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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_3 约翰·勒卡雷 (英)
  “那么你说这个法国人问起你... ... ... ... ”
  “他说在找姓卜的。”
  “但是除了伪造这份护照的人之外,还有谁听过这个姓?”乔治问着,翻开护照。瑞基没有说话。“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英国来的。”乔治建议道。
  “绕路由都柏林来的,不会有问题的。”瑞基在压力下不大会说谎,这也许该怪他的父母。他没有预先想好答案时往往太快出口,而他事先想好了答案时又显得太过紧张。
  “你如何到达都柏林的?”乔治问着,检视其中一页上的入境戳章。
  “走秘密路线。”他已恢复了自信。“我有个女友是南非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一位朋友让我搭货机到好望角,在好望角我的女友照顾我,然后让我和一位驾驶员搭便机飞往都柏林。我在东方的任何朋友,都不知道我离开了马来半岛。”
  “我会尽我所能调查一切的。”皮特望着天花板说。
  “那么,你给我小心一点,宝贝。”瑞基对皮特吼道:“我可不要有不对劲的人调查我。”
  “你为什么来找古先生?”乔治问话时,仍然埋头看着姓卜的护照。这份护照在使用过的戳记部分处理得很好,既不太满,也不太空。“当然,除了你害怕以外。还有什么原因?”
  “古先生是我的上司。”瑞基理所当然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直接送你去见叶普溪?毕竟。就‘马戏团’最高干部而言,你是他们要追缉的人,不是吗?”
  “当然。但是我不认为古先生会比你更欣赏这些新的人事安排,乔治先生。”
  “这个浪子也很爱英国。”皮特以尖酸嘲讽的口气解释。
  “当然,我患了思乡病。”
  “除了古先生外,你有没有考虑过去找别的人?例如,何不去找一个海外的分处,去那里的危险不是比较小吗?麦士荻还是巴黎的主管吗?”皮特点点头。“你看,你可以去找麦先生的。当初是他推荐你的,你可以信任他,他也是‘马戏团’的老兵。你可以安全地住在巴黎,而不用冒着生命的危险跑到这儿来。哦,我的天。莱肯,快!”
  乔治踮起脚尖,一只手背紧压着嘴部望向窗外。在马场上,姬琪腹部着地躺在地上尖叫,而一匹无人驾驭的小马则在树丛间乱跑乱撞。他们正看着时,莱肯那个蓄长发、穿着冬季厚长袜的美丽太太,跳过篱笆,将孩子扶了起来。
  “她们老是跌倒。”莱肯颇为生气地说:“不过她们这年纪不会受伤的。”而后他的语气比较仁慈了些:“你并不需要把每个人的事都扛上肩头,你知道,乔治。”
  他们又缓缓地坐定了。
  “如果你要到巴黎,”乔治重提旧话:“你会采取哪条路径呢?”
  “我想一样先到爱尔兰,而后由都柏林到法国奥里机场吧,不然你以为我会怎么样,步行过海吗?”
  听到这里,莱肯脸色泛红,而皮特则气愤地站起了身,只有乔治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他再度拿起护照,慢慢地翻回第一页。
  “你是如何和古先生联络上的?”
  皮特快嘴快舌地为他回答了:“他知道我修车的地方,在车上留了一张纸条说他想要买车,而且签下工作时的化名。他提出一个会面的地点,并且请求保密。我带了‘管理组’的范恩一起去,让他保护我……”
  乔治插嘴问:“刚刚在门口的是范恩吗?”
  “我们谈话时他监视四周。”皮特说:“从那时起,他一直都跟着我们。我一听过瑞基的故事后,便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莱肯,并要求会晤面谈……乔治,我是想我们何不自己把这件事弄清楚呢?”
  “你打来这里,还是伦敦?”
  “这里。”莱肯说。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皮特解释道:“我正好记得莱肯办公室里一个女孩子的姓名。我提及她的名字,假托是她要求我为一件私事即刻和他通话。这借口虽不是顶好,却是我在当时的紧急情况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他又加了几句,以填补大家的缄默:“呃,去他的,我没有理由假定电话会被窃听。”
  “被窃听的理由其实多得很。”
  乔治合上护照,并借着身旁一个旧台灯的灯光检视着装订。“做得真好,不是吗?”他轻声批评:“真的非常好。我得说这是行家的作品,找不到任何缺点。”
  “别担心,乔治先生。”瑞基答道,将护照拿回。“这不是俄国制造的。”他走到门口时,脸上已回复了笑容。“你们知道吗?”他在门口对他们三个人说:“如果爱娜所言不虚,你们就需要一个全新的‘马戏团’了。因此如果我们彼此紧紧相守的话,便都不会有问题的。”他开玩笑般地敲敲门。“开门,宝贝,是我,瑞基。”
  “谢谢你!现在没事了!请开门。”莱肯高声喊叫,一会儿之后钥匙转动,保镖范恩黝黑的身形映入眼帘,脚步声伴和着远方传来的姬琪的哭声逐渐消失。
  第十章
  在房子的另一端,远离马厩围场,有座草地网球场隐藏在树林间。这球场并不好,春天时,因受冬天的雨雪且没有阳光曝晒而较为湿漉。夏天时,球常会丢失在树丛中。今早因霜冻而自花园各处落下的树叶,几及脚踝高度。但是在球场外,沿着铁丝网的长方形外围,有条小径直通向桦树丛间,而乔治和莱肯便在这儿溜达。乔治穿上了他的风衣,但莱肯却只穿着他那脱线褪毛的薄毛衣。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步伐并不平行,莱肯脚步轻快,每一跨步便领先乔治一大截,因此他经常徘徊逗留,耸高肩肘,等待个子较小的乔治赶上他。然后又再次迅速跨步。保持领先。他们就这样绕了球场两圈,然后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莱肯。
  “一年前你带着类似的建议来找我时,我对你不加理会。我想我应该致歉,我太怠慢了。”一阵短暂的静默适当地加强了他的语气。“我指示你放弃调查。”
  “你告诉我那是违法的。”乔治哀伤地说着,似乎是记起那同样可悲的错误。“我是那样说的吗?老天爷,我太夸张了!”
  由房子那边传来姬琪持续不断的哭声。
  “你一直没有,是不是?”莱肯的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突然问道。
  “对不起,你说没有什么?”
  “孩子,你和安妮。”
  “没有。”
  “侄子,侄女呢?”
  “有个侄子。”
  “你这边的?”
  “她的。”
  也许我从不曾离开这个地方,乔治想着。在纠缠的玫瑰丛中和他并肩而行,破旧的秋千,湿润的沙坑,在晨光中如此醒目的红色房子。也许自上次会晤,我们一直就在这里。
  莱肯又道歉了:“我能说当时我并不完全信任你的动机吗?你知道,我原以为是老总让你做的,想借此巩固他的权力不让普溪插手。”距离又拉长了,大步伐,手腕朝外。
  “哦,不,我向你保证,老总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我现在知道了,但当时并不明白。要知道何时该信任你的人,而何时又不该,实在有些困难。人都是依据不同的标准而活的,是吧?我是说你必须这样,我接受这点。我不是在批评,毕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即使我们的方法不同。”他跨过一个水坑。“我曾听某人说过道德只是一种手段,你赞同吗?我想你大概不以为然。你会说道德应该向目标屈服,问题在于,要知道一个人的目标究竞是什么实在很难,尤其是英国人。我们总不能期望你们这些情报员为政府制定政策,不是吗?我们只能要求你们去推动政策而已,对吧?这是相当难处理的。”
  为了不想追在他身后,乔治在一具生锈的秋千上坐了下来,并将风衣裹得更紧,直到莱肯回来,坐在他旁边的秋千上。他们一起伴着秋千呻吟的旋律摇了一会儿。
  “她怎么会选上瑞基?”最后莱肯低语道,长长的手指无意义地挥动。“这世界上那么多听告解的,她却选了一个最不合适的人。”
  “恐怕你这问题应该去问一个女人才对,而不是问我。”乔治说着,心里却又想到不知英明罕在哪里。
  “哦,真的。”莱肯毫无异议地认同:“实在是不可思议。十一点钟我要去见内政部长,”他以较低的声音坦承道:“我得让你那位官居国会的亲戚知道这件事。”他加了一句,勉强算是个亲密的笑话。
  “是安妮的亲戚。”乔治纠正他,声调依然心不在焉。“虽说一表三千里,终究是亲戚。”
  “韩彼尔也是安妮的亲戚吧?我们伦敦总部那位杰出首长。”他们以前也玩过同样游戏。
  “不同支的,但彼尔也是她的亲戚。”他突然地加了句:“她来自一支有浓厚政治传统的古老家族,随着时间扩展得相当广。”
  “传统?”莱肯喜欢钉住含糊的话语。
  “家族。”
  在树林那一头,车辆来往穿梭,乔治想着,那才是世界,然而莱肯却躲在他这座红色的城堡大谈基督教的道德观;除了勋爵、同僚好友的尊敬,优厚的抚恤金,及几个在城里慈善的管理职位外,道德观又能给他带来什么?
  “总之我在十一点时和他见面。”莱肯站起身,他们再度前行。在落叶纷纷的早晨,“易金明”这个名字又回到乔治心头。好一会儿,就象先前和皮特坐在车内时一样,一种古怪的紧张感再度笼罩了他。
  “毕竟,”莱肯说:“我们两人都有绝对可敬的出发点。你觉得易金明被出卖了,想要来一次严密的调查行动;我的部长和我却觉得是老总的能力不足——外交部的看法也是如此——而且我们也想要一把新扫帚。”
  “哦。我很了解你左右为难的处境。”乔治这句话对自己说的成分比对莱肯说的要多。
  “我很高兴。别忘了。乔治。你是老总的人。老总喜欢你胜过彼尔,到最后他失势,并开始那次不寻常的冒险行动之时,只有你一个人护着他,乔治。一个情报局的首长私下想颠覆捷克。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很显然,这段记忆仍使他感到刺痛。“我想,若是在其它情况下,韩彼尔很可能会碰壁,但是当时你自己自身难保……”
  “而且叶普溪是部长的人。”乔治的语气温和,足以使莱肯慢下脚步仔细倾听。
  “当时你并没有找出嫌疑犯,你知道!你没有指出任何人!毫无目标地调查可能格外具有破坏性!”
  “新扫帚就能办得更好吗?”
  “至少叶普溪制造出来的是情报,不是丑闻,他乖乖做好分内的事,而且赢得‘顾客’的信任。况且据我所知,他并没有侵入捷克的境内,就各方面说来,他都干得非常出色。”
  “有韩彼尔为他坚守阵地,谁会干不好?”
  “老总就干不好。”莱肯一针见血。
  他们已走到没有水的游泳池畔,现在正站在池子较深的那一端旁边,凝视着池底。看着那脏污的底部。乔治·斯迈利似乎又听到莫鲁迪那讽刺的腔调:“海军部的小阅览室,许多怪名字的小型委员会……”
  “普溪那特殊的情报来源还在吗?”乔治问道:“就是那‘巫术’资料?或者现在它又改名了?”
  “我不晓得你也知道这件事。”莱肯的声音毫不愉悦。“既然你问起了——它还在,梅林(译注:亚瑟王故事中的预言家及魔术家)仍然是我们主要的消息来源,‘巫术’也仍然是他那些情报来源的名称。‘马戏团’已有许多年未曾得到这么好的东西了。事实上,应算是我记忆中最好的。”
  “仍采特别的处理方式吗?”
  “当然,如今发生了这件事情,我相信我们会采取更严密的安全戒备。”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这么做。‘鼹鼠’可能会起疑。”
  “问题就在此,是吧?”莱肯迅速回答。他的力量真令人难以相信,乔治想着。一会儿象个瘦弱、衰颓,手套太大、可以戴到手腕处的拳击手;一会儿他却已出手将你打得靠在边绳上,并且以一种基督徒的怜悯眼光打量着你。“我们不能动,我们也不能调查,因为所有探查的仪器都在‘乌戏团’管理之下,也许就在吉若的手中。我们不能监视、窃听或者拆别人的信;做上述任何事情,都需要艾德比手下的‘灯夫’,但是艾德比也和别人一样有嫌疑。我们不能质询,我们不能采取步骤限制某一个人查阅机密资料,做这些事便有惊动‘鼹鼠’的危险。这是最古老的问题,乔治,谁能侦探得出侦探来?谁能不必和狐狸一起奔跑便闻得出狐狸味?”他又试着幽默地说了一句:“在这里是指‘鼹鼠’。”
  乔治费了好一番力气抢先一步,才在这条通往马场的小路上领先了莱肯。
  “那就去找跟情报局对立的机构,”他叫道:“去找安全局,他们是专家,他们会为你把事情办好。”
  “部长不会准的。你很清楚他和普溪对制衡的看法,而且他们的看法也很正确。让许多原来在殖民地当行政官的老头子去翻阅‘马戏团’的文件。倒不如叫陆军去调查海军!”
  “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乔治反驳道。
  然而身为好公仆的莱肯已经准备好第二个比喻:“好吧,部长宁愿住在漏水的屋里,也不愿意看到屋子被外头的人拆毁。这样的比喻你满意吗?他有很好的理由,乔治。我们在外面工作的情报员大多数还是很优秀的,一旦安全局介入,他们就很难办事了。”
  现在该乔治慢下来。“有多少人?”
  “六百上下。”
  “铁幕内呢?”
  “我们估计有一百二十人。”对于数字及各种事实,莱肯从不会支吾以对。这是他赖以工作的黄金,用灰色官僚主义的泥土捏出来的。“就我自财政报告所能得知的,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仍在活动。”他向前跨了一大步。“我能不能告诉他你愿意干?”他的语气极为随便,似乎这问题只是形式上的。“你就接受这清理马厩的工作吧?瞻前、顾后,采取任何必须的行动?毕竟,这是你还在之时就发生的事,你留下的遗产。”
  乔治打开马厩的门走进去后,又砰然一声用力关上。他们隔着摇摇欲坠的栅门彼此相望,莱肯那张略呈粉红色的脸上浮现一个倚赖的微笑。
  “我为什么要说易金明?"他闲聊般地问道:“其实那个可怜人姓裴,不是吗?”
  “易金明是他工作时的化名。”
  “我知道。那些日子的丑闻实在太多了,所以细节很容易就忘记。”停顿、摇动右前臂、击出。“他是彼尔的朋友,是不是也是你的朋友?”莱肯问道。
  “他们在战前是牛津的向学。”
  “战时及战后则是‘马戏团’中的同僚。着名的韩——裴搭档。我的前任一天到晚说起这回事。”他重复道:“但你和他从来都不很亲近吗!”
  “和裴杰岷?从来没有。”
  “不是亲戚了吧,我是说?”
  “老天爷。”乔治低声说。
  莱肯突然间又尴尬起来了,但是一个顽固的目的使他依然注视着乔治。“那样一来,应该不会有任何情感上或其它的理由,可能阻碍你接受这项任务吧?你一定要说清楚,乔治。”他忧虑地催促着,似乎“说清楚”是他最不希望的事。他等了一会终于决定放手一搏。“虽然我没亲眼目睹真正的例子,但我们总是有一部分是属于公众的,不是吗?社会契约(译注:即民约论,主张社会及国家乃是由人民契约组成,故主权在民,但人民要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才真正自由)是双方面的,我相信你一向知道这一点的,而裴杰岷也知道,只是谁为他争取呢?”
  “那是什么意思?”
  “就跟你明说吧,上帝,他挨子弹了,乔治。即便是在你那个习于枪来弹往的世界中,一颗射入背部的子弹也算得上相当大的牺牲了吧?不是吗?”
  乔治一个人站在马场远端滴雨的树下,一边深呼吸,一边试着理清自己的情绪。他的怒意象旧疾复发一般地回来,使他也感到惊异。自从退休后,他便否认这股愤怒的存在,避开任何会触及它的东西:报纸、以前的同事、诸如莫鲁迪昨天说的闲话。在靠着他的机智及相当的记忆过了半辈子后,他让自己沉溺于忘怀。他强迫自己追求学术上的兴趣,那是他在‘马戏团’时用来消遣的,但现在他不再任职,学问竟也不再具有意义,完全无意义。他有时真想叫:没有意义!
  “把那些烧掉吧,”安妮曾想多少帮点忙地建议,她指的是他的书。“把房子烧了也可以,但人别颓废了。”
  如果她所说的颓废是指听天由命,那她说对了,因为那正是他的目标。他曾经试过,真的试了,在他接近保险广告所乐于称呼的所谓“生命的黄昏”时,成为一个典型的靠利息过活的人,虽然并没有一个人——安妮更别说了——为他的努力表示感谢。每天早上当他起床,以及晚上又独自一人回到床上时,他都会提醒自己说,他从来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他使自己相信老总临终前那可怖的几个月,当灾难以惊人的速度接踵而来时,他以错误的判断坏了许多事。偶尔他的职业本能会反叛地说:你知道那地方情势恶化,你也知道裴杰岷被出卖——有什么比在背上中了一两颗子弹更足以为证的?可是你为何不采取行动?然后他就会自答:知道又怎么样?就算他判断正确又怎么样?“自以为只有一个中年的胖间谍才能挽救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全然无可救药的虚荣。”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还有几次则是:“我还没有听说过任何离开‘马戏团’的人是把事情完全料理清楚的。”
  安妮虽然不曾研究过他的工作,却是唯一不相信这种说法的人。事实上,她相当地积极(只有女人才能对公事如此积极),一直驱使他回去担负起他丢下的工作,绝不要因为这几句谁都说得出来的歪理而轻易放弃。当然她并不知道任何事,但是有哪个女人会因为自己不知道就不采取行动的?她感觉到了,并且因为他竟然不遵照她的感觉行动而看不起他。
  而现在,就在他将要相信自己的信条(安妮迷恋一名失业的演员,而使这个伟绩更形不易)之际,属于他的过去的一些鬼魂——莱肯、老总、卡拉、普溪、德比、洛伊,最后则是韩彼尔本身——却闯入他的密室中,将他再度拖回这个花园,并且高高兴兴地告诉他,过去被他称为虚荣的事情,竟然全是真的。
  “彼尔。”他再次低喃这个名字,无法抑制记忆的浪潮,光这个名字就是个冲击。“我听人家说很久以前你和彼尔共享一切。”莫鲁迪说。他凝视自已那双颤抖的肥手,年纪太大了?虚弱无力?害怕追猎?或怕最后追查出来的事?“什么都不想做的人总是举得出千百个理由。”安妮喜欢这么说,事实上,这是她为自己的许多罪行辩护时最喜欢用的话。“而去做一件事情,往往却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你真正想做。”或者是必须做?安妮一定会愤然否认,她会说“必须”只是你做想做之事、或者不去做你所怕之事的借口。
  排行在中间的孩子,哭的时间总是比他的兄姊和弟妹长。欧姬琪趴在母亲肩上,为了她的疼痛及受伤的自尊抽搐不休,看着那些人离去。首先,是两个她以前不曾见过的人:一个高个儿,另一个又矮又黑,他们开了一辆绿色的小车。她发现并没有人和他们挥手或告别。其次,她父亲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最后是一个金发、长相英俊的人和一个穿了件象马毯般庞大的外套的矮胖子,走向停在桦树林下的跑车。好一会儿她真觉得那个胖子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他跟在后面,步伐缓慢,看起来非常痛苦。跟着,那个英俊的人为他开了车门,他好象如梦初醒般,以笨拙的跳跃步伐赶上前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动作使她再度感到难过,悲从中来便放声哭泣,连她母亲也无法安慰她。
  第十一章
  古皮特是那种只对自己喜爱的人才讲究忠诚和道义的人。他的家人很久以前便为“马戏团”效力了。他父亲是个法国商人,战时曾为“马戏团”的一个情报网担任过情报员,他母亲是英国人,任职于密码部门。到八年前为止,古皮特一直以船运公司职员的身分作为掩护,在法属北非管理一批为他所用的情报员,这种工作被认为是玩命的工作。他被人打过,手下被吊死,而他本人则进入漫长中年,担任身分不再秘密的地上情报员。于是他回伦敦担任无关紧要的工作。有时替乔治做些事,参与几个英国本部的行动。当叶普溪一伙人当权之后,他就被踢了出来。到布列斯顿去“休息”了——他认为这或许是因为他所跟非人,其中之一便是乔治。这些便是直到上周五以前他一生的简介;至于他和乔治的关系,他只希望尽早结束。
  那些日子,皮特主要是驻在伦敦码头,他在那里用一些低等级海员组成一个情报网,不管他们是哪国船员。他和这些“情报探子”偶尔也会弄到一点东西。空闲的时候,他就坐在“马戏团”二楼的一间小房间里,“安慰”一个名叫玛丽的漂亮秘书,除了没有任何上级回复他的报告而颇伤感情外。他是相当快乐的。如果他想用电话找他们,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他曾含糊地听说出了问题,但是问题一向是层出不穷的,举例来说,叶普溪和老总互相争斗,但是多年来他们又做过什么其它的事吗?象其它人一样,他也知道捷克的一桩大任务失败了,外交部和国防部都非常生气,而那个裴杰岷(行动组的组长、捷克事务的老手、韩彼尔毕生的得力助手)受了枪伤而被藏了起来,到处都是静默和阴郁的面孔。也因此,韩彼尔才会大发雷霆,而这消息令人紧张悚然地传遍整栋大楼。说话一向夸张的玛丽说,就象上帝发怒一样。稍后他听说这场灾厄的代号为“证据”。韩彼尔后来告诉他,“证据”是一个老头子为了他即将消逝的荣耀所发动的最拙劣而且血腥的任务,裴杰岷便是这项任务的牺牲者。报纸上每天攻讦,国会质询,甚至于谣传说英国驻德军队已经全面备战,当然官方从未证实。
  最后,借着在别人的办公室逛进逛出,他才开始知道一件其它人在数周前便已知道的事情。总部里不只是静默,根本是冰冻了,没有消息进来,也没消息传出去,至少在古皮特活动的那一层楼中是没有的。大楼里握权的人全都躲起来了,到了发薪的那一天,文件架上的小间隔里并没有牛皮纸袋。根据玛丽说,那是因为管理部门并没有如平常每个月那样,从上级手中拿到发薪的指示。偶尔会有人说看见叶普溪怒容满面地离开他所属的俱乐部,或者是老总神情愉悦地跨进车里,或者是韩彼尔因为牵制太多或职权被削而提出辞职,但韩彼尔一直都嚷着要辞职的。谣言还说,这一回他的理由多少有些不同:这回是因为政府不肯付钱给捷克,好把裴杰岷引渡回国而气坏了。据说用那价钱买一个情报员,甚或国家的威信都不值得。为此彼尔那盲目的爱国主义再度爆发,高声疾呼为了一个忠心的英国人,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是应该的:什么都可以给他们,只要换回杰岷归来就成。
  然后,有天晚上,乔治出现在皮特办公室门口。邀他一起喝一杯。玛丽不知道他是谁,只用她那懒洋洋的腔调和他打了声招呼。他们并肩走出,乔治用少见的简明辞语和警卫道晚安,接着在华尔道街的酒店里他说:“我被炒鱿鱼了。”仅此而已。
  然后他们离开那家小酒店。到市中心区一家有音乐的地下室内,但是只有他们两个顾客的酒吧。“他们有没有说任何理由?”皮特问道:“还是只因为你发福了?”
  乔治便就“理由”这两个字大发了一套议论。那时他虽仍然有礼,却已经醉了,他是当他们步伐不稳地沿着泰晤士河河堤前行时,他想通了。
  “是逻辑的理由,还是动机的理由?”他追问着,语气听起来不象他自己。倒象是韩彼尔在牛津盟校养成的那种好辩的腔调。“还是生活方式的理由?”他们坐在长凳上。“他们不必告诉我任何理由,我自己就写得出一大堆见鬼的理由,但这却是不同的。”皮特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进一辆计程车,把钱和地址给司机时,他仍坚持道:“这和因为不关心而产生的半宽容态度是不一样的。”
  “阿门。”皮特望着计程车绝尘而去,心中十分明了根据“马戏团”规则,他们的友谊就在此刻已告终结。第二天,皮特获悉更多上级人物都已滚蛋,叶普溪已以代理局长的身分出现,而韩彼尔——每个人都感到极惊讶,但最生气的可能会是老总——将在叶普溪手下工作;或者,如比较聪明的人说的,成为实际掌权之人。
  圣诞前夕,老总死了。“他们下一个就会找上你。”玛丽说。她把这一连串事件视为“马戏团”的第二阵风暴,当皮特启程前往和西伯利亚一般荒凉的布列斯顿,接替裴杰岷的职位时,她哭出了声。
  在这个湿漉漉的周一下午,当皮特跨上门前的四级台阶时,心中对他即将把一切搞得天翻地覆极为得意,回想过这些事件,决定今天该是他回头往上走的时候了。
  昨夜他和凯蜜同宿于伊顿园那处宽广的公寓,凯蜜是音乐系的学生,有副修长的身材及一张悲伤而美丽的脸庞。虽然她才二十岁,黑发中却已掺杂几许灰白,似乎曾遭受过她不曾说出的惊吓。或许这不可名状的创伤也促使她不吃肉,不穿皮衣,而且不喝酒;在皮特看来,只有爱能使她解除这些神秘的限制。
  这天早上他第一次使用自己组里的店铺中拿来的超小型照相机,独自在布列斯顿他那间黝黑的房间里拍摄“马戏团”的文件。当他和店员友善地讨论照相机的底片时,店员还问他:“要白天照的还是带闪光灯的?”他吩咐他的秘书不许有人打扰,关上门,开始遵照乔治的指示进行。墙上的窗开得极高,他坐下时只能看见天空及路那头新学校的顶端。
  他开始拍摄原来锁在他私人保险箱内的文件,乔治已经告诉过他优先顺序。首先是只发给高级官员的职员名册,上面登载了国内全部工作人员的住址、电话号码、真实姓各以及工作上的化名。其次是职称手册,包括夹在折页中的一张叶普溪重组后的“马戏团”组织表。图表当中是韩彼尔主管的伦敦总部,象个坐在自己网中的大蜘蛛。“裴杰岷这次惨败事件之后,”韩彼尔曾大怒说道:“我们不会再有见鬼的私人部队,也不会再有左手竟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的事。”他看到叶普溪有两个职衔:一为局长,一为“特殊情报来源组”的组长。据传,没了这些情报,“马戏团”就没事可干了。依皮特的看法,这同时也说明了“马戏团”的惰性和政府还愿尊敬他们的唯一原因。由于乔治的坚持,他在这些文件上加上“行动组”修订后的表,那是叶普溪一封以“亲爱的皮特”开头的信,并且详细说明了权限的缩减。由许多事例看来,唯一的获胜者是“灯夫组”的组长艾德比,“灯夫组”是横向主义下日益强大的组织、
  接着他移到办公桌旁,仍然依照乔治的指示,拍摄一些可以当作背景数据的日常传阅文件。包括一封行政单位抱怨大家不爱惜伦敦地区的“安全屋”的公文(《请将这些房子当作自己的产业般看待》),另一封是“马戏团”里未列入电话簿的电话被私人滥用。最后则是一封措辞严厉的私人信件,“最后一次”警告他,他用化名登记的驾驶执照已经过期,若不速换新照。“将通知管理部门采取适当的处分”。
  他放下照相机,又回到保险箱前。最底层的架子上放有一叠由艾德比签署,并盖有代号“战斧”戳章的“灯夫组”报告。这上面列有两、三百名在伦敦工作的苏联情报人员的姓名及其身分掩护,这些掩护有些合法,也有不尽合法的:包括有贸易、塔斯社、苏航、莫斯科电台、领事及外交官。他们并在适当之处填上灯夫调查的日期以及“支线”的名字。“支线”乃是指在监视期间失去了联络,但是却无需再穷追者。这些资料主要来自一份年度报告及每个月的补充报告。他先查看年度报告,再看补充报告。十一点二十分时,他锁上了保险箱,用专线打电话到伦敦总部,找银行组的石乐德。
  “乐德我是布列斯顿的皮特,生意好吗?”
  “是的,皮特,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劳?”
  简短坦白,那语气意味着有话快说,我们伦敦总部有的是更重要的朋友。
  皮特赶紧解释,事关一笔贿款,计划用于收买一个准备出卖情报的法国外交人员。他以最谦逊的声音说,不知道乐德能否拨冗与他会晤相商。乐德问,这个计划是否已由伦敦批准?没有,但是皮特已将文件送上“梭车”送去给彼尔。石乐德支吾其辞,皮特继续说道:“有一部分极难处理,乐德,我想我们必须借重你的指点。”
  乐德说他只抽得出半小时的空。
  在前往西区途中,他把底片交往位于查令十字路(译注:位于伦敦市中心附近,以旧书店与古董店闻名于世)一个卢姓药剂师的小店里,姓卢的本人是个拳头巨大的胖子。他到时那家店铺尚无其它客人。
  “这是乔治先生要冲洗的底片。”皮特说。卢拿了那包底片走进暗房去,回来时,以粗糙的声音说:“都没有问题。”而后象在抽一根看不见的烟似的嘘了一大口气。他亲送皮特走出门口,然后砰然一声将门关上。不知乔治是怎么找到这些人的,皮特想,他还买了些喉片,因为乔治曾警告他每一个行动都必须说得出理由,要假定“马戏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派人监视你。这有什么稀奇的,皮特想着:如果能赢得普溪的称许,艾德比连他自己的母亲也会派人监视的。
  沿着查令十字路,他来到胜利餐厅,和他的同事范霍夫以及一个自称罗里门的恶棍共餐。罗里门说他在斯德哥尔摩和东德驻瑞典大使共用一位情妇,那女孩愿意合作,但是在交出第一批情报的同时,她要入英国籍,并要求一大笔钱。她愿做任何事:偷大使的信,窃听他房里的动静,或者是“把碎玻璃放在他的浴缸里”——这句算笑话。皮特认为罗里门说的不是真话,并且开始怀疑范霍夫是否也在扯谎,然而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还看不出他们究竟倒向哪边,最好按兵不动。他一向喜欢胜利餐厅,却不记得他刚才吃了什么,在走进“马戏团”大厅的此时,他才知道那是由于紧张的关系。
  “哈罗,布来恩。”
  “真高兴见到你,先生。请坐,先生,坐一会儿就好,先生,谢谢你。”布来恩这一串话是一口气说完的,皮特在木制长椅上坐下,想着牙医和凯蜜。他新近才结识她,但由于最近的一切事情变化极快,使他们的相识显得好象很久了。他们初识于一次宴会,她喝着胡萝卜汁与他单独在角落里谈论真理。皮特等了好一会儿才逮着机会说他对伦理学并不精通,因此他们何不一起上床去?她严肃地考虑了一阵子后,拿起了她的外衣。此后她便常常在他那儿出现,烹调核仁肉丸子,吹吹长笛。
  这会儿的大厅看起来比往日更为晦暗。三座旧电梯,一道木围栏,一张梅萨红茶的海报,布来恩那镶着玻璃的警卫室内还有一份“英国风景”月历,以及一排陈旧的电话。
  “石先生正在等你,先生。”布来恩又出现时说道,并且慢吞吞地在一张粉红色的单子上盖上时间戳:“两点五十五分,门警布来恩。”中央那座电梯的铁架发出象干柴般的吱嘎声。
  “你该为这东西上点油了吧?”皮特在等待电梯的齿轮啮合时大声说。
  “我们一直在申请。”布来恩说着,脸上流露出他平常爱用的愁苦表情。“他们根本不加理会。就算申请到你脸都发绿了也没用。你的家人好吧,先生?”
  “很好。”皮特回答,虽然他是孑然一身。
  “那真好。”布来恩说。皮特俯视下方,看见那颗发色淡黄的头消失在他的两脚间。他还记得玛丽说他象草薄香草:红脸、白发、软巴巴的。
  在电梯内他检查着自己的通行证。“准许进入伦敦总部”列在头一行。“访问目的地:银行组。本证在离去时交回。”接着是一块注明“受访人员签名”的空白。
  “欢迎,皮特。你好。嗯,你好象迟了一会儿,不过没有关系。”
  乐德在栅栏处等着他——一百五十公分高的身材,白衬衫领,偷偷踮着脚尖张望——老总还在时这一层楼一向是熙来攘往的。今天一道栅栏隔绝了入口,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守卫检查他的通行证。
  “老天爷,你们弄来这个怪物有多久了?”皮特在一个闪亮的咖啡供应机前放慢了脚步。有两个正在倒咖啡的女孩张望着四周,说:“嗨,乐德。”并盯着皮特看。高个子。那个令他想起了凯蜜:同样缓缓燃烧的眼睛,自以为是地批判着男性。
  “啊,但是你不知道这机器节省了多少人力!”乐德立刻叫道:“奇妙,真奇妙。”结果他在热切中几乎撞上了韩彼尔。
  彼尔正从他的房里出来。他的办公室是间象六角胡椒瓶似的房间、向下俯瞰新坎顿街及查令十字路。他与他们朝同一个方向前行,但每一步都要费时五秒左右,对他来说,在室内这已算“开足油门”了,在室外则完全是另一回事;皮特也目睹过——一次是在沙瑞特的训练中,另一次是夜间突降希腊时。在户外的他,行动矫健而且积极。他那敏锐的脸在这道湿冷的走廊上,看来阴沉沮丧。然而在户外开阔的空气中,却似乎饱受他曾待过的异国各地气氛的影响。以皮特崇敬的目光来看,他无处不到,几乎每一个有情报员活动的区域都曾有过彼尔的身影。在他的情报员生涯中。他也曾一再与韩彼尔奇遇。一两年以前。皮特还在海军情报组工作的时候,其工作之一便是到中国的温州及厦门去组织一个海岸巡逻队,结果他惊异地发现,在这两个城市里,早已有情报员潜伏,他们是战时韩彼尔所吸收的人,备有隐秘的收发电报机及设备,借以联络。另一次,由于怀念过去那段日子,皮特翻阅“马戏团”强人的战时记录,两度看到彼尔的工作化名出现在记录上:一九四一年,他带领法国渔船逃出海福河口;同一年,在裴杰岷的帮助下,他建立了一条横跨南欧的情报线,由巴尔干直抵马德里。在皮特眼中,韩彼尔属于“马戏团”那不可能重现、且正日益消逝的一代。他的双亲及乔治·斯迈利也都属于那一代,他们特出而且卓越,比起他的急躁轻率显得悠闲而且稳重,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使“马戏团”带上一种正逐渐消失的冒险特质。
  彼尔看到他们两个人就站住不动。皮特上次与他交谈是一个月前的事,这期间他或许曾出差去办机密的事情,现在,背对着由他那扇打开的房门流泄出来的灯光,看起来显得格外黝黑和高大。他手中握着一样皮特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或许是本杂志、卷宗,或是一份报告。被他的身影挡住的办公室内,象大学生的房间一样零乱不堪:报告、电报纸和档案到处堆放,墙上的粗呢布告板上钉着一些明信片和剪报,另外还挂了张彼尔以前画的画;既没有加框,而且也歪向一边,是一幅用冷硬单调的沙漠色彩绘成的抽象画。
  “你好,彼尔。”皮特开口说。
  彼尔任由他的房门开着(这违反管理部门的规定),领头往前走。他的穿着与平日一样,上衣手肘后的皮革补丁成钻石形而非方形,由后面看去,有种丑角的味道。他们不知所从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整个人看起来象一尊缓缓由底座旋转过来的雕像,盯视着皮特。而后他微微咧嘴而笑,两道新月似的眉毛如小丑一般地往上耸起,他的脸立刻变得英俊而且意外的年轻。
  “你这个老早被放逐的人到这里来干吗?”他愉悦地问道。
  乐德却对这个问题非常认真,开始解释那个法国人及贿款的事。
  “呃,你最好把那些诱人的东西都锁起来吧。”彼尔坦率地对他说:“行动组这些冷血动物会把你牙齿上镶的金子都偷走,把那些女孩子也管紧一点。”他突然想到似的又加了一句,眼睛仍望着皮特。“如果她们肯的话。行动组从几时起竟自己筹起钱来了?那是我们的工作呀。”
  “负责筹钱的是乐德,我们负责把钱花掉。”
  “文件给我看看。”彼尔突然不大客气地对乐德说:“我可不愿再冒任何危险了。”
  “已经送出来给你了。”皮特说:“很可能现在就在你的‘待看’夹里。”
  彼尔最后点一点头,让他们继续走,皮特觉得彼尔淡蓝色的目光直盯着他的背后,直到他转过黑暗的转角为止。
  “了不起的人。”乐德说道,似乎皮特以前从不曾见过彼尔似的。“咱们伦敦总部不可能找到更好的长官,难以置信的能力,难以置信的记录,了不起!”
  皮特恨恨地想着,而你凭着你和韩彼尔、新的咖啡供应机,与银行攀上了点关系,便也了不起起来了。他的沉思被白洛伊从他们前面的门口里发出的讥诮而且带着伦敦腔的声音给打断了。
  “嘿,乐德,等一下,你看见冷血彼尔了没有?我们有急事找他。”
  紧接着艾德比那中欧腔调的口音也由同一个方向传来:“快说,乐德,我们急得要发出紧急通报来找他了。”
  他们这时已在最后一道狭窄的走廊,乐德领先大约三步,所以当皮特到达那开着的门口,并探头向内看时,乐德已想出了答案。门内只见洛伊伏在他的办公桌上,外套已经脱掉,手中握着一份文件,腋窝处有一片汗渍。个子较小的德比象个侍者领班般俯身望着洛伊的办公桌,那头银发及坚韧却不友善的下巴,也使他有几分类似一个背部僵硬的矮个儿大使。他伸出一只手按着文件,好象正在指出文件的重点。显然当洛伊看见石乐德经过时,他们正共阅一份文件。
  “其实我刚见过他。”乐德说,他有种改变问题的措辞,使它合于自己答案的本事。“我想彼尔正要来这里,现在还在走廊那头,刚才我们还简短地谈了几件事情。”
  白洛伊的目光缓缓移动并定在皮特的脸上,他那冷酷的打量令人不自在地想起了韩彼尔的眼神。“嗨,皮特。”他说。这句话使德比站直了短小的身躯,也侧过头直视皮特,冷静的褐色目光一如射手。
  “嗨,”皮特说:“有什么好笑的事?”
  他们的招呼不止是冷漠,根本就充满了敌意。皮特曾经在瑞士一次棘手的任务中和艾德比唇齿相依地同住过三个月,都不曾看见德比露过半次笑容,因此他的目光并不令人意外。但是白洛伊是由乔治推介来的,是情报局中一位热心而冲动的人,红发、身材结实,一个认为傍晚最好是在酒店里谈论哲学的朴实知识分子。他做过十年的政治情报员,负责搜集东欧学术界的情报。现在,他和皮特一样,都被调担任地上的正式工作,通常他打招呼的方式是咧嘴而笑,轻拍对方的肩膀,吐出一些昨晚残存的啤酒味,但今天却不然。
  “没有什么好笑的,皮特老伙伴。”洛伊说着,挤出一个迟来的微笑,“只是没想到会看到你而已,我们已经习惯在这层楼上只看到自己的人。”
  “彼尔来了。”乐德说,对于他的预言这么快便被证实颇感得意。彼尔走进来时,皮特注意到他映着灯光的脸色有些怪异。一抹红晕染上他那高耸的颧骨,想来大概是细小的微血管膨胀所造成的吧。
  他和石乐德的晤谈费时一个钟头又二十分钟。皮特故意让它拖延如此之久,其实整个过程中他都在回想着洛伊和德比的表情,并且不禁奇怪他们究竟为什么事不安。
  “那么,我想我最好去找杜小姐把这些事澄清一下。”最后他说:“我们都知道她对瑞士银行非常了解。”管理部门在银行组的下两层楼。“我把这个留在这儿。”他说着,把通行证丢到乐德的办公桌上。
  杜黛娜的房间以乎刚洒过除臭剂,她那用铁片铁链串成的手提包就放在保险箱上一叠《财政时报》的旁边,是那些从不想嫁人的“马戏团”新娘之一。是的,他疲倦地回答杜小姐的问话,这件任务的文件已经提交伦敦总部。是的,他明白随意送贿款是过去的方式。
  “好吧,我们会调查一下再通知你。”她的意思是说她会去问坐在隔壁的卜菲尔。
  “那我去告诉乐德。”皮特说着便离开了。
  行动吧!他想着。
  他在男盥洗室的洗脸台前等了三十秒钟,望着镜子里的门并仔细倾听,整层楼有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快呀,他想,你不是真的老化了吧?行动吧。他穿过走廊,勇敢地走入值星官办公室,砰然一声关上门,后环顾四周。他估计他约有十分钟的时间,而且认为门砰然一响的声音会比鬼鬼祟祟关上的声音,更不惹人奇怪。行动!
  他带了照相机,但是光线太糟了。罩着铁丝网的窗户外面就是放着些早已发黑了的管子的天井,就算他带了更亮的灯泡,他也不敢冒险换用。因此他只能凭着记忆动手。改组之后这里似乎并未有太多的变动,以前这地方在白天时是让女孩子们聊天解闷的休息室,由空气中廉价的香水味来判断,现在必然也一样。一面墙边摆着一张在夜间时便成为劣等床的假皮长椅,长椅旁有个急救箱,箱子前的红十字标志已经剥落,另外还有一架破旧的电视机。钢制柜子依然兀立在电话总机及锁起来的电话之间,他直接朝柜子走去。那是座古旧的柜子,只要用一个开罐器便可以将它打开。他带了他的凿子和两件轻型铝制工具。而后他突然想起锁的号码是三——二二——一,便试了试。反时针方向四次,顺时针方向三次,反时针方向两次,顺时针转直到它弹开。由于拨盘已经使用多次,因此极易转动。他打开门时,底下的灰尘如烟云般滚滚升起,飘散到各处,而后缓缓爬到污黑的窗子上。同时,他听到一个象是由长笛吹出的单音,非常可能是外头街上一辆车子的刹车声,或者是档案车的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但是在那一刹那间听起来,却象凯蜜练习吹长笛时一个哀伤的长音似的。她吹奏长笛的时间是随心所欲的。午夜、清晨、任何时刻,根本不理会左邻右舍;似乎完全没有知觉。他记得在第一夜时的她:“你睡床的哪一边?我该把衣服放在哪里?”他以自己对这类事情的敏锐感触而自豪,但是凯蜜根本不予理会。技巧只是一种妥协,一种与现实的妥协,她会说那是对现实的逃避。好吧,那就让技巧赶快带我完成这工作吧。
  值星官日志放在顶层架子上,钉成几册,书背上还贴有日期,看起来很象家计帐簿。他拿下四月那一册,看着封面内页的一串名字,并想着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由天井那头的房间看到他?如果看到的话,会不会起疑?他开始查看记录。寻找十日及十一日晚上,也就是伦敦总部及陶瑞基通信进行的时刻。乔治曾指出香港比伦敦快了八小时:瑞基的电报和伦敦的第一封回复都是在下班之后才收发的。
  外面走廊上突然传来逐渐增高的谈话声,有一忽儿,他甚至幻想听到其中有叶普溪咆哮的土腔,高嚷着毫不幽默的笑话,但是幻想在此刻是不足为凭的。他早已编好一套掩饰的说法,而自己也已略微相信。他若被逮住了,自己便要深信不疑;如果沙瑞特的审问员拷问他,他还有条退路,这是他无论到何处去都事先安排好的。然而,他仍感到惊恐。谈话声消失了,叶普溪的鬼影子也随之而去。汗水沿着他的肋骨流下。一个女孩子的轻快脚步声穿过门前,口中哼着电影《毛发》里面的插曲。如果被彼尔听到了,他一定会杀了你,他想。如果有什么事能使彼尔拨冗注意的,那就是哼歌的声音。“你这个该被放逐的家伙在这里干吗?”
  接着,令他感到颇有意思的,是他果真听到彼尔愤怒的咆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了出来:“不要再哼了好不好?那个笨蛋是谁?”
  行动呀!一旦停止,你就没法再度开始了:有一种特殊的怯场会使你忘了台辞走下台去,。使你在触摸东西时,手指象要烧起来似的,并且使你的胃部满是酸水。行动!他把四月那一册放回架子上,又随意抽出另外四册:二月、六月、九月和十月。他很快地翻阅,加以比较,而后又归回架上,蹲伏了下来。他只求上帝让那些似乎没完没了的尘埃早些落定。为什么就没有人抱怨过呢?一大堆人共享一个地方时总是有相同的结果:没有人负责,没有人抗议。他搜寻着夜间守卫的轮值名单,最后在底层架子上发现它挤在一袋袋的茶和一罐罐炼乳之间,成束地放在信封式的卷宗夹内。守卫填好名字以后,一天两次送给十二小时轮值的值星官:午夜一次,早晨六点钟一次。值星官必须检查上面的记载有无错误,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如何检查,因为值夜人员散布在大楼各处,然后值星官签名,留下第三份副本,扔到柜子里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是改组以前的程序,现在看来似仍因袭旧制。
  茶包上灰尘四积,不知那些茶叶已经放了多久?
  他再一次看着四月十日及十一日的记载,衬衫已因汗水紧贴在背脊上。我是怎么了?老天,我真的已过巅峰期了。他翻向前,再翻回后面,又翻向前,两次、三次,而后关上了橱柜。他等待、倾听,担忧地望了那些灰尘最后一眼,然后勇敢地打开门,穿过走廊,回到安全的男盥洗室内。一路上有各种不绝于耳的噪音:密码机器、电话铃响、一个女孩高声叫:“那把锉刀哪里去了……啊,在我手里。”还有那神秘的吹笛声,但现在听起来已不象凯蜜在半夜一、两点时吹出的笛音。下次我要让她吹吹看,他胡乱地想着;没有妥协,面对面,生命原该是如此的。
  在男盥洗室里,他看见柯世白和席尼克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向彼此的影象低声谈话;他们是韩彼尔手下苏联情报网的探子,已经干了不少年,被称之为“俄国人”。一见到皮特、立刻噤声不语。
  “二位好,老天,你们真的是难分难舍。”
  他们都是金发的矮胖子,看起来比真正的俄国人还象俄国人。他直等到他们离开后,才洗净手上的灰尘,而后慢步走回石乐德的办公室。
  “上帝保佑,那个杜小姐真爱说话。”他故作不在意地说。
  “却是很能干的官员,是我们这里最不可缺少的人物。非常的能干,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乐德说。他在签写通行证前仔细地看过手表,而后领着皮特走回电梯处。艾德比站在栅栏旁,和一个不甚友善的年轻守卫谈话。
  “你要回布列斯顿吗,皮特?”他的声调漫不经心。表情和平日一样高深莫测。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有一辆车就停在外面,也许可以带你一程。我们顺路过去正好有一点事情要办。”
  “带”你?小个子德比什么语言都会说一点,却没有一种说得好,皮特在瑞士听过他说带德国腔的法语,他的德语带着斯拉夫口音,而他的英语不但常用错了字,并且停顿处及元音也常出错。
  “不用了,德比,我想我要回家去。晚安!”
  “直接回家吗?我也可以带你。”
  “谢谢,我得先去为我那个要命的教子买些东西。”
  “原来如此。”德比的语气似乎他没有半个教子,并且失望地鼓起坚毅的下巴。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皮特想着。小个子德比和大块头洛伊两个人,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瞪着我看?是和他们刚刚正在看的文件有关,还是他们吃错药了?
  走到外头街上,他闲逛过查令十字路,注视着书店橱窗的同时也检查路两边的人行道。天气冷得多了,一阵风卷了起来。熙来攘往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希望。他觉得兴致很高,他认为自己直到此刻以前都太依赖过去而活,如今该是正视现在的时候了。在瑞玛书店里,他拿起一本叫做《历代乐器》的书,记起凯蜜今晚还要和她的横笛老师辛教授上一堂课。他往回走到傅勒书店门前,并沿途望着等待公交车的长龙。乔治说,要当成在国外办案。想到值星官室以及白洛伊可疑的注视,皮特觉得自以为身在国外并不难。还有彼尔,他是否也和他们一样起疑了?不会。彼尔一向有自己的主张,皮特无法抑止自己不去热诚效忠韩彼尔。彼尔绝对不会听信他自己不同意的主张,如果彼尔不起疑,另外两个家伙根本微不足道。
  他在苏河区招了一辆计程车,叫司机开往滑铁卢车站,然后在站内一个发臭的电话亭里,拨了一个萨里区密城街上的号码,找一位从前在苏格兰场特勤组服务的孟督察,他和乔治·斯迈利都是在情报场外认识他的。孟德皑来接电话,皮特说他要找珍妮,听到孟德皑简明地告诉他此地并无珍妮其人。他道了个歉,挂上电话。因为电话亭外已有个老妇人在等待,他只得挂到报时台,假装很愉快地和自动报时器谈着话。现在他该已经到了,他想着,于是挂断电话,再拨了位于密城街上的另一个号码,这回是孟德皑那条街道尽头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我是威尔。”皮特说。
  “我是阿瑟。”孟德皑愉快地说:“你好吗?”他是个爱说俏皮话、喜欢慢跑的人,精明的脸,锐利的目光,皮特想象得出他此刻的姿态,靠着电话架子看着他的警官笔记簿,手上拿着根随时备用的铅笔。
  “我先把标题告诉你,免得我出门撞上公交车就完了。”
  “你说得对,威尔。”孟德皑安慰地说:“一切小心为上。”
  他缓缓地说出消息,使用他们事先约定的学校用语作为掩护,以免被人无意中窃听:考试、学生、被偷的考卷等等。他每次停止,便会听到铅笔发出的沙沙声。他想象孟德皑慢而仔细地写着字,直到全部记完后才会开口说话。
  “顺便告诉你,那个药剂师已经把照片交给我了。”孟德皑将笔记又复诵过一次后才说道:“全都洗出来了,没有一张拍坏。”
  “谢谢,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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