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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奇幻夜]

_4 李碧华 (当代)
动物园中的饲养员在死因法庭上继续作供:
“我已是第三次见到这个人了。他最初在铁笼外徘徊整日,与白虎拉娜痴痴对望。时间到了,要关园了,他依依不舍。第二天一早又来,恳请我放他进笼内。我怎么会答应,太危险了——他掏出一大叠钞票,看起来足够我好长时间花用,这诱惑也很大,不过我还是拒绝了。他是个疯子,我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原来他早已在电话中劝告过他了……”
当饲养员第三次见到卡萨吉里殊时,他已是被白虎咬断了咽喉,死不瞑目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卡萨吉里殊的信念没有人了解,当然也没有人支持。
他是偷偷潜入园中。
然后攀入铁笼内。
当他勉力进行这危险的攀爬时,还摔倒过两次。手脚都被嶙峋的石头和尖锐的树枝划破。为了和她相会,他顾不得伤势,根本不在乎流血。
这不是巧合。
他梦到白虎,而眼前的白虎是她死后的化身,刚刚三岁。他已等不及了。
是的,白虎拉娜见到他,马上又微妙的反应。
他惊喜又慌乱的挥舞着双手:“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很挂念你!”
白虎想他趋近,非常专注,目不转睛。嗅觉灵敏,视力优秀,步履深沉。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在电光石火之间,白虎痛苦而疯狂地吼叫,极度冲动,如天性指使,身不由己。一阵狠恶而腥臭的疾风中,突然目露凶光,两耳直竖,发狂地用前掌啪嗒一下把心爱的男人打倒在地上,然后冲向前咬住他的咽喉。他极力挣扎大声狂喊:“雅迪莎,为什么?你不是认出我了吗?为什么?”
没办法松开利齿,她噬断了他的咽喉,还在地面用力拖出一条血路。
他的血!
他的血!
——当他走过来,当自己趋近,她似乎记得一点,又认得一点……
但,她嗅到浓烈的香味。
自他身上,手上,脚上淌血的伤口散发出来,刺激她的嗅觉神经,传至大脑。血腥的诱惑,盖过一切。老虎的天性便是渴望和攻击。这是她久违的美食,绝对不可以放过……
她是母亲河儿子交配而诞下的良种,“隔代”而生的珍稀奇兽。人有所谓乱伦,大逆不道,但兽不会。
人有盟誓、思念、忠贞、痴恋、永恒,和再续未了缘,但兽觅食、交配、各据山头,为优良后裔斗争。还有,从不控制自己,毋须承担后果。
杀机一起,已成定局。
或许,她曾经是人,但咫尺天涯,兽就是兽。
她嗜血。
《素卿》
舒娜拍拖五年,下个月中便到泰国旅行结婚了。
她有个在旅行社工作的旧同学,告诉她机票就快全面涨价,所以她一早乘搭地铁过海,快快出了票。两个人起码可省回两百多元。
还没结过婚已像柴米夫妻般精打细算。舒娜一笑。
九时零五分。人很挤,都是上班的工蚁。地铁每日载客约二百万人次,她便是其中之一。世上每日都有情投意合之男女走在一起,她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生活不新鲜,总在意料之中。
地铁离开尖沙嘴站,驶进海底隧道后不久,车便停了下来。太常见了,也许得耽误三五分钟。
但停车后不久,车厢的灯灭了。空气调节也停了下来。
“由于控制系统发生故障……”
乘客听到广播,唯有无奈等待一阵。
舒娜想,到了泰国,尽情地吃喝玩乐,哗!一个容光焕发的蜜月新娘,要些什么,男人总得由她……
根本忘了待会要面对那极为挑剔的客户黎姑娘,投诉公司赶出的一批成衣货物,洗水后有点变形,需要另外配料重造。
“你呀,”东尼这样讨她欢心,“成天对着那些设计得奇形怪状的新衣,其实你随随便便,不化妆的样子更SWEET。我喜欢清秀点的老婆!”
“哼!我知道你意图禁止我打扮,最好即时饰演黄脸婆。”舒娜腻在他臂弯中,“钱是我赚的,我有权大花。难道还要学你去买外币?”
提到外币,东尼马上噤声。澳币高升时他没有放出,后来一直跌、跌、跌……
两个人的钱今后要合起来组织小家庭,前景明明可见。没关系,他是她的大顽童。
车厢越来越闷热了,臭汗和奇怪的酸味,她被挤压在中间,十分难受。但甜蜜的思绪并未为丑恶的现实所污染。
司机宣布正在抢修。
舒娜看看手表,差不多四五十分钟了。大家非常不耐烦。
地铁突然开动,走不到几秒,列车连番紧急刹掣——原来是利用后面的车卡推动坏车前进,但无效。
地铁通车十多年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全部乘客得走往车头下车,徒步走过海底隧道。
“回水!回水!”
“哗!精彩,活到这样大也未试过行路过海!像走在黄泉。”
“小心钱包呀!”
“迟到了!老板一定以为我在作古仔!”
“车尾有人晕倒!”
“有没有搞错,黑麻麻,怎样行?”
“喂,你想非礼呀?”
嘈杂的人声,加添烦躁。几千人呢。舒娜亦只好随大队沿着路轨走。
回去一定得形容给东尼听。你以为人人都有这宝贵的经验吗?只恨没有照相机,否则可以拍照留念,将来给女儿看——第一个最好是女儿。不过计划三年后才生……
嚓——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
“素卿!”
舒娜没在意,只一直战战兢兢,摸黑向前进。
过了一节车厢,又第二节。像一只庞大的怪兽。
“素卿素卿!你等等我!”
一个男人排众追上来。
火柴又灭了。
男人马上又擦亮一根。微弱摇曳的一点红。明昧不定,男人的手有点抖。
“我?”舒娜回头望他一眼,“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没理会,只往前行。
“素卿,你不要听七姑太来说是非,说我到石塘嘴捐灯笼底。我成天出铺头,你是知道的,哪有时间行揽?”
“你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同倩影混。你跟了第二个,人家知道我戴绿帽就该煨了。”
舒娜没好气。心想,走近这个黑洞,又遇见这个黑人,真是当黑。
火柴灭了。嚓——舒娜就着刹那的火光,望着那男人,希望他看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素卿”。素卿?真是恶俗之名儿。舒娜中文名是淑芳,都已经够老土——
一点红光。
舒娜见到一张模糊的俊脸,清秀斯文,官仔骨骨,头发中分拢向后。他有双焦灼、迷离的双眼。
“素卿,你跟我回去!”
“不!”
舒娜触电般尖叫。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要大声,我们上茶楼倾——”
“裕泰你个衰人放手!”舒娜竟然痛恨起来,用炯炯的目光逼视他,“你骗鬼吃豆腐?我是住家人,怎比那些阿姑好招待?她是麻雀仔,心事细。你当我是竹织鸭,没心肝。裕泰我死心了,你放手!”
她挣脱。人群正继续上路,擦身而过。数十米外,已见月台灯光。好像很远,好像很近。
舒娜大吃一惊。她是谁?他是谁?
她打了个寒噤。有点恍惚。只知她要走,快点走!
男人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但很快,回复了迷人的笑容——他真的长得很俊俏,神情款款。他带点隐忍的坚决,不肯放过她:
“我都送你金镯赔罪了,当我纸扎下巴?”
“你送我金镯,却送她火钻?问问良心吧!”
“素卿,大庭广众,不要嘈。到中环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今晚去太平看《背解红罗》吧。”
“我不去!”
舒娜开始挣扎。她是舒娜,不是素卿……得云?她忽然记得,这间三十年代著名的茶楼已经停业了。
“来,最后一班车啦——”
舒娜的记忆在混乱中理出一根细线。早上十时三十分,什么最后一班?到哪儿?舒娜用尽力气挣扎,她的身心都在战栗。不!
她奋力推开这个痴缠的男人。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阵。急风急火,失魂落魄,跑得气喘咻咻——
终于脱离险境了。
摆脱了不知名不知年代不知前因后果的男人!
凉嗖嗖的,她一惊。是的,没有男人,但,也没有任何人。
莫名的恐惧叫她灭顶。
她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自己到底走到什么地方来?
匆匆一念,不若回头吧。
对,往回走,走到原处,碰到刚才同车的乘客,一起觅路上地面去。舒娜掉头疾步往回走。
已经好一阵了。
沉寂,荒凉,一无所有。这是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两头俱是迷路,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绝望地站定。迷路!
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哭了……
突然,
嚓——
(本报专讯)某年某月某日地铁故障事件中,一名二十四岁女子于被困车厢时晕倒,送院后至今昏迷未醒……
《一根绣花针》
阿国拿着一根绣花针,手有点抖。
他的事公司都知道了。
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失魂落魄,有些装修工程也跟进不足,一定不对劲。
行内一个资深的装修工人,给了他一根绣花针。告诉他乡间流传的土法。周师傅教阿国:
“把针倒插在床褥中,剩针尖向上,然后用床单覆盖好,别让她发觉。”
“有什么后果?”
“她一躺下去,一刺受惊,豁然开朗,一切明白了,就不会再来。”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对呀!”周师傅说,“你把一个气球戳破了,能回复原状吗?气都跑掉了。”
阿国的手颤抖。银色的绣花针在黑夜中一闪,像哀怨的眼神。
已经是第七天了。
每晚,她都像一头蹑手蹑足的小猫,无声无息地如往常过活。
她一向安静。小名也同他家那花猫一样。当年不识她,他是这样地唤猫。后来认识了:“啊,你也叫‘花花’?”仿佛一道桥,话匣子马上因此大开。
有了女人,花猫留给母亲。
厨房传来水声,碗碟的碰撞声。之后,是洗衣机的闷哼,一下一下,摇晃着人的灵魂。
记得第一天,他也在半睡半醒中,听到厨房发出声响。他不以为意。起床后,见到碗碟已洗好了,亦没有上心。
这一阵,总是心不在焉。
本来最恨洗碗了。
相恋五年,结婚一年多的妻子花花也是。以前常猜拳,三盘两胜,或是十五二十。输了那个垂头丧气在厨房劳役。这也是年轻伴侣的情趣。
花花对他很体贴,常常故意输给他。
——不过,出事以后,他得自己洗碗了。
那天,他喜滋滋地驾着梦寐以求的跑车型电单车,载着花花兜风去。
“好开心呀!储了两年钱,终于还了心愿!”
电单车汽缸容积四百毫升,马力五十九匹。
“还安装了‘大包围’外壳。”阿国像炫耀一件玩具,洋洋自得。
花花紧紧搂着他的腰。这价值五万七千元的风驰电掣太贵了——不过只要阿国开心,她就满足。花掉了一笔积蓄,得罚他洗上一个月的碗……
车子在公路高速飞驰。
在回旋处,突然失控撞向石壁,车和人也凌空弹起,再撞向灯柱,然后堕在一地的铁片和锐利的碎玻璃上。
阿国翻了几个筋斗,左手和双腿剧痛,肯定骨折。花花呢?她躺在血泊中,胸前血污一片。阿国急忙匍匐爬行,艰难地伸手向前。他凄厉大喊:
“花花,老婆,你怎么样呀?对不起呀!你回答我吧!你怎么样呀!你有没有事呀?不要昏迷呀!你看着我……”
花花一片迷惘,含糊地:
“我是谁?在哪儿?你是谁?为什么?我要回家!门呢?门呢?——我很冷。”
“花花,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刚才吃的牛扒几成熟?我们结婚多久?你千万不要睡着了!”阿国竭尽全力紧握她的手,问一些最简易的问题,但她回答得什么困难。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徐徐地,合上双眼。
她徐徐地,去了。
在送到医院之前,已告不治死因是头部重创,肋骨刺穿心和肺。
一个月来,阿国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不可能!一切都没有征兆,也没有预感,事情就发生了——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呀!
没一晚可以一觉睡至天亮。忽地惊醒时,眉头是皱锁的,可想而知在失去意识的时段,心情仍极悲哀。
大厅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未几,又停了。想一想,奇怪,这三天来,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莫非是自己有梦游症?怎么会?此刻明明是醒着的。静心一听,水声!
阿国起床,蹑手蹑脚,轮到他变身一头探秘的猫,蹿到厨房去。
是的,洗碗的不是别人,是花花!她在做她的家务。她巴不得天天为丈夫洗碗。
阿国心知肚明,大吃一惊。
在黝黯的厨房,外面微弱的灯光和惨淡的月色,映照花花那全神贯注又乐在其中的手势,她甚至没有用热水,亦不戴胶手套。青白的双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指环,在冷水浸泡下更令人心寒。
阿国吓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叫喊,更不忍心惊动她。
怎么办呢?
他只好又蹑手蹑脚,像一头逃躲的猫,蹿会床上,大被蒙头,瑟缩一角。等到明天?时间过得特别迟缓。时钟接近停顿。此情此景,如何睡得着呢?
四下死寂。
咦?水龙头和洗衣机也关掉了?
阿国正想伸头出去窥探一下——只见花花着地无声若无其事地,竟然已站在床畔,还钻进被窝中,像从前那样,顺理成章。
阿国骇怕得屏息静听。
花花没事人般自顾自闲话家常:
“天文台说过两天十二度,得把棉衣找出来。”
又道:“我织的围巾在第三个抽屉,你明天记得戴上。你戴灰色那条好帅!”
想想,又省得:
“不如换了窗帘才过年,好吗?圣诞去不成日本了,谁叫你买车?没钱了,努力再储蓄吧。”
不管阿国身子僵硬,牙关打战。花花叹气:“昨天我回超级市场上班,收银机的座位已换了新人了,没有人理我。公司真没人情味,辞退我也不给一个月通知。唉!年近岁晚,很难找工作呀……”
花花辗转一下:
“我记起一些东西——又记不大请楚。我好像要到哪儿去?我不想去。我回来后,总是下意识要寻找一扇大门……”
阿国问:
“是什么大门?我们家的大门?”
“不。”花花皱眉,“那扇神秘的大门,若隐若现。我不想推开它,但有人吩咐我逼我推开它。我不要!阿国,我又逃来你身边。我这样来来回回的,好辛苦,头便疼了。”
她瑟缩:
“我怕我推门走出去后,认不得路回家——年纪大了,记性差了点,真的,我常常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的事。阿国,我提早患了‘老年痴呆症’,你不准不要我!”
阿国鼓足勇气,哆嗦:
“夜了,别想太多。明天再说。”
花花道:
“老公,我很冷。”
他怆然给她严严盖好被。隔被轻拍,哄她入睡。
“快睡吧,好好睡一觉。”
“真累!家务总是做不完。”
“花花——”
“唔?”
“——没事了,乖乖睡吧。”
阿国泫然:“我爱你。我舍不得你。”
不忍说破。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
她拒绝推门进入另一个世界。
但回到自己的家又如何?她已经不再是凡尘中的一分子,她再努力吸尘、洗碗、洗衣……她再累,已经不再是那有血有肉有体温,爱与被爱的小妻子了。二者相隔了一道辽阔的奈何桥。
拎着一根绣花针的阿国怎狠得下心来,叫她“豁然开朗”?
他不想她走,她更不想走——但又强留到几时?
面对生死,束手无策,任由命运拨弄。但我们只能顺应,并且适应。
一个死去的人有他该走的路。
也许在五分钟之后,花花如前爬上床,遭绣花针一刺而醒,满目惊怖。虽恋恋不舍,迫得烟消云散。
从此不能再见。
她从此不会再回家!
从此。
不会。
是第二回送她走。
阿国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痛楚的决定……
《蓝蜘蛛》
非常苦恼——自从女人发现自己的“特殊癖好”,令家中杂物越来越多。堆满了小房间、厨房、衣柜,连天花板的暗格也快摆放不下了……
这些杂物不重,但颇为阻碍。都是一些“空罐头”。
女人也担忧这些“空罐头”终有一天被揭发。废料的处理令人伤透脑筋。
三年前,女人仍是一个五呎四吋、文静而标致的业务经理。身材纤巧但双腿修长,喜欢穿细跟高跟鞋。女人常常觉得腿比脸的分数高。
成衣厂老板,蔡志翔,就这样爱上她。
女人,有时在在凌晨二时急电。
声音透着恐惧:
“有……有一只手掌般大……的……蜘蛛在天花板——”
那黑茸茸的红斑蜘蛛,其实个子不大,腹部鼓鼓的,一动不动地伏在天花板正中。但指抓很长很长,半伸半曲,如一只鬼手。
不知怎么办,吓得泪水都淌下来了。女人终于忍不住,把天天见面的男人找来。
——败在一只蜘蛛手上。
男人马上赶来,把它干掉。
她知道,他是自妻子身边,找个三方面都心知肚明但又装作无事的借口。
男人二时二十分到了。
他四时才离去——他仍得回家,睡自己的床至天亮。
后来他说,正与妻子分居。
女人希望他在她床上,或她在他床上,缠绵至日出,一起上班。她不是一根“事后烟”,和一扇在黑暗中给带上的门。下课铃声一响,各人回家做功课。
她的血冷,体温不够自己用。
再实在一点,难道不能共同创业,开设分厂、分店……名正言顺吗?
某个星期五晚上,大约八时半。在洗手间墙角,又见到一只蜘蛛。它是暗蓝色的,八爪生着灰黄色的刚毛,并有人字形重叠斑纹。看得那么清楚,因为太近的缘故。她又马上给他打电话。
接听的是蔡太太。蔡太太平静地说:
“蔡先生不在香港。他决定把工厂和两间分店结束,把业务搬至内地发展。”
“什么?刚下班时没半点蛛丝马迹?”
“我们夫妻间的计划,不宜过早向外人透露——不要紧,下星期一我会正式公布,并遣散员工。你帮了他几年,遣散费和特惠金斗不必担心……”
“但他人呢?”
“他北上了。”蔡太太叹气,“你知这金融风暴,最近股市又那么惨。我不助他善后也说不过去。”
女人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分居了么?”
蔡太太笑:
“什么叫‘分居’?”
又安慰:
“这手提电话是我在用了。有什么需要你再打电话来。经济上我们是帮不上,但诉诉苦一定开解到的。”
这个号码不能再沟通了。但一下子失业,又失去一个男人——不,老板,怎么办?她的肺腑空洞了。
关上所有的门窗用毛巾封好缝隙然后开煤气?湿着双手抓电掣?把头放进启动中的微波炉?到医院看病乱吞他们经常配错的药?用山奈煲汤?跳下路轨冲向开来的地铁?……
蓝蜘蛛就在墙角。感觉到它正冷冷地瞪着,微微地呼吸,不动声色。也许双方蓄势待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女人知道以后都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率先发难,飞身到厨房取出一瓶杀虫剂,想着它的头脸爪子使劲地狂喷。蜘蛛慌忙觅地逃生,无论它往哪儿横行奔窜,她都不肯放过,狠狠阻击。几乎耗掉半罐杀虫水。它在汪着的毒药中抽搐。意犹未尽,拎着身边任何硬物,棍子、洗马桶的刷……迎头痛击,它早已眩晕,手脚只悸动,再无挣扎力气。用力拍拍拍……直至蜘蛛变成一滩滩难以辨认的蓝黑色的恶心浆状物。按捺着震栗,捡拾起摔进马桶,由大水冲走。如是者反复七次。
而洗手间兵荒马乱,仿如浩劫。
才在激动中,颤抖地瘫软,倒在地上,担心它有同党,有妻子,有儿女,有亲友……会在黑夜中忽地冒出来,为它报仇。所以一整夜没有关灯。
忙碌地收拾残局。开动吸尘器,把全屋彻底清理,从内到外洗擦一番,喷上杀菌清新剂,连空气也换过。忙了足足两天,是一个难忘的假期。
女人要到失恋时,才知道自己胆子大。
她再也不奢望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星期一不用上班。得到一笔钱,是男人“遣散”的代金——为了遣散她,他的工厂跨了?他不惜跑掉?她败在另一个女人手上?
一连三天,都在兰桂坊的酒吧中喝得半醉。不理睬任何人。
第四天,这里举行了一个“变身派对”。
来的都是专业人士、高级行政人员。律师、医生、投资顾问、建筑师、工程师、美容专家、心理治疗师。
十二点钟声一响过,来时穿戴整齐,一身套装的客人们马上进行“变身”。看谁在十分钟内变得最离奇古怪。改头换面,前后判若两人的,便得无耻大奖。
日间压抑得很痛苦的上等人:有的扯掉领带穿上透视装,还是鲜红的。有的把头发网上拉扯然后喷上桃色,竖立如箭。有的上衣一脱,便是BRA-TOP。有的索性只穿三点式渔网,本人随时脱网逃生。有的把大型垃圾袋套上身,跪在地上任人鞭打……
夜更深了,人也更疯狂了。一地都是碎玻璃和酒。在走廊上,两个同性恋的男人正隔着裤子用力揩擦,发出呻吟,哭得狂妄——女人认得在前面担任“O”的那位,是她“前老板”所租工厂大厦的业主。他拥有一幢大厦,却失去了性别和尊严。
不要紧。每个人都会在有生之年失去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日后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重要。
这天她喝得很放肆,醉得连一双鞋子也失踪了,赤着脚,醺醺然,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间。呕吐。好像把心一并吐掉。大力漱口,如同灌肠清洗身心。不消一刻,已经空虚。
梦猛开了水龙头,冷水迎头盖脸的冲泡了好一会儿,抬眼,在镜子中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是个短发、苍白、眼睛大大的美女。一身黑衣。关怀地问:
“你没事吧?”
“不要紧,衣服弄脏了。”
“脱掉它!”
“……”
女人迷惘地望着黑衣女。她竟踏前,一手环着腰一手搂着肩,便吻上她的唇……竟然来不及也没有力气挣扎。
不知为何,好像才过了五秒钟,也好像大半小时,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岁月既缓且急地消逝。悠悠张开眼睛,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仍湿,眼前仍是一面镜子。但——身上的衣服确然被换过了。是一件黑色的贴身T恤。不是自己的,是另一个人的,但那个女人呢?
一切像骤然醒过来抓不住的梦。最后连梦也没有了。
女人开始明白,什么才是人生真正的快乐了。一出来,遇到一绺头发染了绿色的男人。他向她吐吐舌头,见到银光一闪。
是他的舌环。
男人含糊地瞅着她,挑逗:
“你背上有怪物!”
女人看不见,他送她回家,把那件黑衣脱下来,黑衣上是只银蓝色的蜘蛛,在自织的罗网上,睥睨一切。
他还惊诧:
“咦?蜘蛛文身?”
什么?扭头,照见那只蜘蛛,烙印一样,熨帖地伏在她裸露的背上,是文的。
她一惊,用温水大力洗擦,洗不掉。水温加高,皮肤灼红了。烙印不脱。
男人把灯光扭开,大亮,在镜子前,见体毛茂密,如一个巢。兴奋莫名,急把她双腿分张,猛烈地插进,撞击。
女人说:
“我怕光!”
男人说:
“没有光我看不清楚你的表情……”
她拎起一个香水瓶,朝灯砸去,果然命中。二人葬身暗黑中,一地碎片,满室浓香。男人兴奋欲置她于死地,发出号叫。抽送加剧。
“嘎——嘎——”
黑暗中一下惨呼。一如高潮。
但男人缓缓倒下。她的手脚锁住他。
她体内沸腾,肚脐中,迸出丝状分泌,初如胶水,遇空气即凝,丝变硬,结成网,把男人紧缠。抓住他肩头,向颈侧咬下去。男人剧痛,正欲力推,全身中毒麻痹。
见状,不慌不忙,吐出唾液,有酵素,注入他大动脉,由此进入猎物体内。不久,他内部组织、骨、血和肉渐变为汁液。又香又甜又浓。
男人的嘴角微搐,是一张微笑的脸,是在最欢娱之际欲仙欲死的扭曲笑脸。
双眼翻白,不知所措。
她伸出带刺状吸管的舌,吮吸甜汁。
“哗——太美味了!此生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心想:这真是人生至高享受。
男人任她一下一下地吮吸,再无动静。
他很高大,一天吃不完。
脐中再吐丝,缠封好——这是“保鲜膜”的功用。
大概两三天吧。就可以把一个男人吃掉了。他体内的汁液吸干后,只余外壳,弃如敝屣,她报了仇。
又得出去捕猎。
有些男人挣扎。有些胆怯与他的体积成反比,完全经受不得惊吓,已不省人事。
有些聪明,有些笨。聪明的伺机觅地欲逃,可被缠得更紧。下场同笨的一样——只要他们不上门,他就平安。
可惜,这些蚊子、苍蝇、金龟子、蜜蜂、牛虻、粉蝶、毛虫……都爱自投罗网。
日子过去了。
家中弃置的“空罐头”一天一天堆积……
男人既不卫生,又不环保,玩过用完吃掉后仍是垃圾。
这是蓝蜘蛛的烦恼。
《流星雨解毒片》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疼,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了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黄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北京……
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说牛黄,黄连,冰片,金银花,薄荷,黄岑,白芷,栀子,大黄,川宆......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为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吃药吃死的。
飞飞在夏天的时候认识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十一岁,他爸妈一起去。那时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而已。今年是她大学最后一年,在投身社会之前,送自己一份礼物。——在大机构广告部当经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优待。飞飞决定北京逍遥游。想去就去。
虽然念的是平面设计,但对长城,四合院,胡同,寺庙......的结构特别感兴趣。
这个夏天,因为美国总统访华的热潮,北京变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关系,食住也很紧张。
回想起来,还算好日子:克林顿还没有因性丑闻沦为丧家之犬,她也庆幸去了一趟长城。
总统到长城参观的那两天,一度局部封锁。他走了,累积的人潮集中起来,一股凑热闹的傻劲。人太挤了,攀登的时候,被计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机报销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扶飞飞下山,一拐一拐,在缆车站附近,公厕对过的工艺品摊档坐下来。
佟亮飞奔到拉面店子搬来了一张板凳。她浑身的痛。好像扭了足裸,好象闪了腰,连脖子也转不过来。她怎么回香港呢?
他说:“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松,不要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左右轻轻摇动,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飞飞听到骨头“咔嚓”的声音,恐惧地喊:“哎——救命呀!”
“别躲,不要动!”
佟亮命令她。
一个女同学安慰她:“没事,他爸爸是推拿医生,搞治疗的。”
果然轻松了。她把头往后扭动,抬头见到他闪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回到酒店用热敷,不要涂油。什么油也别用——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给我做完,我擦点药油,哗!痛得火烧一样。“
“睡落枕?”她问。
“对,”他说:“人很脆弱,连睡觉也会伤害自己。”又叮嘱:“小心!记住了。”
目送佟亮与那个女同学,手牵着手,继续登长城。不到几步,他又飞跑上去。
那个晚上她睡觉时,特别小心。她记得不要伤害自己。
三天后,她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遇上他。
——是他先唤住她的。
“你还在?”
又问:“还痛不痛?”他道:“要不要来我家让我爸做?”
——是他邀约她的。
佟亮住崇文区,离她建国门的酒店不远。他用自行车载着她。车蹬得飞快。她留意到念外文系的他买了好些电脑书。
她问:“你的电邮?我们交换吧。”
佟爸爸和佟妈妈很热情地包饺子招待她。佟妈妈说:“现在放暑假。把女朋友也叫来,你们一块玩儿去。”不忘道:“大家练习英语。”
佟亮说:“嘉嘉抽签抽中了出席克林顿演讲会,现在宿舍里晕淘淘呢。每个系只有十个名额。”
飞飞道:“你没见着克林顿吗?”
“他送北大五百册图书,在捐赠仪式大会上我们见着,我爬树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我没嘉嘉虚荣。对男人也没兴趣。”
——是他要当向导的。
他带她到雀鸟市场看斗蟋蟀,坐三轮车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插。——如果参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轮车“胡同游”就贵多了,还要付导游的费用呢。还去了梅兰芳纪念馆。
他又带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栅栏,那儿有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亨得利.......又去三里屯使馆区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学。还去了东华门夜市。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拥有风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东华门一带,黄昏之后,各类小吃的摊档都一字排开。飞飞目不暇接:油茶,八宝紫米粥,刀削面,炸糕,豆腐脑,烧饼,豌豆黄,小窝头,杏仁茶,灌肠,馄饨,奶酪,蝗虫,小龙虾......他关心地:“天气热,卫生条件不大好,逛逛就是。”
“不,”她说:“既来了,总得尝一尝,要不白来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酱凉面。还有山楂糕。还喝了酸奶。
过一天,他们到新疆街,大开眼界。这儿有烤羊肉串,葱爆羊肉,羊肉泡饃,羊肉馅饼和羊肠。——羊肠又细又长又弯曲,“羊肠小径”果然形象。新疆街尽多回族,一手拎个大大的硬饼吃。
她笑:“新疆PIZZA !”
用力扮不开。非要用蛮力,她不忿。
“这是‘馕’饼。”他指正:“半发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见识了。
最后到“老舍茶馆”看表演,有歌唱,乐器,杂技,和卸灯大鼓。茶馆收费比较贵。飞飞体谅地挑了几项消费抢着付费。佟亮自嘲:“弱国无外交。”
飞飞笑:“不要拐个弯儿笑我身体差。”
已经一星期了。太开心了。
那个晚上,她请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画面上有首歌,他唱:“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
她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
她问:“这歌的名字是什么?太凄厉了。”
他问:“你男朋友也在念书吗?”
“不,”飞飞答:“他比我高两班。现在工作了,当一个电影美术指导的助手。好忙!”
她问:“你的女朋友老呆在宿舍吗?她怎没来看你?”
“男朋友为什么不陪你来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为,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佟亮把脸转向电视上。他说:“那是那英的《征服》。”
“什么?”飞飞一时之间不知他说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谁。唱到凌晨三点,她忽然觉得很惆怅。她明天要走了。——也许可以再延三天,五天,但她还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会不明白。
他把她扯进怀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击既中,好象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
“......你送我回房间去吧——”
他看着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钟?他几乎想站起来了。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佟亮没有让她看出他的挣扎。他生生的把心中一头蠢动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静地说:“再唱一阵,天懞懞亮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现在不成吗?”
“不,”他微笑,“坐下来吧。你要信任我,现在到大街上去公安会抓的。”
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一曾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时抬头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么美丽。
淡紫渐渐变了,红色悄悄地滲进去,成了紫红。
“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
佟亮回过头来,站定,等她。
他牵着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过。由建国门外大街,到建国门内大街,到长安街....... 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时,或十年,那么久。
佟亮领着飞飞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虽然是夏天,但清风习习的吹。
他和她并肩站在人群中,庄严地望着红旗升空。太阳出来时,刺目。她眼睛受不了,有点泫然。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
“在香港看过升旗吗?”
“NEVER!”
她再说一遍:“NEVER!”
飞飞,终于,回到,香港,了。
这天,她在铜锣湾。
华润国货。
近日吹东北风,由中国漂浮而来的气体,与香港的气体,浑浊一片。路边设置的空气质素监测站记录,污染水平是135,138,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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