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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_5 青垚(当代)
  苏离离道:“正是。其实世间万物触类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说建房子,就比如说棺材,在兴盛的时局下,人们有了钱,死后追求也比较高,棺材就有许多样式。比如线雕的,浮雕的,盘螭金银漆,百寿连字,松鹤延年,还有方头、圆头、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乱世,人命如草菅,活只要温饱,死只要有盛殓,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没有这么多要求。这个时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样转向古朴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饰纹大多以简洁,而外形趋向方正。”顿一顿,忍不住解释,“因为方正的板料易于打制,方便快捷……”
  俊和尚听得瞠目结舌,脸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断她道:“施主,天将正午,贫僧正要去化点斋饭。佛门戒训,过午不食。”
  苏离离有些意犹未尽,“哦,哦,那师傅请自便,不知道师傅法号是什么?”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测,“虚空界十方乃是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两方,共称十方。佛在十方世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端了托钵,也不再搭理苏离离,起身而去。
  苏离离站在他身后,禁不住想,若是祁凤翔听了她这番棺材流行趋势论会做何反应?他必会笑着赞许或是嘲讽她说得好说得妙。她说的话,不论是无聊的,无知的,或是无畏的,祁凤翔总是耐心听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篮子,也走出寺门,站在石阶上时,见一辆蓝布马车停在便道尽头。
  第八章 转身隔汀洲
  她提了篮子,也走出寺门,站在石阶上时,见一辆蓝布马车停在便道尽头。
  车上竹帘子微微掀开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戴着只金钏子将一个纸卷样的东西放在了十方的托钵里。十方合掌念一声佛,转身走了。
  车帘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脸轮半露。她忽一扬头,看见了苏离离,神色陡然一沉,刷地放下了帘子。苏离离已看清她面目,大声道:“言欢姐姐!”几步跑下石阶,马车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车窗。车里的人拍拍厢壁,赶车人停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冷淡道:“让她进来,你下去。”
  赶车人跳下来,打开车门,退到一边。苏离离慢慢走到车门口,言欢端坐车中,近一年不见,她愈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苏离离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问过祁凤翔是否已杀了言欢,祁凤翔当时并未否认。她一直以为言欢死了,然而现在她在做什么?
  “你过得好不好?”苏离离生涩地问。
  言欢勉强开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里?”
  言欢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楼。”
  苏离离道:“祁凤翔留你在那里?”
  言欢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厌恶的语调,“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我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在哪里,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摆,在低矮的车厢倾身向前,单膝扶着侧椅蹲到车门前,凑近苏离离道:“偏他怎么就不杀你呢?你竟然还能站在这里。”
  苏离离脸色雪白,轻声道:“姐姐想我死?”
  言欢被她一问,愣了一下,注视苏离离面庞,脸上有些许的动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别再惦记我。我现在是明月楼的老板,我的事我自己会照理。今后你我若是再见,就当不认识。”她说到“不认识”三字时,猝然住口,看了苏离离一眼,将车门拉了起来。
  苏离离望望车门,语调淡漠而轻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转身让到青石便道上。马车掉转了头从她身边驶过,她定定站住,望那马车绝尘而去,回头看了看栖云寺的扁额,神色冷凝起来。
  又过了十余日,祁凤翔大破萧节,占据豫南,将北方三地初列成形,站住了祁氏大业之基。于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隐渊潭中,白日现河图;城门外浅草原上,夜有优昙婆罗花开于树丛,色如焰火,直映长空。见者言之凿凿,听者赞叹喟然。
  一时间种种祥瑞之兆遍布京城,便有传言四起,说尧以贤继舜,而华夏兴,今天象应于时势,祥瑞著于世间,正是平原王祁焕臣当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异象,愿吾皇顺天应人。
  小皇帝尚未批复,祁焕臣先将那太史令饬出京畿,表称自己忠心不二,绝无舜禹继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义,更进王爵,勤加赏赐,内外之事悉由专断,更让各地立碑述表,无论鸿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焕臣的社稷之功。
  苏离离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顾无人时望了望天,还是该蓝的蓝,该白的白,也没见有火凤凰飞过去,叹一声:“不就是想称帝么,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想祁凤翔曾寻天子策,可见也是有心之人,这次大胜必是高兴的。不知为什么,她便也有点高兴。
  祁凤翔回京时深夜入城,不惊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来了。百姓们很是赞颂了几天,便又有一个消息甚嚣尘上——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亲了,娶的就是艳动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联璧合。
  苏离离乍听之下诧异,这不是当初她开玩笑对祁凤翔说的么?怎么成了真?再想之下,顿时明了。傅家乃是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门客布于天下。人如祁凤翔者,岂会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儿,无非是为了要她身家世族的支持。
  道理很好明白,却让苏离离气愤难平。究竟愤怒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大约觉得祁凤翔是个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现在好象清风明月两不相干了。若她见着祁凤翔,必定要……要怎样呢?嗯,要正眼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然而祁凤翔不给她这个表达愤怒的机会,回京半月,连个脸儿都没露,径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应文来过一趟,送来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苏离离心知这是当初离京时祁凤翔允诺她的,她从不跟钱财过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头独自在家把一块上好的木料当作祁凤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块。顿觉神清气爽,胸中块垒尽消,自己犯得着冒火么?她苏离离是一个有追求有觉悟不世俗的人,不应立志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凤翔这种烂人。至于渭水分别时被吻了一下,就当是被狗咬了吧!
  这种豪迈不过充斥了盏茶时分,苏离离的激动渐渐像沸腾的水失了柴火,慢慢焉巴了下去。心里不免有些自怜自艾,自己既无姿色,也无身家。为什么同样是人,别人就好命许多?自己遇见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虚情假意!
  一天应文路过如意坊,顺便来看看她。苏离离一本正经道:“应公子,你成亲没有?看我怎么样,嫁你算不算高攀?”
  应文“砰”地一下绊在棺材板上,风度尽毁,捂着膝盖连连摆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实是太屈就了。”
  苏离离思忖半晌,缓缓点头道:“我也觉着是。”
  应文苦笑道:“苏姑娘,这种玩笑开不得。”
  一个月过去,苏离离渐渐心平气和了。
  据说心灵受创能使人沉默专注,苏记的棺材越发做得精巧绝伦,无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来。这天小工们休息不来,她拎了篮子出门买了点小菜和糕点零食。正往回走时,一阵急雨下来,苏离离跑回家里,淋得狼狈却禁不住笑了。
  她抬头望一眼屋檐,便见檐下站着个人,月白衣衫。她这个纯粹的笑容隔着层层雨帘映入祁凤翔眼里,像年少时最散漫明媚的梦,轻易触动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柔软。苏离离挽着的裤角露出一段洁白的脚踝,沾着雨滴,像花圃里的小把茉莉,让人想捏在手里。
  她几步跨到檐下,两人咫尺而立。苏离离设想过再见着祁凤翔,一定要无耻地笑着说恭喜你了。此时张了张嘴,却怔住了。他的眼神犹如渭水别时的专注,生死之际的真心实意,让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无力。
  祁凤翔先绽出一个万分诚恳的笑容,道:“苏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苏离离“哈哈”两声,换上一副奸商嘴脸,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场告捷,美人在怀。”
  祁凤翔收起假笑,温言道:“这样才对。方才那副样子,我看着以为你要哭了。”
  苏离离登时沉了脸,大怒:“祁凤翔,你以为老娘好欺负是不?”
  祁凤翔竖了竖手指示意她小声些,忍着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负。不管你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你,大街上站着不好看。”
  苏离离干瞪眼,开了门进到屋里,也不跟他客气了,一边拍着身上的水,一边没好气道:“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祁凤翔也不客气,挑了把椅子坐了,打量她店铺大堂里的六口黑漆棺材,淡淡道:“进来看了,你不在,我只好出去外边等你。”
  苏离离“啪”地一声把擦头发的栉巾摔在棺材盖上,这人还真把她家当菜市场了。欲要打人,可是打不过他;欲要骂街,又显得太没教养;欲要冷言冷语,他正是个中翘楚。一时咬牙切齿,束手无策。
  祁凤翔收起笑来,正色道:“好了,是我不好,下次一定挑你在的时候来。身上的伤好了么?”
  苏离离怒极反笑,“祁三公子的箭伤都好得能洞房了,我怎会没好。”说完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没必要这样说话。
  祁凤翔却只笑了笑,有些冷淡,既不反驳,也不嘲笑,轻声道:“这便好。像这样下雨天还是多穿一件才是,受了凉今后落下毛病。”
  苏离离心情万千寥落翻覆,沉默不语。
  祁凤翔也不延续那个话题,手指微抚在花梨小桌上,直视她眼睛道:“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苏离离靠着一具棺材,手扶棺沿,“我没什么可帮你的,你要棺材那就谈买卖。”
  “于飞你还记得吧?”
  苏离离微微皱眉,“记得,张师傅带到我家那个孩子。”
  祁凤翔点头道:“正是。他就是戾帝的小儿子,现在的皇上。我想请你跟他谈一谈。”
  “谈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轻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禅位?”
  祁凤翔不置可否,却道:“这孩子很有些犟劲儿,让人拿他没办法。”
  苏离离冷笑道:“他也就是你们菜板上的肉,有什么没办法的。”
  祁凤翔摇头笑道:“这件事他不肯,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啊。”
  “成大事何需要面子?难道他亲自捧着玉玺金印送给你爹,你爹就不是篡位?”
  他握拳虚抵在唇上,忍不住发笑,“你可真敢说啊。”顿一顿,“政治,就是明知道骗人,也要把过场演一演,让它看起来符合道义。你肯去劝他,对他也是好事;若是不肯,那就做他的棺材吧。”
  苏离离一惊,“你们要杀他?”
  “实在没法子也只能找个假的替他来演这场戏,至于他本人自然是不能留的。”
  苏离离猛然想起一事,眉毛一竖:“栖云寺是你的巢穴吧?你留着言欢在做什么勾当?”
  祁凤翔既不吃惊,也不藏私,反嗤嗤笑道:“你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么?栖云寺是我的地方,十方掌管我手下一切线报。言欢自愿为我做事,也就是在明月楼收集一些高官贵胄的小事情罢了。我看她还算聪明识时务,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苏离离听他说到十方,不知那番“逆风顺风”的话,他知道不知道。她侧过头去,有些被看穿的逃避。祁凤翔却站起来道:“怎样?你愿意见于飞,我午后就带你入宫。”
  苏离离想了半天,低声道:“于飞若是肯禅位给你爹,就放过他,把他交给我吧。过两年对外说他病亡便是。”
  祁凤翔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这个我说了不算。我现在也不方便在里面做手脚,会引人猜疑。”见她带着求恳的神色,又道:“这件事只能尽力而为。”
  苏离离也不好再说什么,擦了擦手,拎了菜往后面去。祁凤翔道:“你这是要做饭?”
  “是啊。”
  他似乎兴致又起,“扶归楼你骗了我一顿,我要不也在你这里蹭一顿吧。”
  临近中午,祁凤翔在书房找了本书,翻了两页,却又没怎么看。苏离离在厨房把饭做得有条不紊,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杂乱。午饭是红烧豆腐、笋炒肉片、凉拌三丝和青菜汤,蒸了一笼清香松软的米饭。
  虽是简单的家常风味,却满是人间烟火的平实与充足。祁凤翔大赞她手艺好,末了问道:“你怎么还是吃得这么少?”
  苏离离扒完了小半碗饭,盛了汤凉着,“我一向吃饭就这样。今天沾你的光,平日哪有心思弄这些,随便填填就饱了。”
  祁凤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养活了。”
  苏离离也笑笑,“大约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吧。”
  祁凤翔听了,但笑不语。
  吃完了饭,苏离离便乘了他的车,入禁宫东华门。祁凤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面一座大殿。进去时,两边的禁军侍卫见是祁凤翔,都不加阻拦询问。殿内站满随侍,侧面便榻上坐着个明黄的小小身影。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不说话,也不行礼,抬手做了个手势。殿上伺候的人会意,鱼贯而出。大殿上登时空旷,于飞转头看过来,辨认了片刻,猛然站起来,上前几步又站住了,迟疑道:“苏姐姐?”
  苏离离敛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苏离离……”于飞已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道:“苏姐姐,你怎么来了?”苏离离抬头,觉得他比去年见时长高了不少,只眉色间有些阴郁,便由他拉着自己手臂,只微微笑着不说话。
  于飞眼眶突然一红,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苏离离。苏离离轻扯他,柔声道:“快起来,这样子让人笑话。”两人互相拉着站起来,祁凤翔冷眼旁观,似笑而非笑。于飞也不看他,径直拉了苏离离走到坐榻边。榻上棋坪散乱地摆着些棋子。
  于飞拂开棋子,让苏离离坐了,道:“苏姐姐来看我?”
  苏离离直言道:“我是想来看你,也是受人之托来劝你。”
  于飞闻言作色,想要说什么,忽然瞪了一眼祁凤翔,“你能不能出去?!”
  祁凤翔挂着一个浅淡的笑容,优雅地摇了摇头。
  苏离离轻轻一叹,“你就当他不是人好了。”
  于飞看一眼祁凤翔,低头沉默了半晌,道:“苏姐姐,我知道这个位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也从来不贪图这个。可是我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我禅位于祁焕臣,青史之上,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里了。于国于家,我不能这样做。”他摇头,“死也不能。你不要劝了。”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知道你这样想是对的。但青史并不因为你禅位就认为你是亡国之人。历史都是任人评说的。姐姐小的时候,曾经以为亲人死去很苦,以为被人逼迫追杀很苦,以为成天东躲西藏很苦,惟愿自己不是自己。”
  她笑一笑,“后来才发现,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是与非有时也不是我想的那样。”
  又顿了片刻,才道:“于飞,你今天坐在这里,穿着这五爪团龙服,也不必执着于自己就是自己。名誉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广阔。你成全不了家国,就成全你自己吧。”
  于飞微垂着头,似在沉思。
  祁凤翔一副高深的表情,却看着苏离离,眼神有种深沉的莫测。
  苏离离坐了一会儿,笑道:“这个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从榻上拈一枚黑子,对光照了照,棋子透着墨绿的微光,“这是滇缅的墨玉,石中极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们下棋玩吧。”
  几盘棋,苏离离输得一塌糊涂,快到掌灯时分,才与祁凤翔才从大殿里出来。于飞恢复了些往日风神,看一眼祁凤翔,淡淡道:“苏姐姐有空再来和我说话。”
  出了大殿,坐到车上,苏离离笑嘻嘻地小声问:“你腿站软了没?”
  祁凤翔好气又好笑,“你拉着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目光总在苏离离左右萦绕。苏离离也明知他看着自己,心里却有些雀跃,仿佛希望他就这样看着。心照不宣。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肃容道:“我今天帮你,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保于飞不死。”
  祁凤翔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带着点紧张,心里有种慨然涌动,虽思忖了数个来回,仍是答应道:“好。”
  三日后,小皇帝下诏禅位。祁焕臣三辞三让,上表力谢,不允,便施施然从了。满朝文武祭天礼地之后,于飞亲手捧上玉玺金绶。祁焕臣黄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号改元,传檄四方。
  第二天,祁凤翔上书议立长兄为皇储。祁焕臣便立长子为太子,封三子祁凤翔为亲王,赐号锐。上京歌舞升平,欢庆七日。
  苏离离毫不收敛,当着锐王殿下祁凤翔的面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讳还是个‘臣’。”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往棺材上刷漆,轻笑道:“这话跟我说说就是,可别跟其他人说去。”
  这祁凤翔挺奇怪,这些日子把兵权也交了。午后闲着没事,常常跑到苏记棺材铺坐着,看苏离离往棺材上刷漆作画;有时到书房挑一本叶知秋的旧书翻着,就翻过一下午去,然后顺理成章蹭晚饭。美其名曰来给苏离离改善伙食,免得她一个人吃饭总是应付了事。
  苏离离就把木料来源交给他了,全由祁凤翔找人拉来,她只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帮忙,无以为报,苏离离说:“人终有一死,我们相识一场,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凤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摇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么样的棺材呢?”
  苏离离跪在一口才钉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纸仔细打磨边角凹纹,专心得无暇答话。头发随便一束,有些散。纤长的身体折做两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线。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着那光滑的花纹,满意地跳下棺材盖子,道:“等我看看有什么好木材来做。用素色推光漆画,内衬七星隔板,美观又实用,包你躺在里面永垂不朽。”
  祁凤翔喟叹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苏离离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对于棺材这种纯然的乐趣,往往令他发笑又感慨。人世里太少纯粹的东西可以令人心怡,祁凤翔淡淡笑道:“那可说定了啊。”
  苏离离点头,“说定了。”
  入冬天气渐渐凉了。腊月一到,年关将至。用苏离离的话说就是,大过年的你还想着打得人家不安稳。祁凤翔摇头道:“非也,非也。兵不厌诈,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时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话虽如此说,他到底也没再出京,只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么,十天半个月才见着一面。
  苏离离近日在木器店看见一种柜子,接缝处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齿。据那店老板说这种接缝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紧密,极讲究木工。苏离离脑子转个来回,回家用散料试了一试,顿时意气风发,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这天用小木块做出个九块的木榫来,民间也叫孔明锁,自己开解了两次觉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见过于飞,祁凤翔给了她一块令牌出入宫禁,便想拿去给于飞玩。
  跟着那个认识的总管太监,转过一个回廊,走到于飞居住的馆舍之后。平日这里侍卫环立,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总管太监精细,一看不对,拉住苏离离道:“姑娘,今天还是别去了。”
  苏离离也觉出了名堂,心下犹豫了一阵,摇头道:“你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总管太监踌躇片刻道:“姑娘执意要去,可别说是我带你过来的。”言罢,逃之大吉。
  苏离离左右看看无人,慢慢走近门边,就听于飞叫道:“我不喝,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杀我!”屋子里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苏离离心里一惊,靠在门边,不知该怎么办好。便听另一人声音温和,语调从容,缓缓道:“王侯将相之家,生死变故本就匆倏,生不为欢,死不为惧,又何必留恋。”
  他说得犹如林间赏花,月下抚琴,平仄顿挫款款道来。苏离离只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转身“框当”一下推开了门。堂上两名侍卫架了于飞站着,看见她推门都是一惊;而祁凤翔轻衣缓带,仪态优雅,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仿若不闻。
  于飞大叫道:“苏姐姐,救我!”
  苏离离慢慢走上去,望着他激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尽量沉稳地转向祁凤翔,平静道:“你放过他好不好?”
  祁凤翔正眼也没看她,对着堂上略一颔首,道:“喂他喝。”
  于飞眼中绽出绝望与惊恐,大力挣扎。苏离离一急,扯着祁凤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只是个孩子,我求你放过他吧!”
  祁凤翔蓦然低头看着她,眸光冷了一冷,颊上的弧线咬出坚毅的轮廓,带着一点嘲讽神色,抬头看着堂上,仿若不见她跪在地上哀求。
  于飞大声道:“苏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话音未落定,已被一个侍卫紧紧捏住了下颌,只留下含糊空洞的余音在屋顶回响。一个侍卫一手箍着于飞的身子;另一名侍卫从案上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苏离离惊叫道:“不要!”站起来时,手腕一紧,却被祁凤翔反剪了双手牢牢捉住。
  苏离离用力挣扎,扭得生疼也顾不上。他毫不犹豫将她横起来,捏着双手箍在胸前。苏离离身子悬空,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卫把那碗药强喂进了于飞嘴里。于飞身子委顿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厉害,仿佛要把脏腑咳出来似的,渐渐从鼻子嘴巴流出血来,越来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渐渐蜷缩起来,没了气息。
  苏离离仿佛随着他死去抽空了力气,也慢慢在祁凤翔手里委顿下来,身体如柳条轻折在他臂弯。一个侍卫伸手探了一下于飞的鼻息道:“没气了。”祁凤翔望着于飞沉默了一阵,方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侍卫遵命而去,待他们走远,祁凤翔一把挟起苏离离从馆舍出来,随手带上门。
  苏离离扶着栏杆喘气,听他低声严厉道:“你现在跑来做什么?还有谁知道你过来?”
  她缓了一阵儿,语调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过来。我看见你杀了禅位之君,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现在便该杀了我灭口!”
  祁凤翔顿了一顿,冷硬道:“不错!”
  苏离离骤然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
  祁凤翔仰了仰头,似思忖什么事,迟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们家坐在那皇位上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终于有些恼火,“皇位是权力,从来都不吉利!”
  苏离离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馆舍曲栏外,直接扔给那个太监总管,“怎么带进来的怎么把她带出去!”
  那太监总管一看祁凤翔的脸色,吓得砰地一声跪倒地上,未及说话祁凤翔转身就走。苏离离站住看他去远。那总管有些虚弱地直起身,一脸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他,想了半日,也只得苦笑道:“对不住。”
  回到棺材铺时,两小工正在合力锯一块七寸厚板。苏离离心情不佳,把他们打发走了,关门歇业。祁凤翔原就说过于飞的事很难办,倘若于飞被别人所杀,她还稍可释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里,她的面前。苏离离有些倦,什么也不想,上床睡觉去了。
  蒙头直睡到晚饭时,她坐起来喝了点水,热冷饭吃了,怔怔地在院子里坐着,摸着她的棺材们。这院子里的棺材默默地陪着她,每当她看到它们,心里就变得平静。许多年来如此,像强大的隐秘的力量之源支撑着她。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离离从无畏惧与犹豫,虽散漫而任性,却绝非妥协与冲动。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来,她站起来出了门。沿着百福街,穿过西市,三曲闾巷后,长街正道边正是祁凤翔的府邸。苏离离远远站在大门外,向里看去,庭院深深,烟锁重楼。这里面的祁凤翔不是棺材铺里的祁凤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锐,从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默立良久,边门上一开,祁凤翔的随扈祁泰一撩衣角出来,往西而去。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还是被他看见。祁泰疑道:“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苏离离笑了笑,“没什么,刚好走到这里。”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么?”
  苏离离不答。
  祁泰道:“我带你进去吧。”
  苏离离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着他走过院落重重,侍卫林立,却静得呼吸可闻,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凤翔在书房,祁泰报了进去。苏离离走进那开间的三进大房时,祁凤翔正在写着一个什么东西,专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后一笔,方搁下笔,手抚桌沿抬头打量苏离离。
  良久,他道:“你坐。”
  苏离离依言在旁边木椅上坐下。
  祁凤翔眼睛微微地眯起来,是她见惯的深沉莫测与风流情致,不辨情绪地开口,“还在为于飞的事难过么?”
  苏离离点头。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样凶险?倘若被人发现,我也护不住你。”祁凤翔平静之中有着摸不透的情绪,话却说得坦率而坚执,“我愿意对你好,不会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苏离离有些松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离了世情的繁复,反是冷静的梳理:“我却不一样。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欢,在意于飞。这些人在你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不愿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却来伤害他。”
  祁凤翔眼神闪了一闪,似流火的光芒,静静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爱啊,难怪今天那个大太监要因你而死了。”
  苏离离黯然摇头,“……我不是来和你冷嘲热讽的。”
  他沉默片刻,注视她道:“好,我也不想这样。于飞的事我是答应过你的,即使我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难过。我确实尽力了。”
  苏离离打断他道:“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好么?”
  “好。”
  一阵突兀的沉默抢入二人之间。
  半晌,祁凤翔无奈地笑,“算了,我不该说这些。”他站起来走到她椅边,伸手给她,“你也不要闹了。”
  苏离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祁凤翔的手修长而温暖,骨节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伤痕,如一点朱砂痣揩拭不去。伤口虽小却刺入筋脉,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结。
  苏离离抚着他手上的皮肤,道:“你的手经常杀人,为什么却没有血腥气?”
  祁凤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为杀了人可以洗掉。”
  苏离离拇指摩着那伤痕,问:“你那次为什么要扎自己?”
  祁凤翔被她一问,忽然露出一丝恼怒与窘迫,却觉她摸在自己手上温柔缱绻,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还没醒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想到底要把你怎么样。我想了很多恶毒的法子,可以让你生,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后放过了你,扎这一下是要当作告诫的。”
  “告诫什么?”苏离离问得很轻,怕声气儿将这答案吹散了。
  他眼仁犹如墨玉一般内敛深沉,“告诫自己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么,就不可轻易动心。”
  苏离离缓缓抬头看他,“有用么?”
  祁凤翔有些危险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苏离离摇头,“我不试了。”
  他狭长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烧了手。”
  他果然是听说了那句话的,然而她也摸到了这个伤痕。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定在心里,有种残败的平衡。苏离离此时想到于飞惨死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她手指微微的凉,而泪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异的触觉,将他的情绪搅起微澜。
  祁凤翔伸手抚上她的脸,将她头抬起来,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泪的样子。手摸着她眼角,忍不住低声道:“其实于飞……”
  言未已,祁泰在门口急急地报了一声,“主子,魏大人来了。”
  祁凤翔神色一整,对苏离离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约过了盏茶时分,他才匆匆回来,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苏离离摇头道:“你忙吧,不送了。”
  祁凤翔却执意把她送到棺材铺后角门边。苏离离转了身站住,望着他却不走,有些出神。
  祁凤翔看她这副样子,轻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现在却有些看不明白。”
  常言道当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时,必是不觉间已陷入其中。
  苏离离盯着他衣服上的暗纹,像定陵墓地里初见他时泛着的暧昧丝光,“我进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开了角门,迈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门扉后。
  祁凤翔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后,走入长街夜色。
  苏记棺材铺开业数年,卖过的棺材遍及京城。这里住过程叔,住过木头,住过于飞……死者往矣,生者无讯。苏离离拿着手中的纸条,默默看了一阵——不要相信祁凤翔。清峻的笔墨就像那年救他时的倔强,如同一首悠扬平仄的曲,倏然弦断声竭,隐没在乱世浩淼之间。
  她看着那张纸在手中燃起,飘落在地上化为灰烬。火光一闪,灭了。她想留下一点什么,却不知留给谁,情知祁凤翔必然会看见,她只简单写道:“我走了。”将那张纸折了三折留在枕上。
  当晨曦透出第一缕光时,苏离离换上以往的男装,仿佛如往常到南门边木材市场看木料,沿着市场转了两圈,越过河边拱桥,走出了人流熙攘的京城南门。
  前面的路也许荆棘遍布,但她已无可失去,故而无所畏惧。
  第九章 似是故人来
  正是十二月严冬,越往南走却越暖和。苏离离从京城直下徽州,她曾听祁凤翔说过,祁氏现在无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带着自己数年来的积蓄,一路却装得很穷,只是不断往南。
  她无法再呆在棺材铺里,于飞曾经住过,她帮着祁凤翔劝过他,也等于帮着人害死了他。他纵然有千万可行的理由,她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一些答案,她还需要慢慢寻找。
  又行数日,到了长江边上,听闻祁凤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陕。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静。除夕这夜坐在江上小舟里,看见万家灯火,想起去年除夕时,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满心算计要把她骗到冀北,不由发笑。
  所有的话语,试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计的无情都如烟花在空中绽放,凋落,寂灭。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难终会过去,就像家破人亡,像无处可依,像遭人戕害。时间如水般流过,将尖锐的痛打磨得钝重,成为永恒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终鲜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栈住下。正是个江南小镇,苏离离问店家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店家说穷乡僻壤没什么好的,上游江边有个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们这里叫磨盘镇。南边的口音她听着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从北方来的,翘着舌头跟她说官话,说得苏离离嬉笑不住。事后果真跑去看了,大开眼界,比房子还大的石磨,被水流冲着转动。
  两日后行到一个稍微繁华些的市镇,找了家不好不坏的饭馆吃饭,一边吃着一边研究这江淮的菜系是怎么做的。北人粗犷,南人谨细。即使一群大男人谈话也谈得别开生面,语音急促而温和,只听一个油光满面的老头道:“依我之见,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没有个三五年是分不出来的。”
  旁边一人打断他道:“难说,祁氏即将平定北方,到时挥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头道:“祁氏长居北方,不擅水战,长江天堑一道,他们过不了。”
  苏离离细细一想,这凉菜必是从滚水中捞出汆凉水,才能这般生脆,再放少许醋提味,余香无穷,不由得满意地用筷子将碗一敲。
  身后一人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陆战水战必然都不在话下。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桌上诸人忙道:“有些什么?老兄莫要藏私,说来大家听听。”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脸,“你们可知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话说这天子策从前朝太子太傅叶知秋归隐之时起就再无下落。祁氏得到时,却是从一个女子手中,这女子就是叶知秋的女儿。”
  “听说是生得妖艳绝伦,祁三公子征冀北时遇到了她。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被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天下大多数人是没有那个叱咤天下的机会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鲜人物栽在女人手里。
  油光老头打断他道:“胡说。祁三公子平豫南时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来的什么神魂颠倒。”
  那人扣着桌子道:“老爷子有所不知,这些王孙公子们,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傅家那是什么家世,可这祁公子未必就喜欢那傅小姐。单说那叶知秋的女儿,他带回京去另置别苑,金屋藏娇,不想还是让祁焕臣知道了。祁焕臣大怒,要杀那女子。”
  旁边白听的人兴致顿起,催促道:“结果呢?”
  “唉,结果那女子当面献上天子策,祁焕臣一则迷惑于她的美色,二则感念她献策之功,竟将她纳入后宫,充了下陈。”他叹息不已。
  四座纷纷摇头哗然道:“这祁家父子真是淫乱无耻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为祁氏基业南征北讨,他父亲却连个女人都要抢去。”
  一时间众说纷纭。
  苏离离一手支着腮,一手夹了菜蹙眉抿着,顿觉索然无味。这江湖传言也太离谱了吧!她当初编的瞎话只有赵无妨,欧阳覃听见,事后祁凤翔也知道了。后两人不会去传这样的话,只怕是赵无妨在那里胡说,想把祁凤翔拉下马来,发挥想象添上点桃色作料,便可广受欢迎。
  只不知京城那边是否也知道了。即使还未传去,十方也应能收集到,那祁凤翔会逼她才是,他却如此不动声色,岂不奇怪?
  她正想着,忽听角落清冷处一人声音中厚,带着北音道:“长江天堑守不守得住,还要看江南有没有抵挡得住的将才。现在的郡守,不战也罢。”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静了静。店家忙出来打圆场道:“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谈国事哈莫谈国事。”
  非常时期,也无人不识相,于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苏离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无论如何,也算是帮她这传说中妖艳绝伦的祸水解了围。
  但见一个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饮。他唇上留着髭须,脸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见苏离离回头,便冲她微微一笑。苏离离一愣,礼节性地笑了笑,回头暗忖:莫非是熟人?
  还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壶过来,在她侧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节下,怎的出门在外?”
  苏离离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从不认识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询问推辞,只顺着他道:“我在京城求学,家父在淮经商,节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搁了两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苏姑娘。”
  他这句苏姑娘一出口,苏离离蓦地一惊,但看他眉目不蹙而忧,那神色似曾相识。苏离离结巴道:“时……时大……大叔!”
  时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见时的疯癫,苏离离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时大哥”。时绎之见她有些惊吓,淡淡一笑,“你是辞修的女儿?”
  “是。”
  他温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气冲破我任脉,鬼使神差竟将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疯症治好了。”
  苏离离点点头,也不好说什么。时绎之道:“你记得小时候的事?”
  “记得一些,记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杀了我娘。”
  时绎之眼睛蓦然一湿,“失手,呵呵……那你恨不恨我?”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么意思。你害过我,我也算计过你,扯平了。”
  时绎之端详她面庞,低低一叹,“你真是辞修的女儿,连性子也像。”
  苏离离抬头看他,忍不住道:“你怎么认得我娘?”
  他一仰头喝尽了杯中清酿,“我一直就认得她,从小就认得她,我和你娘是师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并非书香门第。”
  二十年前,莺飞草长,时绎之与苏辞修青骑红衣,山水为乐。本是思无邪,却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师妹爱上了一个文弱书生,成了人妻。师兄辗转来到京城,投身朝中,只为时时见她。然而一个人的心不在,纵然天天相见也不过是徒增伤戚。
  “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时绎之缓缓道,“你娘的剑法好,当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气,她也颇为自得,曾说自己夫婿必要胜过自己才会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为有朝一日她必会嫁我。谁知她最后嫁的人,丝毫武功也不会。”
  “你娘看着洒脱随性,有时却又很认死理。我知她不会回头,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时,叶知秋辞官离朝,我奉命追杀。”他叹息,“那时我心里恨你爹,确是想杀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苏离离听他说完,低了头不答,心里波澜起伏。
  时绎之叹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气在任脉冲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制,其苦万般。这样不死不活,无亲无故地活着远比死了更难。这也是活该的报应吧。”他话锋一转, “上次跟你到冀北将军府地牢的人,是祁凤翔么?”
  “……是。”
  时绎之摇头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而已。”苏离离苦笑着想,他不抓着我,谁愿意做他朋友。
  时绎之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苏离离食指在筷子上划着,“随便逛逛,没钱了再说吧。”
  他淡淡笑道:“关键在于,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苏离离默然想了一阵,“我要什么?”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着。”她有些怔忡地抬头,转看四周,别人的饭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么?”
  时绎之道:“我现下正要去三字谷,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内伤。”
  “那是什么地方?”
  时绎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谷乃是神医韩蛰鸣的住处,韩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医之人只能送上门去。无论刀剑外伤,或是沉疾重病,他总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医不好,只怕他不医。”
  苏离离听得眼睛溜圆,不禁叹息:“这人真是棺材铺的大敌!”她站起身来,对着店家喊,“小二,算帐。”转对时绎之道,“饭吃完了,就此别过吧。”
  时绎之摇头道:“你一直被人跟踪着,还不知道。”
  苏离离不相信,“谁跟踪我?”
  时绎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飞向屋顶,穿破屋瓦一声脆响,时绎之喝道:“下来吧。”
  一个黑影自檐上飘落,站在阶下,黑纱覆面,看不清五官,苏离离却认了出来,惊道:“是你!”
  本已过来的店家吓得连连倒退,一转身缩到柜台后,和店小二一起,半露着脑袋看这三人。
  “你认识?”时绎之问。
  苏离离点头,“认识,祁凤翔的人。”
  扒爪脸缓缓进来道:“阁下好身手,隔着屋瓦我竟避不过你的筷子。”
  时绎之未及说话,苏离离已然怒道:“你一直跟着我?!”
  “是。”
  “那……那……”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扒爪脸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报给京里。”
  “你主子怎么说呢?”苏离离怒极反笑。
  “让我沿路保护你,直到你逛腻了为止。”
  祁凤翔真是令人发指!苏离离有些恼,却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这一路还没让人卖了,打出生就没这么顺风顺水过,原来是你在暗中跟着。这样多不好,我吃饭你看着!”她一拍桌子坐下来。
  时绎之微微笑道:“祁凤翔倒是个有心人。”
  苏离离咬牙,犟劲儿也上来了。他凭什么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纳入指掌。她转头道:“时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谷吧。只是这个人跟着讨厌得很。”
  时绎之笑道:“你也莫要为难他,他为人下属,原本不得已。何况并无恶意。”他转向扒爪脸,却是冷凝语气,“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只是我这位侄女不爱见你,你便不要出来了吧。”
  苏离离看了时绎之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字谷在徽州南面的冷水镇上。苏离离一路上前后左右地看,问时绎之:“他藏在哪里的呢?为什么我都看不见就跟了我一路。”时绎之大笑。
  冷水镇位置稍僻,房屋简洁,人众朴实。晚上住在那里,时绎之指点着房上炊烟道:“离离,你看这里的人,他们虽各有弱点,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苏离离抬头看去,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像极了她不曾遇见祁凤翔时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着这郊野村庄平静中的生动,觉得这是丰沛充足的生活。
  这生活于她,或者曾经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三字谷正在冷水镇西南,在山间小道走了半日。时绎之说那个黑衣人停在冷水镇,没有再跟过来。他跟不跟着,苏离离也觉察不到,并不介意。
  沿途陆续看见三拨人,或携弱扶伤,或抬着背着病患。每一个人周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仿佛落汤鸡一般。见了他们,眼里说不清是愤恨还是绝望,又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看得苏离离一阵心里发毛。
  忍不住问时绎之:“这些人怎么都像水里捞起来的?这大冬天的,韩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泼凉水么?”
  时绎之也皱眉,“想必是来求医的江湖中人。韩先生若是人人都医,必定人满为患,所以他医与不医有一个规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规矩是什么,或者只凭一时喜怒吧。”
  苏离离疑道:“江湖中人不讲理啊,他若是打不过人家呢?”
  时绎之摇头道:“人家要求他医治,必不好动手,只能按规矩来。”
  沿着崖边一条独径慢慢往谷底走,山势奇峻陡峭。时绎之对这山路不屑一走,一遇崖阻,提着苏离离的衣领飞身而下。苏离离打从出生不曾这样飞行过,直吓得牙齿打颤。待得落地,却又觉得应该多飞一会儿才够惊险。
  这峡谷极深,直往下行了约有百丈,才落到一块断石上,石后隐着一条木栈小道。大石边缘犹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齐,裸露着层层叠叠风化的印记。苏离离忍不住就往内壁里靠去,落地没站稳,摔在地上一声惨叫。
  便听时绎之道:“什么人?!”
  石后缓缓走出一个老者,面有风霜之色,一身宽袖长衫。谷间风大,他低垂的衣袖却纹丝不动,显然是身怀极高明的内功。那老者缓缓开口道:“你的内力不错,竟然连我的呼吸之声都能听见。”
  时绎之一把挽起苏离离道:“岂止是不错,简直不错得让我受不了。韩先生的武功也在仲伯之间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韩蛰鸣,我姓陆,别人都称我一声陆伯。”
  时绎之拱手道:“原来是韩先生的义兄,失敬。”
  陆伯也不客气,也不虚应,“你可以就此进去,她不行。”
  时绎之微微一愣,“为什么?”
  “这是规矩。”
  时绎之摇头道:“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只是随行。”
  陆伯寸步不让道:“那也不行。”
  时绎之不动声色地微微抬头,语气有些强硬,“你这是什么规矩?欺强凌弱?”
  陆伯袍袖一抒道:“小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苏离离站在一旁转了转脚踝,见他面无善色,老实答道:“听说叫三字谷。”
  “你知道为什么叫三字谷?”
  “必是写《三字经》的人来此治病,韩先生不治,最后死于谷底。”她语音清脆,煞有介事。
  时绎之忍不住一笑,陆伯却似乎听不出她嘲讽之意,正色道:“不是。此谷的规矩,凡是求医之人,在我出现之前必须要说三个字。不是两个,不是四个,而是三个,那么此人便可入谷治病。否则便要被我扔下这石崖去。你这位叔伯方才说了‘什么人’,你却没有,所以照规矩,我只能扔你下去。”
  苏离离大惊,看了一眼崖边,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说了三个字的。”
  陆伯眉间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绝不可能听漏。你说了什么?”
  苏离离恳切而认真道:“我刚刚下来摔了一跤,当时就说了‘哎哟啊’。”
  时绎之这次“哈哈”大笑,陆伯老脸皮抽了一抽,带着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个,”苏离离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头后面,我重新下来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进。”陆伯言罢,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飘向前来。
  苏离离大叫,“时叔叔。”
  时绎之却负手不动,摇头叹道:“江湖规矩,不可不从。”
  下一刻,苏离离已经凌空而起,飘飘落向崖外。她眼看着那氤氲着雾气的谷底在眼前一现,随即转了个弯看见石崖从眼前闪过,陆伯带着一丝狞笑的脸,和天空上浅淡的云朵。佛曰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间九百生灭。
  苏离离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心念起伏。弹指之后,她钝重地一响,水波荡漾,浪拍两岸如和声。苏离离沉重地摔进了一潭温热的湖水,水往鼻腔里灌,窒息与恐惧深切地袭来,冲开她的临界,脑中仿佛只剩天边一抹若有若无的云彩。
  苏离离像一条懒散的海带,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记忆地层层剥离,她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接触到空气的一瞬,昏了过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来,有一只手抚上她的眉目,温柔,缓慢,犹如带着感情,令人安心。
  苏离离流年不利,又昏了过去。
  醒来时,正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木屋中,时绎之静坐一旁。苏离离斜倚在椅子里慢慢睁开眼来,望了望屋顶道:“时叔叔,你救了我?”
  时绎之摇头,“不是我,是谷底的人救了你。三字谷从来不伤人命,谷底碧波泉有疗伤的奇效。凡是入谷之人,扔进去泡泡,总有好处。我可以留此治伤,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苏离离站起来,确觉神清气爽,“还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神?”
  “那是因为我刚才用内力把你的衣服哄干了,你补了这么多真气,怎能不爽?”屋角传来一个干瘪的声音,却见一个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头踱了出来,捋一捋须,对时绎之道:“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到底做何想?”
  时绎之摇头道:“韩先生,我和那人非亲非故,数十年功力散去救他,这未免太离谱了。”
  苏离离大惊,她初听韩蛰鸣之名以为风雅有度,不想却是如此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如市井俚夫,两眼却闪着精悍的光。只听这老头道:“你真气本就充沛,如今冲破任脉,不是由人力导,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制。若不散去内力,你一辈子也只能受真气激荡之苦。”
  时绎之皱眉道:“散去真气人人都会,我远行至此,正是想求一个万全之法。”
  韩蛰鸣冷哼一声,“你也明知道没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这样吧,明日自可出谷。只是难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气冲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药。你的伤不治虽不死,他的伤不治却难活。”
  苏离离从旁听了半天,怔道:“时叔叔,你为什么不肯?”
  时绎之摇头道:“真气一散,如同废人,那还有什么意义。”
  苏离离低了一回头,道:“我就一点真气也无,虽然没用些,也算不上废人。其实做寻常人有寻常人的好处,你只是武功高强惯了,反不愿做平常人。”
  武学之道,便如权势,越是贪恋便越是难以抽身。时绎之看着苏离离,只觉亏负她极多,若是自己合该失了武功,便全当是还她吧。默然片刻道:“离离,你说我该怎样办?”
  苏离离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觉得……若是还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气救了吧。”
  时绎之看着她面庞清柔,有种不真实的错觉,良久微微点头道:“罢了,就依你吧。”
  韩蛰鸣眼里精光一闪,顿时高兴道:“老子还没治过气府受创如此之重,还能痊愈的人!”喜向窗外叫道:“真儿,真儿,快去给我备下银针药剂!”
  窗外一个少女应声而来,步履轻快,杏红的衫子映着青翠的树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伤了?”
  韩蛰鸣点头,“肯了,这位姑娘说服了他了。”
  那少女看了苏离离一眼,欢声道:“太好了,我去跟妈说。”转身又往外跑。
  韩蛰鸣道:“叫你们备药!”
  “知道了!”她人已去远。
  苏离离看着他们几人一派生气,心里也多少有点愉快。慢慢踱出木屋来,屋外生着一片凤尾竹,晚风一起,刷刷地摩挲着响。苏离离漫无目的地走过那片竹林,渐渐离远了木屋。山谷幽静,间关鸟鸣,一路树木丰茂,不乏百年良材。苏离离摸着一棵大榕树的树皮,暗想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与木材结下不解之缘了。
  天色将暗不暗,木叶草丛有些沙沙声。苏离离放眼看去,山坳处走来个青色人影,影影绰绰也看不分明。苏离离转身欲往回走,却见那人步履从容缓慢,却又专注地朝着这边行来。渐渐近了,更近了。
  苏离离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洁,却褪去了青涩,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苏离离高出一个头。他在离她三尺之外站定时,望着她的眼中无悲无喜,只是专注,衬着身后薄暮,似从前世走来。
  寂静中,他的声音低沉愉悦,“姐姐。”
  苏离离被凌乱的风吹散了头发,她撩开颊边的发丝,疑幻疑真,低声道:“木头。”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着彼此,却仿佛触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后院葫芦架下稀松细碎的阳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们记得一段时间,并非记得它的细节,而是因为种种见、闻、触、动,编织成某种模糊的感觉,印入了灵魂。
  苏离离语调迟涩,在唇齿间辗转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声叫道:“木头。”
  这声音让他顷刻间动容,未及说话,苏离离已扑上前去,将他狠狠一推,大声道:“你死哪儿去了?”声虽狠恶,眼眶却红了。
  木头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却仰头笑了。苏离离一把将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来?!”
  木头由她按着,却微笑地看着她:“回不来。”
  苏离离愣了一愣,眉头一拧,“怎么?惹了桃花儿债了?!”
  木头苦笑,“没有。快死了。”
  苏离离松开手,目光刀子一般扎在他脸上,“你都干什么去了?”
  木头看着这双清明的眸子,心中不复死灰般的寂,却是喜悦的沉静,淡淡道:“也没干什么,就杀了个皇帝。”
  苏离离咬牙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木头支起身看着她,轻轻道:“难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苏离离一把将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边,道:“怎么快死了?”
  木头慢慢坐起来,“当时受了极重的内伤,祁凤翔认识韩先生,把我送到这里来。韩先生用尽法子才保住了性命。每天都需在温泉里疗伤续命,不能有一日暂离,顺便打捞被扔下来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捞起来的?”苏离离问。
  “嗯。”
  她默然一阵,“你为什么要杀皇帝?”
  “他是我们的仇人。”
  苏离离端详他清冷的神态,“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着她,“我是木头啊。”
  “为何不告诉我做什么去了?”
  “因为可能有去无回。”
  “那你过后也该给我一个信儿啊!”
  木头停顿了一会儿,望着那片竹子,静静道:“我的伤终究好不了,又不能离开峡谷温泉。让你知道不过是白白难过;即使你来见我,过不了两年,我也还是死了,又何如不见。”
  苏离离静了静,眼珠子一转,急急扯他袖口道:“你不会死的,现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边闪烁微渺的灯光,“我们快过去吧。”
  拉着木头起来,两人往木屋那边去。他走得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苏离离却一眼看出他不如原来的矫健敏捷,心里有些懊悔方才不该推他。放慢了步子,两人走到木屋前,韩真迎了出来,一见木头,笑得纯粹真挚,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时绎之要救的那个人果然是他,苏离离略略放下心来,却禁不住一阵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姜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进得屋去,时绎之正盘膝坐在苏离离方才躺着的床上,依韩蛰鸣所教之法调息理气。木头甫一进门,蓦然站住了。时绎之睁开眼时,眉目一凛,寒霜般冷冽肃杀。见苏离离站在他身边,意态亲熟,沉声道:“离离,你认识他?”
  “他?”苏离离转头,凉凉地问木头,“公子,您贵姓啊?”
  木头眼色一丝不乱,望着时绎之,却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
  一年多前,时绎之时任内廷侍卫长,总管大内侍卫。其时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卫们懈怠,他却克尽职守。这夜正在偏殿静坐,忽闻正殿轻响一声,如猫扑瓦。时绎之内力深厚,耳目聪敏,纵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属奔来,急告一声“刺客”。
  时绎之道:“皇上无恙?”
  答曰:“被刺。”
  他心惊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见一个人影倒纵而出,身姿萧然,平沙落雁般点地。时绎之武艺虽谈不上冠绝天下,却也在天下之颠,见这人刺杀皇帝,毫不慌张,举动之间倒透着一股从容优雅。心中生慨,使出叠影身法,欺至他身边。
  那人步法碎而不乱,须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脚尖点地一划,正是一招曼珠沙华。三途岸边接引花,花开而叶落,花叶生生不相见。时绎之触动情怀,收势而立,细看那人。却见是个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间反透着疏淡开阔之气。
  他心念一动,道:“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你这招曼珠沙华,少林寺不传俗家弟子。你年纪轻轻与少林有此渊源,必是临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飘飞,眼睛犹如冰雪般的冷与纯,既不得意也不惊惧,反透着种释然淡漠,“我已杀了皇帝。”
  时绎之亦点头道:“你年纪虽轻,武艺却好,何苦今日来此送死。”这个“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颈脉,料到他因应之数,中途陡然变招为拳,击向他胸腹。
  少年反应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时绎之侧身闪过,拳法未老,变为指法,擦身过时,微微点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内三变手势,已是专注之极,却只擦过他衣袖。时绎之多年来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点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内勉强能还八招,退向宫墙之侧。墙头接应之人连发暗器,将宫中侍卫逼退。时绎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击向他气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顾,倾注内力点向他膻中。膻中为人体要穴,心脉所在,时绎之收势不及被他点中胸口,慌乱间一股真气反射般窜上心脉,散入哑门、风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疯癫。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镝被他一掌拍起,飘飞着摔到宫墙之外,气府震碎,内力俱失。韩蛰鸣以银针刺脉,保住他仅存的真气,却无法聚集于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温热疗伤之效运转真气,勉力维系,苟延性命。
  一年半过去,时绎之再见那个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鱼死网破般的交手仍然历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伤?”
  “拜阁下所赐。”木头声音清淡。
  苏离离瞧出点眉目来,“时叔叔,是你打伤的他?”
  时绎之点头,不咸不淡道:“他也没吃亏,逼得我真气错乱,神志不清,落在陈北光手里,囿于地牢数月。”
  苏离离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杀那昏君,我又在陈北光的地牢里救了你,而你却将他打得不死不活,现在你的真气乱跑,他的伤乱七八糟,于情于理,你更应该治他的伤了。”
  时绎之听她一阵劝说,急切之态溢于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陈北光那里说要见我时,谎称我是你义父。离离,我既是你娘的师兄,认你做义女如何?”
  苏离离一怔,眉毛轻轻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摇头道:“我虽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亲,我怎能认你为父……”
  时绎之低头看着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罢,我原不配做你义父。”他抬头看向木头,“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木头道:“你说。”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内力,不仅内伤可愈,武功也必然大进。我的师侄女苏离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护她周全,不被坏人所害;否则我予你的内力尽消,筋脉俱断而亡。”
  木头听着,眼仁在灯光下有些收缩,态度却很坦荡,“我会护她一生一世,却不是因为要你的内力。我不会立这样的誓,你愿救则救。”
  时绎之遭拒,却抚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节,向死而泯不畏。韩先生,我们该怎样疗这内伤?”
  第二天,韩蛰鸣以针灸封住二人几处大穴,以防真气散漫。时绎之试探着将内力从掌心透入木头掌心,经手三阳经行至天突,沿任脉而下,汇于丹田气海,一一修复他受创的经脉。时绎之脉息中冲突的真气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绝而出,像翻腾的洪水倾泄,终于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疗伤之际,苏离离百无聊赖,跑到木头住的小木屋里。屋子只一丈见方,一桌一床,却整洁清爽,一如他过去收拾的那样。藤条箱上叠着的衣服,正是苏离离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长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却洗干净放在那里。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后院的井边打一桶水倒在盆里,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齿。
  床头上摆着一本书。苏离离拿过看时,是本《楞严经》。她愣了愣,想他这一年多来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开一页,边角有些起毛,显然时常翻看。苏离离思意缱绻,心轻浮而沉堕,随着那古雅简练的字句读下去。
  经上讲到阿难为摩登伽女所诱,将失戒体。佛祖遣文殊师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开讲正法,阐悟空性时,便觉艰深难懂,只因是他看的书,她又折回前页去读,还是看不懂。缓缓合上书页,却拿在手里,望着那扇小窗发愣,直到木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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