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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奇幻夜]

_7 李碧华 (当代)
朱婆婆向她的木头车走去,拿出一只鞋,白鞋上有已干变褐的血迹。她把它递给少女:
“你自己用力打。自己打又灵验些!”
少女听话,咬着牙,拼尽全身力气,啪!啪!啪!啪!啪!紧握那只白鞋,像用锤、用刀、用自己的骨头,充满仇恨地狠打。两个瞳仁几乎跳出来,她也几乎陷落,仿如最后一击。朱婆婆不敢望她。一股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夜渐深,人已散。
少女也乏力了。看着小人火化。
她站起来,坐在背囊中取钱包。
朱婆婆忙说:
“小姐,不收你钱。”
又叮嘱:
“把鞋子穿好上路吧。小心冷。”
她怜悯的,看着少女吃力地穿上白鞋。鞋子如今是一双了。
少女深深向她鞠个躬。静静走了。
“小姐,希望你明年不用来打小人!”
朱婆婆目送她没入黑暗中,足下的白影子一闪。
——她知道她是谁!
近一年前,朱婆婆深夜推着木头车,走过一条横街,她看见一个少女,被四个年轻的古惑仔截劫,并以刀威胁上了一辆车。自己怕事,不敢做声。少女挣扎,遗下一只白鞋,还受伤流血。
车子在静夜中绝尘而去。
后来,她自旧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一名少女在遭多人捆绑性侵犯后,被弃尸荒郊,似被车碾过残杀,死状可怖。朱婆婆不大认得字,也因记性不好,忘了地方,但死者的相片她见过,印象难忘的是半裸的尸体赤一足。
警方根据线索,追查了数月,才找到四名疑凶。但因证供有矛盾,证据不足,脸经常严打罪犯判刑极重的大法官,也束手无策,被迫把被告当庭释放。
少女沉冤未雪……
朱婆婆把白鞋子捡起,留在她木头车上——不知为何,她总是想到有一天少女会来问她取回。赤足踩在地上太冷太孤寂。
一年又过去了。
惊蛰又完了。
朱婆婆似乎功德圆满。这个晚上太累,一定睡得很沉……
《牙膏》
如果不是那可恶的牙膏,男人和女人以为他俩是天作之合。
他们邂逅之前,其实各有惨痛的经历。男人四十七岁,女人四十五岁。年轻的时候,婚姻当然靠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但生活细节总是遗憾。只好忍痛重新再来。
男人结过三次婚。第一任妻子被逼疯了,现仍关在精神病院中,坚持一个杯面吃三天。第二任妻子最激烈,忍无可忍找人暗杀他,遭识破后男人亦心灰意冷,协议离婚但一分钱也不给。第三任妻子心甘情愿付出不菲的赡养费给他,只求可以脱身。
女人也不遑多让。她的第一人丈夫某夜惨叫离家,坚拒见面,离婚收场。第二任丈夫在签署文件之前夕反悔,夤夜逃亡,至今下落不明。第三任丈夫十分干脆,没有任何小动作——他服毒自杀了,一了百了。
这对历尽沧桑的痴男怨女遇上了,相逢恨晚。
他们是经“再婚介绍所”的电脑撮合的。二十一世纪,高科技社会,人们要找到一个共度终生的伴侣,再也不能依仗那虚幻的feel了,一念之间,往往铸成大错。但电脑分析室清晰而精密的:他俩输入的资料,吻合到暴机,还发出自信的口哨声。简直天衣无缝,人间仙侣。
第一次约会地点,电脑显示出二人心仪的餐厅,竟是同一家。
男人说:“这家餐厅其实我也不常来——选择它因为比别家抵食。”
“对,偶尔上一次餐厅才特别有滋味。”女人说,“这里的牛排比隔壁家便宜百分之三十六,薯片上牛油有一匙满。”
“面包还可多要一两个。”
“那么我们多吃些。”
“平日我爱自己煮食,省钱多。像煎双蛋,自己做只花一元二角,上街得付二十块。”
“自己煮食最好了。吃不完的剩菜三天后可以做个一品锅,打个鸡蛋炒饭——隔夜饭不会浪费。残羹也变成佳肴。”
男人赞叹之余:“在百货公司超市快打烊时买菜一定买到便宜货。晚点吃饭连宵夜一起。”
“我知道有几家是七折道半价呢。”女人眉飞色舞,“街市买鱼可以一堆一堆买。回去后洗洗,放进冰箱,又可吃上两三天。”
男人又道:“自己种些蔬菜业蛮不错的。”
二人志同道合,聊上一夜,直至餐厅打烊。吹足冷气才走。濒行,各自把吃不完的面包打包外带(连牛油)。
之后,他俩相约shopping,加深了解。
女人先到服装部。三十摄氏度买冬衣。
问售货员:“上季的冬衣现在应该可以打三四折吧?”
“太太——”
“我是小姐。”
“小姐,”售货员道,“你上几次来问我们已经告诉你:最低最低是五折。这是最后的定价了。”又唬她,“如你这次还不买,再过几个月,天气冷了,说不定恢复正价。”
“哼!我才不信。我在三十二摄氏度那天再来。”
男人帮腔:“对。现在买冬衣是帮你们清货,摆在一旁碍眼又闷热,三折也没人要。”
售货员似笑非笑,不肯回答。
“算了,我把五年前的旧衣改改也可穿。那大衣是两折买回来的!其实多等半个月一折也行。”
男人买袜子。
“我尽量买单色、同色的袜子。论打买时批发价。而且有破洞,丢一只又可补上,不必丢一双。”
“破洞?破一个洞也丢掉?”女人尖叫。
“当然不!”男人强调,“露出两个脚趾还可以穿,到了露出三个脚趾四个脚趾,脚掌要脱颖而出的时候,不得不换新的。”
“破了可以补补。”女人一想,又道,“把每只新袜子容易磨损的地方先‘强化’吧!”
“你真贤淑!”男人感动。
“买中性衣服还可交换穿。”
“就这么办!”他含泪对红颜知己道,“不过胸罩我用不上,三角裤还勉强可以,没人知道。”
“还买不买袜子?”
“不了。”他笑,“等你先给旧的做强化检查!”
“我哪有空?”她娇嗔,“我还得在下班后把公司的报纸全看完,然后剪下购物优惠和赠品coupon——”
男人拍案:“这也是我的嗜好!”
“用过的影印纸盒传真纸我会裁好做记事本。”
“我早通知朋友有事传真到公司给我最好。”
“我也是。我少用手机。太浪费了。朋友都打到公司来。”
“我不但不用手机,我还不喜欢开车——多些不行,消脂去腩,或搭朋友的顺风车便成——”
“但说真的,”女人沮丧道,“我没什么朋友。”
“这样更好。”男人安慰,“一来少了点应酬和诱惑,免得对方添置了什么我们为了虚荣心也心动。二来,识人少些也少人向我们借钱,朋友嘛,借了多数不还。此外,亦不必经常送礼。”
女人破涕为笑:“还有,到不相熟没什么交情的店买东西,讲起价来可以比较狠,没有面子和心理负担。”
“看医生也是。你知道医生多会看天杀价,诊症取药时斩你一颈血。”
“什么?你还‘看医生’?你不知有些街坊福利会和中医研究院有义诊吗?”
“义——诊?”男人惊喜,“在哪儿?药也免费吗?我们一起去。”
“唔,没病看看医生也好。”女人兴奋,“反正不用花钱。好像明天最后——”
“明天便去!”
“明天不是去市政局听免费音乐会和演讲吗?”
“请他们煲好药拎过去解渴,连开水也省下了。”
“亲爱的,你真是设想周到呀!”
——终于,这双璧人再婚了。想不到活了大半生,才找到“对”的极品。
你想,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得相对8760小时,三十年便是262800小时了……朝见口晚见面同床共寝,不共同怎么忍?
男人和女人如鱼得水。
他们每次用完灯即关灯。协定在二十九摄氏度以上才开冷气。自己(或互相)洗发烫发染发。尽量在垃圾站拾旧家具,或以纸盒木箱代替。清洁剂先稀释再使用。肥皂剩余小块会储存起来用破袜子盛好捏成一大团继续使用。洗澡时连洗头和洗衣。上厕所前,先问问对方要不要进去,大小便可集合数回才冲水……
节俭是中美德。
彻底实行,自得其乐。每次做爱都往小猪扑满塞一张钞票——为此,男人几乎都自己解决了事。若女人需要,那回的存款由她负责——为此,她也不像浪费了。
不打算要孩子。那是一个无底深渊。不计划旅行,次次借宿朋友家渐渐无人接待。住酒店?不如在自己家中睡。不买报纸杂志,公共图书馆多的是。不化妆,化了末了还不是抹掉?
——真是夫妻同心。你说不是“神仙眷侣”、“环保鸳鸯”吗?
直到有一天。
惨剧发生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
他们的节目是各带一瓶开水去爬山,然后去百货公司地库的超级市场试食、试饮,饱餐一顿。道中央图书馆看完所有报刊、吹冷气和小休。接着到某广场某偶像歌手新CD签名会——取得签名可以卖给向隅的fans赚外快。排队换领洗面奶赠品。九时后才买减价菜……
“牙膏及不出了。”女人用力敲打挤压,甚至用脚踩。
“看我的!”男人拎出剪刀。
一剪,牙膏拦腰分为两截。
“看,头头尾尾还残留好多,够我们用三天!”
他帮她蘸一点……
“慢着!”她喊,“你怎么只剪一下?你看,那儿残留的多不方便,用牙刷去蘸便浪费了一些。”
她想他怒吼:“你应该剪成三截,这样便容易挤。中间一截用力向两边刮,这样,用刀背刮,看,挤得一点不剩,够我们用五天!”
为了那两天的差距。
不,为了欠那一剪。
女人吵得面红耳赤。男人恼羞成怒,难以下台。
他还击:
“说浪费?我还忘了呢。那回我爸信件上邮戳盖歪了没留印的邮票撕下来铺在报纸上弄干,日后再用,谁知你却把旧报纸卖给收买佬,论斤地称,才一两元——你知不知道,那儿有三个一元三角的邮票?”
“你还有脸说我?是谁在二十八摄氏度就开冷气?啊?”
“我忍你很久了!这把剪刀,你非要在‘十元店’买,人家‘八元店’也有同样货色——”
技逊一筹的女人气坏了。
这双天作之后,各持刀与剪利器,初则口角继而动武,终酿血案,倒身血泊……
女人中了剪。恨恨:
“好好一把新剪刀,报销了,本来很锋利,可用上五七年,你……把它……”
男人中了刀。半昏迷,呻吟:
“这婆娘……最毒妇人心……刺中我……这儿!唉,你知不知道一个肾在内地卖多少钱吗?往值钱的器官刺……太……”
“哎呀,一算医药费就后悔死了!”
“死了还得出殡火化,得花上多少?你说!你说!”
“……”
“……”
人海茫茫,投缘相知的另一半在哪儿?
——算计的最精密的电脑,也会失手的。
《耳朵变成邮票》
天文台发出寒冷天气警告,市区气温低于八摄氏度,还下着冰寒彻骨的微雨。
这样的情景,玲玲特别想死。
她打个电话给婷婷,询问一下,自去年圣诞南亚地震海啸大灾难后,便一直失踪的阿健,回校复课没有?
她暗恋阿健很久了。自己去年起决定辍学出来打工(其实是校方暗示退学),仍不时打听他的消息。
婷婷觉得好烦:
“阿健没有上课,座位是空的,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哪儿去了。”
“报警啊!”
“报警都没用。”婷婷落井下石,“如果他在泰国被大浪卷走,几秒钟便完了,说不定已经是就地埋在泥洞里几千条腐尸中的一条。”
婷婷又说:“手机没电,你收线吧。”
玲玲早就听说婷婷已勾到阿健,连哀伤也不想同她分享。
被大被同眠谈心事的好友出卖,玲玲觉得不顺心,马上就去打了个耳洞。
打完之后,内心苦楚减轻了,以另一种痛来掩盖原来的痛。
自虐果然见效。
这是她的第十八个洞。出来时雨越下越大,她像吃了一顿饱饭,相当满足,身体也不冷。
第一个耳洞是十三岁那年打的。
之前某一个冬天晚上,爸爸妈妈和八岁的玲玲在家中打边炉,满桌是鱼蛋、墨鱼丸、鱿鱼、鱼皮饺、牛肉片、大白菜、生菜……爸爸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佬“吹鸡”,他放下碗筷出去劈友。
自此没有回来。
满桌火锅料放入冰柜,母女二人饿了煮即食面。用来做浇头,吃了一个星期也未吃完。
妈妈才二十五岁,娘家不满,夫家无人,她还很成熟世故地开脱:
“江湖人,就要死在江湖。”
似通非通。
妈妈只好出来谋生,在谢斐道做脚底按摩——三教九流的男人多半不会只做脚底按摩,目的是“出火”。在她双手变形之前,跟了一个做装修的男朋友大华。
母女住到大华土瓜湾的家,玲玲十三岁,月经来了几回,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华听说玲玲上体育课时发烧头痛,请假回家休息。他回来拿工具箱,一瞧,妈妈去做头发了,家中无人,便强奸了玲玲。事后给她二百元利市。还说:“养了你几年都要有多少着数。”
玲玲告诉妈妈,她的反应是:
“你病了,发噩梦吧,快忘记这件事。”
大华晚上买了一只烧鹅加餐,妈妈胃口不错,吃得很多,最后连骨带汁都啃得一干二净。大华手也不洗,一身油腻,把妈妈扯到床上——玲玲就是在这床上被夺去童贞。
月经不肯来了。
“大姨妈刚来不久,不准的。”妈妈避而不谈。
后来三个月经期不至。
妈妈把玲玲带到旺角,孩子打掉了。玲玲子宫发育未全,刮宫,流血,卫生巾不管用,得用成人纸尿片。
一个星期后复课,全校师生都知道她的“丑事”。觉得没脸面对阿健:“像残花败柳。”她就是这样向唯一姐妹婷婷倾诉的。
那天下课后,玲玲去打了第一个耳洞。刺针仪器像个钳子,一夹,皮肤穿了个洞,第一次很痛,还发炎、含脓,日夜用个金属环穿着,以免埋口。红肿四日才散。
奇怪,打完耳洞,痛快得很。几乎有点高潮。
妈妈把玲玲送到外婆那儿,每月给她一点钱,自顾自与大华双宿双栖,不要女儿碍手碍脚。
外婆管不了孙女——她连女儿也没办法,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反叛少女?玲玲搬家的行李只有两个小箱子,加一个背囊书包,开始寄人篱下。
那年,她十四,妈妈三十一,原来外婆不算老,才四十八。外婆也有个开打冷小店的潮州佬的男朋友。
玲玲开始防范她的哎吔“外公”。
她不爱回家——处处都不是“家”。为消磨时间,储好钱,有空便打个耳洞来happy一下,抖擞精神又漂亮。
她知道阿健下课后会到机铺打机,这是她的“初恋”,虽然只是暗恋,还带点永不说破的卑怯,她也常在机铺流连,偷看他。
在那儿认识了黑仔,道大家乐吃过一次什锦海鲜锅,又饱又暖,她成了黑仔的女朋友。多好,有落脚处了。有时便住到他家。左右耳各打一个洞来纪念她的归宿。
但十八岁的黑仔生性风流。
一回玲玲发现他抽屉里有草莓荧光避孕套,不是自己爱用的那款,知道他另结新欢。二人大吵。黑仔道:
“我不爱你了!jojo多型,穿了乳环,玩得好high!”
“那我就去死!”
“你死吧,你想死就跳下去!”
玲玲闻言二话不说,自十三楼推窗一跃……
想跳楼,就跳楼。
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简单又爽快。
还在不爱她,她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谁可以爱。玲玲只觉得人生没有希望。
她跳至十楼,几根衣裳竹被压断了,又撞歪了五楼的花架,整个人下坠压穿一楼的檐篷。全身浴血伏在房间窗外呻吟。
“好痛呀,救命呀!”
一楼户主听到隆然巨响,出来一看。吓?整幅檐篷被压毁。一塌糊涂,他十分生气。
“你跳楼,心甘命抵,救什么命?把檐篷压成这样,我要花几千银去整,搞成这样,累街坊,这回你不死我死了……”
絮絮叨叨骂了二十分钟。警察来了还未收口。
玲玲出院,已经是一个月后了。窝囊地回到受尽白眼的外婆家。
学校虽是band5,容不下她了,这回打了十七个耳洞的女生,自己识做吧。索性出来打工。找了一份派单的工,天天在铜锣湾最热闹的行人专用区,想熙来攘往的shopping的人,递上一份份传单,一包包纸巾——连“自由行”的大陆妹,都比她幸福。
但玲玲奋勇不甘后人,两只耳朵就像用金属环绲边间格一样,密密麻麻,还叮当作响,她的表情很得意,带“傲视同侪”的笑靥,这是身份象征。
大刀上的钢圈?厚厚一本活页簿?金属环一天一天地累积。特效药吃多了会伤身,楼跳多了也挨不住。
但耳洞打了一个又一个,却不痛。
这天她被炒鱿鱼。
公司说派了卧底在附近监察,见她偷偷把一叠传单扔进垃圾箱中——想不到打份散工也遇上“无间道”。
玲玲未过试用期,失职,连粮也没得出。
她愤而一脚把垃圾桶踢翻。
正想继续施暴,有个外形俊朗的金毛仔拉住她:
“快跑,有差佬!”
他俩逃之夭夭,哈哈大笑。
金毛仔阿伟道:
“垃圾虫罚一千五,你没看电视吗?你阿sir没提醒你吗?”
玲玲变得木然:
“我没看电视,我没有阿sir,我没有爸爸妈妈。”
她补充:“我连家也没有。”
阿伟请她到美心:
“整一个鲍螺片醉鸡肥牛锅。”
玲玲笑:
“我要当归杞子汤底——至多一阵陪你。”她终于吃到了温暖牌火锅了。
“好。”阿伟说,“上我处,有《功夫》看。”
“吓?《功夫》都有?好劲!新戏吧?”
“总之有啦。”阿伟殷勤地帮她涮肉舀汤,得意,“四仔五仔都有。”
阿伟在深水做毒品拆家。玲玲跟了他,间中得帮他做带家,没有酬劳,至多有二百元车马费。但阿伟的家就是她“家”。
这天清晨七点半,她第三次带毒,身怀一百五十粒蓝精灵往旺角一家商场的猫公仔玩具店交货,被一早接获线报,目标在阿伟身上的CID截查,当场拘捕。
警方相信玲玲只是被哄骗的无知未成年少女。
但玲玲却坚决揽罪上身,极力维护。向搜身的女警道: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出得来行,当然要讲雷!”
警员摇头叹息,乳臭未干,扮得义薄云天,连口齿也不清,不求甚解。
一个阿sir问她:
“妹妹,什么是‘雷’?”
“‘雷’是义气!”
“我们上你‘家’搜查,姑爷仔已走了,他知道你揽上身那么多情吗?”
“我不后悔!”玲玲一脸凛然,“我为他死也肯!”
阿sir笑到奶茶也喷出来。
师姐带她去办手续。一边怒责:“父母亲人死光了?失忆?你自己美资格保自己……”
——忽然她见到一个人。
是阿健。他垂头丧气。
擦身而过,竟认不出当年的同学。对他暗恋得心痛的玲玲。
梦中情人阿健,那个足球队长,原来并非在怒海中被巨浪吞噬葬身异乡,让全校倾慕的女生心碎,那么悲痛浪漫。
阿健乘机借势逃学,失踪流浪揾真银,在街头卖翻版CD。CID逮着他,大人跟前,活像一只待宰的甩毛小鸡。
历尽沧桑的玲玲,想不到她的春梦破灭了,还那样滑稽。按捺不住,冲上去,噼啪!打了阿健两记耳光。所有人莫名其妙。
空袋中没有钱,她却如毒瘾发作般,非发泄一下郁闷不可,又去打个耳洞吧,天下之大,这是她唯一好去处。要求赊账。
师父阿ken见是熟客,道:
“可以赊一次,但不能再打了,若继续打下去,耳朵就变成一页邮票,可以一个一个撕下来寄信用。”
玲玲一笑:
“好呀,撕下一个来寄信吧。”
信?
寄给谁?
走在繁华都会,自己孤清一人。
谁?
最想最想,收件人是赋予她生命、血肉、悲喜的爸爸妈妈。妈妈几年没见了,街上偶遇还是认得的……但爸爸?“陈国强”被劈至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在停尸间一点也人不出来。八岁的玲玲,一直以为是搞错了,这个僵硬的色彩缤纷的尸体不是爸爸!她还等他回来吃火锅。
她已忘记爸爸长得怎样了。努力想、想、想……好幸苦,想不出来,她忘了……
对着镜子,把耳边耳洞沿着小洞,撕下一个血淋淋的“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企图把信寄出。上面写:
香港湾仔
陈国强先生收
女儿玲玲上
《荔枝债》
木门敞开了。
  郑敏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三十多岁,肤色细白,嘴唇丰厚,微微地嘟隆起,很性感。好似在电影中见过的桃井熏,珠圆玉润,她第一次发觉,日本女人,原来胖的也好看。
  女人忽地一怔。
  她狐疑地问:
  “阿蛮?”
  郑敏一笑。一定是认错人。
  “我刚打过电话来。”
  “唉。”女人定过神来。又不甘心:“有人这样叫过你吗?”
  “没有呀。”她把行李箱子拎进去:“我叫郑敏。”
  环视一下,是左右两进的木房子。右边是主人的居停,中间是个小小的庭院,同样分两层。地下的一层,大概是她的房间了。
  “请过来。”女人引着路。
  郑敏在京都驿站下了车,买了本观光及宿泊介绍的小册了,顽皮地想:
  “翻到哪页就住到哪家。”
  先决定住在民宿。东山区,在六波罗蜜寺附近。她拨通了电话:
  “摩斯摩斯——”
  一谈之下,原来对方懂一点汉语。议好价钱,四千日元一个晚上,比住酒店便宜三分之一。郑敏觉得非常满意。
  房间小小的,四叠半,也够用。女人送来一壶开水。碟子上还体贴地有个茗茶茶包,和一块米饼。郑敏马上对她具了好感。
  宫本丽子说的汉语其实并不流利,像荒疏已久,记不起来。又像两种文法绞在一处,一时之间费神分辩,所以说时慢慢的,有点怯,是日本女人惯常的那种谦抑娇俏,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未语先笑。
  郑敏人比较爽直,干不来这套,只旁观欣赏。她在大学读比较文学,也修了两年日文,毕业后不想找工作,申请了一个奖学金,挑了到京都大学研究院读中国文学,为期两年。
  六月初,先来面见系主任藤原信三。九月正式开学。
  此行是部署。包括在百万遍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京大里的中国文学,有两个香港人,一个上海人,代她物色。暂时便住在民宿,就是无意中指点到的这家。
  “噢,百万遍,”宫本丽子道:“坐巴士,就直到了。”
  她又关心地问:
  “在哪里坐?知道吗?走出东大路通。“
  遇上大量的句子,她还得说日语:
  “在百多年前,那处有大瘟疫,知恩寺的和尚们日夜诵经祈福,有百万遍呢。直到人们都好了,瘟疫跑了。”
  “谢谢。”郑敏道:“你说日语我可以听懂。”
  “不!”她只亲切地说:“中国话,很久没说。想多说。”
  郑敏先到附近一带巡视。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卖藤具、神器、木祭品、茶叶、念珠、京果子,有间书报杂志商店。六波罗蜜寺,是京都八百庙中一间,这里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遥,已有一座庙。
  和尚敲着晚钟。郑敏也饿了,便在市场旁边吃过心爱的荞麦面和寿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丝丝凉意。
  丽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让客人先用。
  郑敏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半天也没放尽——郑敏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按日本人的习惯,那缸热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让人在水龙头下洗好澡,冲干净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
  惟有到右进去道个歉。
  “丽子——”
  她叩门。
  丽子没应,她正忙着。郑敏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国产。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丽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丰厚性感的口唇张开,荔枝淌着甜汁,被啜弄着。已干掉大半,原来桌上已另有两个空罐子,不知如何,郑敏就觉得她像吸血僵尸见到一条蹦跳着的粗大的血管一样馋。
  丽子整个人醉得白里透红。
  看上去也就是颗荔枝了。
  她抬头见到郑敏,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
  郑敏摇头:
  “新鲜的才好吃。”
  忽想起有唐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中国,它唤作‘妃子笑’呢。”
  “我知道。”丽子胸有成竹地:“皇上命驿马专程自四川运到长安嘛。为讨她欢心,要整棵树砍下来,不能把果子摘下,因为荔枝一离树,红色的壳便容易变黑,失去鲜艳的吸引力。”
  郑敏才知这典故。便道:
  “咦,多像女人的命运。”
  丽子默然,低下头。
  夜幕轻盈垂落,郑敏钻进铺在席子上香香软软的被窝。不知是否错觉,总是听见一阵一阵的歌声,如怨如慕。也分不清是中国曲子,抑或日本小调。
  第二天丽子端上米粥,有几碟小菜和烧鱼。郑敏先夹一块小梅。
  “你下回来,可以帮我带些新鲜的荔枝吗?”
  “好吧,你真馋呢。”
  “这里买不到。罐头极贵,也不多。”丽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郑敏发觉宫本丽子身边没有男人。
  她也没问。
  夜晚那幽怨的歌声,或者是她所哼。
  丽子很喜欢找她聊天。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中文书本,努力地看,很多字看不懂。郑敏问:
  “你的中国话哪儿学来的?”
  “在中国。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过中国?哪里?北京?上海?”
  “长安。”
  郑敏纠正她:
  “你是说西安吧?”
  “长安。”她固执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长安抑或西安,都一样,只有中国人把地名换来换去,例如北京抑或北平。
  丽子中日语夹杂说:
  “京都太像长安了。都棋盘似的分区,中间一条大道,也叫朱雀门大街,同长安一样,遣唐使都学上了。京都可是缩小的长安。——不过,到底也不一样。”
  末了她有点黯然。
  “我没到过西安,不,长安。”郑敏告诉她:“以后去吧,那儿有兵马俑、半坡村,还有华清池。我看到图片,池子像足球场大呢,我不想念杨贵妃光天化日下洗澡。”
  “皇上赐浴华清池内浴池。”她忙解释:“他们传言不负责任!”
  郑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闲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宫本丽子神秘的邀约她: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上了粉红色的脸粉,仔细化好妆。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日式宽袍,无钮,只打个结。看上去怪怪的,郑敏想,怎么一个人只一张脸有颜色,遗容一样。她问:
  “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丽子气定神闲的走着,很肃穆的样子。
  计程车停在斜路下。
  有个木牌子:“御赐泉涌寺。”
  又是一座庙!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树影蔽日,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鸽来啄食。
  不久来至目的地。
  丽子一言不发,径到一间小小的观音堂。原来她今日来拜神。
  郑敏一进去,见观音像,颇为惊诧。
  这是一座杨贵妃观音!
  杨贵妃什么时候成为日本人参禅的观音?
  细看那佛像,是个美女,垂目微笑,头戴雕塑透明的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
  因为它栩栩如生,郑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她是杨贵妃。”丽子提醒。
  “这有说明。是贵妃在马嵬坡被缢死,唐玄宗为纪念爱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坐像,由高僧湛海从中国请来泉涌寺供奉。”
  郑敏撇撇嘴:
  “身为皇帝,把儿媳妇据为妻,末了连保护一个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长情又如何?无补于事!”
  丽子竟听得泫然:
  “只恨安禄山作乱,六军不发无奈何啊。”
  “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
  “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
  “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
  “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
  “——所以,这是传说。”
  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
  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
  “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
  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
  “——你是谁?”
  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
  “宫本丽子。”
  九月。
  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
  他精研《长恨歌》
  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国爱情故事的谜底: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
  藤原先生还道:
  “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
  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
  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
  人海茫茫。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
  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丹。
  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
  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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