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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的黄昏》江国香织

_2 江国香织(日)
  睦月一直默不作声。
  “对了,下次你要给我买奶油泡芙,要橘子味的那种。”
  “明天买回来。”睦月露出了清爽的微笑。
  我把阿甘的树拖到了阳台上,树叶在夜风中摇晃着,似乎心情舒畅地立在那里。
  “那我先进屋了。”
  我知趣地回到屋中,开始为睦月熨床单,我想,这样的婚姻生活也未尝不可,没有要求,没有期望,没有可失去的,也没有可担心的。突然,我想起了公公所说的“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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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麒麟座(4)
“请吧。”我把毛毯铺在床上,拨掉了熨斗的电源,闭上眼睛轻呼吸了一下。夜幕中,是一望无际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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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来访者、沉睡者、守护者(1)
“喝这么多咖啡会把胃喝坏。”护士说。
  “是啊,谢谢你。”尽管嘴上这样说,我还是倒上了第五杯咖啡。哪怕不喝什么咖啡,只要想到今天晚上的事,也会患上胃溃疡。
  总之,对于阿甘的顽固我已束手无策了。我那么苦口婆心地求他,可那家伙竟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太不像话了!我并没有要求他做什么难事,只是让他主动说今晚有事,不能去我那里了。
  “噢……”阿甘在电话里笑了。
  “你那么不希望我去。”
  “并不是这意思,不过柿井他们也来,你不是不喜欢他们吗?”
  “噢……”
  “以后我会专门邀请你,我保证。”
  “看来婚后生活不容易。”
  阿甘总是会不加考虑地抛出一些话。
  “我可不愿这样,而且是你自己主动发出的邀请。”
  “所以我才这样求你呀。”
  阿甘满脸的得意。(即使看不见,我也明白,透过话筒完全能想象出他的样子。)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可以不去。不过,你必须跟你夫人讲清楚是你不愿让我去的。对不起,我绝对不会说自己有事才去不成的。”
  明显的幸灾乐祸的语调。
  “说的是七点钟吧。你别抱什么希望了。”接着传来了阿甘的笑声。
  笑子今天早晨干劲十足。她说自己会买好豆腐皮寿司、紫菜卷寿司、炸土豆片、蔬菜和冰激凌,还让我在回家路上买炸鸡。
  “准备这些就够了吧?”
  “感觉像孩子们聚会时的菜单。”
  “是啊。”笑子笑着说,她似乎情绪很好。
  把我送到门口时,笑子又确认了一遍:“是七点吧?”然后突然不带感晴色彩地说:
  “还有,如果那个什么的时候,我会立刻出去,你大可不必担心。”
  “什么意思?”我足足用了三秒钟才理解了笑子的意思,“求你了,笑子,不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真是荒谬的误解。笑子竟然把同性恋和变态混为一谈。
  “我们并不是涩情狂。”我无缘无故地有些不安,但还要给笑子解释。解释的时候,自己竟然脸红了。
  “只不过是朋友们的聚会,笑子,你用不着想这么多。”
  笑子细细的眉毛紧紧地缩在一起,静静地听着我的解释,颇有感慨地点点头说:“明白了。”
  我在明治屋买了炸鸡,在广尾的交叉口接了樫部。樫部是柿井的恋人,是附近一家综合医院的脑外科医生。他面色苍白,寡言少语,眉目清秀,尽管已经三十五六岁了,看上去却像二十七八岁。“连我也去打扰,这样好吗?”樫部嘴上这样说,可还是上了我的车。
  我最不喜欢让柿井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不仅在车上不停地抖腿,还一会儿把安全带系上,一会儿松开,每隔三分钟就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听收音机时,每听完一首歌就要调台,还总是提醒我保持车距、看清道路的最高限速等等,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是不是买蛋糕比买花好。你的女人喜欢吃甜食?”
  柿井边咬指甲边问。
  “嗯。”
  “你的女人”这种叫法,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
  “你咬下来的指甲不要吐在车里。”
  “我知道。”柿井说着打开了窗户。他的脸马上红了,这家伙动不动就会感觉不安,只要不安就会脸红。
  “你家附近有没有糕点屋?”柿井把指甲吐到窗外。
  “有。”
  “那一会儿你顺便把车开到那儿吧。啊,信号灯马上就要变了。”
  “知道。”我说。
  回到家后,没想到已有先到的客人。竟然是笑子的父母,还有阿甘。对于这个组合,我霎时间惊讶得感觉后背冰凉。
  “回来得太晚了。”笑子说。尽管时针正好指到七点。“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笑子像念经似的嘟囔着,甚至对客人也怒冲冲地瞪了几眼,结果弄得柿井和樫部胆怯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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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来访者、沉睡者、守护者(2)
“对不起,突然来打扰。”笑子的母亲高声说着。我身旁的柿井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脸红到了耳朵根。这家伙,一见到比自己年长的人(指有正常的家庭、过着正常生活的中年以上的人,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比较怪异),立刻会畏缩,而且变得少言寡语。阿甘说他像个患自闭症的孩子。
  “说的是七点呀?我记错了,一直以为是五点。”阿甘装模作样地说着,然后还哈哈大笑。
  我哑口无言。两居室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弥漫着笑子母亲的香水味和我刚买回的炸鸡味,混沌得让人窒息。
  “听说你喜欢甜食,所以……”樫部像在自言自语似的嘟哝着,把糕点盒子递给了笑子。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说话的并不是笑子,而是笑子的母亲。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啊,真热闹呀。”笑子的父亲说。这些人的心情好像都不错,甚至让我感觉恐怖。
  “那,大家都是医生?”
  我大致介绍了一番。
  “睦月,刚才阿甘在给我们讲你的故事。”
  听到笑子的话,毫不夸张地讲,我连手指尖都在瑟瑟发抖,冷汗直冒。
  “哎呀,真不错,真不错。”
  我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真不错”,岳父“砰砰”地拍着我的肩膀站起身。
  “那我们先告辞了。”
  岳母看样子还想再待一会儿,不过笑子已经把她的大衣拿了过来,不容分说地让她作好了回去的准备。
  在门口,最笑容可掬地送走岳父岳母的是阿甘,而回到客厅后,第一个小声嘟哝说“氧气总算充足了些”的还是阿甘。
  “大家随便坐吧。”我边收拾茶杯边说。笑子把茶壶中剩下的红茶哗哗地倒到了花盆中。
  “这房子挺好。”终于恢复了元气的柿井说。“这是卧室?这里是浴室?原来如此。”柿井大致勘探了一番后,坐到了沙发上。
  笑子为每个人调好一杯薄荷朱利酒,然后把波旁威士忌的酒瓶墩到桌子正中央,说:“不要客气,喝完后自己随便倒吧。”
  餐桌上摆满了豆腐皮寿司、炸鸡等食物,简直像孩子们的聚会。而且,当笑子把堆成小山似的蔬菜盛在一个大筐子里端过来的时候,在场的每个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胡萝卜和白萝卜好歹切成了大块,黄瓜和生菜都是整个儿端上来的,上面还滴着水珠。
  “我觉得人喝酒时会特别想吃蔬菜。”笑子辩解似的说。
  我仔细一看,发现盛放蔬菜的是平时用来晾碗筷的筐子。
  按照以往的作风,阿甘会立刻发出冷笑,而这次他却率先伸出了手,拿了一块看上去很硬的胡萝卜,“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笑子好像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开始嚼芹菜,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各自挑了一种蔬菜,有种异样的感觉。我也撕了二三片生菜叶子,味道非常清淡。
  “笑子小姐身体的感受力肯定特别强,酒会使人的身体变成酸性,所以喝酒的时候吃蔬菜很好。”樫部说。
  我们惊讶万分。因为这个人几乎从不会主动张口说话。
  笑子今晚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是个奇妙的夜晚。我不太清楚樫部平时的酒量,我和柿井几乎不喝酒,包括阿甘也不是酒量大的人。但是在这一晚,我们都“咕嘟咕嘟”地喝了许多薄荷朱利酒。这种酒略带些甜味,虽然清爽,但酒劲十足,还能刺激人的食欲。结果,我们喝了许多,吃了许多,聊了许多。从早晨起像石头一样压在我胸口的若干担心(阿甘会不会像以往一样,在寒暄时跟笑子开些带刺的玩笑;柿井对于我们的婚姻或者对笑子,会不会出于某种不礼貌的好奇心而进行奚落等等,总之心中笼罩着无数恐惧),总算是我杞人忧天。不仅没有出现担心的状况,屋子里的气氛反而异常地活跃欢快,感觉非常好。
  阿甘一次也没有捣乱,就像家庭剧中出场的性格开朗的租房人。柿井一改平日的畏畏缩缩,显得轻松随便。樫部尽管话语不多,显然也很喜欢笑子,而且似乎从这伙奇怪成员组成的晚宴中获得了巨大的快乐。要说笑子呢,她依然在不停地快速喝酒,不过,她那焦躁不安的情绪竟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她除了有时会突然唱歌,或把墙上的画取下来放在自己身旁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仅如此,她看上去处于轻微的兴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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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来访者、沉睡者、守护者(3)
“要是想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咱们就该走了。”
  当阿甘嘴里冒出这句话时,屋子里的气氛难以形容。我们简直就像玩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被别人打断的孩子,这种不满顷刻间蔓延到四周。紧接着,我们又对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不满情绪而感到尴尬,或者说羞愧。随后,这些感情波动所带来的惊讶压倒了一切,我们又把自己拉回到了现实中。
  “想起来了,还有冰激凌呢。”
  笑子说这句话时,大家已经回到了现实中。
  没有人想吃冰激凌,似乎像是没有尽头的夜晚突然落下了帷幕。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外面。从家到车站步行需十三分钟左右,道路比较复杂,阿甘坚持说不用送他也知道怎么走,我想这也许是真的。阿甘这家伙方向感极强,他的这种动物性直觉总会大放异彩。而笑子坚持要送到车站,我俩也能顺便走一走,所以便和大家一起在夜色中向车站走。每个人都一声不吭,但这并没让人感觉不舒服,只是觉得有些滑稽。我们无精打采地走着,笑子在我身旁手捧装冰激凌的大盒子,边用勺子舀着吃,边跟着我们默默地走。住宅区里看不到人影,春天的夜晚温暖柔和,就像琼脂一样。
  打破这份宁静和谐的,不用说当然还是阿甘,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当我们快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时,阿甘突然站住了,说:“我要顺便去一个地方,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
  “附近?在哪?” 我以前从未听他提过。
  “森口豆腐店的后面。”
  我从未见过有这么一家豆腐店,不过我很清楚,此刻无论我说什么也没有用。
  “多谢款待,笑子小姐。”
  阿甘迅速转身离开了,只有笑子对着他的背影使劲地挥手。
  看到柿井和樫部顺利地坐上了最后一班车,我和笑子开始溜达着往回走。最后一班车“吐”出来的人流,匆匆忙忙地往自家赶。附近有许多便利店,每次店门一开,从这些灯火通明的小店里就会飘出日式杂烩和中式包子的香味。
  “阿甘真笨。”笑子似乎觉得很好笑,“如今哪有那么多专门卖豆腐的店呀。”
  我只“嗯”了一声。真拿他没办法,错过了最后一班车,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想那个穷学生绝对不会打车回去的。
  “给。”笑子把冰激凌盒子推到我的面前。
  “不吃了?”
  “分给你吃。”笑子若有所思似的说。她的手已被冰得冰凉了。
  “谢谢。”我接过了盒子。笑子双手插进了连衣裙的口袋中,开始兴奋地讲今天的感受。她说大家都是好人,特别是阿甘,觉得脾气特别合得来;柿井很有趣,剪指甲竟然都快剪到肉里了等等。
  “还有,”笑子眯起了眼睛,“樫部像尊观音。”
  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个独特的比喻是什么意思,笑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快看!”
  顺着笑子的视线看去,前面有一幢大房子,有一个气派的大门,里面紧挨着大门口有一个小狗窝,门灯照出了蹲在狗窝旁边、表情古怪的阿甘。
  “阿甘。”我叫了一声。狗在狗窝里开始大声吠叫。
  “唉,你吓着那条狗了,所以它才那么兴奋。”阿甘说。
  “你在干什么?”
  狗拖着锁链从狗窝里冲了出来,发疯似的狂叫着。阿甘跳过大门,双脚着地,说自己像个小偷。
  狗不停地叫着,好像要冲过来咬人。这样下去主人肯定马上就要出来了,结果我们真像小偷一样慌忙逃窜。我右手抱着冰激凌盒子,左手拉着笑子的手飞奔,一边跑,一边觉得又找回了刚才吃饭时的那种快感。跑到听不到狗叫的地方,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旁气喘吁吁的笑子,发现她的左手竟然拉着阿甘的右手。阿甘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笑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睦月,我要吃冰激凌。”我把压瘪了的盒子递给她,冰激凌已经化了,看上去像一堆糨糊。
  
4 来访者、沉睡者、守护者(4)
我又一次问阿甘:“你刚才在干什么?那条狗是你的朋友?”
  “别胡说。我刚才跟它说话,结果发现那条狗也很寂寞。”
  “真的?”
  笑子惊奇地问,阿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我责备了阿甘几句,可他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真是荒唐,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在了客厅里。
  “像是在旅行,感觉很新鲜,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兴奋。”笑子说。
  事态过于异常,我根本睡不着。我本来只要一换床就容易睡不着(我喜欢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床单、干净暖和的毛毯,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床上的弹簧)。现在只是在地毯上铺了毛毯,而且左边是笑子,右边是阿甘,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睡得着?
  笑子突然说道:“我爸妈很高兴。他们两人都很喜欢阿甘。”
  “是吗。”
  “睦月,阿甘对你大加夸奖,听得我爸爸心花怒放,说我找了一个好老公,我配不上你。”
  今天笑子的话特别多。我能想象出阿甘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海阔天空胡编乱造的样子,一想到岳父脸上浮现出的诚恳笑容,我感到一阵愧疚。如果岳父看到自己的女儿、女婿、女婿的情人三人并排成“川”字躺在客厅,他会是何种表情。
  “睦月,你确实是个好老公。”笑子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不过,你今天有一件事做得不好,就是回来得太晚了,真是太晚了。我足足等了五个小时,不对,是六个小时。”
  “喂,太夸张了。”
  简直是夸大的妄想。看来她当时不知如何应对她的父母,所以才觉得时间长。
  “好像下雨了。”笑子说着,跳起来打开了窗户,“果真在下雨。刚才天有点闷,我猜就要下雨了。”
  笑子走到厨房,打开了一罐啤酒,问道:“睦月,你喝吗?”
  “算了,我刚才已经喝了许多了。”
  “阿甘,你呢?”笑子问。
  “喂,阿甘,你喝吗?”笑子又问了一遍。
  “睡着了。”我看着一副天下太平模样呼呼大睡的阿甘,不由得露出了苦笑,真不知这家伙的神经系统是怎样构成的。
  笑子在窗边咕咚咕咚地喝着啤酒。
  雨的味道随风飘了进来。
  
5 糖豆(1)
从那以后,睦月的朋友们经常来家里玩。(柿井和樫部只在晚上睦月在家的时候来,而阿甘只在白天睦月不在家的时候来。)睦月说大家都喜欢我,我也喜欢大家,所以特别高兴。睦月依然对我体贴入微。我们结婚已经四个半月了,从相亲见面算起已经有八个月了,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我觉得这可能就算是家庭和睦、一帆风顺了吧,但我却时常焦躁不安,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有时我对睦月的态度非常恶劣,一天内不止一次地用充满敌意的讽刺或恶性的玩笑伤害他。进入五月份后,情况越来越糟。而且我本来就害怕五月份,因为这个时候外面会突然变得色彩斑斓,世界开始热闹地呼吸,所有的植物都生机盎然,连家中阿甘送的青年树也容光焕发地伸展着叶子。
  “工作忙吧?”今天早晨睦月问。
  “怎么问起这个了?”我稍微歪了歪头。
  “没什么,只不过看你最近好像很疲惫。”睦月说。
  睦月穿上鞋,把钥匙放到口袋中,打开了房门。“今晚我值夜班,你要注意锁门关窗,还有煤气,别太拼命工作。”
  “睦月,你好久没有值夜班了,真让我高兴。”我说。睦月怅然地露出了苦笑,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确实,我并不讨厌睦月值夜班,因为一个人待着很放松。我喜欢睦月,所以才和他结婚,但并不完全相信爱情,并不想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和他在一起。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打算把这些心里话当面说给睦月听,因此话一出口,我立刻懊悔得想哭,我这是怎么了。
  忘了什么时候了,瑞穗曾经说过,她对丈夫唯一的不满就是他出差太频繁了,每次她丈夫出差,瑞穗都会给我打电话,发牢骚说自己刚结婚就被扔到一边,说早知如此,真不知为什么当初要结婚。如果我毫不客气地说一句:“到手的鱼儿当然就不用给鱼饵了。”瑞穗会立刻不假思索,前后矛盾地说:“不是这样的,其实他也很寂寞,笑子,这些你不明白。”而且她还会有点生气。这样说来,最近通电话时她没有发过类似的牢骚。
  我合上字典,关上台灯,站起了身。工作毫无进展,即便只剩下一个人,还是得不到放松。我把威士忌倒入杯中,走进浴室,堵上浴缸的塞子,拧开了水龙头。我眼睛盯着喷出的水流,把舌尖伸进了威士忌中,酒杯中立刻荡起了小小的涟漪。我看着那涟漪,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因为我总担心电话铃会响。
  我把酒杯放在洗脸池上,从卧室取来睡衣和干净的内衣,放入小筐中。浴缸里才放了一半的水,所以我又回到客厅,为紫色大叔唱歌。唱完《雨》和《枸橘的花》后回到浴室,浴缸里正好放了八成水。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洗澡,还把电话线拉到放衣服的地方,把电话机放在睡衣上。
  好久没有边喝酒边洗澡了,睦月不许我这样做,结婚前我经常这样手拿酒杯泡在浴缸里。如果洗澡时喝酒,感觉酒会全流到脸部和头部,血液的流动似乎一下变得通畅了,感觉非常好,浑身的血液犹如变成了碳酸苏打,过一会儿,又像滑水船的“激流勇进”,脑子一片混乱,同时又奇妙地清醒。
  睦月曾说过:“这样对心脏不好,你要向我保证,不再这样做,绝不能再这样做。”我同意了,不过只是点了点头而已。我“劈里啪啦”地拍打着水。我一直觉得撒谎算不了什么,但结婚后的四个半月里,我竟然遵守了这个约定,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不停地拍打着洗澡水,水花四溅,手心都麻木了。
  洗完澡后,我一口气喝干了一小罐凉啤酒,在眼睛深处,刚才的威士忌和现在的啤酒好像汇在了一起,波涛汹涌,让我感觉头昏眼花。
  电话没有响。
  和往常一样,睦月买回了许多炸面包圈。睦月的医院规定,值完夜班后上午可以休息,但下午必须正常上班,所以在医院休息效果更好。但睦月每次都会回家,抱着炸面包圈回来,和我一起吃早饭,冲澡,换上新衬衣后再出去。“新的一天必须有一个新的开始”,这是睦月的基本原则。
  
5 糖豆(2)
“天气很好。”睦月用刷子刷着刚脱下的西服,对我说。
  “我知道,窗户开着呢。”
  睦月的手停住了,瞅了我一眼,不过马上用明快的语调问:“有一种新的炸面包圈,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纯葡萄干做的,你打开看看。”睦月用下巴示意放在桌子上的盒子,“笑子,你以前说过,为什么有葡萄干的面包圈总有肉桂的味道。你说喜欢葡萄干但讨厌肉桂,这次可是纯葡萄干的,你肯定喜欢。”
  “睦月。”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善良,虽然我在心中一直希望他不要再说话了,睦月却意识不到。
  “我问店员了,今天碰到了一个脾气很好的店员,他让我尝———”
  “行了,别说了。”
  刚回家,他说的竟然全是面包圈,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笑子?你为什么生气?”睦月问,他一直认定任何事情都有原因和结果。
  “我并没有生气,肚子也不饿,不想吃什么面包圈。睦月,你刚值完夜班也累了,没必要专门再回来。”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然后说自己要睡午觉,于是回到了床上,蹲在床单上开始哭。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哭的时候竭力想不出声,所以嗓子、眼睛、鼻子都感到刺痛发热,每次呜咽都让我痛苦不堪。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细缝,传来了睦月的声音:“我走了。”
  “你光哭,我哪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瑞穗在电话那头说,“你怎么了?睦月在吗?”
  “不在……”我抽泣着,“睦月,呜呜,在医院,昨天值夜班,呜呜呜……”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睦月昨天值夜班……”
  我又泣不成声了。
  “这我都知道了,然后呢?”
  “……就这些。”
  “笑子?”
  我在电话里号啕大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在浴室里喝了威士忌,睦月没给我打电话,以前每次值夜班他都会给我打的。他回来时给我买了面包圈,可我却说得很难听,尽管我并不想那么说,但……”
  “你先冷静下来再说。”瑞穗说,“你在向我炫耀自己甜蜜的婚后生活?”
  “不是……”
  “不是吗?他总是给你打电话,给你买面包圈,但昨天没有电话和面包圈,所以你才生气。”
  “不是这样的,他给我买了面包圈。”
  “这些都无关紧要,”瑞穗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生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呀!”
  “有了孩子,情绪就能稳定下来。以前我丈夫出差时我会很寂寞,但自从生了佑太后,就感觉无所谓了。”
  “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瑞穗断定地说,“如果你总是情绪不稳定,你爸妈怎么能放心呢?而且睦月也太可怜了。”
  “可是……”
  “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生孩子。”我勉强反驳了一句。
  “确实是这样,但……”
  瑞穗还要再说什么,我却挂断了电话。瑞穗无法理解,瑞穗无法明白,我不知该怎么办了。脑子里回想起了瑞穗的话:“如果你总是情绪不稳定,你爸妈怎么能放心呢?而且睦月也太可怜了,结婚是为了什么?”
  “好久不见了。”这个人冲我微微一笑。他脑门宽大,赤铜色的皮肤上刻着无数条深深的皱纹,整体感觉像条章鱼,皱皱巴巴的白大褂也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
  “你看上去精神不错,这次怎么了?来找我咨询?说说看。”
  见我一言不发,他几次冲我点头示意。这个人,是我结婚前经常去找的精神科医生。
  “新婚生活怎么样?”
  “还算顺利。”我回答道。
  “太好了,你的父母总算可以放心了。”
  “但是……”
  
5 糖豆(3)
“但是”之后,我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闭上了嘴巴。为什么只要我结了婚,父母就能放心呢?
  “但是什么?”
  “但是,我和以前一样,还是经常焦躁不安、悲伤、生气,最近比较严重,还非常……”
  “非常?”医生问。这个人的诱导方式很职业,我觉得十分滑稽。
  “感觉自己非常残酷。”
  “例如?”
  “例如,今天早晨的刁难、昨天的讽刺、前天恶意的玩笑。”我一一给他说明,同时又觉得就算说了也没用。
  貌似章鱼的医者,耐心地听着,一一点头,有时会无关痛痒地附和几声,“噢”、“原来如此”。
  “你只是对你丈夫这样吗?”
  我点点头。
  “噢。”
  这个人抱着胳膊,好像在认真思索。但是我知道他只不过摆了个姿势而已。我之所以能断言他每次都在假装思索,是因为我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每次都是那几句套话,先摆出一个笑脸,教导似的对我说:“没关系,不用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情。”
  “没关系,不用担心。婚后环境忽然改变了,所以情绪才会出现不稳定,这是常有的事情。”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果不出所料,我彻底失望了,他以前说过只要结了婚,情绪不稳定的问题自然可以解决。可这次又这样说,真是自相矛盾。
  “晚上有没有睡不好的情况?”
  “没有。”
  “食欲呢?”
  “正常。”
  “好吧,你没必要吃精神安定药和增进食欲药,无罪释放。另外你最好尽快要个小宝宝。”章鱼医生说。
  通向车站的林荫路浓绿欲滴,十分美丽,清爽怡人的风吹拂在脸上。我想,精神科医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个医生并没有错,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在售票口买了票,突然想到,最关键的是搞不清“精神”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连本人都没有见过,所以医生也不可能拿出治疗方案。我抬头看了看发车时刻表,把票递给了车站工作人员。剪票时发出了悦耳的声音。我脑子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好主意(或许应该说想到了一个好人)———樫部是脑外科医生,他并不治疗“精神”这样抽象的东西,而专门治疗人脑等具体的东西。
  那是一所大医院,院子里种着带有南国风情的植物。我被领进的屋子很小,白色的屏风式窗帘把房间隔开了,从而更加突出了屋子的狭小。
  “也就是说,你又为自身换了家更高级的医院。”樫部说着,露出了微笑。
  这时已是黄昏,从窗外能看到散步的患者从院子中走过。
  “是的。”我点点头,呆呆地看着有乌鸦飞来飞去的天空。这时突然听樫部说道:
  “说实话,我不喜欢吃鸡肉。”
  我不知所以然地盯着樫部那张苍白的脸。
  “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桌上不是有炸鸡吗?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把那东西吃下去了。”
  “……啊?”
  我怀疑这个人是否听到了我刚才的话。
  “在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竟然能那么放松自然,这同样很不可思议。”
  放松自然?
  “这,是你的心理疗法?”
  “你说的‘这’指什么?”
  “这是常有的情况吧。乍一看好像没有任何关联的对话,实际上却要把对方的内心活动……”
  樫部笑了,眼中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不凑巧,这不在脑外科医生的管辖范围之内,我无法为你实施心理疗法。不过,” 樫部说着拉开了抽屉。“我可以给你开药。”他拿出了一个黑色的装糖豆罐子。
  “请吧。”他伸出的手掌心中,躺着五粒红、绿、橙、粉色的圆圆的糖豆。
  我默默地接过糖豆,微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墙上的挂历有些晃动。
  回到家后,我发现瑞穗来了。
  
5 糖豆(4)
“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担心。”她说。
  睦月已经回来了,正在往苏打饼干上涂黄油。
  “你必须给我说清楚!”瑞穗怒气冲冲,小佑太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我去医院了。医生给我开了很好吃的药,分给你一些吧。”
  “你说什么呀!”瑞穗发出了刺耳的叫声,“我不需要什么药,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儿?让我这么担心。”
  “对不起。”
  看到我道歉,睦月从旁边摆出单手作揖的样子,“是我不好。”
  “先等等,睦月,为什么你总站在笑子那边?”瑞穗说。
  “站在笑子那边?”我觉得这类似小孩子吵架的说法特别奇怪,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瑞穗自己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难道就我一个人是傻子?开什么玩笑,睦月,你也该适当地发点脾气。”
  睦月一边开橄榄油沙丁鱼罐头,一边笑着说自己习惯了。瑞穗发了一大堆牢骚,把沙丁鱼放在涂了黄油的苏打饼干上,“咯吱咯吱”地吃着,喝干了三瓶矿泉水才回去。一直到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始终怒气冲冲的,估计她觉得事情太荒谬了……
  “晚饭咱们吃面包圈吧。”
  听我这样说,睦月坦率地说自己不太愿意,但他还是马上为我沏好了咖啡。我把盘子、刀叉摆好,在等咖啡泡好的时候,我向睦月汇报了今天去找樫部的经过。
  这让睦月惊讶万分,“去樫部那儿了?”
  睦月如此吃惊的表情让我有些意外。“是的,我想他是脑外科医生,应该有办法。”
  “这完全是两码事。”
  睦月的语气异常粗暴,吓了我一跳。“你生气了?”
  睦月马上恢复了平静的语调,“没有生气。那,诊断结果是什么?”
  “樫部说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睦月轻轻地故意咳嗽了一声,“我也是一名医生。”
  “你不行。”
  我低下了头。睦月不能为我治病,那样我的精神状况不会有任何改观,而且只会让我越来越依赖睦月。
  见我默不作声,睦月笑着说:“我在患者那儿颇有人缘呢。”这句玩笑话没有任何新意,而且不像睦月的作风,让我觉得过于虚假。我的心缩成了一团。
  “人并不是只要善良就够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慌忙大口地咬面包圈。
  “看来这是主治医师的失职。”睦月边倒咖啡边说。
  我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面包圈,淡淡的咖啡很热,葡萄微甜,有股油和白糖的味道。我又想哭了。
  
6 中午的月亮(1)
最近,笑子一直心情忧郁,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冒出带有挑衅意味的话,有时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满眼泪水,悲伤地看着我。我一直以为,任何人都有起伏,也就是精神上的波动或变化。笑子的起伏只不过稍微大了点,没有必要过分担心,最好不要小题大作,而且我也喜欢保持本色的笑子。另一方面,我又担心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好不好。笑子去了以前经常去看的医生那里,甚至还找了樫部,看到竭尽全力想扭转局面的笑子,我非常心痛,她在一个人努力挣扎。
  “你在想什么?”阿甘说。我正在阿甘的床上,上面铺着条纹床单,弹簧很不舒服。
  阿甘在地板上弓着身子,边剪脚指甲边说:“我来猜一猜。是你老妈的事?吃饭的时候,你说今天你老妈去医院了。”
  “不对。”
  枕边的闹钟已指向凌晨一点。这个闹钟表盘巨大,声音刺耳,闹钟旁边放着一个台灯和种着仙人掌的小花盆。
  “你别让我再想起那些烦心事了。我刚才在想笑子,她最近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我说。
  阿甘把放着碎指甲的纸巾团了起来,毫无表情地说:“这也难怪,丈夫在这种地方花心,她的情绪当然会不稳定。”
  “快穿上,当心感冒。”我望着阿甘那笔直的脊梁骨,把扭成一团堆在毛毯上的T恤扔给了他。阿甘特别清楚自己被晒黑的肌肤和修长四肢的效果。
  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月光照在阿甘的身上,他“嗖”地一下站起了身。地板上,条纹状的人影一下被拉长了。
  “对不起,我实在不想穿衣服。”
  我一边冲澡,一边想起了白天来医院找我的老妈。她那样子严肃得让人恐怖。
  “听说成功率特别高,你为什么还这样犹豫不定?如果有什么理由,必须解释清楚,否则我们无法理解。”老妈向我讲述了人工授精的成功率和安全性,又激情演说了孩子在一个家庭中的巨大作用,以及孩子带来的无数幸福等等。
  “笑子的父母肯定也在企盼着呢。”
  随后老妈沉默片刻,做作地故意叹了一口气,盯着桌子上的烟灰缸说:“一想到你剥夺了笑子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我就非常难受,另外,要是被亲家知道了这件事,搞不好会闹离婚的。”
  “妈妈。”
  我坐在老妈对面,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看着她那没有光泽的皮肤、细心修整的眉毛、涂得艳红的薄嘴唇和右眼下的一颗小黑痣。
  “现在还没有自信,我和笑子都没有抚养孩子的自信。”我说。
  老妈的脸上洋溢出异样的满足感。
  “所以说,这不有我们吗?我会尽力帮忙。没关系,任何人一开始都没有自信。”老妈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那熟悉的香水味道,让我内心一阵战栗。
  从浴室出来后,发现阿甘正在摇榨汁机,这家伙的营养来源是加了蛋黄的蔬菜汁。
  我从冰箱里拿出了矿泉水。笑子今天住在她父母家了。
  笑子主动提出:“你好久没去阿甘那了,今天就去吧。我住父母那,他们肯定会热烈欢迎我,这是独生女儿的特权。”
  “这次又在想什么?”阿甘问。
  “没什么。”尽管我这样说,阿甘却不相信,嘻嘻一笑,说道:“是吗?睦月,你应该和笑子同房。”
  这句话似乎是随口说出的,但从声音中能感觉出阿甘是认真的。我动摇了,紧接着又涌上了一股怒气。
  “不要随便说这种话。”
  “可这样下去笑子太可怜了。我不在乎,我和那些低级小说型同性恋不同,我并不认为女人肮脏。”阿甘把黏稠的绿色液体倒入杯中,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没和她睡过吧?”
  “别胡闹了。”我咕嘟咕嘟地把依云矿泉水倒进了喉咙里。不可思议,这次竟然感觉不出有任何味道。
  “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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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中午的月亮(2)
“酒?很早以前打开的杜松子酒,我想还剩了一半,你要不要看录像?”阿甘开始找带子,最后选中了一部B级美国侦探片。
  “这个侦探片的情节相当不错。”
  杜松子酒?要是有莳萝酒就好了。我不禁诧异于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就在不久前,我甚至没有听说过莳萝酒的名字。
  最后,阿甘喝着蔬菜汁,我喝着加了冰块的杜松子酒,两人一起看了那吵吵闹闹的电影。电影是阿甘喜欢的那种荒诞无稽、流血侠义的情节。
  凌晨四点钟,我离开了阿甘的住处,这个时间路上不会堵车,五点前就能到家,所以还能不慌不忙地泡个澡,好好地吃顿早饭,用正常的方式开始新的一天。即便像今天这样没有任何安排的星期六,我也想正常地开始新的一天。
  外面的天空已是泛白的淡灰色,月亮和星星越来越淡,微弱地挂在天空中。街灯发出了羞涩的光。早晨开车兜风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我经常能透过高速公路的栅栏,看到模糊地挂在明亮天空中的月亮,还有随处可见的紧急电话的绿色牌子以及指示出口的箭头。这样驱车飞奔,让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打开门,脱了鞋走进屋,竟然发现笑子正呆坐在客厅入口的左侧。
  “哇……”
  我吃惊地大叫一声,差点跳起来。而笑子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脸已哭得红肿,没有开一盏灯。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笑子依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墙上的塞尚,一动不动。
  “你没去你父母家?”
  “去了,不过回来了。”
  我看出这不是一般的忧郁,她那表情似乎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连她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停滞。
  “你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给紫色大叔唱歌了,大叔说应该礼尚往来,也会给我唱歌,所以我一直在等,可他压根就没有唱。”
  我吓坏了,血像退潮一样从指尖“刷刷”地退了下去。
  “笑子?”
  笑子依然盯着一处,纹丝不动。我的大脑在飞速旋转着各种方案,应该让她睡觉?跟她聊天?让她洗澡?或者热杯牛奶让她喝?
  “我在开玩笑。”笑子没有一丝笑容地板着脸说,“大叔只是一幅画,当然不会唱歌了。”
  说完,笑子站起身走到了阳台上,好像压根就没有看到正在那儿发愣的我。“还能看到星星。”笑子拿出望远镜观望,“白色的,虚幻而微弱。月亮和星星也是那么不可靠。”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脱掉西服,洗完手煮上了咖啡。笑子还在看望远镜,我擦去鞋上的灰尘放入鞋柜,用刷子刷好刚脱下的西服放到衣柜中,然后把咖啡倒入杯中。这时我再看阳台,发现笑子依然弓身站在那里。
  “笑子。”
  我喊了一声,可没有回音。我心里想着她竟然能保持那种姿势而不腰痛,走到外面去看她。虽说已是五月份了,凌晨的阳台还是相当寒冷。
  笑子正把一只眼睛贴在望远镜上,无声地流着泪,甚至没有抽泣,这具有一种异样的紧迫感。
  “笑子?!”
  我从身后抱住她,想把她从望远镜那儿拉开,但没有用,笑子像孩子一样挺直身子,顽固地紧紧搂住望远镜。用力挣扎的时候,她开始呜呜地呜咽。
  “你干吗不让我一直这样?”泪如雨下的笑子痛苦地缩成一团,呜咽马上变成了号啕大哭。
  我把哭得天昏地暗,已失去了任何抵抗力的笑子强行拖到屋内。我有气无力地问她:“你怎么了?不要再哭了。”但没有任何反应,我喝了一口咖啡,稳定了一下情绪,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给我听听。”
  听到我的话,笑子哆嗦了一下,停止了哭泣,扬起脸,狠狠地盯着我,说:“不要用医生的口气跟我讲话!”她的目光充满敌意,“我不是你的病人!”笑子夺过我的怀子,把满满的一杯美式咖啡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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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中午的月亮(3)
“刚才也是。”笑子粗暴地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副无处发泄怨愤的表情,“睦月,你把我当成精神病人了?听我说在等大叔唱歌时,你认为我不正常吧?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笑子说着又开始哭了,“睦月,你什么也不明白,真的完全不是那样,可……”笑子一边哭诉一边抽泣,无法把语言流畅地连接在一起,越着急情绪越激动。
  “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蹲在旁边,等着笑子停止哭泣,“现在我去烧洗澡水,你先暖暖身子,然后咱们吃早饭。”
  我在笑子洗澡的时候准备早饭,一开始想做笑子爱吃的热蛋糕,转念一想,如果过于殷勤周到,笑子会认为“被当成病人对待”,那可就更糟了,所以最后决定做干酪烧面包和沙拉。我把酒精度数不到两度的儿童香槟放入冰箱的冰冻室,快速冷却。在国外的饭店,早餐菜单中经常会带香槟,有一次我效仿着为笑子准备了香槟,结果大受好评。从那以后,我们时常会在吃早饭时喝香槟。
  笑子已经在浴室待了两个小时,她洗澡的时间本来就比较长,而且她洗澡时间的长短与她的精神状况基本上成反比,心情越是忧郁,洗澡的时间越长。不过从浴室出来后,笑子已平静了许多。她穿着白色T恤和褪色的牛仔裤,擦着头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我把用香槟搅泡器微微搅起一些泡沫的透明金色液体递到她面前,她静静地吸了一口,咽了下去,用不掺杂着任何感情的声调说:“好喝。”
  “你妈妈身体好吗?”
  我原本是没话找话地随便问问,笑子却一下子皱紧了眉头,迅速地摆好“应战”姿势。
  “挺好。”
  “你爸在家吗?”
  笑子用明显带有抗议的眼神看着我。“我爸妈都在,两人都挺好。奈奈子和蚕豆也在,非常健康活泼。”
  笑子似乎在强烈表明,自己再也不愿多说一个字。
  “是吗。”我老老实实地退下阵来。奈奈子和蚕豆是岳父钟爱的文鸟的名字。
  “睦月,昨天晚上你妈妈来电话了。”笑子把烧面包拿到和眼睛相同的高度,直直地盯着,漫不经心似的说,“你妈妈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老妈?这次轮到我摆好“应战”姿势了。可笑子再没说什么,用香槟把烧面包冲进了肚子,说:“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讲和阿甘吵架的故事吧。”
  “吵架?我们吵架次数很多。”听我这样说,笑子干脆地下了指示:“那就讲吵得最凶的那一次。”
  吵得最凶的一次……
  “那是阿甘还在上中学时的事。有一个喜欢阿甘的女孩,来找我商量。因为当时我和阿甘正好是邻居,而且阿甘和我比较亲近。没有办法,我决定安排他们约会,就对阿甘说,看在我的面子上陪那女孩子玩一天。可阿甘呢,你也知道,是那么一个脾气,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坚持说不去。最后,我只好说陪他去,他才勉强答应。可我哪能跟着别人去约会呢,于是到地方后我就说突然有急事。没想到阿甘那家伙大怒,坐在人行横道的正中央,说我如果不守约他就一直坐那不动。周围已是一片汽车喇叭声,乱成了一团。喜欢阿甘的那个女孩都看傻了,这也难怪,阿甘那家伙,纯粹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坐在马路中间大吼,说不守约是最卑鄙的行径,简直不是人。我只好说,明白了,明白了,但这样太危险,暂且让开道路,明天再跟你玩。可我刚说完,阿甘突然‘嗷’地发出了狗熊一样的吼声,开始用拳头打我。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却非常狂暴,根本控制不住。然后我们真的互相殴打了起来,最后还被带到了警察局。现在回想起来,最可怜的就是那个女孩了,在警察那儿一直哭。”
  “最残酷的失恋。”笑子感慨道,然后问:“这是你和阿甘成为那种关系之后的事?”
  “之前。”
  “噢。”笑子眼睛盯着远方,像在追述自己的往事。
  
6 中午的月亮(4)
“你和阿甘,历史很长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咯吱咯吱地嚼着干酪烧面包。
  笑子唐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阿甘。”然后自己倒上了儿童香槟,等我搅拌好后,慢慢地放到了嘴边。“睦月,要是阿甘能给你生孩子就好了。”
  听到这句过于荒唐的话,我不知该如何应答,但我立刻猜测出老妈在电话中说了什么。“你不必在意我妈说的。”
  笑子的表情马上紧张了起来。
  “上次瑞穗也劝我生个孩子,她说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个章鱼医生也这样说,结婚时也有人这样说。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都在说孩子孩子。”
  出乎意料的是笑子并没有哭。
  “我想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可以一直是这个样子呀。”听我这样说,笑子道:“可我妈说这样太任性,这样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母。”
  “没有呀。”
  不管我说什么,笑子已经听不进去了。
  “所以我和妈妈发生了争执,没有住在那儿,回来了。没想到五点左右的时候,你妈妈就打来了电话,说让我们找柿井咨询人工授精的事。”笑子满脸茫然地说,“大家这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能一直这个样子,现在一切都那么自然,可是……”
  现在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这个词的定义暂且不论,看着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的笑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笑子吃完后把餐具摞在一起,站起身说:“我去睡午觉,睦月,如果你也睡,我就先给你熨床单。”
  我把餐具拿到水池边。说:“好,一起睡午觉吧。不过不用熨了,天气已经热了。”
  熨床单是冬天的习惯,因为听不到回答,我关上水龙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不用再熨了。”但还是没听到回声,回头一看,发现笑子就站在厨房的角落里。
  “哎?你在这儿?”
  笑子表情紧张严肃地说:“你不是说过熨东西是我的工作吗?如果你觉得热,可以晾凉了以后再睡,你不是喜欢平整板正的床单吗?”
  “……嗯,确实是这样。”我点点头,她的表情过于执著,我除了点头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听见我的话,笑子一直僵硬的表情开始无力地松弛了。白皙、纤小、虚弱的笑子!我目送着回卧室熨床单的笑子,想到我竟然把她逼到了这种程度,觉得非常难过。
  
7 水栅栏(1)
我已经好几年没去游乐园这种地方了。我站在售票处旁边,一边等瑞穗,一边漫无目的地望着身边走动着的一家老小、情侣、唧唧喳喳的少女们。原本说好睦月也来,但今天早晨呼机突然响了,他慌忙赶去了医院。
  睦月是内科医生,所以呼机很少响。像交通事故或急性盲肠炎等被称为急病患者的人,首先需要的是外科医生。如果睦月的呼机响,一般是住院患者的病情恶化了,对于主要负责老年病区的睦月来说,大多情况下意味着患者的死亡。只要有患者去世,睦月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神情恍惚,没有食欲。他说自己作为一个专业医生,没能挽救患者的生命,感到惭愧。可我不这样认为,我只想责备那个患者,因为他竟然让如此善良的睦月伤心。当然我也许搞错了责备对象,但我真的发自内心地想模仿以前的不良少女们,把那个人(的灵魂)叫到体育馆后,责备他几句:“想死就死,那是你的自由,能不能不把睦月卷进去?”
  既然睦月不能去了,我也懒得一个人去什么游乐园,本想算了,但睦月非要说这样对不住瑞穗,他求我自己去,于是我就稀里糊涂地一个人来了。另外我也想,最近由于妈妈和婆婆的事正心烦意乱,来游乐园或许能转换心情。但当我站在售票处时,就已经开始后悔来这种地方了。透过栅栏能看到游乐园里面非常大,而且五彩缤纷,喇叭中播放着不自然的欢快音乐,这反而让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笑子。”
  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发现羽根木站在那里。他穿着牛仔裤和破旧衬衫,上面披了一件条纹状夹克衫。个头高大的羽根木身旁站着神情不自然的瑞穗。瑞穗说:“我们是在那边偶然碰上的,觉得挺难得,于是就约他一起玩。”
  一个人会偶然来这种地方?
  “你好。”
  只有打招呼时格外懂礼貌的小佑太,毫不顾及周围的氛围,大声地喊着:
  “你好——”
  他执著地拖着长音,非要等你和他打招呼为止。对于孩子这种天真无邪的自信,我感到有些厌烦。没办法,我只好也跟他说“你好”,没想到小佑太迅速地扑向我的右手,抓住了我的手指。
  “你还是老样子。”羽根木静静地说着,无缘无故地垂下了眼皮。他前额上的头发在沙沙地晃动,露出了忧郁的额头。曾经有一个时期,我非常喜欢他额头上的皱纹。
  “你这?##辉谘傻母芯跻坏阋裁挥斜洹>褪亲芨芯跄闳嗽谛牟辉凇!庇鸶舅怠?/p>“你也……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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