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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花的圆舞曲

川端康成(日)
花的圆舞曲
川端康成
(1936)
  《花的圆舞曲》舞终了。
帷幕徐徐降落,没等遮过她们的胸口,友田星枝的舞姿突然松垮下来。
这时候,早川铃子一只脚足尖立起,另一只脚最大限度地劈叉举起,身体重心落在握住星枝的那只手上。也就是说,铃子和星枝两个人的身段描成一幅舞蹈画面的时候,不料铃子半身向前倾斜,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星枝的怀里。
这一刹那,星枝也向前摇晃了一步。铃子想改正那副把脸耷拉在星枝怀里的滑稽姿势,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星枝的肩膀。
“混蛋!”
铃子扇了星枝一记耳光。
扇后,铃子对自己出手打人,不由一惊,直勾勾地望着星枝的脸。
“我这辈子再也不同星枝跳舞了。”
铃子有点松劲儿,她靠到星枝的肩膀上。不料星枝把肩膀转了过去。她没有推开铃子,也没有因挨打而生气。然而,铃子失去依靠,向前一倾,双手猛撞过来。
星枝连头也不回,茫然地伫立着,仿佛不晓得这是自己造成的。她用激烈的口吻说:
“我这辈子再不跳舞了!”
这时,帷幕全落下来了。
幕缘啪哒落到舞台地面,观众席上同时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它像阵风般远去了,忽然又寂静下来。
舞台灯光也微暗了。
当然,这是预备谢幕。再次启幕时,将给舞台增添绚丽的色彩。舞女们都预想到会要谢幕,继续以方才的舞姿跑动着。手抱花束的少女们守候在舞台的一侧。
鼓掌的声浪又高涨起来了。
“真没见过有人这么任性的啊!”
铃子虽那么说,但她还是激动地抱着星枝的肩膀,从大伙后面走了出来。
星枝竟像忘却活动似的,老实得宛如一个玩偶,一任铃子的摆布。
“真对不起呀。我打了这儿吧。”
铃子边笑边用手抚揉星枝的脸颊。星枝却把脸背转过去,喃喃自语地说:
“这辈子再也不跳舞了。”
“我想,若是当时被观众看见了,会怎么样想呢?他们定会耻笑我们,报纸也会登出去的呀。今晚的演出就将前功尽弃了。多亏大幕,观众的确没瞧见。也许只看见我们的脚。会不会以为是我摇晃没站稳呢?不,准是没看见才那样鼓掌,谢幕。唔,该谢幕了。”铃子摇了摇星枝的肩膀,又说:“咱们俩得向师傅好好检讨。幸亏师傅没在场,太好了。”
两人走近舞台一侧,在那里吵吵嚷嚷地互相簇拥着的舞女、和少女们,肃然安静下来。铃子腼腆地笑了笑。星枝却紧闭嘴唇,闷闷不乐。似乎有一股令人沉默的力量。
但是,这个时候帷幕又拉起了。
舞女们用眼睛示意,手拉手地走到舞台前,把铃子和星枝簇拥到前面。
她们两个人居中,在舞台上排成一列,向观众谢幕。
少女们各自拿着花束走到台前,献给了铃子和星枝。
这些献花的女孩子都不到十一二岁。其中还有六七岁的儿童。她们都身穿长袖和服。她们的母亲或姐姐,以及穿着别的舞蹈服装在《花的圆舞曲》里没有上场的舞女们,方才就在舞台一侧照顾着这些孩子。她们时而抚摸少女们的头发,时而给她们整理腰带,叮嘱她们在舞台上别出差错,教她们把花献给谁。
花束集中到星枝和铃子的手里。
《花的圆舞曲》是为她们俩编排的舞蹈。指导动作也是如此。其他舞女出场,都成了双人舞的背景,或者陪衬。为了始终突出她们俩,连她们的衣裳也与众不同。
观众又为这些献花的小女孩掀起了掌声的高潮。
铃子和星枝接过一束束鲜花,把它们抱在胸前,简直就像淹没在万花丛中。
还有一个走路东摇西晃的最小的女孩子,落在后边,她手中的花束看上去比大朵向日葵还小,是由清一色天蓝的小花组成的。小女孩站在星枝面前,许是人和花都太小,星枝没有瞧见。
“星枝,那可爱的花是献给弥的啊。”
铃子从旁提醒星枝。小女孩有点迟疑地望着星枝的脸。听见了铃子的声音,她就把花束交给了铃子。
“喂,不对。你给星枝啊。”
铃子嘟哝着,用眼睛示意小女孩。可是小女孩没弄懂她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星枝又不能从旁夺过去,铃子只好和蔼可亲地把天蓝色的花束接受下来,一边抚摸着孩子的头,一边轻声地说:
“谢谢,好了,妈妈在那儿叫你呢。”
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们献过花束退下场后,台上的舞女们再一次向观众谢幕。帷幕徐徐降下。
“喏,星枝,这束花是献给你的呀。”
铃子将方才那束小花插到星枝抱着的花束和她的胸口之间。
“你干吗不接,干吗要让这样一个小女孩在台上丢脸呢?太过分啦!孩子都差点哭了。”
“是吗?”
“请你好生记住,不光你自己是人,人家也是人哩。”
话虽这么说,可铃子还是面带微笑。
小小的天蓝色花束夹在蔷薇和石竹花当中,反而显出它才是真正的花,鲜艳夺目。
舞女们同声赞叹:真可爱,真美,美极了,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冠,理想国里的糕点啊!她们纷纷探望着星枝胸前的花束。
“香吗?”一个舞女手拿花束闻了闻。
“真想拿着它跳舞啊!这叫什么花呢?星枝,这叫什么花呢?”
“不知道!”
“这花真少见啊,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是什么人送的呢?”
星枝漫不经心地将退还给她的花束接了过来,说:
“这花枯萎了。”
对方有点惊悍,望着星枝的脸。星枝又说了一遍:
“是枯萎了。”
“哪会枯萎呢。干吗要在这里说这种话儿。回去插在花瓶里就会好的。让送花的人听见,多不好啊。”
“不过,是枯萎了嘛。”
站在稍远的地方观望着的铃子说:
“枯萎了,你觉得讨厌,就送给我吧!孩子弄错了,我把花接过来,你不高兴是不是?”
星枝一声不响,轻轻地把花束抛到铃子的手上,途中有一件东西掉落在舞台上。是一条镶着宝石的项链。看样子是藏在花束里的。因为是系在花枝上,有一两枝花连同项链一起掉落下来。
但是,星枝叭地一声把花束扔了出去,旋即从舞女们中间穿过,走到刚才那个小女孩跟前,蹲了下来。
“啊,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请原谅。”说着她连花束带孩子一齐抱了起来,飞快地登上了通向后台的楼梯,压根儿就不知道项链掉落这回事。
“星枝!”
铃子尖利地瞥了她一眼,目送她走后,把项链拣了起来,发现在天蓝色的花束上挂着一块小名牌。舞女当中也有一两个人看见了。
“胜见……这个人叫胜见,铃子认识吗?”
“认识。”
“是男人?”
铃子没有应声。
星枝往上跑时,抱在胸前的花束中途掉落在楼梯上,她也毫不介意。一只脚的舞鞋鞋带松开了,她用力把它甩掉。鞋子远远地落在楼下的廊道上。她连头也不回。
这期间,观众要求再演的掌声经久不息。
乐队走出乐池。掌声又高涨起来。
铃子兴冲冲地打开门说:
“谢幕。星枝,谢幕呀!”
她来到化妆室,把项链悄悄地放在星枝的镜台边上,向上翻了一下眼珠,瞧了瞧星枝的模样,然后有意快活地说:
“你愁什么嘛,去谢幕呀!乐队部已经出去等着呐。体一个人发什么愁呢?真叫人想不通呀。”
抱来的那个女孩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星枝独自站在窗边,凝神眺望着夜晚的街市。
“别让大伙生气呀!”
铃子搂着她催促说。星枝依顺地跟着走了五六步,在穿衣镜前停了下来。
“嗳哟,跛子,你的鞋子呢?”铃子说。
铃子从镜子里看见星枝的脚。可是星枝只顾看自己的脸。
“这副样子怎能起舞呢?”
“谁会看你的脸呀。”
“铃子,你不也说过这辈子不跳了吗?”
“要跳一辈子啊。咱们俩要跳一辈子啊。鞋子在哪儿呢?”
“我不想跳啦。打不起舞蹈的兴头啦。”
“别人的兴头你就不顾啦?绝不能这样子呀!请你想想,今晚的表演会还不是师傅为咱们俩筹办的吗?难道你不知道许多人都在为咱们俩付出劳动吗?纵使饮泣吞声,脸上也要堆笑啊。就说观众吧,他们是多么高兴啊。”
“情绪那样坏,跳了,他们还高兴吗?”
“你没听见掌声吗?”
“听见了。”
“好了。鞋子在哪儿?快穿上鞋吧。”
化妆室是一间小小的洋式房间,沿着墙边高出一点的地方铺了席子,并排摆上了镜台。还放置了一面大穿衣镜。墙上挂不下所有舞蹈服,有的零乱地放在正中的矮桌上。在那里,还散乱地放着赠送的花篮、点心盒和花束。
铺席下方并排放着脱下来的各种舞鞋。铃子蹲在这旁边,手忙脚乱地在觅寻星枝的另一只舞鞋。这时,门开了。
她们的师傅竹内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星枝的舞鞋,走到星枝身旁,若无其事地将那只鞋放在她的脚下。
“你的鞋掉了。”师傅安详地说了一句。
“哦,师傅。”
反倒是铃子一脸通红,赶紧跑了过去,跪坐在星枝跟前,给她穿上了鞋子。
星枝一任铃子摆布自己的脚,直勾勾地望着竹内说:
“师傅,我不想跳了。”
说罢,她把脸背转过去。
“不管想跳不想跳,要搞舞蹈就得跳嘛。这就是人生啊。”
竹内说着笑了笑,就坐在自己的镜台前化起妆来。
他还没穿好舞服。近处看他那副舞台化妆的脸,有五十上下,比实际还老,隐藏不住他的寂寥。
铃子和星枝走出化妆室,刚迈上台阶,木管已经开始吹奏序曲了。
观众的掌声戛然止住了。
这是柴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中的《花的圆舞曲》。三四年前,在竹内舞蹈研究所的表演会上,曾跳过《糖果仙子舞》、《俄罗斯舞》、《阿拉伯舞》等《胡桃夹子》的全部舞曲。
那时候,星枝跳了《中国舞》。
铃子跳了《牧童舞》。
本来《胡桃夹子》是描写一个少女在圣诞节之夜,做了一个梦的故事。是童话舞曲。
那时节,铃子和星枝还都是少女,处在做《胡桃夹子》梦的阶段。
最后的《花的圆舞曲》,仿佛是少女们美妙青春的花朵在争妍斗艳。
这个舞蹈成了她们的愉快回忆。
竹内为了给这两位女弟子捧场扬名,就在今晚举办了“早川铃子·友田星枝首次舞蹈表演会”,并在节目中加入了《花的圆舞曲》,意在突出她们两个人的舞蹈,所以重新修改了旧的舞蹈设计。
星枝和铃子一离开化妆室,竹内就立即站起身来,拿起放在星枝镜台上的项链看了看,又悄悄地放回原处。然后,无意中用手触了一下这些妙龄姑娘挂在墙上的衣衫。
衣衫、花束、化妆道具,似乎放得越零乱越显出生机。
她们俩走下阶梯,舞女们早已离开了舞台一侧,乐队也已奏起圆舞曲的主旋律,舞女们朗朗起舞,一边等待着主角上场。
“友田!友田!”
后面有人呼喊星枝,星枝没有听见。她摆好舞姿,从前面出场了。
与此同时,从相反方向上场的铃子,在舞台中央与星枝相遇。她鼓励似的轻声细语说:
“行吗?没问题吧?”
星枝只用眼睛示意,点了点头。
铃子起跳以后,有点担心,骨碌碌地望着星枝。她们俩再次接近时,铃子说:
“太高兴啦,不生气了吧?”
第三次接近时,铃子说:
“漂亮极了,星枝。”
然而,星枝没有入耳。仿佛被自己的舞路迷住,甚至忘了自我,高兴得越跳越有劲。
铃子看着这种情景,自己的舞步也紊乱了。身心都未进入舞蹈的意境,自知动作也不能自如了。
不久,她们俩又跳到一块儿,彼此手拉着手。铃子说:
“你骗人!讨厌。”
铃子焦灼不安,说不清是妒忌,生气,还是悲伤。良久,她又说:
“太无情了,你这个人真可怕啊!”
星枝还是起劲地跳着。
铃子不甘示弱,她在舞蹈中激起了青春活力的波澜。
但是,向星枝应战而起舞的铃子,同没察觉铃子的应战而舞蹈的星枝,她们之间表现出一种不和谐的美。这不是翩翩飞舞的蝴蝶的双翅。
观众当然不了解这回事。舞终,她们在掌声中又谢幕两次。
星枝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她神采飞扬,旁若无人,连声音都显得异常激动。
“好极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地跳过。音乐和舞蹈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啊。”
铃子快活地答谢了观众的喝彩。她一走到舞台一侧,身穿东方式衣裳在那里观赏她们舞蹈的竹内,抓住了她的肩膀,安慰地说:
“好极了!”
话音方落,铃子满眶热泪,精疲力尽地正要倒向竹内的怀里,却又猛然转身,从阶梯追上舞女们,向化妆室走去。
星枝一边吹着刚才的圆舞曲的一节口哨,一边手舞足蹈地来到了化妆室。
“骗人!虚伪!自私鬼!我上当受骗了,骗人,真卑鄙啊!”
“哎哟,生什么气呀?”
“要竞赛就堂堂正正地赛好了。” .
“什么竞赛?我讨厌。”
星枝杌陧不安,扯下花束上的花,撒在地上。
“请你别动我的花。”
“这是你的?什么竞赛,我真讨厌。”
“是啊。这就是你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啊。太任性了,我没见过像你这样可伯的人。”
“还在生气呐?”
“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刚才不是还无精打采,说什么悲伤啦,不称心啦,还有什么不想跳了吗?我真的为你担心。就是在舞台上,也净惦记着你,而没注意自己的舞姿,再没有那样令人讨厌的啦。而星枝你呢,却忘乎所以,在洋洋得意地舞蹈。我上当了,你骗人。”
“我不知道那回事嘛。”
“这不是太卑鄙了吗?分明是耍骗术嘛。让人上圈套,自己却独自大显身手。”
“讨厌,这能怪我吗!”
“那么,你说怪谁?”
“怪舞蹈。一跳起舞来,我什么都忘了。我倒不是先想要好好跳这才跳好了的。”
“那么,星枝是天才啰。”
铃子稍带挖苦地说了一句。不知怎的,这声音给自己带来几许哀伤的反响。
“我不会输的,不会输的!”铃子心烦意乱,一边拾掇摊放在那里的衣裳,一边说:“不过,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要吃苦头的。说不定会在哪个节骨眼上扑通摔下来。从旁观者看,你的性格就像一出在深渊里走钢丝的悲剧。你自己却没觉察到。太危险了,真可悲。将来怎么办?大伙都为你捏一把汗啊。大伙让着你,你自己却不知道,还逞能。”
“可是,在舞台上跳舞,心情愉快,有什么不好呢?”
“心情?什么心情,你有哪一次体谅过别人的心情呀?”
“在舞台上跳舞,哪能考虑别人的心情呢。我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世故的人。这种人,我一想就觉得可悲,就不愉快。”
“如果这样处世能行得通,那也很了不起。”
铃子放低声音说:
“不过,在舞台上取得成就,成为舞星,好像不是靠勤奋和才能,而是靠星枝你这样逞能才有可能似的。这倒也没什么,你尽管把我踩在脚下,自己爬上去好啰。”
“我才不呢!”
“可是,星枝。别人对你亲切和爱恋,你可曾感到高兴?”
星枝没有答话,只是瞧着镜中的自己。
铃子从她身后走了过来,脸并脸地照着镜子说:
“星枝,像你这样,也会爱别人吗?那时你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准是一副好看的样子吧?”
“我准会是一副落寞的表情呗。”
“撒谎!”
“因为舞台化妆,看不见罢了。”
“快点把衣裳收拾好吧!”
“算了,女佣会来拾掇的。”
这当儿,竹内从舞台回到了化妆室。
《花的圆舞曲》落幕之后,还有竹内的舞蹈,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节目。
铃子轻盈地迎了上去。
“今晚得到师傅多方指点,实在太感谢啦。”
铃子说着,用毛巾揩去竹内脖颈上和肩上的汗珠子。星枝依然坐在自己的镜台前,纹丝不动。
“谢谢师傅啦。”
“祝贺你们。获得巨大成功,这比什么都好呀。”
竹内一任铃子摆布自己的身体,自己只顾卸妆。
“都是托师傅的福啊。”
铃子说着,脱下了竹内的衣裳,揩拭着他那裸露的脊背。
“铃子,铃子!”星枝用白粉扑儿敲了敲镜台,尖声地责备道。
但是,铃子佯装没听见,在盥洗间把毛巾洗净拧干,再转回来,一边勤快地揩拭着竹内的胸口和脊背,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起今晚的舞蹈来。最后像把竹内的脚抱起来似的搁在自己的一只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他的脚心,一直措到脚趾弯,揩得干干净净。接着,还抚揉他的腿肚子。
铃子兴冲冲地又擦又揉,动作里洋溢着真挚之情,显出师徒之间的美好关系,也表现一种纯朴的心意,丝毫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铃子的动作太纯熟了。加之她还穿着舞服,肌肤裸露,有些举动令人感到好像是男女在密室里动作一般。
“铃子!”
星枝又喊了一声。这尖声有点歇斯底里,充满了厌恶感。然后,她霍地站起来甩手就走。
竹内默默无言地目送着她。
“啊,行了。谢谢。”竹内走到坐落在房间一角的盥洗间,一边洗脸一边说,“听说南条下周乘船回来。”
“啊,真的吗,师博?太好啦,这次真的回来吗?”
“嗯。”
“不知他还记得我吗?”
“那时候,你多大?”
“我十六啦。南条曾责备我说:同一个不曾搞过恋爱的女子跳舞,没有情绪,跳不起来呀。不知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回他一定会高兴地主动要求你同他跳呢。也许还会说,还是没搞过恋爱的人好呐。当年他认为是个孩子,如今变成这么娟秀婀娜的舞姬,他定会吓一跳的吧。”
“瞧你说的,师傅。我一直愉快地盼望着他回来教我跳舞。如今愿望快实现了,我反而又感到担心、害怕了。他在英国学校勤奋学习,又在法国观摩了第一流舞蹈家的表演。像我这样的人,他能瞧得上吗?”
“男人总不能独舞啊。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女伴嘛。”
“有星枝在呀。”
“你要超过她嘛。”
“我要是被南条看见,身体一定颤抖得缩成一团哩。可是星枝肯定能若无其事地跳。只要舞伴称心,她自己也像着了魔,能够发挥无穷的威力,太可怕了。”
“你也真爱操心。”竹内有点不悦地说,“南条一回来,我们马上举办回国汇报表演会,到时让你和他一起跳。南条带头,你们两个人密切合作,让我们的研究所发展起来,我也就放心引退了。让你吃了不少苦,今后更要同南条携手好好创一番事业。研究所的地板要换成新的,墙壁也要重新粉刷。”
铃子回想起南条回国比预定日期推迟了两三年,是竹内之所以担心的原因,也就想象在横滨欢迎时将是怎样的喜悦了。
“他还是绕道美国回来?”
“好像是。”
“为什么说好像是呢?”
铃子惊讶地反问,难道信上或电报里没有写明吗?
“实际上是刚才在这儿听到报社记者说了声‘南条君快回来了吧’,我这才知道的。”
“那么,他什么都没告诉师傅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铃子楞住了。她一看见师傅阴沉的脸,就同情师博;同时也深感失望,仿佛自己本人也是被南条抛弃了似的,瞬时眼泪晶晶欲滴了。
“真叫人难以置信呀。全靠师博一手栽培,他才得以留洋,想不到竟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疯子。师傅您干吗还亲自到横滨去接他呢?真讨厌。不管怎么说,我再也不同这种人跳舞啦。”
星枝走到走廊。这时管理舞台道具和灯光的人正忙不迭地拾掇。乐师们拎着乐器回家了。
观众席空荡荡的漆黑一片。
这次表演会的发起人,舞女们的至亲好友,还有一些像是她们的崇拜者——学生和小姐,不知怎的,都带着兴奋的神情。有的在评论今晚的舞蹈,有的坐在长条椅上等侯,还有的在后台进进出出。
说是舞女,其实是舞蹈艺术研究生,她们不见得都愿意终生献身于舞台事业。立志将来当舞蹈家的人也很少。当中一半是女学生或小学生,而以小姐居多。
她们的化妆室比铃子她们的宽敞。有的人在脱衣裳,有的人去后台的澡堂洗澡,有的人在卸妆,还有的人在寻找自己的花束,各人都随便地忙于做回家的准备。舞终之后,在热闹、快活的气氛中,情意绵绵,话声里充满了朝气。
星枝在廊道上接受了各式各样人物的老一套寒暄:“祝贺演出成功”,还应邀签名,备受赞赏。
她对于这些都一一作了简单的回答,然后到舞女们的房间去消遣。她家的女佣在廊道上呼喊她,她就和女佣一起回到自己的化妆室去。
一打开门,铃子正好站在竹内身后给竹内穿西服。
跟方才不同,星枝不把它当一回事,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边走边告诉女佣该取走的衣裳。
于是,铃子用目光向她打了招呼,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披上春外套,把竹内一直送到大门口。
没等竹内的汽车开动,铃子就劲头十足地说:“南条下周就要乘船回国啦。”
但是,星枝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是吗?”
“说要回来,也没通知师傅。真是忘恩负义呀!这太不像话,太无情了。师傅真可怜,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是啊。”
“要是在舞蹈家同人中抵制他,在报上一起写文章骂骂他才好呢。咱们约好啰,不去接他,也决不同他跳舞好吗?”
“嗯。”
“不行,靠不住,你应该更认真地表示愤慨才是。星枝你也不亚于南条,是个薄情人啊!”
“什么南条,我不认识他!”
“师傅不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经常谈论他吗?难道你没看过南条的舞蹈?”
“舞蹈倒是看过。”
“跳得很出色吧。他被誉为日本的第一个天才西洋舞蹈家。是日本的尼仁斯基①,日本的谢尔盖·里弗阿尔啊。所以师傅忍痛借钱供他留洋。竹内研究所才落得这样穷困的呀。”
①尼仁斯基(1890—1950),苏联舞路家。
“是吗?”
星枝的司机和女佣前来取她的衣箱和客人赠送的彩球,正好打了个照面。
坐在廊道长椅上的一个青年站了起来,从星枝身后迎上前去,喊了一声:
“友田女士!”
“哟,你在干么?怎么还不回家?”星枝说着,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铃子回到化妆室卸了装之后,在犄角的屏风背后边宽衣边说:
“就说今晚咱俩的表演会吧,师傅也是七拼八凑借钱来举办的。”
“是吗。”星枝觉得胸前和胳膊抹了白粉很不自在,便说:“洗个澡再回家怎么样?”
“星枝,你也该考虑考虑啊。研究所的房子、乐器,凡是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去抵押了。为了筹措今晚的会场费,师傅奔波了三四天呐。”
“大概欠了很多戏装费吧。戏装店老板也来吵闹过了。我就讨厌这个。”
“星枝!”铃子再也忍耐不住,“你知道隔层拉窗外面是乞丐这句话吗?”
“当然知道啰。就是说闹起穷来,连缎子腰带也得卖掉呗。”
“就说星枝你吧,难保什么时候不卖掉缎子腰带。就是乞丐也得吃大米饭嘛!你太不体谅人啦。拿刚才来说,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摆出一副令人讨厌的面孔。我作为弟子照顾师傅,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太脏了!”
“脏?什么叫脏?”
“太脏了,师傅赤身露体的,多脏呀。你干吗还老去接触他的身体呢?”
“哎哟!”
铃子全然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忽然胸口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般,顿时接不上第二句话。
“去洗个澡吧。”
“你是叫我把手洗干净吗?”
不知怎的,铃子仿佛感到蒙受了屈辱似的,板起面孔来了。
“铃子,我不愿意看到你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
“太凄惨了。”星枝加强语气断然地说。
铃子一言不发,像是被冷落了。
“我总觉得你太可怜,看不下去啊。教人不由得生气啊。”
“为了我吗?”
“当然啰。”
“我明白了,也很高兴。”铃子自言自语地说,“千金小姐和贫苦人家的姑娘是不同的啊。也许这是天生的性格,没法子改吧。我只是同情师傅,真心地想尽尽本分。我倒没打算要当贴身徒弟,或者献媚讨好,才来照顾师傅身边琐事。只是个人喜欢罢了。不过,女人一结婚,什么都……”
“要是别人,爱干什么我才不管呢。我是爱你,才不高兴的呀。我心里感到难受啊。”
“唉!”铃子抱着星枝的肩膀,让她坐到镜台前。
“我给你化妆吧。”
星枝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西服。
铃子给星枝重理了理头发说:
“我打十四岁就当了师傅的贴身学徒,他还送我上女子学校,对我很慈祥,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然而,我还是同女佣一块儿干厨房活儿,毕竟还是别人的家呀。环境使我变成懂事的孩子,我首先考虑的,是别人的心情,而不是自己的情绪。我一心想学舞蹈,也学会了忍耐。”
“什么别人的心情,从旁能那么了解吗?我有点怀疑!”
“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师傅没有师母。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自己更加了解师傅的心情。有时我也在想:假使我不在师傅身边,师傅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说不定总穿着那件脏衬衫,指甲长了也不修剪吧。”
“所谓了解别人的心情,你不觉得可悲吗?”
“是啊。我这才深深感到艺术是多么可贵。假使我不是献身艺术,一定早就变成性情怪癖,心跟儿坏,或者小大人啦。也一定不成其为少女了。是艺术拯救了这一切啊。”
“说起艺术,我很害怕呐。”
“舞蹈不就是艺术吗?正因为你很有舞蹈天才,人们才能够谅解你的任性放肆,不是吗?你一旦跳起舞来,简直就像一个难以控制的疯子。”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所谓艺术太可怕了。我一跳起舞来就着迷,不顾一切地纵情地跳。真像邀游太空,心情非常舒畅。然而,不知为什么,也有点杌陧不安:自己究竟会飞到哪里去?结局又会怎么样呢?那种心情就像在梦幻里翱翔天际,无法控制,一味飞行,即使想停下来,也会身不由己,仿佛是别人的躯体了。我不想丧失自己。不管对任何事,我是不愿意着迷的。”
“你这个小姐希望太高啦,自命不凡,才敢于说出这种话。令人羡慕啊。”
“是吗?铃子真的要立志当个舞蹈家吗?”
“讨厌。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铃子边笑边拿起大白粉扑儿,扑打星枝的脸。星枝一声不言,闭上了眼睛,把下巴颏稍稍向前一扬,说道:
“你瞧,我这副脸显得多寂寞啊。”
铃子给星枝擦脂描眉,一边说:
“刚才你为什么忧伤起来?表现得那样粗暴,舞姿突然松垮了。”
但是,星枝就像那迷人的假面具一样,纹丝不动。
“如果我在舞台上摔倒,那不是大出洋相了吗。”
“因为我不想跳了呀。刚要走出舞台,看见母亲坐在观众席上,心里就不想跳了。舞步突然乱了,怎么也跟不上音乐的旋律。伴奏也太差劲啦。”
“哟,令堂来了?”
“她把她物色的候选女婿俏俏地带来啦。干吗要让他们看到我的裸体舞蹈呢。”
铃子惊愕地望着星枝的脸。
“好了。”铃子把眉笔放到镜台旁的化妆皮包里,又说:“唉呀,项链呢?收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本来放在这儿的嘛。你真的不知道?真糟糕,怎么会没了呢?你让开一点我找找看。”
铃子说着,一会儿拉出镜台的抽屉,一会儿又看了看镜台后面,心神不定地西寻东找。星枝一任铃子找去。
“算了,说不定女佣拿走了。”
“要是她拿走就好,可是没见女佣收拾过镜台啊。如果弄丢就糟了。我不该放在这种地方,它同舞台使用的玻璃赝品可不一样。我去问问别人就来。”
铃子慌里慌张地走出了化妆室。
星枝对镜顾影自怜。
外面的晚风已带来了初夏的信息。但化妆室里由于放着舞蹈服装、花束,还有她们的脂粉,荡漾着晚春的气氛。娇嫩的肌肤,光润似玉。
行驶美国航线的“筑波号”于上午八时进入横滨港。
由于职业上的关系,竹内他们经常迎送外国音乐家和舞蹈家,他们估计好轮船靠岸的时间,比别人稍稍来晚一点。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上午到了。海关房顶的尖塔,迎着初夏的朝辉,街树投下了影子。
汽车在海关前停下。铃子去地面服务部买了入门券。的确是码头的样子。她们一边观望右边成排的低矮而细长的仓库,走过了新港桥。桥的左侧,是臭水沟般的肮脏海面。在三菱仓库前面,停泊着许多日式木船,船上晾晒着洗过的衣物,诸如衬裙、布袜子、长内裤、贴身衬衫、尿布和小孩的红衣裳等等,而且又旧又令人恶心,这反而给周围现代化的海港风景,增添了异国情调。也有的船上,人们在洗刷早饭的餐具。
除了竹内和铃子外,还有两个女弟子跟来了。其中的一个在海关看守所前下了车,拿照相机去给他们看。
他们来到第四号码头,星枝已在那里等候着。她家在横滨,所以独自先来了。
“哦,你来了,好啊。”
竹内一下车,马上把自己的花束交给了星枝。星枝把花束接受下来,却说:
“可是,师傅,我不认识南条呀。我不愿意献这种玩意儿。”
“没关系嘛。他以后就是你们的舞伴,要同台演出啦。他是我值得自豪的弟子,和你自然情同师兄妹啰。”
“我和铃子约好,不同南条跳了。不来接他就好啦。”
竹内笑盈盈地走到轮船公司派驻人员那里去查找船客的名单。铃子也从后面瞧了瞧,说道:
“啊,有了。师傅,是一百八十五号舱房。到底还是回来了。回来了。”
铃子神采飞扬,差点舞蹈起来。她把手搭在竹内的肩上,竹内也喜形于色,说:
“是嘛,到底还是回来了。”
“简直是做梦啊,我的心怦怦直跳呐,师傅。”
他们以快活的神情眺望着海港。
除非南条精神失常,要不怎能不通知竹内师傅一声就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南条的这种气愤、疑惑,夹杂在重逢的喜说之中,似乎也卷进了在码头上迎接轮船靠岸那种心理状态里。竹内的脑海里,兴许还浮现出他心爱的弟子南条少年时代的面影哩。
他们登上码头的二楼,就在临港的餐馆里等候。那里也挤满了接船的人。不论谁都透过敞开的窗户,远眺着海港。女弟子们沉不住气,只喝了一口红茶,把花束搁在桌上,就走到廊道上去了。
海港沐浴在初夏午前的灿烂阳光之中。
汽艇在停泊着各国邮轮、货船的空隙间穿梭而过。
铃子兴奋得分辨不出哪艘是“筑波号”了。横滨出生的星枝指着海面上说:
“那就是。喏,现在正往这边驶来,带红色横条白烟囱那艘漂亮的大船呀。是烟囱又粗又矮的那艘呀。据说,轮船要是没有烟囱,旅客就会产生一种不安的心理。所以轮船公司为了招徕顾客,总要把烟囱装饰得别致些。这叫做化妆烟囱呀。烟囱大,看起来似乎可靠,速度也快似的。”
铃子一认出那艘“筑波号”,就想象着南条眺望着令人怀念的祖国大地,他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喜悦啊。她仿佛自己就是南条似的感到欢欣鼓舞。
“南条大概也在眺望着我们吧。肯定会眺望我们的。也许是站在甲板上抢着用望远镜眺望呢。”
铃子说着,像要借用一下旁边那个女人的望远镜似的。那女人脚登拖鞋,身穿长袖和服,头发干净利落地蜷曲起来。
“船开动以后,到靠岸还早着呢。咱们散散步去吧。”
星枝说罢,挽起了铃子的胳膊。
她们逆着匆匆奔来码头的汽车和人群往前行,一折回刚才来时那条路,铃子就一味望着“筑波号”,神情很不平静。
星枝翻开报纸的神奈川版,出声读起“进出船栏”的报道:“今天进船……今天出船……明日进船……明日出船……今天.停港船……”她对照着停泊的船只,说明这是邮政部资助建造的哪级邮轮,那是达拉阿公司的货轮等等,真不愧是个横滨姑娘。而铃子却心不在焉地听着。
她们来到了栈桥。行驶欧洲航线的英国船已停泊在那里。在甲板上,只有一个水手,正在向这边俯视。她们靠近船腹,只觉得寂静得可怕。
栈桥餐馆也已经停止营业了。
货运马车嘎达嘎达地开了进来。这是匹多么老朽的瘦马啊。车夫和马也很相称,他在打瞌睡,快要掉落下来似的。那种体态就这样下去,他非摔下来不可。虽叫马车,实际上是辆只在车板四角竖着棍子的破车。
一对像是英国人的老夫妻,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从对面悄悄地回到了船上。少女用甜美圆润的嗓子在歌唱。
星枝和铃子站在栈桥的顶上,或者说站在二楼的一端,默默地眺望着海港。过了好久,星枝突然问道:
“铃子,你要跟南条结婚?”
“哎哟,哪儿的话呀!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儿?真讨厌!那是谣传。”
“你不是想等南条回来就结婚吗?”
“胡说,这只是别人那样说罢了。”铃子快嘴说过之后,又立即自言自语道:“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他到外国去的时候,还把我看做孩子呢。”
“是初恋吧。”
“那是五年前的事啦。”
“铃子要是结婚,师傅会很寂寞的啊。”
“嗳哟,星枝也会这样体贴人,少见哩。我告诉师傅,他准会高兴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一个个都要结婚的嘛。”
“那就是嘛。不过,南条要是还有点想念我的话,也不至于连招呼都不打就回来呀。不应该连封信,连封电报都不来呀:”
“咱们还来接他,太荒谬了。”
“南条一定会喜欢星枝你的。”
“没想到你这个人那样懦弱。别说昧心的话啦。”
她们两个人回到四号码头的时候,“筑波号”的巨大船体己靠近过来,仿佛压在前来迎接的人们的胸口上。
从船上传来了奏乐声。
海鸟成群聚拢过来,又从轮船与码头之间匆匆飞去。汽艇从轮船的船头和船尾,把缆绳拽了过来。码头上的人们你推我拥,把身子探出栏杆。已经可以望见乘客了。他们也跷着脚站在甲板上,有的挥舞着国旗,有的手拿望远镜眺望。在吊着成排救生艇的船舷下方,一个个圆圆的舷窗露出了一张张的脸。
在欢迎的人丛中,有的人高举像是迎接退伍士兵的那种国旗。洋人的家属彼此拥抱,挥舞帽子。也有的姑娘,把杂沓的人声置之脑后,独自靠在餐馆墙上,悠然地读着外文书。码头的栈桥前方聚拢着旅馆派来揽客的人。码头上不净是那些来迎接显赫留洋者的华丽打扮的人,还有像是移民亲戚的乡巴佬。有船员的眷属。也有港市的娼妇,她们脸上一副睡眠不足的神情。
已经看到船上人的模样了。船上和岸上,人们的感情交融在一起。顿时沸腾起一股欢乐的热潮。这是一种纯洁、兴奋感情的流露。大概是找到了自己所盼望的人儿了吧。
“啊,太高兴啦!”
一个娟秀婀娜的小姐跷起足尖跺着脚,发出了一句叹息。铃子在一旁听见了,自己也被这种情景所牵萦,情不自禁地高举起花束不停地摇晃。竹内抬高声音问道:
“哪儿,哪儿?南条在哪儿,看见了吗?”
“没看见。不过,总觉得很高兴啊。”
“好好找找。看见了吗?”
“南条一定看见我们来了。”
“奇怪,没看见南条呀。真奇怪。”
身旁的人都急匆匆地走到下面去了。竹内也只好走到外面来。在这里,等候接船的人早已排成长龙。铃子和星枝把花束举到头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过不多久,允许上船的时间到了。他们也从B甲板一同上了船。本以为南条会在入口大厅里等候,可是哪里也没找见他的踪影。
“一定还呆在舱房里吧。”
他们急忙走到一八五号房,果然看见门扉上挂着的船客名牌上,用拉丁字母书写着南条的名字。但门扉紧闭,敲门也不见回声。
然后,他们又匆忙走到A甲板的散步场地、吸烟室、图书馆、娱乐室,还有餐厅,找了一遍,也没见南条的身影。无论走到哪儿,处处都碰到人们喜逢至亲好友或情人的情景。他们连走带跑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竹内焦灼地拉长着脸。
铃子和星枝登上了狭窄的阶梯,那里是儿童游戏室。
“哟,连玩沙的地方都准备了。”
星枝稀罕地抓起了一把沙子。铃子却在狭窄的沙场上边哭边跪坐下来。
“太无情了,太无情了。太过分了!”
“有什么可哭的。”
星枝说罢,紧闭双唇,摄住拳头说:“多痛快啊。真有意思。”
竹内急得双眼充满血丝,到办公室打探去了。
“请问一八五号房的南条已经上岸了吗?”
“哎呀,客人那么多,不能什么都知道呀。这会儿,值班服务员还在那房间附近,他也许会知道吧。”办事员回答说。
他们返回能房,向在那儿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探听。服务员说:
“客人大都上岸了吧。”
一八五号房依然紧锁着。
两侧并排舱房的窄长走廊,只是一片白花花的油漆的寒光,已经杳无人迹了。
女弟子们带着不安的神色,在大厅里等候着。那儿也寂然无声。竹内强压住心头怒火,苦笑着说:
“他自己已经上岸了吧。早知如此,在岸上等他就好了。”
也许是这样。码头分上下两层。接人的从楼下上船。旅客从楼上上岸。这大概是为了避免混乱的缘故吧。从岸上到船上架设的临时渡桥,也分上下两层。说不定竹内他们上船以前,南条就早已上岸了。
旅客的行李源源地运了出来。
快要下船的当儿,星枝叭哒一声把花束扔进了海里。铃子望了一眼那漂浮在波浪上的花束,又茫然若失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花束。
临港餐馆又沸腾起来。有的人在席间发表回国演说。
出了码头便门,他们甚至连汽车车厢也搜索了一遍,最终还是没有看到南条的身影。向报社记者打听,记者回答他们也在寻找南条,想请他发表回国观感。
也许竹内难以忍受这种屈辱和激愤吧。在悲伤之余,他想一个人独自呆着。
“实在对不起。失陪啦,我这就……”竹内说罢,连头也不回就走了。
女弟子只好面面相觑。星枝家的司机把车子开了过来。
“回家吗?”铃子孤零零地说了一句。
“不回家。”星枝摇了摇头。
“可是……”
铃子直勾勾地目送着竹内的背影,这当儿她热泪盈眶,倏地跑了过去。
“师傅,师傅!”铃子从后面紧追上去。
两个女弟子满脸为难的神色,望着星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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