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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_6 约翰·勒卡雷 (英)
  “我问的是梅林是由谁控制的?梅林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尔离开书架,浏览了一圈墙场上的画。“这是嘉洛特的作品吧?”他拿下一个镀金的画框,拿到灯光下仔细欣赏。“真好。”他戴上眼镜以便看得更清楚,乔治确信他以前已经看过十几次了。“非常好,是不是?有人认为我该到别的地方?我应该负责苏联地区的,你知道。把我最好的岁月贡献给它,建立起情报网,吸收有才干的人。你们这些在五楼办公的人已经忘了实际行动的情形了,你也许费了三天才送出一封信,结果却根本得不到一点答复。”
  乔治坦白承认:是的,我忘了。是的我很同情。不,我不是在想安妮。我们毕竟是同事,而且是情报工作人员,我们所谈的是梅林和老总。
  “然后是这个暴发户的普溪,活像个苏格兰叫卖商人,一点格调也没有,弄来了一大堆苏联货品。简直就烦死人了,你不认为吗?”
  “深表同意。”
  “问题在于,我的情报网并不很好。监视普溪可要容易多了,比起... ...”他停住嘴,对他的话题显然厌烦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那辆美丽斯牌的敞篷车上。“我非常喜欢这辆车。”他说。
  “安妮送给我的。”
  “表示道歉吗?”
  “大概是。”
  “一定是为了件罪大恶极的事,送给你多久了?”
  即使是现在,乔治也记得当时他注意到街上是多么寂静。星期二?星期三?他也记得自己想着:不是你想的那样,彼尔,截至目前为止,我还不收任何安慰奖。至于今天晚上,你甚至连一双卧室拖鞋也不值……不过只是想而已,并未说出口。
  “老总死了没?”彼尔问。
  “只是很忙。”
  “他整天都在干什么?他就象个隐士,一个人在楼上的洞穴里到处乱挖。他所看的那些见鬼的档案……他到底想干什么?老天爷!我敢说,一定是在回忆他那不可爱的过去,看起来都病入膏肓了。我猜想这也是梅林的错了,是不是?”
  乔治再次不发一语。
  “他为什么不将就点?为什么不与大家同乐,而不要在上面挖掘木菇?他到底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在找东西。”乔治说。
  “啊,别装傻了,不然会是什么?我在上面有消息来源的——那些“妈妈”之一,你不知道吗?为了吃一点巧克力,什么事都告诉我。老总辛勤地埋首于马戏团旧日英雄的个人档案,在灰尘中乱嗅乱找,谁是左倾分子?谁是同性恋者?其中半数人都长埋黄土了。他也研究我们所有失败的案件。想象不到吧?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手中有件成功的。他已经疯了,乔治。他有病,‘高龄妄想症’,你相信我的话。安妮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一位叔叔的故事?他以为仆人为玫瑰除虫是要找出他把钱藏在什么地方。离开他吧,乔治。塞住你们的孔道,切断你们的联系,搬下几层楼,来和穷人一起吧。”
  安妮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沿着国王路闲逛,找寻计程车,同时彼尔高谈阔论着他最近的政治观点,而乔治则说着:“对,彼尔。”“不对,彼尔。”并想着他应该怎么向老总交代。他现在已经忘了当时究竟想出什么特别的方法没有。前一年,彼尔曾是只大猎鹰,他想要撤换欧洲的传统武力,立意以核子武器取代。他大概是当时政府中唯一相信光凭英国就足以吓阻世界的人。这一年,乔治若没记错的话,彼尔变成积极的和平主义者,倾向于瑞典王室采取的方式。
  没有计程车,那是个美丽的夜晚,他们就象老朋友一样边走边聊。
  “对了,假如你想出售那辆美丽斯,别忘了告诉我,好吧?我会出一个好价钱。”
  乔治认为彼尔又在说不高明的笑话,便突然生起气来,并且终于想要发发脾气。彼尔却甚至不曾意识到他的转变,他注视着街道,举起长手招呼一辆驶近的计程车。
  “哦,耶稣,你看看这辆车。”他烦躁地叫道:“不知装过多少要赶去泥地的犹太人。”
  “彼尔的屁股一定很象个铁格架。”第二天老总喃喃说着,几乎不曾由他正在阅读的档案中抬起头过。“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跨坐在篱笆上观望。”
  好一会儿,他目光散漫地盯着乔治,似乎想看穿他,其实是看着另一个比较空灵的目标。而后他垂下眼睛,似乎又开始看卷宗。“幸好他不是我的亲戚。”他说。
  接下来那个星期一,“妈妈”们告诉乔治一件令人吃惊的消息。老总搭机飞往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和军方进行一次会商。稍后,查过出差预支款项的乔治发现那是一句谎言。那个月没有人飞往贝尔法斯特,但是有一位高阶层分子往返越南的帐款,签名的是乔治·斯迈利。
  也在找老总的彼尔气坏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把爱尔兰扯进‘马戏团’里,我想他是在制造‘马戏团’分化是不是?耶稣,有个这种无聊上司该怎么办?”
  货车里的灯光熄了,但乔治仍然注视着那反光的车顶。他们靠什么生活?他不禁想。他们的水从哪里来?拿钱去买?他试着思索要在萨西克斯花园过这种隐士生活必须料理的后勤问题:用水、排水、灯光。安妮一向长于解决问题,彼尔也一样。
  事实。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在“巫术作业”开始前一个凉爽的夏天晚上,我从柏林突然返家,发现韩彼尔躺在客厅地板上,而穿着晨褛坐在房间那头,脸上没有化妆的安妮正用留声机播放李斯特的乐曲。我们并没有争吵,每个人虽痛苦,但举止都还算自然。根据彼尔的说法,他刚从华盛顿搭机归来,由机场顺道路过这里,安妮那时已经就寝了,却坚持起床接待他。我们都同意没有在机场相遇,共乘一车,实在是件憾事。彼尔走了,我问道:“他来做什么?”安妮说:“来找供他倚着哭泣的肩膀。”彼尔和女孩有了麻烦,想要找人倾吐心事,她说。
  “他在华盛顿有个叫费丽茜的女友,想要生个孩子。在伦敦有个叫珍妮的,已经怀了孕。”
  “彼尔的?”
  “天知道,我看不是。”
  第二天早上,乔治根本不想去查,却得知彼尔早在前天就回到伦敦。在这段插曲之后,彼尔对乔治表示出一种并不明显的顺从态度,而乔治则回报以一种通常只存在于刚结识的朋友之间才有的礼貌。接着乔治就发现秘密业已传出,但他对其速度之快仍感到迷惑,他猜想必定是彼尔曾经对某人吹嘘,也许是对洛伊。如果传言属实,安妮便破坏了她自己的三个规则:彼尔是“马戏团”的人员,而且他是安妮的远亲。她曾在水湄街接待过他,这实在是侵犯了领土。
  再次退回自己寂寞的生活中,乔治等待安妮有所表示。他搬到多余的空房中,并且在晚上安排了许多约会,以免注意到她的进进出出。逐渐地他明白她非常不快乐。她的体重减轻了,也失去了游玩的兴致,若不是他够了解她,他会发誓她是为了愧疚而如此难过,甚至于是对自己感到厌恶。然而当他对她表示温柔的时候,她却又躲开了。她对圣诞节购物丝毫不感兴趣,而且咳嗽愈来愈厉害,他知道这是她有了烦恼的信号。要不是为了“证据任务”,他们会早些前往康瓦耳的海边。结果,他们把这趟旅行延到正月,那时老总已死,乔治失业,平衡的天平已经倾斜了。令他感到羞辱的是,安妮隐瞒着她和彼尔的事,把它和其它许多事情一样秘藏在心底。
  那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把这段韵事结束了吗?彼尔呢?她为什么绝口不提?这件事是不是她所有出墙事件中具有特别意义的?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就象经常露齿嘻笑的猫,韩彼尔的脸在他的想象中愈来愈模糊,只留下他的微笑。但是他知道彼尔深深地伤害过她,这才是最严重的罪过。
  第十九章
  乔治发出嫌恶的低语,又回到了那张不可爱的桌前,再度阅读他被迫退休之后“梅林”的进展。他立刻注意到,叶普溪的新制度立即对梅林的作业方式产生了不少有利的改变,使它变得更成熟更稳定。对欧洲首府的夜袭停止了,情报的流量变得比较规则而不象以前那么提心吊胆。当然,还是有令人头痛的事。梅林对金钱的要求——需要,从不是胁迫——依然不变,在英镑固定贬值的情形下,这种以外币支付的巨款,更令财政部心疼不已。甚至于还有一项从未执行过的建议:“既然我们是梅林所选择的国家,他就应该体谅我们财政上的困难。”彼尔和洛伊的反应大为震怒,而普溪则以难得的坦白笔调对部长写着:“我没有脸再次对我的部属提及这件事情。”
  还有一段关于新照相机的记载,这部昂贵的照相机被器材组分割成几个管状的结构,可以装入苏联制造的标准车灯里。那具车灯,在数度痛苦的尖叫后——这回抗议的是外交部——装在外交部的包裹中送到莫斯科,接下来是递送的问题。梅林的身分不能让大使馆知道,而且大使馆也不知道车灯内另有千秋。车灯体积怪异,套不进大使的座车。几度修改后,车灯总算勉强装好,但是那具照相机却再也无法使用,结果造成“马戏团”及驻莫斯科大使馆间极度的不快。德比又带了第二具次级的照相机到赫尔辛基去,根据普溪写给部长的便函中指出,“将交给一位可靠的中间人,他能畅行无阻地通过边境。”
  乔治突然警觉地坐直身子。
  “我们提及,”普溪写给部长便函的日期记载为今年二月二十七日。“你同意增加预算给财政部在伦敦购买一栋房子以便续行‘巫术作业’。”
  他看过一次,而后更仔细地再看一次。财政部拨出六万镑购买那幢房屋,另外一万镑则用来买家具及装潢,为了减少费用,财政部要让自己的律师处理运输的问题。普溪拒绝写出地址。基于同一个理由,对于谁该拥有这幢房屋也起了一番争执。这一回财政部站稳脚跟,由自己的律师起草文书,以便在叶普溪死后或破产时将房屋收回。然而他仍不泄漏地址,而对于这个应当在国外进行的任务,何以要在国内有幢房子,也同样不肯说明理由。
  乔治热切地搜寻解释。他很快就断定,财务档案极为谨慎地一字不提。档案中对伦敦的房子只有一段语意不明的指示,那是在税率增高一倍时,部长写信给叶普溪:“我猜想伦敦宅邸仍属必要?”普溪回答:“不错,甚至比以前更重要。幸好自从我们的谈话之后,知道的圈子并未扩大。”知道什么?
  直到他看到赞美巫术情报的卷宗时,他才得到解答。那幢房子是在三月下旬购置的,立刻便有人搬进去住。同一天,对于梅林开始有了个性方面的描述,那是一个顾客的意见。直到目前为止,在乔治多疑的眼光中,梅林一直只是部机器:在情报搜集上正确无误,在手段上令人难解,又没有多数情报员在遇到难办之事时的紧张。现在,突然间,他有脾气了。
  “我们已把你对克里姆林宫在出售苏联余油给美国的观点的追踪问题传递给梅林。我们应你的要求,告诉他这和他上个月说克里姆林宫为了讨好田中角荣政府,订定合约将西伯利亚的原油拿到日本市场上出售的报告不合。梅林认为这两份报告并无抵触,拒绝预测最终受惠的将是哪个市场。”
  政府为其卤莽而致歉。
  “梅林不愿——再重复一次:不愿——再在他的报告中提及镇压乔治亚民族主义及提比利西的暴动事件。他自己并非乔治亚人,因此有传统的俄国人观点,认为所有的乔治亚人都是小偷和流浪者,最好把他们通通关起来。”
  政府同意不要勉强。
  梅林突然被拉近了。是因为伦敦那幢房子的购置,才使乔治对梅林其人的存在有这种新的感觉吗?那个远在严寒而宁静的莫斯科的梅林,似乎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这破房间里,坐在他的面前。在他窗外的街道上,他知道孟德皑派的人在雨中孤独地守卫;而在这里,却突然有了个梅林在说话、回答,并且免费地发表意见,这是一个好整以暇、等着见人的梅林。在伦敦见面吗?在一幢价值六万镑的房子里吃饭、玩乐,接受询问,同时滥用职权,并说着有关乔治亚人的笑话?在参与“巫术作业”的那些人所构成的大圈子里,现在又形成了一个“知道”的圈子,这个圈子是些什么人?
  在这一刻,一个似乎是虚幻的人形掠过舞台:一个姓名缩写J·P·R的人,是政府巫术集团新吸收的一名评价员。由受训名单中,乔治获知他的全名是黎贝尔,是外交部研究部门的一员。黎贝尔对某些事起了疑心。
  黎贝尔写给亚得里亚工作小组的记录上说:“我可否请你们注意有关日期的一个极明显的矛盾?巫术一〇四号报告(苏联与法国对联合出产航空器的讨论)注明是四月二十一日。根据你的掩护记录,梅林在磋商代表达成秘密协议那天,便直接由马可夫将军处将这项情报送出。然而四月二十一日那天,根据我们的巴黎大使所言,马可夫仍然在巴黎,而梅林,根据你的一〇九号报告,本身正在列宁格勒城外的飞弹研究基地……”
  相同的引述用过不止四个“矛盾”,综合在一起,暗示了梅林的法术无边,已足以使“亚瑟王传奇”中那位与他同名的法师感到与有荣焉。
  黎贝尔被多方嘱咐少管闲事。但是在另一份给部长的记录当中,普溪却不寻常地批准了一件事,而使他对整个“巫术作业”有了另一方面的发现。
  “极机密。诚如我们所言,您结识已有一段时间的梅林并非单独一个人,乃是多人合成的小组。我们基于安全的理由,竭力对阅读档案的人隐藏这个事实。然而情报的增加却使得继续这种虚构的困难有增无减。也许我们该在有限的基础上,把这项事实说清楚。同样的,让财政部明白梅林每个月领取一万瑞士法郎的薪水,及同等金额的公务开销,由于必须运用在许多事项上故毫不为过的事实,并无害处。”
  然而记录却以一项比较严厉的声明结尾:“但是,即使我们同意将门打开到这样的地步,我仍坚决认为必须保持最少的人知道伦敦这幢房屋的存在,及其使用目的。事实上,一旦梅林的数据大部分公开给我们的顾客知悉。伦敦行动的谨慎性便须相对增加了。”
  乔治茫无头绪地来回阅读这些文件。而后,好象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他抬起头,脸上满是迷惑的表情。他的思绪飘得如此之远,事实上,既深切又复杂,因而在房里的电话铃响过好几声之后,他才意识到它的召唤。拿起话筒,他瞄一眼腕上的表,傍晚六点。他阅读档案已将近一个小时了。
  “贝拉洛先生呜?我是管财政的罗豪士。”
  古皮特使用紧急程序,正以先前讲妥的暗语,要求立即会面,他的声音听起来象在发抖。
  第二十章
  由“马戏团”的大门走进去到不了档案组。所有的档案都放在大楼后面一列熏得黑呼呼的房间里,看起来象是旧书店,而不象是个大机构存放档案的地方。档案组的大门正对市中心,挤在一家相框店及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中。门上挂了一块牌子,写着:“城乡语言学校,非教职员请匆擅入”,另一块写着:“C&L运输公司”,想要进门,便按两个门铃中的一个,等待艾德温来开门。艾德温是个娘娘腔的前海军陆战队员,谈天时只谈周末,星期三前谈的是上一个周末;星期三之后,是下一个。现在是星期二早上,他的心情必定烦躁不安。
  “在这里签个字。那一场暴风雨没怎么样吧?”他把登记簿推到柜台给古皮特签名时说道:“好象住在灯塔里似的,闹了整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对我的朋友说:‘你倒听听那些风雨声,我们象住在伦敦市中心吗?’要我替你保管那个吗?”
  “你该到我那地方去看看。”皮特说着,把褐色的帆布手提袋送进艾德温等待着的双手中。“你只是听听风雨声,在我那里,你连站都站不稳!”
  不可表现得太过友善,他心中想着。
  “不过,我还是喜欢乡下。”艾德温说着,把手提袋放到柜台后面一个没锁的柜子里。“要不要一个号码牌?我想我该给你一块,杜小姐知道没给的话会杀了我。”
  “没关系,我信任你。”皮特说完即登上四级阶梯,打开通向阅览室的旋转门。那地方象是一间代用的教室:一排朝着同一方向的桌子,档案管理员坐在比较高的区域。皮特挑了张靠近后方的书桌。现在还很早,他的表上是十点十分,另外一个在看东西的人是楚敦平,他是研究员,所以大半时间都耗在这里。很久以前,他曾冒充为拉脱维亚的反抗分子和革命党一起穿过莫斯科的大街小巷,高喊暴政必亡的口号;现在却象个老神父一样,埋首研究卷宗,头发花白的他坐姿几乎纹丝不动,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档案管理员看见皮特站在她的桌子旁,冲着他笑了笑。布列斯顿没事的时候,皮特经常会到这里来待上一整天,查看有没有需要重办的旧案子。她叫做莎儿,一个丰满且爱好运动的女孩,在契斯维克区另外经营一家健身俱乐部,而且是个黑带的柔道高手。
  “这个周末有没有扭断谁的脖子?”他问着,顺手拿起一叠绿色申请单。
  莎儿从铁柜里拿出为皮特保管的笔记本。
  “两三个。你呢?”
  “我去探访住在什罗浦郡的姑妈,谢谢你。”
  “骗人的姑妈。”莎儿说。
  皮特站在她的桌前,在申请单上填写他所要的两卷参考数据,看着她在申请单上盖了章,撕下下联,塞进她书桌上的一个投纸口。
  “第四列。”她说着,把上联交还给他。“二之八号档案在你右边那一列的中央,三之一号在下一列。”
  推开对面那扇门,皮特走进大档案室里。大档案室中央有个象矿工车似的旧电梯,用来运送档案到“马戏团”本部去。两个无精打采的警卫,正在搬运档案放入电梯内,第三个警卫则站在一旁控制绞盘。皮特慢慢地沿着档案架前进,看着荧光号码卡片。
  “莱肯发誓说他手边根本没有‘证据任务’的档案。”乔治以他一贯的担忧口气对他解释:“他只有一些安置裴杰岷的文件而已。”他又以同样悲惨的声调说:“因此,恐怕我们必须想法子到‘马戏团’的档案室去拿任何拿得到手的资料才行。”
  “拿得到手”在乔治的字典中便是“偷”的意思。
  有个女孩站在梯架上;校对员余志可,正把一堆档案搬进一只洗衣篮里;保养员姚先生正在修理暖气机。档案架是木制的,宽如床板,用三夹板隔成一格一格。他已经知道“证据任务”的数据号码是四四八二E,也就是放在他现在所站之处的四十四号架上。“E”表示“已结案”。皮特由左边数到第八格,“证据任务”档案应该是由左边数来第二本,但是由于档案的书背上并未注明,因此无法确定。他的侦察完毕,抽出所找的两本卷宗,把绿色的借阅单放在原来放着这两本卷宗的铁匣里。
  “我相信数据不会太多。”乔治对他说过。似乎卷宗较薄便比较容易“偷”。“但为了做做样子,至少还是会有些东西的。”那是当时皮特不喜欢他的另外一点。他说话的态度似乎是你应该明白他的理由,似乎你一直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坐下来,假装是在阅读,但是心里却想着凯蜜。他该拿她怎么办?今天早上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告诉他说她结过婚。有时候她说话就是那个样子,似乎她已经活过二十辈子了。那是一桩错误的婚姻,所以他们开始讨论。
  “出了什么差错?”
  “没有,只是我们并不适合对方。”
  皮特不相信她的话。“你离婚了吗?”
  “差不多。”
  “别那么蠢,你不可能连自己离婚了没有都不知道。”
  是他的父母亲处理的,她说;他是个外国人。
  “他寄钱给你吗?”
  “他为什么要寄钱给我?他并不欠我什么。”
  然后她又吹起了长笛,在备用房间内微明的晨光中吹着疑问的音符,而皮特则去煮咖啡。她到底是骗子还是天使?他翻阅记录时,有一半心思都在想着她的名字。她在一小时内要去辛教授那里上课。
  仗恃着自己有一张“四三”字头的绿色借阅单,他先把两本档案归回原位,再走到“证据任务”隔邻的书架。
  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想着。
  那女孩仍站在梯架上,余志可不见了,但洗衣篮还在原位。修理暖气机已经使姚先生筋疲力竭,便坐在暖气机旁,阅读“太阳杂志”。绿色借阅单上写着“四三四三”,他立刻就找到了那份档案,因为他早已记下来了。这份档案和“证据”卷宗一样,都有粉红色的封面,也经过不少次的翻阅。他把绿色借阅单放到铁匣内,他走回来经过走道,再度看看余志可和那些小姐们在不在,而后拿起“证据”的档案,很快地将它跟手中拿着的卷宗掉换。
  “皮特,我想最要紧的事情……”乔治说,“是不要留下漏洞。所以我的建议是,你去借一本相似的卷宗,我是说。外表上很相似的把它塞进你拿走后留下的空位里……”
  “我明白了。”皮特说。
  他将档案标题朝向身体内侧,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着“证据”的卷宗,再度坐回位置上。莎儿耸起眉毛无声地说着什么话,皮特点点头,以为她是问他找卷宗是否顺利,但是她却招手叫他过去。这引起他短时间的惊慌,带着卷宗还是把它留在位置上?我平常是怎么做的?结果他把卷宗留在书桌上。
  “茱莉要去买咖啡,”莎儿低声说:“你要不要?”
  皮特拿出一先令放在柜台上。
  他望望钟,而后又看看手表。天!别再看你那见鬼的表了!想想凯蜜,想想她开始上课,想想那些你并未和她们一起度过周末的姑妈,想想艾德温会不会去看你的手提袋。想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去想时间,还有十八分钟要等。“皮特,如果你还有时间,一定不能操之过急。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吧,那么当你的肚子里有三十只年轻力壮的蝴蝶在交配,而你的衬衫内汗如雨下的时候,你要怎么挨过这些多余的时间?他暗咒着,他从来没有如此难过。
  打开“证据”卷宗,他试着看下去。
  里面的记录并不见得很少,但也没有很多。看起来的确就象乔治所言,是一卷做做样子的档案。第一部分列出一些不曾归入档案的文件:“附件一至八由伦敦总部保管,参看人事档案中的易金明、裴杰岷、何杰克、柯山姆、霍麦斯……”另外还有一长列化名。“调阅这些档案者,请洽伦敦总部首长或其指定秘书。”别看表,望着钟也可以算呀,你这个白痴。八分钟。偷窃前任者的档案实在很奇怪,想来杰岷这个前任者也很奇怪,主持交接的秘书甚至不曾提及他的名字。皮特所能证明他曾经存在的痕迹,除了档案内的化名之外,就是塞在他房间保险箱后面的一个板球拍,球拍手把上烙着裴杰岷的姓名缩写。他把球拍拿给艾伦看,艾伦是一个顽固的老女人,有本事把“行动组”那位屠夫似的范霍夫整得象个小学生似地垂头丧气。她一看见球拍便不停地流泪,把球拍包好,交给下一辆梭车送到管理部门收藏,另附一张私人便条给杜黛娜,坚持在“可能的情况下”,应该把球拍还给他。这些日子你还打球吗,杰岷?肩胛骨中有两颗捷克子弹的你还能打球吗?
  还是剩八分钟。
  “还有,如果你能设法,”乔治说:“我是说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把你的车送到当地的修车厂去保养。用你家里的电话约定时间,当然,我希望德比在窃听……”
  希望?老天爷。听到他和凯蜜所有的情话?还是八分钟。
  档案中的其它部分似乎是外交部的电报、捷克丑闻的剪报、录自布拉格电台的报告、有关之情报员调职及补救的政策记录、送交财政部的公文底稿,还有一份叶普溪责备老总制造失败的检讨报告。你比我还快,乔治。
  皮特开始在心中测量由他的桌子到门口的距离,也就是艾德温在接待柜台上打盹的地方。他推测大约有五步,便决定建立一个战术目标。距门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具象黄色大钢琴的图表柜,柜子里装满了零星的参考数据:大比例的地图、过时的名人录、旧旅行指南等。他咬着铅笔,拿起“证据”卷宗,踱步走向柜子,挑出一本华沙的电话簿,开始在一张纸上写名字。我的手!他心里有个声音尖叫着:我的手抖个不停,看看那些数字——醉了也不过如此!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叫茱莉的那个女孩端着托盘走过来,放了一杯咖啡在他桌上。他送给她一个飞吻。他再挑出另一册电话簿,大概是波森市的,放在第一本的旁边。艾德温由那扇门走进来时,他甚至不曾抬起头来。
  “你的电话,先生。”他低声说。
  “哦,去他的。”皮特埋首于电话簿里说着。“谁打来的?”
  “外线,先生。口气非常粗鲁,大概是修车厂的人,提到你的车子,说是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你。”艾德温很高兴地说。
  皮特正用双手捧着“证据”的卷宗,作出显然是在对照电话簿的样子,背对着莎儿的他,觉得自己的膝盖在裤管中大幅度地发抖。铅笔仍含在嘴里,走在前面的艾德温,为他开了旋转门,他看着档案,一边由门走出去。就像个该死的唱诗班男孩。他想。他等着雷电轰到他身上,等着莎儿像看到谋杀案似的大叫,超级情报员楚敦平突然追杀过来。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他觉得好多了;艾德温是我的同仁,我信任他。我们曾联手对抗杜黛娜,我可以行动。旋转门关上了。他走下四级阶梯,又看见艾德温,为他打开电话间的门。电话间下面的部分嵌着镶板,上半部则是玻璃。拿起话筒,他把卷宗放在他的脚下,听见孟德皑告诉他说他需要换个变速箱,这件工作要花掉他一百英镑。他们事先约好说这些话,是因为怕管理部门或任何人会窃听电话,皮特来回应付得很好。知道艾德温安然地回到他的柜台后面,像只老鹰一样的倾听。行了,他想着。我终于快得手了。他听到自己说:“那么,至少先到代理商那里去看看他们得要多久才能供应那鬼东西。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然后愤愤地说:“等一下。”
  他半开了门,把话筒塞到背后,以免接下来的这一段话被录走。“艾德温,麻烦你把那个手提袋扔给我好吗?”
  艾德温就像足球比赛场上的急救人员般,身手敏捷地把袋子拉出来。“好呀,古先生,要我替你拿什么吗,先生?”
  “从那儿扔过来就行了,谢谢。”
  手提袋被扔到电话间外的地板上。他弯下身,将它拉进来,拉开拉链。在他的衬衫及一叠报纸之间,放着三本封面颜色各异的假卷宗,一是浅黄色,一是绿色,还有一本粉红色的。他拿出粉红色假卷宗及住址簿,把“证据”的档案对调了过去。他拉上拉链。站起身,对孟德皑说了个电话号码——事实上,还的确有这个号码存在。他挂断电话,把手提袋交给艾德温,带着假卷宗回到阅览室。他在图表柜那里逗留了一会儿,翻阅另外几本电话簿,而后又带着假卷宗逛到大档案室。余志可又重复着他那例行的喜剧,先把洗衣篮拉出来,然后又推进去。
  “皮特,帮帮忙好吧,我拉不动了。”
  “等一下。”
  把四三卷宗由原来放“证据”档案的格子内拿出来,放进假卷宗,再把四三卷宗放回原处,拿下架子上的绿色借阅单。邀天之幸,首演之夜就大为成功。他很想大声唱出:上帝在天堂,而我仍能够飞翔。
  他把借阅单交还给莎儿。莎儿签过名后,将单子一如惯例地塞入投纸口中。今天稍后她会检查,只要档案在原位,便把盒子里的借阅单及存根联撕毁,于是即使聪明如莎儿,也记不得他曾到过四十号书架附近。他正想走回大档案室去帮余志可的忙时,发现他面对的是艾德比那双棕色而且极不友善的眼睛。
  “皮特,”德比用他那口并不纯正的英语说:“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们发生了一点危机,叶普溪急于和你谈谈。你现在能来吗?真谢谢你。”到了门口,艾德温让他们出门时,他又说:“事实上,他想听你的意见。”他的声音带着一个正在往上爬的小人物的腔调。“他希望能请教你一点问题。”
  皮特突然涌现了一个灵感,回头对艾德温说:“中午有班到布列斯顿的梭车。你替我打个电话给运输组,叫他们把我那件东西带过去,好吗?”
  “好的,先生。”艾德温说:“好的。小心阶梯,先生。”
  顺便替我祈祷吧,皮特想着。
  第二十一章
  “我们的影子外交部长”韩彼尔总这么称呼他。警卫们叫他“白雪公主”,因为他有一头白发。艾德比穿得就象个男性模特儿,但是他沉下肩膀,或抡起他的小拳头时,却是个毫无疑问的打手。跟着他走到四楼的走廊里——再度注意到那具咖啡供应机,还有石乐德不知在解释着什么的声音——皮特心想,基督,我们好象又回到瑞士的伯恩,正忙着那次鬼任务。
  他有点想对德比说出他的想法,却又决定不说比较聪明。
  无论何时他一想到德比,便不免会想到这回事:八年前在瑞士的时候,德比不过是个兼职的监视员,因窃听本领颇高而声誉日隆。皮特刚离开北非,回国待命中,因此“马戏团”征召他们两个人到伯恩去一趟,去阻碍两个利用瑞士人,把武器销售到不适当之处的比利时军火贩子。他们租下了目标隔壁的别墅,第二天晚上德比打开了一个接线盒,动了一些手脚,他们便可以窃听到那两个比利时人在电话中的谈话。皮特是上司,却兼跑腿,每天要跑两次,把对方的谈话录音,送到一辆用来当作交接信箱的旧车子去。德比又轻而易举地买通了当地的邮差,让邮差在送邮件给那两个比利时人以前,先让他过目:他也买通那个打扫房子的妇人,将一个无线电麦克风藏在比利时人最常聚谈的客厅中。他们常到舞厅去解闷,德比总是和那些最年轻的女孩子跳舞。偶尔也带一个回家过夜,早上她离去后,德比就打开窗子,好除去房里的气味。
  他们就这样过了三个月,而皮特对德比却仍然和初次会晤时一样地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国籍为何。德比很势利,知道到哪些地方吃饭可以被人看见。他自行洗衣服,晚上还在他那头白发上罩上一个发罩。警察出其不意地突击别墅那天,皮特不得不跳墙逃走,然后发现德比却在比利华大饭店嚼着油炸点心,并看别人跳茶舞。他静听皮特说完该说的话,付过账单,先付小费给乐队领班,再给侍者领班小费后,一路领头穿过走廊和楼梯,到达他原来就藏好了逃亡用的车子及护照的地下修车厂。在修车厂里,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吩咐他们开出账单。皮特心想,你若想匆忙逃出瑞士,大概都得先把账单付清。饭店的走廊似乎永无尽头,两旁的墙上镶着镜子,顶上的天花板又装有凡尔赛型的枝形吊灯,因此皮特并不仅跟在一个艾德比身后,而是跟在一大群艾德比后面往前走。
  虽然通向叶普溪房间的狭窄木梯漆成暗绿色,而代替那些吊灯的也不过是个破旧的羊皮纸罩灯,这却使他又忆起当时的情景。
  “要见局长。”德比严肃地对一个年轻的警卫说,后者自负地对他们点个头,放他们通行。在接待室里有四部灰色的打字机,打字机后各坐了一个戴着珍珠、着套装的灰发“妈妈”。她们对皮特点点头,对德比却无任何表示。普溪的门上挂了一块写着“有客”的牌子。门边放有一人高的衣柜式保险箱,全新的。皮特想不通这层地板怎么受得了那么大的压力。保险箱顶端,放有几瓶南非雪利酒,另有酒杯和盘子。星期二,他想起来了:伦敦总部非正式的午餐会议。
  “告诉她们,我不接任何电话。”德比打开门时,普溪高声叫道。
  “局长不接电话,小姐们。”德比尽心地说,为皮特按住打开的门。“我们要开会。”
  一位“妈妈”说:“我们听见了。”
  这是一场斗争会议。
  普溪坐在桌子上首一个略嫌夸大“王位”上,阅读一份两页长的文件,皮特进门时,他动也没动只是咆哮道:“坐,保罗旁边,盐巴下面。”并专心一致地继续阅读。
  普溪右边的椅子没人坐,光是看系在椅子上的坐垫的曲线,皮特就知道那是彼尔的位置。普溪的左边坐着白洛伊,他也在阅读文件,但是当皮特经过时,曾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你好,皮特。”而后用他那双凸起的眼睛直盯着他走到桌子末端。彼尔的空座位旁坐着伦敦总部的女性象征,戴薇梦,她蓄着短发,穿棕色的斜纹哔叽套装。坐在她对面的是管理部总管卜菲尔,一个卑屈的有钱人,在郊区拥有一幢巨宅。他看见皮特时,夸张地合上了文件,光润的双手放在文件上,装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坐在盐巴下面’意思就是坐在郭保罗旁边。”菲尔说着,脸上仍挂着笑容。
  “谢谢,我知道。”
  卜菲尔对面坐着彼尔手下的两名“俄国人”,皮特上回见到他们是在四楼的男盥洗室里,席尼克和他的朋友柯世白。他们不能笑,不能看东西,因为他们桌前并没有文件;结果只能呆坐在那儿,四只肥手放在桌上,睁着四只棕色的眼睛直盯着他看,样子好象有什么人用枪抵着他们的背似的。
  卜菲尔的下首坐着郭保罗,他现在是白洛伊手下苏联附庸国情报网的外勤人员,不过有人说他也替彼尔跑腿。保罗瘦削而凶狠,四十来岁,棕色的脸上有一道疤痕,手臂很长。皮特在训练所的打斗课程中曾经和他分配在同一组,两个人都几乎把对方打死。
  皮特将椅子自他旁边拉开些,坐了下来,使得坐在他下首的德比更象是另外一个保镖。皮特心想,他们怕什么?他们以为我会疯狂的冲出去吗?每个人都望着叶普溪装烟斗的时候,韩彼尔登场了。门一打开,最初并没有人走进来。而后是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彼尔跟着出现了。他用双手捧了杯咖啡,碟子盖在杯口上,腋下夹了个卷宗,眼镜挂在他鼻子上,刚才他一定是在别的地方阅读文件。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看过那份文件,皮特心想,只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他怀疑这份文件是否就是昨天德比刚刚收到然后带去给洛伊看的那一份,结果他打断了他们最初的兴奋——假若可以用兴奋两个字来形容。
  叶普溪仍未抬起头。坐在桌子的这一头的皮特只看得见他浓密的黑发,以及那道宽阔、穿着粗毛呢上装的肩膀。戴薇梦一边阅读,一边拉着她前额的垂发。普溪结过两次婚,皮特记得(凯蜜再度浮上他心头),两任太太都嗜酒如命,这必定意味着什么。他只见过伦敦的这一个。当时普溪大组后援俱乐部,在白金汉宫附近的豪华宅邸中举行鸡尾酒会。皮特迟到了,他在大厅里脱外套时,一个苍白的金发妇人伸出双手怯怯地朝他走来。他还以为她是来为他拿外套的女仆。
  “我是乔伊。”她用一种戏剧化的声音说道,口气与舞台上的演员说“我是道德”或“我是节制”的口气一样。她要的不是他的外套,而是他的亲吻。皮特顺从她的意思,吸到一股混合着香水及浓烈却廉价的雪利酒的味道。
  “那么,现在,年轻的古皮特先生……”普溪开口了,“你已准备好要听我说话了,还是你要再多打几个调查我家的电话?”他略抬起头,皮特注意到在他枯黄的两颊上,各有一小撮三角形的软毛。“这些日子,你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干了些什么?”他翻过一页。“除了追逐布列斯顿的处女以外——这一点颇值得怀疑——请原谅我开开玩笑,薇梦,也除了把公费浪费在昂贵的午餐之外,又做了些什么?”
  这种嘲弄是普溪与人沟通的手段之一,它可能是友善,也可能是恶意的,可能是责备,也可能是道贺,但终究象是在向一个地方不停的敲打一样。
  “两件在阿拉伯进行的工作颇为顺利,范霍夫比一个德国外交官领先了一步,只有这样。”
  “阿拉伯,”普溪重复说了一句,将文件推到一旁。由口袋里掏出一根粗糙的烟斗。“任何笨蛋都可以勒索阿拉伯人——是不是,彼尔?如果你有意购买,用五先令银币就可以买下整个见鬼的阿拉伯内阁。”他由另一个口袋掏出烟草袋,丢到桌上。“我听说你和我们那位悔罪的陶瑞基曾经有过亲密的晤谈,他这些日子还好吗?”
  皮特听到自己作答的时候,心中同时想起许多件事情,一、他相信他的住所是昨晚开始才被人监视;二、上个周末前他们仍未对他起疑,除非保护陶瑞基的保镖范恩出卖了他,果真如此,他的处境就很艰难了;还有,他忽然觉得白洛伊很像诗人狄伦·汤玛士,洛伊一直都令他想起某人,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想起究竟像谁;戴薇梦因为那种女童军般的男子气概,才显出她的女人味道;他不知道狄伦·汤玛士的眼珠有没有洛伊的那么蓝;那个艾德比正从他的金烟匣里取出一根香烟,普溪在开会时一向只需别人抽烟斗而不准抽香烟的,因此德比目前与普溪的关系必已非比寻常;韩彼尔看起来意外的年轻,“马戏团”中有关他爱情生活的谣言其实并不可笑;他们说他是双性恋;郭保罗把一只棕色的手掌放在桌上,因为拇指微微翘起,手背上某处的肌肉变得比较坚硬;他也想到了他的帆布手提袋,艾德温把袋子送上梭车了吗?还是他外出午餐去了,把袋子留在登记处。等着让一个急于升级的新来的年轻警卫检查?皮特第n次地想到,不知德比在皮特注意到他以前,已经在柜台前徘徊多久了。
  他选择一种开玩笑的口吻:“不错,局长,瑞基和我从前每天下午都到福南茶馆去喝茶。”
  普溪正在吸着空烟斗,试试装进去的烟草。
  “古皮特,”他用傲慢的爱尔兰土腔从容地说:“你或许不了解我,不过我具有极易原谅别人的天性。事实上,我现在绝对是充满善意的。我要知道的只是你和陶瑞基究竟讨论了些什么事情。我不是要他的头,也不要他那该死的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也会抑制个人想勒死他、或是勒死你的冲动。”他擦了根火柴点燃烟斗,使得斗口燃起一团火焰。“目前我甚至考虑在你的脖子上挂上一条金项链,带你离开那个可恨的不列斯顿,回宫里来。”
  “这样说来,我真等不及他出现了。”皮特说。
  “在我能仔细调查之前,他不会获罪的。”
  “我会告诉他,他一定感激涕零。”
  一大团烟雾弥漫着整个桌面。
  “你令我感到很失望,皮特,竟然听信离间及狡诈的谣言。我付薪水换取你诚实的工作,而你却在背后捅我一刀。我认为这是你对你的衣食父母极不孝的报答,我可告诉你,我是违背了许多顾问的乞求才留下你的。”
  普溪有种新的怪癖,这种癖性常会在自负的中年男人身上出现:那就是抓住下巴的一块肉,用拇指及食指来回摩挲,希望能消除它。
  “你把陶瑞基目前的情况告诉我们。”普溪说:“例如他的情绪如何。他有一个女儿,不是吗?一个叫做黛妮的小女儿,他有没有提起过?”
  “以前常提起。”
  “说些她的故事让我们开心一下。”
  “我根本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喜欢她而已。”
  “着了迷那样的喜欢吗?”他的声音突然愤懑地提高了。“你为什么耸肩?你这样对我耸肩是什么意思?我正和你讨论你自己组内该死的一个叛徒;我指控你在我背后和他勾结,在毫不知道利害关系的情形下就参加愚蠢的室内游戏。而你却只会坐在那头对我耸肩。古皮特与敌方间谍交往是犯法的,难道你不知道?我真该把你直接送风纪组算了!”
  “可是我根本没有见到他。”皮特也压制不住怒火了。“玩室内游戏的人不是我,是你,你别乱找麻烦!”
  他同时觉得会议桌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好象一个小孩对手上的玩具失去了兴趣,也好象大家都认为普溪已将他贮存的子弹都发射出去了,结果没有一发命中目标,好戏自然没了。郭保罗不安地抚弄一小块他带在身边做为幸运符的象牙,白洛伊再度拿起文件阅读,韩彼尔喝了一口咖啡,发现味道很差,对戴薇梦做了个苦涩的表情便放下杯子。用手支着下巴的艾德比拱起眉毛望着维多利亚式炉架上的红色玻璃纸,只有那两个“俄国人”用眨也不眨的眼睛盯着他,就象一对不愿相信狩猎已经结束的猎犬。
  “那么他以前常对你提及黛妮罗,嗯?说他很爱她?”普溪说着,又回顾放在桌上的文件。“黛妮的母亲是谁?”
  “一个欧亚混血女郎。”
  彼尔在这时首度开口。“一看就知道的欧亚混血儿,还是看起来比较象个英国人?”
  “瑞基似乎认为她看起来就象个纯种欧洲人,他觉得那孩子也一样。”
  普溪大声念道:“十二岁,长长的金发,棕色眼睛,身材苗条。黛妮是不是这样子的?”
  “可能是,听起来很象是对她的描述。”
  接下来是一段为时颇久的静默,甚至连彼尔似乎也无意打破。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普溪再度开口,极为谨慎地斟酌他的用字:“如果我告诉你,黛妮和她母亲原来预定在三天前由新加坡搭机直飞英国,抵达伦敦机场的话,我相信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感到困惑吧?”
  “是的,我会。”
  “你离开这里以后也会闭上嘴,除了在场这几位你最好的朋友外,不会告诉别人吧?”
  不选处传来卜菲尔咕噜咕噜的喉音:“这项情报的来源极为机密,皮特。也许你会觉得听起来象是很普通的旅行消息,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是极端、极端敏感的。”
  “啊,那么,我会试着将我的嘴极端、极端地闭起来。”皮特对卜菲尔说道。菲尔脸红了,而彼尔却再度露出学童般的笑容。
  普溪又接口说:“那么你对于这项情报的看法如何?说呀,皮特……”又开始嘲弄了,“说呀,你是他的上司。他的指导者、哲学家,也是他的朋友。老天爷,你的心理学学到哪里去了?陶瑞基为什么要回英国来?”
  “你刚才根本没有这样说,你只说瑞基的女友和她女儿黛妮预定在三天前抵达伦敦。也许她是来探亲,也许是她有了新的男友。我怎么会知道?”
  “别那么迟钝。你难道没想到小黛妮在什么地方,陶瑞基就不可能离得太远吗?我相信他已经在这里了,因为一般说来都是男人先到,他们的‘家累’才前来投奔。对不起,薇梦,我说溜了嘴。”
  皮特第二次允许自己小发脾气。“我也是听你这一说才想到,没有。目前瑞基还是榜上有名的叛职人员,七个月前管理部门公布的。对不对,菲尔?瑞基可能已投靠莫斯科,因此他所知道的一切应该销毁。对吧,菲尔?这也是个够好的理由,可以熄掉布列斯顿的灯,将我们一大部分的工作交给伦敦总部,另外的小部分交给德比手下的灯夫。你们以为瑞基现在应该做什么,再投靠到我们这边来吗?”
  “说‘再投靠’实在是过于宽大的说法,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普溪回嘴道,再度看面前的文件。“你听我说。好好听着,而且记起来。因为我和我其它的部属一样,认为你的记忆力就象个筛子——你们这些红牌主角全都一样。黛妮和她母亲持用假英国护照旅行,而且全都改姓为卜。那两份护照是俄国人伪造的。第三份是由陶瑞基自己持用,他就是众所周知的卜先生。瑞基已经到了英国,但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在黛妮及她母亲之前离开,经由不同的路径回来,我们的调查员猜想他大概是偷渡进来的。他叫他太太或是情妇或不管她是什么人……”他的口气仿佛他自己既没太太也没情妇似的。“再请你见谅,薇梦。叫她在一周内随后而行,但显然她们还没有遵照他的指示。这件消息昨天才传到我们手中,所以我们还有许多注释的工作要做。瑞基指示黛妮和她母亲,如果他和她们失去了联系,要她们去找一位古皮特先生求助。我相信那是你的名字。”
  “如果她们预定在三天前就抵达,那她们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耽搁了、错过了预定的飞机,换了班次或把飞机票弄丢了,我怎么会知道?”
  “再不然就是情报错误。”皮特建议道。
  “不会有错。”普溪断然说道。
  皮特觉得既愤慨又迷惑。“好吧。就算俄国人要采取新政策,他们把他的家人都送回来——天知道是为了什么,照说他们应该把他的家人送到安全的避难所——结果他们将他也送了回来。就算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们根本不去相信他要说的话,他还能设计什么骗局?”
  这一回,他很快活地注意到他的观众全都望向普溪,在皮特看来,普溪若不立刻提出能使他们满意的答复,就会使自己成为傻瓜。
  “别管是什么骗局!他们是想把池水弄浑,也许在井里下毒,就是那一类见鬼的事。在我们几乎要成功的时候,扯我们的后腿。”他在传阅文件上也常这么写,皮特心想,每一页间都充满暗喻。“但是你给我记住一点:在你看到他,甚至在看到第一眼之前,或听到他或他的女人或他的小女儿的第一声低语时,年轻的古皮特,你就该赶快来找我们这些成年人中的一个,坐在这张桌子旁的任何一人,而不是别的该死的家伙。我的命令你完全听懂了吧?因为这种事情的复杂性,比你所能猜到或有权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会议桌上突然响起各种对话声。白洛伊将双手插在口袋中,无精打采地走过房间,靠在尽端的门上。普溪再度点燃烟斗,伸长手臂把火柴甩熄,同时透过烟雾对皮特怒目而视。“这些日子你在追谁,皮特?谁是那个幸运的小女人?”卜菲尔把一张纸条由桌上滑过来让皮特签名。“给你,皮特,签个名。”郭保罗正对一个“俄国人”咬耳朵,艾德比则站在门口对“妈妈”们下达不受欢迎的命令。只有戴薇梦棕色而谦虚的眼猜仍然凝视着皮特。
  “先看看,好吧?”菲尔恳切地说。
  皮特已经把那张表格看了一半:“我签名证明今天已知道梅林来源(巫术报告三〇八号)的内容,”第一段这么写。“我保证绝不泄漏此报告的任何一部分给其它同事知道,也绝不泄漏梅林来源的存在,我也保证如有任何与这份资料有关的事物当立即报告。”
  门仍然开着,皮特签名时,伦敦总部的第二阶层排队走了进来,在前头领队的是托着三明治托盘的“妈妈”。接着是杜黛娜和看起来紧张得几乎要爆炸了的石乐德,接着是分发组的几位小姐,还有一个叫海迦的老情报员,板了张脸:他是楚敦平的旧上司。皮特慢慢地离开,一边数着人头,因为他明白乔治会想知道谁曾到场。走到门口时,他很惊异地发现彼尔也跟着他一起出来了,他似乎觉得接下来的餐会没有他的事了。
  “好愚蠢的余兴节目。”彼尔说着,对“妈妈”们挥了挥手。“普溪一天比一天叫人受不了啦。”
  “看起来好象是如此。”皮特热心地说。
  “乔治最近怎么样?常和他碰头吗?你以前和他交情不错,不是吗?”
  皮特那到目前为止一直很稳定的世界,此刻剧烈地震动起来。“恐怕不是了。”他说:“他现在已经是局外人了。”
  “我才不信你会去注意那些无聊的规则。”彼尔呼着鼻息鄙视地说。他们走到楼梯口,彼尔继续走向前。
  “你呢?”皮特高声说:“你常和他碰头吗?”
  “安妮已经飞出牢笼了。”彼尔不理会他的问题。“和一个水手还是侍者还是什么的人私奔了。”他办公室的门敞开,办公桌上堆满了机密档案。“对吗?”
  “我不知道。”皮特说:“可怜的老乔治。”
  “要不要喝杯咖啡?”
  “我想我该回去了,谢谢。”
  “和陶瑞基喝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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