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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_4 青垚(当代)
  陈北光粮草不济,拼不得,亲自领兵去解成阜之围,前脚刚走,祁凤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进了陈北光的将军府。陈北光进退两难,拼尽手下兵将,冲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时正是四月,夏始春余。苏离离这造办也从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别,她再没见过祁凤翔。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为了自己小命着想,此人还是少见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这个想法一经吐露,应文便温文尔雅,波澜不兴地回她一句:“右将军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
  右将军者,祁凤翔也。苏离离痛下决心,拟舍生忘死见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凤翔军务繁忙,苏离离工务也繁忙,两下里见不着。让应文带话一问,祁凤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么,整个铺子里就只她一人,日夜苦守也无甚趣味。不如留在这里,帮我做点事。”
  苏离离死也不信祁凤翔军中会缺造办,那留她下来真是为了怕她孤单无聊?她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解释,定是祁凤翔贼心不死,想追问那匣子的下落。碍于木头的面子,不好对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图之。哎,木头啊。
  再过两日,祁凤翔又来一道喻令,说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两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盖上刻字,一曰贪婪小人,一曰寡决匹夫。苏离离悻悻地应了,捡了二流的松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细造。只要是做棺材,她都不愿马虎了事。
  世上什么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样的棺材来!
  这日午后,她把两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细砂纸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当,便去找应文,要他带她去见祁凤翔。应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绝,带了她到将军府,说祁凤翔有空就让她见。
  走到将军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橼像圆睁的眼睛,定在排排屋檐上。檐下正遇欠钱君,戎装带剑而出。应文见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钱君本要答话,一眼望见苏离离就皱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应兄。”苏离离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钱君大是不悦,“你笑什么?”
  苏离离忙收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应公子喜欢说哈,公子你喜欢说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钱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强冷然道:“一点体统也没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点。”
  苏离离哀哀一叹,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应文止住说笑,截过他话道:“苏姑娘,这是李铿,祁兄手下第一大将。”
  苏离离不甚关心战事,也不知李铿是多大的将,只点点头权作应付,听应文道:“他现在得空么?”
  李铿摇头,“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带了来,在上面呢。”
  应文也皱眉道:“这样……李兄先请吧,我去看看。”
  沿着走廊往上,到了一间画阁外,窗敞半开,侍卫林立,耳听得祁凤翔的声音像箫管陶埙般醇厚沉静,道:“你怎么跑得这般慢,让我手下捉住了?”
  一人答道:“我也惭愧得很。”带着几分假装的诚恳。
  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站住门外正要再听,不料应文将她一扯,示意她进去。苏离离踏入房门,便见一张大案桌之后,祁凤翔懒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们。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当日睢园那个假欧阳覃。
  苏离离大惊,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凤翔瞥见她这个动作,唇角微微一翘,说话都带了几分温朗的笑意:“说说你是谁吧。”
  那人应声答道:“我叫赵无妨,她叫方书晴。”他手一指,落到旁边客座上,正是那梅园赠帕的白衣女子,淡漠着神色,半倚着扶手。
  “你带着这女人做什么?”
  赵无妨微微一笑,“我现下正想将她献与将军。”
  祁凤翔也淡淡笑道:“哦?这女人一脸菜色,已是尸居余气,想必床笫温存也没什么好的。”
  赵无妨道:“你不觉得有趣,陈北光未必。”
  “方书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诗妓,陈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弃方书晴的出身,不许陈北光纳做妾室。方书晴流离江湖,不料为我所获。我得知陈北光对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陈北光谈个条件。”
  他目光一沉,说不出的锐利阴鸷,“可惜你大军到此,取冀北之后,必取豫南,则与京畿互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无人可与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愿多留。她于我已无用处,不如送给将军,对付陈北光或许还能有点用。”
  祁凤翔淡定地听完,对他说的战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换了换姿势,平静道:“陈北光已经和萧节勾结起来了,两家打我一个,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胜?”
  赵无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凤翔大笑:“这话说得我都不想杀你了。你想要什么?”
  赵无妨将苏离离一指,“那日你说换人,如今便换这个姑娘吧。”
  苏离离眼睛一瞪,心骂一声老娘来得真不是时候!
  祁凤翔姿势未变,声音却多了几分冷然,“不成,你那个女人已经掉价了。”
  赵无妨哈哈一笑:“开个玩笑。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哼,你见此地已无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寻机起事?你何不用她换你自己,以免我现在杀了你。”
  赵无妨缓缓道:“祁公子可知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为祁氏之大业,你自可以杀我;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两个劲敌才好。”
  祁凤翔微扬着头,笑意浅淡,目光却有些阴晴变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过三,下次我再看见你,必定要杀你。”
  赵无妨抱拳道:“祁公子,后会有期。”一侧身,却深深地看了苏离离一眼,拂袖而去。
  苏离离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听一旁方书晴咳了起来,上前握了她手道:“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书晴用绢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态度风致仍是婉柔绰约,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应文目视赵无妨出去,道:“你不该放了他走。”
  祁凤翔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眼珠一转看到苏离离那边,忽然问方书晴:“你想见陈北光么?”
  方书晴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丝幽幽寒意,“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祁凤翔也不多说,立下决断道:“我送你去见陈北光,你告诉他,后日辰时,成阜决战!应文,安排人送这位夫人到成阜军中。”
  方书晴惊诧之余,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畏缩,一时坐在那里发愣。
  祁凤翔站起来就往外走,应文一个眼色,苏离离忙忙地跟了出去。祁凤翔理着折袖,径直转过后廊无人处,远山近舍都笼罩在阳光之下,清晰宏远。
  他迎着阳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苏离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此时在他身后站定,疑道:“你当真是要放那个方什么的姐姐去见陈北光?”
  祁凤翔“嗯”了一声。
  苏离离踌躇道:“其实……她挺可怜的……你不要为难她。”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不冷不热,气氛不咸不淡,苏离离却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头。
  祁凤翔看她俯首半敛眉,三分玩味又带着三分严肃道:“我并没有为难她呀,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苏离离犹豫片刻,道:“你……是看陈北光性情优柔多疑,想乱他心志?”
  祁凤翔抱肘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他们今日一见,陈北光必定振奋胜过往日。”
  “那为什么?”若是以前,苏离离必定不会这样问下去。现下祁凤翔既知道她身世,又将她捏在手中,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言谈之间,反无所顾忌了些。
  祁凤翔艳阳之下笑出几份清风明月的凉爽,转看远处墙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辞色却是肃然而不容置疑,“因为我必胜,陈北光必败,只是早晚的事。陈北光虽蠢得会为一个女人自乱阵脚,我却不愿以妇人相胁战胜,白白辱没了这大好河山。”
  他气度卓然,风神俊朗。苏离离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层峦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觉出了驰骋天下的快意。她十数年来蜗居一隅,担惊受怕,一时却倍觉释然。即使天下纷纷攘攘,即使木头一去不回又怎样,苏离离仍是苏离离,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圆满。
  她受这情绪鼓舞,当下真心实意道:“你这就是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祁凤翔望她微笑,“又胡说。我虽乐意狂狷不羁,也自有许多掣肘之事,不得不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无畏。你虽年少清苦些,却还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这已很好了。”
  苏离离一愣,暗思祁凤翔确是喜怒极少形诸颜色,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将情绪显露出来,却是用钉子扎了他自己。他当时冷静狠厉的神情如在眼前。
  苏离离清咳一声,“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因为遭遇差到了极点,所以无畏无惧。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凤翔点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道:“不错,有长进。听着有些佛道意思了。”
  苏离离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又道:“只是有些人不是不愿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进无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辞官远走可自由了?”见她渐渐又眼现迷糊,高兴道:“小姑娘,好好参悟吧。”
  苏离离大不是味,此人专喜贬低别人来衬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么讲都像是有理。祁凤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过冒傻气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改了倒一无是处了。”言罢,施施然地掸了掸衣襟,便往回走。
  苏离离蓦然想起,来见他可不为这么鬼扯一通,连忙追上去叫道:“将军大人你等等——!”
  祁凤翔头也不回,苏离离大声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祁凤翔一撩衣摆迈进画阁里,平淡道:“不行。”径自走到大案前,铺开一张地图,上面标着三色线号。
  苏离离一头扎到案上,“为什么?!”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错,遂决定死缠烂打一番。
  祁凤翔闲闲地将图一指,“你说萧节会不会帮陈北光?”
  “啊?”苏离离始料不及。
  祁凤翔在图上态势指给她看,道:“如若你是萧节,你会出兵给陈北光解围么?”
  苏离离眉头一皱:“陈北光一败,他唇亡齿寒,自然要救。”
  祁凤翔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脸色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你知道‘唇亡齿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轻’么?”
  “什么?”
  祁凤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战国策》上讲,楚国伐韩,韩求救于秦,派使者尚勒去游说秦王出兵。尚勒讲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王很赞许,秦宣太后却对尚勒说:‘当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条腿在我身上,我觉得很重;可先帝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时,我却不觉得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注)
  他倾前凑近苏离离,万恶地笑道:“宣太后说:‘因为那时舒服啊!以秦救韩,正是负重致远,韩国不给秦国好处,让秦国舒服,秦国凭什么出兵?’依我看,萧节只怕和宣太后差不多。”
  苏离离听得目瞪口呆,兼且两颊飞红,结巴道:“啊……啊,这……这太后可真大胆,朝堂之上,外使面前敢说这样的话……”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接着道:“这也没什么,秦太后大多骠悍若此。始皇之母赵姬,有一个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记》中记载,此人有一项异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么?”
  苏离离大惊失色,连脖子都红了,兔子一样蹦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想知道。”边说边走,落荒而逃。祁凤翔静静地看她跑出了门,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苏离离如离弦之箭蹿出了将军府,看见的人都要赞一声,不愧是箭矢造办,人如其职!
  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众工匠正削得那木杆碴碴作响。这两日祁凤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离的长箭,箭身长、宽,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苏离离一一地验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松木独板六寸厚,这个规格材质,棺材里算是下品。她抚着松木特有的纹理,窘意渐消,心里却愤怒起来。祁凤翔这厮真不是个好东西,看书都看得如此龌龊。转而一想,也不对,《战国策》怎么能叫龌龊。那么是他这个人龌龊,对!他竟然说……舒服……啊呸!
  想了一回,脸上又有些发热。起身招呼了两个人进来钉那棺材板。两个短衣小工依着她的指导,叮叮当当钉好了。合了盖子,处处合适,只要刷上漆,就能严丝合缝了。其中一人赞道:“总管做的棺材比我们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铺子做的都好。”
  苏离离于做棺材一事也从不妄自菲薄,道:“我本来就是经营棺材铺子的,经手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人低声笑道:“是,是,总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苏离离眉头一皱,“什么?!他怎么不跟我说。”
  “他知道现在正忙,不许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面,“还跟王师傅说好,不告诉你。”
  苏离离心下雪亮,这人是在告小状啊。不辞而别,师傅还帮着隐瞒,必然有不得以的苦衷,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面,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问明白再说吧。”
  告状那人不料她就这样办了,想再添两句,又看她神情淡漠,只得悻悻而出。
  苏离离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别人能溜,她为什么不能溜?祁凤翔让她造办,她就傻在这里造办,又没卖给他,凭什么啊?此念一起,再难止住。方才他说后日辰时与陈北光决战,到时兵马一动,两阵对圆,谁还顾得上看着她。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第二天,天色阴了起来,祁凤翔领兵往成阜。苏离离早起饱吃一顿,穿着素日穿的衣裳,揣上余下的军需钱款,假作去找应文,实则携款潜逃。远远跟在大军后面,自北门而出。她站在城墙边,看着后军远去时扬起的尘土,心里倒升起几分茫然惶惑。
  天地越是高远,她越是无处可去,那么还是回京去吧。一个地方一旦住成了家,无论它是破败残缺,还是人去楼空,总会带着某种眷恋。想起那青瓦白墙下的葫芦架,墙外的黄桷兰香,苏离离振作了一下精神,沿着城墙折而向西行去。走了半日到了一个小县,便在一家路边小茶寮里歇息。
  店家端上一壶花茶,褐黄的颜色,入口略有茶意,却多的是涩味,还不如喝白水。苏离离不由怀念起祁凤翔的六安瓜片来,但愿他此战成功。一招店家过来,问:“京城是哪个方向?”
  店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客官,就是你来的那个方向。”
  苏离离脸色一黯,回望了一望,“我不认得路,是那么过去么?那不是到太平府了?”
  “是,这里也是太平府辖界。您沿着城外官道往东,一直走,就到渭水了,渡过渭水……您再问吧。”
  “哎,多谢。”她懊恼地应了一句,怎么就记错了。
  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难道你又走迷路了?”
  苏离离蓦地回头,“啊——”地一声,“你,你怎么在这儿?!”
  赵无妨一身蓝布长衫,侧桌而坐,不阴不阳地笑道:“果然是你。不在你主子身边呆着,怎么跑出城来了?难道是跟掉队了?”
  苏离离灌下一大口破茶,强自镇定道:“他不是我主子。他是……是我一个朋友。现在他打架去了,我要回家。”
  “哈,”赵无妨笑道,“用兵不叫打架。”
  “不都是聚众斗殴么,就是规模大点而已。”苏离离小声嘀咕。
  赵无妨注视着她,似是探究,“有趣,有趣。”顿了一顿,“既然是你朋友,他去打架你就不看看?”
  苏离离随口应道:“我不会打,怕血溅到身上,还是躲远些的好。”
  “我正要去看他们斗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苏离离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一个人方便。希望打得精彩,祝你看得愉快。”
  赵无妨默然看了她片刻,微蹙了眉怪道:“你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是聪明还是糊涂啊?说你胆小吧,这时候还能对着我大大咧咧地胡说;说你聪明吧,小至园子大至城郭,连个路都不认得。”
  苏离离摸出茶钱放在桌上,站起来道:“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
  走过他身边时,赵无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苏离离只觉后心一疼,人便瘫软下去,眼前黑了。
  依稀醒来只听得雨声丁冬作响,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楼听言欢抚琴的声音,心里莫名寥落。苏离离缓缓睁开眼,却是倚坐在一个草棚里,四面风寒。赵无妨升着火,望着天边出神。苏离离一动,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视若不见地回过头去。
  苏离离再动了动,坐正了,抱着膝盖,看着外面水滴,忽然道:“你别想用我威胁祁凤翔,我跟他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赵无妨拈着一支树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对他有用的人。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带着个没用的女人打仗。”
  苏离离道:“我大约也只能帮他做棺材。”
  “你姓什么?”赵无妨突然道。
  “呃——”苏离离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赵无妨摇头,“说谎。”
  这人怎么和祁凤翔一样狡猾,苏离离吸一口气,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后开裁缝店的莫寡妇的小叔子的二女儿,从小跟着我婶子学裁缝,跟邻街苏记棺材铺的少东家学过做棺材。”
  赵无妨默默地审视她片刻,道:“那苏记棺材铺里都有些什么人?”
  “嗯……他们少东家苏离离,还有他一个老仆人。怎么?你认识?”
  气氛刹时变得有些静,像危险的猎人和机敏的猎物,一个在寻找蛛丝马迹,一个在躲避枝末细节。半晌,赵无妨阴恻恻地笑,“苏离离,你跟我耍这些把戏。”
  苏离离瞪眼道:“什么呀,我叫莫问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赵无妨注视她神色,道:“我的人查出来苏记棺材铺的那个老仆,是当年太子太傅叶知秋的仆从。”他言尽于此,却望着她一瞬不瞬。
  苏离离表情未变,心里是翻涌起伏,哑然怔忡道:“什么?谁的仆从?”
  赵无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问他,他却死也不肯承认。”
  苏离离仍是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有大颗的泪溢了出来,掉落在干草堆里。
  赵无妨冷冷道:“你姓苏。”他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她下巴将她脸抬起来,有些急促道:“你是叶知秋什么人?”
  苏离离愣愣道:“我是他女儿。”
  赵无妨瞳孔倏然收缩,道:“你是他女儿?”
  “是。”苏离离漠然地答。
  他拇指忽然摩挲着她下颌骨的肌肤,慢慢松开,似乎在思索。
  苏离离冷冷笑道:“你想要什么?天子策?”
  “当真有?”他迟疑。
  苏离离点头,“有,在祁凤翔手里。这就是他带着我的原因。”
  “他逼你交给他了?”
  “没错。”
  毫无预兆地,赵无妨一掌扇在苏离离右脸。雨滴声中听不出多大的声音,却打得她摔在干草堆上。
  他阴沉一笑,“你实在是不会说谎。像这样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宁。祁凤翔内有父兄,外有勍敌,岂敢自己拿在手里。若是拿到了,必会杀你灭口,又岂会把你带在身边到处招摇?”
  苏离离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疼,慢慢坐起来,仍是平静地说谎:“他没有钥匙,钥匙在先帝的侍卫长时绎之手上,时绎之又疯在陈北光府上。时绎之旧年认得我娘,所以祁凤翔想让我来骗钥匙。但是没成,时绎之带着钥匙跑了。”
  赵无妨冷冷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见苏离离一副认命的表情,心里重新思量自己的谋划。正出神间,苏离离难得地出手如电,出乎意料的一个耳光拍到他脸上,手劲虽不够大,但也打到了他左颊上。
  赵无妨顷刻间反手又是一巴掌,将她打倒,气犹未解,用力抓住她的头发拖起来。抓得苏离离尖叫一声,却咬牙道:“老子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赵无妨一手抓着她头发往下拽,将她的头仰起来。注视半晌却没有再动手,反古怪笑道:“仔细看看,其实你长得也不错。我一说换你,祁凤翔脸色都变了。”
  苏离离骂,“放你妈的屁!”
  赵无妨抓着她头发不松,反笑道:“这泼辣样子还挺够味的,不知扔到床上还有没有这浪劲儿。”
  苏离离大惊,且大怒。需知祁凤翔有时也说些无耻的话调戏她,却不会这样露骨,只让她觉得郁闷。然而这个人说的话,让她切实地觉得被侮辱了。
  正在这关头,草棚顶上突然“砰”地一响。赵无妨一下松开她,站起来凝神细听,片刻之后冲出草棚。树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去刺猬一般,全身又滴着水。赵无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虚挡了一招,回身就走。
  赵无妨追出两步,站住了,便见那人沿着林间小道淅淅娑娑地一路走远。他折转身,一把抓起苏离离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此时已是后半夜,雨点稀疏起来,但还是很快淋湿了苏离离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叶散着雨后清芬,一阵风吹来,冷得她发抖。赵无妨抓着她手腕,只管急行。苏离离一路磕磕绊绊,脚上不知踢了多少树根,就差没死在地上被他拖着走了。
  行到天色将明未明时,钻出了山间小道,沿着树林边滑下一道陡坡。苏离离一交摔在了泥浆里,膝盖撞上泥水里的石块,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咬着牙不肯吱声。赵无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怎么倒硬气起来了。”
  苏离离捂着膝盖,有气无力,“谬赞了,杀我害我的人虽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个。”
  赵无妨伏在一道土堑后,从稀松的林木边缘凝视前方道:“人不争一时长短,你若足够长命,便拭目以待吧。”
  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隐现一道城郭,远远有人马自右而来,火光如星,不计其数,渐渐在城门前一里处站定。便见城门上也站满了人,只见身影,却无火光。赵无妨沉吟道:“这架要打不成了,陈北光的手下根本无心招架。”
  少时,城门缓缓打开,天色渐明。陈北光当先一骑冲出了城门,手绰长刀,一身铜甲反着金色黯淡的光。身边跟着一人,也骑了马伴随左右,衣袂蹁跹,正是方书晴。他站住阵前大声道:“祁凤翔,出来!”
  右军阵形缓缓分开,像山川相酬的岿然与灵动,祁凤翔徐徐策马而出,意态矜持高贵,微微颔首道:“怎么?陈大将军要和我单打独斗?”
  陈北光将刀一指,“自古兵对兵,将对将。你我就斗一场,我死了,你放过我的兵卒;你败了,就收兵而回。”
  赵无妨这边先“嘁”地一声笑。
  祁凤翔一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容衬得风神如玉,道:“将军读迂了书了么?我今日兵多而气胜,取成阜必也,岂有我一人之败而致全军无功而回?前日见你不明战略,只道是个腐儒;今日竟要战场肉搏,真乃无用匹夫。世人竟称你为儒将,可知‘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陈北光被他一番折辱,大喝一声,举刀策马直取祁凤翔。后面李铿自祁凤翔身后杀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交,火光四溅。刀锋在祁凤翔胸前一尺,划过一道弧线,被挡了开去。祁凤翔并不抵挡,也不闪避,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变一下,坐看李铿与陈北光斗在一处。
  方书晴欠了欠身,注视陈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来。城墙上有人举出白旗喊道:“我等愿降!”陈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松,被李铿砍中手臂。他惨然变色道:“罢了,罢了,我占据冀北二十年,不想两月便丢了。事不能遂,成败由天!”
  赵无妨听得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还能怨天……”一回头,却不见了苏离离。他骂了声“贱人”,抬眼四看,见远远的山林边上泥地里有个人影猫着腰蹒跚向前。赵无妨看她一眼,却见场上陈北光举刀自尽而亡。方书晴将马一拉奔到他身边,不知是用的利器还是毒药,须臾之间伏在陈北光尸身上死了。
  苏离离回头看时,见赵无妨已追了上来,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土堑,跳出树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她所处本已接近祁军阵脚,祁凤翔闻声注目,一时间也没认出这一身是泥的人是谁。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断然令道:“拿下那两人!”他身侧骑兵应声而动。
  苏离离身子往后一沉,却被赵无妨捉住挡在身前,有什么锋利冰凉的东西搁在脖子上。赵无妨的声音切金断玉般狠决,“祁凤翔,你再过来,我杀了她!”
  李铿勒住马,回看祁凤翔。祁凤翔神色肃然,辨不出作何考虑,半晌,缓缓道:“我说过,再让我看见你就杀了你。”
  赵无妨紧紧抓着苏离离道:“今日只是个小小意外,你可以当没看见我。”
  “你手上抓着的,是我军中逃奴。”
  苏离离苦笑,她也不想弄成这个局面,然而老天总是和她做对。如今毫无办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罢,只好任人宰割了。
  “我没抓她,是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来的。”
  祁凤翔抿着唇,眼神吃人一般的凶狠,盯着苏离离,“放下她,饶你一命。”
  赵无妨凝视他神色,沉思片刻,拖着苏离离后退几步道:“别急,你的人总归是你的,现下还要劳她陪我一阵子。”
  祁凤翔勃然变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胁我?”
  话音落时,他扬手抽出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骑之上身姿矫健挺拔,动作流畅漂亮,长箭呼啸而出。赵无妨诧异地看他拉开弓,破风声过时,苏离离听见自己肋骨“喀嚓”一响,低头看见箭头没入自己胸肋,却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只听祁凤翔咬牙道:“格杀勿论!”
  赵无妨在耳边亦咬牙道:“你狠。”
  腰上一松,她向地下滑去,最后一眼看见远处地面上,陈北光与方书晴兀自相抱的尸体。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阖上眼,听见马蹄声向后追了去,苏离离转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几次的昏迷。
  苏离离很少做梦,这次却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时而像是放在热水里煮,时而像是扔在冰窖里冻,度日如年,无一刻的安宁。落雪纷飞的时节,驿外断桥边站着的青衣女子回头一笑,正是十余年来梦里才有的情景。苏离离仿佛回到十年前,轻声叫道“娘”,心里酸楚,已落下泪来。
  一只手抚上她额头,温热,宽阔,像含蓄的抚慰,瞬间打碎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原来骨子里,仍是无家可归的苍凉。意识逐渐积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欠了欠头。一个人说:“你别动。”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那人,半晌才从时光里回到现在,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是祁凤翔。”
  祁凤翔坐在床边,侧了身看着她,气色不太好,平静道:“没伤着脑子吧,认不出人了?”
  苏离离觉得胸口有些闷,身上却躺得很累,想动一动。祁凤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别动。”苏离离微不可察地一叹,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凤翔蹙了眉,“受点小伤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苏离离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确实要死不活了,她也没办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驳,低垂了眼睫看着眼前虚空。
  祁凤翔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松,有些疲惫,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两天。断了一根肋骨,伤及肺脉。救得及时,原本不算什么大伤,可是又有点着了风寒。现在烧终于退了,再休养几日应无大碍。”
  苏离离“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也不生气,仍是平静道:“你不该跑出来。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么?造箭司里我安排了侍卫,若是你不出来,便没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气,却道:“是我大意。”
  苏离离原本以为自己逃了他会发火,然而他此时把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平静之下,反让苏离离心里难受,抬起左手来,手臂酸软。她懒懒地将手搁在额上,遮着眼睛,却笑道:“没什么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里死都是一样。”
  祁凤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来,反轻轻按在她眼睛上道:“你这是在怨我了。”
  苏离离鼻子一抽。
  他接着道:“赵无妨当时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她知道你是叶知秋的女儿了是么?”
  “是。”
  “他怎么知道的?”
  “……嗯……我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凤翔叹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会怎么对付你?与其被他折辱,还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况我若阵前因为你而退缩,他就更要以为你奇货可居了。”
  他拉下她的手来,苏离离咬着唇,倔强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祁凤翔的手指抚拭着她眼角的泪,掌心摩在她右脸颊上,问:“挨了打了?”
  他神情并无戏谑与嘲笑,反倒认真而关切。苏离离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祁凤翔愣了一愣,望着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审视,有些迟缓,却无比肯定,“我会难过。”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
  *
  注:宣太后事见《战国策》卷二十七?韩策二。
  第七章 有恨无人省
  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苏离离拉一拉被子,盖住了头。祁凤翔去掀,她拉住不让。祁凤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牵动她伤口,“放开,别捂死了。”
  苏离离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凤翔听她哭起来,万分无奈,惆怅道:“捂死了不划算。”
  苏离离抽得更厉害,“我自从遇到你,就再没有好事……迟早是要死的,呜呜呜……”
  祁凤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道:“怎么叫遇上我就没好事儿。在睢园我暗示你先走,你却走迷了路,让人掐得半死。时绎之那一掌我可没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来挡晕了。虽说后来我吓了你一吓,到底是吓你的,也没把你怎么着。这次更好,不声不响地溜了,突然又在阵前跳出来。你要我怎么办?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放他捉着你走?”
  苏离离将被角扯开,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凤翔冷笑,“你以为赵无妨是吃白饭的?我远他近,再快的箭过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挡在前面。还不如我挑个不那么有害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苏离离气得磨牙,却驳不得,转而恨恨道:“那赵无妨人呢?”
  祁凤翔一张光风霁月的脸顿时棺材了,“跑了。亏他伤那么重还能跑。”
  苏离离冷笑,“真笨!这么多人追一个,还让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些,牵扯伤口,又哎哟一声。
  祁凤翔无奈地笑笑,又坐回床边道:“当时忙着救你,没顾得上他。他带着箭伤蹿进了林子里,再多的人也难搜。”
  苏离离抓住他手臂,喘息两下,低声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
  祁凤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觊觎天子策,志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里。”
  苏离离沉默半天,忽然又问:“肋骨断了是不是要躺几个月?”
  祁凤翔笑,“肋骨是最没用的。我早年和人动手,也断过。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现下有最好的大夫,你养两天就能走能坐了。”
  苏离离怒道:“我能和你比么?你那肋骨里装的是铁石心肠。”
  “我谢谢你口下积德,没说是狼心狗肺。”
  苏离离且怒且笑,继而又一惊,“我衣服怎么换了?”
  “你一身的泥,膝盖也摔肿了,手腕又擦伤,难道就那么躺着?”
  “谁……脱的?”
  “军里的老医生脱的。”
  苏离离微微松了一口气,听他补充道:“我在旁边帮了帮忙。”
  “啊?!”这次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凤翔冷哼一声,“我看你?你这种小孩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红了。”
  苏离离哀叫一声,“你给我出去!”
  祁凤翔愈加可恶地笑道:“你躺在本将军的大帐里,还要我出去?”
  “啊——”苏离离的声音滑出一个颤抖的尾音,又埋进了被子里。
  祁凤翔正待继续奚落,帐前有人禀道:“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进来的是祁凤翔身边的长随祁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床边长案上。
  祁凤翔叫住他道:“你回来时,韩先生还说了什么要注意的没?”
  祁泰恭敬道:“韩先生听我说了一遍,说苏姑娘的伤当时处置得很好。只要她醒了,就把这药隔天一服,七天后可以下地走动,吃满半月可停药。三月内不要跑跑跳跳,其余并无大碍。”
  祁凤翔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道:“江秋镝怎么样了?”
  祁泰摇头道:“还是老样子,韩先生说找不到内力运转不息的人相助,只怕他好不了了。”
  “他这不是白说么。”祁凤翔皱了眉,眼神像暗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没有这份功力。”顿了顿,“你先下去吧。这两天照样煎了药来。”
  祁泰应声而出,祁凤翔曲一膝坐到床上,用手指点着苏离离唯一露在外面的头顶,“出来吃药。”
  苏离离不应,他哄道:“乖,听话。”伸手拉开被子。
  苏离离只睁着一只眼睛,眯眼半觑着他,几分犹疑,偏又衬出几分皮态。祁凤翔失笑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苏离离缓缓睁开另一只眼睛,低声道:“你不会杀我的吧?”眼神严肃而胆怯,竟是真的害怕。
  祁凤翔心里有些不快,却放柔了声音道:“不会,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丢不了。快别闹,乖乖把药喝了。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韩蛰鸣开的灵药,我千里迢迢令人取来。”说着,小心地扶她半坐起来。
  苏离离望一眼,皱皱鼻子,“这什么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祁凤翔耐着性子哄:“良药苦口,喝了我给你吃糖。”
  苏离离咬着唇,仿佛那药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药,吃糖我也不喝。”
  祁凤翔忍无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着下巴灌!”
  但见苏离离飞快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五月正是莺飞草长,晚春时节,渐渐有细蚊子飞,天气也湿热起来。苏离离养伤这些天,下了两场雨,空气中都是草叶清香。祁凤翔将三万大军分驻太平、成阜,自己却不入城,只在这山野扎寨,休整了半个月。
  每天,他扣住苏离离手腕,内力突入她体内,从天突至鸠尾、巨阙,再分散到期门,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稳固她受创的肺脉。苏离离原本不知道习武之人真气的可贵,又觉得是他伤的自己,便受之无愧,当之无怍。
  不知是那韩先生的苦药见效,还是祁凤翔的真气有力,七天之后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右肋下数第二根肋骨,轻轻一碰,便隐隐作痛。只是肋骨确如祁凤翔所说,行动坐卧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半月之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太阳一出,她吃完午饭就在祁凤翔大帐四周溜达。远树含烟,山川萦雾,地上有淡黄的小野花点缀在草丛间。一季花期已过,蝶倦蜂愁,大多栖身敛翅,停在草颠儿上。
  苏离离见一只小巧的粉白蝴蝶收着翅膀,停在木栅,一时兴起,伸出两指,慢慢靠拢去拈它。还隔着数寸距离时,那蝴蝶抖一抖触须,翩翩飞走了。苏离离也不追捕,反站住,望着它微笑。
  忽听祁凤翔的声音道:“你捉它做什么?惹着你了?”
  苏离离懒懒打一个哈欠,“没惹我,就是想捉来玩。”回身见他束袖长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却偏有一种闲散出世的态度,两种特质出奇的融洽,别有韵意。
  祁凤翔淡淡一笑,“这里的乡人说,从这谷口入山两里有一棵大樟树,已生长千年有余。是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过,路也还好走。你既这般无聊,不如带你去看看。”
  苏离离一听有大树木,欣然应允,跟着祁凤翔慢慢沿着山间小道行去。一路只闻空山梵呗,万籁无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竟把两里多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缕飞瀑,远远看见粗壮的树干立在一块阔地上。
  那棵树原本很高,因为主干太粗,远看却显得低矮。枝条虬曲伸展,蜿若游龙,形如伞盖,气韵舒张,令人见之忘俗。行至树下,祁凤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这树干,十一人手拉着手才能抱一围。”
  大樟树像知道人赞它,婷婷绿荫撑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顶盖,从树梢到树根都是怡悦气息。
  苏离离惊异非常,半晌叹道:“这么大的树,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几块了。”
  祁凤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林间许是有风吹过,大樟树枝条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阴沉下来。
  苏离离走得有些乏了,松肩垂颈,“你还是饶了它吧,人家长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祁凤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后背靠着自己胸口,权作休息。苏离离有些僵硬,却由他揽着。半晌,祁凤翔道:“你怕我?”
  苏离离老实道:“有点。”
  他柔声道:“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苏离离放松了些,倚在他胸口。祁凤翔嗅着她发丝,低头时,唇触了触她耳廓。苏离离侧开了头去,默不作声。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只觉得林间的风习习吹过,拂在面上,柔软清凉,心绪迷茫。苏离离轻声道:“陈北光和方书晴那样死在一起,不如把他们一起葬了吧。”
  祁凤翔下巴抵在她头发上,触感是柔软而纠缠,口气淡漠冷凝,“那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兵败身死,一事无成,葬便葬了吧。”
  苏离离低低得“嗯”了一声。
  祁凤翔声音里忽带起几分笑意,道:“我记得遇见你时,你在那定陵墓地随口诓我,说什么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当真是这个心思?”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握了她手,手指顺着她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却也不再说话。
  有一些话,谁也不愿先说,仿佛谁先出口谁便落败。人于情感之中便如蝼蚁微渺,彼此伸出触须稍一试探,心下明了。
  苏离离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时什么都看出来了吧?心里一定笑我蠢得离谱。”
  祁凤翔也笑,“还不算太离谱,勉强算是可爱吧。”松开她身子,走到大樟树身边,手抚树身道:“这棵树历尽千年,看过胜衰兴亡,应比我通达,我且对它许个愿吧。愿它神力,助我达成。”
  说着,敛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当荡平天下,扫靖宇内,筑享升平。”
  苏离离兴致也起,道:“那我也许一个吧。”想了半日,仿佛无所求,心里默念:“树神啊树神,让我今生有吃有喝,无病无灾,棺材卖得多,银子全进帐。”想了一想,觉得太俗了点,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莺俦燕侣,苍颜白发。”
  祁凤翔见她正襟凝神的样子,失笑道:“你莫不是在求棺材铺财源广进吧?”
  苏离离猛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呃,不止,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他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你也太贪心了些。前时让你做两具棺材,正好能用了,‘寡决匹夫’就是陈北光。”
  苏离离也不避讳,直言道:“我猜那‘贪婪小人’定是萧节。”
  祁凤翔点头微笑。苏离离涎脸笑道:“豫南前府台大人傅其彰的六小姐,美名播于天下,都说是神仙中人。等你打下豫南,不妨娶回家去,轻舒绣帐,拂展牙床,以慰征尘劳苦。”说到最后一句,自己先笑得弯了腰。
  祁凤翔大笑,却佯怒道:“真是没羞没臊的,越发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待得他们身影走远,寂静的山林间,一棵小树苗枝条微晃,树干里发出一个清亮稚嫩的嗓音,“老大,那个帅哥走了。”
  大樟树粗大的树腔里低沉道:“唔……”
  小树苗道:“您刚才为何发抖?”
  老樟树的声音满是洞察世故的精练,“他可不是一般人,鬼神尚且敬而远避,何况我们树精。”
  “他们许的愿能成么?”
  “嗯……能成。”
  小树苗年轻,定力不足,兴奋了,树枝乱颤,“啊……,那您看他们俩能成么?!”
  “唔……”老樟树沉吟片刻,枝叶呼吸吐纳,尽得玄门精妙,宏大悠远的声音响彻法界道:“淡——定——!”
  树林之中远远望去,顿时升腾起一片祥和瑞气,仙姿袅袅。
  世上千年,不过一瞬。
  *
  祁凤翔与苏离离走回里余路,视野开阔,道路平坦。路边大石上盘膝坐着一人,苏离离一见,愣了。那人穿着一身蓑衣,旁边放着斗笠,头脸轮廓坚毅,此时见他们过来,望他们微微一笑道:“祁三公子,久违了。”
  苏离离只觉十分眼熟,猛然之间想起,这不是桃叶渡上骗他们到睢园的那个虬髯汉子么?如今他把满脸的胡子剃了,倒显得文气了些。苏离离往祁凤翔身边一躲,惊道:“王猛!”
  祁凤翔落落大方地牵她手道:“他不叫王猛。我没猜错的话,他叫欧阳覃。”
  那人哈哈一笑,跃下大石,下拜道:“在下欧阳覃,前日唐突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祁凤翔道:“你并不唐突,正是扮得极好,骗过了我。只是我不明白,赵无妨怎会住在你的睢园?”
  欧阳覃嘿然道:“公子既猜出我是睢园主人,想必也能知道其中端倪。我本闲居睢园,陈北光几次派人召我,都推辞未去。去年十一月,那赵无妨不知从何处来,携着那女子到我园中拜访。言语之间可见其心思机变,手段狠烈,我便不太愿意结交。”
  “过了一日,他夤夜孤身入园,说要与我的睢园一用。我自然不允,两下里动起手来。我不是他对手,竟被他赶了出去。我的几个仆从都被他所杀。我受了伤,在太平府辗转几日,未有计策,便易容渡江想到京城寻一朋友。恰巧在桃叶渡遇见公子。”
  “我在幽州时,随朋友入祁大帅幕府筵讲,见过公子一面。在桃叶渡时……便想将你引到睢园,去对付赵无妨。最好你们两人争斗,我好从中取利……”他神色微赧。
  祁凤翔点头笑道:“欧阳兄直陈其事,正是磊落君子。”
  欧阳覃继道,“后来你们都不愿交手,我便猜测,你们到冀北别有目的,大约都是为了对付陈北光,便一直等在太平府想看看情势。成阜决战那天夜里,我从太平府赶过去,途中经过一山居茅棚,竟见赵无妨擒着这位姑娘在说话。”他指了一指苏离离。
  “言谈良久,赵无妨动手打了这位姑娘,之后又言辞猥亵,似有不轨之举。”
  祁凤翔轻飘飘地问:“还有这事儿?”
  苏离离低了低头,“嗯”了一声,“是欧阳先生从树上跳下来,赵无妨和他动了手,把这个……这个事岔过去了。”
  祁凤翔眼神沉了一沉,转看欧阳覃。
  欧阳覃摆手道:“我打不过他,也怕他认出我来。只吓吓他,让他不敢妄动罢了。只是姑娘跟他说的那些话大是不妥,若他传扬出去,只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祁凤翔问:“什么话?”
  苏离离刹时脸都绿了,一拉祁凤翔的袖子,见他回头看来,又连忙松开,急促道:“你……你听了不要生气。我当时被他所逼,说谎骗他,他其实也知道我说谎的……”
  祁凤翔眼睛一眯,淡淡打断道:“到底什么话?”
  苏离离见避不过,心一横,“他知道我是谁,我说……”看一眼欧阳覃,“我说那个什么已经在你手里,钥匙在时绎之那里。当然他没信,说你肯定会杀了我的,于是打了我两巴掌……又说我生得不错,你对我那个……然后……欧阳先生就跳出来了。”
  祁凤翔听了,脸色未变,气质却深沉了。不再看她,转头对欧阳覃道:“欧阳兄等在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欧阳覃正色道:“我不是想用这点事要挟你。昔日陈北光召我,我不肯前去,盖因陈北光好谋寡决,不足成事。这些日子察量良久,祁公子仗义礼贤,谋略出奇,正是乱世之主,覃折服之人。”
  祁凤翔并不应允,反淡淡道:“我可以引荐你给父王,你素有名望,定能博个功名。”
  欧阳覃勃然变色道:“我若是为功名又何必找你。你不信我,那便当我没说罢。”说罢,转身就走。
  祁凤翔见他转身,缓缓道:“欧阳兄有心助我,我却之不恭。”
  一路回到营里,祁凤翔正眼也不瞧苏离离,径自将欧阳覃引去见各级将领,相谈甚欢。苏离离在大帐闷坐到要睡觉时,祁凤翔进来了。撩衣一坐道:“把手给我。”
  苏离离老实地伸手过去,两股真气缓缓从太渊突入,汇于膻中。她心思不定,也不能跟着他真气意想,踌躇片刻,小声问:“你会不会杀我?”
  祁凤翔真气骤然一乱,在她气脉中一蹿,苏离离“哎”的一声,祁凤翔瞬间摔开了手,怒道:“你怎么天天就琢磨着我要杀你?!我要杀你让你躺那城门外就完了,费这么大劲儿救你做什么?!”
  苏离离低眉辩道:“我只是害怕。倘若赵无妨真的那样传言出去,你父亲兄长必定要问你,你为了要自保,难免不会杀我灭口。”
  祁凤翔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要真有个万一,也是活该。自己把生死看开些吧!”一摔帐帘子,出去了。
  那晚苏离离睡得极不塌实,梦里许多人来往奔逃,都看不清面目。梦境虚浮而浅淡,杂乱无章,仿佛寂静中有那么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细弱的金石相撞声直透入心里,她猛然醒转,正是下半夜寅初时刻。
  苏离离头脸都是细汗,慢慢爬起来就着盆子里的热水洗了把脸,静坐片刻,却不想睡了。慢慢穿起衣服,忽听有十分轻微的脚步声从帐边走过。她也不点灯,踱到帐门边将帐帘揭起一道细缝向外看去。
  有三人从前面弓身蹑脚而过,摸向祁凤翔大帐。不远处也有人影晃动。苏离离心里纳闷:这是做什么?见那几人将什么东西沿着大帐泼了一周,苏离离猛然想到他们是要放火,一把掀开帐帘,就喊:“喂,你们在干嘛!”
  那几人顿时望向她,瞬息之间,白光一闪,竟是剑刃划过,已被斩杀了一人。欧阳覃仗剑纵身向前与诸人斗在一处。那剩下几人中有人吹燃了火折,就地一扔,祁凤翔的大帐顿时烧了起来。
  那几人大叫:“火起,火起!”
  立时,营中四处都放起了火。
  欧阳覃望苏离离喊道:“还不快跑!”
  苏离离转身往帐后跑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黑夜看不清路,她竟然找对了方向,出了大营,一交坐到草丛里,便见前面四营皆乱,火光冲天,人影纷杂,分不清谁是谁。盏茶时间里,苏离离似过了千万年。
  火光之中,十余骑杀了出来,渐渐走近时,她看见为首那人像是祁凤翔。因为不那么确定,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那人策马逡巡,四面了望,对着旷野喊了一声。苏离离当即大叫:“这里。”
  祁凤翔纵马过来,脸色严峻,伸手给她。苏离离踩了马镫坐到他马上,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祁凤翔略一回神,也低低道:“嗯?不知道,感觉吧。”
  将马缰一拉,那马稳稳地跑了出去。
  苏离离觉得他气息不匀,有些不同以往的沉默。约行了一柱香时间,前方一带波光,又到江边,岸沿泊着一艘小船。祁凤翔直将马停在岸边平地,抵在她耳边道:“这是渭水上游,你跟着应文过去,我让他送你回家。”
  苏离离听他呼吸沉重,侧过身目光一瞥,一支折断的箭杆隐没在他胸腹的衣料里。苏离离一把攀住他臂膀,看那箭杆,显然箭头就刺在他身体里。祁凤翔见她看着那断杆,竟笑得温柔,“我这报应来得快吧。”
  苏离离死死抓住他手臂,“这个怎么弄出来?”
  “现在拔不得,我还有事。”
  苏离离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映着波光,有些浮动的光彩在流溢,平静坦然而不失坚决。她刹时有些脆弱,哀柔道:“我们一起走吧。”
  祁凤翔摇头,“我不能走。你们去吧,应文照看着她些。”苏离离转头,见小船舢板上站着应文。她有些惶然地回头看着祁凤翔,只觉变故倏忽,眉目中百感杂陈。
  祁凤翔凝视她的眼睛,似受了蛊惑,低头轻轻的一吻落在苏离离眉心,温柔的触感缭绕着他的气息,转瞬疏离,却有什么东西像山间流岚在心底氤氲而起。
  他低低道:“去吧。”松开她腰肢,将她扶下马去。苏离离滑下马背,仍然仰头看着他英挺的轮廓映在夜色里。祁凤翔却不再看她,对应文道:“带她回去,你到徽丰等我。”
  应文点头道:“你回太平一定要小心。”
  祁凤翔短促地答道:“我知道。”缰绳一扯,转身便走,毫不流连。
  苏离离看他背影没入暗夜,被应文一把拉上舢板,进了船舱,叫梢公开船。苏离离自舷窗边望去,江岸渐远,流水衬着对岸熊熊的火焰。整个营地已烧了起来,江上的浮波将火色带得愈加变幻。苏离离终于可以回家了,心里却有些难过。
  回头见应文坐在对面,眉头微锁,似有隐忧,她问:“怎么回事?”
  应文道:“有叛军。”
  “陈北光的旧部?”
  应文踌躇片刻,喟叹道:“只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劳太高了些,有人坐不住了。”
  苏离离不好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水面渐渐变得宽阔,只觉得人如逝水,永远不知会流向何处,不知会有怎样的聚散离和。
  天明时分上岸换马。苏离离旧伤并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暮色中踏入城门,应文径直用车将她送到如意坊后门,递过一个盒子,道:“你家里现在安全的,且呆一段时间。我要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说了。万事小心。”
  待他去远,苏离离慢慢转到正街大门口。苏记棺材铺,恍若隔世。她伸手轻触门上“有事暂离”那几个大字,当日祁凤翔嘲笑她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来。她忽然有些急促,连忙跑到后角门,打开门进到内院。
  窗棱上都积着浮尘,那张字条子还钉在柱上,让风吹得有些飘飞,洇着雨水打湿的痕迹。没做完的棺材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房间里被褥整齐,桌案蒙尘。
  没有人回来。
  苏离离慢慢扶着柱子坐到檐阶下,肋骨有些隐隐作疼。她坐了半天,伸手打开应文给她的盒子。
  应文办事素来色色齐备,遇乱不慌。此时天色已晚,苏离离无处吃饭,盒子里便整齐地码着各色小巧的点心。另有一张百两银票,聚丰钱庄,见票即兑。
  苏离离笑得有些勉强,自语道:“陈北光和萧节这两人的棺材才值一百两么?”
  信手拈起一块冬瓜酥,慢慢抿着。天便渐渐黑尽了。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泼水扫院,开门营业。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复了些元气,不似去年鲍辉篡政时的惨状。但钱庄的生意已在战乱中被掠夺一空,她查了查自己旧年积蓄的银子,只提得出小半。便将钱提出来,把应文那一百两银子也兑了,到城里木料场上买了些散料,让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里看了看,有两人还在,便定了工钱,让他们后日起仍每天上午来做工。
  只要有棺材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祁凤翔曾笑话说,就她那头脑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没给人卖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苏离离就觉得自己无比精明,无比娴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没法把握,这件事却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后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师,直指豫南萧节,在徽丰大破其先锋,正围追余部。苏离离看榜时,四众纷纷喟叹,大赞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着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转眼又到七月,初七这天,苏离离想来想去,决定去给程叔上个坟。
  这日风和日丽便提了个篮子,装上纸烛,去黄杨岗上祭了一祭。祭罢也不愿多呆伤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着。远远看见小山冈上,依山傍树有一角房屋檐上的勾戗,蓦然记起那是木头与祁凤翔见面定约的栖云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绪,便慢慢走了过去。一路走着,心情颇不平静。木头当初走在这条路上,必是与她看着同样的山川草木,心里却在想着怎样令祁凤翔不再为难她。
  从一条葱郁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门石阶前。栖云寺建寺多年,也衰败多年,远不及城东大佛寺香火兴盛,建址宏大。那寺门木梁上题着的匾额似遥遥欲堕,两旁立柱仍刻着对联曰:“古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文意入眼已是凄清空寂。
  苏离离默默走上石阶,迎面是接引殿,四大金刚倒了两个,只扶在一边立着。穿过天井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面供奉之具还算整齐,地上排放着三个蒲团。苏离离仰头看去,释迦牟尼像庄严慈善,斑驳的佛身似渡尽沧桑。
  她历来不怎么信鬼神,此时却禁不住屈膝跪在当中的蒲团上,合掌如莲,暗祈道:“释尊,佛经上说您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许多烦恼,不敢求解脱。但有一个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头,求您保佑他,无论他在哪里,令他平安欢喜。”
  这一刻心意虔诚,却是从未有的笃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团上,发愣良久,幽幽一叹,侧转身要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正殿屋角经幡掩映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光头,穿着身旧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着她。苏离离惊叫一声跌在蒲团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光头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庞,不及应文的秀色,却有竹林贤聚的清雅风致。他合掌,掌上挂着一串龙眼大的菩提珠,温言道:“施主太过虔诚,不曾发现贫僧坐在这里,贫僧也不敢惊扰施主。”
  “你是个和尚?”苏离离大惊。
  “正是。”
  苏离离想说你长这么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话颇无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俊和尚却不以为意,道:“施主在求什么解?”
  “一些世俗烦恼。”
  俊和尚“哦”了一声,“三千众生,各有业障。”
  苏离离索性在蒲团上坐了,抱着膝盖道:“这位师傅,你既是和尚,读过不少佛经吧?”
  “贫僧修过《佛说四十二章经》。”
  “那记得什么精要的话么?”
  “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苏离离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为什么要逆风而行,不会顺风而行么?”
  俊和尚点头道:“不错,顺风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众生。”
  苏离离本就生了些小聪明,自小由叶知秋亲自教书识字,虽则八岁失怙,但底蕴已成。无事时也看些杂书,记得些典故,便问:“师傅,六祖慧能曾指经幡说,不是风动不是旗动,仁者心动。那人是应该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呢?”
  俊和尚道:“诚于己心。”
  “那风是心还是物?”
  “是物。”
  苏离离点点头,“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烛向前,恰好遇着逆风,莫非就不诚于己心而转身往回走?”
  俊和尚被她问得一愣,踌躇了片刻,迟疑道:“贫僧以为此时若诚于心则会烧掉了手,若顺于物则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该坦诚面对,还应该不执着。依贫僧之见,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
  苏离离沉吟道:“转身离开……”
  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力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恋,又怕烧了手,故而心意彷徨?”
  “啊?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苏离离大惊。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会纠缠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亲近的缘故。”
  苏离离有些尴尬,站起来怒道:“你一个和尚怎么这样说话!”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贫僧道行尚浅,说话还不够机锋,施主不必动怒。”
  苏离离理了理衣裾,没好气道:“那你还做什么和尚,不如还俗。”
  他徐徐抬手指点大殿,“这也有理,只是寺庙都荒芜至此,我想化缘将它修葺一新再想还俗之事。”
  苏离离抬头四面一看,道:“这主殿的木料不错,梁柱都是百年难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门的对联清净空明,时逢乱世,这寺庙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弘,简洁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扬眉道:“施主还知道怎样建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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