗?”
  “以前很喜欢,不过我比一般人更早接触露西·莫德·蒙哥马利{注:L.M.Montgomery,(一八七四~一九四二),加拿大作家,最著名的作品是《红发安妮》。}和埃利希·克斯特纳{注:Erich Kastner,一八九九年出生于德国德勒斯登(Dresden),为二十世纪德国最重要的儿童文学作家。}的作品,所以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反而被我丢到一旁。”
  圆紫大师喝了一口茶,说:“大家常说:‘女孩子都在等白马王子来接。’你向往童话故事的那种场景吗?”
  我应道:“问得好。”
  “对我来说,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人物。”
  “此话怎说?”
  “故事到了尾声,王子忽然冒出来,而某只动物其实正是他的化身,最后女主角轻易嫁给了他。除了知道他的身份,完全不晓得他有什么优点。我会对女主角投入相当程度的感情,觉得她与来路不明的王子在一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这意见可真辛辣。”
  圆紫大师窃笑道。
  “‘来路不明的王子’这话说得好,如果换成‘垫话’,就是‘任凭风吹雨淋’了。”
  “真的。”
  我也笑了。
  “你连王子都看不上眼,当你的男友候选人也很难吧?”
  “您的意思是……,所以我总是找不到对象吗?”
  我多半都是一个人去听落语,偶尔携伴也是和女性友人。
  “不,我没那个意思。”
  圆紫大师觉得过意不去。我笑着主动接话:“高中我也是念女校,身边没什么男生。”
  对我而书,圆紫大师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友人,所以我可以跟他轻松交谈。
  “我和一般人一样,不,我比一般人更期望‘如果能与男性一起漫步街头,那该有多好’。可是,我迟迟找不到这种对象,就算找得到,对方肯陪我逛街的机率也几乎是零。所以我对于感情抱持着悲观的想法,而且……”
  我又补上一段不说为妙的话。
  “在路上看到擦肩而过的情侣,呃……,我不觉得那幅景象有多美好,或许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该怎么说呢?情侣总会情不自禁地炫耀恋爱的甜蜜。只要一想到‘我也会变成那样吗’,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怀石便当来了,另外还附了一道汤。并排在漆器盒中的各种器皿,好像假正经的孩子般可爱。
  “对了,《小红帽》。”
  餐点送来的时机不对,不过我还是把书拿出来交给圆紫大师。
  “不好意思。”
  圆紫大师盯着深绿带蓝的封面及充满透明感的红色标题一会儿。
  “那我先看。你慢用。”
  “好。”
  我吃饭特别慢,这样正好。
  圆紫大师翻动书页。不过,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那表情与之前在咖啡店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对这位作者很有好感吧?”
  不久,圆紫大师放下书本,淡淡地问道。
  “嗯!”
  我立刻回答。喜欢她的原因,与小时候偷看精灵房间的那段邂逅不无关系。除此之外,夕美子小姐勇于面对困难,拥有自己的世界,留着自己的作品,我会对她产生接近崇拜的好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一来,我的话或许会让你不好受。”
  圆紫大师干脆地说道。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反问时,他已经拿起筷子用餐了。然后,他边吃边问我。
  “她很聪明,而且有自己的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
  “其实,后来我买了格林童话给女儿。”
  “哎呀。”
  “我看了一下。内容有许多地方和这本书有出入。”
  “嗯。”
  “首先,在格林童话的版本,小红帽带了葡萄酒与点心给外婆,而这本书只提到‘葡萄酒’。”
  我看了圆紫大师一眼。只凭记忆,我并没有比对全译版。
  “为什么?”
  我不禁这么问。
  “大概是颜色的关系吧。”
  “颜色?”
  “嗯,她大概是想把篮子里的东西换成和‘小红帽’一样颜色的‘红葡萄酒’,避免搀入多余的颜色。这样构图才算严谨。”
  我拿着筷子点点头。
  “还有,在这本绘本中,大野狼是从高处俯瞰,发现了在森林里走路的小红帽,而原作中……”
  “他们是在森林里相遇。”
  “是啊。然后,大野狼怂恿小红帽‘带束花送给外婆’,让小红帽在途中耽搁了,然后自己先赶到外婆家。”
  “是。”
  圆紫大师喝汤,轻轻放下碗。
  “还有受到身世影响的部分。”
  “咦?”
  “把段子化为自身的某部分,这一点和落语一样。”
  “这么说也是。”
  “这时候,如果表现得太理性,那会缩小段子的规模。但是像我这种吹毛求疵的人,就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是。”
  “好比说,有一个段子叫<老鼠窝>,你知道吧?”
  “嗯。”
  <老鼠窝>的故事是——竹次郎从乡下来投靠哥哥,哥哥给了他三文钱。竹次郎以这三文钱做生意,以钱滚钱赚取蝇头小利,一点一滴累积财富。
  “我马上会这么想,‘用三文钱累积财富的这段期间,生活费打哪儿来?’。”
  “喔,原来如此。”
  “这个段子叫<老鼠窝>,不过应该不是想挖坑吧,我总是想得很实际,把三文钱变成六文钱,再变成十二文钱,在这段期间,还是要吃饭吧?如果还有另一笔钱,那就没有必要从三文钱赚起。我当然明白这只是理论,可是一旦开始思考,就想找出自己也能接受的答案。‘竹次郎还有另一笔生活费,不过在哥哥面前为了争一口气,刻意从三文钱开始做生意。’但我认为,如果考虑到三餐这种现实问题,这段子的规模就变小了。”
  “我能理解您想说的。”
  “小红帽这个版本也有类似的部分。”
  “此话怎说?”
  “这位作者之所以不安排大野狼和小红帽在森林里相遇,大概是认为,‘大野狼为什么不在那里吃掉小红帽呢?’。”
  我眨眨眼。
  “是啊。”
  “当然,要是小红帽在那里被吃掉就没戏唱了。然而,这是因为大野狼不见得非吃小红帽不可,所以它马上赶到外婆家,模仿小红帽的声音说‘请开门,我是小红帽’,然后骗外婆开门。如果,大野狼想吃这两个人,只要先享用小孩,再到外婆家就行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真是实事求是啊。”
  “所以,作者将大野狼和小红帽错开,不过这么一来,就得舍弃大野狼和小红帽在森林里的趣味对话。”
  圆紫大师露出略显落寞的神情。
  “作者应该了解这个道理吧?不过,一旦发现了,如果不解释清楚,故事就没办法继续发展。理性能够克制感性,感性却无法控制理性。这岂不是理性行事者的悲哀吗?就这层意义而言,理性大概得永远嫉妒感情吧。”
  此时,我笑得理所当然,却觉得双脚在发抖。
  “好,这个版本和格林童话的最大差异,正是故事中只出现了大野狼和小红帽。”
  圆紫大师看着我。
  “以大人的角度来看,你怎么看待这个版本的小红帽?”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或许想到了我才十九岁,或者认为我比实际年龄更幼稚。顿时,脸上的表情是“这个问题对你而言未免太难了点”。他不等我回答,便直言:“持平而论,到目前为止,如果说得残忍一点,我觉得小红帽被吃掉也算活该。”
  我眼前闪过躺在床上的小红帽。若以最普通的比喻,我不可能不知道“小红帽”和“大野狼”的隐喻,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见解。然而,我还是不想从他口中听到那种话。
  圆紫大师接着说:
  “佩罗{注:Charles Perault,(一六二八~一七〇三),法国诗人,在日本以《佩罗童话故事集》的作者闻名。}的《小红帽》显然在比喻男女关系。而这位作者的版本,即使不是刻意营造,读者也能从外婆家的那段对话、宛如音乐升高的紧张情势中感受得到。作者的故事只出现了小红帽和大野狼,更强化了这种感觉。此外,这本书是七月份出版的。这位作者在提到秋初公园里的‘小红帽’时,不可能没想到自己的绘本。尽管如此,你的描述却没提到这本书。那位女士叫……黑痣小姐是吗?我想,她如果听到对方说‘真巧,我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小红帽》’,一定会告诉你的。毕竟她描述得那么详细。更何况,如果要加油添醋,再没有比这件事更凑巧了。”
  我掌握不到逻辑的推演方向。
  “这么一来,那位作者就不会刻意提到绘本。”
  “什么意思?”
  “宛如童话故事的‘小红帽’事件,假设是这位作者的创作,这件事就解释得通了。”
  圆紫大师以优雅的手指,指着《小红帽》这本书。
  “可是……”
  “她说,公园里出现一个小女孩。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啊。”
  我注视着圆紫大师,然后缓缓地说:“是喔。”
  如果是小女孩,作者家里就有一个,只要私下讲好,让她女儿花五分钟跑去那公园,简直是易如反掌。
  “夕美子小姐临时把‘小红帽’的事告诉黑痣小姐,由于家里刚好有红色雨衣,所以就让她女儿跑一趟吧。”
  “但是这样也只有两个。”
  “咦?”
  “夕美子小姐和她女儿,所以是两个。但是您之前说‘小红帽’有三个吧?”
  “啊——”
  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道。
  “另一个是你。”
  我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对吧!窗户对面有个小女孩。这画面的源头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你。”
  我觉得当年的和煦春光瞬间包覆了全身。
  
15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恶作剧?”
  圆紫大师的表情变得沉重。
  “如果要按照先后顺序,我觉得最奇怪的是鞋柜。”
  “鞋柜。”
  “嗯,夕美子小姐带那位黑痣小姐去厕所,自己马上开始整理鞋柜,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我又愕然无语。
  “一般人等对方进厕所之后都会离开,更何况对方是女性。但是夕美子小姐却待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
  “对,假设她知道那个时段正好有人打电话进来,那会怎么样?一走出厕所,话筒就在眼前。她判断黑痣小姐如果听到电话响了,一定会出来接,然后说:‘您好,这里是某某的家,我现在请她听电话。’。”
  “话是没错,但是她怎么可能知道谁会打电话过来……”
  圆紫大师静静地说道。
  “打来的是怎么样的电话?”
  我愚昧地反驳说:“假如这就是答案,那也未免太奇怪了。夕美子小姐不可能事先知道黑痣小姐的先生会打电话过来,而且那通电话就算被黑痣小姐接到也无所谓吧。”
  圆紫大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久,我感觉嘴唇开始颤抖,然后我用双手捂住脸。
  我们之间持续了一段沉默。
  我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从指缝间看到圆紫大师的脸,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像父亲,而且很悲伤。
  我缓缓地放下手。
  “对不起。”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为了打断他的话道歉。
  “所以,您刚刚才会提到‘小红帽’和‘大野狼’的事吧!”
  圆紫大师轻轻点头。
  “黑痣小姐的先生星期天也要上班。假设他下班后打电话过来,那意味着什么?而且黑痣小姐说她先生星期天都会拖到半夜才回家。我认为黑痣小姐的先生是趁森长小姐的女儿熟睡时,才过去找她的。那通电话大概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吧。”
  “这也未免太大胆了吧,大家都住在同一个镇上。”
  “大概是别无选择吧。母亲得张罗晚餐,替孩子看功课,片刻离不开孩子,我想她也只有这段时间有空。她要上班,孩子还小,你知道这种人根本抽不出空。而且,她除了工作和家事,在家里还得画画呀!”
  如果有了孩子,母亲确实忙到晚上都闲不下来。只能在白天约好,抽空幽会吧。但是,这种事也只能偶一为之。
  “假如有这种隐情,她当然不放心把身为太座的黑痣小姐独自留在电话旁吧。万一黑痣小姐接起电话,彼端的先生慌了手脚,不知道会说溜了什么。她拿起话筒说的第一句话是‘是,她在’,这是故意说给黑痣小姐听的,同时也在警告她先生。这么一来,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先生‘你太太来了’之后,接着又说‘照这个情形来看,小红帽今天大概也出不了门吧’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可喻了。”
  “小红帽”和“大野狼”大概是这两人的暗号。这两个字眼的情感纠葛顿时在耳畔响起,我皱起眉头,感觉嘴里被塞进一块肥肉。
  但是,我对绘本《小红帽》的评价依然不变。
  夕美子小姐“被吃”,或者说得更不堪,夕美子小姐“自动献身”,不知这种情况发生在创作绘本之前或之后。然而,她显然将两人的某种关系投射在那本书里。我不认为那是下流的暴露癖。
  书中内容肯定是一种赌上自我人生的表现。
  圆紫大师接着说:“想到她在那位太太面前说‘啊,小红帽最近每个星期天都会出现’这句话,实在很讽刺。事后,她大概会根据这句话,展开无边无际的想像吧。完成一幅用女儿这个颜料,画在实际风景这块画布上的画作。”
  我松了一口气。夕美子小姐为让前言搭上后语,大概也费了一番苦心吧。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不小心说出小红帽,引发了不少麻烦。”
  我不胜感慨地说:这下子事情总算结束了。替这件事画下句话。
  “不过,有件事怎么样也弄不清楚。这两人为了什么而产生关系呢?黑痣小姐的先生说不定也喜欢绘画。可是,光凭那一点没办法确定。”
  我说完,发现圆紫大师的表情僵硬。他低声说:“不。”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那是“不,有办法”的意思。这个意思就像水渗透海绵般传入我心,我反而愣住了。
  “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显然有。”
  是那个复杂的表情。大师脸上甚至浮现要不要继续说的犹豫。但是到了最后,好像是希望我承受的想法赢了。
  “就是黑痣小姐。”
  服务生撤走便当,换上新的茶杯并送上茶水。
  我察觉到圆紫大师之前说“我的话或许会让你不好受”的真正用意在于此。
  我说,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情不自禁地炫耀恋爱的甜蜜,这不是一幅美好的景象。不美的男女。
  然而,在这里出现的,不正是一对丑陋的男女吗?
  “你和黑痣小姐只相处了一个小时,即使你尽量委婉而客观地描述,但终究会责怪她的任性、少根筋。不过,那又怎样……”
  我感谢圆紫大师没有进一步说下去。黑痣小姐和夕美子小姐从中学、高中,乃至于出社会以后都因为孩子的缘分而在一起。不用说,另一方则是朝夕相处的丈夫。
  假设两人侮蔑、厌恶为人妻的女性友人,并把这种行为当成生活上的调剂,笑着品尝快乐的果实……
  我已无力遮脸。
  如果只是单纯地蒙骗,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挂断电话。夕美子小姐说出了“小红帽”,并不是说溜了嘴,应该是伴随着优越感,故意那么说的。
  夕美子小姐……,是否乐在其中?
  我不寒而栗,感觉在茫茫秋日平原的彼端看到了异邦国度。
  “她打算隐瞒到底吗?不打算光明正大地结婚吗?”
  “应该是吧。”
  “那,她不会觉得寂寞吗?”
  “应该会吧。而且,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大概会更寂寞。”
  “这样下去好吗?”
  “好不好我没办法回答你。总之,这两人脆弱到输给了寂寞……”
  圆紫大师沉默许久,然后说:“她们也不笨吧。”
  我咬着唇想问:那种扭曲的关系也可以称为爱情吗?但是,我怕发问也怕听见答案,只好将这句话埋藏在心里。
  
16
  秋天也结束了。
  到了柿子成熟时。某天傍晚我提早回家,母亲大人要我去拿柿子。
  镇上有户人家和母亲大人熟识,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就会送我们一些柿子。那户人家今年也打电话通知我们过去拿柿子。
  母亲大人爱吃柿子,她说那户人家的柿子特别好吃。
  我将回礼的梨子放进超市的白色塑胶袋,骑着脚踏车出发。
  “哎呀哎呀,这样我们反而不好意思。”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说完例行的招呼语,带我走到后院。宽敞的后院光是柿树就有四、五棵,地面上都是落叶。
  我从树枝上直接摘下新鲜水果,内心总是没来由地一阵雀跃。
  “被鸟啄坏了不少。”
  有些成熟的柿子掉在脚边,只要轻轻一扯,柿子立刻与蒂柄分离,总觉得它仿佛在等着我。
  我把妆点秋意的果实装进袋子里,满载而归,天空的西边染满了瑰丽的晚霞。
  我从小路出来,正要通过一条稍宽的马路,发现是绿灯,而且路上几乎没车,于是我骑着脚踏车直接前进。
  这时,一辆红色轿车从右边闯红灯冲了过来,吓得我一身冷汗。
  我双手按紧刹车,脚踏车打滑,一道红光从眼前呼啸而过,接着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轮胎锁死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对方当然也踩了刹车。车子在很远的地方打横停住。
  我用脚撑着地面,很痛苦地挺住没摔倒。几颗柿子滚到马路上,软柿摔得稀烂。我的心脏一阵缩紧,浑身发冷,久久无法动弹。
  不久,我把脚踏车扶正,看到摔烂的柿子又打了一阵哆嗦。
  红色轿车一前一后地修正方向,好像打算离去。
  管他是否就此离去。我心想该怎么处理那些摔烂的柿子。旁边有一片田地,埋进土里应该没关系吧。这么一来,就不会弄脏路人的鞋或汽车的轮胎。
  当我立起脚架,开始捡拾地上的柿子时,原本往前驶离的轿车却开始倒车。车子的动作应该没有表情,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像不情愿。
  当车子在我面前停下时,我拿着不知是第几颗烂柿,顿时愣住了。
  (是黑痣小姐。)
  她遮着脸,从驾驶座看着远方的天空。但是,那个卷发造型和整体的模样,肯定是她。
  后座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小女孩。男子等车一停妥,在小女孩耳畔低语了什么,马上开门下车。
  他是黑痣小姐的丈夫。
  我想逃走。和圆紫大师聊过那件事以后,我不愿见到话题的当事人。对我而言,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受。唯一能让我好过的方法,就是告诉自己——那个结果只不过是推论罢了。
  毫无证据。这件事无从确认。
  那人动作俐落地走近我,看起来是个体型中等的平凡男子。他一面对着我,马上又瞄了车上的孩子一眼,肯定是为了那孩子过来的。
  他浑身散发出“这时候要教导孩子勇于负责”的气息。
  难以置信的是,此刻四下无人。
  黑痣小姐好像在呕气,动也不动。
  “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受伤?”
  他背后的景色融入薄暮中,路灯的光线从正面照亮了他。
  “怎么了?没事吧?”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天上传来般遥远,我拿着柿子伫立在原地,他的领带颜色是带蓝的深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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