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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_5 约翰·勒卡雷 (英)
  “它是不是写出了‘梅林’的身分?”
  “别荒唐了,部长不会想知道这个,普溪也不会告诉他。”
  “所谓‘广泛开发’是什么意思?”
  “我不接受你的审问,乔治。你知道,你已经不是‘马戏团’的一员,按规定,我应该先派人调查你是否有资格看这些东西,看完后会不会有危险。”
  “参与‘巫术作业’的人都经过调查?”
  “是的。”
  “我是否能看受过调查者的名单?”
  就在“分发政策”档案里,莱肯很冲地答道。收音机里一个澳洲籍的主持人在介绍《花落谁家》这首慢调子的歌时,他只差没把房门砰然关上,但至少还是走了回来。“部长……”他停了一下又开口说:“他不喜欢婉转迂回的解释。他常说,他只相信能够写在明信片上的话。如果别人对他说他不熟悉的事,他就会非常不耐烦,所以那份机密附件不会有什么秘密。”
  乔治说:“裴杰岷呢?有关他的任何资料我都要,即使是零星的消息也总比一无所有好。”
  乔治这几句话使莱肯瞪了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你不是疯了吧,乔治?你明知裴杰岷在中弹之前极可能根本没听过‘巫术’这个代号。我真不懂,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研究主要的问题,却对这些细枝末节追根究底……”说到这里时,他的人已经走出房门外去了。
  乔治翻到最后一份:“巫术作业,与总局的通信。”“总局”乃是政府对“马戏团”的许多代称之一。这一份中所包含的是官方的谈话记录,一方是部长,而另一方则是——由他那学童般的字迹极容易便可辨认出来的叶普溪,当时他还在以老总为首的那道阶梯中的最下一级。
  乔治看着这些旧卷宗,心里想着,这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战争中,一个极其晦暗的纪念碑。
  第十六章
  乔治在阅读这些档案时,想起了这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中几次主要的战役。卷宗内的记载非常有限,记忆所包含的则远胜于此。这场战争的主角是叶普溪和老总,原因不详。对于这些事件最为清楚的韩彼尔说他们两个人在剑桥大学时便已交恶,当时老总是指导教授,普溪则是老总的学生,根据彼尔的说法。叶普溪是个坏学生,时常受到老总的辱骂,这倒是老总一贯的作风。
  这故事因为老总的戏言而更加奇怪:“我听说普溪跟我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呢,还说我们时常一块儿闹着玩,你想象得到我跟他‘玩’吗?”他从未说过事实如何。
  这些都是传闻,乔治却可以根据他对两个人早期生活之所知,加入了几项事实。老总是个孤儿,叶普溪则是苏格兰低地人,一个牧师之子。父亲是个热心宣扬教义的长老会牧师,普溪或许没有他父亲那种虔诚的信仰,却显然继承了他父亲说服人的本领。他因为年纪差了一两岁的关系,没有赶上世界大战。加入“马戏团”前在一家公司做事。在剑桥念书时,是个不甚了了的政客和表现不怎么样的运动员。他由一个名叫马顿的小卒吸收,这个姓马的一度想在反情报组中建立自己的势力基础。他认定叶普溪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到处向人推荐,结果却不甚成功。“马戏团”觉得普溪可有可无,便将他调到南美去,他以外交人员身分作为掩护,连续干了两任都不曾返回英国。
  乔治记得,后来即使是老总也不得不承认普溪在那儿干得颇为出色。阿根廷人喜欢他打网球的技巧及骑马的姿势,认为他是个绅士——老总这么说——并且以为他相当愚蠢,但事实上普溪并不是这样的。他把职权交给继任者时,已经在南美两岸都安置了一连串的情报员,并且将他的势力向北伸展。他返乡并提出工作简报的几个星期后,就被调到印度去,当地的情报员视他为不列颠统治者的化身。他对他们宣扬爱国心,付给他们的薪水仅仅是聊胜于无,而且一有机会就欺骗他们。他由印度前往开罗。在那时之前,中东地区一直是韩彼尔最喜爱的地盘,因此普溪在那儿的工作应该是极难展开。开罗的情报网对彼尔非常敬重,正如莫鲁迪那一晚在晚餐俱乐部中所用的比喻那样:他们当他是现代的阿拉伯劳伦斯。接替彼尔的工作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普溪却开出了他的路,而且他若不是和美国人有所牵扯,在人们的记忆中说不定会认为他比彼尔干得更好。不幸他却因爆发一次丑闻,而且使他和老总的冲突正式公开。
  当时的真相至今依然不得而知,而且乔治那时尚未晋升为老总的高级助手。似乎是叶普溪未经伦敦当局的许可,便涉入美方想以自己人取代当地一位要人的一项愚蠢阴谋中。普溪对美国人一向有种莫名的敬意。在阿根廷,他钦佩地目睹他们将左派政客逐出西半球;在印度时,他对他们分散中央集权武力的技巧更感到欣喜。然而老总却和“马戏团”里的多数成员一样,鄙视美国人及他们的成绩,并不时暗中破坏。
  这件阴谋失败了,英国的几家石油公司非常愤怒,而叶普溪呢,依照行话的说法是:“不得不只着短袜上路”。后来,叶普溪宣称老总先暗示他加入这项阴谋,事后又扯他后腿,甚至故意把这项情报卖给莫斯科。无论真相如何,叶普溪一抵伦敦便接到调派令,将他调往训练所去,负责训练新进人员。这个工作通常是交给身心俱疲、过两年就要退休的资深情报员。韩彼尔要人事处的主任对普溪说,象他那样资深而且有才干的人,在那时候的伦敦是找不到什么职务可以让他担任的。
  “那你们就该替我发明一个!”普溪说。他说得对,好一阵子后,彼尔曾坦白对乔治说,他忽略了叶普溪背后的势力。
  “但是这些人是谁呢?”乔治曾问道:“他们怎么能强迫你任用一个你不愿任用的人?”
  “打高尔夫球的那批人。”老总悻悻地说。打高尔夫球的那批人和保守党员,普溪在那些日子里对反对党相当巴结,受到他们热烈欢迎,其中之一就是施伯迈,很不幸的,此人恰是安妮的近房表哥,也就是现在莱肯口中的内政部长。然而老总却没有任何可以对抗的力量。当时“马戏团”的景况消沉,还谣传说整个“马戏团”都将解散,要在另一个地方重新设置一个新单位。依那个世界的传统,失败都是接踵而至的,但是这一回延续的时间实在是长得出奇。情报的产量跌,愈来愈多搜集情报的人遭到怀疑,老总显然已在紧要之处失去了控制的力量。
  这种暂时的失势,并不曾减少老总派任叶普溪为“任务督导”所得到的乐趣,他称这项职务为“普溪的小丑帽”。
  乔治也无能为力。那时韩彼尔在华盛顿,正努力与被他称之为“法西斯主义式的清教徒”的美国情报局,重新议定一份情报交换协议。但乔治已调升到五楼,他的职责之一是挡住向老总请愿的人,因此乔治便成为被普溪以一连串“为什么”相询的对象。老总不在时,普溪到乔治的办公室去拜访他,或邀请乔治到他阴暗的住处小坐。他先叫他的情妇出去看电影,而后以他那悲哀的苏格兰土腔问道:“为什么?”他甚至会拿出一瓶麦芽威士忌,请乔治开怀畅饮,而他自己则喝另一种比较便宜的烈酒。
  “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冒犯他了,乔治?我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他的事?我们是有过一两次争吵,但那又有什么特别,你倒说说看?他为什么专挑我毛病?我不过想在顶层获得一席之地而已。上帝知道,凭我的记录。我是够格提出这种要求的!”
  他所谓的顶层就是指第五层楼。
  老总为他所设的职位,乍听之下似乎颇为重要,即赋予普溪对所有任务有加以审查的权利。然而老总却又加以注解,即此权利必须在各组主管的同意之下方可施行,这样一来普溪的职权就大受限制了。职权规章上说明普溪应“综合各情报并消除地区性的猜忌”,这是叶普溪在组成伦敦总部后建立的一种观念。但是各个行动小组,诸如灯夫组、伪造组、窃听组及监视组,都不肯把他们的记录拿给他看,他又缺乏强迫他们的权力。所以普溪“挨饿”了,他的餐盘自午餐起便一直是空的。
  “我实在太平庸了,是不是?这年头每个人都得是天才才行,只能有红牌女主角,不能有其他的合唱团;只能让老头子得势。”因为叶普溪要升上顶楼仍嫌年轻,他比韩彼尔及乔治年轻八到十岁,比老总更要嫩得多了,但是他自己也常忘记这一点。
  老总不为所动:“叶普溪会为了求得勋爵之职而出卖他的母亲,或为了求得上议院的一席之位而出卖整个‘马戏团’。”不久后,在他痛恶的疾病开始沉重时,他说:“我拒绝将我毕生的工作移交给一个虚有其表的人。我太自负所以不易被奉承,太年老所以没什么野心,而且我就象只螃蟹一样丑陋。普溪和我恰恰相反,政府里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会欣赏象他这一类型的人,而不是欣赏我。”
  这或许也是老总拿“巫术作业”砸自己头时的情况之一。
  “乔治,你进来。”有一天老总在室内通话机上凶凶地说:“普溪想要扭我的尾巴。你快过来,否则就会有流血事件了。”
  乔治还记得,那正是失败的战士们纷纷由海外归来的时候。白洛伊刚由贝尔格莱德搭机回国,他在艾德比的协助下设法保全贝尔格莱德一个奄奄一息的情报网;驻德国的负责人郭保罗,则刚埋葬了潜伏在东柏林一名最好的情报员;而在另一次毫无收获的行程归来后的彼尔,则在他的胡椒瓶式的房间里大骂五角大厦的傲慢、五角大厦的愚笨、五角大厦的表里不一,而且宣称:“该是舍弃美国,和残忍的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了。”
  在爱黎旅馆中,此刻已过了午夜,一位迟归的客人正在按门铃。乔治心想,那个对英国钱币仍混淆不清的小诺曼,将可借开门多赚十个先令的小费。他叹了口气,又拿起第一份巫术档案,舔舔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开始配合着他的记忆,翻阅官方的记录。
  “我们谈到,”仅仅是在那次会晤的两个月后,普溪在一封写给安妮那位显贵表哥,也就是那位部长的私人信件(后来被收录到莱肯的卷宗内)中提到:“‘巫术’报告来自一个极度敏感的情报来源。我认为,政府现行之分发情报的方法皆不妥当。‘牛蝇’所用的递送箱系统,在顾客将钥匙遗失后已失效,由一位操劳过度的次长把他的钥匙交给其私人助理而闹出的不名誉事件可以证明。我已经在海军情报处和黎列上将谈过,他准备在海军总部的办公大楼里拨出一间特别的阅览室,专供我们置放供顾客阅览的情报,派一名资深警卫负起监视之职。为了掩护之故,阅览室可以命名为‘亚得里亚工作小组’,或者简称之为‘A.W.P.’。有阅览权的顾客不必使用通行证,以免产生流弊,他们只需对我的警卫表明身分……”乔治特别多看了“我的”两个字一眼,“警卫身上有一张附有顾客照片的名单,榜上有名的才能进入。”
  当时并不表赞同的莱肯,通过他那可憎的部长,向财政部长提出了几个问题:
  即使认为这项措施确属必需,亦应花费巨资另行建造。
  1. 您能否拨下专款?
  2. 如可拨款,费用应交由海军总部支付,总局再暗中偿还。
  3. 另外还有雇用额外警卫的问题,所需要之费用……
  乔治慢慢翻阅时,不禁想道:还有增加叶普溪之光彩的问题。在档案中他的光彩已经象烟火般到处闪耀:普溪已把老总当成已经死亡了似的朝着顶楼迈进。
  由楼梯上传来一阵相当美妙的歌声,一个喝得醉熏熏的威尔斯人正向每个人道晚安。
  乔治想起——这又是出自他的记忆,卷宗内才不记载那么人性化的事——叶普溪在就任新职后。一直想要行使他的特权,“巫术“当然是首当其冲的对象,但是由于他的职权范围中载明他的一切命令都需先经由老总批准,因此前几次行动皆付诸东流。例如,有一阵子他曾全力想要挖掘“隧道”。美国人在柏林和贝尔格莱德间建了几条通讯隧道,法国人也设法建立类似的隧道来对抗美国。好吧,在普溪的摇旗呐喊下,“马戏团”也要加入这个市场。老总亲切地旁观,一个委员会组成了(称之为叶普溪委员会),选出一组专家去调查苏联驻雅典大使馆的地基。叶普溪认为在雅典的行事,必定可以获得希腊新成立的军政府(他和他的前任都是普溪极仰慕的人物)慷慨支持。然后,老总非常温和地便推垮了普溪所建的砖墙,并等待他提出另一个新主意。一个灰暗的早晨,老总断然召唤乔治到他办公室,因为叶普溪在几次小试牛刀后,又有了另一个主意。
  乔治进门时,老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叶普溪站在窗畔,两人之间是一份黄色的卷宗,并未翻开。
  “坐下来看看这份无聊的东西。”
  乔治坐在安乐椅上,普溪依然站在窗前,两只大手肘放在窗台上,凝视着纳尔逊纪念塔的塔尖,以及再过去的许多政府机构的屋顶。
  卷宗内有一张照片,据说是长达十五页的苏联海军高阶层密电的缩影。
  “谁翻译出来的?”乔治问道,心中想着电文译笔颇佳,象是出自白洛伊之手。
  “上帝!”老总回答:“是上帝译的,是不是,普溪?什么都别问他,乔治,他不会告诉你的。”
  这是老总看起来格外年轻的一段日子,乔治记得老总的体重轻了,面颊红润,那些与他相交不深的人总是为他的好气色向他恭贺。也许只有乔治曾经注意到在那些日子里,老总的发线总是满布汗珠。
  这份文件依其陈述看来,是要呈送给苏联最高司令部,内容是苏联海军最近在地中海及黑海的一次演习。在莱肯的卷宗里,这份文件的记录为“第一号报告”,标题为“海军”。几个月来海军总部一直向“马戏团”催索有关苏联这次演习的情报,因此它才被冠以相当重要的标题。然而乔治却一眼便看出了其可疑之处。这份记录虽然详细,却都是乔治毫不了解的东西:岸对海之打击武力、敌方警报系统的无线电放射能,以及平衡得叫人觉得恐怖的高等数学。即使是真的,它也象沙金一样,何况并无任何理由足以假定它是真的。每个星期,“马戏团”都得处理几十件毫无用处的所谓“苏联文件”,大部分都是情报贩子提供的,有一些是盟国的情报组织故意泄漏的,还有一部分则是苏联捏造的假情报。其中极少包含真实有用的资料,即使有,也多半都是在被弃之后才发现。
  “这是谁的缩写姓名?”乔治指着页边一些俄文字母问道:“有人知道吗?”
  老总的头往普溪一偏说:“问那位权威,别问我。”
  “沙乐夫。”普溪说:“黑海舰队的海军上将。”
  “上面没有注明日期。”乔治观察到。
  “这只是草案而已。”普溪颇为得意地回答,土腔比平日更浓。“沙乐夫签的是星期四,最后电文指出这些修正在下星期一发出,发电日期也一样。”
  今天才星期四。
  “这份情报是从哪里来的?”乔治仍茫无头绪。
  “普溪觉得不便说明。”老总说。
  “我们的评价员怎么说?”
  “他们还没看到这份文件。”普溪说:“而且永远也不会看见。”
  老总冷漠地说道:“不过,我们的好朋友,也就是海军情报处的黎列已提出初步意见了,不是吗,普溪?普溪昨晚已经把这份文件拿给他看过,同时喝着粉红色的琴酒,是吧,普溪,在旅行组?”
  “在海军总部。”
  “黎先生是和普溪同乡的苏格兰人,一向不轻易赞美别人。然而半个钟头前他打电话给我时却极尽谄媚之能事,甚至还向我道贺。他认为这份文件是真的,并请求我们,不,应该是请求普溪的应允,将这件情报对他的海军将领们报告。”
  “这不可能。”普溪说:“只能让他过目而已,至少这一、两个星期之内不准宣扬。”
  “这东西炙手可热,”老总解释道:“因此在发布前得先冷却冷却。”
  “但是这情报究竟是由何处获得?”乔治不死心地问。
  “哦,普溪已经编了个化名,你别担心。我们编造化名的速度快得很,不是吗,普溪?”
  “但是来源是什么?谁是主管的官员?”
  “听着吧,你会喜欢的。”老总在一旁说。他已怒不可遏,他们结识那么久以来,乔治从未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他那瘦而长着黑斑的双手发着抖,平常颇为死板的眼睛则冒着火。
  “梅林来源。”普溪在宣布之前,轻轻且颇为苏格兰化地吸了一口气。“‘梅林来源’是最高阶层的情报路线,可以取得苏联最敏感阶层的决策。”他似乎颇忠心地又加了一句:“我们将梅林这条在线得到的情报定名为‘巫术’。”
  乔治想起,普溪曾在一封高度机密的私人信件中,使用过类似的名词,向财政部一位钦慕他的人要求额外的补贴,使他能在支付金钱给手下的情报员时,享有更大的自由。
  “接下去他会告诉你,他是在足球场上吸收梅林的。”老总看起来虽又颇为年轻,但是在措词上却不免会有老人的粗率。“现在你让他告诉你他不能说的原因。”
  普溪神色自若。他也一样涨红了脸,但却是得意洋洋而非病态的。他深吸一口气,对乔治说出一大段话,声调毫无变化,简直就象一个苏格兰警官在法庭中作证似的。
  “梅林的真实身分是一项我不能泄漏的秘密,他是本局某些人长期耕耘所结的果实。那些人和我之间彼此负有义务,而他们对本局的失败率丝毫不觉得愉快。太多事情出问题,太多损失、浪费,太多丑闻。我说过很多次,但是他对我不理不睬,简直就象是耳边风一样。”
  “他说的是我。”老总站在一旁解释:“他所谓的‘他’就是指我——你明白吗,乔治?”
  “在这个情报局里,应有的专业技巧及安全法则都化为乌有了。需要知道的是,这些法则到哪里去了?每层楼都是小组制的。它到哪儿去了,乔治?小团体彼此在背后毁谤破坏,这都是由最上级所引起的。”
  “再一次提到我了。”老总插嘴。
  “分而治之是近来的工作原则,那些应该彼此帮助的人,却在自相残杀。我们即将失去我们最好的伙伴!”
  “这是指美国人。”老总解释。
  “我们也即将失去我们赖以维生的一切,还有我们的自尊,我们真是受够了。”他拿回那份报告,夹在腋下。“我们可真是受够了!”
  “就象每个受够的人一样。“老总看着普溪气冲冲地走出门去,说道:“他正在找更多的气受。”
  乔治停止回想,看了会儿莱肯送来的卷宗,再次查看这个故事。最后几个月时,这种事经常发生:乔治对于被叫去干预的事情最后究竟有何发展,总是毫不知情。老总厌恨失败如同厌恨疾病,特别是他自己的失败。他知道唯有犯过才会知错,也唯有经过奋斗的“马戏团”才能生存。他讨厌穿丝质衬衫的情报员,因为他们等于吞掉了大部分预算,侵占了他信任的情报来源的正常开销。他喜爱成功,但是如果奇迹使一切的努力都不为人注目时,他便憎恶奇迹。他讨厌柔弱、感情用事和宗教,因此他讨厌集这一切大成的叶普溪。他应付那些讨厌鬼的方法,通常是关起门来,把自己单独锁在楼上房间里,不接待任何客人,并且让那些“妈妈”截住他的电话。这些安静的女士并为他泡上香片,替他拿一大堆卷宗进去给他,并且又成堆地送回原处。乔治在办自己的事情或设法使“马戏团”其它成员孜孜不倦时,住往可以看见堆在老总门口处的卷宗。有许多是在老总当上局长之前的旧卷宗。有些则是个人性的,例如是“马戏团”内过去及现在成员的自传。
  老总从未说明他在干什么。如果乔治问她们,或者最受宠的韩彼尔过去询问,她们都只是摇摇头,或者沉默地耸起眉毛,似乎是在说:“最后一件案子,就让一个伟大的人在事业结束之前自娱一下吧。”但是乔治——在他现在耐心地翻阅着一卷又一卷档案,心里并回想着爱娜写给陶瑞基的日记时——却颇为真实地感觉到,他绝对不是第一个作这趟探险旅程的人,老总的鬼魂正陪着他逐步前行,甚至早已做过更深入的研究,要不是紧要关头时的“证据”迫使他中断,老总早已把一切查得水落石出了。
  又是早餐时刻,身为颇有自制力的威尔斯人,不该被未煮熟的香肠及煮得太烂的蕃茄打败。
  “你要不要再看这些档案?”莱肯问道:“或者你已经看完了?卷宗里没有报告原文,想必也没有多大用处。”
  “如果你不介意,麻烦你今晚再送来。”
  “我想你大概知道自己看起来象什么残骸似的。”
  他并不知道,但是当他回到水湄街时,安妮那面漂亮的金边镜子,却告诉他满布红丝的眼睛及肥厚的双颊写满了疲惫。他睡了一会儿,而后继续回想过去的事。傍晚时,莱肯已经先一步在旅馆里等着他,他又立刻继续阅读档案。
  根据档案的记载,在普溪提出那份苏联密电后,整整有六个星期未有下文。国防部其它部门响应了海军总部的关切,对那份原始情报极为重视。外交部说,“这份文件明白显示了苏联的侵略意图。”不知道意味些什么。普溪坚持这份数据应该特别处理。但是他就象手下无兵的将军一样令不出户。莱肯冷淡地提到“接续的情报不知为何有了延误”,并建议他的部长应该“会同海军总部解决这种情势”。根据档案记载,老总毫无表示。也许他正冷眼旁观,祈祷这件事能随风飞去。在这段时间,财政部莫斯科组的一位观察员确切指出了政府在近年来实在看多了类似的事件,也就是先是一份引起骚动的报告,跟着却沉寂无声,甚至更糟的,演变成一件丑闻。
  这回他说错了。在第七周时,叶普溪在同一天内发表三份新的“巫术”报告。虽然主题大不相同,形式却一律为苏联秘密组织间的通讯。
  根据莱肯的摘要,“巫术”第二号报告描述了“共同市场”内部的紧张情势,并提及与西方之贸易对某些国力较弱之会员国所带来的不良影响。就“马戏团”而言,这是白洛伊地盘内的一份经典之作,弥补了以匈牙利为基地的情报网多年来屡攻不下的阵地。外交部的一个顾客写到:“一件极有价值的情报,且有极好的附件予以支持。”
  “巫术”第三号报告讨论的是匈牙利的总理再度整顿政界及学术界的情形。这份文件的作者借用赫鲁晓夫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说:扑灭匈牙利流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多杀几个知识分子。这也是白洛伊的地盘。“一份有益的警告,”同一位外交部顾客写着:“对那些认为苏联将对其附庸国采取怀柔姿态的人来说,是有益的警告。”
  这两份报告都极为简明,但是“巫术”第四号报告却长达六十页,为顾客们所咄咄称奇。那是一份研讨苏联外交部与声望正日益下跌的美国总统谈判之利弊的报告。结论是,如能扔一块骨头给那个总统,让他对选民有所交代,苏联便可在未来双边核子武器谈判中买到有利的让步。然而报告中却又认真地考虑替美国保持颜面、不让它失败得太明显的好处,以免引起五角大厦报复性或先发制人的攻击。这份报告来自韩彼尔地盘的核心。不过,正如彼尔在写给普溪的《会议记录传阅》文件中所言(这份义件在彼尔不知情的情形下,迅即影印复本让部长过目,并归入内阁档案),在他搜集有关苏联核子情报的二十五年中,从未得到过比这份文件更有价值的东西。
  “而且,”他归结道:“除非我大错特错,我们的美国同行也没有弄到过。我知道现在还算是早期,但是我认为任何将这份情报送到华盛顿去的人,一定能够得到极丰富的报酬。事实上,如果‘梅林’能保持这样的水准,我敢预测我们一定能借着这些,换回美国情报组织的任何数据。”
  结果叶普溪得到了他的阅览室;而乔治·斯迈利则走到洗脸台旁,用那个极少人使用的电热器煮咖啡,煮到一半时,那个按时计费的电热器不动了,乔治怒冲冲地叫诺曼来,让他去把五镑的钞票兑换成硬币。
  第十七章
  乔治带着逐渐增高的兴趣,继续阅读莱肯送来的有限的档案,由那些主角的第一次会谈到今天为止。当时,“马戏团”充满猜忌,就是乔治与老总也绝口不提“梅林来源”这个话题。叶普溪每次提出“巫术”报告,经由“妈妈”把报告送去给老总时,他就坐在接待室中等着。老总总是立刻签名送出,表示他根本不屑一读。普溪拿回卷宗后,常会把头伸进乔治办公室,含糊地打一声招呼,而后踏着重步下楼梯。白洛伊保持距离,即使是韩彼尔快活的造访——这是楼上已成传统的一种生活动态,老总常鼓励他的资深部下到“谈话室”去谈谈——次数也愈来愈少。时间也愈来愈短,最后终于完全停止。
  “老总的权力快要完了。”彼尔轻蔑地告诉乔治:“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也快死了,现在只是哪一样先打倒他的问题。”
  星期二的例常会议中止了,而且使乔治感到困扰的是,老总不是常差遣他为了某些不重要的事情出国,就是让他以老总私人特使的身分去探访国内的卫星站——沙瑞特、布列斯顿、亚敦等地。他愈来愈觉得老总是想借故支开他。他们交谈时,他感到彼此之间有种因怀疑而引起的深刻紧张,因此连乔治也认真地猜想或许彼尔说的没错,老总已经不能胜任他的工作了。
  内阁办公室的卷宗明白显示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巫术作业”在没有老总支持的情形下已逐渐开展。报告的比率约为每月两次或三次,根据政府的说法,其水准依然精确无误。但是老总的名字极少被提及,也从来没有人请他发表意见。评价员有时会说些俏皮话,但是他们更常常抱怨事实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梅林使他们陷入未知情况:我们不能请求美国人调查吗?不能,部长说。还不到时候,普溪说;在一份似乎没有人看见的秘密记录中,并记着:“时机成熟时,我们要做比交换情报更进一步的事,我们对小儿科的交易并无兴趣。我们的任务是建立梅林来源的权威性。等权威性建立后,彼尔要向美国要什么都可以……”
  这条来源的情报现在已无人怀疑了。在少数获准进入“亚得里亚工作小组”之阅览室的人心目中。梅林已经是赢家。他的情报精确无误,经常可由其它的情报予以证实。“巫术委员会”随之形成了,由部长担任主席,普溪是副主席。梅林已经成为一项制造业,而老总却甚至不是它的员工。所以他在困境中力图振作,派乔治带着他的乞讨钵出去调查。“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还有叶普溪。”他说:“折磨他们!乔治,触怒他们!恫吓他们!给他们苦头吃!”
  幸好档案内并无记载他跟他们几个人见面的情形,那是乔治记忆中最难受的一部分。当时他已经明白老总的贮藏室中,已经没有任何足以喂饱他们的东西了。
  那时是四月。乔治到葡萄牙处理一件丑闻后归来,发现老总身陷重围。地板上散满档案,窗户也换了新锁,老总把茶壶的保温布袋放在电话机上,天花板上垂下一只干扰电子窃听器的反射器——一个看起来象电扇,经常转动位置的东西。乔治不在的三个星期,老总整个老掉了。
  “告诉他们,说他们是用假钞来买路的。”他埋首卷宗中,几乎没有抬头。“告诉他们什么鬼事都可以,我需要时间!”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还有叶普溪。”此刻乔治对自己重复着,在这位已故少校的牌桌旁坐下,看着莱肯卷宗内获准查阅巫术资料的名单。如今有权到“亚得里亚工作小组”阅览室去的顾客共六十八人。他们每个人都按照获准日期编了号。老总死后,那张名单重誊过一次,乔治便被三振出局。但是那四个功臣依然列在名单之首:叶普溪、白洛伊、艾德比和韩彼尔。三个人加上叶普溪,老总就是这么说的。
  此时间,乔治阅读每项推论、每个间接的联系时一直毫无疑问的心灵,突然为一个并不相干的景象所冲击:他和安妮沿着康瓦耳郡的悬崖前行的景象。那时老总刚死,也是乔治那漫长而令人迷惑的婚姻生活中最低潮的时刻。他们高站在雷莫拿及波兹古诺之间的海岸上,那时并非旅游季节,他们到那里去,表面是为了安妮咳嗽而到海边透透气。他们各怀心事,沿着海岸的小路前行,他猜她是在想彼尔;而他则想着老总、杰岷、证据任务,以及他退休后留下来的一团糟。他们的相处并不和谐,在彼此的陪伴下,两个人都失去了安宁,对彼此而言,对方都是一团迷雾,即使是最平凡的谈话,也会导上奇怪而难以控制的方向。安妮在伦敦的生活圈子十分广阔,和任何要她的人都有一手。他知道她是想把某件令她伤心或极为担心的事情埋藏起来,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
  “如果死的是我,”她突然问道:“而不是老总,你对彼尔会有什么感觉?”
  乔治还未来得及想出答案,她又说:“有时候我不愿把你对他的意见告诉他。我觉得我的努力多少使你们两个还算合得来,对不对呢?”
  “可能是对的。”他说:“我想,其实我在某方面也依赖着他。”
  “彼尔在‘马戏团’里仍然是个重要的人物吗?”
  “或许该说比以前更重要。”
  “他仍然到华盛顿去,和他们周旋应对,使他们团团转吧?”
  “我想是的,我听说是如此。”
  “他已经爬到你以前一样的位子了吗?”
  “我想是的。”
  “我想是的。”她重复着:“我想是,我听说,那么,他是比以前更好了?比你演得更好,或比你算得更好?告诉我。请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有种奇特的激动。她的眼睛因海风而满溢泪水,闪着光芒瞪视着他。她的双手握着他的臂膀,象个孩子一样,握着他的手,要求他回答。
  “你常告诉我说男人是不能比较的。”他笨拙地回答:“你总是说,你不认为有可以相比的交集。”
  “告诉我!”
  “好吧。不对,他并不比我好。”
  “一样好吗?”
  “也不对。”
  “如果我不存在,你对他会有什么看法?如果彼尔不是我的亲戚,不是我的任何人呢?你对他的评价会更高还是更低,告诉我……”
  “更低吧,我想。”
  “那现在就彻底看低他吧。从此时此刻起,我不认这个亲戚,把他从我们的生活及一切一切中剔除,我将他丢到海里去。那里,你明白吗?”
  他所明白的只有:回到马戏团去,完成你的工作。这是她说同一件事的许多种方法之一。
  仍为这段记忆的闯入感到困扰的乔治,有点慌张地站起身来走到窗畔,每当他心情紊乱,他便习惯探视窗外。一排海鸥,共有六只,都栖息在围墙上。他刚才必定是听到了这些海鸥的叫声才会想起在海边散步的情形。
  “我有说不出口的话时,便会咳嗽。”安妮曾经对他说过。而那一阵子她有什么话说不出的?他阴郁地遥望对街的烟囱顶端。虹霓可以,鲁迪可以,他们都喜欢他这个听众,为什么安妮不能?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还有叶普溪。”乔治高声自语。那些海鸥突然都飞走了,好象它们已经找到更好的地点。“告诉他们,说他们是用假钞来买路的……”可是如果银行都收下了?如果专家宣称它是真的,如果彼尔把它捧上天,而内阁办公室的档案里写满了对“马戏团”这些新进人员的赞美之辞,谁有能力打破这一片魔咒?
  他听了老总这话后,最先去找的人是德比,因为他有今日,可说全是乔治一手提拔的。他是乔治在维也纳吸收进来的人,当时德比是个饥饿的穷学生,住在他伯父生前任职的博物馆的废墟里。乔治开车到灯夫组所在的亚敦,坐在德比那个有一排象牙色电话的胡桃木办公桌前。墙上有幅三王朝圣的画,是十七世纪不知哪个意大利画家的手笔。窗外是个关闭的院落,停满汽车、货车及摩托车,以及灯夫组的人员在换班期间打发时间所用的休息拖车。乔治先问候德比的家人;他有个儿子任职国会,还有个念医学院一年级的女儿。然后他对德比说,灯夫组的工作比进度表落后两个月,当德比支吾其辞时,他便直接问他说,灯夫组的人员最近是否在国内外做过任何特殊、而且德比基于安全理由不能对他提及的工作。
  “我去为谁做这样的工作呢,乔治?”德比瞪着一对死鱼似的眼睛反问他。“你也知道在我的手册里,那是完全不合法的。”
  德比的措辞总是很荒谬。“呃,举个例子来说,我看你会为叶普溪那么做。”乔治对他说明理由:“然而,如果普溪命令你去做某件事,但不准你记录下来,你的处境就非常危险。”
  “例如是哪一类的事呢?乔治,我倒想知道。”
  “检查一个外国人的信箱、准备一幢安全屋、监视某人、盯住一个大使馆。再怎么说,普溪总是‘马戏团’的高级官员,你或许会认为他是根据五楼的政策行事,我觉得发生这样的事情也颇为合理。”
  德比仔细地注视乔治。他拿了根烟,虽然点燃了,却不曾吸过。那是根手卷的高级烟,由一个银色烟盒中拿出的,但是自他点燃后,就没抽过半口。烟随着德比的手势划来划去,有时停下来似乎作势欲刺,却始终未刺向前。德比接着发表了一篇个人声明,坚决地表示他自己的立场。
  德比说他喜欢情报局,希望自己能永远待在这里,他和情报局已经有了感情。他也有其它种种兴趣,随时都可将它当做正业,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局里的工作。他说他的问题在于升级,他并非贪婪才想调升,而是面子问题。
  “你知道,乔治,我比他们的资格都老,我要听令于这些年轻人,实在使我很难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亚敦——光是亚敦这名字对他们来讲就够可笑的了。”
  “哦,”乔治温和地说:“你说的这些年轻人是谁?”
  但是德比已经失去兴致。他的声明已经完毕,他的脸再度回复平日的毫无表情,他那双晦暗的眼睛,紧盯住不远的一个地方。
  “你是指白洛伊吗?”乔治同:“还是普溪?普溪称得上年轻吗?谁呢,德比?”
  没有用,德比已后悔失言了。“乔治,当你迟迟不升级时,任何站在你上面的人看起来都比你年轻。”
  “如果你识相点,老总或许会升你几级。”乔治并不喜欢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德比的回答使人打了个寒颤。“呃,事实上,你知道,乔治,看这种情形,连我都不敢说他还有这份能耐……”他打开一只抽屉,“我有件东西要给安妮。我一听说你要来,就打了几个电话给我的朋友,问他们说我该拿什么送给一位完美的女性?你知道吗?自从我在韩彼尔的鸡尾酒会上见过她一次后,对她就一直难以忘怀。”
  乔治领了这份安慰奖——一瓶昂贵的走私货香水,大概是德比手下的灯夫带回来的——再拿起他的乞讨钵去找白洛伊,心中明白他这么做,只是在拖延与韩彼尔的接触。
  回到少校的牌桌边,乔治在莱肯带来的档案中搜寻着,找到薄薄的一个卷宗,标明“巫术作业之直接补助金”,里面记载了“梅林来源”最早至今的花费。叶普溪在另一张写给部长的私人便条上写着:“基于安全理由,‘巫术作业’的经费应该与‘马戏团’其它款项完全分开。在适当的掩护建立之前,我请求你不要仅仅以资助‘秘密议案’的方式,而由财政部基金直接拨款补助,因为‘秘密议案’的款项定会被列入‘马戏团’的主要帐目中。所有细节,我将私下对你说明。”这封便函的日期约莫是两年前。
  “照准。”一周后部长回复:“如所请供应……”
  上面并未列明款项,但乔治只看那排数字一眼便已对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了然于心:那年五月,也就是他去亚敦找德比之前,德比个人便支领“巫术作业”的款项出差不下八次,其中两次赴巴黎,两次前往海牙,一次到赫尔辛基,还有三次到柏林。每次出差的目的都简短地记载为“收集情报”。五月到十一月间,也就是老总逐渐自台上退色时,他到国外出公差达十九次之多。其中一次,他飞到索非亚,也到伊斯坦堡去过一回。每一次旅行都不超过三天,而且多半都在周末。在这些旅程中,白洛伊好几次与他结伴同往。
  照这样看来,艾德比自始至终都在扯谎,这是乔治向来都没有怀疑过的,不过能加以证实,也真令人高兴。
  乔治对白洛伊的情谊。自那时起便爱恶交织了。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这种矛盾感依然存在。一个指导教授发掘了他,乔治吸收他加入组织,这样的连接与当初乔治自己被带进情报局的情形极为类似,但是这回没有德国魔鬼在煽动爱国主义的狂飙了,乔治一直为自己坚硬的立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白洛伊和乔治一样,并没有真正的童年。他父亲是个码头工人,也是热心的工会会员和共产党党员。他母亲在他还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父亲痛恨教育的程度与痛恨权威当局相当。当白洛伊愈来愈聪明时,作父亲的明白儿子终会变成他讨厌的统治阶层,便弃他而去。白洛伊靠自己的力量进了中学,假期时便靠双手挣钱,借德比的形容词,就是使尽吃奶的力量来工作,才能多嫌一点钱。乔治在牛津大学指导教授办公室看见他时,他似乎筋疲力竭,就象刚刚长途跋涉回来的样子。
  乔治认可后,费了好几个月才劝服他接受局里的工作,乔治认为他之加入多半由于他对父亲的恨意使然。此后,他便无需乔治照料了。他靠着一些额外的补助金过活,在马克思纪念图书馆中苦读,并为一些杂志写左派文章,这些杂志若非“马戏团”的补助,恐怕早已消声匿迹了。晚上时,他在酒店及学校礼堂那些烟雾弥漫的会议中大放厥词。放假的日子,他就到训练所去,那里有个叫道奇的狂热分子,专为奉命到国外渗透的情报员开课,一次只收一个学生。道奇训练洛伊熟悉各种情报员的伎俩,并且日积月累地将他那偏傲的思想更向他父亲的思想推进。他入局满三年时,一部分得感谢他那出身,以及他父亲在码头上的影响力,白洛伊受聘为波兰波森大学的助理讲师,他开始上路了。
  在波兰,他成功地申请到布达佩斯科学院的一个职位。接下来的八年,他过着游牧民族般的流浪生活,身为一个追求光明的二流左翼知识分子,他很讨人喜欢,但却不为人信任。他在布拉格活动,回到波兰,在索非亚过了地狱般的两学期后,去了基辅六学期,结果精神崩溃,休养了数月之久。训练所再度接纳了他,这回要使他完全断奶。他又毕业了,他的外勤工作交给别的人干,自己则被带进“马戏团”内部,多半都坐在办公桌前,整理他从前搜集到的各种情报。乔治觉得洛伊与彼尔愈来愈接近。乔治偶尔去找洛伊聊天时,往往会碰见彼尔坐在被文件、图表及香烟烟雾围绕的安乐椅上。如果他去找彼尔,看到汗流浃背的洛伊在地毯上重重地来回踱步,也不会意外。彼尔负责苏联,洛伊负责苏联的附庸国;然而在“巫术作业”开始那些日子里,他们的差异几乎已经消失了。
  他们约在圣强坞的一家酒店见面,时间还是五月,一个阴天的五点半,花园里空旷无人。洛伊带了个约莫五岁大的小男孩,简直就是他的翻版,金发、结实,有一张红润的脸。他并未对乔治介绍那孩子是谁,但是在他们谈话时,他有时会停下来,看看坐在另一张凳子上吃核桃派的小男孩。无论洛伊是否曾精神崩溃,他脸上仍有道奇教导情报员在敌营中所应有的神情:自信和坚决地参与。一副斑衣吹笛人(译注:德国传说人物。他被请来驱逐镇上的老鼠,却拿不到工资,因而吹笛子将镇上的小孩诱走)的样子,尽说着那些在冷战高潮时期训练所已变成近于道德重整中心的废话。
  “到底有什么事呢?”白洛伊殷勤地问。
  “其实没什么事,洛伊。老总认为目前的情况并不健康,他不喜欢看到你被阴谋搞乱,我也是。”
  “很棒。那么究竟有什么事?”
  “你想要什么?”
  在那张先前被雨给淋湿的桌上,有一组午餐时不曾收走的调味品,中央还放有用纸套包好的牙签,白洛伊拿了根牙签,把纸套丢到草地上,用粗的一端剔着后面的牙齿。
  “那么,由爬虫基金抽出五千镑如何?”
  “外加一幢房子和一辆车?”乔治开玩笑地说。
  “并且让这孩子进伊顿学院。”洛伊加了一句,对那个男孩眨眨眼睛,并且继续剔牙。“我付过代价的,乔治。你也知道。我不知道我送回的情报有没有用,但是我付出的实在太多了,我要得到些报酬。为了上五楼去,整整孤军奋斗了十年,对无论多大年纪的人,即使是你,都是相当大的付出。我搅进这摊混水的理由,我已经不记得,但想必与你那吸引人的个性有些关系。”
  乔治的杯子还有酒,洛伊便为自己去吧台上再拿一杯,也为那孩子拿了杯饮料。
  “你是那种受过教育的猪。”他坐下来时大刺刺地说:“艺术家就是拥有两种完全矛盾的观点、却依旧运行良好的家伙。这句话是哪个家伙想出来的?”
  “费滋杰罗。”乔治回答,他本来以为洛伊是在谈韩彼尔。
  “那么,费滋杰罗真有点名堂。”洛伊说。他喝酒时,凸起的眼睛溜向围篱,似乎在搜寻某个人。“我的运行显然就很良好,乔治。我是一个好的资本主义者,我追求金钱;我也是好的社会主义者,我坚持要革命,因为你若打不倒它,那就好好盯牢它。别露出那样的表情,乔治。这是最近流行的游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懂了吗?”他这么说时已经举起了一只手臂。“我马上就来!”对着草地那边大叫:“为我留一个位子!”
  两个女孩子在铁丝网的那一面徘徊。
  “那是彼尔开的玩笑吗?”乔治问道,突然感到很生气。
  “是什么?”
  “说英国是唯物主义的暴发户社会,这是彼尔的笑话吗?”
  “可能。”洛伊说着,喝干了酒。“你不喜欢?”
  “不怎么喜欢。我从不知道彼尔是那么激进的改革者,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那并不是激进。”白洛伊对任何贬低他或彼尔的社会主义的言论都感到愤慨。“那根本是随处可见的现况,那就是现在的英国,伙伴。没有人想要那样,不是吗?”
  “那么你认为,”乔治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谦卑。“要如何才能在毁去西方社会的贪得无厌及人的竞争本能的同时,不至于也毁去……”
  洛伊喝完了酒,这个约会也告终结。“你何必烦恼这个?你得到彼尔想要的职位了。只要这位置保得住,你还想要什么?”
  而彼尔得到了我太太,洛伊起身要离开时,乔治这么想着。而且,去他的,他还告诉过你。
  那孩子发明了一种游戏:将一张桌子斜放,拿一只空瓶子从上滚下来,瓶子的位置一次比一次高,乔治在瓶子破碎之前便离开了。
  洛伊不象德比,他甚至连谎话也懒得说。莱肯的档案内很明白地指出他跟“巫术作业”的关系。
  “梅林来源,”老总刚过世不久,普溪写道:“就各方面看来都是整个团队的行动……我无法说出我的三个助手中,哪一个人该得到最多的称赞。白洛伊的精力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有鼓舞作用……”这是部长询及“巫术作业”有哪些人应该在新年接受表扬时的回答。“而韩彼尔在运筹上的聪明才智,有时候几乎与梅林旗鼓相当。”他又这么写着。结果他们三个人都得到了奖赏:普溪被任命为局长已经确定,外加他所热爱的爵位。
  第十八章
  如今就剩彼尔了,乔治想着。
  大部分的伦敦之夜,都有一段安静的时刻。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没有醉鬼呻吟、儿童哭喊,或汽车爆胎发出的哀叹。在萨西克斯花园中,这样的时刻约莫是在三点左右,那一晚却提早到凌晨一点。那时候,乔治再度站在他的天窗旁。象个犯人般窥视着葛波佩太太的沙地庭院,最近有一辆贝都福牌的货车时常停在那儿。车顶上涂抹着标语:“悉尼九十天”,“直飞雅典”,“罗玛丽我们来了”。车里点着灯,大概是对未婚的年轻人睡在里面。车窗被窗帘遮住了。
  只剩下彼尔了,他想着,仍然注视着那辆货车拉上的窗帘,还有那些鲜艳夺目的环球旅行标语;只剩下彼尔,及我们在水湄街友善的闲聊——只有我们两个人,老朋友、老伙伴,借用莫鲁迪高雅的说法是“共享一切!”只是当晚为了独处,他让安妮离开家。“只剩下彼尔。”他无望地重复了一句,觉得血往上冲,脸色变成深红,稳健感开始向危险的一方倾斜了。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乔治向着他的焦距已经对不准了。每一回想到彼尔,总把距离调得很大,每次看来都不同。在安妮和他的韵事揭发前,乔治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彼尔,了解他的才智及其能力的极限。他属于目前似乎将永远消灭的战前典型,是声名狼藉之余还能很高尚的那种人。他父亲是高等法院的法官,他的两个美丽的姐妹嫁入贵族之家。在牛津念书时,他比较喜欢不合时宜的右派,而不喜欢时髦的左派,但是从不到曲解的程度。他从十七、八岁起就已经是个敏锐的探险家和风格大胆的业余画家;他有不少幅画现在还挂在卡顿园的部长办公室里。他跟中东的每一位大使和领事都有交情,并且毫不留情地利用他们。他学外语的速度极快,一九三九年时,“马戏团”在注意他多年后吸收了他。他开始进行令人目眩神迷的战争。他无处不在,而且极为迷人;他不遵循正统,有时极为粗暴。他颇具英雄气概,拿他和阿拉伯劳伦斯相比是免不了的结果。
  乔治承认彼尔在他的时代中,确实有些历史性的成就,为了恢复英格兰的影响力及伟大,也曾提出各种恢弘的计划——就和名诗人布鲁克一样,他从来都不说“不列颠”,只说英格兰。但对他难得客观的乔治,却记不起有哪几个计划付诸实施过。
  那是韩彼尔的另一面,相形之下,身为同僚的乔治认为他比较值得尊敬的有:他具有情报员遇事不慌不忙的天才;他在对付反间谍及实施欺敌作业时,具有难能可贵的镇定;他具有助长感情、甚至是爱情的本领,虽然这和其它的忠诚互相抵触。
  至于证人嘛,就是我亲爱的太太,谢谢你出席。
  也许彼尔确是出类拔萃,乔治绝望地想建立心理的平衡。想象着他,将他放在洛伊、德比,甚至普溪身边一比,确实使乔治觉得后面三者或多或少都是不完美的仿制品。他们的做作似乎步步朝向那个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完美”的理想,虽然这种理想本身就是被误解或误放的;事实上彼尔根本就不值得仿效。白洛伊的卤莽无礼,艾德比刻意装出的英国作风,叶普溪浅薄的领导才能——没有彼尔,他们就杂乱无章。乔治也知道,或者自认为知道,现在这个想法似乎是一种启发——彼尔本身的才能其实也很有限;他的崇拜者(白洛伊、裴杰岷、叶普溪、艾德比及其他俱乐部的人)也许认为他很完美,其实彼尔真正的技巧是在利用他们,借他们使自己更形完美。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由他们那种被动的同一性,以掩饰他的实质比外观要渺小得多的事实……最后将这种依赖潜藏在艺术家傲慢的外衣下,把他们踏在脚底下……
  “不要再想了。”乔治大声地说。
  猝然由他内心的反省抽身而退,愤愤地挥去有关彼尔的另一个理论,乔治让自己过热的心冷静下来,回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我想你是要考问我有关梅林的事情。”彼尔先开口说。他看起来又累又紧张,那是他来往华盛顿的时期。以前他会带个不大相配的女孩,让她在他们谈论公事时到楼上去陪安妮,其实是让安妮替他吹嘘他的才华,乔治残忍地想。这些女孩子全都是同一类型:年龄只有他的一半,进过破艺术学校,偏执而自信;安妮常说彼尔有朋友专门供应他女人。有一次,为了使他们吃惊,他带了一个象鬼似的年轻人,那个人叫做提哥,是西区一家酒店的酒保,敞开的衬衫露出胸前挂着的金链子。
  “嗯,毕竟他们说那些报告是你写的。”乔治解释道。
  “我以为那是洛伊的工作。”彼尔面带狡猾的笑容说。
  “洛伊只是把它们翻译出来。”乔治说:“加以解释而作出报告的人是你,上面的字来自你的打字机,这种情报根本不能让打字员知道,所以必定是你亲手打的。”
  彼尔仔细倾听,耸起双眉,似乎随时会打岔提出异议,或改变一个更能投合的话题。然后他由一张扶手椅站起身,缓缓走到书架旁,站在那儿,他的个头比乔治高出整整一格书架。他用修长的指头抽出一册书翻阅着,嘲讽地笑笑。
  “叶普溪不肯说,”他翻过一页书说道:“那是前提吗?”
  “不错。”
  “那就表示梅林也不愿意暴露身份。梅林是我的来源,我早已说出来了,不是吗?如果彼尔气喘吁吁地跑去找老总,说他钓到一条大鱼,想单独利用他,会有什么结果呢?‘那真是好极了,彼尔,孩子,’老总会说:‘你可以随你的意思去做,彼尔,孩子——当然可以。喝杯茶吧。’那么他现在该给我一枚奖章了,而不是派你在走廊各处刺探消息。我们一直是很有水准的‘马戏团’,这些日子怎么变得如此下流了?”
  “他认为普溪别有企图。”乔治说。
  “不错,我也一样。我也想作局长。你知道吗?该是我有所成就的时候了,乔治。半吊子画家,半吊子间谍——这是我目前所有的成就。从什么时候起,在我们这个可咒的单位里,连雄心壮志也成为一种罪恶了?”
  “是谁指使他的,彼尔?”
  “普溪?当然是卡拉——还会有谁?低阶层人物有高阶层来源,必定是个暴发户。普溪已经被卡拉收买,这是唯一的解释。”很久以前,他就已充分掌握引人误入歧途的本事。“普溪是我们这家里的‘鼹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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