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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_7 青垚(当代)
  约发了一盏茶的工夫,门扉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人影钻进来关上门。苏离离抄起枕头扔过去,木头应手接住给她扔回了床上。苏离离低声冷笑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木兄弟,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里来做什么。”
  木头站在她面前,有些淡薄的月光隔窗映在他脸上,朦胧却真切,“你恼我了?”
  “我恼你什么?”
  “今天莫愁问是不是一起住,你恼我不说话。”
  苏离离果然有些怒,“这种话你不回,你让我来说。”
  木头半抿着唇,虽未笑,却比笑更多了几分愉悦,“我是想听你的呀。你说一起住那就一起住,你说分开住我可以悄悄来看你。”
  苏离离腾地一下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捞住了抱在怀里。她三分气恼,三分玩笑,伸手捏了他两颊扯着。木头被她捏得皱起了鼻子眼睛,本来下颌的弧度恰到好处,现在扯得宽了三分,鼻子眼睛缩在一起,言缄依从,目露无辜。
  苏离离嘻嘻一笑,松手时踮了踮脚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将他的脸揉了揉,复原了本来面目。木头无奈地看了她半晌,问:“你是不是觉得把祁凤翔害了?”
  苏离离默不作声,手从他肋下穿过,抱了他的腰,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像山林木叶的清香,半晌方慢慢道:“我是跟赵无妨胡编过他,但是他也利用过我;我因之受过伤,他却又救治过我。”她蓦然想起祁凤翔手上的刺痕,心里有些寥落,仿佛又触到了那种孤单和依耐,明知他是鸩酒,却渴得时不时地想喝。
  “木头,我跟祁凤翔互不相欠。只是那段日子城破人亡,我孤身在这世上,是他在我旁边。”她缓缓道,“我要来取天子策,所为有二:其一,天子策是我爹的遗物,不能轻弃,留着又是个负担;其二,祁凤翔志在天下,我把天子策送给他,物得其主,从此他不惦记我,我也不惦记他。你明白么?”
  见他不语,苏离离细细看他,“你生气了?”
  木头摇头,“没有。我在想,你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我不在你身边你吃了很多苦。我本该预料得到,但我还是走了。”
  “你自己跑了也吃了很多苦,咱们扯了个直。”苏离离轻笑着。
  四目交投,有些细碎的亲昵厮磨,浅尝即止,却又久久沉溺。木头点吮着她的唇,苏离离心有旁骛,沉吟道:“我一直在想,回京把房子卖了,然后到冷水镇开棺材铺去。你说好么?”
  木头却专心得紧,随口道:“你走的时候怎么不卖?”
  “走得急,没时间。又怕祁凤翔作怪。”
  “现在就不怕?”
  “现在……嘻嘻,他倒霉了,又有你在,我卖我的房子,谁管得着。”
  “嗯……”木头勉强答应了一声,苏离离捧着他的脸推开道:“我跟你说话呢。”
  木头点头,“祁凤翔是个明白人,就算有几分喜欢你,也不会过于执着。关键在于你要专心地喜欢我。”他说到最后一句,眼神一凶,将她瞪了一眼。
  苏离离却笑道:“嘻嘻,你有什么让我喜欢的?”
  他哼了一声,把她用力抱起来亲吻。紧贴着他的胸口,隔着衣料感觉到他肌体的热度和力量,苏离离只觉耳根发热,用力挣开他道:“我们在人家山上做客,你注意体统!”
  木头松了手,苏离离看着他悻悻的神情,大是高兴,手指戳着他胸口道:“哎,你说我的天子策在哪里去了?”
  木头眼皮抬了抬,出馊主意道:“要不让李师爷给你算算?”
  这夜,木头就是耐着不走,苏离离拗不过他,两人只好合衣而眠。她白天爬了山又赶了路,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了。木头侧在她枕边看着她睡熟的样子,就像他离开那天的眷恋。指尖轻触着她的脸,皮肤细腻柔滑,心里充盈满足。
  早上醒来时,木头不在枕边。苏离离也不知别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在这里,出门遇见莫愁,没见异样,放下心来洗了把脸,吃了碗粥。山上冷,莫愁拿了厚衣服给她,说后山的兄弟们在练武,莫大王拉了木头过去指教,问苏离离去不去看。苏离离问明了地方,道:“我一会去瞧他们。”
  出来后寨大山洞这边,李师爷正抱着一个白瓷小坛,摆一只云停荷叶杯斟着。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扑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来,啜一口,大是惬意,吟道:“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注)
  苏离离缓缓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来冬至,不是这等春光。李师爷一大早的又喝上了。”
  李师爷放下杯子笑道:“苏姑娘啊——,你也知道饮酒赋诗?”
  “也不怎么知道。”苏离离已进到洞内,“这里黑漆漆的,怎么不点灯?”
  李师爷摇头道:“这是仓库,怎能用火!”
  苏离离失笑道:“是我糊涂了。李师爷,听莫大哥说你善卜筮测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李师爷精神一振,道:“什么事,说吧。”
  苏离离斟酌道:“我有一件家传的东西,找不着了。我想知道它在哪里。”
  李师爷捻着山羊胡子,“唔……找东西,什么时候丢的,五行属什么的东西?”
  “上月二十五发现不见了,属金。”
  李师爷沉吟半晌,打开小桌内屉抽出一张星盘,伏案推演干支。苏离离看着山洞高大空旷,寒气逼人,转到外面阳光底下晒了晒,见一条肥壮的毛毛虫从这片叶子蠕动到了那片叶子;又进来石头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蚂蚁东探西探寻觅冬粮。
  抬头时,李师爷演算片刻,又沉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饮越醉。苏离离忍不住好笑,站起来想说:“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们。”
  话未出口,李师爷一拍桌子道:“推出来了!”
  “怎样?”
  “这东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处。”他习惯性地摇头晃脑。
  苏离离瞠目结舌道:“就这样?”
  李师爷也瞪圆了眼睛道:“怎么?这还说得不够细致?”
  苏离离哭笑不得,“你总得说个地方,比如梁州还是雍州,在什么人手里。”
  李师爷盯着那星盘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苏离离耗了大半个上午,颇为无奈,转身欲走,走了两步折又回来道:“李师爷,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言的伤心事,只是你本有学识见地,即使怀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装糊涂呢。人世宽广,自有适意之处。”
  李师爷一楞,往椅子后倚了倚,望着苏离离不说话。苏离离言尽,转身出来,便听他在身后缓缓吟道:“愁闲如飞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注)
  原来是个多情种子,苏离离摇头而去。
  回到大寨,就见莫大、木头、莫愁都回来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儿了,我们等你半天。”
  苏离离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师爷算个事,他耽误了老半天。”
  “哈哈,你找他算什么?”
  “找个东西,我爹留下的一个匣子。”她转头看了木头一眼,木头却正拿水瓮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满。
  莫大问道:“什么匣子啊?”
  苏离离也不拿莫大当外人,望天想了一阵,“约莫九寸长,八寸宽,六寸厚的一个乌金匣子,很坚实的。”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阵,“很坚实?是不是埋坟里的?”
  苏离离一口水没咽下去,险些咳出来,“你见过?!”
  “倒是见过一个。”他迟疑道:“早先我出来,到处乱糟糟的。走到梁州时,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过我看山势峦头,我当时见着一座荒坟,那地势风水好得不得了。我穷极了,想着也许是哪位贵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为了防盗,就挖了。结果挖了半天既没有棺木,也没有尸身,只得一个不满一尺的金匣子。”
  苏离离越听越急,又是紧张,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又想了一阵,“我以为那里面定然有什么好东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开,砍了砸了也没用,还用火烧了一通也不熔。”
  苏离离几乎想张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莫大搜肠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啊……”苏离离颓废地叫了一声,无言头点桌。莫大看她这样,抓头发道:“你过去也没说过,我怎么知道那是你家的东西。”
  莫愁忽然打断他们道:“是不是后面修猪圈,木桩短了一截,垫下面那个?”
  莫大一拍脑门道:“好象是啊,走,看看去。”
  四人忙到后寨。后寨养了几十头猪,大小不一,左右拱挤,圈里屎臭哄哄。莫愁转了一圈,指着北面木桩下一块黝黑的方形石头问:“好象是这个。”
  圈侧那猪膘肥肉厚,双目惺忪地看了几人一眼,呼呼又睡。
  苏离离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见那石头棱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着的烟尘,露出乌金的底色,正中一个三棱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坚强地伫立于……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苏离离半是惊喜,半是哀叹,抚额道:“无奇不有!”
  木头望猪道:“暴殄天物。”
  “舔什么东西?”莫大愣了一愣,随即跳脚道:“你们又掉书袋!到底是不是啊?”
  据说囊括天地之机,包藏寰宇之计,为天下群雄所觊觎的天子策,惊现在歧山大寨莫大王的猪圈中。莫大当即着人拆了猪圈,将那匣子取出来,拍拍灰递给苏离离。
  一时皆大欢喜,只有猪不高兴。
  木头帮着苏离离用水洗净了匣子,却疑惑道:“这么小能装下什么神出鬼没之计?”
  苏离离奋力地刷着匣子,道:“我爹没说过,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么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会给人杀了么?不过他说到过先帝,说先帝性子随和,有时喜欢开个玩笑。我猜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时高兴,故意神神秘秘地装上,让传给后世之君玩的。”
  “那你还这么重视?”
  苏离离接过他递来的抹布,擦干上面的水,“我爹宁死也不给那昏君,我想并不为着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更多的是他的志节,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吧。”匣子带着乌金色泽,非铜非铁,光可鉴人。
  木头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疑道:“当真刀不能开,火不能熔?”
  苏离离看他那样子有些跃跃欲试,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头委屈道:“我还不如个匣子。”
  苏离离一时语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递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说笑呢。”
  木头一把将她拖进怀里,“你舍不得砍我,我也舍不得违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苏离离听他说得明白,怔了怔,却淡淡笑了。
  木头看着她温柔的笑容,问:“还回去卖房子么?”
  “卖呀,我就那点财产了。”
  “那这个匣子呢?”
  苏离离低头看了看,“祁凤翔有钥匙,还是给他吧。要是他交出去还能救命当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头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木头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边界,一去半月,说是为着一旦开打,歧山大寨好即时应对。苏离离闲散了十余日,没事跟莫愁练练骑马,有时手指扣着天子策的匣子极目眺望,天高云淡,不起波澜。木头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欢。
  不为什么,因为那是木头,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惊慌中给她慰籍的人,是为了她的安危可以舍弃生命的人,像一个港湾,一触便心安。苏离离不是贪恋世间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遗弃流离的孩子。如果说祁凤翔有什么触动过她,便是他偶尔流露的那份宠溺,却从不能让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会最终被他掐灭。他既不会靠近,也不会远离,于是她转身走了,仍然记着他。苏离离容易忘记恶,却把些微的好记在心里。因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后者少。并非美德,只是为了自己活得开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头回来时,有些晒得黑了,风尘仆仆的样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门口,莫大便一把揽在她肩上,相偕而归。苏离离也大方上前,挽了木头的手臂拖回去,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异样。这种等待仿佛妻子对丈夫,是她不熟悉,也从未设想过的。
  苏离离自以为惊世骇俗地说:“木头,你娶我吧。”
  木头淡定地应了句,“好啊。”
  苏离离看他不惊不惧不喜不忧,再逼一句:“什么时候娶?”
  “你定。”
  苏离离终于败下阵来,讪讪道:“再说吧。”
  木头容色严肃,一本正经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实在着急,今天也成。只是今天已过了大半,白天的礼仪来不及了,晚上的内容似可斟酌……”
  苏离离一脚踹过去,“斟酌个屁,你想得美!”
  虽是玩笑,却知道他想什么。只是她拒绝,他便也不躁进。
  九月二十三,苏离离背着流云筒,木头背着两人的行李,牵着两匹马跟莫大辞行。莫大劫了赵无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库,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两黄金,全都送给苏离离,说:“其他的钱是寨里的,我不好随便拿出来送你。”
  苏离离扔回五两道:“老规矩,平分。”
  木头听他说得公允,点头道:“莫大哥能拉起这么多人来,全在仗义轻财。”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着弯骂我别的东西一无是处吧!”
  木头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说的事别忘了。”
  莫大也摆着臭脸道:“忘不了。”
  三年多过去了,这两人还是和当初一般话不投机。
  十月初二,苏离离站在了京城西门外,看看时候尚早,拉了木头去看程叔的坟。不大的坟冢上草叶萧条,两人跪倒磕了三个头,径去栖云寺找十方。栖云寺破败如旧,那门匾却已掉下来了。二人穿过接引殿,踏上大雄宝殿的石阶,木头陡然警觉起来。
  只听极细的破空声,“嗖”地一响,木头伸手在苏离离面前一划,已拈了两枚袖箭在手上,道:“出来吧。”他并不疾言厉色,也不大声呼喝,自有一股从容。角落帷幔后有什么东西落地,一个小和尚穿了身缝补破旧的衣裳一手拉着帷幔,却愣愣地看着苏离离。
  只片刻,他叫道:“苏姐姐!”
  苏离离站着没动,他又叫了一声,“苏姐姐!”跑上前来,被木头一手抓住领子,问苏离离:“认识?”
  苏离离这才猛然蹲下身来,拉着那小和尚的手,道:“于飞!于飞!你怎会在这里?!”
  木头松开他领子,于飞激动地抓着苏离离的手,“苏姐姐,我当初喝的是假死药,吐了许多血,在宫里耽搁了三天才瞒过耳目送出来,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起床,险些真死了。”他一边说一边便哭了,悲喜出于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郁悒。
  苏离离只微笑着听他说,待他说完,摸着他光头缓缓道:“你没死就好。”
  “他刚才用袖箭射你。”木头冷淡地插了一句。
  于飞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师傅留给我防身的。门外匾额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会进来。我听见人进来,心里害怕,就把袖箭按出来了。”
  苏离离瞪了木头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视于飞道:“十方是你师傅?”
  于飞道:“嗯,我现在这样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实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着苏离离的神色,迟疑道:“如今祁……”苏离离神色平淡,打断他道:“那你师傅呢?”
  “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十方玉白的面孔,洗褪色的淡蓝缁衣,不知何时合掌站在殿门口,“施主找贫僧何事?”
  苏离离看他态度宠辱不惊,沉吟道:“我有一件东西,拜托你交给你主子,他用得着。”
  十方尚未答话,木头忽然道:“我会拿去给他的。关在哪里?”
  苏离离愕然,十方仍是不愠不火道:“大内天牢,最里面倒数第二间。”
  木头点头道:“我知道了,走吧。”
  苏离离跟了他出门,临去望了于飞一眼,见他依在十方身边,略放下心来。走下那青石台阶,木头伸手握了她的手,苏离离手心微微有些冷汗。木头站住道:“他救这小皇帝,于他而言弊大于利。”
  苏离离怔了片刻,将另一只手合在他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头摇头道:“你不知道。”
  苏离离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欢叶知秋的女儿,却又被他父亲抢去这种话,赵无妨传不出来。当初我跟赵无妨撒谎,他将计就计自己编了这么一个谣言,让人传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晓,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将来不义。否则以十方耳目之广,这种传言他早就该听到,又怎会毫无因应,以致下狱。”
  她拉起木头的手,“他对我好是真,算计我也是真。我愿意把天子策送给他,就让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险。”
  木头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话说,我拿给他就是。”
  两人牵着手从小山丘上下来,已是正午。找间小店吃了点东西,苏离离买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苏记棺材铺。去年离开时,只觉世间孤单零落,漂泊无涯。惟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变化,非人力所能窥测。
  木头拧断了锁,二人进得门来,但见浮尘沾在窗棂上,院子里还散着木料,那口没做完的棺材原样摆在那里。什么都没变,只有苏离离放在枕上的那张字条不在了。苏离离笑笑,放下东西便打了水来擦灰。
  木头将地洗了一遍,八尺长的竹枝扫帚划得地上条石刷刷做响。午后斜照进院中的阳光,映着空中尘埃飞舞,纤毫毕见。苏离离想起木头说的“尘质摇动,虚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从后抱住了他的腰。木头回过身来拥着她和扫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谐的影子。
  收拾完这一院子已是傍晚时分,简单吃了点东西。苏离离点了截蜡烛,找出床单被套来换上。木头烧了水洗澡,洗完又给苏离离盛满一大桶热水。苏离离进浴室插上门,见桶身湿着,想到这是他刚才洗澡时身体发肤或触碰过的东西,脸上就有些发热。
  洗完换好衣服出来,见木头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觉冷,挽着袖口站在院子里看那屋檐。苏离离走过去,“看什么呢?”
  木头似叹似问:“姐姐,你说这里是家么?”
  苏离离被他这一问,也有些怅然,“怎么不是呢。我攒了好几年的银子才把这么大的院子买下来,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那几年和程叔一起,虽过的清贫,想想却很留恋。”
  她解开头发,挽着的发梢有些沾湿了水,垂在衣服上。木头回过头来拉了她双手道:“我当时那么惨,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里,醒了就看见你指着我说,要是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睡。”
  苏离离一拳捶在他胸口,“你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么这么记仇啊!”
  木头把她捞到怀里,闻着她洗澡后的味道,懒洋洋道:“我当然还记得别的。”
  “记得什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欲望,“记得你的腿,你裹着一张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里,我却一直记着你的腿。怎么会那么好看。”
  苏离离大窘,想挣开他,却被他捉住了亲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院子,在这个仅有他们的院子,贴在他怀里,缠绵而心动。苏离离吊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只铺了一张床,怎么办?”
  木头低低道:“好办,一起睡。”
  他半抱半举地将她拖进房间。蜡烛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时翩然一转,也不知是谁把谁推到了床上。苏离离踢掉鞋子,跪到里侧,木头也跪上床沿,抽开她夹衣上的腰带,解掉了淡蓝夹衫。手从她里衣的领口伸进去,由肩背直抚到腰上。细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间,腰与臀的曲线柔和而分明。
  两人跪在床上,木头的衣裳却被苏离离扯开,半露着胸堂,和腰腹上隐隐浮现的肌肉,身形虽有些瘦削,却坚实有力。她手指缓缓摸上去,带点跳跃的痒,像轻轻地撩拨。木头呼吸乱了,将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抚着她的背,细腻的触觉令人不忍释手。
  苏离离穿过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线,他的背猛然绷了起来,身上的毛孔仿佛随着她手指所到而开合舒张。胸腹肌肤赤/裸地贴在一起,激起强烈的爱欲。木头微微推开她,低头吻在她肩上,一手沿着她脊骨探进垮在腰间的衣服,一手捏着腰往上抚在柔软的胸乳上。
  苏离离被他的动作逼得折腰向后,微仰着头抵在木墙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衬着她身体像暗夜里开出的一朵雪白的栀子。抵御不住他双手唇齿的进攻,忍不住轻吟了一声。叫得木头头皮一麻,抓着她腰间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声撕了开来。
  苏离离皱了眉,轻声道:“你干吗用撕的。”
  木头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的中衣甩脱,“它挡着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脱光了。”
  “嗯。”
  苏离离有些胆怯道:“然后呢?”
  他扯着她菲薄的裤子,“然后你躺着。”
  苏离离下意识地挡着他的手,“你怎么知道?”
  木头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将她带倒在床上,“我看过医书。”
  “什么医书讲这个?”
  他扯着裤脚将她剥了个精光,道:“《房中秘术》。”
  苏离离急切地寻找被子躲藏,也不忘骂道:“我呸,这哪是医书,你哪来的?”
  木头诡秘地一笑,“韩先生的,被我发现了。”
  “啊?”
  韩蛰鸣光辉的形象顿时猥琐了。
  苏离离拖着被子不放,直叫:“吹蜡烛。”木头看也不看,随手一挥,五尺外的蜡烛应手而灭,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屋里一时有些暗,看不清东西,他拉开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脚尖分开了她的脚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肤上是轻微的痒。肢体辗转腾挪,本能地寻找欲的出口,爱却缠绵在每一处温软的鼻息里。
  “嗯?”昏暗中苏离离轻声询问,却忽然“啊”地一声,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坚定。“咝——木头?”她忍不住叫他,他并不回答,压着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锲进了她的身体。因为紧窒而缓慢,在撕裂的疼痛里揉进一丝酸楚,激得苏离离的眼泪刹那间涌了上来,轻声呜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诱。
  木头全身都绷了起来,如满弦的弓,却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紧紧地箍着她,身体某一处传来喧嚣的快意,让他一阵阵发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脸,在十月寒薄的空气里,呼吸可见。生命定格在某一个瞬间,时光迭加着掠过,捉不住一个片段却心意迁延。身体的契合如一个落定的誓言,不曾约好,却共同发见。
  心底有种大怆然,从中生出喜悦圆满。苏离离眼睫上沾着泪,却抬起脖子缓缓吻到他唇上。柔软而温存,绵密却熟悉,年轻的身体自觉寻找快慰,触抚盘桓。迷蒙的痛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酥麻,让苏离离下意识地收拢了腿,却将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妩媚情致。微微有些强迫的姿势,占有无微不至,承受无处可逃。
  木头食髓知味,渐渐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体纠缠的空隙间微微抬腰躲闪,却挑起深浅轻重不一的触感。她紧紧地收缩,他用力地占领,像至爱的亲昵,又像殊死的搏斗,爱欲交织着将最强烈的感觉刻入了骨髓。
  苏离离仿若浸在了热水里,水流一波波袭来,直至汹涌得将她淹没。轻声的呻吟带着战栗的尾音,听得木头想吞了她,仿佛精纯而深厚的内力在体内奔涌,排山倒海般扑来。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贯穿了她的身体,像矫捷的兽抱住猎物时的龇牙一喝。身子从云端坠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强烈地从全身一掠而过。他闭上眼,感受这一刻的黑暗与甜蜜。
  像嘈杂后的寂静,带着纷乱的呼吸,放松了身子相拥在一起。睁开眼来,世间万物仿佛如旧,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顺下来,苏离离疲软地抬手掐在他终于松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软得发抖。木头揽过她来,温言相劝道:“你力气不及我,还是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
  苏离离本拟气势夺人,奈何声气儿也细弱了,“你个混蛋,好疼的!”
  木头吻着她的额,“那一会儿我温柔点,试试看还疼不。”
  “不要!”
  木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苏离离坚定重申道:“我要睡觉了!”
  木头微微笑着,并不答话。
  这夜,他用事实给她证明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再豪迈坚定的言语也赶不上丁点儿的实际行动。
  第二天懒懒睡到中午,苏离离趴着不想起来。某人陪着躺了半天,手脚又开始不老实了。苏离离无奈而愤恨,勉强爬起身,被木头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运起内力把她从肩背揉到小腿脚踝,一身酸乏顿消。
  换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厨房。将鲜鱼汤做汤,熬得奶白;蒸了昨天腌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软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虾米,晶莹剔透。
  木头拈一片冬瓜,大赞好吃,苏离离将他瞪了一眼,“哪里好吃?”
  木头把她从头到脚地看了一看,态度和蔼真诚,“哪里都好吃。”
  吃完饭,木头收了碗,苏离离让他摘了牌匾,在大门上写上“店铺出售”。傍晚天将黑不黑,木头将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块包袱包了,打个结背在背上。
  苏离离看他系着脚上鞋袜,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头回头看她,“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么?”
  苏离离愣了一阵,“没有。”
  “那我走了。”
  她轻轻打个呵欠,“早点回来。”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苏离离关上门回床上倒头睡觉了。
  *
  注:李师爷吟的诗,第一句诗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陆游《对酒》。
  第十三章 谈笑皆兵马
  一个人的轻功与耳目之聪敏,与内力强弱休戚相关。木头此时的功力,只需提一口气,便能跃入十丈宫墙,暮色中倏来倏往,如影似魅,浑不可见。趁着酉时初刻换岗,掩入了大内天牢。牢内的侍卫一声不出,已被他尽数点倒。
  能蹲天牢的人,历来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王子皇孙。古礼刑不上大夫,故尔天牢虽是牢,却是待遇最好的牢,徒然四壁却洁净干燥。木头无声地行到最末倒数第二间,隐身黑暗之中,便看见了铁栏那一面的祁凤翔。
  他优雅地,甚至可以说是万分优雅地抱膝坐在稻草杂乱的地上,将一袭白衣穿出了几分“跌落涂泥不染尘”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翘首望月,不知所思。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稻草,慢慢捻揉着,稻草在他指间柔顺地曲折团蜷。中指微微曲起,忽然一弹,稻草团白光一闪穿过碗口粗的熟铁栏隙射了出来。
  木头抬手接住,缓缓走进栏杆,水银一般的月光下浮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祁凤翔方徐徐回头,看到他时一怔。目光从他的脸上看到脚上,逡巡探究。江秋镝不复是那个沉默冷清的少年,脸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矫健,眉宇间却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静。
  祁凤翔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道:“是你。”
  木头也不说话,打开挽着的包袱,蹲下身将乌金灿然的匣子从铁栏间递进去,放在地上。祁凤翔骤然收了笑,愣了一愣,“你拿到这里来给我?”
  木头并不站起,抚膝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暗人随侍来见你。”
  “你以为这里就这么好进?”祁凤翔缓缓摇头,语重心长道:“你不是个自大的人,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贬低别人。看来这几年虎落平阳也没有磨平了这份傲气。”
  木头慢慢站起身来,“我不是来和你议论人品的。有人愿意把它送给你,仅此而已。”
  祁凤翔平静却不容置疑道:“我不要。”
  顿了片刻,木头方问:“为什么?”
  祁凤翔眸子里的光冷冽如刀,缓缓站起来,走到铁栏前,手足间却有细细的精钢链,淅娑作响。他拾起匣子,并不转身,却一扬手,匣子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精准地从狭窄的窗口飞入了夜幕。须臾落地,空旷地一响。他注视着木头的眼睛,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暗色,淡淡笑道:“不为什么,我不要她的东西。”
  木头微愣之下,看出他几分负气,不由说道:“你很喜欢她。”是陈述不是疑问。这不可见的情绪,轻易被他捕捉,出言便直指人心,竟让祁凤翔一时答不上话来。他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却道:“男人之间不必谈女人,说说你吧,现在做什么?”
  木头想了想,眼睛越过他头顶看着灰白的厚砖墙上,一只小壁虎趴在那里,凝固不动,“也没做什么,比你略好一点。”
  祁凤翔伸开双臂给他看手腕上缚着的镣链,态度是十足的怡然大方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都是一种经历,从中可以领悟种种真意。我虽经历起伏,却好过你大事未了,就从此围着女人的裙边转。”
  他收了手,察量木头的神色,颇有几分感慨道:“那年在幽州戍卫营里我问你,清平世界,辅国安邦,可是人生快事?你说乱世之中激流奋击,才为快意。我曾经想,有朝一日天下大乱,你或可做我臂膀,或可做我敌手,却万万没想到你……”
  他开始说到经历时,木头尚露出几分赞许之色,此时却笑了,声音低沉悦耳。祁凤翔也微笑道:“你笑什么?”
  木头微微摇头道:“祁凤翔,时至今日你不替自己担忧,还在想着煽惑人。”
  祁凤翔见他看了出来,也不辩,仰头望着牢顶道:“我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父皇怕内乱要废我权爵,偏生又露出几许父子亲情来,不忍杀我,当真迂腐。身为皇帝,这种事情犹豫不决,能有什么建树。”
  他如此置评令人匪夷所思,木头却点头道:“不错。他实在该将你杀了。”
  祁凤翔悠悠道:“他要将我废为庶人。不如今后我也远离朝堂,和你们一起寄情山水。我们三人在一处,必定十分和睦亲爱。”
  木头唇角抽了抽,却不动怒,道:“有的人仕途遇挫,便心灰意冷,散发弄舟;但你不是,你只会越挫越勇。”
  祁凤翔定定地看着他,默然片刻,收了戏谑态度,道:“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木头也肃然道:“半月之内,我救你出牢门,你从此不再招惹她。”
  “我怎么招惹她了?”他反问。
  “那支簪子是什么意思?”
  祁凤翔抬了抬下巴,“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明白它的意思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不要浪费了。”
  木头冷容道:“倘若我不应呢?”
  祁凤翔带着三分散漫,“别忘了四年前你是怎么重伤到了京城的。此事不了,你别想安宁,昨晚的温柔乡也长久不了。”
  木头脸色愈加冷,“昨夜四更檐外那两人是你的人。”
  祁凤翔笑出几许狎亵,“做这种事需得心无旁骛,才能细品其中滋味。你这样子岂不大煞风景,想必她也没什么趣味。”
  木头终于有些恼了,咬牙道:“再来一人,我便杀一人,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祁凤翔收了笑,指点着铁栏,话锋一转,“我要出这牢门是轻而易举之至。”
  “那你为什么不出呢?”
  “你说呢?”
  木头直言道:“你虽可以出去,却怕名目不立!我能让你出来仍然做你的锐王,掌你的兵权。”
  祁凤翔打量他两眼,“江秋镝,我把你送到三字谷治伤,不曾跟你讲价钱,也不是让你今日来跟我讲价钱的!我已说过,女人的事没什么好谈的,你我都不是吃威逼这一套的人!”
  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决断,木头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却用目光指点着窗口外,淡淡道:“外面是哪里?”
  “出门右拐下一排石梯,是一个校练场。你再不快些,只怕那匣子已送到父皇的御案上了。”
  木头转身就走。
  祁凤翔在他身后懒洋洋道:“只有一种女人我不存他念。”
  木头站住,“哪种?”
  “我下属的女人。”
  木头的瞳仁微微缩起来,也淡淡道:“只有一种男人我杀起来决不留情。”
  祁凤翔已然笑道:“哪种?”
  “抢我老婆的男人。”
  祁凤翔一时哈哈大笑,牢外有大内侍卫闻声而动。他看着木头的身影倏乎一闪,直如幻梦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着石壁,兀自低声道:“你比原来有趣了嘛,难怪能讨人喜欢了。”
  窗外微风不起,月凉如水。
  苏离离一觉睡到二更,在枕上细听了听,万籁无声,木头还没有回来。她爬起床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觉着非得找点什么事来做才好。点了支半截蜡烛,端到厨房灶台上,将一只大红薯削皮切丁,和上稀薄的面浆。烧热了油,用竹漏勺舀一勺,浸入油里炸至面色金黄,便是一块外酥里糯,香甜可口的苕饼。
  她捞起来沥在竹箕里,又炸第二个,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炸到第四个时,听得院子里似有木叶飘落的声音,她放下勺子就跑了出去。木头一身黑衣站在檐下,见她出来,微笑道:“炸什么东西,好香。”
  苏离离细细打量了他两眼,方跑上前去抱了他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事吧?”
  “没事,甩几个在后面追的人,绕了一圈耽搁了时间。”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仍是那个乌金匣子。
  苏离离疑惑地望着匣子,木头抚着匣子道:“他不要。”
  “为什么?”
  “他不要你的东西。”
  苏离离望着匣子有些默然,愣在当地。木头也不再说,只陪她站着。
  这本是祁凤翔接近她的目的,他废尽心机地找到钥匙,她废尽心机地隐瞒抵赖;如今她情愿双手奉上,他却拒不接受了。苏离离有些豁然开朗地了悟,却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怅然,站了半晌,微微一叹,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道,跺脚道:“糟糕。”
  跑回厨房时,见那块苕饼已炸得焦黑,忙捞起来磕掉。木头也慢慢跟进来,将匣子放在桌上,洗净了手,却拈了一块她炸好的苕饼咬了口,道:“这是什么做法,怪好吃的。”
  苏离离兀自倚在灶台边,看着新放入油锅的竹勺和饼子,缓缓道:“木头,你能把他弄出来么?”
  木头靠在门边,吃着那块饼子,舔了舔唇,淡然道:“可以,最迟十月二十,他会出来的。”
  苏离离缓缓倚过去站了。木头见她面色不豫,便笑了笑,将那半块饼递到她嘴边,苏离离张嘴咬了一口,嚼了会儿,咽下去方道:“这是以前在梁州街头见着的一种做法,简单又好吃。刚才看见这里有红薯,突然想起来,就做来试试。”
  第二天,苏离离要他把大门上的匾摘了下来,却抚着“苏记棺材铺”那几个大字发愁道:“这块匾可怎么办好?扔了怪舍不得的。”
  木头说:“劈了当柴烧吧。”
  苏离离怒道:“这是我店子的名牌!”
  木头凑近去,细细看了看那字,道:“我家以前有一块匾,是皇帝写的。当日我父王取下来砸了,也没见怎么舍不得。”
  苏离离“哼哼”一笑,“谁家没有皇帝的匾了,我家还有两块呢,我爹说那字没他写得好。再说了,皇帝写的匾能有我棺材铺的好?”
  木头看她脸色不善,唯诺道:“那是肯定比不上的。”思之再三,终于把这块匾扛到程叔坟边埋了。
  四日后,店铺出手了,苏离离看着价钱合适,也不计较多少。签房契文书的时候,心里有些失落,像和一件极重要的东西作别。这里曾经是她的家,一年之间,她把中原转了个大圈子,如今已把家安在了他的心上。
  木头议好了十月十五来收房子,找了一家较好的银庄,把钱存了,收好票据。
  木头说祁凤翔会出来的,却也没见他做什么。苏离离成日与他厮守在一起,总不觉腻烦,将这市井小院住出了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院子里那具旧棺材风吹日晒也没多大用处,木头拿来练雕工,盘膝坐在棺材盖子上,一笔笔刻着。
  苏离离见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也爬上棺材盖,从后抱住他腰,柔声道:“你每次这么刻着东西,心里都在想事。”
  木头停下刀子,道:“是么?”
  “嗯,我看得出来。”她把脸贴在他背上,静默了一会儿,“木头,我过去两年间不曾追问过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是谁,要做什么,我都不介意;无论你是谁,要做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说情是束缚,心甘情愿。你甘愿为我做的,我也甘愿为你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有所顾虑。”她说得懒懒散散,殊无体统。
  木头低头坐了一阵,有些释然的笑意,“当真?”
  苏离离像条懒蛇缠在他背上,“当真。只要你记得答允过我,要回冷水镇开棺材铺。”
  木头沉吟片刻,商量道:“我们开医馆好不?我跟韩先生学医去。”
  苏离离一听他要学医,顿时眉飞色舞,拍手笑道:“好极了。我在你医馆旁开棺材铺,必定生意兴隆。”
  木头向来不跟她计较口舌之利,贵在身手灵活,折转身来就将她捉住,吻了下去。苏离离挣扎了两下,再说不出笑话,细碎的亲吻带着扭动中身体的碰撞,片刻时间便作成一幅旖旎图画,将那三分缠绵悱恻越演越烈,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苏离离深知木头是个想了就做,神行一致的人,急切间拧他脸道:“不能在这里!”
  木头半抱半压着她,诡辩道:“我又没说要在这里。”
  “哼哼,你是没说,可你正在做!”
  木头也不推辞,“那就做到底。”
  “不行!”
  “为什么?”
  她义正严辞地说:“这是在棺材上,这样子太没职业道德了!”
  木头额上青筋一跳,跃下棺材盖,一把将她扛了起来。
  苏离离垂死挣扎了两下,已被他捉进屋里,砰地踢上了门。
  十月十五,木头一早起来收拾了两人随身衣物,院子里那破旧棺材早被他劈成柴块堆到厨房里。太阳刚出时,买家已遣了人来收房,二人交了房子,牵了两匹马出京城西门而去。由官道直过冀州,沿途只见驿站往来快马,都说梁州赵寇犯边。
  两日后行至霍州城,木头与苏离离正坐了一家店堂里沽酒小酌,便见一骑快马系着兵部加急的大铜铃,一路扬尘而过,行人车马纷纷避让。木头看那人马过去,抿着杯口沉吟道:“我猜十月十八,祁凤翔必会出天牢。”
  苏离离正品着一块枣泥糕,入口微苦,回味香甜。听他这样说,疑道:“因为赵无妨来犯?”
  木头点头。
  苏离离到:“这赵无妨倒会挑时候,反帮了忙。”
  木头微微笑,“祁凤翔心里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们走后,莫大哥便置办军旗兵服;若是我们十月初十未回歧山,他便将人马扮作赵无妨兵马夜袭祁军大营,游而击之,引到安康、石泉。赵无妨兵马既惊,自然要寻访探究。莫大哥再去赵无妨营边放点小火什么的,一来二去,三来四去,祁、赵两家自然就真打起来了。”
  苏离离一块枣泥糕噎在嘴里,“你教他的?”
  木头道:“我只是动了动嘴,关键还得莫大哥办得好。那日我跟他下山,将雍、梁一线走了一遍,看看何处可攻,何处可守,心里也怕他收拾不好。如今看来,李师爷说得不错,莫大哥果然有些将才。”
  “莫大哥怎会听你的?你们两一向不投机。”
  木头放下杯子,缓缓斟酒,“男人义气相交,不一定要投机。”
  苏离离脑子半天才转过一个弯来,“那祁凤翔也不一定能出来啊,他太子大哥也许自己领兵到边界?”
  木头摇头,“祁焕臣活不久了,他大哥怕自己出京,到时父亲死了,祁凤翔占住京城得了先机,宁愿把他放出去。真是愚不可及,没有兵权,据住一个朝廷半分用处也没有。这一点上祁凤翔比他大哥明白,他这次出京,必不回去。”
  “那他要怎样?”
  “不怎样,留驻山陕,等着他爹死了,兄弟好翻脸开打。”
  苏离离叹道:“哎,这就是书上说的停尸不顾了。”
  木头颔首,“也不是不顾,只是顾不上。”
  苏离离道:“他打他大哥想必容易取胜。”
  木头看看檐外铅灰色的云朵,悠然道:“那倒未必。祁凤翔不要你的天子策,必然有自己的办法出狱。他按兵不动,只是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我把他弄出来,不过是先下手为强,要他被动罢了。”
  苏离离彻底地糊涂了,“木头,你能不能讲得浅显一点。”
  木头斟酌了一下辞句,解释道:“他现下回到山陕驻地有两个难题。一是军资尚握在朝中,如若断了,他难以为继;二是兄弟一旦开打,他必须速胜,否则内讧太久,天下群豪必来瓜分祁氏,祁凤翔地处中心,便会落在四面围困之中。这第一点,我是要他落我手下,好不来算计我们;第二点有些棘手,我现在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法子敢行险至此。”他微微蹙眉思索。
  苏离离听了一遍,仰脸半晌,叹道:“真是复杂。”
  木头看着她面庞细腻的肌肤,突然一笑,道:“锐王殿下得脱牢笼,心里只怕郁郁不乐。”
  “为什么?”
  木头温文尔雅,款款道:“无论他愿不愿意,总是我把他救出来了。他既然这般傲气,不受你的好,那就受我的好吧。”
  苏离离的天子策,祁凤翔可以断然地说不要;然而木头抢在头里这样一搅,祁凤翔却不能说我不出来。这下落人口实,必是祁凤翔心里一大痛,有苦说不出。
  苏离离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仿佛不想木头这样涮他,又仿佛有点畏惧他,“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一个人欲成大事,不可一味阴鸷,必要有容人的气度。我是在帮他磨砺性情。”木头一脸无害地将一箸土豆丝夹进了苏离离的饭碗里,“别光吃糕点,吃饭。”
  *
  十月十八日晚,圣旨下到狱中,着祁凤翔统兵山陕,以挡外寇。祁凤翔听了个明白,咬牙谢了恩。回到府里,终于气得摔了桌子上的玉镇纸。祁泰收拾地上的碎渣子,心中诧异,不明白主子为何出了天牢却气得脸上都藏不住了。
  他恭身出门时,听祁凤翔低声吩咐道:“传信儿给雍州,计划变了,就地待命。”第二日,祁凤翔轻骑简从,一日夜间到了霍州城。
  其时,木头与苏离离已悠哉游哉地行到了歧山脚下。莫大亲自到山间接住,一路跟木头述说别后情形。这番闹腾,竟未损一兵一卒,木头也禁不住夸了他几句,加上苏离离从旁凑趣。莫大那飘飘然的情状,差不多要腾云飞仙了。
  回到大寨,苏离离一路走着,却见寨门都翻新了一遍,疑道:“怎么?李师爷又推太乙数了?”
  莫大道:“可不是么,他那天足足推了一夜,早上跟我们说,十二月十九甲子日前后有天劫,很凶险,叫兄弟们都要小心。我不是看他这次一路给我出的主意都不错,我可不想听他的。兄弟,哦不,妹子,我跟你说,说来也怪,那次你们走后,李师爷像变了个人,也不整日浸在酒坛子里了,倒正经了不少。”
  苏离离笑道:“想必是大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他。”
  当晚,木头与李师爷、莫大又凑在一起不知计议什么。苏离离睡得半酣时,恍然觉得床边有人,惊得一下坐起来。待看清是木头,方松了口气,揉眼道:“回来了。”说着往里让了让,倒下去又睡。木头看她一副朦胧不清的样子,娇憨万状,挤上床来,合着被子,侧身抱了她道:“姐姐,明天我要下山,你和莫大哥他们一起……”
  话未说完,苏离离骤然一个清醒,翻身抓住他臂膀道:“你说什么?!你不跟我一起?”
  木头轻声解释道:“不是不跟你在一起,是暂时小别。”
  苏离离沉默半晌,“你不跟我一起,那我跟你一起下山。”语气平平,不带起伏,却有十分的坚持。
  木头迟疑了片刻,道:“我下山有事,你跟着我奔波,既辛苦,也不方便。”
  苏离离有些气恼道:“你总是有事,也不跟我说。我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没叫你撇下我去做。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地走了,看我不把你休了!”
  木头瞧着她横眉怒目的模样,沉默中轻声笑了。苏离离见他发笑,本是恼怒,心里却陡然一酸,声音微变道:“你还笑我!”她一低头,狠狠地咬到他唇上,横征暴敛。
  木头束手就缚,待她透出一口气时,方摸着嘴唇抗辩道:“你轻点。”
  苏离离抵在他额上微微喘气,“我要跟你在一起。”
  “好。”木头笑着应了,三分无奈,却有七分迁就。
  第二天清晨,木头背着二人的行装,苏离离仍旧只背着她的流云筒,又一次告辞出山。木头将一封书信交给莫大道:“行事仍需小心。”
  莫大接来揣在怀里,挥手道:“知道,知道,要你罗嗦。”
  苏离离蹙眉,“你们又搞什么?”
  木头也不答话,牵了她手便走。
  *
  十月二十日,祁凤翔抵渭南,招来十方手下探报,问明了赵无妨袭边之事,当日便起五千马步军,直扑歧山县。他十八日出京,二十一日便围歧山,可谓奇兵突至,古往今来都少有如此神出鬼没之用兵。两千步兵攻上山去,但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祁凤翔站在歧山大寨门前,将马鞭折起来,轻轻敲着手心。大寨中整洁不见人影,平坦的寨门前,黄土地下插着一只长箭,翎羽向外,杆上系着一封书信。祁泰辨明无毒,解下来呈上祁凤翔。祁凤翔将马鞭递给他,自己接了信来,抽出信纸展开。
  一笔行楷,挥洒清矍,颇得先贤遗风,书曰:
  “锐王殿下均鉴:仆以鄙陋之质,远遁以避兄之兵锋。山陕方寸之地,东有兄之家雠,西有赵氏强寇,南有诸方流贼,却讨歧山游勇。击小失大,不智也,兄其熟筹。
  向者贱内蒙兄拔擢,以司造箭,今亲制箭镞一翎以赠,聊表问候。书不尽意,愿闻捷音。
  江秋镝顿首。”
  一番言语称兄道弟,说得极其谦逊而低调,晓之以理,喻之以情。祁凤翔看了两遍,回视地上箭羽,银牙咬碎,却气得笑了。一下下把那张纸撕成零星碎片,抛了满天,咬牙切齿地笑道:“不捉住你二人,我跟你姓江!”
  一众兵马入寨搜了个遍,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圈猪嗷嗷觅食。手下偏将出寨回禀道:“寨子里的贼人都跑了,要不要一把火烧了这营寨?”
  高手过招,输赢自知,烧个空寨泄愤不是大将之风。祁凤翔默然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挥师下山。
  回军途中,露宿荒外,北风萧瑟,吹得他胸怀凌乱。祁凤翔秉烛夜读,以千古悠思寄托这一朝寥落。帐下参将来报,叛将欧阳覃奉太子之命已兵抵太原,显然是要将他祁凤翔拒之于外了。祁凤翔听了也不怒,冷笑了一笑。
  忽然军中探子来报,歧山上那伙山贼又回去了,在山上张灯结彩,纵酒戏乐,好不嚣张。一旁偏将听了,个个大怒,摩拳擦掌,告请回军剿灭。
  祁凤翔斜身坐着,一手支颐,食指按着额角,拇指按在腮边,安静地听完,沉吟半晌,却淡淡笑道:“不怪你们,是我意气用事了。既已失算于人,跟几个山贼较什么劲。”
  料得他二人不在山上,心中筹谋片刻,坐正了命道:“传令东线各部收至太原以西,三秦兵马回扼潼关。”
  *
  苏离离与木头此时却已入雍州腹地,住在客栈上房,裹一条厚棉被里,趴着看窗外飘起的初冬细雪。雍州地接西域,地貌风情与中原已大相迥异。苏离离仰头看着那细雪珠漫天飞扬,笑道:“我以前看我爹的诗书,上面有一句‘大雪纷飞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雍州的雪花这般细碎飘飞,倒胜过了柳絮轻盈。”
  木头搂着她肩头,淡淡道:“嗯,古时传说‘凤凰鸣于歧,翔于雍’,雍州以前也叫凤翔,正是创业开基的好地方。据此用兵,必应古谶,从此名扬千古,永垂不朽。”
  苏离离听他说得一派正经,其实是嘲讽之意,心里担忧道:“你说他会不会去找莫大哥的麻烦?”
  木头将脸埋在她脖颈,闷声应道:“这个时候,只怕都下了歧山了。”
  “啊?”苏离离一惊,推他道:“你意思他会去?”
  木头抬起头,“不去便好,去了更好。”
  苏离离看他说得笃定,料得又有应对,颇为踌躇道:“其实吧,祁凤翔待我还是不错的,到底……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也不用跟他计较……”
  木头板起一张棺材脸,凉凉道:“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啊,你急什么?”
  苏离离看他脸上神气,比歧山的陈醋凉皮还要够味了,伸脚丫子扒着他脚,讪笑道:“我不急,我当然不急。我就是觉得吧,他们那些争天下的人就是一堆虎狼,随他们去吧。我们何必混在虎狼堆里,撩须拔牙的,嘿嘿……”
  木头冷着脸道:“他也未必就那么喜欢你。你不走,他跟你不清不楚地混着;你一走,他折了面子,自然气不过……”话未说完,房檐上极轻地一响,苏离离没听见,木头内力浑厚,已然拥了她坐起,扬声道:“徐默格,下来!”
 
  第十四章 前生乌衣巷
  房顶上一时无声,顿了片刻,方有轻微的瓦片响动。苏离离懒懒道:“我想喝水。”木头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个翻身已轻巧地跃了进来。苏离离喝一口水,抬头看他,但见他黑衣不改,刀痕纵贯的脸上却用黑纱蒙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烛火掩映下猫一般警惕。
  苏离离噙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呛得有些咳嗽却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这次又用纱挡住尊容,莫不是找着小情人了,突然这般端庄起来。”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尴尬,苏离离裹着被子嘻嘻笑。木头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态度大方却隐含危险,“我记得跟你主子说过,再有人跟我们,见一个杀一个。”
  徐默格闷声道:“是,你光听呼吸之气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只奉命远远尾随,看你们到了哪里罢了。”
  木头道:“那怎么远到屋顶上来了?”
  徐默格低声道:“我刚才发现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头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苏离离,伸手取了包裹,道:“马上走。”苏离离急急套上鞋,披了从莫大那里搜刮来的一领狐裘,跟他疾步下楼。走到楼梯上时,木头已然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杂细微,他当机立断道:“楼梯下面去。”
  楼梯之下倾斜狭窄的空间里堆了桌凳箱笼一类杂物,木头拉开一道空隙,三人缩身藏入,便听见大门外一人沉声道:“上。”
  门“砰”地一声打开,身穿青色军服的人抢入客栈,涌上二楼。当先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生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还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游目四顾道:“不要放跑了一个!”军士纷纷拔刀,二楼上响起了兵器相击,打斗吆喝之声。
  只听一人大笑道:“老子随便来逛逛,没想到还让狗崽子发现了。”随着他话音一落,两名军士摔下来,各中刀伤。
  那尖脸头领目光一凛,喝道:“赵不折,雍州是罗将军属地,你梁州小贼,怎敢来此招摇!”
  楼梯下三人只觉头顶上重重一落脚,抖下些细灰,显是有人从二楼跃到了楼梯上,又从楼梯跃到了大堂里。方脸阔额,正是赵不折,他手上两轮双刀,四纵开合,进退有据,一边打架,一边斗嘴,“好不要脸,你家罗将军取雍州不到一年,还有三分之一在祁凤翔手里,也敢说雍州姓罗!”
  尖脸头领冷笑道:“祁凤翔捉襟见肘,已退回潼关去了,这三分之一自然姓罗,还轮不到你们姓赵的来抢!”他拔刀迎上,赵不折一面挡住他,一面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闲着:“我呸,谁家的地不是抢来的,乌鸦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跃下楼梯时,另有五人随他跃下,个个都是好手,困斗良久,已所剩无一,青衣军士也死伤过半。赵不折虽勇,双拳难抵四手,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到身边,肩腿相继中刀,虽勉力支持,却难以招架。那尖脸头领觑空,以刀柄击向他颈后大椎穴,赵不折膝盖一曲倒地,立时被四个人按住用粗绳索牢牢缚了。
  尖脸头领剧斗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众人打斗,声音杂乱,如今骤然安静下来,便见那尖脸头领凝神听了一听,断然喝道:“什么人,出来!”
  木头内息自敛,徐默格运力屏气,只有苏离离不懂内功让那头领听了出来。她一惊欲动,木头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应,徐默格忽然起身,几步一蹿到了大堂,顿时数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飘忽一动,竟绕过众人直奔向店外。尖脸头领当先出门道:“快追!”身后军士鱼贯而出,最末两人押了赵不折跟上,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尸首横陈,诡静非常。苏离离有些害怕,偎向木头身边,低声道:“徐默格跑得掉么?”
  木头想了想,“跑不掉,对方人太多。”他拉开杂物,将苏离离牵了出来。
  苏离离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那我们跟去看看。”木头将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苏离离依言趴上他脊背,木头提一口气,出了门隐入夜色。
  四面景物不住向后飞掠,碎雪却飘得小了。苏离离伏在他耳边,听他呼吸绵长规律,心里忽然有些羡慕这样的身负绝技。少时,上了一处官道,两旁有树,隐约看见那队军士在前,果然赵不折身后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头放慢了脚步,隔着四五丈远远随着。苏离离在他耳边轻声问:“我们救他不?”
  她声音低回,气息轻拂在耳朵上,木头有些心猿意马,却也低声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来到处露营的阔地,扎着七八处大帐篷,正傍着一湖水。
  其时细雪已停,空气清寒。云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纹起伏,珠沉渊而水媚。
  木头放下苏离离,牵了她手,两人缓缓弓身走到近处,伏在过膝的衰草间。草叶缝隙中看去,地上燃着篝火,一人背对他们而立。赵不折与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面前,徐默格沉声不语,赵不折大骂狗贼。
  尖脸头领向站着那人躬身道:“将军,这赵不折捉住了。”
  那人点点头,“嗯,搜他身上。”苏离离听他说话,语气虽随意,却令她觉得莫名严肃。尖脸将领带了人按着赵不折搜身,赵不折奋力挣扎,敌不过几人合力。随身的暗器,文书,金银陆续掏了出来。
  尖脸头领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细长的东西掉了下来。他拾起来,必恭必敬交给站着的那人,那人对着火光看去,却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纹,簪头却是两粒晶莹的明珠。
  苏离离一眼望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随身背着的小布包,里面装了碎银子,装了手帕……还有一支簪子。祁凤翔送来的那支还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样的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斜执了簪子,道:“松了他的绑。”军士应声割断了缚着赵不折的绳索,赵不折忽地一下站起来。那人慢条斯理道:“赵将军,适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来,我有一言相劝。”
  “如今祁家势大,旁人打不过他,他们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乡僻壤蜗居之人,这时候何必互相过不去呢。我们两家正该结盟,同讨祁氏。灭了祁氏,划地平分,那时再打也不迟啊。”
  赵不折本自正衣理物,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哈,罗将军,那你抓老子来做什么?”
  那位罗将军道:“正是想请赵将军对尊兄说一说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赵兄再勿无故入我雍州了。若是听明白,这便请吧。”
  赵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讨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转告兄长。”他看了罗将军一眼,“只是这支簪子能否还给兄弟?”
  那罗将军道:“赵将军怎对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赵不折嗤笑道:“说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边做个念想。回去若不见了,只怕老婆怪罪。”
  罗将军干笑两声道:“赵兄如此英勇,却忒怕老婆。”
  赵不折接道:“对敌人要英勇,对老婆要迁顺。”
  苏离离听得这句,不觉转头去看木头,正对上木头转过来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说,我也怕老婆。苏离离做了个“呸”的口型,扭头只看着赵、罗二人,脸靥上却薄薄地染了绯色。
  那罗将军反背了手,缓缓上前两步,道:“赵兄可知道,我朝自太祖而始,便有一种天子亲兵,叫做乌衣。人数少而精,又极为隐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情;朝廷高官都不予听命;专职探察情报,外至夷狄,内至三公,概莫能外,只听天子令。”
  赵不折摇头道:“这样隐蔽,我兄弟世代务农,又怎会听说。”
  “按照我朝中规矩,各州库府之银、粮,每年各积一半以为储备。这积银积粮之地,旁人不知,只有为天子亲兵的乌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储粮之地都用暗语画在了图上,而这暗语只有乌衣人的大统领知道。乌衣的规矩,能读之人无图,有图之人不会读。”
  赵不折愈加不耐烦,“那关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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