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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_9 约翰·勒卡雷 (英)
  “也许杰岷会送口信给我,也许某个地下人员会来找我。”
  “就带着那两个字。”乔治平静地说。
  “当然。”
  “他没有说是什么样的字吗?”
  “你脑筋有问题。”麦斯说,听不出是叙述还是疑问。
  “是捷克字、英文字,或德文字?”
  结果没有人来,麦斯说,根本不必费神去回答有“问题”的问题。
  星期一,他烧掉入境护照,换了货车牌照,拿出他那份逃亡用的西德证件。他并未把车直开南方,却朝着西南方前行,把货车推到山沟里,然后搭巴士越过边境到佛雷士塔,这是他所知危险最少的路线。他在佛雷士塔喝了几杯,和一个女孩过了一夜。因为他觉得又迷惑又气愤,必须喘一口气才行。星期二晚上他到达伦敦,虽然杰岷不曾指示,他却认为他最好设法和老总联系。“那可真是难如登天。”他说。
  他试过打电话,但是到“妈妈”那里就被阻挡了,他也找不到狄迈法。他想到写信,却记起杰岷吩咐过绝不可以让“马戏团”的其它人知悉,他决定写信太危险了。亚敦洗衣店误传说老总病了,他想要找出老总进了哪家医院,但却无从得知。
  “洗衣店里的人看起来是不是知道你曾经去过那里?”
  “我看不可能。”
  当管理部门叫他去,并且要他拿出那份赫鲁迪的护照给他们看时,他也仍在猜疑。麦斯说他把那份护照搞丢了,事实上这与真相颇为相近。他为什么不曾把遗失护照的事情向马戏团报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的?他不知道。他上次见到裴杰岷是什么时候?他记不得了。他被送到沙瑞特的训练所去,麦斯觉得很火大,两三天后,审问员已经对他厌烦了,再不然就是有人命他们放弃。
  “我回到亚敦,艾德比给了我一百镑,叫我滚蛋。”
  池塘那里传来喝彩的尖叫声,两个男孩击破了两大块冰,池水从那两个洞往上冒出来。
  “麦斯,杰岷发生什么事了?”
  “我怎么知道?”
  “你一向消息灵通,而且移民之间话传得很快。他出了什么事?谁照顾他?韩彼尔用什么方法把他买回来的?”
  “移民已经不跟我说话了。”
  “但是你多少听到了一些,不是吗?”
  这一回是他那双白皙的手替他回答的。乔治看见他的双手大张,一只手伸出五根指头,另一只手是四根,麦斯还未开口,他已经开始难过。
  “他们从背后射击杰岷。也许杰岷逃跑了,但那又怎样?他们把杰岷关到牢里,杰岷就遭殃了,我的朋友也一样。”他开始数着:“白瑞尔,”他开始碰碰他的拇指。“米布瓦,即白瑞尔的舅子,”他扳下一根手指。“还有白瑞尔的太太。”第三根手指。第四:“纪可林,还有他妹妹,都死了。这是‘愤怒组’。”他换了另一只手。“‘愤怒组’之后便是‘柏拉图组’。先是雷波定律师,接着是梁上校,还有打字员柯伊娃和毕汉克,也都死了。这笔代价实在太大了,乔治……”握起干净的手指伸到乔治面前。“为了一个身上有弹孔的英国人,这代价实在太大。”他冒火了。“你何必费神,乔治?‘马戏团’对捷克人并不好,盟国对捷克人从来就不好。富人不会把穷人救出监牢!你想知道一些历史吗?‘M·rchen’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乔治?”
  “神话。”乔治说。
  “对,所以你别再对我说什么英国人有责任救捷克之类的见鬼的神话了!”
  “也许并不是杰岷。”过了好长一段静默后,乔治才说:“也许把情报网弄垮的是别人,不是杰岷。”
  麦斯已经打开车门。“见你的大头鬼!”他叫道。
  “麦斯。”乔治说。
  “别担心,乔治。我不会把你出卖给任何人,行了吧?”
  “好。”
  乔治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看他招呼一辆计程车。他用一只手摆了一下,姿态就象是在召唤侍者。他不看司机一眼,便说出了地址。车子开走时,他再度坐得笔直,直视前方,就象一个不理会群众的王族。
  计程车走远后,孟德皑督察缓缓地由一张长凳上站了起来,把手中的报纸折好,往洛佛车走过来。
  “干净得很。”他说:“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
  乔治对这点倒不那么确定,他把钥匙交给坐进车内的孟德皑,自己向巴士站走去,先越过马路,接着再朝西而行。
  第二十八章
  他的目的地是舰队街上一个堆满酒桶的一楼酒窖。在别的地区,三点半才开始喝午饭前的开胃酒,可能嫌晚了一点,但当乔治轻轻开门时,酒吧里有十几个朦胧的人影转身看他。韦杰利坐在角落,桌上有一大杯粉红色的琴酒,他坐的位置,就象监狱状的塑胶拱门和墙上的假毛瑟枪一样不起眼。
  “老小子,”韦杰利腼腆地说,声音仿佛从地下传上来似的,“唷!真他妈的想不到。嘿,吉米!”他一只手搭在乔治的胳臂上,另一只则招呼侍者拿饮料来,因为以前当过乡间板球队的守门员,所以他的手又大又厚而且多肉。跟别的守门员比起来,他算是个大块头,不过由于常常把双手低放,肩膀仍然有些上拱。他有一头乱蓬蓬的沙色灰发,红光满面,奶油色衬衣上打了一条名牌的运动领带。他显然很高兴看到乔治,一脸笑逐颜开的样子。
  “唷!真他妈的想不到,”他重复一遍。“奇中之奇,呀!嘿,近来怎么样?”他用力将乔治拉过来,坐在他身边的位子上。“晒晒太阳,或是向天花板吐口水,喂——”一个最迫切的问题:“你要喝什么?”
  乔治点了杯加番茄汁的“血腥玛丽”。
  “杰利,我们这次碰面,并不完全是凑巧的。”乔治说。两人之间暂现的静默结果是杰利急于去填补。
  “你那只母老虎怎样啦?还好吧?真的不错,我常对人说,你的婚姻实在美满。”
  韦杰利结过几次婚,幸福的却不多。
  “乔治,我跟你做个交易,”他转过那大肩膀面对他。“我去陪安妮并向天花板吐口水,你来顶替我的工作,报导女子桌球队的消息。怎样?上帝保佑你。”
  “干杯!”乔治兴致不错,幽默地说。
  “说实话,我已许久没看到那班人了,”杰利带着莫明其妙的害臊,笨拙地说:“只有去年收到艾德比的圣诞卡,我猜他们也把我归档了,不过这不能怪他们。”他轻轻弹弹酒杯口。“大概是我喝这东西喝得太多了,他们认为我会在酒后瞎说而泄漏秘密,我不行了。”
  “我确信没有人这样想。”乔治说,沉默又再度笼罩他们两人。
  “反正酗酒对勇士绝对没有好处就是了。”杰利严肃地吟诵这句话。乔治心情沉重地忆起,这句印第安人的俗话在他们之间使用多年。
  “敬你。”乔治说。
  “敬你。”杰利说。于是他们把酒喝掉。
  “我一看完你的信就把它烧掉了。”乔治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曾经担心它的下落,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人,而且信也来得太迟,事情已结束了。”
  听到这番话,杰利健康的脸色变成一片猩红。
  “所以他们炒你鱿鱼,并非由于你写信给我,”乔治继续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说:“或许你曾经怀疑过。况且,你是亲自把信交给我的。”
  “你真宽大,”杰利喃喃地说:“谢谢。我不应该写那封信,搬弄是非似的。”
  “胡说,”乔治一面说,一面再叫了两杯酒。“你也是为了局里好。”
  乔治觉得自己在说这几句话时,口气有点象欧莱肯。但跟杰利谈话的唯一方法,就是谈得象他报纸上的文章一样:句子简短,意见明达。
  杰利吐出几口气和烟雾。“上次的工作——噢,一年前,”他兴高采烈地回忆起来。“一年多,在布达佩斯送一个小包裹,其实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任务。电话亭的上面有个突出的部分,把手举高放上去就行。这真象小孩子的把戏那么容易。不要以为我搞砸了这件事。我已先发出安全信号‘亭内已安全可用,请便。’你知道,就是他们教的那一套。其实你们最清楚了,对不对?你们是‘猫头鹰’(译注:指高级资深者)。尽自己的本分,这最重要,不要多做。每件任务都是同一个模式。”
  “他们不久就会来敲你的门,找你去工作,”乔治用安慰的口吻说:“我猜他们要你休息一季。他们的做法一向这样,你也很清楚。”
  “但愿如此。”杰利说话时,带着忠诚但没有自信的笑容。当喝酒时,他的酒杯微微颤抖。
  “这件任务就是你写信给我之前的那一次?”乔治说。
  “没错,确是那次,布达佩斯,然后到布拉格。”
  “你是不是在布拉格听到那件事?就是写在信上的那件事?”
  酒吧里有个身穿黑西装,脸色很好的男人正在预测英国危在旦夕,他说,不出三个月,英国就会闭幕。
  “怪异的家伙,这个艾德比。”杰利说。
  “不过人很好。”乔治说。
  “噢,老兄,我的天,真是第一流。绝顶聪明,但是他怪怪的,你知道,敬你。”他们再喝酒,韦杰利懒洋洋地自他的脑后伸出一根手指,假装是阿帕奇人插在头上的羽毛。
  “问题在于,”那脸色很好的人捧着酒杯说:“我们甚至不知道它闭幕了。”
  他们决定马上去吃午餐,因为有个出色的足球员在商店内顺手牵羊时被捕,杰利必须把这段新闻发布在明天的报纸上。他们走进一家咖哩餐馆,这儿的老板愿意在饮茶时供应啤酒,他们先约定,如果有人碰到他们,杰利要介绍乔治是他的银行经理,这个约定令他在吃午餐期间笑个不停。餐馆里有音乐,杰利说那是蚊子成对飞行时的声音,但有时候,音乐却又响得足以掩盖他沙哑声音中较轻微的话语。也许那样最好,因为当乔治坦承他非常喜欢咖哩餐时,杰利在吞吞吐吐一会儿后,已开始叙述有关易金明的一个很不一样的故事:也正是艾德比不准他刊出的故事。
  韦杰利是个极为难得的完美证人,他不仅没有幻想和恶意,更没有私见。除了甜酒外,他不在意任何事。他无法忘怀那件事。并且自从上回之后,他就没跟艾德比说过一句话。
  “你看,就只有一张卡片,‘圣诞快乐,德比贺’——卡片印的是立顿街头的雪景。”他很困惑地凝视那具电风扇。“立顿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不对。老兄?那儿没有安全屋或会面处等诸如此类的地方,没错吧?”
  “我想是没有。”乔治笑着说。
  “不晓得他为什么会选印上立顿街雪景的圣诞卡。真的很奇怪,你认为是不是?”
  乔治说,也许他只是想选张伦敦的雪景,德比的许多行为还很外国式。
  “我必须说,他这种联络的方式可真怪,以前他都送我一大箱苏格兰威士忌。”杰利皱皱眉头喝了口酒。“我不是贪那一点威士忌,”他带着时常遮掩他生命远景的迷惑解释说:“酒随时都能去买,只是当你人在外面的时候,难免认为每件事都深具意义,因此礼物是非常重要的——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时间是一年前——嗯,是十二月。韦杰利说:一般西方记者很少到布拉格的体育餐厅吃饭,他们大都喜欢去宇宙餐厅或国际餐厅,聚在一起耳语,因为他们易于受惊。但杰利的基地却在体育餐厅,自从杰利对在一场比赛中击败鞑靼队的守门员河洛奇详加报导后,那个名叫史坦勒的酒吧老板就对他赞赏不已。
  “史坦勒是个高尚的人,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你会突然觉得捷克还是个自由国家。”
  他解释说,所谓的餐厅就是酒吧,因为在捷克,酒吧就代表夜总会,这实在很奇怪。乔治承认这三者的意思很混淆。
  不管怎样,反正杰利到了那儿,总是留心各路的消息,毕竟那里是捷克,他偶尔可以替德比带回些消息,或者让他去追踪某个人。
  “根据德比所说,即使是货币交易、黑市买卖的消息,都是有用的,收集各式零星消息,德比是这么说的。”
  说得没错,乔治同意,那就是做这行的方式。
  “我过去直接听命于白洛伊,不久他升了职,所以我就在德比手下工作。起初有点不安定,其实那是改变使然。干杯。”
  “你去办这趟事的时候,你已经替德比做多久了?”
  “才两年。”
  上菜和倒酒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杰利用他那双大手把辣椒压碎,撒在热腾腾的咖喱大餐上,然后在上面又浇了一些深红色的酱汁。他说这种酱汁能够增加食欲。“是老卡特别替我准备的,”他附加解释说:“他把它藏在隐秘的地方。”
  他继续说,就在那一晚,史坦勒的酒吧来了个大男孩,他头发剪成布丁碗形,还带着个漂亮的女孩一起来。
  “我就想:好家伙,可得当心此人。这种发型是军人的发型,对不对?”
  “对。”乔治应道。他认为在某些方面,杰利本人也有点象猫头鹰。
  原来那男孩是史坦勒的侄儿,为自己会说英语而得意非凡。“这种人一有机会夸耀自己的语言天才,就会说个不断。”他从军中休假回来,爱上了这个女孩;他还有八天假期,所以整个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事实上,尤其是杰利,因为他付了酒钱。
  “所以我们全都坐在角落里的大桌旁密谈——学生、漂亮的女孩,还有形形色色的人。老史坦勒从酒吧后面走出来招呼。有个小老弟在演奏手风琴,拉得还不赖呢!大家都尽情痛饮,大吵大闹。”
  杰利解释说,那些吵闹声特别重要,因为他可以借此跟那个大男孩谈话,而不会引起别人注意。那个大男孩坐在杰利旁边,他一开始就看中他。他一只胳臂搂着那女孩,一只手搂着杰利。
  “他是那种碰到你而不会令你感到毛骨悚然的大男孩。我一向不喜欢被人碰,希腊人喜欢,但我个人却讨厌得很。”
  乔治说他也很讨厌。
  “现在想起来,那个女孩看来有点象安妮。”杰利仔细想了一下说,“很迷人——明白我的意思吗?嘉宝式的眼睛,很有吸引力。”
  所以当每个人都在寻开心、唱歌、喝酒和玩接吻游戏(译注:男女手牵手围成环状,而当“鬼”的人把手巾放在一位异性前,被放手帕者必须逗“鬼”,捉到就接吻的一种游戏)的时候,这个大男孩问杰利想不想知道关于易金明的实情。
  “我假装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杰利向乔治解释道:“‘我很想知道,’我说:‘这个易金明到底是谁?’那个大男孩望着我,好象我是个笨蛋似的。他说:‘英国间谍’他说的话没有人听到。你也明白,他们当时都在大叫大嚷,唱着俏皮的歌曲。他女朋友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过她已神魂颠倒,陶醉在七重天里。因此他只管继续对我说,并为自己的英语感到自豪,你明白吧!”
  “我明白。”乔治说。
  “‘英国间谍。’他直接在我耳边大叫。‘战时和捷克游击队一起作战。回来时自称为何杰克,后来被俄国秘密警察开枪击中。’我只是耸耸肩膀说:‘老弟,我没听过。’你该明白,不能催他,一定不能催他,否则会把他们吓跑。”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乔治诚心诚意地说,而且他耐心回答杰利插问的有关安妮的问题,以及终生爱一个人——确确实实去爱——是什么样子的问题。
  “我国是征兵制,”照韦杰利的说法,那大男孩是这样开始的:“我一定要服役,才能进大学。”十月里,他一直在勃尔诺附近的森林里接受基本训练。那儿的森林经常有许多军队,在夏天,整个地区会关闭一个月不让百姓接近。他正参加一次无聊的步兵演习,为期大概两个星期,但才第三天,就无缘无故取消了,部队奉命开回城里。命令是这样的:马上收拾装备回原营区,整个森林区必须在黄昏前出清。
  “几小时之内,各种无聊的谣言满天飞,”杰利继续说:“有些家伙说,是狄诺的飞弹研究中心爆炸了,还有些人说,几个训练营发生叛变,正在与俄国士兵枪战。或说布拉格发生暴乱,俄国人接管政府,德国攻击——天晓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发生。你也很明白士兵是怎样的,每个地方的士兵都一样,他们爱说闲话,而且一直说个不停。”
  提到军队,引发韦杰利问起几个他以前服役时的朋友,乔治跟他们不熟,而且忘记了。最后他们又继续聊下去。
  “他们于是拔营,把所有装备都弄到卡车上,坐在那儿等车队进发。他们走了八百公尺后,一切再停顿下来,车队奉命离开道路。所有卡车驶进树林,然后陷在泥巴、水沟等一切该死的东西里,进退不得,情况显然十分混乱。”
  韦杰利说,原因是俄国人正从勃尔诺方向开来,他们匆匆赶来,一切属于捷克的东西便必须隐藏起来,否则后果自行负责。
  “首先是机车队亮着头灯风驰电掣地沿着马路疾驰,驾驶员则向着他们尖声大叫,接着是幕僚车和几辆老百姓的普通车。那大男孩数过,普通车共六辆,再后面跟着的是两辆满载全副武装之特种部队的卡车,那些人脸上还涂有伪装的迷彩。最后一辆是装满军犬的大卡车,所有车辆构成了一队声势惊人的长队。老兄,我会不会惹你厌烦呢?”
  韦杰利用手帕轻轻揩掉脸上的汗水,然后眨眨眼,好象一个从昏迷中醒过来的人。汗水也渗透他的丝衬衣,看来好象刚刚洗过澡似的。乔治不大喜欢咖哩,于是再叫了两杯酒,以冲淡咖哩的气味。
  “这是故事的第一部分,捷克军队出去,苏联军队进来。明白了吧?”
  乔治笑着说他明白,他认为到目前为止,他都听得很明白。
  不过,回到勃尔诺,那个大男孩很快就知道,他的单位还有任务没有达成,他们的车队跟另一车队会合后,第二天晚上,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乡间乱驶了八到十个小时。他们向西直驶到特比士,停下来等候通信单位发出一封长长的电报。然后改变方向,朝东南方行驶,直到接近奥国边境的米库洛为止。沿途中,他们疯狂地发出许多信号。谁也不晓得行军命令是谁下的。而且没人肯对此加以解释。他们在某个时候奉命装上刺刀,在另一个时候又奉命搭营帐,然后又收拾所有装备离开。他们随处都遇见其它单位:在布里克调车场附近,有一队坦克车在那儿兜圈子。有一次,他们还看到两门架设在轨道上的自行推进式大炮。每个地方的情况都一样,都是混乱、无目的地乱闯。资深的士兵说,那是苏联人整捷克人的方式。再回到勃尔诺之后,那大男孩听到另一种不同的说法。苏联人在追踪一个名叫何杰克的英国间谍,他一直在窥探研究站,而且打算绑架一位将军,俄国人已把他射杀。
  “那大男孩不懂了,就去问,”杰利说:“那厚脸皮的小鬼跑去问他的士官:‘如果何杰克已被射杀,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乡间乱闯,制造骚动?’那位中士告诉他:‘军队就是这样的。’全世界的士官都一样笨吗?”
  乔治平静地问道:“杰利,你谈到了两个晚上的事情,到底苏联人在哪个晚上开进森林?”
  韦杰利扭曲着脸,一副困惑的样子。“乔治,那大男孩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那正是他在史坦勒酒吧里想说给我听的事,把所有传言澄清一下。苏联人在星期五就开入树林了,但是他们一直到星期六才射中何杰克。所以那些聪明的人说:你看看,苏联人在等候何杰克露面呢。他们老早晓得他要来,晓得那是他的命运,等待他自投罗网了。你看,这是个很糟的事,有损我们的名誉——懂我意思吗?而且对我们的大酋长和族人都不好。喝酒吧!”
  “喝酒。”乔治说完,喝了口啤酒。
  “顺便提醒你一声,德比也是这样想的,我们的看法一致,只是反应不同而已。”
  “看来你也曾经把整个故事告诉过德比,”乔治递给杰利一大盘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本来也是要去见他,告诉他你已替他在布达佩斯送出了那个包裹,因此顺便把何杰克的事告诉他。”
  杰利说,对,当时情况就是那样,他正为这件怪事苦恼不堪,事实上,这也是他写信给乔治的原因。“德比说那个故事一点价值也没有,完全是军中的无稽之谈。起先他还非常亲热,拍拍我的背,说韦杰利应该当市长。第二天早上,就向我大发雷霆。我们十万火急地见了面,他开车载着我在公园附近转来转去,一味向我大吼大叫。他说我最近实在是醉得离了谱,已经真假不分了,他一直说这类话,令我实在很不开心。”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在这之间他跟谁谈过。”乔治同情地说:“他用的确实是怎样的字眼?”他问问题时,态度并不很认真,似乎只是想把整件事弄明白而已。
  “他告诉我,那可能是个精心设计的阴谋,那大男孩是个煽动分子,目的是分化马戏团,让我们自咬尾巴,他责怪我散播不成熟谣言,几乎拉掉我的耳朵。于是我对他说:‘老兄,德比,我只是据实情直报,老兄,不必气成这个样子。昨天你认为我还不错,现在何必对我大发脾气。如果你不喜欢那个故事,那是你个人的事。’我不想再听他唠叨下去了——你懂我的意思?这不是很不合逻辑吗?这种可鄙的家伙,喜怒无常,一忽儿冷,一忽儿热,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杰利象个假装在思考的学童用左手抓抓头侧。“‘好啦,’我说:‘算了。我会把这件事写出来登在报纸上,不写苏联人先到那儿的事,而是写另一部分——树林里的龌龊工作这类无聊的东西。’我对他说:‘虽然马戏团认为它不够好,相信在报社还派得上用场。’后来他又碰了一次钉子,第二关,有个猫头鹰打电话给报社老板,不准‘那头大狒狒’韦杰利写易金明的故事,并给他一分正式的警告单:‘一切与化名为何杰克之易金明有关的进一步报导,都损及国家利益,必须严加禁止。’因此我又回去报导女子桌球队的消息了。干杯吧!”
  “那个时候你已经写信给我了。”乔治提醒他。
  韦杰利面红耳赤。“很抱歉,”他说:“我受反仇视和猜疑,刚从外面回来,最好的朋友又不信任我了,不如找个陌生人。”他接着说:“那时我认为德比有点过分。我不该写信的,对不对?那是犯规的。”在尴尬的表情中。他挤出个苦笑。“不久,我又听说你被开除,更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你不会是独个儿在进行调查吧,老兄?不会吧……”他没有再问下去,不过他或许已知道答案了。
  他们分手的时候,乔治轻轻地搭着他的胳臂。
  “如果德比再和你联络,我认为最好不要告诉他我们今天见过面,他是个好人,但他老是以为别人连手反对他。”
  “老兄,我不敢做那种好梦。”
  “不过如果他真的在这几天跟你联络,”乔治继续说,声音听来好象漠不关心似的。“你甚至应该警告我,或许我可以帮你圆谎。我想起来了,不要打电话到我家,拨这个号码。”
  韦杰利突然匆忙起来,那个足球员的报导是不能再拖了,但当他接过乔治的名片时,却奇怪而尴尬地避开乔治的目光,问道:“老兄,你没在做什么不对劲的事吧?”那笑容可真是难看。“族里没发生什么大骚乱吧?”
  乔治笑一笑,轻轻把一只手搭在杰利宽大而微驼的肩膀上。
  “随时来聊聊。”韦杰利说。
  “我会记住。”
  “我一直以为打电话给报社的人是你。”
  “不是我。”
  “或许是叶普溪。”
  “也是他。”
  “随时来聊聊,”韦杰利再说一遍。“对不起,你知道。代我问候安妮。”他犹疑不决了一阵子。
  “杰利,有话就说吧。”乔治说。
  “德比说了些有关她和彼尔的坏话。我叫他少废话,没那回事,对不对?”
  “谢谢,杰利,再见。”
  “我知道没那回事。”杰利很高兴地说,然后竖起一根当做是羽毛的手指。
  第二十九章
  那晚,乔治独自一人在爱黎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于是再次拿起欧莱肯在孟德皑家里交给他的卷宗来看。那是五十年代后期的档案,当时的“马戏团”象政府其它部门一样,受到彼此竞争的压力,不得不严加调查所有办事人员的忠诚。大部分的调查所记录的只不过是些日常工作和琐事:电话截听记录、监视报告、跟研究员和朋友等人无数次会谈记录。但其中有项文件却象磁铁一样吸住了乔治,使他看完后还放不下手。那是封信,索引栏里直接注明:“韩彼尔致范史维信件,一九三七年二月三日”。说得明确点,那是大学生韩彼尔写给导师范史维的信,而范史维是“马戏团”的情报员探子。彼尔在信上推荐年轻的裴杰岷,认为他是英国情报局应该吸收的新血液。该信有段歪歪斜斜的注,那无名作家写着:“‘乐观者’是上等阶级的基督教俱乐部,会员大都是伊顿学院学生。范史维(曾获英国荣誉勋章,见人事档案某某号)是乐观者俱乐部的创办人,在那年,韩彼尔(档案编号无数,可前后参照)是最出色的会员。韩彼尔的父亲在世时,也是该俱乐部会员。‘乐观者’的政治色彩极为保守去世多年的范史维是狂热的‘帝国分子’,而乐观者俱乐部是他个人为‘马戏团’储备人才的地方。”很奇怪,乔治仍隐约地记得范史维当年的样子:一个瘦长的热心人,戴着副无边眼镜,拿着把英国首相张伯伦爱用的那种雨伞,脸上有种不自然的红晕,好象还在长牙似的小孩子。欧史蒂称他为最“神话般的教父”。
  “亲爱的范老师,我建议您去调查一位众所周知的年轻人(审核员附注:即裴杰岷)。您可能会认为杰岷——如果您本来就认识他——是个略有成就的运动家。而您不知道但该知道的是,他是位极优秀的语言学家,但并不是个书呆子……”(接着是段异常正确的传说摘要……巴黎勒勤努公立中等学校毕业,申请伊顿学院,但从没去念;在布拉格念过耶稣会日校,并在斯特拉斯堡〔译注:法国东北部之一城市〕念过两个学期,双亲在欧洲从事银行业,属于小贵族,已分居……)
  所以我们的杰岷对国外的情形非常熟悉,他那副孤儿似的外表非常吸引我,令我无所抗拒。此外,他虽然集欧洲各地之大成,,但可不要搞错,他仍是地道的英国人。他目前是个奋发但有点困惑的人,因为他刚注意到足球场边线外还有一个天地,那天地就是我。
  但您必须先听我说我们认识的情形。
  您也知道,我习惯(也是您的命令)偶尔改装到市场或市集,坐在下层人民当中,静听他们的先知在说些什么,并在适当的时机,也许提出点反驳。那晚的‘贵宾’是来自俄国内部、一个名叫瞿立基的研究院院士,目前在伦敦的苏联大使馆服务。他是个谈笑风生的矮小家伙。而且相当机智,有办法在这种看似无聊的事上搞出些名堂来。那天我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流行’的辩论俱乐部,亲爱的范老师,‘流行’是我们的敌人,相信您从我过去偶尔所作的攻击中已经很清楚了。长篇大论完了之后,俱乐部供应‘政治咖啡’,还有非常可怕的‘民主面包’。当时我注意到这个身材高大的人,独自坐在房间后面,显然不好意思混入人群中。我在板球场曾见过他,后来才发现我俩曾在凑合的球队里一起打过球,但并没有交谈过。我不晓得怎样形容他,他有那种个性,我现在是说真的。”
  到这儿,字迹仍然很工整,但再下去就比较龙飞风舞。
  “他有种沉重的沉默气质,使人会听命于他,确实说起来,是个不动感情的人。是那种精明能干、领导人于无形的人,您知道我一向不善‘演戏’。必须由您常常提醒我,您对我说,除非我亲身体验到生命的危险,否则永远不会了解生命的奥秘。但杰岷凭着本能扮演自己的角色……运用自如……他是我的另一半;我们俩合在一起,可以变成一个难以思议的完人,只可惜我们俩都不会唱歌。范老师,您可曾有过您知道必须出去找个新朋友、不然这个世界会在您跟前消逝的感觉吗?”
  信上的笔迹现在又比较工整了。
  “我说:‘尤斯拉格鲁’,我知道这句俄语的意义是:到柴房这类的地方跟我见面。他说:‘啊,哈罗。’我认为如果他看到加百列大天使经过他身旁,也不过是这样的招呼。
  我说:‘你有什么进退两难的事情吗?’
  ‘没有。’他思索了好象一个小时之久后说。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如果你没有为难的事,你何必来?’
  于是他露齿而笑,神情十分地安然自若。我们一起漫步到伟大的瞿立基面前,和他的小手握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我的房间里。我们在那里喝酒,喝了再喝,他喝掉了所有看得到的酒,或许是我喝掉的,不过我已忘了。不久,天就亮了,您可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让我告诉您,范老师,我们严肃地走到公园,我拿着个码表坐在长凳上。杰岷穿着赛跑装,大步慢跑了二十圈,二十圈呢,光听就累了。
  我们随时都可以来看您,跟我或者我那些邪恶而神圣的朋友在一起,是他此生唯一的要求。总之,他已指定我充任他的‘魔鬼’(译注:指歌德所着《浮士德》中之魔鬼),我对这样的恭维感到万分愉快而满足。顺便提一下,他还是在室男,身高两百公分,身体跟‘巨石柱’是同一种材料,不过,您不必惊慌……”
  档案再度中断。乔治站起来,不耐烦地翻阅那些已发黄的纸张,找寻比较有用的数据。这两个人的指导员断言(二十年后),他们俩的关系不可能“超出纯粹友谊的范围”... ...韩彼尔的证据在档案里没有提到... ...杰岷的指导员形容他是个“饥不择食的知识分子”——而且说他并非对方的人。审核在沙瑞特举行,一开始时说了一段很长的抱歉话,并且特别提到杰岷卓越的战绩。看过韩彼尔夸张的信件后,令人觉得杰岷的回答有股可喜的坦率,安全局派了个代表参加审核,但他很少说话。没有,杰岷再也没有再见过瞿立基或他的代表... ...没有,除了那次之外,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 在那时候,他没有跟苏联人接触过,他记不得“流行俱乐部”里任何会员的名字... ...
  问:(叶普溪)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苏联人令你保持清醒,对不对?
  答:事实上,的确没有理由。(笑声)
  不错,他曾是流行俱乐部的会员,此外他还参加戏剧俱乐部、集邮协会、现代语言会、历史学会、伦理学会,以及罗多夫研究... ...这只是可以听到有趣的演讲,而且可以认识许多人的方式之一。没有。他从来没有散布过左翼文学作品,虽然他有段时间读过《苏维埃周刊》... ...没有,他从来没有交过费给任何政党,在牛津大学或以后都没交过。事实上,他甚至从来没投过票... ...他在牛津大学加入这么多俱乐部的唯一理由是,他在国外接受多年教育以后,却没有一个道道地地的英国同学... ...
  到现在为止,那些审核员都站在杰岷这一边,每个人都站在同一阵在线,反对安全局和他们办事时的官僚作风。
  问:(叶普溪)我想问你一个有趣的问题,你在海外待了那么久,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你在什么地方学会打板球的?(笑声)
  答:啊,我有个叔叔,他在巴黎郊外有幢房子。他不仅是个板球迷,而且家里有全套装备。我到哪儿度假时,他总是不停地向我投球。
  谈话结束时,安全局代表希望能传韩彼尔来作证,不过他正在国外,只得延期... ...
  乔治读到档案里最后一项记录时,差不多已睡着了,那是安全局正式认为杰岷绝对清白后随意归档的。那是《牛津大学报》的一段剪报,批评韩彼尔在一九三八年六月举行的个展。标题是:《现实或超现实?一个牛津人的管窥》。
  这篇评论把那次个展炮轰得体无完肤后,在收笔的部分有段轻松的评语:“我们得知着名的裴杰岷先生曾经抽空离开板球场去帮忙挂画。我们认为,如果他能留在球场,他的表现必定更出色。不过,如果他的热心是整个画展中唯一‘用心’的事,或许我们最好不要太苛求……”
  乔治昏昏欲睡的脑海里交织着成串成串的疑惑、猜测和已确知的事情。他想起安妮,疲倦中对她产生深切的怜惜,渴望用脆弱的自己去保护这个脆弱的女人。他象一个年轻人般,高声呼唤她的名字,想象着安妮美丽的脸蛋在微光中俯视着他,结果惹来葛太太在钥匙孔外大叫他不要吵闹。他又想到陶瑞基和爱娜,徒然想着爱情和忠诚的问题,最后他想到裴杰岷和明天所蕴含的希望,他极谦虚地相信自己已逐渐接近胜利。他已走过很长的路,在汪洋大海上瞻前也曾经顾后,如果运气不错,他明天可能会看到陆地。也许是一个平静的小荒岛,一个卡拉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是上帝为他和安妮安排的,他睡着了。
  第三部·第三十章
  在裴杰岷的世界里,星期日也象别的日子一样过去了,唯一不同的是半夜两三点左右,他肩胛骨上的伤口开始裂开,他晓得那大概是星期三下午在体育馆内跑步所致。疼痛和背部伤口流出来的一大片湿湿的液体,令他惊醒过来。以前也曾发生过同样的情形,当时他驾车到陶顿医院求医,但那些护士只看他一眼,就直接送他到急诊室等医生、照X光,于是他偷偷拿回衣服,溜之大吉。他已经跟医院和药物断绝了来往,英国医院、外国医院——杰岷都不愿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他们总说流脓水只是“家常使饭”。
  他摸不到伤口,所以自己没法治疗,但自从上次伤口裂开以后,他就把制绷带的麻布剪成三角形,在三只角上各缝上一条带子。他把三角形绷带放在排水板上面,然后准备药液:先把水烧热,加入半包盐,再在淋浴器下蹲着淋浴,让热水冲在背上。他把绷带浸过药物之后,再甩到背上,在胸前扎紧带子,脸朝地俯伏床上,身旁放瓶伏特加酒。疼痛减轻后,浓浓的睡意取而代之。但他知道,如果他屈服在睡神手下,就会一整天都醒不过来,因此他带着那瓶伏特加走到窗前,坐在桌前批改五年乙班的法文卷,这时黎明已溜进凹地,白嘴鸦也开始在榆树上乱叫了。
  有时他把那伤口想作无法抑制的回忆,他千方百计想把伤治好,然后忘记这件事,但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也不是常常能忘记一切的。
  他喜欢慢慢地批改作业,因为那可以使他不再胡思乱想。六点半,不,七点时,他已批改完毕,便穿上法兰绒旧裤和运动外套,静静地走进一向不上锁的教堂。他在教堂西端门厅的中央走道上跪了一会儿,那儿是为两次大战中的死者建立的家族纪念厅,平日很少人来参观。小祭坛上的十字架是凡尔登(译注:法国东北部之一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一六年时的战场)的挖壕工兵的雕刻品。杰岷保持着跪姿,仔细地在座席下摸索,直到指尖摸到几段胶带粘成的线,循着这条线,他摸到一包冰冷的金属物。他祈祷完毕,很快沿着峡谷来到山顶,慢跑了一段路,流点汗,除了跑过后会使身体暖和外,精神也能因而大为畅快。而且慢步中的节奏,可以减轻他的紧张。
  他整晚没有睡好,加上一大早就喝了不少酒,因此感到有点头晕眼花,所以当他看到几匹从峡谷跑下来的小马,用它们笨头笨脑的脸对着他时,就用一口很破的索美塞德郡的方言对它们大嚷:“滚开!该死的笨东西,不要用你们的笨眼睛看着我!”然后回去喝咖啡、换绷带。
  祷告后的第一堂课是五年乙班的法文,杰岷在教室里大发脾气:无缘无故地处罚了一个笨学生,结果只好在下课时撤销惩戒。在休息室里,他又跟刚才在教堂里同样俐落的动作做完例常的工作:将信件检查一下,这种极简单的查验,却极有效。他从来没听说任何行家使用这种方式,但行家不会说出他们的技巧。“你这样想想看,”这个行家会说:“如果对方在监视你,一定会留意你的信件,因为在情报工作中,留意信件是最容易进行的事,如果对方在国内,而且得到邮局的合作,这更是易如反掌。那该怎么办呢?每个星期,你在相同的邮筒、相同的时间、贴相同的邮资,投寄一封信给你自己、一封给同一个地址而不知情的朋友,塞些随便的卡片或当地超级市场的广告单在信封里,但一定要把信密封,然后等着比较收信的时间。如果你的信比那位朋友到得晚些,那你就可以感到某人的热鼻息在你背后了——在这个案子中,那人就是德比。”
  杰岷在他古怪而蹩脚的字汇中,称这种方法为“测水法”,而这次水温相当正常。那两封信在同时到达,但杰岷到得太迟,无法取回写给马娇丽的信,这次轮到她做不知情的朋友。因此杰岷只得把自己的信放进口袋,埋头看《每日电讯报》,而马娇丽则撕掉一封请她参加圣经诵读会的信件,生气地说:“噢,真无聊!”接着,杰岷照常去上课,按学校程序工作,直到前去担任学校的少年足球队对圣伊文斯队比赛的裁判。球赛进行得很快,结束时,他的背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回车上又猛喝伏特加,到该摇上课铃时,他才想起答应为小艾代摇的,他已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答应的。但校内这些年轻的同事,尤其是结过婚的,常常托他代做些杂务,而他从来不会加以拒绝。那摇铃是个船上用的旧警铃,可能是翟校长的父亲发现的,现在已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杰岷在摇铃时,发现罗比尔带着纯洁的微笑抬头凝视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这种情形,每天总有五六次。
  “喂,大象,这次又有什么问题?”
  “老师,请听我说,老师。”
  “大象,有话就说出来吧!”
  “老师,有人问你住在哪里。”比尔说。
  杰岷放下摇铃。
  “大象,什么人问的?说出来,我不会咬你的。喂,说出来呀……喂,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喂,小朋友,说吧!”他一边温和地说,一边蹲到和比尔一样的高度。“不用哭,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烧啦?”他从抽屉里抽出手帕来。“什么样的人?”他以同样轻柔的声音重夏一遍。
  “他问过麦太太,他说他是你的朋友,然后回到他自己的车里;那车子停在墓地旁。”比尔又流了阵眼泪。“然后就只是坐在车上。”
  “你们都滚开,该死的家伙。”杰岷对着一群在门口嬉闹的高年级学生大叫。“快滚开!”他又对比尔说话。“那个人身材高不高?”他柔声地问道:“大象,是不是一个懒懒散散的高个子?眉毛浓浓?背部微驼?是个瘦子?白德理,不要瞪着眼睛在这里看!在那里等着,好送大象回舍监那里去!是个瘦子吗?”他再次问了一遍,语气相当肯定。
  但比尔已经辞穷,他什么也记不起来,连尺寸大小的感觉也失去,他在成人世界里的选择能力己消失。大个子、小个子,年老的、年轻的,驼背的、直直的——他们都是一群没法区别的危险人物。“不对”,是他无法对杰岷用的字眼;但说“对”,则要负担起使杰岷失望的可怕的责任。他看见杰岷望着他,又看见他的微笑逐渐退去,同时感到一只同情的大手搭在他胳臂上。
  “大象,干得好!从来就没人象你观察得这么仔细的,对不对?”
  比尔把头无助地靠在白德理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当他张开时,透过灰蒙蒙的泪水看到杰岷已走到楼梯的一半了。
  杰岷自觉很平静,甚至可说是放心。他晓得附近有人已经好几天了。这也是归功于他的例常工作:监视那些监视员查询过的地方。在教堂里,人口的增减是最普通的话题;郡政府厅,有选民的登记簿;有些商店让客人赊帐时,会留下一点身分资料;酒店,是迟早会被追踪者利用的地方。而在英国,这些地方都是监视人员接近你之前,自动会去巡逻的天然陷阱。果然,前两天在陶顿市区和图书馆助理馆员的畅谈中,就让杰岷发现了他正在寻找的“脚印”。这个陌生人显然来自伦敦,对乡间兴致勃勃;没错,看来他象是个政界的绅士——很可能是个政治研究员,甚至还颇象个专家呢——现在想来倒有件事很奇怪,他要找的东西之一,竟然是杰岷所居那一村最新的记录——没错。选民名册——他们打算对偏远地区的居民作一次挨家逐户的调查,尤其是新近搬来的居民……嗯,是有点奇怪,杰岷点头同意他的话。从那时开始,他作了几次安排。他买了到好几个地方去的火车票——陶顿到爱塞特、陶顿到伦敦、陶顿到史文顿,有效期为一个月——因为他知道一旦要再逃亡,车票必定难逃追踪者的眼线。他取出旧身分证和手枪,藏在地面上容易拿到的地方;他把一个装妥衣物的箱子放进汽车的行李箱里,而且加满汽油。这些预防措施稍微减轻了他的恐惧,也使他晚上略能安睡,如果背部不痛,或许会睡得更甜。
  “老师,谁赢了?”
  是那个新生卜比,穿着睡衣、带着牙膏,正要去医务室。有时,孩子们会无缘无故地跟杰岷说话,他的身材和扭曲的外貌是种挑战。
  “老师,那一场球赛谁赢了?就是对圣伊文斯队那一场。”
  “圣伊文斯队,”另一个男孩说:“是呀。老师,到底是谁赢了?”
  “他们赢了!老师,”杰岷大声地说:“如果你们认真地看球,就会知道谁赢了,老师!老师!”他挥舞拳头,假装要打他们,顺手把两个孩子推过走廊到舍监的诊所去。
  “老师,晚安。”
  “晚安,小鬼们。”杰岷说完,转身走进可以看见教堂和坟场的学生病房里。病房里没有点灯,有种他最讨厌的外观和臭味,躺在幽暗中的几个男孩已吃过晚饭,在等待量体温之前迷迷糊糊的打磕睡。
  “谁呀?”有个沙哑的声音说。
  “是犀牛,”另一个声音说。“喂,犀牛,谁赢了?”
  叫杰岷的绰号是违规的,但生病住院的孩子认为他们可以不守校规。
  “犀牛?谁是该死的犀牛?我不认识他,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杰岷一边哼着鼻子,一边从两排床间挤过去。“收起那把电筒——不准这样子。我们输得很惨,圣伊文斯队大胜,十八比零。”那扇窗户几乎倒到地上,幸而被炉栏挡住,才没有压到孩子们。“在四分之三在线失误太多。”他喃喃地说,眼睛看着下面。
  “我讨厌足球。”有个名叫史提芬的男孩说。
  那淡蓝色的福特牌汽车停靠在教堂的阴影里,就在榆树底下。从一楼看过去一定看不见这辆车子,但它看来没有要隐藏的样子。杰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窗户后面,观察其中有什么动静。天色很快暗淡下来,不过他的视力很好,也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东西:深藏不露的天线、供监视助手用的第二面内镜、排气管下面烧焦的记号。那些男孩子发觉了他的紧张,纷纷加以取笑。
  “老师,是不是女朋友?她长得可爱吗?”
  “老师,是不是失火了?”
  “老师,她的腿好看吗?”
  “唉,老师,该不会是奥洛丝小姐吧!”这时,每个人开始嗤嗤地笑起来,因为奥洛丝小姐又老又丑。
  “闭嘴!”杰岷厉声地说,看来有点生气。“没教养的孩子,闭嘴!”楼下有集会,翟校长正在点那些高年级学生的名。
  艾古比?有!奥士顿?有!柏尼?生病了,校长!
  还在观察时,杰岷看见车门打开,身穿厚重大衣的乔治小心地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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