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黑屋吊影 - 贵志佑介

_9 贵志佑介(日)
“怎么回事?”若槻心想,紧接着,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
是警笛声。不是急救车或消防车,的确就是警车的警笛发出的声音。声音逐渐变大起来,靠近过来。
幸子愤怒地瞪着储物室。她已透过百叶门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身影。
然后,她一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槻抱着阿惠,瘫坐在储物室的地上。
12
8月9日(星期五)
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主持人正在做现场报道。那副双目圆睁、两手握话筒的样子,可能是头一回做这样的报道。
若槻喝了一口速溶咖啡。脱下西式睡衣。扣上了衬衣的扣子。浆得太硬的衣领摩擦着脖子,令他不舒服。
“……看来凶杀现场都是在这个家里。从最初发现尸体处向外扩大搜查范围后,已从这所房子的地板下,发现了十余具已白骨化的遗骸……其中,已确定身份的,只有嫌疑人菰田幸子的前夫白川勇一人,其余的还有待警方今后查证。”
画面右角跳动着漂亮的字体:“黑屋惨剧!陆续发现遗骸。”
若槻打的凸纹领带,是给人清凉感的蓝色条纹图案。也许是条件反射的作用,他感觉到自己的血压陡然增高了。
“关于犯罪嫌疑人菰田幸子,虽然京都府警方拼命努力,至事件发生后已三周的今天,依然不知去向。警方的看法是,因菰田幸子对大阪南部及和歌山县也很熟悉,所以,她可能已逃亡到那边。为此,大阪府警局已向和歌山县警方请求协助……”
若槻穿上西服。空调正常,但他有大汗即出的感觉。
在日本,即使是高温潮湿的地方,盛夏也得穿西服,真是愚蠢透顶。在总社,几乎没有来客的部门允许穿翻领衬衣,不幸的是做窗口业务的人不行。
电视画面转为文娱节目,若槻按一下遥控器,关掉电视。
推着越野自行车去玄关开门时,发现门前落下一个褐色物体。像是油蝉的尸骸。他心头一动,但未再加留意。因此,当他扭头向后看,注意后轮不要碰门时,不经意地在它上面碾压过去。
被前轮压过的瞬间,以为死了的蝉发出了悲鸣。音量之大足以吓人一跳。而且明显是那种异常的临死之前的哀鸣。
若槻停下来看个究竟,已回天乏术了。半只蝉被轮子压扁了。尽管如此,它仍以顽强的生命力继续呜叫,三条腿痛苦地挣扎着,一侧的羽翅振动不已。
这样不顾而去实在残酷。若槻推车过去,一狠心轧死了它。发出一声脆响。
到了外面,热辣辣的太阳当空照着。
似乎自那次事件之后,警方加强了巡逻,若槻出院后,好一阵子明显看见前面的路上有警员的身影,但这两三天来已没有了。大概认为已没有危险了吧。
从早上起就觉得脑子不大清爽,精神不能集中。是睡眠不足之故吧。若槻认定,菰田幸子不被逮捕归案,自己就不会睡得踏实。
出御池道,因修建地下停车场限制交通,开阔的景观被完全糟蹋了。
若槻的越野自行车正要横过御池道时,一辆无视红灯的四缸驱动车冲了过来。因工程的挡板挡了视线,到发现这车时已经很迟,差点发生碰撞事故。
四缸驱动车从若槻鼻尖前掠过的瞬间,钢制防撞杠反射了一下早上的阳光。防撞杠原本是在澳大利亚为了防止撞上大袋鼠伤车而安装的。也就是说,它像一件能保护自己的杀人凶器,至今没有加以限制而处于任意使用的状态。
看不见灰色玻璃后的司机的模样。仿佛为未能轧死若槻而感到遗憾似的,只是劈头给若槻一阵凄厉的电喇叭声以代替叫骂后,绝尘而去。
刚才那只蝉的命运突然闪过。
抵达支社开始工作之后,脑子一隅依然处于麻木状态。尽管以前也有过状态不佳的时候,但今天是生物周期低潮吗?
处理好第一批文件,若槻站起来眺望窗外。太阳已上中天,沥青路面蒸腾着炎热。隔窗看这京都城,仿佛整个置于微波炉之中。
自到京都一年半以来,若槻切身感受到这盆地特有的严酷气候。他体验了脚下冷得刺骨的严冬,而更叫人难熬的是东京或千叶不可比的火炙般的盛夏。
如此炎热,外务员的活动肯定受影响,时不时懒得去访问顾客,在咖啡厅里耗时间了吧。今天,从营业所送上来的文件该比平时少。
就在此时,仅坂上弘美一人拿来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份数就特别多。粗看也比平时多得多。
翻一下,知道这些文件几乎都属同一次事故。大火烧掉了整栋房子,妻子和两个孩子(四岁和一岁)共计三人遇难。文件附了一份新闻报道复印件,指出警方和消防的现场检验结果显示,起火原因是纵火。
遇难的三人合计投了十一种保险。这种例子在有以交情拉人买保险习惯的日本并不罕见。
然而,若槻发现其中两种投保后还不到一个月,而且这两宗保险金额奇大,合计达七千万日元。
因属投保早期死亡,循例应由总社处理。可是检查一下文件,发现热昏头的不仅是外务员,许多文件缺了少不得的营业所长的盖章。
他伸伸舌头。超过二十个营业所。总会有处理文件不上心的事务员或所长。对下鸭营业所的谷所长,已苦口婆心告诫过了,却从没有改进的迹象。
若槻打了营业所的直拨电话。
事务员说所长外出了,恐怕此时应在支社。
“下鸭的所长刚才在下一层。”
在一旁听见若槻说话的葛西,一边敲键盘一边说。
“是被外务次长叫来的,还在吧。”
若槻想逮住谷所长,便下到七层。谷所长高中毕业,是一步步升迁上来的,比若槻年长十岁以上,所以以往若槻说他时比较客气,但这一次有必要说到位了。
七层正在进行培训新来的女性外务员的新人讲习。在走廊,若槻遇到了匆匆走来的榊原副课长。她年近五旬,身材偏瘦,主要负责培训外务员。
“哎,若槻主任。”
榊原副课长显得很烦恼。
“有什么事吗?”
“刚才点了来听课的人数,与订的盒饭数目相差一个哩。”
“多出来了吗?要是那样,我来吃吧。”
预定参加讲习的新人届时来不了的事常有发生。多出来的盒饭就转让给支社中的男职员。因支社一向是从有名气的外卖便当店订盒饭,大家都欢迎不要钱就能吃饭的好事。
“那样倒好了。是不够呀。这就麻烦了。现在补订来不及了,让人家一个人与众不同怪不好的……”
若槻皱起眉头。
“不应该不够的呀。”
“你也这样看吧?数过盒饭的数目,没错。是新人人数多了一个。可能某个营业所突然增加了人,来不及联络吧。”
若槻望望走廊尽头的第三会议室。相当于学校教室般大的房间里,竖着个牌子,贴的纸上写着“新人讲习会场”,墨痕犹新。
榊原副课长一边念叨着“麻烦了,麻烦了”,一边跑了过去。若槻目送着她的背影。
望一眼柜台那边的大钟,已过了晚上8点半。
若槻在重复这样的事:手指间夹着两枚粗粗的象牙私章,交替着蘸过印泥后盖到文件上。不时要用纸巾拭去沾在印章侧面或手指头上的红色。这种印章与邮戳式的不同,盖章时非使劲按不可,为此他的手开始隐隐作痛了。
已干了近两个小时该由工业机器人来做的事了,事情还是没完。他是在每一个外务员的管理文件上轮流盖上支社长印和内务次长印。
为了生意和应酬,一天有大半时间在外跑的支社头头是否有时间过目如此大量的文件,从常识角度想想,马上就明白了。但现实中,总社各部门为了完成自己的公文,要求支社每日都提交大量文件。
这就理所当然地非得由某个人来代替支社长或内务次长盖印。
可是,不管是多小的事,支社长印总不能交给刚人职的女文员。结果,像若槻这样的基层干部,就要在某个人少的夜里麻利地大盖一番印章了。
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若槻的注意力分散了,思绪飘荡着。
不知何时起想到了阿惠。
松井警官告诉他阿惠是如何被菰田幸子绑架的。那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坚忍的做法,掺杂着稚拙和狡猾。
7月14日早上,幸子进人大学校园。她似乎是一身旧衣,用草帽和手帕遮脸,拉着一辆装纸箱的拖斗车。那是一个极成功的伪装,谁也不会去注意她。
恐怕她事前已观察好阿惠会在哪座大楼的哪个房间。她将拖斗车藏在大楼背后,自己躲进了离阿惠研究室最近的女厕里。似乎在里面花了三个多小时等候阿惠。
离出口最近的那一隔间从早上起一直关着门,大学里不止一个人证实了这一点。
阿惠上午似乎上过一次厕所。那次是和同事一起,幸子只好放弃。然而,午休时阿惠又上厕所时是单独一人,不巧厕所内又没有其他人。
幸子像听见猎物脚步声的蜘蛛一样,从隔间里扑出来,用那把砍刀抵着阿惠,迅速将她推人隔间内。
被菰田幸子的狰狞面目和大砍刀所惊吓,阿惠似乎失去了抵抗的气力。依照菰田幸子的命令吞下几颗白色药片。
松井警官说,尚未确认那些药片是什么,但从阿惠说吞下后即迷迷糊糊的情况来看,推测可能是吗啡一类的麻醉镇痛剂。
另外,已确认菰田幸子给住院中的菰田重德服用了一种吗啡类的盐酸可待因。
也许从服用麻醉剂到药力发作要过一段时间,于是幸子又将浸了刺鼻的药水(哥罗仿或乙醚)的布盖在阿惠脸上。等阿惠完全失去知觉后,将她装入预备好的麻袋,搬到拖斗车处。
将布袋移上拖斗车,上面用纸板覆盖。然后,从大学到黑屋的十公里的路程,幸子似乎是手拉拖斗车回去的。她就像用毒液麻醉猎物、然后搬回巢穴的细腰蜂一样……
这种实施方案,常人即便想得出也做不来。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的马路上,花四个多小时拉一辆拖斗车,里面装着她绑架到手的人。
但是,若不考虑精神上\肉体上的负担,这也可能是个可行方案。因为说实话,路人没有一个会注意到菰田幸子。
平安返回黑屋,幸子将阿惠弄到浴室,将阿惠全裸着捆起来,拿走了她放在钱包里的若槻公寓的钥匙。然后等待她从昏睡中醒来。
阿惠醒来时,看见已被捆绑的三善。
三善似乎是前一个晚上落在幸子手中的。幸子在电话中答应解约,将他引来。见过大场面且有思想准备的三善是如何失去自由的,至今尚不明了。在他被割下的头颅后部,找到一处敲打伤痕,裂口深至头盖骨。
真正的地狱场面是从那时开始的。菰田幸子在苏醒过来的阿惠面前,活生生将三善肢解。
三善断气之后,菰田幸子为何不杀阿惠,在未抓住她并得到她的供述之前,无法弄清楚。警方聘请的心理学专家说,幸子是要带回若槻的头颅让阿惠看吧。是为了欣赏阿惠的反应,证实自己的胜利。
事件之后,阿惠回横滨父母家疗养。虽然肉体上几乎没有什么损伤,但原本就脆弱的她,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若槻打了好几次电话到阿惠的父母家,但阿惠的父母一次也没有让她接听。理由是担心与若槻说话会让她回忆起发生过的事,希望这段时间让她安静。
但是,阿惠的父母对于让她卷入此事的若槻,似乎也不隐瞒心中的强烈不满。
若槻想起阿惠父母抑制着感情的平和的声音。两人说话的方法颇为相似,既不激动也不大声,听完对方的话再做出反应。但是,若槻至今都没有遭到过如此坚决的拒绝。
上周末,他原打算直接到横滨去探望阿惠,但又不得不放弃了。考虑到她父母是多么恼怒,此举的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遭到挫折的感情,除了耐心地花时间去弥补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途径……
“那些事今天不干完也行吧?收拾一下,去喝内务次长请客的啤酒吧?有个很不错的露天啤酒场哩。”
工作已告一段落的葛西招呼道。木谷内务次长也向这边点着头。若槻心动之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若槻的直线电话。
“你好。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是若槻主任吗?我是下京营业所的高仓。”
“噢,你好。工作到这么晚,辛苦了。”
若槻有点吃惊。
高仓嘉子已是四十过半的年纪了,在保险销售额方面,是月月占据排行榜头几名的成绩优异者。
她是一位以能干著称的律师的妻子,家境富裕。好像是因闲得慌,想主动出来做一件能与外人接触的工作,而成为保险外务员的。结果她一下子就成了京都支社最好的外务员。她还作为指导所长辅导其他外务员,这个地位保持了十多年。最近她的谈话或杂文不但上了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册子,还刊于一般的女性杂志,可以说是相当有名的人了。
高仓嘉子之所以成功,尽管与丈夫的社会地位和广泛的交际有关,还得益于有经济能力作为先行投资,向顾客赠送高价礼品,她为人处事也甚得人心。她办事灵活,精明能干,又让人觉得很有主见。
“我现在从西阵的纺织会馆打来。马上就要去见一位叫设乐的顾客……”
听声音像是用移动电话打的,隐约可闻钟声和规则的机械声,他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但又不能立即想起。而且在她说话中间,还不时响起风啸似的声音。变一下天正好哩。今天风很大?
“然后还想顺便找若槻主任谈一谈。”
“什么事呢?”
若槻有点慌乱。外务员到了这个层次,与总社的头头们很熟,若有事要谈,往往越过所长,直接找支社长或内务、外务两位次长。她迄今还一次也没有找过若槻呢。
不是太麻烦的事倒没有问题。
“事情有点复杂,我想见过设乐之后,再给你打一次电话……可能会是1。点钟左右了,不知行不行?”
对方还是外务员工会的骨干,虽然是不合常规的要求,但他“不愿意”几个字可说不出口。
“明白了。那我等你吧。”
“对不起啦。要你等这么晚。我今天白天到支社做转换的验算,当时好像若槻主任正好不在……”
又是风啸的声音。
“是吗,可能只是离开一下座位。”
“……那好,我再给你打电话。”
高仓嘉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到此就中断了。
若槻说明了情况。葛西和木谷说,既是高仓女士的请求,那就没有办法啦。两人先离去了。
宽敞的总务室里只剩下若槻一人,他突然失去了干劲。他好不容易才调整好情绪,继续盖章。
9时刚过,在一楼的门卫上总务室来察看。这是个小个子的白发老人。据说他从自卫队退休后又找了这份工作,也许锻炼身体的方法与众不同吧,头脑和身体都还很好。
“加班吗?总是这么拼命呀。”
门卫笑眯眯地说。
“对不起,我还要再等一下。1。点钟有电话来。”
“那,我让八楼的铁门开着吧?”
若槻想了一下。
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有两台电梯和楼梯,以及附于建筑物外的应急梯。为了防止火灾时火势蔓延,到夜间,要将各层楼梯口的铁制防火门全部关闭。
万一停电,即使电梯不能用,有应急梯的话,应当没有太大问题。但若槻不知何故希望楼梯门开着。
“那就麻烦你了,让它打开着好吗?我走时会给你打招呼。”
“明白了。我一直在门卫室,有事请叫我。”
门卫敬礼后离开。不久,从七楼起逐层传来关闭防火门的沉重声响。
若槻重新埋头盖章,到终于做完时抬头看钟,已是9点4。分。
肚子很饿。想来自中午在荞麦店吃过面条之后,还没有任何东西下肚。
他回想起白天新人讲习班的盒饭一事。要是多出一个盒饭,肚子里一定会多打些底。实际上,不但不多,还少一个。
想来此事好生奇怪。
对于各营业所,不但在保险件数和金额上有指标,连录用新职员也有严格定额。参加新人讲习人数少的营业所,得有思想准备要挨外务次长或支社长的训。
也就是说,受训者增加时,营业所不与支社联络是不合情理的。作为人的特性,总想隐瞒错误,宣传成绩。
要是这样,为何盒饭会不够呢?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际。
混账,别胡思乱想。太疲劳以至于大脑不能正常运转了。几乎都是无稽的联想。
越想要不去想它,那个念头就越是不断在脑海中出现。
菰田幸子虽被视为逃亡他乡,但说不定还潜伏在市内呢。京都被群山环绕,若露宿,藏身之所有的是。警方要搜遍所有的山也不可能。
如果她仍冒险逗留京都的话,理由就只有一个:为了杀掉自己。
菰田幸子有个特点,干任何事之前必做细致的查访。可能为了今晚袭击若槻,白天来观察过支社的情况。菰田幸子外貌平平,不引入注目。且无人会想到她白天敢大摇大摆来这里。若混杂在新人讲习班的一大群中年妇女里头,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大。
或者,若觅得良机,就当场下手杀害自己。然而,要接近八层的总务室,会有与葛西等认识她的人碰面的危险。也许自己是因此而逃过一劫的吧。
如考虑到那个女人的执拗劲头,则可预料她必然会再来。而且拖得越久,越增加下手前即被警方发现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她不会再等待。而且,她一定会寻找自己单独一人的时机。
若槻扭头环顾日光灯下狭长、明亮的总务室。此刻电脑关机,人已离去,给人的印象与白昼迥然不同。
突然,他意识到此刻正是四周无人的时候,他透不过气来了。
愚蠢至极。疲劳和低血糖使得自己的精神也错乱了吧。即使菰田幸子盯上了自己,她又怎能获悉自己特别在今天要加班至很晚?
若槻正在收拾印章的手僵住了。
他想到刚才高仓嘉子打来的电话。如果那是……
若槻反刍记忆中的对话。
接电话时,觉得高仓嘉子的话总有些不自然。
说来高仓嘉子指名找平日没有交往的若槻谈工作,本身就不正常。而一向做事有分寸的她要人家在支社等她卫。点钟的电话,如此麻烦别人也实在奇怪。
平心静气地想想,又找到一些怪异之处。
高仓嘉子说“为验算转换来过支社”。当时自己满脑子阿惠,听完就算了,现在想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外务员现已人手一台移动终端,合同的转换验算这点儿事情,举手之劳而已。而且她天天到支社露面。特别说今天来过,根本不知所云……
他猛然醒悟:是高仓嘉子来支社时,被菰田幸子看见了吧?高仓嘉子的近照刊载于公司内外的各种印刷品上,有可能成为菰田幸子选择的目标。
若槻的手伸向电话。可是,仅凭这一条就报警,他还是犹豫不决。
等一下,再想想看。应该还有其他疑点……
电话里传来的敲钟似的声音和很规则的响声,的确是在某处听见过,而且绝对不止一次两次。
电车的声音……对了。而且是一节车厢的路面电车的声音。因为京都已取消了市营电车,发出那种声音的只能是京福电铁的岚山线和北野线,再就是叡山电铁或京阪京津线。
高仓嘉子说她在哪里?她说的是“我现在从西阵的纺织会馆前打来”。可这些车没有一条线路是经过西阵附近的。也就是说,在西阵打电话是不可能传来类似的噪音的。……
高仓嘉子特地通过会被戳穿的谎言,向若槻传达某种信息。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另一个重要的信息也清晰地浮现在若槻的脑海。
她要在西阵见的顾客是设乐先生,这个姓被特别重复了两次。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设乐这个姓不多见。不就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保险金课长的姓吗?高仓嘉子是想通过强调这个姓告知与“道德冒险”有关吗?
若槻不禁站立起来。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那种风啸般的声音的真相。
为什么没有更早就想到?和那个声音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不就在半个月前,也是在电话里听到的吗?
那是利刃划过平滑的布发出的声音。是菰田幸子用刀顶着高仓嘉子,威胁她的铁证。
若槻后悔满脑子阿惠的事,以致浑然不省。看看时钟,已是1。点差5分。
通过内线电话找门卫。可是,只听电话铃响,总没有人接听。
电话铃声突然中断。
从听筒里什么也听不见。若槻试按外线,线路断了。
他轻轻放回听筒。可以认为,菰田幸子为杀若槻,已潜入这座大厦。
若槻没有移动电话,电话线路断了,就没有办法向外求救了。要想脱身,只能靠自己。
环顾总务室,寻找可作为武器的东西。但看不见任何可以顶用的东西。侧耳倾听走廊方向,没有任何动静。
关掉总务室的灯,出到走廊。电灯熄灭后,只有走廊尽头的紧急出口的绿色方型标志灯,发出微弱的亮光。
两台电梯都停在一楼。试按键招呼,都没有动。明显是人为停止的。
下决心从应急梯逃走吗?若槻迷惑了。但一开启应急梯门,就会自动响起报警铃声。那一瞬间菰田幸子便知道他要逃走,可能会在一楼等着他。
该怎么办?
既然电梯已停,剩下的选择,只能是照旧不动在八楼等待,或者从应急梯逃走。
他又想,说不定菰田幸子不知道八楼的防火门是开着的。
她可能以为通过控制住两台电梯,已经完全堵住他了。然后计划纵火焚烧建筑物吗?……
他想冒险下去看看。只要小心,不至于与菰田幸子近距离相遇。如果在楼梯上发现菰田幸子的身影就立即往上跑的话,她是追不上的。那时再从八楼的应急梯逃走就行了。开锁花不了两秒钟时间。
若槻查看了走廊的情况,取下灭火器钢瓶。使用方法在防火训练时练习过。卸去插销,将喷嘴对准目标,一按操纵杆即可。紧急之际用它来抵挡一阵,也能起作用。
若槻走下楼梯。他隔着扶手,从空当处向下望去。从七楼到二楼都显得幽暗,似乎只亮着应急灯。一楼则漆黑一团。
脚下留意着不弄出声音,悄悄走下楼梯。
从七楼以下,所有楼梯的人口似乎都关上了防火门。也就是说,如果不使用电梯的话,他就无法逃人其他楼层。
在各层的拐弯平台,若槻都留神转角处是否埋伏着菰田幸子。
从八楼下至五楼,花了一分多钟。到了五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时,有件黑乎乎的东西进入视野。停下来窥视下面,平台往下的楼梯上,倒卧着一个人。光线不足,未能马上知道是谁。带黑点的蓝色衬衣。还有白发。脖子上的大伤口流出黑黑的液体,顺着楼梯流到四楼。
门卫遭到自下而上的菰田幸子的袭击,打算往上逃吧。但他没有逃脱……
若棚将灭火器放下,向门卫俯下身子。
摸摸他的手腕,没有脉搏,已断气了。但遗体尚有余温,应该是刚刚遇害。
幸子可能还在近处。
若槻突然感到自己呼吸加速,心脏开始狂跳。镇静些!陷于恐慌状态就完蛋了。总之,得冷静才行。真……
他脚跟悄悄一旋,打算上楼。可是,也许是失去了常态吧,他一下踩空几乎摔倒,连忙用力站住。
脚步声像跳踢踏舞一样在整个楼道里回响。
若槻小跑着冲上楼梯。不要紧。不要惊慌失措。总之,返回八楼去,按响火灾报警器,打开应急梯的门,在梯前等待救援到来。无论菰田幸子从何方袭来,均有逃跑的路。现在正需要冷静,慎重,不慌不忙地应付……
电梯突然发出呻吟声。恐惧袭来,如同心脏被猛撞一下。与楼道一墙之隔的空间里,一个大铁箱子轰轰隆隆地升上来。
若槻拼命加快脚步,但由于过度恐惧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反而使他的脚笨拙起来了。呼吸越来越急,膝盖“嘎巴嘎巴”像要碎裂。
平时慢得令人恼火的电梯一下子超过了他,在他到达七楼之前,电梯已停在八楼。
连白天几乎听不见的电梯门开关声,也显得格外响亮。
该怎么办?是上,是下,抑或就地停下?
在楼梯里停住不动,实在不可忍受。若槻再次隔着扶手向下张望。
仿佛从浓郁的黑暗中放射出邪恶的瘴气,这座大厦变得和那所黑屋一模一样。
他回过神来时,已不知不觉在往上走。内心有个声音在警告:正常人可不这样做哩。菰田幸子会在八楼等着他……
可是,他的脚步没有停。直感告诉他,他这样做是对的。
在快到八楼时停了一会儿。如果菰田幸子在走廊里,一定能感觉到。人类不可能完全彻底地消除自己的气息:微弱的呼吸、空气的流动、气味、以及体温……
若槻屏住呼吸好一会儿,将注意力集中于前方的空间,然后长出一口气。
没有。
菰田幸子没有埋伏在那里。
若槻不出声地登上最后几级楼梯。
悄悄探一下头,走廊里静悄悄的,与他下去前完全一样。
他的目光被位于走廊右边尽头的、显示紧急出口的标志灯所吸引。那图案恰是一个要从出口逃逸的人的图案,仿佛是在诱惑他:快快从这里逃吧!闪着象征自由和安全的绿光……
但是,到达那里之前,一定要经过四个房间的出人口。如果菰田幸子藏在其中的一间呢?
紧急出口前的厕所的门,跃人他的眼帘。
也可以从那里猛扑出来。他想起阿惠被绑架前,菰田幸子一直藏身在大学的厕所里。
犯罪者不是爱重施故技吗?
若槻头望着电梯的方向。
看看显示板,靠近自己的那台电梯仍旧停在一楼。但刚才升上来的电梯则停在八楼不动了。
如果在八楼下了人,电梯不是要自动返回一层的吗?或者就停在最后到的楼层,直至其他楼层有人按键。
应是哪一种情况,没有确切把握。此前从未留心过电梯的运行方式。而且,白天和现在的控制方式改变了也并不奇怪。
若槻之所以为此苦恼,因为有这样一个可能性:菰田幸子有可能装作在八楼出了电梯,实际上却潜伏在电梯厢里。
可能在他打开电梯门的瞬间,冷不防从中扑出,用砍刀劈过来。有那么长的刃,在电梯门尚未敞开前已足以将对方砍倒。
选择哪一边?若槻的目光在电梯与紧急出口间来回移动。
应该再下楼梯吗?然而,一想到返回那位门卫的尸体处,若槻便觉毛骨悚然。而且,如果连一楼的防火门也关上了,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一般而言,幸子让电梯空着,隐藏在紧急出口旁的可能性较小。因为那就等于是说:请您逃吧。
然而,菰田幸子可能连对方的想法也能猜透。考虑到那个女人出奇地狡诈……
这样想下去不会有结论。除了下狠心去打开电梯门看看,别无他法。浪费时间只会对菰田幸子有利。
万一里面有那个女人,到时只能一溜烟往紧急出口逃跑。菰田幸子不等门开大出不来。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打开紧急出口往外逃了。
但如果菰田幸子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从走廊蹿出呢?
若槻迷惑了。那么一来,就没有乘电梯下到一楼的可能了。
他突然想到,既然门卫在楼梯上被杀,一楼的铁门就应该还没有关。而且,既然专为若槻打开八楼的防火门,也就不会关掉一楼的防火门。
菰田幸子不会知道防火门的操作方法,那么,一楼的门应该开着。楼梯便成了最后的逃路。到那时,即便菰田幸子可能乘电梯先到一楼,她也抓不到在楼梯里的若槻。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赌博。
若槻将掌心的汗水擦在裤子上,同时注意着眼前的电梯和走廊尽头的紧急出口,伸手按下电梯的三角形按钮。
“叮——”一声清脆的铃声,电梯微微晃动一下。铁门缓缓打开。
若槻做好起跑的姿势。
没有人……里面是空的。
窥探一下紧急出口处,那边也寂静无声。若槻蹑足走人电梯厢。
这时,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条件反射般地同时按下“关”键和下到一楼的键。停了一下,电梯门开始关上。那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快关闭!若槻在心中喊道,连续猛揿“关”键。
说不定,菰田幸子故意不从隐身处蹿出,只等他进入电梯厢?
菰田幸子会从黑暗中扑过来的恐惧缠绕着他。
快……快、快。
门关上了。若槻如释重负,几乎瘫坐地上。
电梯开始动了。
若槻在心中感谢高仓嘉子。她在电话中的声音很坚强。置身生死关头,直至最后一刻仍设法向他传达信息。
怎么感谢也不为过吧。尽管她肯定不在世上了……
若槻突然对电梯特有的下降速度感到心惊肉跳。
怎么回事?
本是绞尽脑汁虎口脱险,陷于死地的感觉却攫住了他。
为什么?随着电梯迅速下降,恐惧感也迅速增加。
仰望层数显示板,电梯已过了三楼,接近二楼。
可怕的念头如电光掠过。这是个陷阱……
那一瞬间,若槻的手指按了二楼的键。
如果菰田幸子隐藏在八楼,她应该打开过某一扇门。转动把手的声音,拉开锁的声音,厕所双开式弹簧门合页发出的声音……在那般宁静之中,却没听见任何这样的声音。
而且,如果她藏身八楼的话,为何没有更早就扑过来?
那女人听见若槻从楼梯撤回的脚步声,向八楼放出了空的电梯……
若槻发狂般猛按二楼的按钮,但电梯没有停。太迟了。电梯厢不为所动地通过了二楼,直达一楼。
绝望令眼前一片漆黑。他把所有按钮都乱揿一通。但是,毫无办法了。电梯有应急联络装置,却没有急停按钮。他拍打着操作键,用头去撞……
告知到达的铃声响起。
门开了。
一楼走廊里的应急灯也熄灭了,一团漆黑。
浓烈的香水味直扑鼻腔。
若槻迅速按了“关”键。
电梯门缓缓地将要关闭。
突然,旁边伸进来一只手,紧紧地扳住电梯门。
菰田幸子现身了。她认出了若槻,露出可怕的笑容,打算强行挤入快要关上的门里。
一瞬间,持刀的右手投影在门上。若槻拼死猛扑上去。戳空了的菰田幸子想抡起砍刀,但过长的刀身碰在门上,施展不开。就在那一瞬间,他紧紧抓住她持刀的右手腕。二人扭打着出了电梯厢。
绝望的感觉消失了,胸膛涌起了攻击的冲动。若槻对自己的腕力有自信。无论多么凶狠,对方毕竟是个中年女性。如果能夺下刀来的话……
利爪袭向他的眼睛。他一下子背转脸去,被抓到的太阳穴“呼”地一下热辣辣的,有血顺脸颊流下来的感觉。
菰田幸子的左手执拗地攻击他的眼睛。若槻因为是用右手抓住对方的右手,只能背着脸闪避。
他打算用右脚踢菰田幸子,但身体贴得太近,使不上劲。
虽然右手受制,菰田幸子仍一脸凶相,野兽般咆哮着,唾沫飞溅。若槻明白自己过于乐观了。正所谓骑虎难下。
在眼睛下掠过的利爪,如利刀划开他颈脖上的皮肤。
若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但右手决不放松。
快……快将砍刀抢过来。
他用尽气力握紧右手,对方拿刀的右手腕渐渐变得无力了。
菰田幸子仍不放弃砍刀。她咬紧牙关,牙缝间冒出大量泡沫唾液,同时发出响尾蛇般的声音威吓对方。这次她踢向若槻裆部,当他退避时,她猛一俯身,咬住他的右手腕。
剧痛之下,若槻发出一声惨叫。
菰田幸子的牙齿咬人他的肉里。痛苦之中,若槻用左手殴击她的脸部,但她的咬劲丝毫不减,如老虎钳般紧夹在骨头上。犬齿刺破皮肤,温热的血滴落下来。
力气从若槻手指消失了。菰田幸子不失时机地挣脱右手。
糟糕。失去了安全感的若槻呆住了。菰田幸子用一只手将他猛推到墙边。这女人的臂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若槻几步踉跄,手扶墙壁。
一转身,只见菰田幸子就在跟前,她高高抡起了砍刀。
若槻打算来个突然闪避,但没有完全躲过,跌了个屁股蹲。他本能地以右手护头。刚感到刀尖擦过上臂,随即就是直透入骨的撞击。
右手麻得像断了一样,一阵寒意袭向全身。若槻连滚带爬地逃向走廊里,但后门的铁闸锁上了。
一回头,菰田幸子一边抚着持刀的右手腕,一边悠然地走过来。
楼梯的防火门开着。若槻改变方向,拼命冲上楼。从伤口流出的鲜血热乎乎地浸透了从肩到胸的部位,点点洒落地上。
上了四五级楼梯便喘不上气了,手尖脚尖冰凉,大腿完全使不上劲,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从平台向下看,菰田幸子已开始上楼梯。她认定猎物再怎么挣扎努力也无法逃脱。
二楼到七楼都关了防火门,从楼梯里出不去。要想逃脱的话,只能一口气上到八楼,然后从走廊另一端的应急梯出去。
若槻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在耳鼓里轰鸣。
快到四楼时,他膝盖一软坐下了。
流了多少血?动脉可能没有断。动脉的血会像喷泉那样喷出。失血而死的限度是全部血液量的一半,即二升……可照这样子,实在上不到八楼了。
用左手扯开领带,一头衔在嘴里,绑扎住右臂靠腋窝处。疼痛虽然没有减轻,但多少减缓了出血。
从下面传来了脚步声。拖着一条腿,慢慢地登上楼梯。
若槻用力站起来。
视野模糊,头晕乎乎的。觉得恶心要吐,但唇干舌燥,什么也呕不出来。
会死在这里吗?
今天就是死期吗?
从早上起就预感到不吉利,事情发生后才得到证实。好多事,等到察觉时为时已晚……
过了四楼,倒卧在楼梯上的门卫的尸体映人眼帘。已经没有力气跨过去了。左手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绕过去。
最后时刻正在逼近二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刻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听见脚步声了。相隔只有十米左右吧。
若槻的左手触到了什么东西。圆圆硬硬的东西,很重……无意识地抓住它,拉到身边。是灭火器钢瓶。发现门卫尸体时,遗留在这里的。
将钢瓶竖起在两膝间,用身体挡住,拔去插销。左手去摸喷嘴。
脚步声从背后逼近来。
一扭头,四五米后面的菰田幸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地进入了视野。她提着那把沉重的砍刀。
若槻强忍着痛楚,将灭火器的喷嘴换到右手。他一转身,对准菰田幸子的眼睛,左手用力一按控制杆。
喷出的灭火剂变成雪白的烟袭向菰田幸子头部。
狭窄的楼梯弥漫着白烟,几乎难以呼吸。
野兽般的咆哮之声在空荡荡的楼道中回响,在大楼中振荡。似乎正中其双目,菰田幸子手捂双眼。
若槻的手离开了控制杆。
烟雾中出现变白了的菰田幸子的脑袋。她虽然看不见,却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一边向前迈出两三步。被激怒的幸子手握砍刀,不停地颤抖。
若槻将钢瓶高举过头,抓住一瞬即逝的机会,用尽浑身力气砸向菰田幸子的脑门。
有砸碎骨头的感觉。
菰田幸子像一段朽木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后脑撞在楼梯上的钝响。
若槻疲力竭地滑倒在满是灭火剂的楼梯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
13
8月11日(星期日)
“是这个电话,说完挂断就行。”
负责看护若槻的护士板着脸,说话时望向另一边。女护士人稍胖,但眼睛水汪汪的,算得上京都美人。她以往对身负重伤的若槻都挺同情,和蔼可亲,现在不知是怎么了。
若槻道了谢,留意着用三角巾吊着的右臂,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拿起听筒听转接过来的电话。
“喂喂,我是若槻。”
“……喂喂。”
是阿惠的声音。因为护士没有说是谁打来的,所以若槻吃了一惊。
“喂喂,是阿惠吗?”
“伤势不要紧吧?”
“哦哦,手术很顺利,没有问题。说是整齐的利刃伤口反而好得快。”
“是吗?我看了新闻,吓了一跳。”
“我也没想到会是那样。”
若槻感到击打菰田幸子的感觉又回到了握着听筒的手心里。
装在薄胎瓶中、如豆腐般柔软的物质,稍微用力一砸,就脆弱地碎裂了。而这东西曾经控制着我们的一切。
“我虽然也曾担心你的伤势,但现在却担心你的情绪难以从那件事中解脱。”
若槻几乎没有杀了人的感觉。菰田幸子之死留给他的,只是生理上的不快。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不是滋味。
他对自己过于冷漠感到吃惊。尽管菰田幸子一再冷酷、凶残地杀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人。而自己杀死了她,只有将垃圾虫丢人毒液瓶中那样的感觉。他为自己太不受良心谴责而感到不安。
“没关系,当时只能那样。其实警方刚才来问了情况。虽然没有目击者,可对方是那种人嘛。警方说会作为正当防卫看待。”
“是吗,那就好了。”
阿惠叹了口气。她的关心让他心里热乎乎的。
“你的手不能使唤,挺不方便吧?”
“噢,现在我妈住在这里的旅馆,每天过来帮我。虽然我说也不至于啦。”
“我也想马上就去看你的……”
“不要。我没事。不过,你已经全好了吗?”
“噢。”
阿惠沉默了。
若槻心想,她联想起黑屋的事了吧。无论多么坚强的人,那种经历都是太残酷了。更何况像阿惠这样神经过于敏感的人……
“我,没有改变想法。”
阿惠突然冒出一句话。
“哦?”
“我还是相信没有天生邪恶的人。”
若槻一时无言以对。
“经历过那种事,也不觉得那个女人可恨?”
“很可怕,也很可恨。甚至希望她死掉。但是,我觉得要是把那女人当妖魔对待,我就失败了。”
“即使考虑到菰田幸子做过的事?”
若槻半信半疑地问。
“孩子们总是受到过什么对待,便以同样方式对待社会。那个女人一定是从懂事前起,就一直受到那样的对待。所以,她只能那样生活。我认为她身边没有人教导她‘伤人、杀人是不好的’。”
在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情后,仍不能改变阿惠的信念。若槻为她的坚强而吃惊。同时也放心了。
“那么,你至今仍然认为菰田幸子不是精神变态者吗?”
“请不要使用‘精神变态者’这种词汇。虽然责备已死的人不好,但我只能认为,那位金石先生心理有毛病。他只是将自己心中的邪恶投影在他人身上而已。”
“这么说,好像对他有点太苛刻了。”
“你被菰田夫妇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察觉金石的真面目。”
“真面目?”
“真正危险的是金石这类人。”
“哦?”
在这次事件中,金石助教是被害人。若槻觉得阿惠的说法太离谱。
“我这样说,你不会马上就理解……因为我还认识其他像金石一样的人。而且是很切身地……”
谁?若槻很是诧异。
“这件事我一定要向你道歉。”
“什么事?”
“前段时间,你给我家打过好几次电话吧?我昨天才第一次听父母说。”
“那事嘛……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从刺激中恢复过来吧。”
“才不是呢,那是借口。我父母只是想阻止我和你交往。”
“发生过那样的事,有那种想法也不为过。”
“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
阿惠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我父母想让任何东西都按他们的想法改变。他们想让我永远都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穿褶边西服,迈着小碎步走来走去的人偶似的小孩子。”
“因为他们太溺爱你啦。”
“不对。……我从头跟你解释。”
阿惠深吸一口气,洪水决堤般开始叙述起来。
“我父母的婚姻实际上是一种策略性婚姻。年轻的企业家和城市银行分行长的女儿结合在一起。所以,彼此间完全没有爱情。即使结婚了,冷淡的关系一点也没有变。于是,周围怕他们离婚的人,便劝他们早要孩子。所谓‘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纽带’嘛。可是,被当成活纽带的人,又怎能忍受?我有一种被两头拉扯,身体快要裂开的感觉。”
“是在爱的夹缝中吧。”
“那也不同。我父母只是用我来做游戏,看谁能够摆布我。我一直痛心地期待他们改善关系。我提心吊胆,生怕听了一方的话,就伤害了另一方。其实对于那种人是没有必要担心的。因为他们原本就没有爱过谁。”
“他们是爱你的吧?”
“不,对他们而言,我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所以我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连我上京都的大学时,也左一条理由,右一条理由地要我放弃。这次事件,也只是作为挑毛病的借口。”
父母与孩子关系不睦,孩子容易变得乖僻。若槻认为阿惠的话中当然也有曲解和夸大,但一想起和她父母在电话中交谈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又认为有可以接受的地方。
“头一次见到金石时,曾经讨厌他。但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就明白他与我父母是同类人。他们营造了某种相同的气氛,那就是对人持有非常偏激二冷酷的见解。”
“听起来,简直是说你父母有某种人格障碍呢。”
“不,完全是个普通人,也许该加上‘几乎’两个字吧。问题在于那些人共同拥有病态的厌世主义,即对人牛或世界抱有无底的绝望。他们给自己所看见的一切,都加上晦暗、绝望的阴影。他们决不相信人类的善意和上进心有可能使社会变得更好。”
若槻默然。
“所以,他们对世上存在的一切事物,都超乎寻常地充满恶意。为了保住自己,他们要玩弄手段。他们对什么都不肯付出真心和爱,以免被出卖时受伤。然后,把那些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东西,都贴上邪恶的标签,只为有机会可以毫不心痛地予以排除。真正毒害社会的,与其说是易于判明的人格障碍者,毋宁说是一眼看上去是个普通人的这种人。”
若槻感到内疚,仿佛被阿惠指出了自己的冷酷。为了使自己不受到杀人的良心谴责,可能已无意识地将菰田幸子排除出人的范畴了。如果运用这种思维模式,的确可以使任何一个人都轻而易举地变成杀人犯。那可能比金石所说的精神变态者的存在更加恐怖。
“……只在那种时候,他们才团结起来,捐弃前嫌,为了共同的利益而携手。甚至还挺成功。高中学到世界史的‘合纵连横’一词时,我马上就想起自己的父母。”
阿惠从没有这么健谈过。若槻突然想起金石的话:“用善意踏平的路,也会通向地狱……”虽不知道是否真有此谚语,但觉得悲观厌世者也走了极端。或者可以说成“用恶意筑的墙,也可作为防波堤”吧?阿惠因与父母关系不睦,在心里筑起了硬壳。这个硬壳可能很偶然地保护了她,减轻了她在黑屋的恐怖体验中所承受的精神创伤。
“……于是,他们这阵子制造了巧妙的借口,让我与父亲公司的年轻职员见面。平时关系恶劣彼此憎恶的人,到这时候便私下里挤眉弄眼,显得配合默契,光看着就令人生气。”
阿惠终于说到了关键地方。若槻装成若无其事地追问道:“对方人怎么样?”
“一个讨厌的人。说是东京大学毕业,但给人是学体育专业的感觉,晒得黑黑的,身高一米八,宽肩膀,头发三七分,任何时候都是笑嘻嘻的。”
若槻担心起来:阿惠不是真看上那个男人了吧?
“不过,因为是他们看上的,所以就没有留下好的印象。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听他们的。这是我的人生。我的伴侣要自己来决定。”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