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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_10 约翰·勒卡雷 (英)
  舍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他的胶鞋底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和装在玻璃壶里的体温计所发出的卡嗒卡嗒的碰撞声相互应和。
  “我的好犀牛,你在我的病房里干什么?放下那窗帘,你这个坏孩子,你要他们全部得肺炎死掉吗?麦威林,马上坐起来。”
  乔治正在锁车门,他只是一个人,而且什么也没带,甚至连公文包也没有。
  “犀牛,第二宿舍的孩子正在找你。”
  “去啦,我就去啦。”杰岷轻快地回了一句,匆匆地说“各位明天见”后,就马上赶到第二宿舍,他曾答应他们讲完一个白约翰写的故事。他放声念故事,发现有几个发音哽在喉头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在流汗,他猜背部又在淌水,他念完的时候,觉得下巴周围有点儿僵硬,那不仅是放声念故事引起的。但是当他投进冰冷的夜色中,比起他高涨的怒气,那都是小征候了。他先在那个过大的阳台上,凝视着教堂犹疑了一会儿。三分钟内,他就可以去取出藏在教堂座位下的手枪,将它插进裤腰左边的皮带上。
  可是他的第六感劝他“不要妄动”,于是他直接走回拖车那里,用不成调子的声音大声唱起《嘿,欺骗欺骗!》那首小歌。
  第三十一章
  在那家汽车旅馆的房间内,不安的气氛一直持续着,经常外面的车辆都过了好一阵子,玻璃还是震个不停,浴室里的漱口杯也震动不已,他们还可以听到从隔壁或楼上传来的音乐、沉重的脚步声、片断的谈话及欢笑的声音。任何一辆汽车抵达前院,砰一声关上门的声音好象就发生在房内,脚步声也一样。所有家具的颜色都很调和,黄色的椅子配黄色的画和黄色的地毯。棉布床单配橘黄色的门,凑巧跟伏特加酒瓶的标签的颜色一致。乔治·斯迈利一向长于安排事情。他把椅子隔开,把伏特加放在矮桌上。现在,当杰岷坐在那儿看他的时候,他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盘熏鲑鱼,还有几片已涂好牛油的黑面包。比起杰岷的情绪来,他显然很开心,而且行动既轻快又果断。
  “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舒服点,”他笑了一声说,忙于把食物放在桌上。“你必须在什么时候回到学校?有没有特别的时间?”得不到回答,于是他坐下来。“你为什么喜欢教书?我好象记得你在战后教过一阵子——对不对?在他们把你拖回去以前?那也是一所预校吗?那些我就不知道了。”
  “去看档案就知道了,”杰岷吼道:“不要来这儿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乔治·斯迈利,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事情,去查我的档案。”
  乔治倒了两杯酒,递了杯给杰岷。
  “你在‘马戏团’的人事档案?”
  “向管理组调阅,去向老总调阅。”
  “我知道我该这么做。”乔治怀疑地说:“问题是老总已经死了,而我在你回国以前,早就被踢出去了。难道他们把你弄回来后,没人把这些事告诉你?”
  这时候,杰岷的脸色变得温和了一点,他做了个翟氏预校的学生都非常喜欢的慢动作。“我的天呀!”他喃喃地说:“原来老总已经死了,”他用左手捏捏小胡子的尖端,然后向上摸摸狗啃似的头发。“可怜的老魔鬼,”他喃喃地说:“乔治,他是怎么死的?心脏病?心脏病夺走他的生命?”
  “他们在你任务归来听取报告时,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乔治问道。
  一提到听取报告,杰岷的态度又僵硬起来,他瞪着乔治。
  “对,”乔治说:“心脏病复发。”
  “谁得到那个缺?”
  乔治笑一笑。“我的天呀!杰岷,如果他们连这个消息也没告诉你,那你们在沙瑞特到底谈些什么?”
  “他妈的,究竞是谁得到那个缺?不是你,对不对——你被踢出来了!乔治,是谁?”
  “叶普溪,”乔治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望着杰岷,注意到他的右臂一直静悄悄地放在膝上。“你希望是谁?杰岷,你心目中自有理想的候选人,对不对?”乔治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一定也没告诉你‘愤怒组’发生过什么事?也没告诉你白瑞尔、他的妻子和舅子的遭遇吧?至于‘柏拉图组’、雷波定、柯伊娃和毕汉克的消息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人是你吸收后才交给白洛伊的,老雷在战时甚至还为你做事。”
  杰岷的脸上那种既不愿上前也无法退后的表情非常恐怖,红脸因犹豫不决而紧张扭曲,大颗大颗的汗水积聚在赤黄色的浓眉上。
  “该死的乔治。你到底想怎样?我已划了一条界线,那是他们叫我做的:划一条界线创造一个新生活,忘记整件事情。”
  “乔治,你说的他们是指谁?白洛伊、韩彼尔、叶普溪?”他等着回答。“不管他们是谁也好,他们有没有把麦斯的遭遇告诉你?顺便提一下,麦斯并没出什么事。”他轻快地站起来,替杰岷倒酒,然后再坐下来。
  “好啦,废话少说,那两个小组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吧!”
  “他们被摧毁了,听说是你为了救自己而把他们出卖的,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不过我得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继续说:“我知道老总曾要你许下神圣的诺言,不过那已事过境迁了。我知道你曾受过只差没要你命的极刑,也晓得你已把某些事情压入了意识的深处,深得你很难再找到,也深得几乎分不出真假。我知道你千方百计要在这些事下划一条界线,并说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我也都曾努力试过。不过,今晚以后,你就可以划下你自己的界线了。我带来莱肯的一封信,如果你想打电话确认,他就在电话旁恭候。我不是来要你闭口的,反而希望你说话。你回来之后,为什么不到我家找我?你应该来的。你离开前曾想找我,为什么回来后反而不来呢?你躲开的原因绝对不止是因为那些不成理由的规定。”
  “那两个组里有没有人逃出来?”杰岷问。
  “没有,好象都被枪毙。”
  他们打过电话和欧莱肯谈过,现在乔治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杰岷则在浴室里洗脸,乔治可以听到流水声和杰岷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看在老天分上,让我们去一个能够呼吸的地方吧!”杰岷回来时低声地说,好象那是要他说话的条件。乔治拿起那瓶酒,和杰岷一起走过柏油路,来到汽车旁边。
  这次由杰岷开车,车行二十分钟后,停在一块高地上。今天山顶没有雾,因此可以眺望山谷的远景。杰岷象根铁柱一样静坐着,右肩耸起,双手下垂,透过迷蒙的挡风玻璃凝视着群山的阴影。天色很亮,杰岷的脸显得格外清楚。乔治以几个简短的问题作为开场,杰岷声音里的怒气已消,而说话的态度也愈来愈轻松。有一次在谈到老总的手法时,他甚至还笑了起来,但乔治绝没有因而松懈,他一直就象带小孩过马路似的谨慎。偶尔当杰岷说个不停、或欲言又止,或露出一脸愤慨之色时,乔治就轻轻地把他牵引回来,直至恢复原状,跟他以同样的步伐朝同样的方向前进为止。杰岷犹疑不决时,乔治好言力劝他冲破障碍,然后再说下去。谈话之初,其实是乔治融合了本能和推论,引导杰岷把故事说出来。
  谈到杰岷第一次接受老总的指示,乔治问,他们是不是在“马戏团”以外的地方见面的?他们确是如此。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在圣占姆士的安全屋里,这是老总指定的。有没有别人出席?没有。起先跟杰岷接头的是不是跟随老总多年的警卫狄迈法?没错,老狄带着那张约他在当晚见面的字条,乘坐到布列斯顿的梭车去找杰岷。杰岷应该告诉他去或不去,同时把字条还给老狄。他绝不能用电话,甚至内线来讨论见面。杰岷告诉老狄他会在七点到达见面的地点。
  “我相信老总一开始先提出警告,要你小心。”
  “是的,他叫我不要信任任何人。”
  “他有没有提起特别是哪些人?”
  “起先没有,”杰岷说:“一开始他只是说不要信任任何人,尤其是总局里的人。乔治?”
  “什么事?”
  “他们都是被枪毙的,对不对?从正面被枪决的?”
  “秘密警察在同一个晚上扫荡了两个情报小组。然后谁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但他们的近亲都收到他们已死的通知,那通常都错不了。”
  他们的左边有一排松树,象一队军队悄悄地爬出山谷。
  “然后,我认为老总会问你,你使用的捷克身分证是什么。”杰岷沉在自己的思潮中,乔治只得把问题再重复一次。
  “我告诉他,我化名为何杰克,”杰岷终于说话了。“身分是驻巴黎的捷克记者。老总问我那些文件的有效期有多久。‘谁也说不准,’我说:‘有时用完一次报废了。’”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好象已失去控制力。“老总如果想装成聋子,一定扮得象模象样。”
  “那么他接着就告诉你他要你做什么?”乔治说。
  “我们先讨论否认的问题,他说假使我被抓到,不可以把老总拖下水。这只是个行动组的小计划,私人企业的小事件。即使在那时我也想到,谁他妈的会相信这种鬼话?他说的每个字都令人生气,”杰岷说:“在整个简报中,我可以感觉到他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他并不希望我知道内容,但希望我充分了解自己的工作指示。‘有人有意为我们效劳,’老总说:‘是一个高级官员,化名是证据。’‘是捷克的官员?’我问道。‘捷克军方的官员。’他说:‘杰岷。你是个有军事头脑的人,你们两个人一定合得来。’那次简报就是用这该受诅咒的方式进行的。我一直都在想,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好了,何必这样抖个不停。”
  杰岷说,再绕了几个圈后,老总宣称“证据”是捷克炮兵部队的一位将军,名叫史维克,在布拉格防卫组织里,是个有名的亲苏鹰派分子,曾在莫斯科担任过联络工作,是苏联人所信任的极少数捷克人之一。史维克透过一个老总曾亲自到奥地利接见的中间人,说他希望跟“马戏团”的高级官员谈谈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这个信使必须会说捷克话,必须是个能下决定的人。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五,史维克要去狄诺巡视一个飞弹研究中心,狄诺位于勃尔诺附近,在奥地利边境以北一百六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巡视完毕之后,他要独自到一幢猎屋去度周末。那猎屋在森林的高处,离拉斯不远。他愿意在二十一日星期六晚上在那儿接见信使,而且会派一个护卫到勃尔诺接应。
  乔治说:“老总有没有提到史维克的动机?”
  “为了一个女朋友,”杰岷说:“老总说,是他的一个学生,她在世上最后一个春季是和他共度的。他们相差二十岁。她在一九六八年夏季动乱中被枪杀。在这事发生以前,史维克为了自己的事业,总设法隐藏他反苏的情绪,那女郎的死亡,使他的情感爆发出来,他要出来吸苏联人的血。四年来,他极力装出友善的态度,一面储藏真正能伤害他们的情报。只要我们对他提出保证,并且确定交换条件,他就打算把情报卖给我们。”
  “老总对这种说法有没有去查清楚?”
  “能查的都去查了,史维克的数据我们有的是。他是拥有一大堆顾问头衔、坐办公桌型的军官,也是赞成以技术专家指导政治的人。他不当职时,就到国外磨利他的牙齿:前后在华沙、莫斯科、北京待了一年,又在非洲大使馆做了一个时期的陆军武官,然后再到莫斯科。以他的年纪担任现在的军阶,算是年轻的。”
  “老总有没有告诉你,你可能得到哪类情报?”
  “国防方面的资料,有关火箭和中距离弹道飞弹。”
  “还有没有别的?”乔治说话时,把酒瓶递给杰岷。
  “一小部分政治情报。”
  “还有没有?”
  乔治已不是第一次明显地觉得,他碰到的障碍不是杰岷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杰岷决意不愿回忆的残骸。在黑暗中,裴杰岷的呼吸突然变得又深重又急促。他已把双手放在驾驶盘上抵着下巴,茫茫然地望着结了冰的挡风玻璃。
  “他们在集中营里关了多久才被枪决?”杰岷的口气是命令的,他必须知道答案。
  “看来可能比监禁你的时间要长得多。”乔治说。
  “我的上帝!”杰岷说完,从袖里抽出一条手帕,揩掉汗水和在脸上闪光的别的东西。
  “聪明的老总想从史维克身上得到情报。”乔治十分温和地提出来。
  “他们审问我时也这样问。”
  “在沙瑞特训练所?”
  杰岷摇摇头。“在那边。”他乱七八糟地向着群山点了点头。“他们一开始就晓得那是老总负责的计划,任凭我怎样说,也不能使他们相信我是负责人,我一说他们就大笑。”
  乔治再次耐性地等着,直到杰岷打算继续说下去为止。
  “史维克,”杰岷说:“老总有个苦思不解的问题,史维克能提出答案和解决的线索。‘什么线索?’我那时问他。‘什么线索?’他也反问一句,然后拿出皮包,就是那个棕色的旧乐谱夹,拉出几张有着他亲笔注解和说明的图表,是用各种颜色的钢笔和蜡笔绘制而成的。‘这是你的教材,’他说:‘这是你要会见的人。’史维克每年的大小事都在图表上明确地表示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陆军官校、勋章、妻子等等。‘他很爱马。’他说:‘你过去也常骑马的,杰岷,这是你们另一个共同点——要谨记。’我那时想,在一大群猎犬的追逐之下,坐在捷克大谈驯马的情形一定很有趣。”他笑得有点奇怪,所以乔治也笑起来。
  “红笔写的是史维克替苏联做的军事联络工作,绿笔写的则是情报工作,史维克几乎是什么事都插上一手。举例来说,他是捷克情报局的第四号人物、军备首席研究专员、国内安全委员会书记官、常务委员会的某一类军事顾问、捷克军事情报局英美处官员。然后老总指着1960年中期那一块说,那是史维克在莫斯科工作的第二期,上面红绿二色掺半。表面上,史维克以旅长身分隶属华沙公约组织联络组,但那不过是掩护身分而已。‘跟华沙公约组织联络组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真正的工作是替莫斯科中央的英国部门做的。他以化名从事工作,’他说:‘他想卖给我们的情报,是莫斯科中央派来窝在马戏团内的鼹鼠的真名。
  乔治记起麦斯曾说“那可能只是两个字”的话,同时再次感到那股突如其来的顿悟之潮。他知道最后一定是这样:“鼹鼠”吉若的名字——黑夜里的一声尖叫。
  “‘杰岷,马戏团里有一个腐烂的苹果,’老总说:‘正把病毒传染给所有的人。’ ”杰岷马上接下去,声音显得很僵硬,态度也一样。“他开始谈起淘汰法,说他曾如何地追查和研究,几乎找到了答案。他说,可能的有五个。不要问我他是怎样挖出来的。‘他是五个高级人员中的一个,’他说,‘一只手的五根指头。’他给我一杯酒,我和老总像一对学童般坐在那里拟定一组密码。打算采用‘锅匠’、‘裁缝’。我们在那公寓里喝他一向款待下属的廉价塞浦路斯雪利酒,一起埋头研究。如果我逃不出来,如果我在和史维克碰面后发生任何失误,如果我必须潜入地下,我也一定要设法把这两个字告诉他,即使万一我必须去布拉格,用粉笔在大使馆门上写下这两个字,或是打电话给布拉格的公使,大声告诉他也在所不惜。锅匠、裁缝、士兵、水手,叶普溪是锅匠,韩彼尔是裁缝,白洛伊是士兵,德比是穷人。我们弃水手而不用,一是因为水手和裁缝在英文的发音上差不多,容易混淆。你是‘乞丐’。”杰岷说。
  “真的?杰岷,那你对老总的理论有什么意见?对这个主意的反应又如何?很震惊吗?”
  “我只是觉得愚蠢得很,简直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
  “就是觉得愚蠢得很,”他用一种军人倔强的语气再说一遍。“想想你们当中有一个是——鼹鼠——疯狂!”
  ”但你相信吗?“
  ”不相信!天呀!你为什么... ...“
  ”为什么不信呢?按常理来说,我们的心里一直有所准备,知道迟早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经常互相警告:提高警觉。我们曾使很多外人为我们所用:苏联人,波兰人,捷克人,法国人,甚至还有古怪的美国人。英国人为什么突然特别起来?“
  乔治感到杰岷心怀反对意见,于是打开门,让冷风进来。
  “要不要去散步?”乔治说:“可以四处走走的时候何必关在车子里?”
  一如乔治所预料,经过活动中后的杰岷说话又流畅起来。
  他们来到那块高地的西缘,这里只有几棵直立和倒在地上的树,还有张结了冰的长凳,但他们没去坐。此地没有风,星星十分明亮。杰岷在和乔治并肩走动的同时,把故事继续说出来,并且常常调整步伐来配合乔治,他们有时从汽车旁走到那块高地,有时从那里走回汽车旁,有时则停下脚步,肩并肩地俯视山谷。
  杰岷首先谈到他找麦斯帮忙的事,又提到他如何设计以便把自己的任务瞒过“马戏团”其它的同事。不过他故意走漏一个消息:他要到斯德哥尔摩跟苏联一个高级密码员做试验性的晤谈,并用旧化名易金明订了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但飞到巴黎后,就改用何杰克的护照,搭乘预定的班机于星期六早上十点抵达布拉格。他象唱歌曲一样轻易地通过层层关卡,确定终点的火车时间无误后,还有两个小时要打发,他便去散散步,而且想在到勃尔诺前,看着后面有没有人跟踪。那年秋季,天气异常恶劣,地面上还有积雪,而且雪花一直下个不停。
  杰岷说,在捷克,要知道自己是否被人监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安全单位除了站在街头盯着目标外,几乎什么技巧都不会,这可能是由于以往的主管单位从不觉得可耻,所以才一无进步。杰岷说,照目前趋势来看,仍旧是派汽车和“街头艺术家”在四周监视。杰岷要找的是:黑色的史德斯牌汽车和三人一组戴着呢帽的矮胖子。但在寒冷的天气之下,要发现这样的车子和人比较困难,因为车辆驶得很慢,而行人则走得很快,而且每个人围巾都围到鼻子上。然而一直到他抵达马萨利车站前——当地人仍喜欢叫它中央车站——情况仍毫不值得忧虑。杰岷说,但在马萨利车站,他本能地怀疑在他前面买票的两个女人。
  说到这里,杰岷以情报人员应有的沉着,回想当时发生的事情。在温塞斯劳广场边一个有盖的长廊购物商场里,有三个女人从他身后超到他前面,中间的一个手推婴儿车,靠近路边的那一个提着红色塑料手袋,靠里面的一个则牵着一只狗散步。十分钟后,有两个女人迎面走过来,她们臂挽着臂,行色匆匆。杰岷想起如果这项工作由艾德比负责,他的“笔迹”一定是这样的:很快地拿出婴儿车中的衣服改装,装有短波无线电联络主机的支持车守在附近待命,并备第二组,以防前组失手时接应。在马萨利车站里,望着排队行列中在他前面的那两个女人,杰岷便知道他是被人盯上了。有一项衣物是监视员在改装时常常没时间也懒得换的——尤其是在靠近北极的这种冷天里——那就是他的鞋子。在排队行列里供他细察的两双鞋子中,杰岷认出其中一双:软毛衬里的黑色塑料鞋、拉链开在外侧,厚厚的棕色鞋底,在雪地上走路会发出轻微的声音。这双鞋就是稍早推着婴儿车挤过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所穿的,当时她的衣着与现在不一样。杰岷不再怀疑,他知道了如果乔治在场也会知道的事。
  在车站的书报摊上,杰岷买了份报纸,然后走上开住勃尔诺的列车。如果他们想逮捕他,现在就该采取行动了。他们一定是在追踪支线:他们追踪杰岷,为的是要将跟他有关系的人一网打尽。当时没必要追问理由,但杰岷推测是他使用的何杰克护照已被识破,在他订购机票时他们就布下陷阱在等待了。杰岷说,只要他们不晓得他已发现,他仍旧还有一丝机会;一时间,乔治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当年,那时他还是在外面奔波的情报员,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每个陌生人的眼光都似乎要将他剥光。
  杰岷本该搭乘十三点零八分的火车,在十六点二十七分抵达勃尔诺,但这班车取消了,因此他改搭一班特为足球比赛加开的而又对他极为有利的慢车。这班车几乎每隔一根灯柱就停,每次停车时,他都可看到那些“桩子”。他们的质各不相同,在祖殊这个小得可怜的地方,他下车买了根香肠,那儿至少有五个人,全都是男人,他们散布在那个迷你月台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假装在谈话,其实却象个大傻瓜。
  “如果有样东西可以区分监视员的好坏,”杰岷说:“那就是要看这个人有没有做什么都能使人相信的优雅艺术。”
  车到史提维,有两男一女走进他的车厢,大谈比赛的事情。过了不久,杰岷也加入谈话。他在报上看过球赛的消息,那是场平分后的加赛,每个人都该为此疯狂。到了勃尔诺,没发生什么别的事,所以他就下了车,故意到他们怕失去他的踪影而必须紧跟在后面的闹区闲逛。
  他想骗骗他们,让他们知道他心里没什么疑虑。他现在已知道他是德比所谓“大规模行动”中的目标,步行的那一组共有七个人,汽车时常更换,他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辆。总指挥车是辆破旧的绿色大货车,由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人驾驶,车顶上有具环形天线,车后在小孩摸不到的高处,有一颗用粉笔潦草画上去的星星。他所看到的汽车都是用放在手套板上的一个女装手袋和驾驶座旁放下的遮阳板互通消息的。他猜还有别的通讯方式,不过他发现这两种已足够了。他从德比那里得知,这种监视方式需要动员百多人,万一猎物逃脱,反而不易灵活运用,因此德比最讨厌用这种方式。
  杰岷说,勃尔诺最大的广场旁,有家几乎什么都有的百货商店。在捷克购物,通常很无聊。因为每种国营工业的产品都只有提供极少数量供作零售,但这一家毕竟是新开的,予人深刻的印象。他买了几件儿童的玩具、一条围巾、几包香烟,并且试穿几双皮鞋。他猜监视他的人还在等着他跟别人秘密接头。他偷了顶毛皮的帽子、一件白色塑料雨衣和一个用来装这两样东西的手提袋。他在男子部门逛了很久,证实组成先锋部队的那两个女人仍在他后面,但不愿意太接近。他猜她们已发出信号,叫人来接替,目前正在等候。进入男厕后,他迅速穿上那件白雨衣,把手提袋塞进口袋里,然后戴上毛皮帽。他丢掉那几件买回来的东西,象个疯子般冲下太平梯,撞开一扇防火门,疾奔进一条小巷,再跑进另一条小巷,那是条单行道,然后脱下白雨衣塞进手提袋,漫步到另一家快要打烊的商店,买了件黑雨衣来代替那件白的。利用出店门的顾客当掩护,挤上一辆人头拥挤的电车。他一直待在车上,到倒数第二个站才下车,走了一个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和麦斯碰面。
  接着他谈到他跟麦斯的对话,又说他们几乎打起来。
  乔治问道:“你从没想过放弃那项工作?”
  “没有,从没想过。”杰岷厉声地说。他的声音有种威吓的意味。
  “一开始你就认为这是一个既愚蠢又胡说八道的主意?”乔治的语气除了尊重外,没有别的,既不气势凌人,也不想责难,只一心想了解真相,在夜空下澄清一切。“你不停地向前迈进,你已经明白跟在你后面的什么组织,而且认为那任务很荒谬,但是你仍旧向前,逐步深入丛林。”
  “没错。”
  “你对那任务的看法可曾改变?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不是吗?例如,你也极想知道谁是‘鼹鼠’?杰岷,我只是推测而已。”
  “那有什么分别?在这他妈的一团糟里,我的动机有什么重要?”
  那半圆的月脱出云层的重围,看来就象近在咫尺。杰岷在椅脚埋于松软的砂砾里的长凳上坐下,说话时,偶尔拾起一粒小鹅卵石,反手轻弹进羊齿植物堆里。乔治坐在他身旁,专心一致地看着他。为了陪伴杰岷,他喝了一口伏特加酒,想到一起在香港山顶喝酒的陶瑞基和爱娜。他认为这大概是干这一行的人的习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谈起来比较畅快。
  杰岷说,隔着那辆菲亚特车窗交换密语的事进行顺利,那司机呆板而肌肉结实,典型的捷克马札儿人,留着爱德华式的胡子,满嘴都是大蒜味。杰岷不喜欢他,也不希望自己喜欢他。后面的两扇车门都上锁了,他们为了杰岷该坐哪里的问题起了冲突。那马札儿人说杰岷坐在后座不大安全,而且不民主。杰岷骂了他一句该死。他问杰岷有没有带枪,杰岷说没有,那是骗他的,但那个马札儿人好象不相信他,只是却不敢说。他问杰岷有没有什么指示给将军,杰岷说他什么也没带,他是来听消息的。
  杰岷说,他感到有点紧张,汽车开动后,那个马札儿人对他说了该说的话,他说他们到达那幢小屋时,那里不会有灯光,也不会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将军就在小屋里。如果那里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一辆脚踏车、一辆汽车、一盏灯、一只狗——甚至小屋已被占领的迹象,那马札儿人会先进去,杰岷在车上等着,否则,杰岷应该独自一人进去,那马札儿人等他。听清楚了吗?
  杰岷问,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进去?那马札儿人说,这是将军的命令。
  照杰岷的手表来看,他们已开了半个小时,并以平均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朝东北方向行驶。那条路又弯曲又陡峭,两旁种有一排树,没有月亮。除了偶尔看见以天空为背景的树林和山顶外,他几乎看不到什么。他注意到雪花从北方飘来,这个发现对后来很有帮助。沿路除了大货车留下的轮迹外,就没别的东西。他们行驶时没有开灯,那马札儿人说了个黄色故事,杰岷猜那是他松弛紧张情绪的方式。大蒜的气味令人作呕,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嚼蒜头。他没提出任何警告,就熄了火,他们正向山下滑行,但速度不快。当那个马札儿人去抓手煞车时,车子还一直滑行,杰岷一头撞上窗柱,马上拔出手枪来。他们停在一条支路旁的空地上,离空地三十公尺的地方,有幢低矮的木房子,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杰岷告诉那个马札儿人,他要他做些什么事,他要他戴着杰岷的毛皮帽,穿着杰岷的大衣,先向小屋走过去。他要慢慢地走,双手交握在背后,并走在路的中央,如果他违反其中任何一个规定,杰岷就会开枪打死他。当他走到那幢木屋后,应该进去对将军解释,说杰岷这样做是最起码的安全措施,说完后应该慢慢地走回来,向杰岷报告一切顺利,将军准备接见他。或者按照这情形,看来极有可能的是否定的答案。
  那个马札儿人看来很不高兴,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在下车前,杰岷叫他把车子调头,面对那条支路。杰岷说,如果他想胡闹,他一定会打开车头灯,借着光线开枪,不止开一枪,而是开几枪,并且枪靶不会是腿部。马札儿人开始走过去,他快走到那幢木屋时,整个地区突然被聚光灯照亮,范围包括那幢木屋、支路和附近广大的地区。接着马上发生了好几件事情,杰岷并没有看清楚每件事,因为他忙于发动汽车。他看见四个人从树林里冲出来,他所能看清楚的是,其中一个用沙袋击倒那个马札儿人。随即有人开始开枪,但那四个人都好象毫不在意,他们在其中一人开始拍照片时向后退出地方。所有的射击好象都对着聚光灯后明朗的天空,那是种很戏剧化的场面,照明弹炸开来,亮光向上四射,甚至还有些烟雾弹。
  杰岷驾着菲亚特沿小路向下冲,觉得自己好象逃离一场正要进入高潮的军事演习。他几乎可以逃得出去——他真的以为自己已办到了——的时候,右边的树林里有人在近距离内用机关枪扫射。第一次射击打掉了一个后轮,整辆车子因而翻倒。在车子坠入左边的水沟里去时,他看见那个车轮飞过引擎盖。那个水沟大概有三公尺深,沟内的积雪使他未受重创。那辆汽车并没有着火燃烧,所以他卧在汽车后面等着;他面对小路,希望打中那个机枪手。第二次射击来自他身后,使他撞在汽车上。
  树林里一定爬满了军队,他知道自己中了两枪,两发子弹都击中右肩,当他躺着看演习时,为那两发子弹并没有打掉他的胳臂而讶异不已。这时警笛声响起,大约共有两三具警笛,有辆救护车从小路驶过来。四处的枪声仍旧此起彼落,足令林中的野兽恐惧好几年。那辆车身很高的救护车令他联想起好莱坞那些旧式消防车。整个似真如幻的战争正在进行,救护车上那些家伙只站着凝视他,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到第二辆车抵达时,他的神智已逐渐不清,他听到说话声,有人拍了更多照片,这次没找错人。有人在发布着命令,但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那人说的是俄语。他们把他丢在担架上,所有灯光都熄灭时,他只想到要回伦敦去,想象自己在圣占姆士的公寓里,在有颜色图表和成捆文件的房间里,坐在扶手椅上向老总解释,他们两个怎样在晚年掉进了情报史上最大的笨伯【注】陷阱里。他唯一的安慰是他们只用沙包击倒了那个马札儿人,但是在回想时,杰岷很想亲手扭断他的颈:这是他很容易就能办到的事,而且绝不会受良心的责备。
  【注】笨伯:身体肥大、行动不灵巧的人;泛指愚笨者。——棒槌学堂注
  第三十二章
  对杰岷来说,把痛苦诉说出来是种解脱;而对乔治来说,杰岷的绝顶冷静不由得令人懔然起敬,特别是杰岷自己好象没注意到这点。杰岷说,他的故事由于昏迷而有几部分中断了。他所能知道的是,那辆载着他的救护车向北方行驶。他们打开车门让医生上车时看到了树木;他向后望到的部分积雪很厚。路面情况良好,他猜他们是在通往克拉罗瓦的道路上。那个医生替他打了一针,苏醒过来时已在一所监狱医院里,四周的高窗上装有栏栅,此外有三个人看守他。动完手术恢复知觉时,他已关在另一个牢房里,这儿半个窗也没有。他想那可能是他们第一次审问他的地方,时间是在他们逮捕他三天以后,不过时间的准确性有问题,他的手表当然早就被拿走了。
  他们常常把他搬来搬去。有时搬到不同的牢房,那要看他们打算怎样对付他,有时搬到另一个监狱,那要看谁来审问他。有时他们只为了要他清醒而叫他走动,在晚上陪着他在牢房的走廊上走路。他也曾坐货车移动,有一次还搭乘捷克运输机,不过在飞行途中,他的两手被绑在身体上,而且套着头罩,在一起飞后就昏迷过去。飞行以后那次审问的时间十分长,除了这些以外,他不晓得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的进行过程,脑筋也非常不清楚——徒增混乱而已。他记忆里最清楚的事是,他等待第一次审问开始之前所设计的作战计划。他明白静默是不可能的,为了保持神智清醒和自身的生存。他必须说出一套话,而且必须让他们以为他已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他们了。
  躺在医院里的他,脑子不停地打转,为自己设计了几道防线,如果运气好,就能逐步逐步后退,到他们认为他已彻底被打败为止。他估计自己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脆弱的一道,是证据任务的骨架。他不知道史维克到底是计划捕捉他的人,抑或是被出卖的人。但不论是哪种情形,有一点可以肯定:捷克人一定比杰岷更了解史维克。因此,他第一次的让步,是把史维克的故事说出来(反正他们也早已知道),但他要他们花点功夫。首先他要否认一切,坚持自己的掩护身份。在一番抗辩后,他才承认自己是英国情报员,并且说出他的化名是易金明,因此,万一他们要发布新闻,“马戏团”至少知道他还活着,并且正极力掩饰身份。他深知那个无懈可击的陷阱和照片一定会被拿来大肆宣传一番。在那以后,按照老总的指示,他必须供称这次作业是他一手弄出来的,事前并没有得到上级的批准,以为这样做会博得上级的好感。他要尽其所能彻底隐瞒“马戏团”内部有一个间谍的消息。
  “没有’鼹鼠‘,”杰岷面对格多斯山谷暗黑的轮廓说:“没有跟老总碰过面,没到过圣占姆士那幢公寓房子。”
  “没有‘锅匠’,也没有‘裁缝’。”
  杰岷第二道防线是麦斯,他起先要完全否认他带着助手,然后他可以说他带着一个,但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最后,因为每个人都喜欢知道一个名字,他必须告诉他们一个,起先说个假的,然后再说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麦斯不是已逃之夭夭或潜入地下,就是被捕了。
  杰岷接着想到一连串比较脆弱的形势:行动组最近的作业、马戏团的闲话等——任何使那些审问员认为他已崩溃、把他所知的一切挖空来说,让他们相信他们已打通最后一道防线。他绞尽脑汁,回忆行动组以前所做过的案件,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告诉他们最近被行动组收买或欺骗过的一两个苏联和附庸国家官员的名字。他要把能想到的骨头都扔给他们,如果必要,他甚至可把整个布列斯顿都卖给他们。这一切是杰岷用以掩饰他自认为最有弱点的那份情报的烟幕,而它之成为他的弱点,是因为他们相信他知道这件情报:在捷克工作的“愤怒组”和“柏拉图组”两个情报部门里工作人员的身份。
  “梁上校、柯伊娃、毕汉克和白瑞尔。”杰岷说。
  为什么他选择同样的次序说出他们的名字,乔治有点奇怪。
  杰岷已许久没负责这两个情报网了。几年前,在他接管布列斯顿前,他曾协助建立这两个情报网,征募了几个基本干部。自此之后,在白洛伊和韩彼尔主理期间,他们遭遇到许多他所不知道的变化。但他可以确信,他所知道的,仍足以把这两个情报网炸得半天高。最令他担忧的是,他害怕老总、韩彼尔、叶普溪或其它有决定权的什么人由于太贪心,或太迟钝,而未能在杰岷受不住胁迫而不得不完全招供之前,把那两个情报网撤离。
  “看来我是白操心了,”杰岷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幽默感。“他们对那两个情报网根本漠不关心,问了几个有关‘愤怒组’的问题,就没兴趣了。他们他妈的很清楚‘证据’根本不是我个人的杰作,而且对老总在维也纳建立与史维克联络之中间人的事早就一清二楚。他们就从我想结束的地方开始盘问:从在圣占姆士的简报开始。他们没有问及助手的问题,他们对于谁送我去跟那个马札儿人接头毫无兴趣,他们想谈的只是老总的烂苹果论。”
  两个字,乔治重新这样想,可能只有两个字。他说:“他们知道圣占姆士的确实地址吗?”
  “老兄,他们连雪利酒的牌子都知道。”
  “那些图表呢?”乔治很快地问道:“那个乐谱夹呢?”
  “不,”他附带一句:“起先不知道。”
  事情要从头尾、内外想个清楚,史蒂不是常这样说。乔治认为他们知道,因为“鼹鼠”吉若早已告诉过他们。“鼹鼠”也知道后来管理组从老狄迈法口里问出来的一切事。“马戏团”在国内“验尸”,卡拉捡到便宜,可以及时把验尸结果用在杰岷身上。
  “所以我认为你现在应该渐渐相信老总判断无误:‘马戏团’里确实有只‘鼹鼠’。”乔治说。
  杰岷和乔治靠在木栅门上。他们眼前的地面斜度很大地向下延伸,再前面是一片羊齿植物和农田,下面是另一个村庄、海湾和泛满月光、有如薄丝带的海洋。
  “他们开门见山地问到核心问题。‘为什么由老总单枪匹马地主持?他希望完成什么事?’‘他希望重振雄风。’我说。于是他们大笑。‘使用勃尔诺地区军事阵地微不足道的情报?那连在俱乐部买顿大餐还不够。’‘也许是由于他失去控制权。’我说。他们说,如果老总已失去控制权,那么到底是谁踩住他的手指?我说是叶普溪,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叶普溪和老总在供应情报方面互别苗头。但我们在布列斯顿听到的,只不过是些谣言,我说。‘叶普溪所能提出而老总提不出的情报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刚才说叶普溪和老总在供应情报方面互相斗争。’‘这是谣言,我不晓得。’于是我被关到更糟的牢房里。”
  杰岷说,在这段时期内,他完全不知道时间,他在头罩的黑暗中,或牢房的灯光中度日。那儿没有白天或夜晚,更可怕的是,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放出各种不同的噪音。
  杰岷说,他们审问他时,一直在运用“生产线原则”:不准他睡、重重复复的问题、许多的困扰、许多拷打,直到审问变成他自己在“恍惚”和真正“崩溃”之间慢慢地挣扎。当然,他希望能进入精神“恍惚”的状态,但那可不由他作主,因为他们有办法令他清醒过来。此外,有许多酷刑是用电的。
  “于是我们重新开始,改用新的策略。‘史维克是位显要的将军,如果他要跟一个英国高级官员见面,他当然希望这个官员对他的事业已有充分的了解。你说没研究过?’‘我说的是我的资料都是老总供给我的。’‘你有没有在马戏团里看过有关史维克的文件?’‘没有。’‘老总有吗?’‘我不知道。’‘老总对史维克第二次到莫斯科任职得到什么结论?老总有没有告诉你史维克在华沙公约联络组扮演的角色?’‘没有。’他们抓住这个问题不放,而我大概是抓住那个答案不放,因为在我多说了几次‘没有’之后,他们有点生气,好象失去耐性。我昏过去后,他们用水管把我弄醒,再拷问了一次。”
  又开始四处搬动了,杰岷说。他的叙述古怪地急促起来。牢房、走廊、汽车……在机场受到贵宾似的款待、在下机前遭到粗暴的待遇……在飞行途中昏昏地睡着,因而受到处分。“再推进一间更小的牢房,墙上连油漆都没有。我有时以为自己身在苏联,根据天上的星星,我推测我们曾向东飞行。我时常觉得自己在沙瑞特,正在接受抵抗审问的训练。”
  他们让他独处两天,他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他一直听到树林里的枪声,再度看到了那次演习。当大审最后开始时,他记得那次大审叫“马拉松”,他一进去就有种半被打败的不利幻觉。
  “多半是健康的问题。”杰岷解释道,整个人非常紧张的样子。
  “如果你想休息,我们待会儿再继续。”乔治说,但杰岷所在地方没有休息,没有人理会他想怎么样。
  杰岷说,那次审问历时很长。在审问过程的某个时候,他曾把老总的笔记和五颜六色的图表告诉他们。他们象魔鬼一样攻击他,他记得听众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他们坐在房间那一头,象班该死的实习医生似的窥视他,有时互相交头接耳。他对他们提起蜡笔,只是想抓住谈话的先机,使他们停下来听他说话。他们听了,却没有停下来问。
  “他们一旦知道颜色后,又想知道那些颜色代表什么意思。‘蓝色代表什么?’‘老总没有用蓝色。’‘红色代表什么?红色是什么意思?给我们在图表上用红色举个例。红色代表什么?红色代表什么?红色代表什么?’后来所有人都走了。那个房间,只剩下两个卫兵和一个背部挺直、一脸冷酷的小个儿,看来好象是主审官。那两个卫兵带我来到一张桌子前,那个小家伙象个嗜血的地精般坐在我身边,两手交握着。他面前放着两枝蜡笔,一红一绿,还有一张史维克的履历表。”
  杰岷绝对没有崩溃,只是失去了创造力,他再也编不出更多故事,如今只剩深深锁在心底的真相可供利用。
  “于是你告诉他有关烂苹果的事情,”乔治说。“也告诉他‘锅匠’、‘裁缝’的事。”
  杰岷说,是的,他告诉了他,老总相信史维克能指出潜伏在“马戏团”内部的“鼹鼠”的名字。他对他说出“锅匠”、“裁缝”的密语,而且逐一说出每个密语所代表的人物。
  “他有什么反应?”
  “想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我一支香烟,我讨厌那支该死的香烟。”
  “为什么?”
  “有美国烟的味道,骆驼牌的一种。”
  “他自己有没有抽?”
  杰岷点点头。“他是个岂有此理的烟囱。”他说。
  杰岷说,在那以后,时间再一次流动。他们带他进入一个营区,他猜那是城市的郊区,叫他住在一个都是茅屋的区域里;四周围着两道铁丝网。在卫兵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可以走路。有一天他们甚至到树林去散步,那个营区非常之大,他住的区域只是其中一部分。在晚上,他可以看见东边一座城市发出的光亮。那些卫兵穿着厚质棉布工作服,绝不开口说话。所以他没法搞清楚他是在捷克或是在苏联,不过他们使用的大部分是卢布;而且那个医生来看他的背部时,通常会带一个俄英翻译员,表达他对以前替他动手术那位医生的轻蔑。虽然偶尔还有审问,但已没有敌意。他们换了一组人来审问他,但是跟以前十来个审问组比较,这组人员的态度从容多了。有一晚。他们带他来到一个军用机场,搭乘一架皇家空军战斗机飞抵苏格兰西北部的伊力士,在那里再乘一架小型飞机到艾勒翠,然后乘小货车到沙瑞特,两次飞行都是在晚上。
  杰岷结束得很快。事实上,当乔治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时,他已经谈完了他在沙瑞特训练所经历的事。“那个主审官,就是那个冷酷的矮个子家伙,你以后有没有再见到他?”
  杰岷说他在离开前见过一次。
  “做什么?”
  “闲聊,”杰岷的声量高了不少。“其实只是对‘马戏团’的人说了一大堆该死的胡扯。”
  “哪些人?”
  杰岷急忙低头避开这个问题。扯到了谁正在向上爬,谁在走下坡。谁是局长候选人。“‘我怎会知道。’我说:‘那些警卫的消息比布列斯顿更灵通。’”
  “正确地说,那个小家伙扯到什么人的头上去了?”
  杰岷不高兴地说,主要是白洛伊。白洛伊的左倾思想怎么能跟“马戏团”的工作相调和?杰岷说,正确的原因是,白洛伊没半点左倾思想。白洛伊跟艾德比和叶普溪相处得怎样?白洛伊对韩彼尔的画有何感想?此外,白洛伊能喝多少酒?如果韩彼尔不再支持他,他会变得怎样?对于这些问题,杰岷的答案都很贫乏。
  “还有没有扯到别人?”
  “艾德比,”杰岷以同样紧张的语调厉声说:“那个冷酷的家伙想知道为什么大家会相信一个匈牙利人。”
  乔治接着的问题似乎使整个漆黑一片的山谷落入绝对之沉默,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此了。
  “关于我他怎么说?”他重复一遍:“关于我他怎么说?”
  “他给我看一个打火机,说那是你的,是安妮送你的礼物。‘附上全部的爱。’她的名字刻在打火机上。”
  “他有没有提到那打火机是怎样得来的?杰岷,他怎么说?快说,我不会因为一个苏联无赖开我玩笑而两膝发软的。”
  杰岷的回答象军人下命令似的。“他说,在韩彼尔跟她发生关系后,她也许想改变打火机上的题辞了。”他摇摇摆摆地朝跟汽车相反的方向走开。“我告诉他,”他生气地大叫:“我当着他那张起皱的小脸告诉他,你不能用那种事来评断韩彼尔。艺术家有跟一般人不同的标准,他们能看到我们没法看见的东西,感觉出我们没法感到的事情。那该死的小家伙只是大笑。‘想不到他画得竟然那么好。’他说。乔治,我对他说:‘滚到地狱去,滚到你他妈的地狱去。如果你那该死的组织里有个象韩彼尔一样的人,你才能跟我们比。’他说:‘全能的上帝,’我说:‘你主管的是什么单位?一个情报组织还是一队该死的救世军?’”
  “说得好,”乔治终于发表意见了,口气好象是为某项不大相干的辩论作讲评似的。“你以前从没有见过他?”
  “谁?”
  “那个无情的小家伙。你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很眼熟吗——也许是很久以前?嗯,你该知道我们的情形。我们都受过训练,看过太多不同的脸孔,象莫斯科中央人物的照片,有时你会有机会看到真人,虽然你也许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反正,你记不得这个人。我只是有点奇怪,我认为你有许多时间思考,”他闲聊地继续说:“你躺在那里一边休养,一边等着回家,除了思考之外,还能做什么?”他等着。“那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哪一项任务,大概就想你这件任务吧。”
  “时常会想到。”
  “结果得到什么结论?有没有想到什么有用的?有什么能给我带走的疑问、先见或线索?”
  “他妈的一点也没有,谢谢你,”杰岷厉声地说:“乔治,你知道我,我不是一个会符咒的人,我是个……”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勤人员,一向让别人替你动脑筋。不过,当你知道自己掉进一个大陷阱里,被人出卖、背部中枪,在几个月里,除了躺着或坐在木床上,或在苏联牢房里踱方步之外没事可做时,我认为即使是最好动的人……”他的声音仍旧很友善——“都会花花脑筋,想想自己为何陷入这种困境中,让我们谈谈‘证据任务’。”乔治面对眼前一动也不动的人说:“‘证据’结束了老总的事业。他受了羞辱,他假设局里有一只‘鼹鼠’,却捉不到。‘马戏团’落在别人手里,老总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去世了。‘证据’也做了些别的事,它向苏联人泄漏了老总怀疑的事:他们知道他已把对象缩小成五个人,但显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不是说你在牢房里等着时应该思考这一切事情。你坐在牢房里,根本不知道老总已被踢出来——虽然你也许会想到。苏联人在树林里发动这场假战,当然是为了兴风作浪,对不对?”
  “两个情报网难道还不够。”杰岷呆呆地说。
  “噢,捷克人早在你出场以前,就把那两个情报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他们只是要加重对老总的打击,才把他们顺势歼灭的。”
  乔治说出这些理论时的散漫而近乎闲聊的语气,并没有激起杰岷的共鸣,乔治等他自动说几句话,但他还是一言不发。于是乔治只好搁下那件事。“那么我们谈谈你在沙瑞特的感受好吗?算是一个结束。”
  在这难得忘怀的一刻,他先喝了一口伏特加酒,才把酒瓶递给杰岷。
  从他的声音判断杰岷已快承受不了了,他说起话来又快又愤怒,带有一种不愿用大脑的军人式的简洁口气。
  起初四天,沙瑞特象临下地狱前的天堂,他说:“吃得多、喝得多、睡得饱,在板球场四周逛逛。”他想游泳,但那泳池已经修了半年,一点效率也没有。他接受了身体检查,在交谊室里看电视,有时和接待组的老康玩玩西洋棋。
  他等待老总露脸,但老总没有出现。第一个从“马戏团”来看他的是安置组的一个官员,谈起一家关系不错的教师介绍所,接着是个管钱的来讨论他的退休金问题,然后那医生为了鉴定他该得多少抚恤金再度来看他。他等待审问员出现,但他们却从来没露过脸,不过这反令他安心,因为在未得到老总的“保证”之前,他不晓得自己能说什么,而且已被问怕了。他揣测是老总禁止他们来问。他已把一切告诉了捷克人和苏联人,如果他不肯告诉那些审问员,似乎很疯狂,但没得到老总的指示之前,他还能怎么办?老总一直没有传话来的时候,他想到亲自去找莱肯,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然后他认为老总是想等到他离开“训练所”才和他联络。他的旧病复发,闹了好几天,痊愈后艾德比穿着新衣服来看他,表面上是来和他握手,祝他好运,但实际上是来向他说明他目前的处境。
  “派这样一个人来实在够怪了,但他似乎消息很灵通的样子,什么都知道。然后我想起老总说只能用外围的人的话。”
  艾德比告诉他,“马戏团”因“证据”一乱,已非常接近溃散的边缘,而杰岷现在是“马戏团”头号“麻疯病人”。老总大势已去,为了使政府方面满意,“马戏团”即将改组。
  “然后他叫我不要担心。”杰岷说。
  “不要担心什么?”
  “有关我特殊的任务。他说很少人知道真实的故事,我之所以不必担心,是因为有人已经将它料理妥当了,整个真相都大白了,然后他另外加给了我一千镑现金。”
  “是谁加给你的?”
  “他没说。”
  “他有没有提到老总关于史维克的那项‘马戏团’里有苏联间谍的那回事?”
  “整个真相都大白了,”杰岷说话时瞪视着他。“他命令我不准接近任何人,或说给任何人听,因为最高阶层的人正在处理这一切,我的一举一动,说不定会破坏将来的结果。‘马戏团’已回复常态,我可以忘掉‘锅匠’、‘裁缝’和整个该死的游戏——包括‘鼹鼠’和每件事情。‘退出吧,’他一直说:‘你的运气已够好了,杰岷。’他接着说:‘你奉命成为一个忘记世事的人。’我能忘记吧,对不对?忘记它,就当作从没发生过这回事。”他几乎是喊叫的:“我不是很认真在做吗?服从命令,遗忘一切!”
  在乔治看来,夜景似乎突然变得清浩无瑕,就象一张从没有着过任何败坏或残忍景物的大画布。他们并肩俯视一连串灯光下的山谷,以及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岩石。山上有座塔独自兀立在山顶上,乔治很快就晓得他们的旅程已到达终点。
  “对,”他说:“我也在遗忘,原来德比确实向你提到‘锅匠’、‘裁缝’,不知他怎知道那故事?除非……彼尔没有任何话吗?”他继续说:“连张明信片也没有?”
  “彼尔在国外。”杰岷简略地说。
  “谁告诉你的?”
  “艾德比。”
  “原来你从‘证据’事件后就不曾见过你那位最老、最好的朋友,他失踪了。”
  “我已经把德比说的话告诉你了。那时我已在界限之外,被孤立和隔离。”
  “不过彼尔一向不是那么遵守规则的人,不是吗?”乔治以回忆的口气说。
  “而你对他一向都有偏见。”杰岷咆哮道。
  “很对不起,你去捷克前来找我时我不在,”乔治稍微顿了一下后说:“老总赶我去德国,以致我无法了解情况,当我回来时——你找我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认为捷克之行有点棘手和危险,所以,想跟你点个头,说声再见。”
  “在任务之前?”乔治颇惊讶地叫道:“在这么不可告人的特殊任务之前?”杰岷好象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你还向谁点头?我以为所有人都不在,艾德比、白洛伊——彼尔,你有没有跟他点头?”
  “谁也没有。”
  “彼尔在休假,不是吗?但我推断他仍然在附近。”
  “谁也没有,”杰岷坚持道。一阵痉挛令他抬起右肩,而且头部作三百六十度旋转。“全部不在了。”他说。
  “杰岷,这非常不象你的为人,”乔治的语气仍旧保持不温不火,“在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前到处和人打招呼。你一定是有了老人的多愁善感,不然你该不是……”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该不是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或其它什么东西吧?其实你真的认为那件任务无聊透顶,不是吗?也认为老总已经失去魄力和能力了,因此你想或许你该跟第三者商量一下。坦白讲,那时候整个情况都有点疯狂的气味。”
  欧史蒂常说,查明真相,然后象试穿衣服一样一一加以审核。
  他们在杰岷愤怒的沉默里回到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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