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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_4 约翰·勒卡雷 (英)
  但是孟德皑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知道“鼹鼠”有一种习性,皮特想着,它们营筑又长又黑的地道。他打开门让那个老妇人进去时,发现挂在听筒架上的话筒上布满成滴的汗水。他想着自己告诉孟德皑的消息,再度忆起白洛伊和艾德比瞪视着他的情景。他急切地想知道乔治究竟在哪里,以及他是否多加小心了。他回到伊顿园公寓,非常想要见到凯蜜,而且对自己想见她的理由略感害怕。真的是年龄突然使他力不从心了吗?不管怎么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自以为高尚的标准而犯了罪,他觉得有种龌龊,甚而是恶心的感觉。
  第十二章
  有许多老年人回到牛津是想从那儿的一砖一石找回他们的青春,乔治并不是这种人。十年前他或许会有所怀想,但是现在,经过牛津大学的图书馆,他只模糊地想到,我曾在那里打过工。看见位于公园路上的教授宿舍时,他忆起大战前就在这个长形的花园中,贾博第首次问他愿不愿意同“一两个我的伦敦旧识”聊聊。听到汤姆钟塔敲出傍晚六点的钟声,他发现自己正想着韩彼尔和裴杰岷,他们两人必定是在他毕业的那年进入牛津,而后在战时再度重聚;他闲散地想着那时把他们凑在一起的因素:彼尔,画家、雄辩家、又是个名士;杰岷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运动家。在“马戏团”的全盛时期,他们两人的差别日益消除:杰岷在劳心的工作上愈来愈见敏锐灵活,而彼尔在球场上也一向不落人后。然而到了最后,两种对立的地位再度昭然若揭:老马又回到他的马厩里,动脑的则坐回书桌前。
  雨点断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他搭火车到达这里,由车站一路沿途走来,走到他昔日就读的布莱惟尔学院,到处逛逛,而后往北走去。由于树木多的关系,这里的暮色来得很早。
  走到一条死巷,他闲逛一会儿,四处看看。有个披着披肩的女人骑着脚踏车穿过在迷蒙雾气下变成条状的街灯灯光,自他身旁经过。她跳下车,拉开一道门,消失在门后。对街有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模糊人影正在溜狗,此外整条街空无一人,电话亭里亦然。而后突然有两个男人自他身边走过,大声谈论着上帝和战争,说话的是较年轻的那个。听到老的那个点头赞同的声音,乔治心想,老的八成是个指导教授。
  他正沿着一列灌木丛形成的高篱前进。十五号的大门只是微微卡着,两扇门当中常用的只有一扇而已。他一推门,发现门闩早已断了。房子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大部分的窗子都有灯光。楼上,由窗上的影子可以看出一个年轻人正埋头伏在桌上用功。另一扇窗子里,有两个女孩似乎在争辩什么;第三扇窗子内,一个极为苍白的女人在拉奏中提琴,但是他听不到琴声。一楼的窗子也都是亮的,但是窗帘却拉上了。玄关铺着瓷砖,前门镶着有色玻璃,侧柱上钉了张旧告示:“晚上十一点后请走侧门。”在那排门铃上则有更多招贴:“王子,按三次铃”,“蓝皮,按两次铃”,“巴兹:我今晚不在,再谈,珍娜”。最下面一个门铃写了一个“沙”字,他按了这个铃,一阵狗吠声应铃声而起,还有一个女人开始咆哮。
  “福乐,你这只笨狗,那不过是个傻瓜而已。福乐,闭嘴,笨狗!福乐!”
  门开了些,铰链后的门缝处出现了一个人。当乔治极力要看清房里还有什么人的时候,那双湿润如婴儿,但却锐利的眼睛也在打量他,由他的公事包看到他沾了污泥的鞋子,再向上移,望过他的肩膀看着后面的车道,而后又移回来端详着他。最后那张白暂的脸露出一脸迷人的笑容,沙虹霓小姐——“马戏团”研究组从前的女王——回复了她天然的愉悦。
  “乔治·斯迈利!”她叫着,发出略微害羞、拖着长音的笑声,并且开门让他进入房里。“怎么?你这个可爱的人,我以为你是来向我推销汽车的呢,天老爷,谁想得到竟是乔治!”
  她迅速把他身后的房门关上。
  沙虹霓身材高大,比乔治还高出一头。白色的乱发围着未加修饰的脸,身穿一件运动装似的棕色夹克,一条松紧长裤,低低的小腹象个老头子一样凸出。炉架上燃着冒烟的炭火,壁炉前躺了几只猫,长椅上则被一头肥得难以动弹,身上又长了疥癣的长耳狗所占据。在一辆手推车上放着她吃喝的瓶瓶罐罐;收音机、电铃和烫发钳都插在同一个插座上。一个蓄着及肩长发的男孩侧躺在地板上烤土司,一看见乔治,便放下铜叉子。
  “哦,金哥,宝贝,明天再上课好吗?”虹霓央求着:“我最老、最老的老情人来看我,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呢!”她用他已经忘了的声音说道。她时常将这种语调掷向各个不同阶层的听众。“明天我多教你一个小时,宝贝,好吗?我的一个笨学生。”她在那男孩仍在听得见的范围内便对乔治解释道:“我还在教书,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乔治!”她喃喃地说,骄傲地望着乔治在房间的另一头从公事包里拿出一瓶雪利酒,并注满两只酒杯。“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可爱的好人。他走路来看我呢!”她对着那只长耳狗说:“你看他的靴子!从伦敦一路走来的,是不是,乔治?哦,上帝保佑你!”
  要她喝酒可是件难事,她那得了关节炎的手指全都向下弯曲,似乎在一场意外中折断了,而且她的手臂僵硬。“你一个人走路来的吗,乔治?”她问道,在夹克口袋中摸出一根松垮垮的香烟。“我们没有同伴吧?”
  他为她点上烟,她拿烟的姿势就象拿了支玩具手枪似的,指头放在上缘,那双锐利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由下缘望向他。“那么你这坏孩子想要从虹霓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的记忆。”
  “哪一部分的?”
  “我们要回溯一些往事。”
  “听到了吗,福乐?”她对着那只长耳狗叫道:“他们先用一根烂骨头哄我们,把我们撵出去,然后又来求我们。什么往事,乔治?”
  “我带了一封莱肯写给你的信。今天晚上七点他会在他的俱乐部里,你如果不放心,就到街上那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我不希望你真的去打,不过你若认为有必要,他也会乐于加以解释。”
  她原来握着他的臂膀,但现在她将双手缩回身体两侧,好一阵子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下子坐下来歇息,一下子握着东西以支撑自己走下去,并且诅咒着:“哦,该死的乔治·斯迈利,还有那些指使他的人!”走到窗畔时,或许是出于习惯,她撩起了窗帘一角。但似乎并没看到什么可以让她分神的东西。
  “哦,乔治,你真该死!”她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让莱肯插手管局里的事?还不如让打对台的部门来弄算了。”
  桌上有份泰晤士报,翻在上面的是纵横字谜那一版。每个空格都已填有字,没有一格是空的。
  “我今天去看了场足球赛,”她在楼梯下的暗处借着吃手推车上的食物使自己快活地说:“可爱的惟立带我去的。我最喜欢的一个笨学生,他真好。不是吗?”她那小女孩的声调由生气的撅嘴中发出:“我正在感冒呢,乔治,冻坏了,全身都冻坏了!”
  他猜想她哭了,于是把她从暗处扶出来,坐在沙发上。她的杯子已经空,他又为她斟了半杯酒。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喝着酒,虹霓的眼泪滑过她的夹克滚落到双手上。
  “哦,乔治,”她开口说:“你知道他们把我赶出来时,她是怎么对我说的?那头人事处的母牛?”她扯着乔治的衣领,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悲伤已由愤怒取代。“你知道那头母牛说什么吗?”她模仿那位女士官长的声音:“‘你已渐渐失去你的均衡感了,虹霓,应该返回现实世界去了。’我恨现实的世界,乔治。我喜欢‘马戏团’,还有我那些可爱的男孩。”她握住他的双手,试着将手指插进他的手指间。
  “波莱可。”他平静地根据瑞基的指点发出标准的俄国读音。“波莱可,伦敦苏联大使馆的文化专员,正如你的预言一样,又活跃起来了。”
  一辆车子开上这条路,他才听到车辆的声音,引擎便已熄火了。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是珍娜,偷偷将她的男朋友带进来。”虹霓低声说着,满布着红丝的双眼注视着他疑惑的眼睛。“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听见了吗?他的鞋跟上钉有金属片,现在,等着听。”脚步声停止了,发出另一种小声的杂音。“她把钥匙递给她,他以为他开门的声音比她小,其实不然。”锁啪地一声开了。“哦,你们这些男人!”虹霓面露绝望地微笑悄声说:“哦,乔治。你们为什么又把波莱可扯出来呢?”她为波莱可悲叹了一阵子。
  乔治记得她的兄弟都是牛津的导师,而她父亲则是个什么教授。老总在打桥牌时认识她,为她设置了一个新职位。
  她象说童话似的开始说她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投诚者,他的名字叫司坦利,那是一九六三年的事。”她用同样的那种似是而非的逻辑说故事,部分出于灵感,部分出于相信同为知识分子的对方必能够了解她的投机心理,这种逻辑缘自她那不曾长大的美好心灵。她那不成个形的白脸沉缅在回忆中,发出老祖母似的光辉。她的记忆和她的身材一样庞杂,而她显然更热爱她的记忆,因为她已将眼前的一切——她的酒、烟,有一会甚而忘了乔治被她握住的手,专心的倾听从回忆中流出来的声音。她的坐姿不再无精打采,而是很坚决的,她做梦般将羊毛似的头发掠向脑后,脑袋微侧向一边。他以为她会立刻谈到波莱可,但是她却以司坦利作为开始,他忘了她喜爱旁枝细节的习惯。司坦利,她说:那是审问员替他取的化名,用以保护这个背叛莫斯科中央的第五等情报员。一九六三年,三月,行动组自荷兰人手中把他买下,乘船将他送到沙瑞特。幸好当时正值淡季,而审问员又正好有充裕的时间,否则那些消息根本不可能揭露。看起来是这样的,他们在司坦利的身上找到一小块“黄金”,很小的一块,但被他们发现了。荷兰人没找到,但审问员发现了,他们将一份报告副本送到虹霓那里,“这又是另一件奇迹,”虹霓骄傲地吼着,“尤其是想到‘马戏团’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沙瑞特的人员——办事的原则是,绝对不肯多做一点分外的工作。”
  乔治耐心地等她继续说那一小块黄金,在虹霓这把年纪,男人所能给予她的东西,大概也唯有时间吧。
  她又解释,司坦利是到海牙执行一件任务时背叛苏联的。他干的是刺客。被派到荷兰去暗杀一个令苏联中央为之头痛的俄裔移民,然而他却决定背叛。“被一个女孩子耍了。”虹霓极轻蔑地说:“荷兰人设了个美人计,他就闭着眼睛往下跳。”
  为了使他完成任务,苏联中央曾送他到莫斯科郊外一个训练营去复习地下活动的技巧:破坏及暗杀。他投靠荷兰后,荷兰政府对此大为震惊,便将此事做为审问的焦点。他们在报上刊登了他的照片,并且叫他画出氢化物子弹及苏联中央爱用的其它种种致命武器的图形。然而沙瑞特的审问员对这些东西早已熟知,故而集中心力调查那个训练营本身,因为那是个不大为人所知的新训练营。“象个百万富翁开设的训练营。”她解释道。他们画下了那个到训练营的草图,包括几百亩森林和湖泊,并加上司坦利所能记得的每一幢建筑物:洗衣房、福利社、小教室、射击场及其它建筑。司坦利曾去过那个训练营多次,所记颇多。当司坦利渐渐无话可说时,他们也认为审问就要结束时,他却拿起一支铅笔,在西北角又画了五间营房,以及一道围着营房而筑的双重围篱。这些营房是新建的,司坦利说,几个月前才建好,必须由一条私用道路才能走到那里;有一次他和他的指导人米洛斯出去散步时,曾在山顶看过这些房舍。据米洛斯说(虹霓以相当讥讽的语气说,此人是司坦利的“朋友”),那是卡拉新近建筑的校舍,用来训练担任阴谋工作的军官之用。
  “所以。亲爱的,我们说到正题了。”虹霓叫道:“多年来我们一直听到卡拉想在莫斯科中央建立属于他所有的私人军队的谣传,但是,可怜的家伙,他没有那种力。我们知道他手下的情报员遍及全球,自然他会担心他逐渐老去、退化之后,会无法独自控制他们。我们都知道,他非常猜忌其它单位,不愿意将他的情报员交给当地的苏联机构管理。呃,当然他不可能这么做;你知道他有多恨那些机构——人员过多,不安全。就和他痛恨老警卫一样,他称呼老警卫为:‘土蛋’。可真对!嗯,现在他跷然有了权力,当然就会和许多请求现实的人一样采取行动,巩固自己的势力。一九六三年,三月。”她重复了一句,以防乔治漏听了日期。
  当时,当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切如常:闲坐、做其它的工作,吹吹口哨,希望引来一阵强风。”就这样过了三年,直到东京苏联大使馆的助理武官,寇玛罗接收日本防卫厅一位资深官员送去给他的六卷高度机密情报时,当场被人脏俱获。寇玛罗是她第二个童话中的主角:不是投诚者,而是个挂着炮兵肩章的军人。
  “还有勋章,老天!堆积如山的勋章!”
  寇玛罗迅速离开东京,后来人家才发现他的狗被锁在他的房子里饿死了,这是虹霓不能原谅他的一件事。然而,寇玛罗吸收的日本情报员却当然要受到盘询,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马戏团”得以买到这份审问报告。
  “嘿,乔治,我想起来了,安排那次交易的人就是你啊!”
  带着一种奇妙的职业虚荣心,乔治承认安排那次交易的人大概是他没错。
  报告的要点相当简明。日本防卫厅那个官员是个潜伏的苏联间谍。他是在战前日本侵略中国东北时,由一个似乎与第三国际有关联的德国新闻记者,鲍莫丁所吸收的。虹霓说,鲍莫丁是卡拉在三十年代期间所用的化名之一。寇玛罗本身从来就不作苏联驻东京大使馆内的工作,他单独行动,手下有一名助手,并直接和卡拉联系,他与卡拉是战时的同僚。此外,他到东京去以前,曾在莫斯科郊外一所专为训练卡拉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员而新设立的学校中,接受过训练。“结论是,”虹霓高喊:“寇玛罗是卡拉那所训练学校第一个毕业生,但却不是最杰出的,结果被枪毙了,可怜的家伙。”她戏剧化地降低音调又加了几句:“他们从不用绞刑,不是吗?他们没有耐性,那些恐怖的人。”
  虹霓觉得现在可以进城去了,她说。知道了该查询什么资料后,她回头查看卡拉的档案。她在政府各机构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检视陆军的莫斯科观察报告,详查苏联陆军张贴的公报中有否虚伪的记载。最后由一群可疑的分子中,她推断有三个是接受过卡拉训练的新人。三个全是军人,个人皆与卡拉相识,皆比卡拉小十到十五岁。她说出三人的名字是鲍柏定,涂考奇和韦妥夫——军阶都是上校。
  听到第三个名字时,乔治的眼光变得极为疲累,似乎避免露出厌倦的神情。
  “那么他们三个人都改成什么名字?”他问。
  “鲍柏定更名为苏可洛,又化名卢萨柯,加入驻纽约联合国的苏联代表团。他和纽约的苏联情报分处并无公开的联络,也不参加日常的行动,不招揽人才,掩护身分太好了。据我所知,他现在还在那儿。”
  “涂考奇呢?”
  “从事违法的工作,冒充法籍罗马尼亚人,化名葛斯古,在巴黎从事摄影业。又在波昂开了一家摄影分公司,据信是替卡拉传送西德的消息。”
  “第三个呢?叫韦妥夫的?”
  “毫无消息。”
  “哦,老天。”乔治说着,他的厌倦似乎加深了。
  “他接受过训练后便由地球表面消失了。当然,也许是死了,人们常会忽略自然因素。”
  “哦。可不是。”乔治同意道:“哦,不错。”
  由于多年来无法以道里计的情报员生活,使乔治拥有一种以心灵的前方来倾听的技巧;让主要事件直接在他面前开展,而另一方面又能独力专心于这些事情的历史关联。这个关联由瑞基想到爱娜,由爱娜想到她那个以被称为“兔子”为傲,而且服侍韦魁格上校——他在大使馆中的化名为波莱可——的可怜情人。在他的记忆中,这些事情就象是童年的一部分,他绝不会将之遗忘的。
  “有照片吗,虹霓?”他阴郁地问:“你有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他们体型描述的资料?”
  “当然,联合国里的鲍柏定较容易。涂考奇也可能有,我们有张他从军时的老照片,但是却始终不敢确认。”
  “那个消声匿迹的韦妥夫呢?”也有可能他已经改了名字。“也没有他的玉照吗?”乔治问着,走过房间去倒酒。
  “韦妥夫上校,”虹霓露出一个既迷惑又感兴趣的笑容。“曾经在斯大林格勒象只猎犬般奋战的勇士。没有。我们从没有他的照片。可惜,据说他是最好的一个。”她昂着头傲慢地说:“当然,我们对于其它人并不了解。五栋营房和两年的课程;喛,我的天,在三年之间,这两者相加绝不仅等于三个毕业生而已!”
  乔治失望地叹了一小口气。似乎是说,到目前为止在这一整个故事中尚无斩获。更别说借着他费力的询问,对韦魁格上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因此他建议他们应该跳过那些,先来谈尚未提及的伦敦苏联大使馆中的波莱可。也就是虹霓口中“亲爱的波莱可”,查明他在卡拉的阴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她当初为何被禁止进一步调查他。
  第十三章
  她现在已经活泼多了。波莱可不再是童话中的主角,是她的情人;虽然她不曾和他交谈过,很可能也不曾亲眼见过他。她已经移到另一个靠近台灯的座位,一张可以减轻某些痛楚的摇椅上(她无论在哪个位子都坐不久)。她将头仰向后,乔治因此可以看见她颈子上白色的皱纹,以及她以为婀娜多姿而垂下的一只僵硬的手,回忆她并不后悔的轻率举动;就乔治明彻的心灵看来,她的沉思似乎比以前还要深入了。
  “哦,他是那么高明,”她说;“波莱可在英国待了整整七年,而我们甚至不曾丝毫察觉。七年,我的天,几乎没有一点点动静!想想看!”
  她引述九年前他申请签证时附来的护照原本:波莱可,列宁格勒大学毕业。官阶二等秘书之文化专员,已婚但妻未同行,生于一九二二年三月三日,籍贯乌克兰,父亲从事运输业,早年教育不详。她说及灯夫组的第一份例行描述时,声音带着微笑:“身高,一七六公分;身材魁梧;眼睛的颜色,绿色;发色黑;无其它可资辨识之特征,是个大块头。”她笑着宣布:“好一个家伙,其实他右眼上有一撮黑毛。我确信他是个喜欢调戏女孩子的人。虽然我们不曾打过照面,如果艾德比肯合作的话,我倒可以提供一两个女孩,但是他不会肯的。不过,波莱可也不一定会上当,他太狡猾了。”她骄傲地说:“他的声音很好听,象你一样中气十足。我常常把录音带放两次,只为了听听他说话的声音。他真的还在干吗,乔治?你知道,我甚至不敢问。我怕一切都已经改变了,而我再也不了解那些人了。”
  他还在那儿,乔治向她保证,同样的掩护身分,同样的阶级。
  “而且也还住在郊区那幢德比的监视专家痛恨的小房子里吗?草地小径四十号,顶楼。哦,那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我喜欢一个真正活在其掩饰身分中的人,波莱可就是这样。他是大使馆里前所未有的最忙碌的文化秃鹰。如果你要将一件事情很快做好——演讲会、音乐会,只要你说得出来——波莱可简化繁文缛节的本事比任何人都强。”
  “他是怎么办到的呢,虹霓?”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乔治·斯迈利,”她说话时脸都涨红了。“哦,不是,波莱可的确是他所自称的文化专员,一点也不错,你去问艾德比或叶普溪,他和雪花一样的纯,绝不会被任何形式污染,德比会对你证实这一点!”
  “嘿,”乔治说着,又在她的杯子里注满酒。“嘿,别激动,虹霓,镇静点。”
  “笨蛋!”她毫不镇静地嚷着:“十足的笨蛋!波莱可是卡拉训练的‘超大马力的汽车’,而他们却甚至不听我说,德比说:‘你的间谍都是躲在床底下看见的。’普溪说……”她模仿苏格兰土腔说:“‘灯夫组人手不够,’没有多余的人可以浪费。’浪费你个头!”她又哭起来了。“可怜的乔治。”她一直说:“可怜的乔治!你想帮忙,但你又能做些什么?你自己也已经下台了。哦,乔治,别和莱肯混在一起,请你不要再搞了。”
  他温和地又引导她回来谈波莱可的话题,以及她为何肯定他是卡拉的人,也就是卡拉那所特种学校的毕业生。
  “那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她啜泣着说:“我们拍到他挂满勋章的照片——我们当然拍到了。”
  又回到第一年,她和波莱可的七年恋爱的第一年。奇怪的是,她说,从他一抵达她就注意到他了:“嗨,苏联佬,我要和你寻寻开心。”
  她为什么那样想,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自满的态度,也许是他走路时那种大刺刺的样子,象在阅兵场跨步:“象个钮扣一样坚硬,全身都充满军人气概。”或者也许是他生活的方式:“他在伦敦选了一幢连灯夫都无法靠近其方圆五十公尺以内的房子。”也或者是因为他的工作:“大使馆内已经有三个文化专员。其中两个是间谍,第三个所要做的,只是用马车把花载到高门墓地去。”
  她有点头昏,所以他陪着她起身走走,当她颠踬欲倒时,还得承受她全身的重量。总之,她说,最初艾德比同意将波莱可列在一级名单上,并且让灯夫随意选日子去监视他,每个月去监视他十二天,但每次他们跟踪他时,他都和雪花一样纯洁。
  “老天,你说不定会以为我曾打电话告诉他说:‘波莱可,你要当心自己的一举一动,因为我让小个子德比的手下去监视你了。因此你好好固守掩饰身分,别耍花招。’”
  他处理公务、演讲、到公园散步,偶尔打打网球,除了没有发糖果给小孩外,简直就是个最值得尊敬的人。虹霓鼓起余勇继续战斗,但是这场战争却注定要失败。局里斗争日烈,波莱可的名字被转到二级名单上:每隔六个月或有特殊情况才予以跟踪。六个月一次的跟踪毫无所获,三年之后他被列入“备取”名单:已深入调查,无情报价值。虹霓无法可想,几乎就要死心时,一个明朗的11月天,可爱的韩泰荻打电话给她,他在亚敦的洗衣店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波莱可终于泄了底,露出真面目来了。原来他们全都被他骗过了。
  “泰荻是个老伙伴,‘马戏团’的老人,而且是个可爱的朋友,就算他九十岁我也喜欢他。他那天工作完毕正要回家时,看见苏联大使馆的车子从他身边驶过,载着三个专员去参加献花仪式。后面第二辆车也坐了三个人,其中之一便是波莱可,他身上所戴的勋章比耶诞树上的饰物还多。泰荻带着照相机跑到白厅路上去,由墓地对街拍摄他们的照片。老天,一切都对我方极为有利:天气棒极了,先前虽下过一些雨,但是午后便出现耀眼的阳光;他可以照出三百公尺外一只苍蝇的笑容。我们把相片冲洗后就看出来了:两枚英勇奖章,四枚战绩徽章。波莱可是个功业彪炳的军官,但是七年来他却从未让任何人知道。哦,我兴奋极了!我甚至不必计划该如何说服他们。‘德比,’我说——我立刻打电话给他——‘你好好听我说,你这个匈牙利臭矮子。这一回自大的虚荣心终于胜过了掩护的需要。我要你替我查明波莱可的底细,不要说什么:如果……可是之类的话。虹霓的直觉一向是正确无误的。’”
  “德比怎么说呢?”
  那只灰毛长耳狗发出一声苦闷的叹息,又趴下去睡觉了。
  “德比?”虹霓突然变得很孤寂。“哦,小个子德比用他那死鱼般的声音对我说,现在是叶普溪当家。不是吗?处理数据来源是叶先生的事,与我无关。我立刻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但是我还以为是德比搞鬼。”她静了下来。“见鬼的炉火,”她不高兴地说:“才一转身,就熄灭了。”她已失去兴趣了。“后来怎么回事你知道了。报告送到普溪那里去,‘那又怎样?’普溪说:‘波莱可曾在苏联军方待过。那是全球最大的军团,不见得每个当过兵的人都是卡拉手下的情报员。’真有趣,竟然指控我说的是不科学的推论。‘谁说的?’我对他说。‘这根本不是推论,’他说:‘是归纳。’‘我亲爱的普溪,无论你这些名词是哪里学来的,听你说起来都象个恶劣的医生或什么的。’我的天,他气坏了!不过为了安抚我,德比还是派人去盯波莱可,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搜他的房子,’我说:‘他的车子,及一切东西!设个圈套,掀出他的底牌,派人去窃听他的电适!假装弄错了事情,请他来谈话。任何行动都可以,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采取行动!因为波莱可确实是一只在英国活动的鼹鼠!’所以普溪就召见我,态度傲慢极了。又是苏格兰土腔:‘波莱可的事你别再插手了。你必须将他逐出你那蠢女人的心,明白吗?你和你那个该死的姓波的家伙,已经变成惹人讨厌的一对了。别管了!’接着是一封措辞极不客气的信。‘我们谈过,你也同意退休……’还有一份影印本送给那头母牛。我在底下写着,‘谈过但是不曾同意。’把信又寄回去给他。”她又模仿士官长的声音说:“‘你已经渐渐失去你的均衡感了,虹霓,应该返回现实世界了。’”
  虹霓已醉,砰然坐在她的酒杯上。她的眼睛闭着,头不断地垂向一侧。
  “哦,上帝,”她低声说着,又醒了过来:“哦,我的上帝!”
  “波莱可有没有助手?”乔治问。
  “为什么要有?他是个文化秃鹰,文化秃鹰不需要助手。”
  “寇玛罗在东京就有一个,你说的。”
  “寇玛罗是军人。”她阴沉地说。
  “波莱可也是,你看过他的勋章。”
  他执着她的手等她开口。兔子雷平,她说,大使馆的职员兼司机,是个蠢材。最初她摸不清他的来路,她怀疑他原名大概叫埃洛,但是却无法证实,而且也没有人肯协助她。兔子雷平一天到晚在伦敦逛来逛去,偷瞄女孩子。又不敢跟她们说话。但她逐渐看出端倪来了,波莱可开招待会时,雷平帮忙倒饮料,波莱可半夜接到电话时,半个小时后,雷平就出现了,可能是去译电报的。波莱可飞回莫斯科时,兔子雷平便搬进大使馆并睡在那儿,直到他回来。“他是去代替波莱可的。”虹霓坚定地说:“太明显了。”
  “你在报告里也写了这件事?”
  “那当然。”
  “结果呢?”
  “虹霓被炒了鱿鱼,雷平回家了。”虹霓吱吱嘎嘎笑了起来。“几个星期后,裴杰岷肩部中枪,乔治·斯迈利勒令退休,而老总……”她打了个哈欠。“嘿,呵,”她说:“太平无事的日子突然崩溃了。是我惹出来的吗,乔治?”
  炉火已经完全熄了。楼上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砰然巨响,也许是珍娜和她的爱人。虹霓开始哼起歌来,并且随着摇动身子。
  他待在那儿,想使她快活些。他让她继续喝酒,最后酒精终于使她畅快起来。
  “来吧,”她说:“我给你看我那些卖命赚来的勋章。”
  又一次盛宴。她的勋章都放在一只磨损的小皮箱里,乔治必须把这只皮箱由床底下拉出来。先是一个放在盒子里的真正的勋章,及一张打字的奖状,用工作化名称呼她为赛虹彤,并说明她的名字被列入首相的名单中。
  “因为虹霓是个好女孩。”她解释道,把脸颊贴在他的颊上。“而且她爱每一个可爱的好男孩。”
  而后是“马戏团”旧日团员的照片:虹霓在战时穿着皇家海军妇女服务队的制服,站在贾博第和老学者穆格努的身边。这张照片是在英格兰的某处所摄;虹霓和站在她两旁的韩彼尔及裴杰岷的合照,男士们穿着板球服装,三个人看起来都“笑逐颜开”(这是虹霓的形容词)。那是在沙瑞特的夏季训练营拍摄的,他们背后有宽广的球场,绿草如茵、阳光明媚,球门迎光闪耀。接着是一面巨大的放大镜,镜片上刻着签字:洛伊、普溪、德比及其它好友合赠,“致虹霓以爱,且永不说再见!”
  最后,是彼尔亲自动手做的特别礼物:一幅虹霓躺在肯辛顿花园上,手持望远镜监视苏联大使馆的漫画:“以爱及深刻的回忆,致亲爱的虹霓。”
  “这儿的人还记得他,你知道。”她说:“黄金般的男儿,教堂的休息室还有几幅他的画;他们常常把那些画挂出来。那天在高地上,梁基礼还叫住我,问我有没有彼尔的消息?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有?没有?梁基礼的妹妹是不是还在管理安全屋,你知道吗?”乔治不知道。“‘我们怀念他杰出的才能。’基礼说:‘现在已培养不出这样的人才了。’在阴影中基礼看起来怕不象有一百零八岁了。他说在‘帝国’变成一个肮脏的名词以前,他曾经教过彼尔现代史。然后他也问起了杰岷。‘他的好朋友——我们可以这么说,哼哼,哼哼。’你向来都不喜欢彼尔吧,对不对?”虹霓含糊地往下说,一面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塑料袋内或用布卷起。“我从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嫉妒他,还是他嫉妒你。他太有魅力了,我想、而你一向不相信人的外表,当然,女士例外。”
  “亲爱的虹霓,别胡说了。”乔治自卫地反驳道:“彼尔和我是很好的朋友,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没什么。”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我听说他曾经和安妮在公园里散步,如此而已。他不是她的表哥什么的吗?我一直都认为你们两人应该处得很好才对,你和彼尔,如果你们两人能合作的话那该多好,你们会将从前的精神又带回来,而不是那个苏格兰蠢材。彼尔重建亚瑟王宫……”她又鼓起戏话般的微笑,“而乔治……”
  “乔治捡拾破烂。”乔治结束她未说完的话。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不过乔治的笑是伪装出来的。
  “吻我一下,乔治,吻虹霓一下。”
  她带他穿过厨房到花园,这是她的房客惯走的路线;她说他一定宁可走这条路而不愿看贺家猪猡们在隔壁花园中所建的烂房屋。天空飘着细雨,雨雾中有几颗光芒惨淡的星星,路上有几辆货车辗过黑夜往北驰去。虹霓紧握住他的手臂,突然感到害怕。
  “你太淘气了,乔治。你在听吗?看着我。别看那边,那边只有霓虹灯和罪恶的城市。整个世界上到处都有想要将我们的时代化为零的坏人。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
  “我没有帮他们,虹霓。”
  “你明明在帮着呢,看着我。以前的时光多好,你在听吗?那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时代,真正值得英国人骄傲的时代。现在他们骄傲得起来吗?”
  “那可不是我作得了主的,虹霓。”
  她将他的脸拉过去,他只有重重地吻了她。
  “我所爱的这些可怜人。”她的呼吸沉重,也许并非只因为情绪的激动;实在是百感交集,就象混合酒一样在体内翻腾。“我所爱的这些可怜人。为了大英帝国、为了控制时代的浪潮而接受训练。如今都走了,都被消灭了,再见吧,世界。你们是最后两个了,乔治,你和彼尔。可恶的普溪勉强算有一点这种成分。他早就知道事情会象这样了结,但没想到会这么糟。每年圣诞节的小酒会,他都要在“马戏团”的角落里,听她叙述相同的故事。“你不知道水车池吧?”她在问。
  “什么水车池?”
  “我哥哥的家。那是一栋美丽的帕拉底欧(译注:意大利名建筑家)式房屋,视野真好,在纽柏利附近。有一天那里造了条新路,砰!砰!一条车道把整个风景都破坏了。你知道吗,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呢。他们还没把沙瑞特卖掉吧?我真怕他们把沙瑞特卖掉呢!”
  “我确信它还在。”
  他渴望能挣脱她的手,但是她却更用力地抱住他的手,从手上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
  “如果情况很糟,不要回来找我。答应吗?我这只老豹子,已老得没法改变身上的斑纹了,我希望记得你以前的样子。你们这些可爱、可爱的男孩!”
  他不愿把脚步不稳又东摇西晃的她一个人留在黑暗的树下,所以又陪她往回走了一半路,两个人都没再开口说话。他转身上路时,听到她又开始哼歌曲,声音之大,简直就象尖叫一样。然而此刻他心中对这刺耳的声音根本毫无所觉,他在盲目的黑暗中前进,警觉、愤怒及厌恶感如潮般汹涌而至,天知道究竟还有什么正等着他。
  他搭上一辆停靠在月台的列车前往司劳坞,孟德皑开了辆租来的车子在那里等他。他们缓缓朝市中心橙色的光辉前进时,一边倾听古皮特搜寻的结果。孟德皑说,值星官日志里找不到4月10日及11日的记录,那两页被人用剃刀片给割走了。同一晚的警卫报告及值星官签名归档的那一份也都不见了。
  “皮特认为那是最近才不见了的,在下一页上夹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上面写着:‘送呈伦敦总部负责人’。那是艾德比的笔迹,日期注明是星期五。”
  “上星期五?”乔治说着,因为转身太过急速,使得座位的安全带发出一声抱怨的呻吟。“就是瑞基回到英国的那一天?”
  “皮特是这么说的。”孟德皑迟钝地说。
  最后,关于化名雷平的埃洛,以及文化专员波莱可两个苏联驻伦敦大使馆的人员。艾德比手下的灯夫报告里并未记载任何可疑的形迹。他们两人都经过调查,被列入最清白的“波斯人”。雷平一年前被调回莫斯科。
  孟德皑把皮特在布列斯顿偷偷摄取并已冲洗好的照片放在一只公文包内也带了来。在靠近佩汀屯车站的地方,乔治下了车,孟德皑将公文包由车窗递出去给他。
  “真的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德皑问。
  “谢谢你,不过一百米而已。”
  “幸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你自己的。”
  “可不是吗?”
  “有些人会睡一会儿。”
  “晚安。”
  孟德皑的手仍搭在公文包上。“我说的那家学校可能错不了。”他说:“一所位于陶顿附近的翟氏预校,他先在波克夏代了半学期的课,才到索美塞德去,听说还弄了一部拖车住在里面。要我去查查吗?”
  “你怎么查?”
  “去敲他的门,向他推销杂志,想办法和他交朋友。”
  “对不起。”乔治突然担心地说:“看来我是疑神疑鬼得过了分。很抱歉,我这么问太无礼了些。”
  “皮特也是疑神疑鬼的。”德皑坚定地说:“他说他在总局里所见到的眼光都不大对劲,又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而且每个人都是阴谋分子。我叫他去好好喝两杯。”
  “是的。”乔治想了好一会儿后说:“也许我也该这么做,杰岷是这一行的专家。”他解释道:“一个老手。不论他们把他弄成怎么样,他还是很厉害的。”
  凯蜜很晚才回来。皮特知道她和辛教授上的长笛课九点就该下课了,但是她进门时却已经十一点,因此他很不高兴,甚至无法抑止自己的怒气。现在她躺在床上。黑灰相间的头发铺散在枕头上,望着站在阴暗的窗口凝视广场的他。
  “你吃过饭了吗?”他说。
  “辛教授请我吃过了。”
  “吃了些什么?”
  她曾告诉他,辛教授是波斯人。
  她没有回答。吃了些梦吧,也许?或是核仁牛排?还是“爱”?他们在床上时,她除了过来拥抱他外,从不动一下,睡着的时候,连呼吸声也难得听见。有时他醒来后就那样看着她,想着她若在睡梦中死去,他感觉得到吗?
  “你喜欢辛教授吗?”他问。
  “有时候还不错。”
  “他是你的情人吗?”
  “有时候是的。”
  “也许你该离开这里,搬去跟他住。”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凯蜜说:“你不了解。”
  他的确不了解。窗外先是有一对情人在一辆海盗牌的汽车后座拥吻,而后是个戴了呢帽的怪家伙带着他的狼犬散步,跟着是一个女孩在他前门处的公用电话亭内讲了大约一个小时的电话。这些事本身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只是三件事却是连着发生的,就象警卫换班似的。现在有辆货车在路边停住,却没有人下车。是另一对情人,还是灯夫组的夜巡队?货车抵达约十分钟后,那辆海盗牌的车子便开走了。
  凯蜜睡着了,他睁眼躺在她旁边等待天明,依照乔治的指示。明天他将要偷取裴杰岷事件的档案,或者又被称之为易金明丑闻,或者更精确地说,就是“证据任务”。
  第十四章
  截至目前为止的日子,是罗比尔短暂生命中第二段最快乐的时光。第一段是在他家瓦解前不久,有一次,他父亲在屋顶上发现了一个黄蜂巢,叫比尔帮他用烟把黄蜂熏出来。他父亲并不长于户外生活,甚至称不上有所认识,但是在比尔查过百科全书里对黄蜂的描述之后,他们一起开车到一家药房去,买了硫磺,放在屋檐下的容器里燃烧,把黄蜂全给熏死了。
  今天是裴杰岷汽车俱乐部正式开始赛车的日子。以前他们只是拆下艾维斯,磨光刷新,又把它拼好。而今天,裴杰岷为了奖励他们,乃在难民雷兹的帮助下,在石头车道上放了几捆稻草,由杰岷当计时员,每个人轮流开车计时比赛,每个人都喷着烟闪过一处处障碍,往那些叫嚷的赞助者驶去。“这是英国有史以来最好的车!”杰岷总是这么介绍他的车子。“感谢社会主义,现在已经不再生产了。”艾维斯已被油漆一新,引擎盖上插了英国国旗。任何人也不敢怀疑它不是世界上最好最快的车。第一回合中,比尔在十四个人中获得第三名,现在是第二回合,他一次也不曾熄火,就驶到了核桃树旁。看来就要打破纪录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有任何事情能带给他更多的乐趣。他爱这部车,他爱杰岷,他甚至爱这所学校,而且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想试着去争取胜利。他可以听到杰岷吼着:“小心啊,大象!”他也看见雷兹拿着那面临时做好的方格旗,跳上跳下。然而当他的车噼哩啪啦地开过当终点的柱子时,他就知道杰岷并未注意他,而是瞪着操场那头的桦树林。
  “老师,多久?老师?”他气喘吁吁地问着,接着是短暂的静默。
  “计时员!”施陶德试试运气地叫道:“请报出时间!犀牛!”
  “你开得非常好,大象。”雷兹说着,同时也望着杰岷。
  施陶德的卤莽和比尔的请求,都没有得到回答。杰岷正望向操场那头构成东边校界的小路。他身旁站了一个叫梁思在,绰号“凉拌卷心菜”的男孩;他是留级到五年乙班的一个学生,以爱拍老师马屁出名。这片通向山丘的场地极为平坦,通常在下过几天雨后就会泛滥成灾。就因为这个缘故,小路旁并没有很好的屏障,只有铁丝围成的篱笆,而且也没有树——只有铁丝网、平地,有时可以看见后面的昆土山,但今天在白茫茫的雾中昆土山却消失了影踪。这片平地可能曾经是通往湖泊的沼泽,或者只通向那白茫茫的未知世界。在这个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背景上,一个影子正踱步而来,一个服装整齐、毫不惹眼的男人,脸部瘦削,头戴呢帽,身穿灰雨衣,手上还拿了根几乎没有用到的手杖。比尔也看着这个人,认为他实在想走快一点,但却为了某种目的而放慢脚步。
  “你戴了眼镜没有,大象?”杰岷仍然注视那个人,后者已经快走到下一根木桩了。
  “戴,老师。”
  “那么,他是谁?”
  “不知道,老师。”
  “以前从没看过他吗?”
  “没有,老师。”
  “不是教职员,也不是镇上的人。那会是谁呢?乞丐?小偷?他为什么不看着这个方向?如果你看见一群男孩开着车在绕操场,你会不会注意?他不喜欢汽车吗?不喜欢男孩子吗?”
  比尔还在想这些个问题的答案时,杰岷开始和难民雷兹说话,声调低而平稳,使比尔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种特殊而奇怪的联系。雷兹那同样十分镇静却显然是否定的回答,更加强了比尔的想法。
  “老师,请听我说,老师,我想他大概和教堂有点关系。”梁思在说:“我看过他在礼拜式后和潘可威先生说话。”
  教区牧师的名字叫施伯可,年纪已经一大把了。翟氏预校中盛传他其实是已退休的着名牧师潘可威。杰岷对他的情报思索了一下,而比尔却愤愤地对自己说梁思在的话一定是捏造的。
  ·“你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吗,凉拌卷心菜?”
  “没有,老师。他们在看教会的座席表,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潘可威,老师。”
  “我们的座席表?翟氏预校的座席表?”
  “是的,老师,翟氏预校的座席表。所有的名字都在上面,就是我们学生的座位。”
  教职员也在,比尔恶心地想着。
  “任何人再看见他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或者看见其他的坏人也一样,明白吗?”杰岷对每一个人宣布,语气已经轻松多了。“别让那些怪人在学校附近徘徊。我上次待的地方就有一帮坏蛋,把那个地方给偷光了。银器、钱、学生的表、收音机——天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要的,下一步他就会动艾维斯的脑筋了。全英国最好的车,而且已经绝产了。那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大象?”
  “黑色,老师。”
  “身高呢,凉拌卷心菜?”
  “一百八十公分,老师。”
  “凉拌卷心菜看每个人都是一百八十公分,老师。”有个学生说,因为梁思在是个矮冬瓜,传说他自婴儿起就是喝杜松子酒长大的。
  “年龄呢?施陶德你说。”
  “九十一岁。老师。”
  这一刻每个人都爆笑出声;比尔获得再开一次的奖赏,结果开得乱糟糟的,那一晚他躺在床上。因为嫉妒而痛苦。整个俱乐部的会员,连雷兹也不例外,都有担任监视员的资格了。他虽安慰自己说他们的警觉性绝对比不上他,或者杰岷的命令隔天就会失效,或者从现在起他必须更努力地去面临显然比从前更大的威胁等等,都只能使他略微放心而已。
  那个瘦脸的陌生人后来就不见了,但是第二天杰岷却很稀罕地到教堂去走了一遭。比尔看见他和潘可威在一座坟前说话。此后,比尔注意到杰岷脸上时常有种阴郁的表情,还带着种警觉,有时候看起来象在生什么气似的,每个傍晚在薄暮中散步或者坐在拖车对面的山丘上,对寒冷和潮湿浑然不觉,一边抽着他的小雪茄;一边啜饮着伏特加酒,一任暮色向他靠拢。
  第二部·第十五章
  找过沙虹霓后的第二天,乔治·斯迈利便以贝拉洛之名在萨西克斯花园的爱黎旅馆设立了他的作战总部。那是个很安静的地方,位置适中,正合乔治的需要。它就在佩汀屯车站南方大约一百公尺外,是一列古旧大厦的其中一幢,以一行筱悬树和停车场与大街隔绝。整夜里,汽车在大街上川流不息,但在壁纸色泽极不调和和用铜片当灯罩的旅馆房间内,却异常安静。不仅是旅馆内平静无事,似乎整个世界也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旅馆主人葛波佩太太,更能加深这种印象。葛太太是个少校的遗孀,对贝拉洛先生,或任何找上她的客人,都用一种带有深刻倦愈的声音说话。她担任孟德皑的眼线多年,孟德皑坚持说,她的名字根本不叫波普;她为了对罗马教廷表示敬意才改叫“波普”的(译注:Pope,即天主教教宗)。
  “你父亲不是军人吧?”她看着登记簿上所写的贝拉洛三个字,打了个哈欠问道。乔治预付她两星期的房租五十镑,她便给了他最方便工作的八号房间。他向她要一张书桌,结果她给了他一张摇摇欲坠的桥牌桌,并叫侍者诺曼把桌子送到他房间里去。“这是乔治王时代的家具。”她嘘了口气,指挥着诺曼一面说:“你会替我爱惜它吧,亲爱的?我实在不应该借给你的,这是少校的遗物。”
  除了五十镑外,孟德皑又私下掏腰包,给了她二十镑“红包”(这是他的说法),稍后他会从乔治那里要回这笔钱。“没什么动静吧?”他说。
  “可以这么说。”葛太太点点头,谨慎地把钞票藏到裤子里。
  “任何蛛丝马迹我都要知道。”孟德皑叮咛她。他和她坐在地下室里分享一瓶她爱喝的酒。“进出的时间、接触的人物、生活起居,最要紧的是……”他说着,举起一根指头以资强调:“最要紧的——而且也比你想象的更加重要的——我要知道任何对你的职员感到兴趣,托辞问东问西的可疑人物。他的脸色异常郑重严肃。“就算他们说自己是禁卫军或福尔摩斯也一样。”
  “所谓职员也不过我和诺曼而已。”葛太太指着那个穿着钉了紫色毛呢衣领的黑外套,颤抖不休地男孩说:“他们骗不了诺曼的,不是吗?亲爱的,你太敏感了。”
  “还有寄给他的信件,”孟德皑说:“我要知道每个看得见的邮戳和邮寄时间,但是不能篡改或加以截留,他的东西也一样。”他注意到家具中显得很醒目的保险箱时,故意沉默了一下。“偶尔他会要求保管一些东西,主要是文件,有时候是书籍。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人可以看这些东西。”他突然诡异地咧嘴一笑。“就是我。明白吗?甚至不能让其它任何人知道你替他保管东西。而且不可以翻弄那些文件或书籍,因为他很精明,一看就会知道,一定要技术卓越才行。我不再多说了。”孟德皑结束了他的话。他由索美塞德回来后不久,曾对乔治说,如果那二十英镑就是他们所有的花费,那么诺曼和他的女主人就是这一行中最便宜的临时保姆了。
  他的说法虽不正确,却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他根本想不到杰岷不费分毫便征召了整个汽车俱乐部的成员;这也是杰岷用以追溯出孟德皑正在调查他的方法。而孟德皑或任何其它的人,也绝对无法了解杰岷那种因愤怒而惊恐、因等待而紧张,或许已掺上了一点疯狂的精神状态。
  八号房间位于顶楼。房里的窗户俯视一排围栏,越过围栏是一条小街,街上有一家阴暗的书店,以及一家叫做大世界的旅行社。房里的毛巾上印有“天鹅饭店”的字样。那天傍晚,莱肯拿了只装着由他的办公室取来的第一批文件的公文箱,蹑手蹑脚地走进这里。他们并肩坐在床沿谈话,乔治还打开了电晶体收音机,以掩盖他们的声音。莱肯还不大习惯,这次“野餐”对他来说已非他这年纪的人所能负担。第二天上班途中,莱肯会再到这里取回文件,并把乔治给他垫箱子的书籍归还。莱肯并未把这个角色扮演得非常好,他的态度别扭而轻率;一看就知道他憎恶这种违规的不法行为。他脸上的红晕由于天冷,似乎更加深了。但是乔治不能利用白天看这些档案,因为莱肯的手下随时可能调阅,一旦发现档案不见了。必然会引起相当的骚动。他也不愿意这么做,他比别人都要清楚他的时间非常有限。接下来的三天,这个程序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每天傍晚,莱肯前往佩汀屯车站搭车途中,便把文件送去给乔治,每一夜葛波佩太太偷偷向孟德皑报告说,那个性情乖僻的瘦皮猴又来了——就是看不起诺曼的那个人。而只睡三个钟头、吃了一顿蹩脚的早餐(香肠没煮熟、蕃茄煮得太烂)后,乔治每天早上便等着莱肯到达,而后便感激地溜进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加入旧同事的行列。
  这些一个人待在顶楼的夜晚对乔治来说,也是很不寻常的。事后回想起来——虽然以前的日子在表面上看来更加多彩多姿——他却觉得这几个晚上,几乎就象发生在一个晚上的单独旅程似的。“你会做这件事的,”莱肯曾在花园里面无愧色地问他:“瞻前顾后,采取任何必须的行动?”乔治回想过去种种,觉得无论过去或未来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这是同样的旅程,而目的地就在他的前方。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甚至连旅馆内各种乱七八糟的废物,都无法隔绝他记忆中的那些房间。他又回到“马戏团”的顶楼,他那个有牛津标志的朴素房间内,那儿和他一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打开办公室的门,是个天花板很低的接待室,老总手下绰号“妈妈”的灰发女士群,在那里轻轻打着字,并接听电话;这家旅馆里,则有一个尚未被发掘的天才作家,日以继夜,耐心地敲着古旧的打字机。在接待室的尽头——在葛波佩太太的旅馆的相同的位置上,则是一间挂有“不准使用”之警告牌子的浴室——是一扇通往老总“圣殿”的门:那里相当局促,放有古旧的铁柜及许多旧红皮书,空中弥漫着茉莉香片的气味。在书桌后坐着老总本人,那时他看起来已颇象一具尸体,几绺灰发,还有骷髅般热情的笑容。
  乔治这种心灵上的互换是如此的深入,以致当电话铃响时——房内那具必须付现款才能通外线的分机——好一阵子,他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其它的声音对他而言,也产生过同样困惑的效果,例如围栏上鸽子的振翅声,电视天线在风里的摆荡声,还有下雨时沟槽里突然传来的流水声。因为这些声音也是过去有过的,在剑桥的“马戏团”中,只有五楼才能听到这些。而今他的耳朵之所以选择这些声音,显然只为了一个理由:它们是构成往事的背景声响。有一次他在清晨时分听到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竟然真走到卧室门口去,想开门让值夜班的密码员进来。那时他正埋首于皮特摄得的那些照片,由于情报太少。正对在横向主义下处理香港来电的程序感到不解。他打开了房门,没看见密码员,却看见光着脚丫,又穿着睡衣的诺曼。地毯上洒满了五彩碎纸,对面房门外放了一男一女的两双鞋子,他们是白放了,在爱黎旅馆内没有人——更别指望诺曼——会把鞋拿去擦干净,再送回来。
  “别在那儿偷看了,快上床睡觉去吧!”乔治说。当诺曼仅是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瞧时。乔治又说:“哦,快走开,好吧?”并且及时阻止自己骂出下一句:“你这个肮脏的小鬼。”
  “巫术作业”是莱肯第一夜带给他的第一份档案的标题,附题是《特殊情报的分发政策》。封面的其余部分盖满了警告标志及处理指示,包括一条很奇怪的指示:请意外发现本档案者“不要阅读”,直接归还档案室的主任处。第二份档案上一样标着“巫术作业”,下面又写着“送交财务组之估价附件,经伦敦别协调后的财务安排及奖金等”。第二份上写着:“梅林来源”,用粉红色丝带和第一份捆在一起。标题下面写着“顾客(译注:指政府有权及有必要阅读某些情报的官员)评价,费用效率,广泛开发;参阅机密附件”。但是机密附件并未附在卷宗内,乔治向莱肯索取时,只得到冷淡的答复。
  “部长将它锁在私人的保险箱里。”莱肯说。
  “你知道开锁的组合数字吗?”
  “当然不知道。”他愤愤地回嘴。
  “它的标题是什么?”
  “那和你根本没有关系,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调查这些资料。那是一些高度机密的情报,我们已尽可能使阅读的人数减低到最少。”
  “即使是机密附件也应有个标题的。”乔治温和地说。
  “这个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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