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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的黄昏》江国香织

江国香织(日)
日本获奖小说:沉落的黄昏(精彩章节) 作者:[日]江国香织
关于作者江国香织
江国香织,日本著名作家。1964年生于东京。作品风格多样,获奖无数:1989年以小说《409拉德克利夫。获法国费米娜奖,成为日本得此奖第一人;1990年获坪田让治文学奖,1991年获紫式部文学奖,1998年获路旁之石文学奖,2002年获山本周五郎奖,2004年获日本文坛最负生命的直木奖。主要作品有《沉落的黄昏》《一闪一闪亮晶晶》《好想大哭一场》《东京塔》《冷静于热情之间》等。
  江国香织二十出头便开始一个人四处旅行,喜欢独自欣赏平淡或绚丽的美景,其作品始终漂浮着一种无处不在的孤独感,清淡、宁静。本书收录她的三部最重要的作品:《沉落的黄昏》《一闪一闪亮晶晶》《好想大哭一场》。
  《沉落的黄昏》是江国香织最受欢迎小说。这是一个关于灵魂擦肩而过的故事。冷静、清淡、宁静、明亮,但绝望!
  《一闪一闪亮晶晶》1991年获紫式部文学奖。小说出版十多年来历久不衰。曾和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并列评为日本最受欢迎的爱情小说第一名。2005年被评为日本“最想让心爱的人阅读的一本书”。
  《好想大哭一场》2004年获直木奖。由12篇纤细透明的短篇小说组成。一篇篇从日常生活中切出来的恋爱风景,简单而优美!
  
1 抱水(1)
睡觉前看星星是睦月的习惯,他深信自己双眼一点五的视力就是多亏有这个习惯。我也和他一起站在阳台上,不过不是为了看星星,而是为了看他那正在眺望星星的侧面。睦月的睫毛短而齐整,长相英俊。
  “你在想什么?”睦月问。
  “思索人生。”
  我大言不惭地这样说着,不过睦月还是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喝着爱尔兰威士忌,和丈夫一起享受着夜风的吹拂,这对我来说是无比幸福的时刻。
  不过,没待多长时间就觉得冷了。
  我匆忙回到开着空调的室内,一进屋就和“紫色大叔”的视线碰撞在了一起。这位用水彩描绘出的大叔留着浓密的胡须。我开始站在水彩画前唱歌,大叔喜欢听我的歌。
  唱了两遍《下雨的月亮》后,我走进卧室,插上了电熨斗的电源,电线是带有黑白点的那种。电熨斗预热的时候,我先把毛毯和床罩取了下来,然后拿着已预热好的电熨斗,让它轻轻地滑到床单的每个边角。和熨烫衣服上的褶皱时一样,我并没有边哼歌边干,干这种活关键要手脚麻利,所以我一直聚精会神,一丝不苟。这是睦月唯一要求我做的家务。
  我迅速把毛毯铺在已整理好的床上,然后拔掉电源。
  “请吧。”我说。
  我们在十天前刚结婚。不过,如果要向大家说明我们的婚姻,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睦月和往常一样笑着说了声“谢谢”,随后钻进了暖和的被窝。
  我正在做意大利语的翻译工作,不过只是打点零工而已。今天,我必须把这一周进展缓慢的采访稿件翻译好。所以,我关掉电灯,关上卧室的门,坐到书桌前,还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看到这浓浓的深黄色,我就会有种陶醉感。
  “酒精中毒?你太多虑了。”医生笑着对我说,“你的肝脏和肠胃都没有问题,而且你一天只不过喝两三杯酒吧?”当我告诉医生自己离不开酒时,医生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心理作用,他还说:“耶稣不也说过吗,如果想保持健康,最好每天喝点葡萄酒。我给你开些维生素。另外,最重要的是不要整日忧心忡忡。”
  “不要整日忧心忡忡。”我模仿医生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突然,我的后背感到了某种视线,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盆栽正死死地盯着我。这盆栽有个独特的别名,叫青年树,是阿甘送的结婚贺礼。树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大叶子,叶子又尖又直。这棵树总让我感觉到具有挑战意味。
  我狠狠地瞪着阿甘的树,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
  等我睁开眼睛,发现睦月已经在厨房里了。
  “早上好。你吃煎鸡蛋吗?”
  我摇了摇头。
  “橙子呢?”
  “吃。”
  当我冲完澡,睦月已经把碗筷洗完了。切成梳子状的橙子,滴着鲜艳的汁液,被装在玻璃盘中。
  我吃橙子的时候,睦月开始调空调,以保证房间能维持一定的温度,然后又为我挑选一天的BGM(背景音乐)。
  我倒了一杯水,开始给青年树浇水。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毯上勾画出鲜亮的条纹花样。花盆中的土很快把水喝得一干二净,还发出了“吱吱”的声音。似乎喝得很过瘾。“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我缠着睦月说。他说下班后再给我讲。
  睦月是个医生,每天早晨九点十分准时开车出家门。他就职于一家医院,并非是自己开诊所,所以除了值夜班外,生活模式和一周休息两天的公司职员没有区别。送走丈夫后,我粗略地翻了翻报纸,然后开始整理昨晚最终也没翻译完的采访稿。在原稿上,一位居住在米兰的服装设计师说什么“我只能爱美丽的东西”之类的话,这让我感觉厌烦。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妈妈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问题吧?”
  妈妈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心,这让我有些烦躁,不由得不客气地说:“问题?你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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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抱水(2)
在卧室保险柜的最上层,除了放着录像机的说明书、结婚戒指的质量保证书、公寓租借的合同外,还有两份诊断书。妈妈的声音,总会让我想起这两份诊断书。不过妈妈只知道其中的一份,那是一份前后矛盾的日文诊断书,上面说我的精神病没有超出正常的范畴。那个庸医告诉我:“精神病是个意义很广泛的词,我不能说你不是精神病,不过没关系,你只不过是情绪不稳定,或许是酒精导致的,结婚后情绪也许能稳定下来。”
  由于他的这个“结婚后情绪也许能稳定下来”的建议,我被迫相过七次亲。
  “怎么了,情绪好像不太好?”
  “没什么,只是我正在工作。”
  我手拿话筒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桃味饮料,一只手把它打开。
  “工作不是不可以,但你首先要把家里的家务活干好。还有,要少喝酒。过段时间我和你爸去你那看看,代我向睦月问好。”妈妈说。
  我挂断电话,把空罐子扔进了垃圾筒。
  当妈妈知道睦月是医生的时候,她欣喜万分。这倒并非因为考虑到医生的社会地位和收入。
  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睦月的照片,认真地说:“如果是医生,我们就可以放心了。”(有一次,我和睦月约会的时候,曾经把妈妈的话告诉他。结果睦月听后哈哈大笑,说:“咱俩都是心中有鬼的人。”)
  正因为如此,我才讨厌妈妈打来的电话,她会让我想起这些烦心事。睦月不喜欢和女性亲热,他从没有吻过我,也就是说,酒精中毒的妻子嫁给了同性恋的丈夫。我们俩确实都是“心中有鬼”。
  “给你讲些什么呢?你想听我和阿甘去看电影的故事?还是一起去海边的故事?”睦月问。阳台上特别冷,我披着毛毯(简直像星星王子的斗篷),还喝着威士忌。
  “给我讲讲你和阿甘去爬山的故事。”
  “我们没有去过。”睦月笑着说。
  “那,就讲阿甘和猫打架的故事吧。”
  “上次不是已经讲过了吗?”
  “再讲一次。”我说着摇了摇杯子,碰撞的冰块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表示鼓掌。睦月慢慢地喝着依云矿泉水,开始给我讲。
  “阿甘呀,曾经养过一只叫可罗的日本卷尾犬,阿甘把这条狗从小养到大,而且他有一套养狗的原则。他认为,和狗吵架或训斥狗的时候,如果人用两条腿站立,高高在上地怒斥狗,同时用空出来的两条前腿(当然是指人的手啦)敲打狗,那是很不公平的。所以他和可罗吵架的时候,总是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尽管阿甘那家伙自以为在和狗公平地一决胜负,但可罗已经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所以,怎么说呢,可罗只是故意逗他玩玩。但是,有一次阿甘来我的住处,那是在五年前,当时我正住在荻窪,家里养着一只猫,那只猫和阿甘发生了争执,结果阿甘突然趴在地上,向猫扑了过去。我当然也很吃惊,但更吃惊的是我的猫。那只叫伽鲁堡的猫立刻兴奋了起来。猫和狗的不同之处是会用‘手’,甚至比人还灵活,而且手上还带有尖锐的利器,结果弄得阿甘满脸是血,就像古代戏剧中被人斩杀了的角色,样子十分的悲壮。”
  睦月咕咚咕咚地喝着依云矿泉水,很怀念似的闭上了眼睛,尽管是在重复同一件事情,睦月决不会省略任何细节,这让我感觉非常满足。
  在车站前的咖啡馆,我把超过原定期限两天的翻译稿交给了编辑人员。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我在外面稍微走了走,回家后发现睦月的父亲站在门口。他看见我后,抬起一只手,冲我微微笑了笑。
  “哎呀,太好了。我看家里没人,正打算要回去呢。”
  他虽然已年过半百,但从他的笑脸上,丝毫看不出中年人常有的疲惫之色。
  “对不起,我刚才出去散步了。睦月现在还在医院。”我说着打开房门,拿出拖鞋,然后去泡大麦茶。
  “我一会儿就走,不用忙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的情况。”
  
1 抱水(3)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情况?什么情况?对于我们的婚事,我的父母和睦月的母亲都极力赞成,唯一持反对意见的就是这位公公。
  “房子挺不错嘛。”
  “嗯。托您的福。”话一出口,我突然觉得“托您的福”这句话太卑屈了。
  “你们最终还是结婚了。”公公马上切入了正题,“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的父母。”
  “怎么会呢,我父母都很高兴。”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
  果然提到了这个问题,他所说的就是另外一份诊断书。诊断结果是:确定没有感染艾滋病。
  “确实有这个问题,不过我……”说到这里,我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我有情绪不稳症,我和睦月不分彼此”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和那小子结婚,也许和‘抱水’一样。”
  顿时,我感觉背后有一阵飕飕的凉意。即使不回头我也很清楚,于是,为了让那棵青年树也能听清楚,我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性生活。”
  公公的脸上顷刻间流露出了惊愕的表情,随后笑了笑。我想尽快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慌忙站起身,说:“要不要放点音乐?”
  我从睦月的CD盒中随便拿出了一张,放到了播放器上。“我给您换杯茶吧,都凉了。”
  “咚……”播放器传出了很大的声响。
  “你喜欢歌剧?”
  当我要把茶杯端走的时候,公公说:“你很独特。”
  也许是明快的音乐奏效了,之后公公和我随便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回去了。但是,“抱水”这两个字,却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我想,也许这就是对过家家似的轻松任性的婚姻所要付出的代价。
  今天不单纯是星期天,还是圣诞前夜,睦月却一直在给地板打蜡。我刚要跟他一起擦玻璃,他却说待会儿自己干,不用我动手。星期天大扫除是睦月的一大爱好。
  “笑子,你去睡午觉吧。”
  睦月有洁癖,如果不亲手把所有的东西擦得锃亮,决不罢休。
  “那我去擦皮鞋吧。”话音刚落地,就听见他说:“已经擦完了。”
  见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睦月不可思议地问:“怎么了?”尽管这些是我们一开始就讲定的事情,但他有时的确非常非常迟钝。睦月认为,家务活没有必要分那么清楚,什么该妻子干,什么该丈夫干,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扫除或做饭之类的家务活,谁干得好就由谁来干,不用觉得心里过不去。
  因为闲得无聊,我只好拿着白葡萄酒瓶子,坐在紫色大叔的面前。
  “咱们喝酒吧,不用理会睦月那家伙。”我说。
  大叔看上去很高兴。
  “笑子,”睦月叹着气说,“坐在这里可不行,我还要打蜡呢。”
  “你真唠叨。”
  没办法,我只好躲到沙发上,决定为大叔唱歌。克劳斯贝的《白色圣诞节》是我唯一会唱的英文歌。我边喝葡萄酒(这种葡萄酒价格便宜,不过味道甜甜的,很好喝)边唱歌,结果睦月走过来拿走了我的酒瓶。
  “不许抱着瓶子喝。”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幸。
  “还给我。”
  睦月快步走向厨房,把葡萄酒放到了冰箱里。
  带着抗议的情绪,我开始扯着嗓门大声唱歌,甚至唱得喉咙疼,震得耳朵也疼。而睦月却不为所动。
  “不要跟个孩子似的。”
  听睦月这样说,我立刻感觉背后有人在笑。回头一看,又是阿甘送的青年树,我一下子火了,先扔出了身边的抹布,然后把除尘剂和盖子统统扔向那棵可恨的青年树。
  “笑子!”
  睦月慌忙过来制止我。
  我突然感到一种莫明的悲哀,开始大声哭泣。尽管自己也觉得号啕大哭很没出息,却无法控制。因为只要试图停止哭泣,立刻会感觉呼吸困难。睦月把我拖到床上,说:“你先睡一会儿。”他的语气竟然如此从容,我觉得更加窝火,不住地抽抽搭搭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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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抱水(4)
最后,我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整个家里变得一尘不染。
  “你先去洗个澡吧。对了,要过圣诞节了,咱们出去吃吧。”睦月说。
  为什么总是这样?睦月温柔体贴,可这却时常让我很痛苦。
  “睦月。”
  我想明年应该自己做些好吃的。
  “什么?”
  “明年,咱们买棵圣诞树吧。”
  宽容的睦月爽快地笑笑,“那,这就算今年我送给你的礼物。”他说着递给了我一个小包。
  我解开绿色的丝带,撕掉白色的包装纸,里面露出了银色的物体。这个形状酷似百合花的搅泡器,样子过于别致了。
  “这叫香槟搅拌器。”
  听睦月讲,这是搅拌香槟用的,能让香槟泛起细小精美的泡沫。
  “太棒了,那咱们今晚就买瓶上等香槟吧。”
  睦月摇了摇头,说:“可上等香槟并不需要这东西。”
  能让便宜香槟像高级香槟那样起泡的搅拌器,对我来说确实是件绝妙的礼物。睦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个淡粉色的玩具小熊,是他在相亲的第二天拿来送给我的。
  第二件礼物是用透明玻璃做的地球仪,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是睦月去买笔记本时在文具店碰巧发现的,他立刻买了送给了我。不论什么时候,他送的礼物都能让我喜欢。
  “喜欢吗?”
  “当然。”话刚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大问题。要过圣诞节了,我并没有给睦月买东西,我压根没有想过要送他礼物。
  “那我们去吃什么?”
  “喂,睦月,我给你买了一个天文望远镜,因为现在是年末,送货需要好几天时间。”
  我竟然能如此流利地编造出这样一个谎言,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太好了!”睦月眼中闪现出了兴奋的光。
  我的丈夫,从来不会对别人有半点怀疑。
  今晚,究竟有多少对恋人在一起吃饭呢?擦得锃亮的窗户上,映出了房间的灯光、紫色的大叔、阿甘送的青年树,同性恋和酒精中毒者也被包容在这薄薄的玻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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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青鬼(1)
笑子很少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不过,这次她只是在听对方说,偶尔随声附和两句。在电话里长聊并非出于她的本意。笑子讨厌打电话。
  阿甘曾经劝我多打打电话,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时常主动给她打电话。所谓刚开始,就是我和笑子相遇并开始交往的时候,当然是在结婚前。阿甘的论调是,所有的女人都是NTT(日本电报电话株式会社)的奸细。而笑子在电话里的声音总是不太高兴。
  “我们是否应该就电话问题谈一谈?”有一天,她突然这样说。
  “谈谈?谈什么?”我一边问道,一边担心手头用于打电话的十元硬币是否够用。那是一个雨夜,我从一家西式风格的小酒吧给她打电话。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给我打电话的义务。”笑子毫不客气地说,“睦月,事实上你也不喜欢打电话吧。”
  没办法,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承认了。“太让我吃惊了,你竟然看出来了,确实如此。”
  我看着正在柜台边喝酒的阿甘的背影,当时就想,对于那家伙的女性论,以后即便用铁环套住脖子,我也不会相信了。
  “喝吗?”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杯子突然伸到了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长电话已经打完了。
  “这是什么?”
  “杜松子酒和莳萝酒。”
  我礼节性地尝了尝这种透明得像日本酒的鸡尾酒,然后还给了笑子。她接过去,慢慢地喝了一口,似乎十分的甜美似的,露出了微笑。
  “瑞穗和她婆婆发生了争执,正闹得不可开交。”
  “唉!”
  瑞穗是笑子自高中以来的好朋友,笑子说是她“唯一的朋友”。瑞穗性格开朗爽快,我也见过几次,她的性格和笑子相差太悬殊了,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感觉不协调,不过挺有意思。
  “这世上所有的婆婆似乎总爱提一些无理要求,不过,我的婆婆倒是非常随和。”
  笑子的语调中没有任何掺假的成分,对此我倒有些于心不安。
  对于老妈来说,笑子是原本想一辈子独身的同性恋儿子好不容易才喜欢上的女人。对于不在乎是否有夫妻生活而嫁给我的笑子,老妈当然会随和些。她肯定想,如果让这个媳妇跑掉了可不得了。她总是唠叨说,当医生的必须靠信用,如果总是独身,会影响声誉。
  正想着,一个坐垫忽然飞到了我脸上。回过神来一看,笑子坐在沙发上,嘴巴撇成了“一”字。“你没听我说话!”
  笑子动不动就爱扔东西。
  “对不起,你刚才在说瑞穗的事吧。”
  “是呀,还有,我约好明天去瑞穗家玩,可能会回来晚些,可以吗?”
  “当然可以。”接着我又问道,“九点左右我去接你?”
  笑子摇摇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好像在说什么重大事情似的,一板一眼地说:“不说这个了,你是不是该抽些时间见见阿甘?他肯定很寂寞。”
  感觉怪怪的,妻子竟然担心丈夫的情人。
  “不会,那小子才不会寂寞呢,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对他的关心。”
  “是吗?”笑子不再言语了,微微一笑,把加入了莳萝酒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老妈来医院找我。当时我刚结束早晨的查房,正坐在休息室喝咖啡。
  “感觉怎么样?”
  老妈在我身后问道。不过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前,我就知道是她来了,因为已经闻到了香水的味道。
  “哎呀,妈妈,你怎么来这里了?你干吗不去我的住处?”
  我心里很清楚,老妈肯定找我有事,不想跟我和笑子两人谈,只想跟我谈。
  “爸爸身体好吗?”
  “嗯,很好。”
  老妈脱掉了大衣,穿着白色安哥拉毛衣,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多岁,她绽开了浓艳的红嘴唇:
  “笑子怎么样?”
  “很好。”我回答着,让老妈坐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咖啡,静静地等她打开话匣子。
  
2 青鬼(2)
“你搬出去后,家里显得空荡荡的。”
  老妈的声音夹着一丝伤感,还摆出了有些失落的样子。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是很冷。”我随声附和着,“还有,现在正流行感冒,妈妈你可要注意。”
  “你这么一说,我嗓子确实有点痛,有什么好药吗?”
  真拿老妈没有办法,我苦笑着说:“你从爸爸那里拿不就行了?(老爸自己开了一家医院)快说吧,今天找我什么事?”
  老妈似乎难以说出口,把我拉到走廊上,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说是关于孩子。
  “孩子?”
  “你怎么想?和笑子谈了吗?”妈妈步步紧逼。
  “我们上个月才结婚。”
  “睦月,柿井是妇产科的吧?”老妈说。柿井是我的朋友,和我在同一家医院上班。
  “你应该跟他咨询一下,就是关于人工授精。”
  老妈就像在说某种点心的名字一样,随口说出了“人工授精”这四个字,果然不出我所料。
  “对不起,我还没跟笑子商量。”
  老妈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满的表情。“这太不正常了,一个健康的女性按常理应该会考虑这个问题。”
  “过一段时间我和她谈谈。”我说着,摁了电梯的按钮,“我们商量好了马上向你汇报,不过要再过一段时间。”
  绿色的电梯门开了,我郑重其事地将老妈“放”入了“箱子”里。“路上小心,替我向爸爸问好,下次你们到家里玩吧,笑子也想见你们。”
  老妈严肃地盯着我的脸,郑重其事地向我提出了警告:“睦月,你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
  没等我反驳,电梯门就关上了。我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显示灯变为一层,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用电梯旁的公用电话给阿甘打了电话。阿甘是个大学生,上午一般都在住处睡觉。倒并非因为听了笑子的话才打电话,只是今夜我特别想见阿甘,我们已好久没见面了。
  回到家中,发现笑子正在独自唱歌。确切地说,不是一个人,是冲着挂在墙上的塞尚的水彩画唱歌,今天的曲子是《那个孩子是谁》,我的妻子确实有些不正常。
  “我回来了。”
  我真心喜欢笑子扭头说“你回来了”时的表情。笑子决不会满脸欣喜地迎出来。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吃惊,好像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回来,随后慢慢地露出微笑,似乎想起了我的存在。这让我感觉十分轻松,看来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并没有一直在等我。
  “瑞穗怎么样?”我一边脱大衣一边问。
  “她的精神比预想的要好。”
  “这太好了。”
  “我约她周六来家里撒豆子,她说和老公,还有小佑太一起来。”
  “豆子?”
  “这个星期六是春分节。”笑子说。她特别看重这些节日,我唯一吃到的她亲手做的饭就是七草粥。她一边笨手笨脚地切着草,一边说:“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东西,总让人感觉非常浪漫。”
  “是春分呀。”
  “睦月,你负责扮鬼。”笑子用不容分说的语气说。
  我在洗澡的时候,笑子一只手拿着威士忌酒杯进了浴室,身上还穿着衣服。
  “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
  “讲什么?”
  我的妻子在无聊的时候,不论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跟过来。
  “什么都行。”
  我考虑了一下,想尽量挑选简短些的讲给她听。我泡在浴缸里时,笑子就站在冲洗池边上。当我在冲洗池的时候,她就坐在浴缸边上,安静地听我讲。
  “阿甘呀,是天下第一号喜欢恶作剧的家伙,不过并不是戏弄朋友,那家伙总是把目标锁定在无辜的普通人身上。恶作剧的种类繁多,变化多样,但每次都无聊透顶。我最喜欢的是他在电影院里的恶作剧。如果播放的是恋爱悲剧,或主人公是得了不治之症的孩子之类催人泪下的电影,他会专门坐在看上去容易动情落泪的人旁边,比如一对大学生恋人中的可爱女孩,或者一眼看去打扮得像保姆的女孩子。等旁边的人眼中逐渐溢满了泪花,正要哭出来的时候,阿甘会假装打喷嚏。那可不是一般的喷嚏,而是格外响亮的‘阿———嚏’。结果呢,弄得旁边的人错过了哭的时机,想笑又不能笑,鼻子还在抽抽搭搭,表情很怪异。真是可怜。”
  
2 青鬼(3)
说到这里,我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阿甘这家伙确实有搞恶作剧的本事。
  “阿甘为什么要这样做?” 笑子认真地问。
  “不清楚。”阿甘从小就讨厌同情别人,而且特别瞧不起在人前哭泣的家伙。
  “阿甘就是这么个人。”我边冲淋浴边说。阿甘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些干了难为情的事却不知羞愧,甚至得意扬扬的人。
  洗完澡后,再喝依云水,觉得甘甜得犹如上天的雨露,一尘不染的水流淌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甚至感觉连指尖都变得健康而富有活力。我走到阳台上,“咕咚咕咚”地把水喝进肚子里。
  “我讨厌依云水的瓶子。”笑子说。她站在旁边,身上裹着毛毯,双手捧着热威士忌的杯子。
  “要不要把毛毯分给你一半?刚洗完澡容易感冒。”
  “不用,这样很舒服。”我开始用望远镜看天空。这个望远镜是笑子送给我的礼物。
  “我特别讨厌触摸依云水瓶时的感觉,无法想象那竟是个瓶子。”
  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夜空像被齐刷刷地修整过,在被切割成圆形的宇宙中,闪烁着无数颗星星。我被那跨越了六百光年的距离才到达地球的猎户座的星光所震撼,凝眸眺望。
  “你看吗?”
  笑子摇摇头。“我不感兴趣,反正这一辈子不可能去其他的星球了。我还是去给你熨床单吧。”
  我喜欢看弓腰熨床单时笑子的背影,她做得非常认真。尽管只要把床铺熨热了就行,可笑子会把每个褶皱都熨得平平整整,甚至让我感觉整个床都变得很笔挺。
  “笑子。”
  “什么事?”她微笑着轻轻歪了一下头。
  “是结婚时我们就说好的那件事。”
  “什么事?”笑子又问了一遍,“我们不是决定了许多事情吗?你指的是哪件?”
  “是关于恋人的。”
  “你是说阿甘。”
  “不是,笑子,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恋人。”我刚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你是说羽根木?我们早就分手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们是可以各自拥有恋人的一对夫妻,这在结婚的时候就说好了。
  “睦月,只要有你就够了。”笑子开玩笑似的说着,拔掉了熨斗插头,转过身说,“请吧,请,床已经收拾好了。”
  我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翻来覆去,后来干脆睁开了眼睛,发现笑子的床还是空的,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还没睡?”
  我披上毛衣,打开了卧室的门,立刻感觉出客厅的气氛不太对。笑子正处在忧郁状态中,强烈的灯光照得我不停地眨着眼睛,走近一看,她正坐在垫子上,趴在桌子上默默地往纸上涂抹颜色。
  “你在干什么?”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迅速地检查了威士忌酒瓶,原本有四分之三的液体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笑子正在做鬼面具,画在纸上的青鬼长着紫色的角,和一张血红的大嘴。她正在涂黑青鬼的粗眉毛。
  “真是杰作。”
  笑子没有回答。接下来只有两种可能,她要么扔东西,要么哭。
  笑子突然停下了正移动着蜡笔的手,开始无声地流泪,大滴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涌了出来,吧嗒吧嗒地滴落,中间时不时地夹杂着痛苦的呜咽声。
  “笑子。”
  笑子双手蒙住脸,低声呻吟着,紧接着突然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中间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可我一点也听不清楚。
  “我听不清楚,笑子,先冷静下来再说。”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耐心等待。如果抚摸她或抱住她的肩膀,她反而会闹得更厉害,我只能静静地蹲在一旁。
  笑子哭了很长时间,她一边抽泣,一边诉说着:“睦月……恋人……”
  可我一点也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最后我把她拖进卧室,强行让她躺在床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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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青鬼(4)
笑子那满含泪水的眼睛,依然要诉说什么似的看着我,整个脸哭得红肿了起来。
  “以后再也不提恋人的事了。”我说着,用手指摸了摸笑子红肿发热的脸颊,心里非常难受。
  撒豆子特别热闹,瑞穗还是那么开朗活泼,她那带着眼镜的丈夫温文尔雅,每次见到小佑太,都会发现他比上次变得更圆了。 “几岁了?”还没等我问完,他就会笨拙地伸出三根胖嘟嘟的手指头。
  我戴着青鬼面具,遭受了大豆的袭击,还要“哇哇”地叫着在公寓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大家都哈哈大笑,说我慌忙逃窜的样子很奇怪。豆子打到手或脑袋等裸露部位时,还很痛。笑子在说“鬼出去”这句话时,表情最认真。
  撒完豆子后,大家在一起喝啤酒。笑子坚持说必须吃完和年龄相同的豆子。看来在八十岁的春分节,笑子肯定也会认真地要求我吃掉八十颗豆子。我一边吃豆子,一边想象着满脸皱纹的八十岁的笑子。
  我们看着动画节目,吃外卖寿司,喝着啤酒。房间中原本没有生机的空气突然充满了活力,这让我和笑子有些忐忑。当意识到这是那个小家庭散发出的能量时,不知为什么感觉有些不自在。小佑太“咕咚咕咚”地倒在沙发上,有时会不安分地把窗帘拉上拉下,年轻的父母眼角总是在追逐着孩子的每个动作,作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他们身上不断散发着新鲜的能量。
  笑子一边给阿甘送的盆栽浇凉红茶,一边深有感触地说孩子真是个麻烦的小东西。笑子认定这棵盆栽喜欢红茶,还说只要浇上红茶,它就会高兴地摇摆叶子。
  “已经十点了。”
  他们一家是在八点半的时候乱哄哄地离开的。也就是说,笑子在这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一直和盆栽怒目而视。
  “你要弄到什么时候?”
  正当我要问笑子时,笑子却先张口说话了。
  “睦月,你自己意识到没有,你已经打扫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指纹还有口水沾得到处都是,桌子和窗户玻璃就不用说了,连电视、床、电话上都有。”
  笑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刚才你的表现一直不太正常。”
  刚才你的表现一直不太正常———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笑子,我和你真是一对相像的夫妻。”
  “什么意思?我觉得一点也不像。”笑子说。
  “喝点什么?”我问。
  结果她低声地嘟哝道:“两杯威士忌。”
  我拿着酒和黄瓜走到阳台上,心里想,老妈说的事还是暂时不要跟笑子说。
  “吃不吃奶酪?”笑子在厨房里喊道。
  “好的。”我大声回应着。我抬头望着没有被修整的天空,看着星星咬了一口黄瓜,嘴中顿时充满了清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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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麒麟座(1)
我梦到了以前的恋人,那个人依然紧锁眉头,面带忧郁,穿着学生时代一直穿的那件厚实的灰色毛衣,让我备感亲切,他双手抱着一大束白色的春雪兰。
  “笑子。”
  这个人在喊我名字的时候,总是不带任何感晴色彩。
  “如果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当时竟然说出那么无情的话,真对不起。”他嘟哝着,很痛苦地咬紧了嘴唇。
  “笑子,你看,这是你喜欢的香雪兰和奶油泡芙。”
  “香雪兰和奶油泡芙?”我在梦中想,“奶油泡芙是什么味的?”
  “当然是你喜欢的橘汁味了。”
  橘汁味!我特别高兴。
  醒来时九点一刻,睦月已经去上班了。我穿着睡衣走到客厅,闻到了咖啡的味道。在一尘不染的房间里,加湿器发着“咕嘟咕嘟”的声音,CD机里放着三张CD,而且按着重播键,音量适中。这时,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安,感觉睦月再也不会回来了,或许压根儿就不存在睦月这个人。屋子里异样的光线,以及环境音乐那带有病态的透明感,都让我觉得这里没有一件东西带有现实色彩。
  我控制不住地想立刻听到睦月的声音。如果不是睦月,我如今也不会梦到什么羽根木,就是因为他昨晚说了那种话。萦绕在心头的不安迅速涌到了嗓子眼,我几乎要哭出来。
  电话铃响了两声后,马上有一个女人接起了电话。她用不带任何感晴色彩的声音说了一遍医院的名字。
  “麻烦您叫一下内科的岸田睦月。”
  “请稍等。”
  “咔嚓”一声后,话筒里竟然传来了瑞士民谣,简直像在捉弄人,然后又是“咔嚓”一声,还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岸田医生还没到。”
  我慌忙换上衣服,抓上钱包冲到了外面,闻到了太阳光下尘土的味道。我换乘了三辆公共汽车才到了医院(实际上换两次就可以到,但汽车路线太复杂,很难作出正确选择),透过车窗,我看到几家小餐馆,还有种着卷心菜的农田,以及沙拉酱工场。
  和羽根木分手,是和睦月相亲前不久的事情,当时羽根木满脸忧郁(这个人一般都是这种表情,我以前喜欢他额头部位的哀伤感)地说:“咱们分手吧?”
  他还说:“笑子,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男人是社会性的动物,自由奔放也许是你的魅力,但如果超出了常识范围,我会无法适应。归根结底,我想还是我自身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当时,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俯下了头,只有他那充满苦涩的额头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医院大楼是用茶色的砖瓦建起的,十分气派,当我问服务台的护士医疗部在什么地方时,护士拿起电话,头也没抬地说:“请稍等,您的名字是……”
  “岸田笑子。”话一出口,护士立刻露骨地把目光投到了我的全身,然后露出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微笑,示意我坐在那边沙发上,“您先在那边稍等一会儿。”
  我不耐烦地坐在绿色合成纤维的沙发上,环顾着空旷而微暗的大厅、古色古香的有色玻璃,坐在那里的人个个表情呆滞,还有和四周格格不入的颜色鲜艳的自动售货机、潮湿的树木的味道,以及令人局促不安的巨大油画。这里就是睦月工作的地方。
  “笑子。”睦月突然出现在眼前(清澈迷人的眼睛,细而柔软的头发,我亲爱的睦月),“出什么事了?你这可是第一次来医院。”
  我站起身,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跟睦月说,如“梦到了羽根木”、“特别想见你”、“坐错了公共汽车,路上多花了许多时间”、“护士给我的印象很不好”、“在大厅等你的时候感觉不安和寂寞”等等,但我又不知道该从何谈起。
  “笑子?”
  “我想回去了。”
  听到我这句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的话,睦月好像一头雾水。
  
3 麒麟座(2)
“既然说要回去,那我就是想回去。”
  见到睦月,我心里踏实多了,所以我才说得这么干脆。
  “你要想回去,我不会阻拦你,可……”睦月茫然地说。
  “哎?难道这位是你夫人?”传来了毫不客气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个头矮小,脸上好像刚洗完澡,光滑而且红润,架着一副粗墨边眼镜。那一刻我就想,和这个人相比,睦月真是太适合穿白大褂了。
  “他是妇产科的柿井,我以前给你提过,从大学时代起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我一点没记得睦月以前给我说过这些,但我还是微笑着跟柿井打了招呼。
  “哎呀,太出乎意料了,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您。”柿井夸张地说,“睦月这家伙,只能说他爱搞保密活动,他本应在结婚前把你介绍给我们大家认识。我和他是从学生时代起,就为通过全国医生资格考试共同奋战的伙伴。”
  “噢。”我只好含糊地附和着。这时我才意识到,睦月的朋友我一个也没见过,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举办婚宴的缘故。即便如此,这无疑也是不自然的。而且,我来睦月的医院也是第一次。
  “柿井先生。”
  “嗯?”
  柿井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过几天去我们家里玩吧。”我完全以一位妻子的心态说。睦月在旁边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自动门外面,灿烂的阳光特别温暖。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先坐6路公共汽车,在营业所前换乘1路。”
  “我知道。”我说着走下了台阶。
  “你没有其他事吗?”
  睦月在身后问。我挥了挥手,告诉他没有什么事。
  洗完澡后,我从冰箱拿出了一罐西红柿果汁。
  “什么时候请客人来。”我一边切法国面包一边问,睦月正在搅和炖菜,说:“再过段时间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讨厌柿井先生?”我咬了一口涂满黄油的法国面包。
  “没有呀,那家伙人很好。”
  “哼。”
  我想,看来睦月不愿意请朋友到家里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睦月不愿让自己的朋友见到我。
  “菜做好后叫我。”
  我退回到客厅,把剩余的西红柿汁浇到阿甘送的青年树上。
  “这东西,味道有点像血。”
  酒精中毒、情绪不稳的妻子,确实不应该向众人展示。
  “这样行吗?把西红柿汁浇到树上。”
  “当然可以,因为很有营养。”
  我把冰块放到杯子里,倒满了伏特加酒,还掺上了克鲁黑酒。黏稠的黑色液体感觉就像毒药,不过正好符合我现在的心境。我从睦月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胡乱翻了翻,一点也没意思。
  “给我讲讲阿甘的故事!”我冲着厨房大喊。
  隔了一会,返回了睦月的声音:“讲什么?”
  “讲阿甘。”
  睦月没有回答。
  “给我讲讲阿甘。”我又吼了一遍。
  睦月拿着饭勺走了过来,低声说:“你心情好像很差。”
  “给我讲阿甘!”
  “知道了。”睦月露出了苦笑,然后认真地思索了起来,“嗯,阿甘呢,他后背的脊梁骨特别直,有可乐的味道。”
  我死死地盯着睦月的侧面。
  “阿甘一年到头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腰很细,也散发着可乐的味道。”
  可乐的味道?
  “就这些。”睦月嘟哝道,没等我提意见,就迅速地回到了煮着菜的厨房。
  饭很快就吃完了,因为我们俩几乎没有说话。
  “哎?”
  正在客厅喝咖啡的睦月突然站起身,把书架上的一册书重新换了位置。
  “怎么了?”
  “没什么。”睦月温柔地冲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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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麒麟座(3)
“你为什么说没什么?”我焦躁地说,“是我刚才读的那本书吧?你完全可以事先告诉我,不许我动你的书。”
  “你真会抬杠。这些书你当然可以随便读了,只是书架上的书有分类,我教给你,特别简单。笑子,你也能马上记住。这边全是法国诗,西班牙诗在那边,尽管只有一册。还有意大利诗、德国诗……”
  “你别再说了。以后我抽出一本后,就在原处放一个标志。”
  “好主意。”睦月说。他竟然听不出我的话中带刺,这让我更加恼火。
  “连书的分类都做不到的妻子,确实不应该请什么客人。”
  “笑子。”睦月叹气似的说。睦月那率直的眼神总让我感觉悲哀,只要被他那善良的目光凝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避开。
  “柿井也……柿井也不正常,在医生里面这样的人不少。”睦月边固定望远镜边说。
  我没有马上明白睦月所说的“不正常”到底指什么。
  “在他看来结婚是违背道德的行为,所以,他对于违背道德后的结果,也就是新婚家庭很感兴趣。”
  “柿井先生也是同性恋?” 我吃惊地问。
  睦月似乎觉得很好笑,笑着说:“嗯,实际上同性恋的人相当多。” 然后,他一边在阳台上看星星,一边给我解释同性恋的相关问题,如同性恋的分类、精神背景等。
  “同性恋也有各种类型,另外,所谓的潜在性同性恋也在增多,不能像书架那样分得一清二楚。”
  我拿过威士忌小口喝着,听他给我讲。
  “阿甘说柿井属于低级小说型同性恋。柿井家里是开妇产医院的,他从小就对女性的身体有畏惧心理,再加上他对自己的长相极端自卑,最终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因此,阿甘说他的这种类型过于陈腐。”
  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说变成同性恋的契机是他高中时的班主任,可以说,他是常见的一种类型。”
  同性恋是否一定要有契机呢?
  “另外,更具有低级小说风格的,是柿井的恋人是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被水淹死后化为水仙花的美少年)型的美貌青年。”睦月半自嘲地轻声笑道,“同性恋的背景,多多少少都带些低级小说风格。”
  “睦月,你的契机是什么?”
  “是阿甘。”睦月回答得简短干脆,身体离开了望远镜,冲我说:“你要不要看看?能看到麒麟座。”
  契机是阿甘?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透过望远镜看了看天空,却丝毫分不清楚哪个是麒麟座。
  “星星真是很漂亮。”
  “那当然。”
  “和直接用肉眼看完全不一样。”我感觉整个天空像镶满了宝石。
  “要是去农村,用肉眼就能看到比这里多得多的星星。”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完美了,大都市里才更需要星星,像睦月这样的人才更需要女人,不是像我这样的女人,而是更温柔更健康的女人。
  “早晨,我梦到了羽根木。”我说。
  “什么样的梦。”
  “特别臭美的梦。”
  睦月笑了。
  “可这不能怪我,是你不好,就是因为你提到‘我的恋人’之类乱七八糟的事。”
  “笑子,你也需要有个恋人。”
  “不需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时,睦月脸上划过一丝悲伤。
  “可我不能为你做什么。”
  “邀请柿井先生来家里做客吧,还有柿井的恋人,还有阿甘,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不好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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