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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吊影 - 贵志佑介

_7 贵志佑介(日)
若槻拨开刑警的手,冲到房间一角的洗手池呕吐起来。
胃液猛然刺激着鼻孔。直到把面包片和咖啡残渣都吐净了,胃部的痉挛才停止。
“真没办法。在那儿呕吐,会堵排水管哩。”
听了松井的话,若槻这才醒悟这是对前不久让松井没面子的报复。要是这样,更不能开溜。
“对不起了……松井先生电话中说来认一下人,还以为是一张保持原样的脸。”
若槻二边用手帕抹嘴角,一边拼命装出平静的样子。
“我再看一次好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行吗?”
“可以。早餐已经都没有了嘛。”
松井有点刮目相看似的望望若槻,再次掀开盖布。
若槻手捂着嘴,抬头眯眼,俯视台上摆放着的物体。
刚才一眼望去,已觉得大概是了。但脸孔被破坏得如此彻底,还不是很有把握。
“如果里边的牙齿还有,也看一下。”
这回松井就老大不情愿了。但他还是默默地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尸体的颚部。
像坏了的合页似的残颚轻易就弄开了。似乎尸体已经过了死后僵硬期。
门牙及犬齿已完全消失,但右上颚的小臼齿还留着。若槻确认那上面镶着金。
不出所料啊……
“对不起,还有一个地方。我要看看左手腕。”
“有眉目吗?”
松井的表情变得充满期待,他掀开尸体一旁的布。手腕从根部整齐切断,手掌向上放在胴体旁边。
“手脚弄得四分五裂了。是左手吗?”
松井拿起遗体苍白的左手让他看。手腕活生生似的弯垂着。若槻看见了桡骨前端那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位置和大小均与记忆中的一致。
“我知道了。……可以了。”
若槻闭上眼睛。虽然刚刚才呕吐过,但胸腹又难受起来了。
“那……他是谁……这个人?”
松井急不可耐地问。
“是金石克己先生……母校的心理学教师。”
“请到上面具体谈谈。”
松井双目像看见猎物的猫一样发亮。
若槻回到公寓,立即锁上门。走廊里回荡着响亮的关门声。
不久前,自己在家时还跟读书时一样,门多是敞开着。不知何时起就有了认真锁门的习惯。
急匆匆打开电冰箱,取出五百毫升罐装的啤酒,直接就着铝罐喝。冰凉的液体流人食道,感觉到灼烧般的胃部冷却下来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突然担心起来,认真检查了一下对着公寓走道的厨房小窗是否锁好了。
除了原有的半月形锁具之外,再上下加两把螺栓式锁,都锁上了。有一晚,他曾做了个不祥的梦:菰田重德划破玻璃,开锁进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在上班前跑到附近的五金店去买锁具回来。
稍后冷静地想一想,明白那玻璃上还有铁栅,不开锁不可能轻易进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类似被害妄想的举动很丢脸,很蠢。若槻脱下西服扔在床上,松开领带后面桌而坐。
他尚未从目击金石惨不忍睹的遗体的打击中缓过气来。
松井警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从营养状态、小伤痕的愈合状态来看,他应当被监禁了一周至十天以上。其间只给水喝,一直受着严刑拷打。”
他将啤酒一饮而尽。
“活着时受的伤,和死后弄成的伤,从活体反应即可区别。包括手足被残在内,几乎所有的伤都是活着期间受的。
“凶器是刃长四十五厘米以上的利刃。毫无疑问是日本刀。罪犯较大可能与职业杀手有关系。背部、腹部、手足内侧的皮肤上,有仅隔数毫米的小割痕。人类的痛感神经几乎都分布在皮肤的表面,罪犯是懂得才这么干的。承受者肯定痛苦得如下地狱……”
金石生前的身影叠印在眼前。自己不欣赏他对人类过于冷峻的看法,对他身为同性恋者也有反感,但是,对方毕竟担心着自己的安全。
总而言之,最近与自己有来往的人被极残忍地害死,只能认为是一场噩梦。
那么,究竟是谁要这样对付金石呢?无论多么不愿意去想,也是一个无法避开的问题。
绝对是那个家伙,头脑中有个声音在说。金石对把菰田作为研究对象显示了强烈的兴趣。
未加防备地接近那家伙,结果身陷囹圄,落到被千刀万剐的地步。
然而,菰田重德为何非要做得这么绝呢?尽管说他有病态般的报复心,但可以说,他没有必要送来小猫的脑袋,杀人就更愚蠢。
而且,发现尸体的情况也令人费解。据说是随意扔在桂川河滩上的。尽管那里不如渡月桥附近来往的人多,但也很容易被人发现,只能说是有意这样做的。
还有把自己的名片丟在附近。
这里头也有警告之意?
如果是,又是为什么?
思绪又返回到出发点。
理顺一下吧。为何认定菰田重德是“白”的?因为警方确认他不在场。而之所以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家伙是“黑”的印象,是因为在那房间里,菰田重德面对尸体却在窥探自己。那会不会只是一个错觉?
自事发以来已过了两个月,其间那一幕好几次忆起,并且出现在梦境中。印象不但没有减弱,可以说,反而变得更加鲜明。
可是。那些真的是事件原本的印象吗?
若槻心中产生了小小的疑问,他深知人的记忆有时是靠不住的。就本次事件而言,可能是事后每当回想起来时,都自以为是地加入了创作成分,以致渐次向某一个方面扭曲了记忆。
说不定自己现在所拼接的对事件的印象,大部分是自己捏造出来的。
……不,不对,仅仅就那一点,还是有信心的。自己的视线从菰田和也尸体移到重德身上时感到了震动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逻辑推理碰了壁。他突然想起阿惠以前说的话。
“当逻辑和感情来回转圈时,应当相信直觉或感觉那一方。”
一点不错。那么就从那里出发试一试。按照直感的话,菰田重德是“黑”的。
可是松井警官说菰田重德有不在场的铁证。完全骗过警方眼睛的伪装手法,在现实中是可能的吗?
若槻努力思索了好一会儿,但思绪又撞上了暗礁,从那里出发依然进退维谷。
他茫然地望着书的封面。现在读这种书可能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但是,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一件可以干的事。
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扫视着众多罪犯挖空心思诈骗了人寿保险的故事。读着读着,他渐渐被书的内容吸引住了。当他从冰箱取出第二罐啤酒时,精神已集中在书上。他给平时极少去碰的香烟点着火,将空罐当做烟灰缸,专心地追逐着文字。
“保险金犯罪”是笼统的说法,其实范围甚广。有为保险金杀人的,有为保险金自杀的,有包括杀害替身在内的制造的死亡事故等,除此之外,还有保险合同本身存在的欺诈因素等等。
其中,作为经典案例列举的“谷物商AM事件”,一下子吸引了若槻。
确切的时间地点不详,似乎是19世纪8。年代发生在欧洲的事件。一清早,在桥中央发现谷物商AM右耳后受贯通性枪伤毙命。除钱袋失踪外,手表被扯去。从情况来看怀疑是抢劫杀人案。和AM同住一间旅馆的男子被作为嫌疑犯逮捕,但该男子否认作案。
该男子嫌疑甚大,但预审法官偶然发现桥的栏杆上,有处小小的新的损伤。河底打捞的结果,找到了一条结实的绳子,它一端绑着大石头,另一端绑着手枪。也就是说,谷物商AM往栏杆外放下石头,用另一端的手枪击中自己的头部后,石头的重量会把手枪扯落到河里。
事后经调查,弄清了AM因濒临破产,为家人着想购买了高额的人寿保险,因为自杀属责任免除,便设圈套制造了他杀的假象。
简直就是一桩把推理小说付诸实施的案件,书上还附带说,事后柯南·道尔听说了此事,写成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中的著名短篇《索阿桥》。若槻脑海里浮现出古典的箴言:事实比小说还要出奇。因为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案件都是可能的。
这是“伪装成他杀的保险金自杀案”,但如果菰田重德杀害了和也的话,就正好与之相反,是“伪装成自杀的保险金杀人案”了。这样的例子现实中有多少呢?
翻一下书,还是以前的统计数字,警察厅根据伪装方法,将1978年至1985年的保险金杀人案分类列成表格。
根据这个表,在总数六十八件之中,占第一位的是“伪装成第三者行凶的杀人事件”,有二十五宗。其次是“伪装成交通事故死亡”,有二十三宗。“伪装成其他事故死亡”,有十八宗,其中伪装溺死的七宗;煤气中毒死亡和失火烧死的各四宗;伪装成坠落死亡的三宗。还有不能断定是用了何种方法的“伪装自然死亡”的有两宗。
也就是说,出人意料的是,伪装自杀的竟然一宗也没有。作为一般的死因,自杀极普遍,杀人则极少。然而,书中所列的伪装方法则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首先会有一个解释:列出的六十八宗案件不够全面,可能因此未能包括在内。另外,因为这纯粹是已侦破的案例统计,所以可能在犯罪手法十分巧妙的未侦破的案件中,有不少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
若槻转念又想,可能在保险金杀人案之中,原本伪装成自杀的例子就少。虽有期限存在,自杀的责任免除仍是一道关,另外,可能将杀人弄成自杀的样子,实际比想像中的要困难。
看具体例子。外国某医生的妻子为奇异的自杀欲望所烦恼,去看精神科医生,丈夫却为妻子投了高额人寿保险,然后以催眠术诱其自杀。事件被揭发。这是极少见的事例。
此外,1980年发生过“伪装自杀的杀害前任社长事件”。此案不知何故,为前面提及的警察厅统计所遗漏。
两名快倒闭的公司的干部,见前任社长以公司为受益人投了二亿日元保险,便将他灌醉后勒死,伪装成在树上上吊自杀。不过警方对死因有怀疑,展开搜查,随即破案。
若槻心想,恐怕就是从缢死和勒死时,颜面充血和索沟等区别之处看出破绽的吧。菰田重德是怎么解决这些难题的呢?
他的想法严重动摇了。菰田重德可能是“白”的。
假定菰田工作后归来,偶然地发现了和也上吊的尸体。但是,他有因“切指族”事件被捕的前科,会不会因为害怕被警察怀疑,特地叫若槻来,让若槻成为第一发现者呢?
菰田重德打电话到支社是下午l点半,菰田和也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上午10时至正午之间,所以这样考虑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吧。
且慢。要是这样,砍猫头又是何意?如果菰田重德是“白”的,他要做到这个地步干吗?而且菰田和也的保险金也拿到手了。要说导火索的话,只能考虑那封寄给菰田幸子的信了。
那样做,不就是警告我别多管闲事吗?若如此,菰田和也还是被杀的。还有金石也是。
可如果重德不是罪犯……
翻动书页之中,手指无意中停在某一页上。读出条目名:“毒死亲子事件(蒂尔托曼夫人事件),1951年,西德。”
粗略扫过事件的概要。
1950年6月,埃尔弗雷德。蒂尔托曼的丈夫克尔托投了五万马克的人寿保险,另附带灾害特约。除此之外他还投了很多保险,受益人均为妻子。同年9月,克尔托死亡。
1951年2月,埃尔弗雷德同时在三家人寿保险公司为儿子马丁投保。当时西德有规定,限制未满十四岁儿童死亡的保险金,但因为埃尔弗雷德强烈要求若马丁在十四岁前死亡,也要领取全额保险金,外务员觉得很奇怪。
1951年3月,马丁迎来十四岁生日,然后在6月份死亡。埃尔弗雷德在葬礼上以帕拭泪,扮演成一个悲痛的母亲,但最终事发。原来她是用铅溶液冒充药要马丁喝下……
突然,若槻脑海里冒出了金石说的话,仿佛他游荡在这个世界的魂魄往若槻身上注入了灵感。
“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
脑海中火花一闪。自己做了一个完全错误的估计?若槻怀疑菰田重德带有先人之见,这是因为和也是幸子带来的孩子。然而,如果妻子幸子是罪犯呢?
在孩子被害的人寿保险方面,“杀害继子”的案例占压倒性多数,这一点可能成了固定不变的观念。根本没有想过母亲会杀害亲生儿子。
然而,这样的案件除了蒂尔托曼夫人之外,现实中不也发生过好几宗吗?枪击妨碍自己再婚的子女,沉尸湖底;放在浴池里使之无法逃生,然后纵火烧房子……
这样一想,就一切都能解释了。即使重德不可能作案,在幸子方面,时间就很充分了。
若槻脑海里浮现出鲜明的图像。首先,预先在栏间搭好绳子,另一端做个圈套,藏好。其次找个理由把儿子喊过来,让他踏上带小脚轮的椅子,大概说是要取放在高处的某物吧。亲生母亲的吩咐,孩子自然毫不怀疑地照做。可能换了菰田重德便做不到了吧?
幸子从背后迅速地往孩子脖上套绳圈。椅子有脚轮,轻易就可以踢开。颈脖被勒住,孩子几乎在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自然无从挣扎。
若槻无意识地摸摸手臂,没有开冷气空调,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要自己相信这个想法,感情上还是有抵触的。
他总是联想起自己的母亲。自父亲死后,一直未曾在外工作过的母亲,做了保险外务员,养育兄弟俩。
那情形如同拼死捍卫小猫的母猫。
母亲要保护孩子吧?无论要做出何种牺牲。
可是,若金石的说法是对的,他们对孩子的感情,可能与我们的感受有根本性的区别。充其量不过是昆虫或蜘蛛对自己的卵的感觉罢了。
置身可怖者怀中的婴儿,凭母亲的气味便安然睡去,他以为对方不会猎食自己。
气味……
幸子的香水味以及充满菰田家的异样的恶臭浮现在脑海里。
某些东西如同电光掠过。若槻拿起电话的子机,毫不迟疑地拨了阿惠公寓的号码。为何至今没有觉察?
“你好,我是黑泽。”
铃声响过七次后,传来了阿惠的声音。还未到12点,她似乎已睡下了。小猫事件毕竟打击太大,尚未完全恢复过来。
“喂喂,我是若槻。有点事情非要马上请教不可啦。”
“什么事?”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想起上个月到醍醐研究室去时,醍醐老师说过,‘嗅觉障碍’与感情欠缺者之间有联系。”
“‘究——’?”
“是‘嗅觉障碍’。欠缺闻气味的能力。哎,醍醐老师说过那位F学生就是这样的吧?”
“是说过吧。……不是我专业方面的,记不清了。”
似乎她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了。
“你等一下,我查一下书,会有的。”
传来一阵翻动书架的声音。若槻焦躁地等待着。
“有了……不过,这还不是定论吧。”
“没问题,快说吧。”
“哦——在被诊断为感情欠缺者的罪犯中,常常可见有天生的嗅觉障碍者。”
阿惠以特别夸张的发音读出“感情欠缺者”几个字。
“那是——为什么?”
“……有一种说法认为,因为在婴儿期,不能感觉到母亲的体味和乳味,有可能阻碍了感情的正常发展吧。”
若槻心想,若果真如此,当然在他们为人父母之后,对子女也不能拥有常人的爱了。
当然。也不能反过来说,所有嗅觉障碍者都变成感情欠缺者……
“哎。发生了什么事?”
若槻做了解释,阿惠默然。若槻心想,那想法是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所以也不好勉强。
“那位太太有割腕的伤疤,没提到?”
阿惠的提问让若槻感到意外。
“没提。为什么这么问?”
“感情欠缺者不但对他人,连对自己的性命也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一再自杀未遂。书上有这么说的……不知道是否有参考作用。”
若槻广时语塞。
他想起幸子手腕上的伤疤。碰巧看见了那些伤疤,也是形成他认为她是被害者的先人之见的一个因素,因为他由此认定幸子是想自杀而询问保险金责任免除条款的。
可是,那一次咨询,幸子不是因为自己想死,而是为了伪装和也自杀来杀害自己的儿子?
于是,那位好心肠且自以为是的保险公司的主任,太想打消对方的自杀念头,连留在自己心上最惨痛的精神创伤也吐露了。听了这些话的幸子,想到了把这个好心人推出作为第一发现者……
挂断电话后,若槻仍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儿。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一切还没有超出假设的范围。但是……
突然,电话铃响起。他吓了一跳。自遭到无言电话骚扰以来,他对打入的电话都有几分恐惧。阿惠又想到什么了吗?
深呼吸,稳定一下情绪,再去拿子机。
“喂?”
“喂喂,是若槻先生家吗?”
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了。
“是的。前些时候多谢您的指导。”
“我是醍醐。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已经休息了吗?”
“不,还没睡呢。上次麻烦您了。”
“我刚刚在重读那篇作文。因为有所发现。所以就给你打电话。早打会更好吧。从结论上说,那篇作文所写的梦,还是属异常的。”
这么偶然的巧合。醍醐教授也和自己在同一时间里思考那次事件?
“记得您好像说过,光读《梦》的话,还不能给人感情欠缺的感觉吧?”
“是说过。现在说的不是《梦》这篇,是《秋千的梦》那篇。我终于想起来了,它跟冯。弗兰茨书上说的梦一样。”
玛丽·露伊丝·冯。弗兰茨女士是荣格的高足,据说醍醐则子教授在瑞士的荣格研究所学习时,曾受教于她。
“本应第一次就有所察觉。问题不在于秋千,而在于对秋千的感情性反应。”
“您指哪些方面?”
“把那篇《秋千的梦》从头到尾念一遍,就很清楚了。‘我就坐上秋千摇起来’,‘摇啊摇,越来越快,到了很高’,‘在最高处,我从秋千上掉下来’,‘然后,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
醍醐教授像要若槻思考似的中间留了停顿。
“与《梦》那篇作文比较,就清楚了。这篇只是单纯的动作说明,显示情绪性反应的词一个也没有吧?通篇可说得上是表现感情的,仅有‘变得有趣了’一句而已。”
醍醐教授的声音渐渐注入了兴奋。
“听说过吗?像荣格说的那样,在梦中,天空和大地显示无意识光谱的两极。即使同为无意识,天空属集体无意识的领域,而大地则显示身体的领域。对人类而言,当中剧烈摇摆的,应是极大的焦虑。在两极间游移只感到有趣而没有任何不安,只能说绝对是异常。尤其是最后要坠落到黑暗之中,一般人应感到恐惧。可这个人只说了‘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这就和冯·弗兰茨所分析的梦可谓完全一致了。”
若槻咽下一口唾液。
“那么,冯·弗兰茨女士怎么说?”
“据说是‘此人没有心肝!”’
“没有心肝?”
“冯·弗兰茨所分析的梦,其实是一个著名的杀人惯犯做的。只是没有事先告诉她而已。”
那一晚,若槻仍须借助大量酒精才能人眠。他的意识渐渐进人模糊状态时,窗帘外已开始泛白。
若槻站在巨大的洞窟般的地方。
眼前是硕大无朋的蜘蛛巢。和背景的无边黑暗一样,蜘蛛巢也大得没有界限,到处都看不见支撑点,只是向周围无限地延伸。
若槻心想:啊,又来了。他明白那里是“死亡之国”。曾在昏暗中彷徨的死者,挂在这个蜘蛛巢上,成为食饵。
眼前有东西垂下来。马上就明白那是一具可怜的牺牲者的尸体。
被蜘蛛丝紧紧捆住的死者怨恨地望向这边。那脸型既像哥哥又像菰田和也。因为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生者的意识,但因为要被蜘蛛吃掉,所以必须经过第二次死。似乎是以死者意识来悲叹命运。
蜘蛛巢开始微微颤动,马上又变成大幅度的摇晃,是蜘蛛回来了。
若在以往,噩梦至此便醒来,但现在还没有完。若槻在越来越大的恐惧中等待。一只巨大无比的生物现身了。
那是一只腹部膨胀如大气球、有八条长节肢的生物。巨型蜘蛛……可脑袋不是。是一张鼓腮、极为阴沉的女人脸。像是用雕刻刀刻出的细眼睛。
若槻陷入沉思。这是梦中特有的怪念头的综合,可称之为“蜘蛛女郎”。
蜘蛛女郎悬吊在蛛丝上,在黑暗中轻轻摆动。有一个声音在说:看不出情感的反应。虽在两极间摇摆,但感觉不出任何东西。
蜘蛛女郎把捆扎好的亲儿子的尸体拉了上去,咬住了尸体的颈部。
应已死去的孩子猛然睁开眼。鲜血进流,顺着蜘蛛女郎的嘴角往下滴。
蜘蛛女郎不理会痛得哆嗦的孩子,咂着嘴,撕扯咀嚼着肉,很美味地吞咽。
一个声音传过来: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
没有心肝。
在可怕的进餐中,蜘蛛女郎突然向若槻这边望过来。
极端恐惧之下,若槻狂呼起来。在那一瞬间,立脚之处消失了,他向黑暗中不断地、不断地坠落下去。
醒来时,身在床下。内衣已被汗水湿透。唇干舌燥,恶心头痛。
然而,梦境历历在目。仿佛自己仍置身噩梦之中。
若槻强忍着恶心站起来,看着寝室一角堆得高高的行李捆。其中一捆应是装大学时受阿惠影响而读过的心理学专著的箱子。原以为没有机会再去读它,就这样丢在一边了……
若槻费尽周折才搬下那些行李捆。因为里面都是书。特别沉。而且当初偷懒只在表面写一个“书”字,所以要逐包撕掉封箱胶纸查看。
终于看见了熟悉的白色封底。把行李捆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就是它。若槻找到那本荣格释梦的书,翻阅起来。
若槻终于悟出好几次梦见蜘蛛的理由。
果然如此。所谓“蜘蛛”,一般表示世界、命运、成长和死、破坏和再生等,而在梦中,则是人类集体无意识中,表达母亲形象的原型“太母’的象征。
据荣格分析,“太母”有值得肯定的一面:母亲式的关怀、体贴,女性特有的咒术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和灵性的高扬,救助的本能、冲动,所有的怜恤同情,促进养育、扶持、成长和丰饶的一切东西。它所兼具的黑暗被描写成:一切妁秘密,隐蔽,黑暗,地狱,死亡,吞没,诱惑,危害,命运般不可逃避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等等。
初为掠食人子的恶鬼,后来悔改而变成鬼子母神。这鬼子母神据说正是具备光与影的“太母”本身。
若槻心想,自事件以来,好几次梦见蜘蛛,难道是偶然的吗?莫非是无意识从一开始就觉察罪犯是“母亲”,在向他暗示吗?
他走到洗水盆处,用漱口水漱口。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同死人。
用不凉不热的水龙头里的水洗把脸,慢吞吞换好衣服。一穿上西服,令人不快的热气便沉积在身体周围,纠缠不散。刚托起越野自行车走下狭窄的公寓台阶,便已大汗淋漓。
骑行在御池道上时,清晨的微风吹干了额头上的汗。
至少到昨晚为止,若槻都未察觉到菰田幸于是罪犯。但这也难怪,菰田重德最初给人的印象毕竟太强烈了。
虽说是马后炮,但此刻仔细想想,重德背后总有幸子的影子在晃动。
为了找个第一发现者而指名要若槻上门,只能认为是幸子的主意。她此前和若槻通过电话,知道他的情况。此外,每天同一时刻出现在支社,以此向若槻施压的、极不一般的执拗劲头,看上去与其说是属分裂型性格的菰田重德所为,毋宁说明显属偏执型性格的幸子的做法。还有咬破自己手指的自伤行为,也属于执行幸子命令的无奈之举。这样一来便好理解了。
或许是蹬车使全身血气运行,脑子好像也活了起来。
没错。在K町小学发生的动物被杀、女孩子溺死水塘这些事,原先只认定重德是罪犯,现在可以做完全不同的解释。
逐一杀害毫无抵抗力的小动物的,也是菰田幸子。而她在具有扭曲的攻击性的同时,也同时具备将自己置身嫌疑圈外的狡猾。
对于以猎食他人而生存的人来说,往往具有独特的直觉,能嗅出猎物心灵上的弱点。
菰田幸子一定是以这样的直觉,识别出班上的问题儿童小坂重德,看中他是个胆小软弱、缺乏意志的人。她悄悄接近小坂重德。重德处于被孤立的环境中,对惟一关心他的幸子自然有好感,因此接受了她。对幸子来说,要随心所欲地操纵他,只是小事一桩吧。于是,她刚杀掉小动物,就必让重德出现在笼子附近,让人看见……
假定邻班的女同学之死也是幸子所为,动机可考虑为嫉妒。和自己的境遇比较,这个容姿、家境都占优势,过着幸福生活的少女太可恨了。可能重德对那名少女显示了朦胧的好感,更加剧了她的憎恨心理。
远足时,找个借口把女同学诱到远处。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撒这样的谎轻而易举。然后就把同学推到研钵状的很难爬上来的水塘里。
集体活动时,重德有个喜欢乱走的癖好,也在她的算计中吧。幸子证实重德不在场,并不是庇护他,其实不过是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而已。
若槻很明白自己是在构思故事。一切都只是臆测之上加臆测而已。每一件事情上,别说能证实菰田幸子有罪的东西,连足以怀疑她的证据也丝毫不存在。
到了支社,和年过六旬的白发守卫打过招呼,若彻將越野自行车推到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大厦后面的停车场。他到一层的电梯间,从自动销售机买了咖啡,权充早餐。太阳穴上汗津津的。
总而言之,事件只与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有关,已完全结束。若槻深知,忘掉它是最好的。
不过,在此之前有事要做。只有一件事总让他牵挂。只须简单的操作。做完这件事,从此专注于每天的工作吧。未完的工作堆积如山。
那天整个上午,若槻为严重的宿醉和头痛所苦。从供水室拿来一把小茶壶,倒人冰水,再一杯杯地喝,机械地埋头处理大量文件。
过了11点,文件山处理已告一段落,若槻抬起头。葛西正在柜台那边和一个耳背的老人说话。他耐心细致地解释文件填法的声音,连这边也能听见。环顾周围,正好空出了两台终端电脑。
若槻拿起福利事务所寄来的关于保险内容的文件站起来。
填写了六位家人的姓名、出生年月,附有父母的同意书,大意说合同内容不告知亦可。大概是申请生活保护(日本195。年颁布《生活保护法》,保障穷人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的家庭吧。公司方面必须通过电脑核对合同名单,无此合同的作“没有该项”处理;若有则填写详细内容,以书面形式寄回。
然而,若槻在电脑敲出的第一个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并非六位家人中的任何一个。
“白川幸子”,“昭和26年6月4曰”。
“白川幸子”是菰田幸子第一次结婚时的姓名。想来,“菰田幸子”或“菰田重德”以及“小坂重德”都已经核对过了,而用幸子以前的姓名,则从未检索过。
不出所料,画面上只出现了一个十七年前已失效的合同。看“失效原因”栏,因被保险人死亡,已支付了死亡保险金。被保险人是名叫“义男”的幸子的孩子。
究竟怎么死的?
在人寿保险公司的电脑里,记录了数百万数千万已故保险者的死因,并分了类。
因“白川义男”的保险是旧合同,不能获悉详情,电脑画面上只有死亡代码“497”和事故代码“963”两组数字。
这些代码均以厚生省统计信息部的《疾病、伤害及死因统计分类提要》为依据,由人寿保险的死亡率调查委员会修订的。
若槻很清楚其中的死因代码。他产生了厌恶的预感。
“497”意味着他杀。
若槻立即返回桌面,从抽屉底翻出《事故原因代码手册》。
这本小册子设想了现实中所有可能的死亡事故状况,分类极细。“816:失去操纵力的非冲突性汽车交通事故”及“976:基于法律介入的手段详情不明的伤害”等,而就只有这么一句解释、事情并不明朗的条项也很多。
“845:宇宙飞行事故”及“996:基于战争行为的核武器造成的伤害”,这类时至今日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的:‘分类代码”,仍在寂寞地等待出头之日。
若槻在纸上滑动的手指停住了。事故原因代码“936”,手册上是“因缢死或勒死的加害”。
若棚边用图书馆的检索工具书查找十七年前的报纸,边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去了解从前的事件,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使万一,不,百万分之一抓住了犯罪的证据,也已过了时效。
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弄清不可。因为十七年前的死亡保险金文件已没有了,所以除在图书馆查报纸外别无他法。虽不致为此便不吃午饭,但他今天的确没有食欲。
翻了一会儿,他找到了,是晚报社会版一角登的豆腐块消息。标题为《幼儿被勒死》。
4日上午11时30分前后,家住东大阪市金冈5丁目的幸子(二十八岁)购物归来,发现长子义男(六岁)死在其父白川勇(三十岁)房间內,遂向东大阪警署报告。警署确认义男脖颈上有被绳索勒过的痕迹,认为有可能是杀人案,5日将进行司法解剖,了解死囚详情。
据说幸子打开大门时,见丈夫白川勇自家中冲出,去向不明。警方认为白川勇可能是知情者,正在追查其下落。
另外,隔天的晨报登了一条题为《因杀害幼儿通缉父亲》的跟踪报道。
4日上午在东大阪市金冈5丁目被发现的勒死幼儿事件,大阪府警方现通缉有杀人嫌疑的父亲A(三十岁)。
A在尸体被发现前由家中跑出,为妻子S所目击,但其后便不知所踪。A曾于两年前到大阪市內的精神病院诊治,据称近来A不去工作,从一大早起便喝酒,常常郁郁不乐。
这种写法,似乎一份白川勇到精神病院看病的病历,便足以说明一切。义男买了人寿保险一事,当然没被提及。这只是将警方的公布作为报道,几乎没有背景采访。
若槻又往下翻,没有找到白川勇被捕的报道。
怎么回事?是由于地方报纸考虑没有跟踪报道的新闻价值,抑或考虑到有精神障碍的嫌疑人的人权?
抑或白川勇一直失踪?
他猛然醒悟:十七年前,正是菰田幸子搬到京都黑屋来的那一年。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吗?
10
7月工5日(星期一)
进入7月,京都连日酷暑。
大阪府堺市某小学发生的集体食物中毒,这一天被断定是病原性大肠杆菌。一工57所造成。因为今后可能会陆续发现申领与。一卫57有关的住院给付金,作为保险公司,绝不可对此掉以轻心。
下午2时刚过,若槻边抹汗边踏进支社的门。他与伏见的营业所长一起走访顾客,给人家赔礼道歉。这名顾客投诉外务职员不按时去收款,以致保险合同失效。
一踏人总务室,若槻便感觉到室内充斥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
葛西和大迫外务次长围在木谷内务次长桌旁,正低声交谈着。对这种气氛一向敏感的女文员们不但没有窃窃私语,反而比平时更努力地伏案工作。
“若槻主任,过来一下。”
葛西察觉若槻进门了,一脸严肃地向他招手。大追也惘然若失地望向这边。若槻走近来,见内务次长桌上放着死亡保险金、高度残疾保险金的申请文件。木谷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双臂交叉在胸前,端坐不动。
“看这个。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
葛西声音生硬地说。尽管他努力想挤出平日那种开朗的笑容,却绷紧了脸。
若槻拿起文件。保险金的申领人是菰田幸子。
是她那个熟识的、很使劲但用力不当的签名。盖了一个可能是新刻制的粗俗的大印章,过多的印油粘
在纸上,像渗了血。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申请表格的背面,用别针别着一份不可缺少的文件和邮送来的信封。应是刚刚寄到的吧。在医院诊断书上,用蓝铅笔画了一个简图,显示受伤部位。
若槻看第一眼就怔住了。
“一般是——这么做的吧?”
大迫小声嘟哝道。若槻无法回答。
“不管怎样,既然已提出申请,我们也不能不做出反应。去看一下吧。”
木谷说话时既没看葛西也没看若槻,他的视线依然落在桌面上。
“这次我去吧。”
葛西低声说。
“不,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在做,让我负责到底吧。”
若槻连忙表态。这回说什么也不能依赖葛西了。
“这次特殊处理。就有劳二位走一趟。窗口工作请新人帮帮忙,不要紧的。”
木谷闭上双眼,揉揉脖颈。
“我跟保险金课长说说。连设乐先生也会大吃一惊……”
“突然寄来申请文件,是这家伙的惯用手段。问题是这些表格是何时被他弄到手的。我们直至收到邮件前还一无所知啊!”
占了出租车后座大半边的葛西低声说。无处发泄的怒气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出发前我给太秦营业所打过电话,据说菰田幸子数日前来过,要去了有关的表格。”
“他们一声不吭就给了?”
“据说是事务员给的,也没有问原因,而且也不和这边打声招呼。真是不可思议。”
“菰田幸子来支社是在什么时候?”
“上周的星期三。‘事故’发生的第二天。”
葛西说完便陷入沉默。若槻也找不到话头。因为平日不多乘出租车,随着车子驶近医院,紧张感便不断增加。
以若槻的印象,菰田重德现住的西京区医院,不在“道德冒险”医院名单之中。向出租车司机打听,说当地对这家医院评价甚高,有好医生和新设备。
因为诊断书上说,菰田重德受伤后立即用急救车运送来,所以自然不能选择方便他自己行事的医院了。
出租车从JR的桂站转入山手方向时,看见了那所医院。高度虽只有三层,占地面积则比前次所见的山科的医院大一倍以上。外墙的装修还是全新的。
出租车进入了医院前的回旋处,停车场几乎停满车,看来出入的人真不少。
在近入口的问讯处打听了菰田重德的病房,搭电梯上三层。亮晶晶的电梯让人联想到购物中心。葛西似乎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一再低声咳着清嗓子。
来到病房前时,若槻产生一种走为上着的感觉。
他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了。他真切地觉得,还是应该与那些遵从社会道德规范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正常的工作为好。
这次事件已从各个方面对若槻的生活投下了阴影。他有一种预感,若照此继续与他们耗下去,可能会落到无法挽回的可怕境地。
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抽身。看看名字牌,似乎是单人病房。葛西敲门。
“来了。”
应门的说话声绝对是菰田幸子。
“打扰了。”葛西边说边推门人房。若槻跟随其后’
“前不久,非常……”
葛西的开场白一下子打住。他低咳几下,清清嗓子。若槻从他身后看见从床上支起半身的菰田重德。
重德的大眼睛像蒙了一层膜似的混浊,连是否真的认出了若槻等人也无法确知。他的皮肤完全失去光泽,每天出现在支社时的那种油润性已消失,给人萎顿的印象,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缠满绷带的手臂吸引住了。
双臂均从肘部到手腕的中间处截断了。
虽然看诊断书时已明白是这样,但亲眼目睹时,若槻还是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冲击。
“唉,真不知说什么好……总之,这样的大事故,还是得挺住。这是一点心意。”
葛西递上手中的点心盒,幸子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
“大概的情况已经从诊断书上知道了,但我们还是想请您稍微详细地介绍一下事故经过,好吗?”
“他这人前不久才在工厂开切割机。上周二,说是机器不大正常。于是下班后。他就独自留下检修。可他呆呆的,一不留神就忘了固定刀具。然后不知怎的动了开关,就成了这副样子。”
菰田幸子得意洋洋地做了“说明”。对重德的同情也好,对灾难的怨愤也好,从她说话的口吻中都丝毫感觉不到。
“独自加班的事,是上司有命令吗?”
若槻一发问,幸子便一改神态,用粗鲁的口气喋喋不休起来。
“没命令谁会留下来干嘛。他这人担心机器出问题,想检查一下,责任心强吧。”
“那么,是哪一位发现事故的呢?”
“是我呀。因为已经很晚了嘛,工厂里没有别人了。”
“夫人为什么会去工厂呢?”
“因为他没回家,我就去看个究竟。那时刚好发生事故,再迟一点就危险了。你问这个干啥?你一直左问右问的,又有什么怀疑吗?”
“不,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要向上司报告详情而已。”
若槻避开幸子的锋芒,悄悄观察重德。重德自他们进门起就看着床上的某一点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蜡人。
他再次认识到,重德并非冷酷的杀人恶魔,仅仅是个意志欠缺者而已。
在成长中未得到亲人抚爱的重德,应该很渴望成为他人父母的吧。而当这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加怀疑就落人圈套了吧。
如果那是善良的人,就没有问题了。偏偏这个心灵上有致命弱点的人,遭遇了最狠毒的对手。
若槻看着眼前这个可悲的男人。他是食饵。最初咬破手指,然后这一次连双手也被吞噬掉……
“这个保险金,可以领吧?”
葛西显然正拼命抑制着,不表露其厌恶感。
“……唔,赔偿方面若没有问题。作为高度残疾保险金,我们将支付三千万日元。”
人寿保险条款里面,说明当投保人陷于所定的“高度残疾保险状态”时,所支付的保险金与死亡保险金同额。诸如“双目永久性丧失视力”、“永久丧失语言及咀嚼机能”、“中枢神经系统、精神以及胸腹部脏器留下显著残疾,须终身护理者”等等。现在的情况显然符合“两上肢均失去手关节以上,或两上肢的作用均永久性失去”的条款。
幸子点点头,那种心满意足的样子叫人恶心。
“是嘛。的确该这样,这人一辈子干不了活了嘛。”
菰田幸子瞥一眼重德,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已经用过了的物体。
若槻打了个寒战。既已失去双手,重德对幸子而言,只是一件缺乏利用价值的包袱。
这个男人早晚要被杀掉,这是近乎肯定的预感。
“这次嘛,就别像和也时那样推三推四的,快点付吧。”
幸子边说边将目光转向若槻。若槻真想缩成一团。他突然感到这个没有表情的冷漠的中年妇女太可怕了。
床上传来“啊啊……呜呜”的声音。众人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迄今如雕像般纹丝不动的重德,像金鱼般张着嘴一开一合。
“什么事?你怎么了?”
幸子将耳朵挨近重德的嘴。重德又呻吟着说了什么,若槻听不清。重德将绝望中求救般的眼神投向俯视着自己的可怕女人。
若槻愕然。如此倒霉仍未能醒悟。重德依然如故地受人支配着。
命中注定他至死要被这个女人支配下去吗?直至敲骨吸髓?
“……好痛。”
重德终于挤出声来。
“哪里痛呀?”
“手……”
“手?”
“手指尖……好痛。”
幸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似乎强忍着没有发作。如果若槻和葛西不在场的话,可能她会狂笑起来。
“你说什么呀,哈哈哈。你的手已经没有了呀。”
“手,好痛。”
重德像谵语般嘟哝道。
是幻肢痛,若槻心想。他想起在葛西介绍“切指族”事件时,查过百科辞典。
手或脚被切断之后,感觉到已失去的手足仍然存在,叫幻觉肢或幻肢。如果切断前手足有痛感,这种感觉在切断后会保存下来,发生感觉到已不存在的部位疼痛的现象。这就是幻肢痛。
据说成年人的幻肢痛会持续数年。重德不但失去了手腕,今后亦将被这说不清的疼痛所折磨吧。
“跟你说没手了嘛。你看看吧,这里……”
幸子拨转重德的脑袋,让他看被绷带包住的如木棍子般的断腕。
“……那,我们就此告辞吧。”
葛西压低声音说道。他似乎对重德的模样已看不下去了。若槻也松了一口气,转身要出门。
“哎哎,等一下。”
幸子叫住他们。葛西不知是何事,神色紧张地回过头来。
“可以领到……高度残疾金吧?哎,这个人要是死了,不妨碍领保险金吧?”
给菰田重德治疗的波多野医生爽快地说明了情况。
“发生事故是9日晚11时前后。右京区内的町工厂有119电话报告,马上就派急救队员去了。当时不知何故,似乎两只远位断端都没有找到……”
“什么是‘远位断端’?”
若槻问道。
“指身体被切断的部分。总之,菰田先生的情况要分秒必争,不允许再去寻找没有了的手腕,便只将菰田先生送院了。”
波多野先生遗憾地说。
“……太遗憾了。虽说是大型切割机的事故,但菰田先生手腕的切断面没有压烂,断得干脆。一般说来,前腕部的切断若在显微镜下做手术,效果良好。只要能立即找到被切断的手,断肢再接手术应极可能成功。”
……然而,让菰田重德断肢再接,有人会不愿意。
“因为情况紧急,不得已只好做了两只手腕的断端形成手术。像刚才说的,因为切断面齐整,只须结扎血管而已。”
“那断肢最终找到了吗?”
这次是葛西发问。
“找到了。菰田先生被送到医院后过了四五个小时,夫人找到断肢送来医院。可是,因为被放置于高温之下,已经不能用了。”
波多野医生似乎仍抱憾不已。
“远位断端若用尼龙袋包好,上置冰块冷却,大约可保持六小时至十二小时。可那人把它就那么装在杂菌成堆的蜜柑纸箱里送来。我觉得,也来不及再去冷却了……”
“那女人是魔鬼!”
葛西边用皱巴巴的手帕擦拭头上豆大的汗珠边说。出了医院,他就一直闷声不响,在大日头下急急地走。若槻紧赶慢赶,衬衣像浇了水般湿漉漉的。
“该是‘黑’的?”
大迫对葛西的态度显示出掩饰不住的吃惊表情,大概他是头一次见葛西失去了平常心吧。
“是不是‘黑’……那不是人干的事。那个女人,没有一颗人心!”
葛西的感想恰与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的结论一致。当巧妙掩饰的外表产生了缝隙,从中窥探到其可恶的真面目时,就加倍令人震惊了。
“嘿,女人都像是有妖气似的。其中可能也有那样的人吧。可我还是不明白那男的是怎么回事儿。”
大迫歪着脖子想。
“照老婆的话去杀人,不算太不可思议。可怎么能弄丢双手呢?最近,连黑社会也说若不能打高尔夫的话,就不好扎堆了。”
“类似事件也并非完全没有先例。”
若槻拿来《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翻开刚才夹人纸条的地方。
“1925年,奥地利发生过所谓‘埃米尔。马列克的左下肢切断事件’。这是用斧头劈断自己左腿的事件。”
“怎么砍的?”
“噢……维也纳的工程师埃米尔·马列克申述以斧劈树,错将左腿齐膝砍掉,但由于事故发生于投保后刚过二十四小时,且专家鉴定一斧子不可能劈断腿,加上一名男看护作证说埃米尔的腿伤在医院处理过,所以埃米尔被追究刑事责任。这事闹得举国皆知。然而,埃米尔之妻玛尔达是个绝世的金发美人,因其积极地向记者游说丈夫的冤情,舆论倾向于埃米尔一方。最终,埃米尔。马列克在这起诈骗保险金案中被判无罪,埃米尔从保险公司获得高额和解金。”
“不可能是真正的事故吗?”
“现在再重新研究种种证据,结果是为了欺诈而自断肢体应无疑义。”
若槻又翻开另一处夹了纸条的地方。
“这位名叫玛尔达·马列克的女人,原是维也纳街头的弃儿,被一对好心夫妇收养成人,玛尔达越长越出色。某老富翁看上了她,将她收为情人,还指定她为豪宅的继承人,但不久这位老富翁即去世。数月后,玛尔达即与埃米尔·马列克结婚。因生活奢侈,经济陷于困境,于是发生了刚才所说的左下肢切断事件。其后,钱又花完了,当这对夫妇再次陷入困窘之时,埃米尔死了。死因初列为‘肺癌’。过了一个月,他们的女儿死了。玛尔达与一位亲戚老妇同住,未几老妇人也死了。结果,玛尔达继承了老妇人的遗产。”
没有人插话。可能大家都和若槻一样,感觉到案例与这次事件惊人地相似吧。
若槻想起了名叫“黑寡妇”的蜘蛛。在日本叫做“黑后家蜘蛛”,是登陆日本后出了名的红背后家蜘蛛或灰色后家蜘蛛的近亲。据说其毒性在后家蜘蛛中最厉害,连成年人被它咬了也会送命。
“黑寡妇”之名得自交尾后雌性要吃掉雄性这一来由。这名字不正适合玛尔达。马列克或菰田幸子这种人吗?在她们的周围,不知不觉就垒起了牺牲者的尸骸,这些牺牲者只是不走运地\偶然地接近了她们。
“之后,玛尔达向另一名老妇人出租了房子,但这位老妇人随即又死了。警方验尸的结果,发现体内含有用于灭鼠药的重金属铊。接着,埃米尔和女儿、亲戚老妇人的遗骸都被掘出,这些人都被确认死于铊。进一步又发现,连经常由玛尔达照顾饮食的、分开居住的儿子,也因铊中毒病重。这个儿子逃过一劫。最终玛尔达被判杀人罪,执行了死刑。”
若槻抬起头来。
“很明显,那位叫埃米尔的男人,也和这次一样,是照女人的话砍断自己的腿的?”
“对。而且埃米尔·马列克是位有才华的工程师,知识水平相当高。就这样还被玛尔达所操纵……可见她有一种魔力吧。”
“当然,那是一位美女嘛。”
大迫不满地咕噜道。
会客室的门开了,在其他房间打电话的木谷进来了。他的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似乎与保险金课长的交谈很不顺利。
“内务次长,总社怎么说?”
葛西一问,木谷笑一笑。
“咳,唠叨个没完,不过已下了决心。看情况不惜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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