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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奇幻夜]

李碧华 (当代)
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奇幻夜]
正文:
《味噌汁》
“喝点滚烫的味噌汁吧。”护士和子给野间忠夫端上一碗节日的杂煮,“我已经为病人到寺庙去祈福,消除一百零八个烦恼。”
野间忠夫缓缓地接过了碗。
预备离开疗养院时已是新年。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渐渐不愿想起。
他是战败国的俘虏。被苏联方面从西伯利亚遣返中国,曾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思想改造六年。即使是满洲国的皇帝溥仪,也同一待遇。
终于他与一批同僚获释,在舞鹤登陆,回到和歌山县。
他并没有马上进老家的门。他得了一种极奇怪的病症,这四十多岁的军人,不肯喝水……
又住院五年,说是痊愈了。他近日比较乐天,而且善忘。没有人知道是不是因为针药和电疗的结果。
野间忠夫迟疑地看着那冒着氤氲蒸汽的味噌汁。他渴望了很久,过年了。他平静的新生活。
和子鼓励他:“慢慢喝,里头有小年糕呢。”
学习自己喝汤,唇凑近碗沿。圆形的小镜饼,浮荡而黏腻。她笑:“先小小地喝一口——”
蓦地,他抖起来。
又是那只小手!它还在!
细嫩,白胖,长着梨涡的小手。无辜而天真地伸张着。像一下最终的哀求……
野间忠夫脸色煞白,那条冰凉的回忆的蛇又爬上了脊背。他分明见到了它。他又见到了它!霹雳一声碗摔在了地上。
“烫着了?”和子皱皱眉。
他嗫嚅着:“……没什么。”
小手搔抓到他心上。轻轻的,很痒。
“我好了!”他强调。
日子并没有过去——
野间忠夫奋力地喊:“杀!杀!杀!”用他惨烈的叱喝来壮胆。
花姑娘!
一脚踢破木门。这村庄已经被“征收”。别说鸡,连鸡蛋也找不到。但他曾杀得那么痛快,心底总是有些什么要宣泄,它在里头跌跌撞撞,找寻出路,他要花姑娘!二十五岁时入伍,高小毕业,一向只当卑下的搬运工人。只有坐在战场上才是强悍的侵略者。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七日,随军登陆吴淞铁路栈桥。中国军队从上海撤退,他们步步进逼。十二月十三日,占领南京。
南京!中国的首都!
谷寿夫团长下令解除军纪三天。屠杀开始了。一旦掌握武器,占尽优势,野间忠夫已是一个极其“标准”的士兵。学校的老师、寺庙的和尚、报上的招募广告、广播上的“玉音”……都是这样教晓他。
炕上瑟缩着一男一女,灶上冒着热气。
他像一头兽地看着她。先把男人抓出来。
在“战争”神圣的遮荫下,只不过一个士兵,一般人良心绝不允许干的任何事情,他大白天就可以为所欲为。
眼睛红了。
这个一塌糊涂的狗窝似的家。
野间忠夫一手扯开染了血污的棉被。唔,先把男人抓出来——
稚嫩的男子,十三四岁,头发剃得想刺猬,脸上涂了泥巴和锅烟子。
女人紧张地盯住他俩。
太有经验了,突如其来地伸手在下体摸了一把,他惊惧地护住,“他”是个姑娘!
野间忠夫狞笑着一扯。女人咬牙扑倒地上,屈辱地哀求:
“求求你,放过我妹子。她还小,我代她!”
女人挺身而出,卑贱地先拉开自己的衣襟,挡在他与妹妹中间,她流泪:“我代她!”
他咆哮着把妹妹推到墙角,女人死命纠缠,妹妹咬他,踢他……
“鬼子!禽兽!”
野间忠夫盛怒地抓住她的头,撞向转头造的墙上。妹妹软软地垂滑。
女人狂哭。
他重重地扇了几个巴掌,在她昏眩痉挛的当儿,撕扯下裤子,像野狗似的扑上去。
“哇哇!”
突然,是婴儿的哭喊,凄厉地一声紧似一声。
他马上扭过头来。
女人光着下体飞扑到一个木桶旁,几件衣服盖在上面。她用整个身子捍卫着。野间忠夫一步一步走过来。她浑身哆嗦,但非常坚定,她的眼睛警告他,无论如何,他不可以动孩子一根毫毛。
连一个这样的女人也征服不了!他觉得是耻辱,他是战胜国、统治者,他是英勇凶悍的关东军士兵。一脚踩上她肩膊,一手把她的臂拧弯,不费劲地把婴儿倒提起来。
“不不不!”
婴儿哇哇地在半空晃荡。
母亲发狂地,捡到什么用什么扔他,妄想抢回孩子,她抓住他上衣,伸尽了手,沾不着边儿。蓦地摸到他的军刀。他警觉:
“八架野鹿!”
野间忠夫抽出军刀,猛地向她颈部劈去。
——一下子,时间僵硬地凝住了。
刀很锋利,但慌乱之中,用力不当,只是斜斜地劈下,头颅半侧地吊挂着。
嘶——嘶——嘶——泄气的声音。
她很痛苦,用爬满蜘蛛似的红丝的眼睛死盯着孩子。伸出不听使唤的手,企图把头颅扶托回原位。她也许只想说:放过我的孩子!
婴儿毫无节制地哇哇大哭,因身子倒转过来,那哭声很难听。像锥子在刮铁片。
野间忠夫恨透了这不如意的一天,什么都得不到,白费力气。
灶口有个冒着热气的锅,他翻开了锅盖,正煮着一些浮着叶子的汤。他把所有的怨愤不满,都发泄在了这一下手势——
婴儿凄哑地沉默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多少年了。战犯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诿过于身为战争的工具,方被引领实施这一切残酷而又恐怖的军事行动。
某一天,这只煮熟了的小手又如故人般,找他来了。
野间忠夫一直不怎么肯喝水。
口腔里一点唾液也没有,舌头紧贴着上腭,胶结在一处,那么干涩、枯竭。只渴望喝一口水——每当他受尽煎熬焦灼的唇凑近时……
没有控诉,没有斗争,那是世上乏力而又柔软的,婴儿的手,黏腻如软软的小年糕。
枉死的亡魂太多,不知向谁索偿。也许只因最初的记忆中有他。不肯放手。
野间忠夫很长寿呢。今年七十八岁了。
这诡秘的惊怖惆怅,一直伴他老去。没有人可以分担,只是永恒的隐疾。他不能死,他得这样活下去……
《钥匙》
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
“铃——铃——”
电话响了。我知道又是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无尾 的电话的折腾。——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她好像逼切地找 一个人,但有不敢开口。
不知道电话号码上手是谁。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实在太气恼了。终于我向电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其间,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
没趣,就放过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情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尺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隔打通,以强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我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性强的,稍纵即逝的。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肉、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待。
他与我是两种人。
但我们是同类人。
一边听着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摊开一地试用APS 超广角相机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觉。
仍未到“死线”,所有我的心懒散得很,把罐头洋葱汤干掉,吃了一条法国面包,羊奶软芝士也报销了,瘫痪在沙发上,电视正播放世界杯。
四年前,也是世界杯的日子,我在铜锣湾的已经酒吧认识阿力。那时我刚回港不久,我们晚晚泡在一起。但这几天,我都流动电话没有他的声音。他只来看过装修两次。像局外人,而我却把他的作品都放在当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条门匙,都没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门随时让你打开”,这情形有点可笑。也可恨。
球赛在三十七度酷热的法国举行。足球无休无止地动弹不安。我在冷气间瞌睡起来。
然后我便睡着了。
如同所有前途无限的中产阶级一样,在一个“网”中工作、通讯、吃喝玩乐、睡觉。追求赏心悦目,但向往风平浪静。
我的房子简单、通透,很舒服。——我只需头脑亢奋就便成了。
忽地门铃声响起来,是邮差送来挂号信。我看看钟,已经是上午十一时了。
那封信由银行寄出。
我没有存钱在银行,不是他们的客户。
银行通知我,保险箱到期了,请我去办理手续。收件人:“PAUL CHIU ”,这是我的英文名字。不过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赵品轩”的译名,所有我怀疑这信
不是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挂号信又来了,务必要我去一趟。编号是B237ZQ. 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没有秘密,不需放进保险箱中。唯一家当是屋契,但做了按揭,当然不由
我保管。我回了银行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弄错了。
“没有错,赵先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更不没有租用多保险箱,也从未交费。十年前我还在加拿大。”
“呢是赵保罗先生吗?PAUL CHIU ?”
“我不会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费用付过了。
我说:“我没有钥匙,又不想要保险箱中的东西。你们把它扔掉好了。”
在经理面前,我无奈地摊牌:“我不会付“爆箱”的费用,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寄通知信来烦我!——再说,谁会预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证交回:“赵先生,身份证号码相符,这B237ZQ里头的物件请你 取回。当然你可以继续租用。”
我错了!
我不该好奇,不应该乱动“人家”的东西。叫我万劫不复。
——但我打开了那个保险箱。
有两样物件:一个黑布裹着的圆筒状包包。一个不知是宣纸抑或玉扣纸所做的 已变黄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先人的遗物?战战兢兢地掀开四角,谁知道还有一层黑布,护卫森严。一层又一层,足有四层,最后,才见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冲晒出来的底片。不是我们常见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零底片。现在一边很少人用这个。
不知道这“不见天日”的菲林,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惊艳” 或“惊恐”,究竟是谁拍摄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非把它冲晒出来不可。
至于另一个古老的信封,又轻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个影儿。微重。打开信封,不费劲,它已裂,是纸变质了。
一条小巧玲珑的钥匙掉下来。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无声,几乎还隐没在失,有点紧张,赶快用银行的厚纸信封给盛好,折了两下,放进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经理为我办妥退租手续,他有专业抄守,绝不多言。只是我问:“这两样物件奇怪吗?”
他笑:“顾客可在保险箱中放任何“宝物”。什么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酱、帽子、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头发、名画、标本,其他保险箱的钥匙……。”
“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乱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精致。”
“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音乐盒、电脑、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儿我也没有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一众热情地参与这样荒唐的“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虽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皱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双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给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搁盒子,只见一角,约摸是“斋”、“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斋心”?”
史蒂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斋心’,史‘心斋’”
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 的“心斋桥”?”她是汉奸,每年两次道日本换季。
“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思’、‘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不很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 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却明确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当年呢外婆哄我, 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
但又“出现”了。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什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日间,他去了抢拍“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炮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二十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台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环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哗哗!我等了呢老半天了。飞得最低是这架!”
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彷有离情。
“我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复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唏嘘。
“呀,BAD-LANDING !”
“捉住了没有?”
“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的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居民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
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现在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复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紮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只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荧屏,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球证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发应。—— 一一都是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定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式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
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呢天生便爱“除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义、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发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叠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界上没有提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 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 ——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的洋人婴儿。——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强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的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
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超表。我正在看色板,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
炉就够了。”
他熟练的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了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故意放进来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绝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秘,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蹂躏,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看见在一侧,又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58726 !它的出厂标号。
我的心念转动,急奔狂跳,58726 ,——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处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双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黄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此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
(中板)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 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 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慢板)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
然是以口红写上的:
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 ——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跳起来,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
喀嚓。
《纠缠》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的不是肠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一张有两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刚巧在转角的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
  我又挑拣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必能助手术顺利完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没有机会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肉随砧板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在肚中。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老鼠监视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钳……“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声,金属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自争鸣。人的吵架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沾着血渍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是那样苍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常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
  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黄狗。不知如何,黄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场,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辆的士。有点负气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进去。动作稍微激烈,感觉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动过了手术还会死呢。
  车绝尘而去,停在一间小学门前。
  走过音乐室,小孩们在唱一首歌,这时我小学时也唱过的:“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们,煞有介事地表情丰富。前排左数过去第三个,还在摇头晃脑。
  要多少功夫才能养得这么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小孩。
  走过教导处,一个熨着三十年代卷卷头的凶女人,大概是训导主任,她手执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强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泪人不可。虎虎生风。
  这是一场师生对峙,倒觉得中间有赌气成分,多过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赌气,真可怕。
  走过教务处,女书记在打字,男书记在写蜡纸。他写错了一个字,很小心地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错液把错字涂去,然后拈起来,吹干。
  我对他笑一下。一时之间,他不知应该嘟起嘴继续吹好,还是咧开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复到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原状。
  谁又想到,这个男人后来……
  走进校长室,开始了我因谋生而必须的油腔滑调:“何校长,接到你的电话,说需要看样本。这套儿童百科全书一共十二册,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们还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这回他晓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这傻子,真的,谁会想到会成为我第二个男朋友?
  自我与何校长生意成交后,耀宗也与我走在一起。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与什么国强家辉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负担。家国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这些小人物顶起来了,一个名字便可以把人压昏。
  不见得他能干什么大事。但小事,却是无微不至。
  天气渐渐冷了,风高物燥。
  一天他发现我的指头宝拆了。
  那是一道细细的裂缝,一直没有愈合。
  他说:“你的指头爆拆了。”
  “不要紧。”
  “为什么不戴手套呢?”
  “那样掀书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头的那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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