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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_6 青垚(当代)
  苏离离回过神来,笑道:“伤治好了么?”
  “我的伤已无大碍,他的伤还没全好。明天继续。”他点上烛火,屋里明亮了许多。火苗在他眼睛里跳跃,黝黑的眼仁映着火光。脸色虽持正,眼中却有深深笑意。
  苏离离见他这副样子,不阴不阳道:“江大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木头淡淡笑了,伸出双手给她。苏离离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细腻温柔,从指尖牵延到心底。静静握着,却有情愫流动。木头望了她许久,轻声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苏离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身后夜幕渐渐垂下,缓缓道:“还好。被人掐过脖子,中过箭,断了根肋骨,晕过两次。铺子在城破时烧坏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头收了笑意,“还有呢?”
  苏离离眼睛有些发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个孩子,后来也让人杀了;言欢姐姐把我的事告诉了出去,不过她也是不得已。”
  木头默然片刻,道:“还有么?”
  苏离离望着他道:“没有了。”
  他捏着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着她放在膝边的书,轻声道:“《楞严经》上说:‘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苏离离道:“什么意思?”
  木头将她拉起身来,沿着手臂抚上她肩头,声音中正清明,“就是说雨后新晴,太阳光射入门缝,从门缝的光里可以看到空中尘埃飞扬,就像你经受波折,颠沛流离;尘质轻而浮动,但虚空依然寂静博大,虽然看不见,却时刻相伴相随,就像我。”
  他顿了一顿,“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间有大颗的泪从苏离离的眼眶里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拥抱,还是她先依靠,落燕归巢般紧密,竟不觉有丝毫间隙。苏离离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头吃疼,也不辩解,“我再不那样子。”
  相拥良久,她把脸埋上他肩颈,用衣料蹭净了泪,仰起脸道:“你叫江什么?”
  木头望着她脸庞,“江秋镝,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镝的镝。”
  苏离离道:“今后改叫江木头。”
  木头板着脸,似在犹豫从是不从,半晌弱声抗议道:“父母取的名字……”
  苏离离打断他道:“姓江,名秋镝,字木头。”
  木头额上青筋浮了一浮,低头从了。
  苏离离大喜,戳着他肩道:“说父母。”
  木头闷声道:“我父亲是以前的临江王,被鲍辉进谮,皇上下令诛了九族。”
  苏离离的眸子猫一样眯起来又张开,点头喟叹道:“我爹名叫叶知秋,幸会,幸会。”
  木头翻起一双白眼勉强应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细雨在屋外飘飘地落下,像满天浮尘盖世。牵着手跑到药院里,铜灯之下,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染满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还是冷风吹的,苏离离脸靥上有些红,格外动人。
  韩蛰鸣夫妇,陆伯,时绎之都坐在桌前等他们吃饭,但见木头笑容虽浅淡,却真挚;苏离离眉目顾盼,灵慧动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谐调,让人只觉心意圆满,岁月静好。几人看着,都不觉微笑;韩真却有些怔忡。
  一顿饭吃下来,苏离离忍不住问木头,“你一年多来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
  木头点点头。
  “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木头踌躇了片刻,沉闷道:“吃习惯了就好了。”
  韩蛰鸣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烟青,风韵犹存。年少时患了麻风病,父母宗族都视若灾祸,将她丢弃在乱葬岗上。天寒地冻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着韩蛰鸣经过救了她性命还治好了病,便嫁给了他。韩夫人温柔贤淑,样样都好,惟独厨房里的功夫不能恭维。人说熟能生巧,几十年下来终于能做到饭不糊,菜不生,汤不咸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钻研,越是进步迟缓。
  苏离离吃了两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气喘吁吁趴上峡谷,去冷水镇买了一窝农家泡好的酸菜,一块猪脊肉,三斤米线,以及豆粉,鲜姜,芫须,香油等物。北方人爱吃面做的东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东西。
  这米线嚼着有些糯,却比面爽口。酸菜洗净切了薄片,放少许姜熬汤;脊肉切丝和上豆粉,入汤嫩滑。竹编的漏勺舀一勺子烫好的米线倒进汤碗里,轻浮翻滚。挟一箸,酸汤开味;吃下去,鲜香无比。
  三字谷内气象一新。木头大喜,连尽两碗;时绎之亦喜,连汤带料喝了下去。韩蛰鸣几十年的伙食得到改善,喜不自胜,将木头抓来剥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风,扎成了刺猬。陆伯严肃的面容紧绷不改,却淅沥哗啦将人扔得愈加痛快。
  苏离离听见那巨大的水花声,问木头:“我掉下来的时候也这么大声?”
  木头道:“水声小一点。”
  苏离离满意点头,“那还算文雅。”
  “但是叫声更凄厉。”
  ……
  韩夫人顿将苏离离视若珍宝,每天拉到厨房里请教做饭。韩真年轻的脸上也满是羡艳,说你做的饭真好吃。苏离离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却不是饭。
  韩真红着脸问:“苏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江大哥?”
  苏离离犹豫了一下,道:“我与他相处两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们之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了,只盼他每天过得快活开心,我便心意满足。”
  韩真却点头道:“那天你们跑过来吃饭时,江大哥拉着你笑。他在这里一年过,我从未见他那样笑过。倘若他见着你,天天都能这样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苏离离觉得时绎之说得不错——这里的人各有弱点,但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没有弱点的人,她只见过一个,便是祁凤翔。他那双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却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虽怒时亦笑,虽喜时不怿。
  这样一个人,你无论何时伸出手去,触到的只是彼岸的芬芳迷离。
  第十章 山青横云破
  近一个月的时间,时绎之的内力不绝地输入木头体内,将他气府经脉修复稳固,积于丹田。但毕竟不是自己修为,还需韩蛰鸣从旁辅理,以防真气错走,待得时绎之的真气能运转自如时,方能算是痊愈。
  苏离离把他左看右看,道:“我看着和前两天也没多大差别。”
  木头拾一张硬实的桐叶,往天上一扔,那树叶飘飘轻扬,飞了上去。他两指拈一根小树枝,随手划过。树枝与树叶凌空相隔三尺,树叶如蝴蝶的两翅,从中翩然分开,翻卷着零落。他收手而立,道:“这就是差别。”
  苏离离瞠目结舌,“这……这已经很厉害了呀。”
  “时绎之原本于武学之道极有天赋,数十年的内功修为非我所能深窥。我现在能运用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那你全用起来岂不是更厉害?!”
  木头点头,“当初他打伤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们今日却要互疗内伤,可见因果之道,循环不息。”
  苏离离听了却高兴,“那好得很,前日我在后面谷底河床边上发现了一个宝贝。等你伤好了,我们去把它挖起来。”
  木头蹙眉道:“什么宝贝?”
  苏离离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沿着谷口往下,丛林茂密,渐渐开阔起来。前两天下雨,一条小河涓涓而过,在平坦处冲开一块积沙。苏离离在积沙中寻觅,片刻之后扒了扒沙砾,泥地下露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苏离离敲了敲道:“你说这是什么?”
  木头也敲了敲,声音有些铿然,如金石相撞,“石头吧?”
  “胡扯,这是阴沉木啊!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内绿是桢楠。从这么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够长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头帮着她刨着沙土,“这面上翘曲变形有什么好的。”
  苏离离痛心疾首道:“怎么会不好!阴沉木埋地千年不朽,若是挖出来打磨光滑了,不用上漆,纹理比织锦还要润泽光亮,比紫檀还要细密。小小一方做成玩器都价值千金,你没听说过‘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前朝都不许民间私用,只能做帝王宫殿棺木之选,还有诗说‘泥潭不损铮铮骨,一入华堂光照衣。’”
  木头望着那漆黑有如被烧成了炭的阴沉木,“我只看过韩先生的药书上说:‘乌木夜发幽香,弥久不散。性甘、平、解毒,又主霍乱吐痢,取屑研末,用温酒服。’我还问他是不是南边常见的那种乌木。他说不是,是埋在地下几千年的那种,叫阴木沙。”
  苏离离点头,“没错,就是它。阴沉木奇重,已经埋得跟石头差不多了。我们先把它掩好,别让韩先生拿去做了药。”
  木头依言帮她埋上,又记了记周围地理。苏离离方依依不舍地沿着河谷往回走。木头把她牵过一淙溪流,道:“这下面偏僻,有野物的。你一个人不要跑来。”
  苏离离听他说得认真,心里高兴,偏找茬道:“我记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说过各种木料,就有提到过阴沉木。你怎么忘了?”
  木头低头细想了一回,“不可能,你要是讲过,我一定记得。”
  苏离离道:“我肯定讲了。”
  “没讲。”
  “讲了!”
  “没。”
  ……
  山林寂静,阡陌逶迤,只听苏离离怒道:“木头你这个没记性的,我明明讲了,你自己忘了。”
  木头的声音不愠不火,“你记错了,还气急败坏。”
  苏离离张牙舞爪道:“我要是讲到木料,一定会讲阴沉木!”
  木头觑了她一眼,淡淡道:“医书上说,女子时而暴躁气急,多为月事不调。”
  苏离离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木头“哼”了一声,苏离离的脸却渐渐红了,果然气急道:“你……你学了个半调子的医很了不起啊。”
  木头扭头看着她不语。苏离离猝然闭嘴,见他目光逡巡,扫着自己的眉目唇颌,有些明白过来,又有些心慌。木头慢慢低下头,苏离离的皮肤触到他的呼吸,只觉自己的呼吸乱了一拍。
  正在这半迟半就之时,但听“砰”地一声巨响,碧波潭里波澜乍起。木头无限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如长虹贯日般栽进了水里,溅起一个漂亮的水花。苏离离忍不住笑了,追到潭边望着水里暗影浮动,心道:陆伯可真会挑时间扔人。
  潭水一分,木头挟着一个人冒出水面,直跃到岸上。苏离离心情不错,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脸大哥,你怎么来了?!”
  听她把这并不雅致的别号叫得这般亲熟,扒爪脸声调郁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头松开他衣领,拧了拧头发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传句话。”
  木头头也没抬,“说。”
  徐默格拿出一个油纸包裹了的盒子递给苏离离,“这是给你的。”苏离离有些怔忡,犹豫地接过来看着。木头扫了一眼,问:“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这次出征虽胜,但人马死伤大半,手下大将李铿也被刺身死。主子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你的事做完了。”
  木头定定听完,略一点头,指绝壁小路道:“这条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头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转回来,有点迟疑尴尬道:“韩先生医术高明,能除疤么?”
  木头盯着他脸上看了看,问:“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沉默一阵,转身湿淋淋地沿着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远,苏离离问:“祁凤翔跟你说的什么意思?”
  木头抬头看着徐默格在山间穿爬的身影渐渐变小,“祁凤翔答应过我不会伤你,现在告诉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后杀你剐你绝不手软。”他回过头来看了苏离离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么?”
  苏离离解开那层油布上的绳子,里面是一个锦盒,苏绣的玉兰花熠熠夺目。她打开盒子,愣了。里面竟是一只簪子,玳瑁骨,流纹花样,簪头参差镶着两颗小指头大的明珠,晶莹剔透。男女之间赠这等钗环帕坠之物,多有些暧昧情事。
  乐府诗云:“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这簪子乃是情人私赠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苏离离心中忿忿,祁凤翔历来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这双珠相思玳瑁簪给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调戏!
  木头一张俊脸板成了最古朴的棺材样。苏离离看他脸色不善,道:“我跟他没什么的。”
  木头觑着她,不带情绪地说:“你那天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惟独一个字也没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测,我跟他就像耗子跟猫,怎么可能……”
  木头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锋利,淡淡打断她道:“真有情趣。”
  苏离离一听他如此说话,就知他是真生气了,心一横,“只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时候……他亲了我一下。”
  木头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动,不知怎么就到了她面前。苏离离尚未反应,就见他面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着她的脸,已是轻轻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软的触感牵起心底粘腻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贴着鼻间问:“是这样亲的?”
  亲密的鼻息相互纠缠着,苏离离虚弱道:“不是……”
  话未说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头扫在她白贝一般的牙齿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边的竹引,池底斑斓的卵石,无不清新怡人,不愿放开。
  苏离离呼吸迟滞,勉强挣开他,声气儿柔软道:“不是这样,是亲的额头。”
  木头松开她,定定站住道:“你脸红了。”
  苏离离登时大怒,“废话,你不也脸红了。”
  木头脸虽红,却犹作淡定道:“我脸红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脸红就说明你也喜欢我。”
  苏离离向来伶牙俐齿,在他面前从不落下风,此刻却像被馒头噎了,被火锅烫了,被鱼刺卡了,绯红着脸色默然不语。
  木头见状,一脸正色,施施然往药院踱去。走了两步,见她不动,折回来拖了她手。苏离离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得由他拉着,唇角却微微扯起一道弧线,手掌的肌肤摩挲得砰然心动。
  木头回头瞪她一眼,道:“回去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
  “把你前面一年的事说清楚!”
  那只簪子的玳瑁纹理疏密别致,明珠光彩照人,价值不菲。苏离离欲扔到碧波潭里,觉得浪费了;欲送给韩夫人,觉得舍不得。踌躇再三,决定改天拿到大集上当了卖了换成钱,买东西回来大家吃喝一顿比较划算。木头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说:“换成钱你自己用,别拉着我跟你用。”苏离离偃旗息鼓。
  木头在时绎之指点下,内力运转越发流畅,动静自如。时绎之喟叹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木头收势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时绎之道:“那你要什么?”
  “不要庙堂之高,不恋江湖之深。天地广阔,但求其远。”
  “那离离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游天下。”
  时绎之缓缓点头道:“你们说好了的?”
  “说好了。”凉风乍起,吹乱他衣角。他内力收敛,如小舟入海,天地间渺小自得。
  时绎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难得了。世间难求一心人,华发苍颜不相离。”仰起脸,眼睛却湿润了。
  六月初,时绎之告辞而去。苏离离问他意欲何往,时绎之道:“江湖深远,寻个僻静角落独自安身立命,了此残生吧。”苏离离听了,沉默了一阵,也没说什么,郑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饭菜送行。站在冷水镇的大道上,看时绎之一点内力也无,寻常氓夫般踽踽远去,觉得有什么旧事前尘在心里落定。
  发愣时,木头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还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苏离离切着萝卜丝儿,心中忽然念及一事,这天吃了晚饭问木头,“你的内伤都好了么?”
  木头道:“好了。”
  苏离离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头也不问做什么,点头道:“好。”
  苏离离眉毛一挑,目光指点着远处的韩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的桃花儿债怎么办?”
  木头将她一瞪,忍了;念头一转,还是忍不住道:“我这个不是桃花儿债,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儿债。”
  苏离离顿时缴械投降。
  三天后辞行,木头正色道:“韩先生,韩夫人,这一年多来有劳照顾,无以为报。他日若有什么效劳之处,必当尽力。”
  韩蛰鸣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我这辈子治了许多人,要人报答,早就报答不过来了。”
  这天韩真却没露面儿。
  走到冷水镇官道上时,正有人家早饭时的炊烟袅袅升起。苏离离说:“木头,我们今后还回来这里,就在镇上开个棺材铺可好?”
  木头说:“好。”
  苏离离说:“你还会走么?”
  木头并不回头道:“当初我走,只因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报。为此,我连名字也没告诉你。如今诸事皆了,我已无束缚。”
  苏离离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缚,那……情是束缚么?”
  他回过头来,晨曦中看着她的眸子,阳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缚,不报难安;情也是束缚,心甘情愿。”
  夏日的骄阳用清晨这唯余的一点温柔照耀着人们。
  黄土地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修长。
  梧桐叶落时,鸳鸯会老死。世间再多的缱绻风情,百年之后都是空幻,其实,有这一刻的相知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梁州地处西隅,连通雍、益,地物丰饶,而远离京畿。进可争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争地。出了冷水镇,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苏离离带的银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财之道。
  木头说:“省着点用。”反正天气也热,住宿客栈只在柴房,四面透风,十分清爽。苏离离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问他:“你现在武功这么好,要点小钱还不是手到擒来。”
  木头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武功好就做强盗?”
  苏离离一面听得频频点头,一面把铜钱数了两遍才交出去。
  木头看她如此挣扎在道德与现实间,忍不住劝道:“你别犯难了,天大地大,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
  苏离离也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孔圣人六国流浪,穷困潦倒。这就是有所不为的下场。”
  一路向西,这天终于赶到苏离离要去的雾罩山时,正行到一处山野人家,黑云卷地,劲风乍起,豆大的雨点凭空落下。木头忙拉着她躲到那茅草院檐下,看天上风云翻卷着,雷声隆隆滚来,将闷热一扫而空。
  苏离离闻着雨水气息,凝神听了一听,问木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木头内力充沛,耳目灵敏,“屋子里有个女人在哭。”
  苏离离奇道:“哭什么?”
  “她没说。”
  苏离离从院墙外茅草缝隙里看去,茅屋门扉紧闭,拉木头道:“我们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么?”
  木头想了想,允了,一手揽着她飞身一掠到了院里,房檐下站了。苏离离便从那破窗户缝望进去,见一个农妇,散着头发坐在地上抽泣,声虽虚弱却见哀恸。地上一动不动地横躺着个男人,也是农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转过脸来。
  雨声嘈杂中,木头板着脸瞪了她一眼,问:“看见什么了?”
  苏离离脸上闪着同情的光,却颔首道:“商机。”
  农妇农夫都是本地人士,这两天因为下雨,山上泥水足,冲下一条当地人称烙铁头的小红蛇盘在柴房木茬子下。农夫早上去抱柴没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晕,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木头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伤口,确像是毒蛇牙印。指甲乌紫,面色发青,也是中毒迹象。苏离离拉了那农妇道:“大姐,如今盛夏,人这么放着不是个办法,这附近可有卖棺材的?”
  农妇低着头,摇头不语。
  苏离离又道:“我会做棺材,不如我给大哥做一具,两天就好,早点入土为安。”
  农妇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像两只桃子,水色泛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做棺材?”
  苏离离回头无奈地看了木头一眼,木头挑了挑眉。她转过脸道:“不为什么,就想这两天借你这儿一住,有米饭就借我们吃一口,让他捉野味来做菜。”她一指木头。
  农妇看了看木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卷着席子埋了。”
  俗语云:“桑、皂、杜、梨、槐,不进阴阳宅。”苏离离带着木头在附近山上找了几株松木,就农妇家的菜刀借来。木头内力贯注,两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论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圆。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难得苏离离许多时不曾摸到棺木,劲头十足。
  那农妇也不挑剔,哀容顿消,只剩下一脸的麻木,没有半句言语,用家里剩下的糙米做了饭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帮底做好了,苏离离没有尺子,估摸着做了七尺长。头上横挡约莫一尺八,三块板拼成的,农妇将房里箱盖子砍了一块,说拼在那前挡上吧。
  苏离离接到手里看了看,道:“这里的木料尽够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农妇也不说为什么,执意如此。苏离离就给她镶在前挡上,尽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头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说:“这大姐在骗我们,他们不是本地人。”
  木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给我那块镶在前挡的木块是柏木,只有晋中祁县一带才这样做棺材。不论何种材质,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块。可她却跟我们说她是本地人。”
  木头道:“她下盘沉劲,会武功。”
  苏离离锁眉道:“你早看出来了?”
  木头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家各自有事。我们给她做完棺材就走。”
  苏离离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会儿,道:“好。”
  虽然离别经年,再见到木头仿佛没有任何时间的隔阂,两人锯着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没有油毡铺底,没有大漆罩面,就这样一具白皮棺材,将那个男人郑重地葬了。那农妇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坟堆前,目光却有些深邃狠厉。苏离离和木头在小溪边洗尽了手,正要告辞时,她忽然开口道:“你们是要进山?”
  苏离离道:“是。”
  “你们有事?”
  “有事。”
  “什么事?”
  苏离离见她如此追问,道:“我舅舅早年在这边经商,生意坏了才到雾罩山上的道观里做了道士,后来死在这儿。他生前托人捎信儿,说想要回乡。如今我们来看看,把他灵柩带回乡里。”
  农妇默默听完,审视了她片刻,道:“小姑娘,这是个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虽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说着,一指木头。
  苏离离呆了半晌,笑道:“怎么会呢?这样荒郊野岭,有什么是非?”
  农妇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说完了,你们走吧。”言罢,径直往茅屋里去。
  苏离离立在那里想着什么。木头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问:“还走么?”
  苏离离转过身,看着远处山峦,嵯峨峻峭,朝晖夕阴。青山一点横云破,别无半分戾气,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么?”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苏离离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皱眉,摇头道:“我要进山。”
  木头说:“那就走吧。”
  太阳出来,山路上的泥泞半干,还有些滑脚,却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摇曳着。木头拉着她一路爬山,山梁垭口上风急而呼啸,苏离离辨了辨方向,道:“左边走。”左边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风的弯里。草色青翠,郁郁葱葱。慢慢走过去时,便见地上有个大坑,似被新挖开,已冒了些嫩绿的草苗出来。
  苏离离在那一块地方左右转了转,最后拄着竹杖站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她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望着山下道路田庄发呆。木头见她不说话,一撩衣摆,坐到她身畔,轻声道:“这里是不是你父亲的坟茔?”
  苏离离摇头,“不是,我爹是死在这里,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没有留任何标记,我自己都不记得在哪里了。”她看一眼大坑,“这里砌作荒坟,埋的却是天子策。”
  木头默然想了一阵,“是不是你言语不慎,让祁凤翔知道了?”
  苏离离并不忧虑,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一丝淡然的笑意,“没有,我没有对他透过半个字。”她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那个东西也没什么好。这么多年都在害我,我心里挂着这事,总是个羁绊。这样一丢,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来,面北跪下磕了一个头,神色虽浅淡,却看得木头一阵难过。
  苏离离望空道:“爹,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那昏君无道,已为天下人所诛,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头在她身侧跪下来,也磕了个头,道:“伯父大人,离离虽无亲人,今后我便是她亲人,必定爱她护她,不令她再受颠沛之苦。”
  苏离离转头看他,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被一阵突来的感动击中,却嘻嘻一笑,拉着他手起来道:“我们这是发的什么傻,跟演戏似的了。”
  木头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离收了笑意。山间空寂,触目凄清。
  木头牵起她双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这个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个人,我必定跟着你,护着你。这一年多我在三字谷,许多次夜深人静时想,哪怕离开谷底死了,能见你一面也情愿。只可惜我若离开谷底,还没见着你就死了。”
  苏离离听着,沉默中却微笑起来,“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言随心而发。”他捏住她的手,“你应了我么?”
  “什么?”
  “这一辈子。”
  那将是怎样一种平静从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苏离离只需遥想,便已心驰神往。她拉起木头的手,低头轻吻在他手背上。这是一种积淀的感情,在棺材铺那无数个日夜里回旋,在不知所踪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为真挚而厚重,经历时间而薄发。
  她不动声色,却心意圆满,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经过一片荷塘时摘两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阳。傍晚时走到山脚,寻了间破旧的土地庙。木头在外转了一圈,捉了两只肥肥的山鸡,扒毛开膛,变戏法般摸出包细盐抹上,用荷叶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里烤。
  苏离离奇道:“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军中学的,可惜那时我还小,没用心去学。”
  苏离离望着天上星汉灿烂,幽幽道:“我小的时候都没怎么出过门,后来出来了又东奔西跑……现在想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着木头,“你那时候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木头用树枝翻着火,想了一阵,“要说过去对什么人印象最深,其实是祁凤翔。”
  “你们一早就认识?”
  木头道:“认识。在幽州军中见过,还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里呆了两天,跟他说了许多话。”
  苏离离觉得这两人都不多话,“你们说什么呢?”
  木头添着柴火,“无非是男儿功业,戡乱守成什么的。”
  他轻飘飘一句带过,然而苏离离又怎不明白。江秋镝家破人亡,数年来命悬一线,当年再多的豪情壮志,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烧已被掐灭。苏离离挨到他身边,挽了他手臂道:“木头,你心中有憾么?”
  木头认真想了一想,道:“说不上来。我父王从前是少林寺的扫地和尚,先帝平乱时,救了先帝,从此便追随左右,封王拜将。四年前,他临死对我说,当年他离开少林,方丈大师劝他,宦海沉沦,功业弹指,何必去那喧嚣浮世,可他没听从。直到身败名裂,才觉得后悔。”
  苏离离仰起脸道:“他既然选了,又何必后悔。就算他现在还在少林寺扫地,难道就是心满意足的一辈子了?”
  木头看着她面庞,一本正经道:“那也没什么,只是我肯定不满意。”
  “为什么?”
  “那就没我这个人了。”
  苏离离“噗嗤”一笑。木头转过头来,看她眼睛映着火光有种流动的潋滟,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脸缓缓凑近。苏离离怎会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脸色。待他靠近时,只觉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异,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头幽怨地望着她,苏离离止了笑也凑上去。彼此有些试探地接近,亲吻在一起,轻轻熨帖,吮吸,辗转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头颈,舌头撬开了她的唇。
  抱着她亲吻,像潜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却有温热的水从肌肤上流过,缓慢轻盈。苏离离招架不住,搂了他的腰半是回应,半是承受,只觉这种温存的触感使人安心,欢喜,又有些微微发热的迷醉。纠缠缭绕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柔软却深刻。
  良久停下,木头像从水底透出一口气来,抵在她额上。苏离离低声笑道:“鸡烧糊了。”他笑了一笑,转头扒开恹恹欲熄的柴火,将那两个烧硬了的泥团子扒出来,就火边敲碎壳子。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苏离离食欲顿起。
  木头吹了吹凉,撕下一条腿子递给她道:“今天你生日,我请你吃鸡腿。”
  苏离离错愕了一阵,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该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头点头。苏离离接过来嗅了嗅,鸡肉带着股清香,虽不是精细的烹调,却是质朴纯粹的做法,赞道:“不错,看来你深藏不露。今后我们吃的饭都由你来做了。”
  木头也不推辞,“只要你吃得下。”
  苏离离当然吃不下,这种野味即时即景地尝一尝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饭,除非万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几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数十骑马蹄声疾劲而来,暮色四合中仿佛是几个兵士。
  第十一章 歧山惊闻讯
  为首一人方脸阔额,头上的盔缨飘飞,衣甲灿然,纵马直至面前。木头不露声色地将苏离离挡了挡,那人已然勒住马,执鞭指他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木头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极不客气道:“这山路已经封了,你们怎能私自进山。来人,把他们拿下!”
  木头左手往后把苏离离微微一推,右手拿过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云流水般优美地划到地上,一地碎石缤纷而起,“啪啪”作响打在每一个人脚踝上。用力,角度,无不精确。他将竹杖一拄,对着错愕的诸人道:“我们只是过路,还是不劳各位拿人了。”
  那将领一把擎出佩剑道:“你要做什么?!”
  木头看着他那把剑,锋刃光华,亮可鉴人,仍是平静道:“不做什么。我们即刻就要下山。诸位有事请行。”
  将领怒道:“小子,你知道这山里有什么吗?也敢在此乱闯!”
  “有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摇头道:“事关天下大事,跟你这山野小民说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踪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细审。”
  木头微微蹙眉道:“可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拿不住啊。”
  那将领也皱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难么?”
  苏离离从木头身后侧出半身来,道:“敢问军爷,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将领一脸得色,“梁州州将早在三月前就被杀死了,如今占据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赵将军。”
  她又问:“哪位赵将军?”
  “姓赵,讳无妨。”
  木头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还请入山公干,我们这就下山。”一把拉了苏离离便走。那将领也不纠缠,看他们转身往山下去。苏离离默默地被他拉着走,突然问:“木头,你说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么办?”
  “杀。”他回转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这个赵无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个。”
  苏离离冷笑道:“他说山中有什么东西关乎天下大事。我爹当初被官兵追杀,死于此地,此事稍做打听,也不难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赵无妨得了去,别说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头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该还派人来找。我们且下山打听一下,看是不是那个赵无妨。”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后面“啊”的一声,紧接着刀剑声起,乒乒乓乓响个不住。木头拉着苏离离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转过一个弯,便见那十余个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连同那个将领与一个白衣人影斗在一起。木头细细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个农妇。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却十分奇怪,似乎是个大竹筒。她将筒口对着谁,谁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转动,那竹筒四转,围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纷纷矮身躲闪。那将领破口大骂道:“凌青霜你个臭婆娘,躲在这里暗算老子。”
  那农妇更不答话,手指将竹筒上的机关一扣,密密的银线飞出竹筒。那几人闪身避过,只听铿锵之声钉在石墙上,竟是寸长银针,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有剧毒。那七八人环伺左右,农妇顾此失彼,手臂上已着了两剑。那将领怒道:“大家小心着些,她的银针总有射完的时候,不怕砍不死她!”
  苏离离幼年时便对官兵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一见那农妇势弱,对木头道:“救那大姐。”
  木头长身而起,落入阵中,只一招便夺过了那将领的剑,那人一见是他,立时恨道:“我便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木头嗤嗤两剑划开他前襟,他再不敢说话,连连退到马旁,上了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两卒也尾随而去。木头收剑站住,看他去远,天已渐渐黑尽。农妇倒在地上喘息,捂着肩臂伤处。苏离离过去扶她,手触到她身边竹筒时,她叫道:“别碰。”苏离离忙缩了手,那妇人道:“小心伤人。”苏离离便听出她话里的善意来,转到另一边扶她坐起。
  木头转过身来,抱拳道:“前辈便是人称晋阳归飞鹤的凌前辈?”
  “我是凌青霜,我们夫妻隐居已久,可不是什么江湖前辈了。”她抬头看着木头,“这位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不仅招式奇妙,内力更是精纯,必不是自己的修为。”
  木头坦然道:“是一位前辈高人为救我性命传了给我。大姐为何要杀这几个兵士?”
  凌青霜咬牙道:“赵无妨的手下杀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杀!”
  苏离离虽觉她如此行事太过偏激,此时也不由得问道:“这个赵无妨是何许人也?”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狠毒阴险之徒,引了千余人袭击了梁州边郡,鏖战数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个为首的,便是他兄弟赵不折。”
  苏离离迟疑道:“他们是来找什么东西么?”
  凌青霜冷笑一声,“什么好东西,也就是两个月前,在后山发现了金沙。赵无妨令人提炼,以做军资。不料前两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个空,他们将山封了,四处拿问。赵无妨搜罗在手下的那几个江湖异士逼问我们,我丈夫性子急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条小红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说到这里,眼里浮出悲色。
  苏离离见天色已晚,扶了她起来,三人走到山脚下茅屋。凌青霜用一块圆铁封住那竹筒,对苏离离道:“我们夫妻都擅使暗器,你们帮过我,我无以为报。你不会武功,这个流云筒就送给你防身吧。”她打开机关给苏离离看,道:“你要小心,这里面有机簧,钢针射出时力透铁石,不可误伤了自己。”
  苏离离也不知这暗器厉害,接过道了声谢。凌青霜不再说什么,也不管身上剑伤,转身从他们昨日来路走了。苏离离把那流云筒拿在手里翻看着,抱怨道:“让那几个家伙一闹,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到哪里落脚去。”
  木头看她一脸疲惫,七分真实,三分假装,道:“这里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面镇上吧。”
  苏离离皱了眉,作弱不禁风状,“我走不动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还被官兵吓。”
  木头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苏离离大喜,将流云筒用绳结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头的肩背不见得很宽阔,却坚实平稳,令人安心。伴随着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儿时催眠的摇晃,夜风拂面中,苏离离抱着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着。她温软的鼻息扫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痒,却像背负着世间的美好,心怀珍惜。
  迈过地上一条沟渠,晃了晃。苏离离模糊地问:“重不重?”
  木头说:“不重。”
  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还亮着灯,伙计倚在柜后瞌睡着。忽然柜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睁眼看去,但见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站在面前,他笑着说:“给我一间客房。”脸上的神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笑容让伙计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还背着个人,那人似是睡着了,伏在他肩上,隐约看见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尾。伙计将他们引进房去,关上门出来,心中犹自疑惑不定,这人容色俊朗态度谦和,深夜背着个人赶路倒像赶得心情愉悦。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苏离离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来,打了个呵欠,欠起身看时,木头坐在她脚边,背靠了墙闭目养神。苏离离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静看他的侧脸,一如那年在院子里相偎醒来的清晨。轮廓优美,挺直的线条不失圆润,就像他本人刚毅而不坚执,感情沉默却深刻。
  木头眼睫微微一抬,睁开眼来,跟她目光对个正着。他声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我脸上有钱?”
  苏离离“噗嗤”笑了,戳着他肩,问:“早醒了吧。”
  “你打呵欠的时候。”
  苏离离也背靠了墙,跟他并肩倚仗坐着,打趣道:“江大侠住这么好的房间,我倒好奇,你一会怎么付房钱。”
  木头“嗯”了一声,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来,“在这儿等等,我去把赵不折的剑当了。”
  苏离离大喜,赞道:“原来你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啊!不错不错,昨夜你夺了他的剑我就想着能卖个一两二两的。可惜啊,赵无妨的金子让人偷了;不然我们顺手用用倒不差。”
  赵不折的剑乃是龙泉上品,一把卖了五十两,还是因为没鞘才折了价。苏离离一边在房里喝着才出锅的姜汁肉末粥;一边痛惜着木头不会谈价钱,要是她去必定能多卖十两。拈一块生脆的咸菜嚼着,说:“木头,我们现在有几十两银子,到剑阁去玩玩,然后回三字谷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垫了松针蒸成,只比拇指稍大,薄皮酱馅,一口一个,鲜香可口。木头咽下一个,方道:“好,等我把赵无妨杀了就去。”
  苏离离“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这种事,我这辈子也不睬你了。”
  木头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杀他只是举手之劳。”
  苏离离怒道:“胡扯。赵无妨那是什么人,连祁凤翔都没捉住的人。你看他身边又是毒蛇猛兽,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么用,让蛇咬一口还能不中毒?到时候我来给你钉薄皮花板么?!”
  木头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她,“这人害死程叔,还伤过你,你爹的东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苏离离默然了一阵,缓缓摇头,“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罢,没拿到也罢,随他去吧。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她说到这句骤然停住了,声音像瞬间有些凝固。
  木头慢慢放下筷子,看着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说不杀就不杀。”
  苏离离没好气地抬头道:“你就知道气我。”
  木头抿了抿唇,低眉顺眼,把碟子里最后一只小包子搛到她碗里。
  天河府在小镇西北二十里,并无兵马驻守。苏离离背着流云筒与木头徜徉街市,自得其乐。在街边大娘的篮子里买了一包缝被褥的大钢针,打开流云筒后的机关,一枚枚顺了进去,摇一摇,却听不见针响。苏离离道:“真是个怪东西。”
  木头道:“你不知道,凌青霜在江湖中为人称道的就是暗器。他们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仅能制,且善使。她送你的这个流云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还无缘一见。”
  “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三字谷里常有江湖中人来求医,听说过一些。”木头遥遥望见远方天空似有浮尘,不觉皱了皱眉。
  苏离离道:“今后谁要是敢欺负我,我用这个对付他。哎,你说这个钢针射到人身体里会不会死?”
  木头仍然望着街道尽头,微抬着下巴,“你不妨试验试验。”
  “怎么试验?拿你试验?”
  他摇头道:“马上就可以试了。”
  街市那边嘈杂起来,人们惊慌奔跑着,朝这边涌来,叫道:“山贼下来了,山贼下来了!”旁人一听,也不顾摊铺,撒腿就跑。苏离离转身拉着木头的腰带,木头揽着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块,兀自不动。
  木头问:“你用流云筒,还是我出手?”
  苏离离皱眉道:“我没杀过人,有点心怯,还是你来吧。”
  他们慢条斯理议论之时,街角已经扬起了尘土,一伙山贼举着长刀,纵马而来。
  马贼吆喝着沿街冲了过来,为首之人骑在马上,个子比别人矮了一头,虽穿着男装,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从左肩垂至腰际,发梢微微摇曳,右耳上却戴了枚单粒的红珊瑚耳坠子。七八匹马将木头和苏离离团团围住,走马灯一般转着。
  那女贼举一把窄而薄的长马刀,扛在肩头朗声笑道:“这儿有两个胆大的!”其余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辈,跟着嘿嘿笑。女贼将马刀一指,对着木头眉心道:“小子,你们两为什么不跑?”
  木头一指苏离离,“她跑不动。”
  苏离离道:“乱讲!我怎么跑不动。不过是不想跑罢了。”
  那女贼微微一笑,一排牙齿倒是齐如编贝,“你为什么不想跑?”
  苏离离也微微笑道:“你们做你们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我们身上没钱,你们该抢谁抢谁。”
  女贼点头道:“我们只抢钱,没有钱的就去给我们做苦工。”
  苏离离一片挚诚道:“我不会做工,只会做棺材。”
  女贼却听得变了味,眉毛一竖,“你还是给你自己做棺材吧!”马刀一挥便向她砍来,木头背着一手,另一只手当空一划,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她刀刃。只听一声脆响,马刀尖刃从中折断,雪亮地闪在木头指尖。
  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贼愣了,其余的山贼也愣了。木头缓缓松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苏离离见他如此厉害,也禁不住跟着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女贼跃下马来,将断刀回握肘边,正色抱拳道:“这位小兄弟,刚才多有得罪,请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马,其余的人也纷纷下马行礼。
  木头淡淡道:“我姓木。”
  女贼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说着,街尾那边也过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织的大氅子,阳光下一照,闪着蓝绿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当家的,这里有两位好本事的兄弟,你来瞧瞧。”说话间他纵马近了,苏离离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马背时,脱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脸廓,抬眼时确凿无疑,正是三年不见的莫大莫寻花,他细看了片刻,大喜,抢上前来一把抓住她肩膀,“离离!你怎么会在这里。哈哈哈。”顺手拍了木头一下,“你还跟这小子混着啊。”
  苏离离猛点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莫大打量她两眼,迟疑道:“这么几年,你怎么越长越……越娘了。”不仅苏离离笑,木头也笑,连旁边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来就是姑娘,这么显眼。”
  莫大大惊,“啊?你是女的?你是苏离离?!”
  苏离离点头,“女的怎么了,你披着这花花绿绿的氅子也没爷们儿到哪儿去。”
  莫大大笑,解下来道:“一个地主家抄出来的,拿给莫愁玩。”说着,扔给莫愁,莫愁笑着接了,道:“原来是苏离离,我早听他说过,没想到你们在这儿见着了。”她将孔雀氅拿回马背上放了,招呼着诸马贼该收的收,该抢的抢。
  这边莫大只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来你是女的,一直骗着我。还说什么断袖是盗墓,害我被人笑话得好惨。”
  往事历历在目,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发出响亮的笑声来。
  歧山在梁、益两州之侧,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东南临中原。苏离离与木头本无定所,万方皆是扶摇处,与莫大久别重逢,索性跟着这伙山贼东行。一路近百匹马,都驼着箱笼。
  路上闲聊,木头问莫大,怎会抢到梁州边境上来了。莫大说有位李师爷,教他歧山县下要与人生息,要抢便要往远了抢。最近过来做了笔大买卖,正要往回赶。打这小镇过,就顺便来逛了逛。
  木头点头道:“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这个理。你这人肚子里明白,面上总装着,我过去就看你不顺眼。”
  木头笑笑,问:“做什么大买卖了?”
  莫大摸出水壶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将的军资劫了。”
  “多少?”
  “黄金两千两。”
  苏离离坐在木头马上大笑,眼波流滟,“原来是你把赵无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头看了一眼,低头嘿嘿笑,“那野丫头,寨子里抢来的。我出来不久,到处都是兵马,乱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来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没看过眼,把那大王杀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没爹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师爷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莫愁。”
  木头也回头看了一眼,莫愁骑在马上,姿容飒爽,顾盼生辉。木头道:“这个名字有出处,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么人?”
  莫大徐徐策马道:“是个算命先生,叫李秉鱼,兖州人,以前给县大老爷做过两天师爷,后来被抢上了山。我看他识文断字就让他给我记帐。他这人整日喝酒,糊里糊涂的,出的主意却妙极了。还给我算八字,说我有将帅才,只是时机未到。”
  苏离离嬉笑道:“我说你这么不学无术的人,现在也有些明白事理,还能做一寨之主了。原来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脸笑道:“你也不耐,当初把这小子救下来,就想着当小女婿了吧。”
  木头微微笑,苏离离“呸”了一声,道:“这里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么吗?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时闭嘴敛容,一脸正经。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后到了雍州边上五丈塬。秋风萧瑟,天气渐凉。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面。肥瘦适宜的带皮肉,切碎下锅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后倒上当地人酿的醋,炒得鲜艳油亮,香飘十里。擀薄的面皮切成细条,下锅一煮,捞起来浇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无穷。
  木头吃得冒汗,意怀叵测地问苏离离:“你怎不学一学?”
  苏离离瞪他一眼,“这面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陕这边出的醋,别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后做给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点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见两峰矗立如歧,嵯峨对峙,山川形胜,地貌巍然。莫大说这叫箭括岭,山间有吊索轮滑,可以飞跃而过。苏离离脚临深渊,眼望苍穹,胸怀开阔,肝胆紧缩,自是不敢去那云雾中的轮索滑上一滑的。
  羊肠小道转过那险峰后面,地势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楼上望了一望,寨中渐渐沸腾起来,叫道:“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莫大挺胸抬头,颇有领袖风度地频频挥手示意。八丈大木铁栅门缓缓绞开,众人进了山寨,但见这寨子极大,半山都是星星点点的房屋。莫大将手一挥,“兄弟们辛苦。东西抬去后面李师爷入帐,下去歇着吧。”
  一时有人端上水酒点心,几人洗了手坐下闲聊了两句。木头看着顶上吊着的油灯,突然道:“我想见见你说的那位李师爷。”
  莫大欣然领了他们往后寨去,一路见人扛着木料,搭着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手下喽罗忙回道:“大王,李师爷前两天推太乙数,说年末西北方有大灾,叫什么……什么天劫,叫我们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骂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过两个小寨子,便到了寨后屯粮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余丈,深逾百丈,洞内有些晦暗。开阔处一张油黑的桌上摆着只葫芦,一人正将本册子对着洞口微光辨着。莫大叫一声,“李师爷。”
  那人回过头来,慌忙放下帐册,站起身作了个揖,熏熏道:“大……大王回来了,大王万安了。”
  莫大挥挥手道:“你这神棍,又算出什么精怪来,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师爷一撇山羊胡子,五六十岁年纪,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虚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忽一眼瞥见苏离离和木头,收了玄虚态度,只眯着眼打量,“大王……这是新入伙的兄弟?”
  苏离离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这几年可威风啊。人家祁三公子打这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个锐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莫大嘿笑道:“威风什么呀,这一带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马打斗。百姓没地方去,才纷纷跑上山做贼。”
  李师爷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道:“祁三公子啊……他那个锐王只怕是要做不成了。”
  木头抱肘道:“怎么?”
  李师爷轻点着桌子,“这次派出去搜集线报的人回来说,祁公子凤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苏离离大惊,“为什么!?”
  李师爷的一双眼睛闪着矍铄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练,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怀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焕臣查出来了。这祁凤翔又不识时务,偏不肯吐出来,于是他爹将他削去军职,打入天牢,只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苏离离又吃一惊,“怎么,祁焕臣会杀了他?”
  木头一旁沉吟道:“若是他大哥掺在里面,就难说了。”
  李师爷翻开那册子,“哦对,这儿还有一条。祁凤翔手下大将欧阳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热。”
  木头目光如炬,只盯着他道:“李师爷以为当下之势如何?”
  李师爷微微抬起眼皮觑着他道:“大王还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赵无妨的军资,他迟早来找你算帐。”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木头淡淡道:“李师爷真醉假糊涂。”
  李师爷顿了顿,斜了他一眼,“哈哈,哈哈”大笑两声,蹒跚而去。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
  木头看着李师爷摇晃的身影,道:“赵无妨不日将兵出梁州,不为军资,欲伺祁氏内乱而动。祁凤翔年初平了山陕,战功卓著,身份却尴尬。他若不肯退让,祁家虽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场内讧。如今他倒霉,必是祁焕臣时日无多,怕基业毁于一旦,想防患未然。”
  苏离离骤然听到祁凤翔的消息,惊疑非常。在她印象里,祁凤翔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是能把什么事都攥在手里的,是让她看着既害怕又听话的,他怎么能有被人制住的一天?苏离离低低道:“那你觉得是杀,是贬?”
  木头摇头,“难说。毕竟祁凤翔用则如虎,反则为患。”
  莫大抓头发,急道:“你们说话不要这么掉书袋!就说我这边怎么办?”
  木头低头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近两千多人吧。”
  木头忽然笑了一笑,看得莫大一阵发怵,“我说兄弟你别笑,你笑着我心里发毛。”
  正说着,莫愁从那边过来,问:“苏姑娘,木兄弟,你们……”话没说完,却低了低头。
  苏离离道:“什么?”
  “……你们是住一处呢?还是……”
  苏离离愣了一下,也低了低头,侧眼看了木头一眼,见他泰然自若地翻着李师爷的帐册。苏离离头一抬道:“我们不住一起的。”带着三分恼意,却红了脸。莫愁“哎”了一声,忙转身去安排。
  木头“啪”地合上帐册,四平八稳道:“这边怎么办,我想想再说吧。”
  莫大后来回想起来,总是感慨万千。这个姓江的小子话少人冷,偏偏从入山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开始听他的了。命乎?运乎?
  第十二章 心安即吾乡
  莫愁布置了两间比邻的客房,苏离离住在左边一间,木头住在右边一间。晚上苏离离洗漱了回到房里,素洁的被褥铺在床上。她也不点灯,就在床边坐下来,抚着那棉布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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