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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吊影 - 贵志佑介

_8 贵志佑介(日)
木谷看看若槻。
“跟警方也打个招呼吧?”
若槻答“是”,但警方是否会真动起来尚未可知。木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虽然那么说,也不能坐等警方出手。已经请了数据服务公司出马。4月份来过一个有点黑社会味道的男子吧?”
“三善先生?”
“对。一两天内就会过来。”
原来是这样。若槻无意地将视线移向葛西,见他正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若槻想起葛西曾对这种做法表示过异议。
顺利时的确见效快,但受挫时就不可收拾了……
那是有可能的。然而,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警方在拿到明确的证据之前,总不肯采取行动。有时候,以毒攻毒也是不得已的吧。
在这一点上,让三善与菰田幸子交手,正是棋逢对手呢。
警方还是靠不住。
松井警官外出,代为接待的刑警,对若槻明显表露出不耐烦的态度。这人看样子比若槻年轻两三岁,剪了个运动头,给人感觉是从体育系毕业加入刑警队的。
“……那方面我们已收到报告,需要调查的地方正在调查。”
“京都府警局断定没有必要立案吗?”
刑警皱起眉头,傲慢地向椅背一靠,从侧面盯着若槻。
“事关个人隐私嘛。警方的秘密不宜向社会透露。”
若槻强压怒火,问了另一个问题。
“工厂夜间发生事故,没有找到疑点吗?”
“我说了这种事不能向无关人士透露。”
“虽说与案件无关,但菰田重德作为被保险人,投了三千万日元的人寿保险。这次若无立案依据,作为高度残疾保险金,保险公司必须支付全额三千万日元。”
“我刚才已听说了。警方也不宜替民间的保险公司工作吧。”
刑警烦躁地点了支香烟。身后的同僚说了句什么话,他猛然转身喝一句:“乱说什么?”似乎是用刑警间的隐语说的,若槻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同僚则笑嘻嘻地摆摆手,示意明白了。
刑警吸着烟,轻晃着二郎腿。若槻明白那态度是希望他早点走,但他不能如此轻易就被打发。
“但是,如果是犯罪,支付保险金就是助长犯罪啊。这总不是希望见到的结果吧?”
“那当然……”
“你们找过菰田重德或夫人幸子问话吗?”
“要做的事,我们一定会做。”
刑警气鼓鼓地说。
“结论认为是事故吗?”
“噢。不……所以嘛……”
若槻豁出去了。反正谈不出个名堂,无望之下惹其发怒说不定有效。
“我也问过夫人,可疑之处太多了。晚上留在工作场所那么久的理由说不清楚,使用切割机这种危险机器却忘了固定刹车,也难以置信。刚好在事故发生之后,夫人便来厂探视,太巧了吧?我这个外行人也觉得奇怪哩。这样的事,警方依然视为事故?”
刑警终于发火了。对于关西人而言,再没有比用标准语喋喋不休更惹人恼火的了。
“他本人都说是事故嘛!这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也没有人会为了钱,就把双手剁掉!”
若槻强压下想反驳的冲动。在保险金犯罪案例中,1963年日本有过切断自己双手的例子。但是,跟这位刑警说这些毫无意义。
若槻对对方能抽时间接待表示过谢意,便离开了京都府警局。至少警方的态度已清楚了。他们视此为单纯的民事案件,采取不介入的方案。往后保险公司只能独自面对此事,别无他法。
7月17日(星期三)
站在病房门前时,若槻感到紧张得胸闷。一回头,见到三善那张因日晒而呈紫铜色的脸。三善对他笑笑,脸上形成无数的皱纹。怎么看这家伙也像怪物。说真心话,若槻不想出现在这种场合。
尽管如此,因情况特殊,这头一次仍不能放心全部让三善来处理。若交涉不顺利,三善动了粗,变解决麻烦为自找麻烦,可不是好玩的。与葛西商量的结果,决定这次若槻以观察事态发展的名义一同前往。
若槻做一次深呼吸,定定神,抬手敲门。
“来了。”
菰田幸子的声音与前天相比,似乎很不高兴。
“打扰了。”
若槻一进屋,见幸子坐在床边的钢管椅子上。她手中拿着编织工具,眼定定地望着这边。小眼睛里放出隐含怨恨的凶光。电话中什么也没说,’似乎她已经以某种动物般的直觉预感到会有一番激烈的较量。幸子全身升腾起的杀气,令人联想到要冲向侵巢之敌的野兽。
“您先生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幸子没有回答若槻的问候。她掂量对手的目光一直落在随后进来的三善身上。
“哦——这位是做调查工作的三善先生。”
“您好。”
三善轻轻点一下头,但没有递名片的意思。他眼也不眨地注视了菰田幸子好一会儿,再望向菰田重德。
“嗬嗬。这又来了……真是想得开,做得干脆呀。”
三善贸然大声说道,走近床边,毫无顾忌地打量菰田重德双手。他贴近重德耳边,用低沉但整个房间都听得见的声音说:
“麻醉也不用,很疼吧?嗯?”
重德受惊,第一次在若槻眼前显示了些微的反应。他慢慢向三善转过脸去。
三善笑了,露出雪白的前齿。一眼看去像是兴致很高,但眼神冷得像冰。
重德刚显出胆怯的样子,马上又缩回自己的壳里,恢复植物人般的状态。
“干到这种分儿上,我还是头一次遇上。说得上有勇气吧……”
三善微笑着,显得很高兴。坐在一旁的幸子沉默着,但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可是,夫人,这可不行啊。再怎么说,也过分啦。”
因为三善把手轻轻放在重德的手腕上,若槻吃了一惊。
“要是丢一根指头的话,咳,我们也有装做看不见的时候。辛苦费嘛。可是,两只手都弄掉,拿三千万,不觉得太贪得无厌吗?”
“说,说什么……你?”
幸子贼眉鼠眼地来回看着三善和若槻。对方如此直截了当,令她不知所措。
“保险有条款哩。要是小字印的不好读,有摘要的。夫人,你,好好读过了吧?”
“条款?……”
“就是这个。”
三善从公文包里取出印有“合同指南”的小册子。他“哗啦哗啦”地挥动着。
“上面写着哩。叫做‘高度残疾保险金的责任免除理由’,就是‘被保险人因以下任一原因而致高度残疾状态时’这段。”
三善念出条款的责任免除事由。
“‘投保人的故意’、‘被保险人的故意’、‘被保险人的自杀行为’、‘被保险人的犯罪行为’、‘战争及其他动乱’……但是,关于这一条,有‘对公司计算基础影响不大时,也可支付’。”
“那又怎样?”
看样子完全被三善所压倒的幸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
“你们这事——切掉了老公双手,属于这里的‘投保人的故意’或‘被保险人的故意’两者中的一条。也就是说,不可能支付保险金。”
“你说什么……什么啊。证据呢?有的话,拿出来!”
幸子唾沫四溅地硬挺。
“证据吗?证据稍后就找给你。上法庭期间,证据就弄出来了。”
“法庭?……”
幸子声音颤抖。是因为愤怒抑或是恐惧所致,若槻无法判断。
“首先他们要提起付保险金的民事诉讼吧。你总得应诉。弄它几年也许不明不白。然后还有一个刑事诉讼。刑事诉讼可不是闹着玩的。”
突然,三善震耳欲聋地咆哮起来:
“把老公两只手生生切掉,你好硬的心肠!喂!你知道吗?伤害罪要处十年以下徒刑啊!这种做法,肯定得服满刑期哩!想度过十年高墙生涯吗?嗯?”
幸子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嘴巴半张,胸脯上下起伏着喘气。
“三……三善先生。”
若槻慌忙制止了还要怒吼的三善。鼓膜几乎要出问题。这副嗓音,再怎么厚的墙也挡不住,肯定传到病房外面去了。
“啊,对不起。天生大嗓门。”
三善若无其事地向若槻笑笑。
“所以嘛,夫人,大家打官司的话,既花时间也花钱。如果你在这里签个名,我们也不想闹大。”
三善从公文包里取出解除合同书。
“这是取消合同的同意书。虽然不支付高度残疾保险金,但你们迄今所付的保险费可全额返还。很合算吧?噢?咳,丈夫是挺可怜,可夫人你想想,蹲监牢啊?”
幸子没有打算去接三善递出的解约书。三善将解约书放在雕像般僵着身子的重德的断腕上。
“我还会来。在此之前,该怎么办拿定主意。有言在先,若再玩花招,可没那么好说话了!”
一番恐吓之后,三善抬腿走出病房。幸子的表情变化不大,一眼看去以为她很镇定,但她紧抓钢管椅背的手指尖变得白生生,抖个不停。
因为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留下来,若槻也在含糊地点点头后紧随三善而去。
若槻在电梯口迫上了三善,但他不知说什么好。应该对三善的做法说出自己的感想吗?这时,三善开口了。
“今天这样子嘛,已是因你在场,用了很斯文的做法了。”
“哦。”
“解约交涉也有多种形式。像若槻先生这样的‘丝帕’,与这种做法性质不合哩。这世上也有些事干干净净就解决不了。有时会用得上我这种‘抹布’。”
“不,那种事……”
“不过,那女人手段够辣。冒昧地说,你应付不了她。那……”
三善喃喃自语地说道。
“她肯定杀过人。”
若槻后背掠过一股寒气,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你说头一回参与一下,对吧?从第二次起,就交给我一个人,好吗?”
很明显,三善对于若槻这样的年轻人在一旁监视颇为不满。大概他以干这事的行家而自负吧。
就这样,若槻不在旁边时三善会以何种态度出现无法想像。“放手干吧厂若槻心想。所谓各展所长。
若槻旁观着三善和菰田幸子的对决,想起了从前看过的纪实电影。
居住在亚利桑那沙漠、被称为“沙漠巨人”的巨型蜈蚣,对任何比自己那怕稍小一点的生物都进行袭击,将之吞食,即使对手是大型蝎子也不例外。
“沙漠巨人”扑到要逃走的大蝎子身上,用无数的脚将蝎子按住。这样,有危险毒针的蝎子,只能伸着尾巴动弹不得。完全控制住对方的“沙漠巨人”,此时才轻而易举地将大毒牙咬人蝎子胸部……
不过,捕食者之间的争斗,可因些微的力量差距而将处境逆转。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蝎子成功地用夹子捕获蜈蚣,刺人毒针,将其吞食。
人须各展所长,正如三善所说,社会正是这样分工配合的。
过了夜晚11时,迎接回到公寓的若槻的,是一大堆电话留言。
一按键,话机就自动播放了三十条留言信息。一如预想中的情形,全部是无言电话。时间全在下午2时至3时之间,也就是说,是若槻和三善在医院见过幸子之后。有可能是幸子从医院打来的。
若槻心想,又来那一套了?不接受教训,又和上次一样,搞些愚蠢的骚扰?这一招已不新鲜,也就达不到当初的效果。重复同一做法,似手也暴露出对方已技穷。
可是,明知如此还打三十次电话,为了什么?可以认为是挨训之后要消消气吧。可这不是表明她把矛头对着若槻了吗?
若槻一边用衣架挂起西服,一边想无须多虑。胡乱猜测这种愚蠢的骚扰电话是没有用的,不管它就是了。不用多久,三善就会拿出一个结果来。
将电话中的无言信息全部消去,走到电冰箱处取出啤酒罐。他想,自己患上了酒精依赖症,最近不借助酒精便不能人睡。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去麻烦“禁酒之友会”了。
厨房小窗突然映人眼帘。只是余光掠过而已,但视线一挪开,随即又返回细看。好像有点不对头。
半月形锁的方向颠倒了。是开着的。
若槻放下刚喝了一口的啤酒罐。不可能是自己忘了插上半月形锁的插销。至少这两三个月以来从未打开过这个小窗。
靠近去看,发现了更大的异常情况。小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方框。那个方框是用割玻璃之物割出后,重新嵌回去的。从里头一按,四方的玻璃片掉到外面去了。
恐怕是用铁丝之类的东西从这个孔伸进去打开了半月形锁的插销吧。但因为若槻上下另加了锁,打不开小窗,于是才放弃潜入屋内的。
若槻想起菰田幸子在病房时手里的编织工具,看来她可能还是个手巧的人。
曾以为只是被害妄想,现在正步步走向现实。
这么说,电话留言可能另有用意。可能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如果自己被无言电话吸引了,而那个女人藏在房内某处的话……当然,还没有根据断定那就是对方的意图。然而,他已能感受到超过了单纯恐吓范围的明显的加害之意。
若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拨了110电话。虽然仅此不足以令警方采取行动,但至少留下一个记录,倒也不坏。
两人一组的警官约十分钟后来到。一听只是窗玻璃上开了洞,并没有失窃之类的损失,就一副小事一桩的态度做了记录。甚至看了玻璃窗的情况,还说出“不是闹着玩的吧”之类的话。
从他们缺乏紧张感的态度至少可以推测到的是,最近附近没有发生相同手法的溜门贼窃案。也就是说,只能认为作案的是菰田幸子。
若槻告知有可能因工作上的纠纷而被人寻仇,但警官们几乎没有兴趣听。因留言电话中的无言信息均已消去,连显示骚扰存在的证据也没有了。请求他们与府警的松井警官联系,也只得到含糊其辞的答复。若槻决定明天自己打电话过去。
11
7月20日(星期六)
若槻睁开眼。
伸手到脖颈处时,没有声响的耳机从耳朵上掉落下来,擦擦眼睛看清楚手表。凌晨1点54分。似乎是躺着听CD时,迷糊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会突然醒来。感觉上像做过噩梦,但想不起内容。试将手放置于左胸,是猛烈的心跳。与赶路时的感觉几乎一样。
拿枕边的遥控器看看空调的设定温度,是二十八度。因太凉而调高了温度,到现在一直没变。睡时出了不少汗,口干了。若槻爬起来,走到一直亮着灯的厨房,打开电冰箱。只有数十罐啤酒排列着。将冰凉的铝罐抵在额上滚动几下,然后打开。
才喝了一口啤酒,便感到饿了。晚餐简单地吃了点拉面饺子,已过去了七个小时。想找点下酒的零食,但冰箱和食柜里空空如也。想一想,是近来太忙,连购物也省去了。
无计可施。若槻很不情愿地决定到最近那间自选商店跑一趟。反正垃圾袋、洗洁精、剃刀的刀片这些日常少不了的东西是非买不可的。喝掉啤酒,把钱包往牛仔裤兜一塞,不穿袜子便套上旅游鞋。按最近养成的习惯,无论去多近的地方,也要关灯锁门。
在一楼出电梯,从出口往外走时,感到空气中飘着比往常浓烈的水泥混凝土气味。是湿气重吧。快要下雨时的味儿。
抬头望天空,一弯细月朦朦胧胧。一度想回去取雨伞,转念觉得再上七楼麻烦,决定就这样去。反正是衬衣加牛仔裤,夏天里淋点雨也不至于感冒。
到堀川御池的交叉路口,要步行五六分钟。
自选商场在这个时间里并非空无一人。一个似乎是做接客生意的年龄不详的女人,在专注地看一种含芦荟的乳酸饮料的说明。
可能是时间段不对,原拟购买的袋装寿司卖光了,以碗装意大利面条顶替,再拿些柿核状糯米点心、开心果等下酒物和要补充的生活用品放到购物筐里。然后站着读了一会儿周刊杂志。
若槻提着自选商店的塑料袋返回公寓时,已是2时27分。
玄关前放着一辆出来时没有见过的自行车。是装有购物前筐的那种型号,可能是主人懒吧,车子要多脏有多脏。从链条到脚蹬、辐条、轮圈等。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尘垢,漆黑。
一贯精心保养自行车的若槻一眼看去,便产生不快之感。不过这模样倒有个好处,就是不锁车随处停,也绝对没有人偷。
只差一步,没赶上电梯。若槻决定偶尔也运动运动,走上七楼去。
他甩开膀臂跑着上楼。不仅要活动大腿筋骨,连腹肌、背肌等躯干的肌肉也要均衡地得到锻炼。
可是,才上到二层,意外地脚沉起来。心脏剧烈悸动,额头大汗淋漓。近来运动不足,体重只增不减,仅这种程度的运动便有如此反应,实在太惨了。
过了三楼,听见上面有电梯停顿的声音。大概是五楼吧。其后隐约传来走楼梯的脚步声,若槻心头一怔。
这栋公寓的电梯各层均停,平时几乎没有使用楼梯的人。而且,搭了电梯却中途下来走楼梯,令人费解。
若槻自然而然地放缓了脚步。过了一会,他不再弄出脚步声,专注倾听上面传来的脚步声。来到六七层间的转弯平台,上面的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缓慢的\拖着一条腿似的走法。那声音在空旷的水泥混凝土空间里回响,传人他的耳鼓。
这脚步声似曾相识,听来就好像一种节拍似的。令人想到某种蜘蛛悄悄挨近猎物时忽前忽后的动作……
若槻恍然大悟,停下脚步。
在五楼下电梯,走上七楼,不正是接近猎物的一种举动吗?这是为了避开直接在七楼下电梯时与目标相遇的危险。
从平台悄悄向上窥探,发出脚步声的人正好从楼梯步向走廊。若槻蹑足上至七层楼梯。现在可以在近距离听见那个脚步声了。
确曾听过这脚步声。
从楼梯的阴暗处悄悄探出脑袋去张望七楼走廊。露一下头便缩回,但仅此已经足够。
一点不错……正是菰田幸子。
那背影曾经见过。用橡皮筋随意扎起的硬发。上下一般粗的身躯包在品味甚差的绛紫色连衣裙里,手里提一个保险外务员拎着跑街的手袋。
走路时左脚稍微拖曳一下,是在支社或医院见面时已留意到的她的习惯。从前可能伤过脚。
数一下她的步数,大致可猜出她已走到哪里。脚步声正好停在第五个门前一一若槻的房间前。
她想干什么?按通话器吗?或者……若槻心跳加速。突然破窗而入?
然而,紧跟着传过来的声响,与他的预测完全相反。
是“咔哒咔哒”塞钥匙进锁孔的声音。
怎么可能?若槻愕然,大气不敢出。太蠢了吧?不可能打开的。
然而,锁芯轻巧地转动了。螺杆缩回时的金属声音,简直像开响手枪似的在建筑物中回荡。
为什么?若槻头脑混乱,伫立不动。
为什么菰田幸子有我房间的钥匙?
其他感觉仿佛都消失了,全神贯注于听觉上。房门打开又关上时,合页发出悲叹声。然后又被锁上了。在锁门的余音未完全消失前,若槻屏息冲下楼梯。仿佛置身噩梦之中。怎么会这样,完全不明白。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现在看来却是完全真实的。
若槻小心翼翼地走真。一楼玄关,抬头仰望公寓楼。夜空中依旧云层低垂,微风吹拂。
不会是错觉。若槻房间原本熄灭的电灯亮了。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上,隐约有个人影。
电灯突然熄灭。
她发觉若槻不在,打算等他回来。
出了公寓,左手边隔二三十米处有个公共电话。他一边留意着七楼的窗户,一边悄无声息地小跑起来。他想拿起听筒,但发觉手里紧紧握着刚才购物的袋子。
将购物袋放在地上,正要拨110,不意脑子里冒出另一个想法。
菰田幸子打算在房间里干什么?
“别干蠢事!”这是他内心的声音。要尽快报警。这里距离太近。耽搁在这里的话,菰田幸子出来时会碰个正着!
然而,若槻往电话里塞人百元硬币之后,按了自己房间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与预想中一样,幸子没有接电话。
电话播放出若槻自己录的主人不在家的提示。
“我现在不在家,有要紧事的话,请在‘哔’一声后……”
若槻决定在录音提示中不报自己的姓名。是出于让不认识的人知道姓名后会有危险的想法。如果打进来的人是熟人朋友,他们听到声音自然明白一。
“哔——”声响过后,按#键和四位数密码。9、6、3、0……黑泽(此四个数字的头一个音合起来即“黑泽”的读音。)。
“没有要事。”是电话机播出的声音。
再按一下9字键,听筒传来“沙——”的声音。这是房间监听功能,传来了自己房间的声音。
若槻认为菰田幸子不会懂得最近电话新开设的功能。即使万一知道留言功能,也只会认为是自外面打回来确认有没有重要事情的。
夹着杂音传过来的,是低吼般的声音和那个独特的脚步声。似乎幸子在黑暗中来回踱步。低吼声时远时近,所以只能听见一部分,但一直没有中断。
“有什么……仇恨”,“人家也得吃饭”,“碍手碍脚”,“饿瘦去吧,胡扯什么”,“保险公司……”,“赚大把钱还那副鬼样”,“大厦”,“在车站前”,“建那么多”,“背后干坏事……”,“那么点钱”,“那蠢蛋”,“胡说八道”,“别说话付钱就完”,“自己拿高工资”,“那臭小子”,“上哪儿去了”,“马上回来”,“给我回来”,“看你回来的时候”,“把你做成肉丝!”……
那声音里所含的愤怒和害人之意已不容怀疑。然而,幸子的声音应该很激昂的,不知何故却异样地单调。因此,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倒像是班胡蜂的羽音。若槻突然觉得光听那声音便足以令人双腿哆嗦。
尖利之物划过天鹅绒似的怪声盖过了幸子的声音。紧接着,突如其来的发狂般的猛烈打砸声连续响起。
若槻着魔似的将听筒按在耳边。大约三分钟过去,在响过什么东西被猛烈打砸的声音之后,“呜——”地电话线断掉了,变成了忙音。
若槻放下听筒,仰望公寓。终于想起应致电警方时,隐约传来的开门锁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竖耳细听,感觉有幸子下楼梯的声音传出。若槻大惊失色,立即隐身到电话机旁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后面。
为什么不马上致电警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若槻对自己的孟浪举动难以置信。如果菰田幸子走出公寓,向这个方向走来……
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当他开始以为刚才听见的声音是错觉时,公寓楼的玄关突然出现了菰田幸子的身影。她将购物袋和车锁塞进车前筐。购物袋里放着一个细长的包。
幸子大动作地蹬动脚踏,缺乏润滑油的自行车“吱吱咯咯”地叫起来。若槻六神无主地猜想她会不会到这边来,还好,她走的是相反方向,朝西去了。
过十字路口时,自行车的刹车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听来仿佛是笑声。若槻见幸子的身影已完全消失,才冲人公寓,乘电梯回自己房间。
门锁开着,若槻进入漆黑的房间。他条件反射似的要去开灯,又觉危险而住手。如果幸子中途回望公寓楼,发觉这边亮了灯,可能会卷土重来。
找出放在玄关旁的备用手电筒,照射房内。在变形的同心圆光线中,显示出的惨状较想像中更甚。餐具柜中的玻璃器皿、空调机、①机、电视机等电器产品,所有一切都砸了个稀烂。甚至窗帘、挂历、吊挂着的西服、床上的枕头等,都被利刃割得四分五裂。
幸子果然是携凶器而来。若槻再次竦然。今晚到自选商店购物完全出于偶然。如果一直待在房间里,此刻一定已像金石的尸体一样,被千刀万剐了。
而且,在漆黑的房间里,仅仅几分钟之间,已破坏得如此彻底。
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拾起来用手电筒一照,是个一分为二的水晶玻璃相架。是装今年春天到天桥立(天桥立:位于京都府宫津市的日本著名风景区。)时拍的纪念照片的。只存胸部以上的阿惠在向他微笑。
突然,仿佛冰水顺脊背流下。
菰田幸子为何持有自己房间的钥匙?同时有此钥匙的不是只有阿惠一个人吗?
若槻伸手去摸电话,但摸到的只是断了线的塑料残骸。
他猛然醒悟,飞奔出屋。搭电梯时急得直跺脚。
电梯在一层开了门,若槻全速冲向公用电话。从钱包里抓出的部分硬币掉在地上蹦跳着。他将几枚硬币塞人投币口,急不可耐地按了电话号码。
快接电话……求求你在房间里。
用祈求般的心情等待着,响起了接通的声音。
“哎,阿惠!是我……”
“我是黑泽。现在我外出了,请在‘哔’一声后……”
是阿惠的声音。绝望,他眼前一片漆黑。
“阿惠!是我,若槻。情况紧急。如果你在家里,请立即出来!求你了……”若槻焦灼地一口气说完,但怎么等也不见有反应。他呆呆地放下听筒。阿惠该是不在家里了。但她是不会在这种时间外出的。
这次不再迟疑了,他按了另一串号码。
“你好。110电话。”
“喂喂,我的熟人可能被绑架了!”
“喂喂,请问您是哪一位?”
突然间,时间仿佛停顿了,若槻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他的思考在飞旋。
该怎么说,警察才会接受?没有任何阿惠被菰田幸子绑架的证据。即使拿出另一套钥匙的理由,根据也不充分。说她这个时间不在房间里很可疑,人家只会嗤之以鼻。
该怎么办?对。编一个说法,只要能说动警方就行。
……不,行不通。不能想像光一个电话,就让警方百分之一百地相信自己,去搜查那所黑屋。当然,他们首先会去查核吧。那样太迟了。即使阿惠现在还活着,要杀若槻却未能得逞的菰田幸子,回到家里马上杀害她以解恨的可能性甚大,无论如何要赶在她回去之前把她救出来。
从这里到菰田家约七八公里吧。无论那辆自行车走得多慢,有三十分钟也该到了。幸子离去已有三四分钟。这样一来,只剩二十六七分钟了。
待警方核查情况,负责人认可了,让警车开到现场,一定来不及了。而且,如果他编造的话被看出了哪怕一点儿破绽,就一切都完了。
“喂喂,可以说出您的姓名吗?”
对方的声音变得有点不耐烦。有可能已怀疑这是一个骚扰电话吧。
“我叫若槻慎二,在四条乌丸的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工作。可能被绑架的人是黑泽惠。被监禁的地点有可能是左京区的嵯峨站前一个叫菰田的人的住宅。”
“若槻?这是一件什么……”
警员的声音紧张起来了,可能已明白不是开玩笑的。若槻打断对方,快速地说道:
“现在没有时间说明详情了。搜查一课的松井清巡警部长了解情况。不迅速行动的话,阿惠可能遇害。请现在立即搜查菰田家!”
“哎,等一下!您的电话号码是……”
若槻猛然扣下听筒。一刻也不容迟疑了。幸好摩托车钥匙和公寓门钥匙扣在同一个钥匙包内。他赶到后面的停车场,将SRl25的点火钥匙插入,按下发动钮。发动机发出有力的吼声。
从御池道过十字路口,沿着右边的二条城转入小路。这个时间路上人车稀少。若放开速度的话,五六分钟即可抵达黑屋。
但绝对不能因超速被警察逮住。衬衣加牛仔裤,光脚穿旅游鞋,且没有头盔,这模样很可能被人误认做“暴走族”(暴走族:骑着没有消音器的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驰的年轻人。又译“飞车党”。)。
途中留意着菰田幸子的身影。没有。早已超越了当然好,对方也可能在某处拐人了小巷子吧。
通过丸太町道时,雨点落在脖颈上。一段时间以来天气阴晴不定,此刻终于下起来了。老天爷,先别下吧。再忍一下就行。只需等个五分钟。
水滴渐渐让路面变成黑色。
此刻若发生交通事故,阿惠就永远回不来了。若槻告诫自己:不甘坐视阿惠毙命吗?那就小心吧。集中全部精力,要快而且安全。
可是,说不定阿惠已经遇害了……即使极力不去想,最坏的可能性仍闪现脑中。耳朵深处,刚听过的可怕声音活生生地再现了。
“把你做成肉丝!”
若槻拼命排除这个念头。
以菰田幸子的习性而言,可能不会立即杀害被绑架的人。金石的遭遇不也是这样吗?他被监禁了相当长时间,经过难以忍受的拷问后才被折磨死。若阿惠被抓的话,应是今天吧,不会那么快被杀的。
“然而,刚才菰田幸子到公寓来,很显然是要当场杀我。”心里冒出另一个声音在反驳。只用自行车是不可能将人绑架走的。完全是要取我性命的吧?
要是那样的话,阿惠她……
违章停车的货车后部眼看着逼近来。一边急刹一边倾侧摩托车。于是,轮胎打滑起来,几乎失去平衡。
心猛地一沉,调整姿势拼命去平衡,才没有翻倒。
路面有点湿,似乎晃得厉害。对了,自从购了这辆摩托以来,一次也没有更换过轮胎,可能已磨得光滑了。想过要换,但一忙起来,就还是老样子。
会因意外送命吗?
幸好雨势没有增大,摩托车顺利地奔驰。
向前再左转,出到渡月桥一带。若槻在窄路上向左拐,路宽仅容一车通过。路灯稀少,四周一片漆黑。
不久,穿越JR和京福电铁后,来到一条曾经经过的路。若槻让摩托车慢驶。
突然呈现在眼前的黑屋,以晦暗的夜空为背景,构成一个不祥的剪影,四周悄无声息。踏足此地,是自被菰田重德叫来后第二次,而气氛比白天更可怖。通过它的前面,在约四十米外停下摩托,关闭发动机。看手表。是2时42分。出发后花了六分钟,应比骑自行车的菰田幸子领先二十分钟。
试推推门,纹丝不动,若槻沿黑屋的围墙步行,寻找可以进入的地方。
侧面通往小路处竖立着一根电线杆,爬上去该能翻过围墙,下去后应是菰田家的院子。
若槻想起菰田重德养的小狗群。可能会狂吠起来。不过,即便邻居报警,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说不定正好呢。
若槻踩着电线杆旁横出的铁条往上爬,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侵入私宅。而且会加上损坏物品吧。好一个刑事犯。
如果阿惠被菰田幸子绑架只是自我臆测,弄不好要丢饭碗。即使公司有人情味只给个严重警告,人事记录上的一行记录,将永远横亘在他的前程上。
管它呢。若槻从电线杆伸手到围墙上,移过重心。与阿惠的性命相比,那些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
此时,他注意到完全没有狗吠声。黑屋一片寂静。
怎么回事?以狗的敏锐嗅觉,若槻的气味应该早早就被嗅到了。
若槻好不容易过了墙头,两手攀墙吊下身体,然后跃下。
因落人齐腰的茂盛的草丛中,所以几乎没有感觉到坠下的冲击。一瞬间,大群蚊子向他脸上袭来。若槻一边紧闭嘴巴挥舞双手,一边拨开草往前走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缝里露出了月牙。月光下的庭院已荒废,没有整理过的痕迹。近套廊的一侧虽割掉了杂草,露出学校校园里常见的那种土,但被刚才下的雨化成了泥浆地。
看来是没有狗了。被幸子处理掉了?无论如何,倒是松了一口气。
幸运的是木板套窗没有关。可是,玻璃窗上了锁。若槻脱下一只旅游鞋抵在玻璃窗上,用拳头在上面小心叩击。
头一两次劲太小。第三下玻璃碎了,刺激神经的爆裂声响彻四周。
可能有附近的人听见吧。若槻穿上旅游鞋,急忙将手伸人破洞里,拉开棒状插销。
大拇指根部一阵锐痛。是缩回手时被碎玻璃割破了。
从牛仔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扎住伤口,在夜色下也能看出手帕一下便染成了黑色。然而,不能再在此地耽搁。
若槻打开玻璃窗,来到走廊。
地板在旅游鞋下发出吱吱声。从刚才起,心跳得厉害。尽管他处于亢奋状态,鼻腔仍可清楚地辨出那种独特的异臭。
走廊尽头的拉门打开着。
菰田重德曾带他去过的那间客厅一片漆黑。他告诫自己不要去开灯。家中的灯光从很远处也能看见。幸子回家时,立即就会发现有侵入者,那就不妙了。现在很后悔当初慌慌张张地冲出门。至少应带上手电筒,和某种可用做防身武器的东西。
拉门打开着,从玻璃窗射人苍白的月光。眼睛已习惯黑暗了,月光虽朦朦胧胧,他仍能看得见东西。
客厅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知何故,异臭似乎比上次更强烈。是潮湿之故?
若槻的目光被右边拉门所吸引。那里面是菰田和也的学习室。
是打开拉门看见吊死的尸体的地方……
至今仍真切地觉得那里吊着一具尸体似的。
若槻与涌上心头的恐惧搏斗着。
但胡思乱想仍不能从脑海中挥去。非但如此,拉门后的尸体还变得越来越真切似的。莫非那阴暗的房间一直在等待他再次造访?
然而,一想起阿惠,他便清醒过来。他鼓起勇气,将受伤的手伸到拉门把手上,轻轻拉开。
门槛上发出木头拖过的声音。
视野里映现一个巨大的影子。
他吓了一跳,其实只是榻榻米上乱堆着的家具而已。
若槻进入房间,月光使走廊一侧的隔扇微微发亮,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大桌子、四脚椅、衣橱、藤椅等。菰田和也的房间改成了杂物间?
若槻看看手表,有绿色夜光涂料的针指向凌晨2时46分。来到黑屋后已过了四分钟。距幸子返回只剩下十五六分钟了。
打开学习室往里的拉门,一瞬间若槻喉头一紧闭住了气,比上次还要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将绑了手帕的右手捂在嘴上,踏上漆黑的小走廊。月光已到不了这里。几乎要用手摸索着前进。似乎每向前一步,异臭便更严重。
走廊尽头有个百叶窗。紧张中打开一看,只是个储物室。里面行李、木箱之类堆至天花板,只留下一点点空间。
这次拉开了手边的门。这是个比客厅更大的房间。约有十五席大吧。似乎恶臭味就是从这个房间飘过来的。
透过黑暗观察,似乎是厨房,窗旁有洗手盆,沿壁并立着食具柜和电冰箱。
若槻注意到房中间有个与厨房不协调的大铁笼子。是关大狗用的吗?那大小也能勉强关得下人的。
他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唤起了遥远的记忆中的某些东西。空的笼子……
他感觉自己要想起某件重大事情了。
然而,此刻没有从容回忆的时间了。
这时,若槻注意到木地板的一部分与周围的颜色不同。
有两席大小一块地方黑得像泼了墨。黑暗中,只那一部分,像是落下的阴影。凝神细看,那一块像是没有了木地板。
房间后面堆放了木地板似的东西。旁边靠墙放了把大铁锹。似乎锹刃上有黑黑的污泥。
若槻靠近掀了木地板的地方,往里头窥探。地板高出地面四五十厘米,但让人吃惊的是,里面挖了一个深坑。
若槻拿铁锹去探坑的深度,没有触到底部。因身体差点失去平衡,他手一滑,铁锹坠落坑中,瞬间便传来一声钝响。深度可能是两三米。
从漆黑的底部升腾起呛人的腐臭。
若槻在食具柜的抽屉里摸索,找到了一盒火柴。想擦亮火柴,但手在抖,擦不着。一连折断了四根火柴,第五根才擦着。
护着燃起的火柴去观察洞底。光照到洞底只一瞬间,但看见铁锹之下,有褐色土袋子似的东西堆放着。火柴熄灭了。
再次擦着火柴。看见了洞底堆放着的动物的头和四肢。
令人作呕。火柴烧到了他的手指。脱手时火光一亮,照出了几只小狗的尸体,然后一切就被黑暗吞没了。
若槻站起来,再擦着几支火柴环照房中。地上到处有干了的血迹,还留有人的足迹似的东西。他看见有一处地方血迹尤其明显。
仔细一看,那是拖过什么东西似的痕迹,上部延续到嵌玻璃的木制间隔门下。
门后有什么?
他把手伸向拉门。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一种甜丝丝、带铁锈味的臭气笼罩了他。与装有猫头的尼龙袋所发出的臭味相同。强烈的腥气似乎要渗入他的毛孔之中。那既是生命的臭味,也是死亡的臭味。
那里是个大洗澡间。右边有个盖上木盖的大浴缸,左边是两个相连的淋浴亭。瓷砖已掉了大半,到处粘着血痕似的污迹。裸露的部分和瓷砖接缝处都是漆黑的。若槻终于悟到笼罩整座邸宅的异臭的真相。
他目击了进行阴惨杀戮的现场。而且还不止做过一两次吧。旧血干了又多次覆以新血所酿成的臭气,一定已渗透了整座房子。加上与其他臭味一一垃圾或动物性香水的臭味等混在一起,使臭味的真正原因不能明了。
正面的高处有一扇采光的小窗。从那里,外面的月光透过磨砂玻璃射进来。
正面墙壁有个小小的人影。这人影向这边伸腿坐着。因为逆光,只能看见上半身的黑色剪影。若槻着了魔似的迈步向前。
再次擦着火柴。慢慢接近,逐渐看出是个靠着墙壁的人,此人虽有古希腊人体躯干雕像似的身子和腿,却没有了头和双臂。
这是……阿惠吗?
让人几乎发狂的恐惧,令若槻像打摆子似的颤抖不已。
手中的火光熄灭了。机械地再擦着一支。完全感觉不到烧灼的疼痛。
木桩似的人体旁边,一个圆形物体安置在浴室的瓷砖上,仿佛向着这边。若槻将晃动的火光靠近过去。
那是一个与身体分离了的人头,虽然削去了两耳和鼻子,但明确无误地看清了,是三善的首级。
他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长气。
剪运动头的脑袋。因为已流干了血,饱经日晒的脸变成了湿报纸的颜色。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球,像患了白内障般混浊。
人头清楚地显示了三善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遭遇了什么,那表情因无法想像的痛苦而扭曲了。
人头旁边,随意丢弃着加工金属用的生锈的大线锯,和从肩关节切断的双臂。
若槻皮肤发痒,汗毛倒竖。说不定三善的手脚是活着时被菰田幸子切断的?
他想起了一种萤火虫幼虫的行为。
手中的橙色火焰闪过一下之后就变小了,留下发绿的余光慢慢地熄灭了。
在充满诗意的美丽的光的背后,萤火虫是极狰狞的肉食性昆虫。若槻连它的手段也知道:发光不仅能吸引异性,还能模拟其他种类的雌性的发光方式,捕食被骗来的雄性。
萤火虫某些种类的幼虫,除吃黑螺等贝类外,还以蚯蚓、香延虫等为食。
捕食远比自己体型大的香延虫的那种萤火虫幼虫,会将麻痹性毒液注入对方身体,令其不能动弹,再将捕到的食物一段段分离,吃掉。
猎物还活生生的时候……
头脑中掠过三善贴在小公文箱内盖上的妻子的照片。
这时,他听见近旁有东西动的声音。
他屏住气,慢慢回头望去。声音似乎出自盖着的浴缸。若槻边颤抖着,一边屏息倾听。
听见了,里面再次轻微地传出扭动身躯的声音。他伸手抓住木板盖,一咬牙掀开。
一声压抑的惊叫。若槻大吃一惊。
是阿惠。她还活着。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汹涌奔流。阿惠好像不知道是若槻,拼命动弹以躲避他。全裸的她,手脚勒了好几道白色尼龙绳。双手绑在背后,与后屈的双脚捆在一起,所以连起身也不可能。嘴巴被胶布封住,腮部鼓起,可能塞了布团。幸好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
“阿惠!是我!”
若槻伸手过去,阿惠越发拼命要躲。过度的恐惧使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若槻跨人浴缸,双臂抱紧阿惠。她最初疯狂地挣扎,但渐渐平静下来了。似乎终于回忆起靠着若槻胸脯的感觉。
“不要紧了。我现在来救你。”
照这样子可逃不掉。若槻想为她松绑,但打得太紧的尼龙绳结很不易解开。
“等一下。”
若槻出了浴缸,取来三善尸体旁的线锯。
阿惠见了线锯,再度陷于惊慌,猛力挣扎起来。
“没事没事,用来割绳子的。不用怕……一挣扎就不行了!”
若槻想用线锯切断捆绑阿惠脚腕的尼龙绳。因为锯齿太细,很难弄断尼龙纤维。用力猛些可能行,但在黑暗之中,阿惠又动来动去,弄伤她身体的危险性甚大。
耐着性子使用线锯,阿惠的脚终于松开了。
猛一醒悟,若槻看看手表,2时52分,似乎割绳花掉太多时间了。预计菰田幸子到家的时刻只剩下十分钟。考虑到计算不是十分准确,实际上可能几乎没有富余的时间了。
“就这样逃吧。手腕和封口稍后再解。不快点的话,那女人要回来了……”
若槻抱起阿惠要她站立起来。她的手仍绑在背后。但又不能全裸着到外面去。他脱下衬衣,从上盖住阿惠。因为是大号衬衣,拉拉下摆,大概有迷你裙那么长。
阿惠尚未从打击中缓过气来,她双目无神,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若槻决定先背她到能走的地方。
返回黑暗的走廊,来到客厅前。此时,从玄关方面传来声响。
若槻一惊,停住了。岂有此理……太快了。但愿是听错了吧。
“哗啦哗啦”,是玄关的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
她回来了……
若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一人此屋,应马上开灯寻找阿惠,尽量弄出巨大的声响,让附近的人报警。那样的话,可能此刻他和阿惠已安坐警车中了。
若槻明白现已进退失据了。那女人持有利刃。徒手实在无法对付。
不过,突然袭击的话……
突然袭击,不给她亮出利刃的机会,或可成事?
若槻打算放下背上的阿惠。
套廊的走道“啪”地亮了灯。光线直照到若槻他们站着的地方。他感到目眩,用力眨巴眼睛。
来了……菰田幸子从走廊木地板上过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该怎么办?搏斗吗?或者……
脚步声一下子停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若槻猛然醒悟:是察觉有人从院子里进入的痕迹了吧?
没有时间来掩盖这些。玻璃被打破,旅游鞋会在走廊留下泥印。被察觉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她似乎还意识到侵入者仍留在家中——对面突然悄无声息。
若槻调整一下背人的姿势,悄悄地从走廊后退。暂且避向厨房那边。
“坏了!”若槻后悔不迭。刚才那把铁锹,要不是把它丢进坑中,是足以让它发挥武器的效用的。
但他没有勇气跳人深坑中取出铁锹。那么深,没有梯子不知能否爬上来。
若槻从厨房前走过,打开了走廊尽头能勉强容纳两人的储物室的门。
他想先将阿惠放进去,但她不愿被放进狭窄的地方,脚下蹬踢着表示反对。
若槻用力抱起她,倒退着进入储物室。悄悄关上门,可以从门缝里观察光线透过的走廊。
“吱——”这是摩擦门槛发出的声音。
接着,“哗啦”一声,隔扇被拉开。客厅透射过来的光线窄长地投在走廊和墙壁上。
当中有一个影子在不断伸长。
菰田幸子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一边慢慢从走廊里出来。
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细微表情,但她全身散发着非同寻常的杀气。
她右手握一把巨型厨刀。若槻为之瞠目。那把刀的刃足足比普通厨刀长一倍。大小与山刀几乎相同。
若槻以前见过一次大致相同的厨刀。正好一年之前,即去年祇园祭的宵山之夜,若槻与外务次长等支社同事一起上高级饭店时,柜台里的厨师用来砍海鳗骨的,不就是这种刀吗?
砍刀反射着客厅射来的灯光,亮晃晃的。
不一会儿,菰田幸子慢慢走过来。随着她走近,那种没有人性的狰狞面目显得更加可怕。鼻头上堆起皱纹,从翘起的上唇下面,怪异地突出动物般的黄色大板牙。
最令人生畏的是那双眼睛。这双眼之前一直是半睡似的眯着,平时不太引入注意,其实菰田幸子的黑眸极其小,是上下左右看得见眼白的“四白眼”。
菰田幸子瞪着异样的眼睛,逼近过来。
若槻体验着全身血液冷凝般的感觉。
那是兔子在洞穴中等待捕食者接近的感觉。
他担心自己的眼球可能会反光而被发现,一边极力眯着眼,一边盯着对方步步靠近。
看样子幸子此刻留神的是厨房,而不是储物室。她抬起垂着的右手,紧握着沉重的砍海鳗骨的砍刀,摆好架势,伸出左手去开厨房的电灯。
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窥探里面的动静。一副小心翼翼、迟疑不决的模样。然后,她似乎终于相信没有埋伏了,迅速走人里面。
似乎发现浴室门开着,菰田幸子马上脚步慌乱地从厨房出来。储物室这边她看也不看。
“太好了!”若槻心想,“如果她认为我们已经逃走了的话,只要她离开这里,总能找到逃离的机会。”
菰田幸子慢慢地返回客厅那边。
若槻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抱阿惠的手腕失去了力气。阿惠的身体几乎滑落。他吃了一惊,危急中重新抱紧的瞬间,发自阿惠喉咙深处的“唔”的一声,敲打着若槻的耳鼓。
这声音是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然而,菰田幸子像被人从背后枪击似的快速回过头来。
若槻绝望了,他不知该怎么办。连自己进入储物室也是失策。阿惠的身体成了阻碍,对手靠近时,开门出击也不可能了。
万事皆休……
幸子“咚、咚”地踏响木地板。是想迫使藏身的人再次发出声音?
幸子窥探了好一会儿,似乎确信储物室藏着人。她向着这边笔直地走过来,以她拖曳左脚的独特步伐……
若槻抱紧了阿惠。
在走廊的中间位置,幸子突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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