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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_7 约翰·勒卡雷 (英)
  “不错,在福南茶馆。再见!”
  来到档案组,艾德温已经吃完中饭回到原位。“袋子已经送走了,先生,”他愉快地说:“现在应该已经到布列斯顿了。”
  “哦,该死,”皮特说,射出最后一枚子弹。“里面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令他作呕的事:这件事是如此地明显,他不禁奇怪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迟才想到。辛教授就是凯蜜的丈夫,她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现在整个欺骗的景象都明显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的朋友,他的爱人,甚至于“马戏团”本身,都联合起来构成了一个无止尽的阴谋。孟德皑说的一句话又回到他心头,那是两夜之前他们在郊区一家阴暗的酒店里喝啤酒时所说的:“开心一点,皮特,老伙伴。耶稣基督只有十二个门徒,其中就出现了一个叛徒。”
  瑞基,他想着,那个混蛋陶瑞基。
  第二十二章
  原是女佣房的这间卧室长而低,通向阁楼。皮特站在门口,瑞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他的头向后仰着,面对倾斜的天花板,两手各放在一侧,手指张开。他的头上有一扇天窗,由皮特所站之处,可以看见沙福克郡的乡村景色向远方延伸而去,还有一列以蓝天为背景的黑色树木。棕色的壁纸上印有红色大花,悬在黑色橡木梁上的一盏灯,将那两个头照成奇怪的几何图形,但坐在床上的陶瑞基或是坐在木椅上的乔治却都纹丝不动,似乎担心他们若稍微移动,便会使得现况发生变化,很久才会再度稳定下来。
  如果皮特作得了主,他一定狠狠把瑞基揍一顿。他的神经极为紧张,一路开车到这里来时,曾经开到一百四的高速,使乔治不得不厉声叫他稳下来。如果他作得了主,他一定会把瑞基打个天昏地暗,必要的话,甚至叫范恩进来帮他。他一边开车,一边想象他带着凯蜜及她那位前任丈夫——那个杰出的横笛教授——的“爱”,踢开瑞基那不知在何处的住处前门,狠狠打他几个耳光的情景。也许在那段紧张的旅程中,乔治也感应到同样的景象,因为他所说的几句话,很明显地都是在劝他。“瑞基没有说谎,皮特,至少没有说‘实质的’谎话。他只是做了全世界的情报员都会做的事:没有把整个故事完全地告诉我们。由另一方面说来,他是自作聪明了。”他一点也没有皮特的不知所措,反而奇怪地满怀自信——甚至是得意,使他想起欧史蒂有关反间艺术的一句格言:不要追寻完美,一切以利益为先。这句话又使得皮特再一次想起了凯蜜。“卡拉准我们跨进内圈了,他已经派出了一流好手。”乔治宣称道,而皮特则说了个在查令十字路兑换零钱的烂笑话。自此乔治才放心地只作指示方向和望着车侧后视镜的事。
  他们最先是在水晶宫碰头,上了孟德皑驾驶的一辆载人货车。他们把车开到庞柏里,直接驶入一间整修车体的修车厂,它位于一条碎石路的尽端,里面有一大堆小孩。他们在那里受到一位德国老人和他儿子审慎但热烈地欢迎,那个儿子在他们几乎都还未下车以前,便摘下了货车的牌照,并带他们坐上一辆立刻由修车厂另一头开出去的加强了马力的汽车。孟德皑留下来看守皮特用旅行袋装着的由布列斯顿带出来的“证据”档案,乔治说:“找到A十二。”一路上人车稀少,但是快到柯彻斯特时,他们碰上一长串货车,皮特便突然失去了耐性,乔治不得不命令他煞车。还有一次他们碰上一个在快速车道上开三十公里的老头,他们由内侧车道超过他时,他却疯狂地转向朝他们撞来,不知道是喝醉酒还是生病了,或者仅是吓坏了。还有一次,由于没有看到任何警告标志,他们撞入了象一堵墙的浓雾中,那堵墙好象是从天而降的。皮特冲过那堵墙,不敢乱煞车,因为地上结着冰。过了柯彻斯特他们便取道巷弄,路标上所写的是诸如小霍斯里、渥明区、布列格林等的地名;而后路标不再出现,皮特开始觉得不知身在何处。
  “在这里左转,到了村民会馆再左转,开到尽头,然后把车停在大门附近。”
  他们到达一个看似小村,但却没有灯光、没有人、也没有月色的地方。他们下车时,一阵寒冷袭来,皮特闻到一种混合着板球场、烧木头的烟和圣诞节将至的气味。他认为自己从未到过一处如此安静,如此寒冷或如此遥远的地方。他们前面耸立着一座教堂的尖塔,一边有一堵白色的篱笆,斜坡上有一幢矮而舒适的房子,他认为那是牧师宿舍;他也看得到以天空为背景的山脊。范恩已在等待,他们停车时他便走到车旁来,闷声不响地爬进了后座。
  “瑞基今天的心情好多了,先生。”他报告道,显然过去这几天他曾多次对乔治提出报告。他是个沉着、声音温柔、乐于取悦人的人,可是布列斯顿的其它人好象都很怕他,皮特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比较不那么紧张,心情轻松多了,我看得出来。早上他玩撞球——瑞基很喜欢撞球,下午我们帮艾莎小姐挖枞树,让她把树载到市场去卖。今天晚上我们打了一场好牌,他很早就上床了。”
  “他有没有单独外出过?”乔治问道。
  “没有,先生。”
  “他用过电话没有?”
  “老天爷,没有,先生,我在他旁边时没有,我确信艾莎小姐守着他时也没有。”
  他们的呼吸使得车窗蒙上一层雾气,但乔治却不愿发动引擎,因此暖气机和除雾器便也都无法使用。
  “他提到过他的女儿黛妮吗?”
  “上周末常谈到她,现在他好象比较不那么想念她了。我想他已经在情绪上暂时将她们忘记了。”
  “他没有谈到即将和她们见面吗?”
  “没有,先生。”
  “也没有说起等这件事过后要怎么见面?”
  “没有,先生。”
  “或者带她们到英国来?”
  “没有,先生。”
  “也没提到要把必要证件寄给她们?”
  “没有,先生。”
  皮特愤愤地插嘴说:“看在老天的分上,那么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那个俄国女人,先生,爱娜,他喜欢看她的日记。他说等‘鼹鼠’被捕后,他要让苏联中央拿爱娜来交换他。然后我们会为她找个好的住所,先生——就象艾莎小姐那样,但是却要选在苏格兰高地,因为那里比较好。他还说他也要拉拢我,让我在‘马戏团’干个重要的差事。他一直鼓励我学习另一种语言,好扩大我的知识领域。”
  由黑暗的后座传来的单调声中,听不出范恩是否接受了这个建议。
  “他现在在哪里?”
  “上床睡觉了,先生。”
  “关车门时轻一点。”
  白艾莎在前门门口处等他们。她是个六十岁的灰发老妇,脸孔坚毅而智慧。乔治告诉过他艾莎是“马戏团”的老人,她是战时蓝爵士手下的密码小姐之一,现在虽已经退休,却仍“不容轻视”。她穿着一套整洁的褐色衣装。她和皮特握手,彼此寒喧,拴上门,等他定睛再看时,她已经走掉了。乔治领头走上楼梯。范恩在下面的楼梯口等着,以防不时之需。
  “我是乔治·斯迈利。”他敲着陶瑞基的门说:“我有话跟你说。”
  瑞基很快地开了门。他一定听见他们上楼来的声音,早已在门边等候。他用左手打开门,右手拿着枪,眼睛看向乔治身后的走廊。
  “只有皮特。”乔治说。
  “我总得小心。”瑞基说:“婴儿也会咬人的。”
  他们跨进房里。他穿着条宽松的长裤及一件便宜的马来上衣。地板上散置着拼字卡片,空中浮着他在电炉上煮菜留下来的咖哩味。
  “很抱歉麻烦你,”乔治以一种极同情的语气说:“但我必须再问你一次,你带到香港去的那两份备用的瑞士护照,结果真正是怎么处理的?”
  “为什么要问?”过一阵子,瑞基终于开口问道。
  快活的神情已经自他脸上消失了。他有种囚犯似的苍白,体重已比原来减轻,他坐在床上,身旁是放着枪的枕头,两只眼睛紧张地轮流瞪着他们的样子,毫不信任。
  乔治说:“你仔细听好,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故事,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即使我们知道,我们也会尊重那是你个人的隐私,但是我们绝对必须知道。这件事非常地重要,关系你的整个未来。”
  还牵连到更多事情,皮特望着他们想到。如果皮特够了解乔治,这话的意思等于整个曲折难解的数学问题都悬在这一根线上。
  “我告诉过你,我把护照给烧了。我不喜欢护照上的编号,我相信这些编号已被登记。使用它们等于在脖子上挂标签一样:‘陶瑞基,通缉犯’,你一用,他们立刻就知道了。”
  乔治的发问实在非常慢。在阒静的长夜中等待他的问题,即令是皮特都感到极为痛苦。
  “你是用什么把护照烧掉的?”
  “这又有什么相干?”
  但是乔治显然不想说出他询问的理由,他宁愿让寂静自行发生作用,而且他似乎对这种作用之必然发生有着绝对的信心。皮特曾经见过这样子的审判过程:在普通的问题中,深藏着严厉的询问;在写下每一个答案时故意作令人疲惫的停顿,使得疑犯的脑海中浮现数以千计的问题,企图捕捉询问者会问的那一个问题,而他对自己所坚守的说法便会逐渐转弱。
  “当你用卜先生的化名去买那份英国护照的时候,”在另一长段的沉默之后,乔治问:“你有没有从同一个来源又买了其它护照?”
  “我为什么要买?”
  但是乔治并不想说出理由。
  “我为什么要买?”瑞基重复说了一句。“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又不是什么收藏家,我只想脱离险境而已。”
  “并且保护你的孩子。”乔治说,面带了解的微笑。“也保护孩子的母亲。如果可能的话。我相信你对这问题想了很多。”他以平板的声调说道:“无论如何,你也狠不下心把她们留给那个探听你下落的法国人处置,不是吗?”
  乔治利用等候答案时检视那些字谜卡片,由纵横两方向读着这些字。那些字并无连带意义,只是随意拼成的。有一个字甚至拼错了,皮特注意到“使徒书”这组字的最后两个字母颠倒了。他在这个臭气熏天的脏房间里都在干些什么?皮特心想。和酱油瓶、旅游宣传锁在一起,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
  “好吧,”陶瑞基不悦地说:“我的确曾替黛妮和她母亲弄了护照,卜太太及卜黛妮小姐。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慌乱而大叫吗?”
  接下来又该寂静提出控诉。
  “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乔治的口吻一如一位失望的父亲:“我们并不是恶魔,我们也不希望她们受到伤害。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也许我们甚至可以帮助你。”他又回头去研究那些拼字卡。陶瑞基一定用了两三副,那些卡片成行地散置在椰子纤维地毯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他重复着。“照顾所爱的人并不算犯罪。”
  如果他们肯让你照顾的话。皮特心想,他又想到凯蜜了。
  为了帮助瑞基作答,乔治提出种种有益的建议:“是因为你挪用公款去购买这几份英国护照吗?就为了这个原因,所以你才不敢告诉我们?老天爷,这里根本没有人会担心钱的问题,你带给我们一件极其重要的情报,我们怎么会为了几千块钱争吵?”时间再度在没人使用的情况下,静悄悄地溜走。
  “或者是因为,”乔治又建议道:“你自觉羞愧?”
  皮特全身僵硬,忘了他自己的问题。
  “应该多少会感到惭愧吧。我想。毕竟,给黛妮及她母亲伪造的护照,任由她们落入那个极力要找卜先生的法国人手中,而你自己却逃脱了一切,享受要人的待遇,到底不是很英勇的行为对不对?光是想到便叫人心惊呢,”乔治的语气仿佛说这些话的人是瑞基,而不是他自己。“想到卡拉为了要使‘你闭口’或要你为他‘服务’,可能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就叫人心惊。”
  瑞基脸上的汗珠忍不住开始横流,多得就象眼泪一样地流了满脸。乔治对卡片已丧失兴趣,目光转移到另一种游戏上。那是一件用两根象钳柄一般的铁棒制成的玩具,玩法是在那上面滚铁珠子,珠子滚得愈远才进洞,得分就愈高。
  “我想,你不告诉我们的另一个理由,或许是你把护照烧了。我的意思是你烧掉的是英国护照,而不是瑞士护照。”
  慢慢来,乔治,皮特想着,一步一步向前移,好跨过两人之间的鸿沟,慢慢来。
  “你知道姓卜的化名已经行不通了,所以你烧掉为黛妮及她母亲所买的两份卜姓护照,你的那一份是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得不留下。然后你又以卜姓化名为她们两个人订了机位,好让每个人以为你仍然相信姓卜的护照安全无虞。我说的每个人,大概是指卡拉的爪牙,是吧?你拿出那两份瑞士护照,一份给黛妮,一份给她母亲,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护照上的号码,并另做秘密安排。这些安排早在你捏造卜姓一家人以前就想好了的。那是什么呢?譬如说仍把她们安置在东方,但是到别处去,例如雅加达,到你有朋友在的地方。”
  即使由他站的地方,皮特还是慢了一步。瑞基的双手扼上乔治的咽喉;椅子被推倒了,瑞基和乔治一起滚在地下。由那倒在地上的一堆里,皮特选定了瑞基的右臂,将它一扭弯到背上,使得它几乎折断。范恩不知何时出现了,拿起了枕头旁的手枪,走到瑞基旁边,似乎要插上一手。而后乔治拉拉衣服,瑞基则又回到床上,用一条手帕擦拭他的嘴角。
  乔治说:“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但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她们并未受到伤害。你相信我的话吧,是不是?”
  瑞基瞪着他,眼睛冒着怒火等他说话,但是乔治却逐渐使他平静下来。皮特猜想那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他所希望的保证。
  “也许你该好好看着你自己那该死的女人,而不要管我家的事。”瑞基低声说着,一只手捂着嘴巴。他的话使皮特向前跳一大步,但乔治却制止了他。
  “只要你不设法和她们联络,她们应该都不会出事,”乔治继续说:“不让我知道也好,除非你要我为她们做些什么,金钱或是保护或者是某种安慰?”
  瑞基摇摇头,他的嘴里有血。而且相当多。皮特憬悟到范恩刚才必定用枪打了他,但是他却想不出是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了。”乔治说:“也许一个星期,如果我有办法,甚至不到一个星期,尽量别想太多。”
  他在要离开时,瑞基再度露出嘲讽的笑。皮特因此猜想这趟探访,或他对乔治的侮辱,或者他脸上挨的那一记,对他必定有些好处。
  “那些足球彩券,”他们上车时,乔治平静地问范恩:“你没有把它们寄出去吧?”
  “没有,先生。”
  “那么,我们向上帝祈愿不要让他的号码赢到头彩。”乔治一反常态地说了这句笑话,使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在一个疲惫而负担过重的脑子里,记忆却常还能耍着奇怪的把戏。皮特开车时,一部分心思放在道路上,另一部分却以更多的怀疑,痛楚地绕着凯蜜不放;最近和从前那些漫长日子里的诸多奇怪景象,来去无阻地飘过他的记忆。在摩洛哥纳那些可怕的日子里,他手下的情报路线一条接一条死去,楼梯上一响起脚步声,便使他急匆匆跑到窗畔去检视街道;在布列斯顿那些懒散的日子里,他静观那可怜的世界溜逝,并猜疑着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加入。突然间办公桌上那份报告又摊开在他眼前,因为是买来的,来源不明,复写在蓝色薄纸上,很可能也并不可靠,现在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斗大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根据最近才由卢比安卡监狱释放的一位犯人说,莫斯科中央在七月时秘密处决了三名情报组织中的人犯,其中有一个是女的。二个人皆在颈后中弹毙命。”
  “上面盖着一个‘内部传阅’的戳记。”皮特阴沉地说。他们已经把车停在一幢悬挂着彩灯的路边咖啡店旁的停车修理区内。“伦敦总部的某个人在报告上写着:‘有人能够辨认死者的身份吗?’ ”
  在彩色的灯光下,皮特望着乔治那张因厌恶而皱起眉来的脸。
  “不错,”最后他终于同意。“不错,看来那个女人是爱娜,是吧?另外两个人则是埃洛和她的丈夫包礼士,我想。”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淡的腔调。“这一定不能让瑞基知道。”他往下说,似乎要挥去他的疲惫。“不可以让他得到一点风声,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他知道爱娜死了,天知道他会做或者不做些什么。”好一会儿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移动;也许是基于个人不同的理由,此刻两个人都没有力气,或者没有心了。
  “我该去打个电话。”乔治说,但却没有下车的企图。
  “乔治?”
  “我得去打个电话。”乔治喃喃低语:“莱肯。”
  “那么就去打吧。”
  皮特伸手越过乔治面前,为他开了车门。乔治下了车。在柏油路上走了一段距离后,好像改变了心意,又走了回来。
  “出来吃点东西吧。”他隔着车窗说话,仍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想就算是德比的人也不会跟踪我们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以前曾是餐厅,现在则是间仍保留着昔日华丽装饰的路边咖啡店。装在红色塑料皮套中的菜单上沾着油渍,把菜单送过来的那个男孩睡眼惺忪。
  “我听说炖鸡一向很不错。”乔治由角落的电话亭走回来,极力以幽默的声调说。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你对卡拉的事知道多少?”
  “就差不多跟我对‘巫术作业’以及‘梅林来源’的所知一样少,了不起再加上卜菲尔叫我签名的那张纸上所说的一切。”
  “嗯,其实就目前看来这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答案。你好象在责怪什么,其实这也是类推必然的结果。”那男孩再度出现,手上象挥木棒似的甩着一瓶布根第葡萄酒。“你让它松一口气好吧?”
  那男孩瞪着乔治,好象乔治疯了。
  “打开瓶盖,放在桌上就是。”皮特简短地说。皮特后来一想,认为乔治并没有把整个故事说出来,漏洞还很多,但是这已经足够使他的精神从意外的消沉中振奋起来。
  第二十三章
  “经营情报网的人常常爱把自己变成传奇性的人物。”乔治象在训练所中讲课一样地开口说道。“他们这么做,首先是要给手下的情报员深刻的印象。然后他们又试着使同事也这么相信,根据我个人的经验,结果却使得他们自己身价大跌;有些人甚至过分到想使自己也相信。这些人至此已变成江湖术士,除了尽快将他们除去外,别无他法。”
  然而传奇人物依然存在,而卡拉就是其中之一,甚至连他的年龄都是个秘密,极可能卡拉也并非他的真名。他生命中有数十年无法加以考证,而且由于和他共事的人若不是带着秘密死去就是他另有使他们闭嘴的方法,很可能永远也无法查明。
  “有种说法说他父亲在欧喀拉那待过,后来又在秘密政治警察委员会任职。我不认为这种说法为真,但可能性永远存在。另一说法是他曾在驻防东方对抗日本占领军的装甲车队中,当过厨房的伙夫。据说他的情报员技术是跟鲍格学来的,事实上,是他的得意门生——就好象是跟一个伟大的作曲家学过音乐一样。据我所知,他的事业始于一九三六年的西班牙,至少文件上是这样记载的。在佛朗哥元帅政变的时期,他曾冒充一名白俄记者,吸收了一票德国情报员。这是一次复杂的行动,年轻如他能够完成也实在是了不起。1941年秋天,他又充当卢涅夫手下的情报员,出现在苏联反司摩兰斯克侵略的战役中,负责搜集德军战线后游击队的情报。在工作中他发现手下的无线电操作员欺骗了他,反用无线电向敌方传递情报。他将他押回,此后便开始在各个地方玩无线电的把戏。”
  这是传奇的另一部分,乔治说:因为卡拉搞鬼,德军曾炮轰自己的前线。
  “在这两件事件之间,”他继续说:“在一九三六年及一九四一年,卡拉曾到英国。我们认为他在这里待了六个月,但即使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详情——至少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化名或身分。这并不是说吉若不知道。但是吉若不可能告诉我们,至少不会故意说出来。”
  乔治从未和皮特这样说话。他从不吐露心事或长篇大论,皮特一直认为他是个羞怯的人,虽然颇为自负,而且也极少和人打交道。
  “一九四八年左右,他为国效忠多年之后,卡拉先后在监狱和西伯利亚度过一段时期。这与他个人毫无关系。只不过他正巧是红军情报部门的一分子,而这个情报处由于清党,或是其它原因,现在已经被撤销了。”
  当然,乔治往下说,斯大林去世后,卡拉复职。去了一趟美国,因为当一九五五年夏天,印度当局以某种移民的罪名将他逮捕之时,他刚由加州去印度。稍后“马戏团”的传言将他与英国及美国的叛国丑闻连在一起。
  乔治知道得更清楚:“卡拉再度丢了一次脸。莫斯科想要杀掉他,我们以为或许可以说服他投诚,因此我才飞往新德里去见他。”
  那个垂头丧气的男孩无精打采地走过来时,乔治停住了口。那男孩问他们是否对一切感到满意,乔治十分热切地保证一切都很好。
  “我和卡拉会晤的情形,”乔治再度开口:“与那个时期的情绪极为符合。五十年代中期,莫斯科中央支离破碎。资深干部整批地被枪毙或整肃,低阶层的人则全体都得了夸大妄想症。初步的结果,莫斯科中央驻海外的干部纷纷背叛。全球各地——新加坡、奈洛比、斯德哥尔摩、堪培拉、华盛顿,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们由派驻国外的情报员得到种种同样的情报:不止是大鱼,连跑腿的、司机、密码翻译员和打字员等也都一样。然而我们总得想法应付——大多数的人不了解工业本身和景气萧条的恶性自我循环——不多久我便成为一个旅行商人。某一天飞抵一个首都,第二天又飞到一个肮脏的边境前哨站,有一次甚至飞到航行中的一艘船上,去和投诚的俄国人签约。去播种、去引导、去谈条件、去负责审问及最后的处置。”
  皮特一直都注视着他,但即使是在那无情的霓虹灯照射下,乔治脸上除了一点专注的神情之外,根本就不动声色。
  “对那些愿说实话的人,我们设计出三种合约。如果他的情报不怎么有趣,我们或许把他卖给另一个国家,然后忘了他。等于你可能会说的‘应不时之需’,就和今天行动组的工作相似。或者我们可以把他送回苏联,那得在他的投诚并没有被俄国当局发现的前提下才行得通。最后一种是如果他够幸运的话,我们就收容他,听他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协助他在西方定居下来。这通常由伦敦当局,而不是我来决定。不过你记住这点,当时卡拉——他自称为杰斯曼——只不过是一个普通顾客。我现在是用倒叙法来说他的故事,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但是你先要弄清楚,当我到新德里之时,我或‘马戏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只知道是去与一个叫杰斯曼的人见面。这个人曾帮莫斯科中央非法情报网的头目卢涅夫,及加州一个因缺乏通信方法而暂停活动的组织,建立了无线电通信。就这样而已。杰斯曼曾由加拿大边界私运了一部发报机,在旧金山逗留三个星期,训练操作发报机的新手。虽然这只是一种臆测,但有许多试验发报的记录可以支持这种说法。”
  乔治解释道,莫斯科及加州之间的这些电文都使用一种特定的密码:“而后,有一天,莫斯科发出了一道直接命令……”
  “仍然用那种特定密码?”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重点所在。由于卢涅夫手下的密码作业员一时的疏忽,我们抢先了一步。我们的翻译员译出那种密码,因此我们才得到这项情报。杰斯曼奉命立刻离开旧金山,前往新德里去和塔斯社的一个记者会晤。这个记者是个才智颇佳的情报员,因为碰到一个烫手的事情,需人立即指导。为什么他们要将远在旧金山的他调到新德里去,为什么一定要找卡拉而不找别人——呃,这段故事还是改天再说吧。唯一的要点是,当杰斯曼赴约之时,那个塔斯社的人交给他一张机票,叫他不要提出任何问题直飞莫斯科。这项命令是由卢涅夫亲自发出的,上面签着卢涅夫的工作化名,即使以苏联的标准看来,措词也嫌太过唐突。”
  然后那个塔斯社记者便逃之夭夭,留下心中有许多疑问的杰斯曼。他一个人站在街道上,而距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二十八个钟头。
  “他在街上没多久,印度当局便应我们的请求将他逮捕,送入新德里监狱。据我记得,我们是以供应某些情报给那些印度人作为交换。我想这是商定好的。”他说着,却象一个突然因自己记错而感到吃惊的人一样,一时停嘴不语,茫然地望着烟雾满室的房间那头。“或许我们是答应等我们问过他话后把人交给他们吧。天啊,哦,老天!”
  “其实也没什么多大关系。”皮特说。
  “这是卡拉一生中的第一次,正如我刚说过的,被‘马戏团’抢了先。”乔治喝了口酒,皱一下眉,又继续往下说:“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启程前往新德里当天,他所建立的旧金山情报网已经被一纲打尽。老总从我们的密码翻译员获悉这项情报后,便和美国人进行了一次交易。请他们放过杰斯曼,只逮捕在加州情报网中的其余分子。杰斯曼毫不知情地飞往新德里,我到达监狱,套句老总的话,想‘卖他一项保证’的时候,他也还不知道。老总给他选择的理由非常简单:旧金山情报网已被破获,卢涅夫自然会把全部的差错都推到他身上,那么莫斯科此刻必定正欲取他的头而后快。这一次事件在美国被弄成了一件大新闻,莫斯科对这种宣传气疯了。当时我身上带着美国报纸上所刊登的被逮捕的俄谍照片,还有卡拉运入美国的无线电发报机,及他临走前隐藏起来的讯号计划的照片。你也知道当事情见报了以后,我们就象被针扎似的痛心。”
  皮特知道,而且联想到在当晚稍早的时候交给孟德皑的“证据”卷宗。
  “简而言之,卡拉是闻名的冷战孤儿。他离开祖国到国外去进行一件工作,,一旦工作当着他的面被破获——他也不能回去!因为国内将比国外对他更反感。我们没有将他永久拘留的权利,因此是否需要我们的保护,端视卡拉自行决定。我想我从未办过比这个更明显的投诚案件。我只需要说服他相信旧金山的情报网人员已被逮捕——从我的手提箱中拿出报纸的照片及剪报对他挥舞——对他说明一些卢涅夫同志在莫斯科发布的不友善阴谋,打电报给沙瑞特那些工作过度的审问员,运气好的话我在周末前便可回到伦敦。我甚至以为可以去买两张威尔斯芭蕾舞团的票,那一年安妮对芭蕾舞极为热爱。”
  是的,皮特也曾听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威尔斯太阳神,是那一季的天才舞蹈家,该舞团在伦敦表演时曾经连满几个月。
  监狱里热得吓人,乔治继续说,牢房中间摆了张铁桌,墙上还放有铁牛铃。“他们带他进来时,他手上还戴着手铐,因为他个子矮小,看起来非常可笑。我要求他们将他手上的手铐拿下,他们照做之后,他把双手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看着两手恢复血色。他的手一定痛死了。但是他却没发出怨言。他已经在牢里关了一个星期,身上穿了件棉布囚衣,红色的。我忘了红色是代表什么,好象是和监狱道德有关。”他啜了口酒,再度皱皱眉,当记忆再度回到心中来时,他又慢慢地回复了原来的姿态。
  “嗯,第一眼看他,实在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我很难把在我面前的那个小家伙和爱娜日记中那个狡诈的大师联想在一起,那个可怜的女人。我想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神经末梢被那几个月许多类似的遭遇给弄钝了不少,例如旅行,还有——呃,还有家里发生的事。”
  皮特认识乔治这么久以来,这是有关安妮的不贞最接近的暗示。
  “为了某种理由,我感到很痛心。”他的眼睛虽仍张着,但却凝视着他自己内心的世界。他颌上及颊上的皮肤似乎是因竭力要回忆而被拉得平滑了,但是皮特却看得出这段告白在他心中激起的寂寞。“我有一种自认为是不太道德的理论,”乔治更轻声地往下说。“我们每一个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的。如果我们对每只迷途的猫都滥施同情的话,我们永远无法接触到事物的中心。你认为怎样?”
  “卡拉的长相如何?”皮特故意夸张地发问。
  “象个当铺老板,很谦逊的当铺老板。他当神父的话看起来倒是很象:象你在意大利小镇上必定会见到的那种衣衫褴褛的典型神父。坚毅的小下巴,一头银发,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脸上还有许多皱纹;或者是老师,他也很象是老师:严厉——不管这意味什么——并且在他经验过的范围内十分敏锐;但是身材矮小,这是不变的。此外他面无表情,只不过他的目光永远直视,而且从我们一开始谈话就紧紧盯着我看。其实这几乎称不上谈话,因为他根本就一语不发。一个字也没说,我们在一起的整段时间内,他气都不吭一声。那时天气热个半死,我又被旅行折腾得疲累之至。”
  乔治出于礼貌而非饥饿,开始动动食物,在旧话重提前,勉强吃了几口东西,“好了,”他喃喃说道:“这样厨子没有理由生气了。事实是,我对杰斯曼先生有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任何人都有偏见,我则对搞无线电的人特别如此。就我的经验所觉他们全是令人厌烦的人,是很差的外勤人员,而且过度紧张,工作时便极不可信任。在我看来,杰斯曼不过是其中之一。或许我是在找把事情随便解决的借口……”他犹豫了一下,“以便我可以不必那样小心谨慎地对待他,如今回想起来,我是该小心谨慎的。”他的口气突然坚强了一些。“虽然我确信根本用不着找什么借口。”他说。
  皮特听到这里,自乔治那苍白的嘴唇所形成的鬼一般的笑容中,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愤怒。“见他的鬼。”
  皮特不解地等待着。
  “我也记起了,几当时我想才短短七天,他似乎已很快就适应了监狱的生活。他的皮肤上有白色的灰尘,而且他没有流汗,我却汗如雨下。我说出我那一年已经说过数十次的话,不过他显然已不能以我方情报员的身分潜回苏联工作了。‘你可以选择。这完会是你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毫不相干。投入西方,我们可以给你过相当舒适的生活。在审问之后,当然你必须合作才行,然后我们可以帮你重新开始,一个新的名字,隐居,及一笔相当数目的金钱。由另一方面说来,你也可以回国去,但我想他们会把你枪毙,或送入集中营。上个月他们把拜柯失、舒尔及穆瑞诺送了进去。现在,你何不把你的真实姓名告诉我呢?’诸如此类的话。然后我又在椅子上坐好,擦去汗水,等待他说:‘好的,谢谢你。’但是他一语不发。只是僵硬地坐在出故障的大电扇下,用他那双棕色而且相当愉快的眼睛望着我,双手摆在他的身前。那双手非常粗糙,我记得当时我曾想一定要问他曾在哪里做过那么多苦工。他把手——象这样——放在桌上,手掌朝上,手指微弯,似乎仍被手铐铐住一样。”
  那个男孩以为乔治这个姿势是想要叫些什么,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使得乔治再度向他保证一切都非常的好,尤其酒更绝妙异常——他真想不出这种酒是产在哪里的,直到那男孩高兴地咧嘴离开,走到桌旁去拍着衣服。
  “我想,那时我开始有种格外不安的感觉了。天气真是热得难受,牢房里臭得很,我记得听到自己的汗水滴到铁桌上的声音。并不只是他的沉默,他外表的镇静开始使我发毛。哦,我知道有些投诚的人要过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这段时间对于受过秘密训练的情报员可能是一种大的转变,即使是对他最亲密的朋友从不吐实的人,也可能突然开口对他的敌人说出一些秘密。我也想到监狱当局也许认为在他们将他带来见我之前先使他软化,是一种应该的礼貌。他们对我保证他们并没有动他,但是当然这是很难说的。因此,最初我把他的沉默当作是惊吓。然而这种镇静,这种专注而小心之至的镇静,却完全是两回事。特别是当时每件事都在我心中翻腾:安妮、我自己的心跳、热浪及旅行的影响……”
  “我了解。”皮特镇静地说。
  “是吗?任何演员都会告诉你静坐其实是一件最能撼人意志的事。我们的坐姿来自我们的天性,有的人摊开双手及双脚,象在拳赛中休息的拳击手;有的人坐立不安,一下子交叉双腿,一下子又把腿放下,失去耐性,失去容忍。杰斯曼却没有一点这样的举动。他的姿态坚定而且一成不变,他那短小的躯体就象一块隆起的岩石。他似乎可以就那样坐一整天,连一丝肌肉也不动一下。然而我……”他发出一阵尴尬的笑声,再度尝一口酒,但是酒味却不比前几口好喝。“然而我却渴望眼前放着什么东西——文件、一本书、一份报告。我反而是个不安的人,暴躁、易变,总之当时我是那么想的。我觉得我缺乏哲学家的沉着,或说,缺乏哲学修养。我的工作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现在当然不会了。但在那个发臭的牢房中,我真的觉得很不满,我觉得整个打击‘冷战’的责任都落在我肩上。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不过是疲惫之至而且有点不舒服而已。”他又喝了口酒。
  “我告诉你,”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生气地坚持道:“没有人该为我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负责。”
  “你做了什么了?”皮特笑着问道。
  “总之谈话就是间断了。”乔治不理会他的问题,再度说道:“这不能说是杰斯曼造成的,因为他始终就不曾开口,那么就是我了。我已经说完该说的话,也出示过照片,但是他却不加理会——我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早就料到旧金山情报网会被破获的事。我重新再说这一部分,稍微改变了几句话,最后终于口干舌燥,无话可说。哦,或该说我坐在那儿象一头猪一样地淌着汗。嗯,任何傻子都知道,这种情形发生时,就站起身来走出去,说‘你接受还是放弃?’或者‘明早再见。’之类的话,‘进去考虑一个小时吧。’”
  “事实上,接下去我所知道的是,我却谈起了安妮。”他不等皮特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叹即往下说:“哦,不是我的安妮,那没有几句,而是他的安妮。他总该有一个吧,我问过自己,当然是懒洋洋地问,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想到什么?换作是我呢?我的心里浮现了一个主观的答案:他的女人。这称之为‘投射’还是‘代替’?我厌恶这些名词,不过我确信有一个是可以适用的。重点在于,我为他设身处地地想过,于是我开始自问自答,他却没有说话。很难想象吧?但是,我采用这个角度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看起来似乎结过婚,外表象是一位丈夫,看起来也不大可能是个一生独处的人。再加上他的护照上注明杰斯曼是已婚;我们每个人都习惯在编造掩护故事,或杜撰个人资料时,至少采用部分实际的情形。”他又停下来想了一下。“我一向有这种想法,甚至还曾对老总说:我们应该更重视对方的掩饰故事,一个人的身分愈多,他便愈容易表达出他想隐藏的事实。五十岁的人把他的年龄减少五岁,结婚的人宣称自己是单身汉,没有做父亲的男人捏造他有两个孩子……亦即是审问者应把自己投入那个不开口说话的人的生命中;很少人能在制造假想时完全摒弃自身。”
  他又停住了,皮特耐心地等待他回忆起来。因为当乔治全心在回想卡拉时,皮特自己却全神注意乔治。在这个时候他愿意跟着乔治到任何地方去,转任何一个弯,好留在他身边把这个故事听完。
  “从美国人的观察报告中,我知道杰斯曼是个老烟枪,吸骆驼牌香烟,我派人去买几包来。我记得当我把钱递给一个警卫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杰斯曼在我把钱交给那个印度人的时候看出了某种征象。我那时候是系用附有钱袋的腰带,我必须摸索着,把一张钞票从一捆中剥下来。杰斯曼的眼光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五流的帝国主义迫害者。”他笑了笑。“当然我绝对不是。彼尔或许是,还有普溪,但我不是。”他把那男孩叫过来,好支使他别在附近打转。“请给我一些水好吗?一瓶水和两只杯子?谢谢你。”然后他又接下去说:“所以我就对他问及杰斯曼太太。我问他:她在哪里?这是人家问我时,我会很喜欢回答的问题。但他没有回答,目光却也毫不犹豫。站在他两边的两名警卫的眼光,和他的比起来显得轻浮多了。她必须要有新生活,我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他有没有可信赖的朋友能够照顾她,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方法秘密和她取得联系呢?我对他说明他回莫斯科去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是在听我自己说话,滔滔不绝,无法停止;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想停止。那时我真的想离开安妮,你知道;我想时间已经到了。回莫斯科去只是一种妄想,我告诉他,是对他太太或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的行动,而且正好相反。她会遭到放逐,他们了不起会允许她在他被枪毙前去探望他一会儿。但另一方面说来,如果他向我们投诚,我们或许将她换过来。那时候我们手中有许多存货,我记得其中有些是可以当做交易品送回苏联去的,虽然我也不明白我们凭什么可以利用这些人去达到这种目的。我说。她当然宁愿知道他在西方安全无恙,并且还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再和她相聚,而不愿意自己被枪杀或饿死在西伯利亚吧?我重复地提及她;是他的表情鼓励了我。我敢发誓我已经发现他盔甲上的裂缝,开始打动他的心了。其实所有我所做的、所说的,却只是对他显露我盔甲上的裂缝而已。当我提到西伯利亚时,我似乎触到什么了。呃,我的感觉自然不错。”乔治讥讽地说:“因为他那几天过的就是囚犯的生活。缓后,那个卫兵买了香烟回来,他捧了好几包进来,哗啦一声全倒到铁桌上。我数了数找回来的钱给他小费,再度捕捉到杰斯曼的眼神。我觉得他的眼光似乎是感到很有趣,但当时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那男孩拒绝了我给他的小费,我猜想他并不喜欢英国人。我打开一包烟,递了一根给杰斯曼,‘来吧,’我说:‘谁都知道你是老烟枪,这是你最喜欢的牌子。’我的声音听起来又紧张又愚蠢,但是我却无能为力。杰斯曼站起身,礼貌地对警卫表示他要回自己的牢房去。”
  乔治停住口,推开他吃掉了一半的食物,食物上已结了一层象季节性浓霜似的白色油脂。
  “他要离开房间时,突然改变了心意,从桌上拿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我的打火机。安妮送我的礼物。‘安妮送给乔治,附上全部的爱。’若在平常的情况下,我绝不会让他就这么拿走,但是那并不是平常的情况。事实上我还认为让他拿走她的打火机是再适合也没有了——我以为——上帝助我——那是我们之间已有接触的表示。他把打火机和那包香烟丢入红色囚衣的口袋内,然后伸出他的双手戴上手铐,我说:‘你想要的话,现在就可以点一支。’我对警卫说:‘让他点一根烟吧。’但是他根本不动。‘除非我们谈妥条件,否则他们打算明天送你上飞机回莫斯科。’我又加了一句,他或许并未听见。我看着警卫送他出去,才回旅馆去;有人开车送我,但是一直到今天我仍旧没法告诉你究竟是谁。当时的我已不再清楚自己的感受了,我又混乱又不舒服。我吃了一顿差劲的晚餐,喝了太多酒,体温也直线上升。我躺在床上冒汗,一直梦见杰斯曼,我极想要他留下来。在头昏眼花的情况之下,我却决心要留住他,改造他的生命——可能的话,让他和他的太太在悠闲的环境中定居,让他自由,让他永远脱离战争,我迫切地不想让他回去。”他抬起头来露出自我解嘲的表情。“我所说的是,皮特,那天晚上想走出冲突的人是乔治·斯迈利,而不是杰斯曼。”
  “因为你病了。”皮特坚决地说。
  “我们说是疲惫好了。病了或是疲惫了一整晚,在阿司匹林、奎宁及杰斯曼与他太太重聚的想象之间打转,我重复地想到一种景象。那是杰斯曼站在窗畔,用他那双坚定的棕色眼睛俯视街道,而我却一再地对他说:‘留下来,别跳,留下来。’当然我并未意识到我所梦见的是自己的不安全,而不是他的。第二天一早,医生给我打了一针让我退烧。我应该丢下这件案子,打电报要求找人替换。到监狱去前我应该先等一下,但是我一心只想着杰斯曼,我必须听他的决定。
  八点钟时,我已经在警卫的陪同下到达见客的牢房。他就象根火柴棒一样僵硬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我首次猜测到他曾是军人,而且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样,彻夜未眠。他没有刮脸,下巴上的银色胡髭使他看起来十分苍老。其它几张长板凳上躺着还在睡觉的印度人,他穿着红色长袍,加上银色的胡髭,使他置身于那些人之中显得格外苍白。他双手拿着安妮的打火机,那包香烟则放在他身旁的长凳上,根本不曾动过。我归结到他必定利用了那个晚上,及能否抗拒眼前的烟,来决定他是否能面对监狱、审问,及死亡。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的决定是他能够。我并没有恳求他。”乔治说着,直接接了下去。“戏剧性的说辞绝无法使他动摇。他的飞机在上午起飞,我还有两个小时。我是世上最糟糕的宣传家,但是在那两个钟头内。我试着把我所知阻止他飞回莫斯科的全部理由列举出来。你知道,我相信在他脸上见到了一种超越教条的东西,却不明白那只是我的反射作用。我让自己相信杰斯曼终究会接受一个和他年纪、职业——呃,还有耐力都相若的人所说合乎一般人性的理论。我并未答应给他财富、女人、凯迪拉克和不值钱的花言巧语,我相信这些东西对他并无帮助。那时我至少有不再提及他妻子的智慧。我也未对他演讲有关自由的话——无论那是什么意思——或者是西方的善意,况且,那些日子并不适合说那些话题,而我自己的意识形态也并不清晰。我采取的是同病相怜的路径。‘听我说,我们都快要老了,我们一直过着一心找彼此制度的缺点的生活。我看得出东方的价值,如同你看得出我们西方的价值一样。我确信我们两个人都厌恶地尝过这一次悲惨战争所带给我们的技术上的满足。但现在你自己的那方要杀你了,你不认为现在是认清你那一边和我这边的价值都一样少的时候了吗?看清楚点,’我说:‘干我们这一行所看见的,永远都是消极的一面。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两人都终将无路可走。我们两个人在年轻时都曾有极大的抱负……’我再度感觉到他内心的震颤——西伯利亚——我触到了一根神经。‘但是现在再也没有了。不是吗?’我催促他回答我这个问题。他难道没有想到,他和我在生命上可能是殊途同归吗?即使我的结论来自他所谓的‘不解放’吧,我们的工作却确然是一样的呀!举例来说,他难道不相信所谓政治的平等是毫无意义的?那些政治家的伟大设计,除了把旧日的不幸换个包装以外,并没有任何真正的成就!因此他的生命——由另一个毫无意义的行刑枪手中拯救下来的生命——是更为重要的,就伦理和道德的观点来说,比所谓责任感、义务、实践,或任何使他处于目前这种自我毁灭的东西重要得多了?这样过了一辈子的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也不会怀疑一个以他根本不曾犯过的罪名便要冷血地将他枪杀掉的制度,它的完整性在哪里?我请求他——是的,我想我的确恳求过他;在我们到机场去的途中,而他仍然没有对我说过半句话——我请求他想想,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所服务的‘马戏团’直到此刻仍真诚地对待他?”
  好一阵子,乔治缄口不语。
  “我把我所学过的心理学及取业技巧全都丢在一边了。你可以想象到老总会怎么说。我的故事仍然使他感到有趣,他喜欢倾听人们的弱点。为了某种原因,特别是我的弱点。”他又回复到刚才的话题:“然后我们到达机场。飞机抵达时,我和他一起登机,飞了一段路程(那个时候直达的喷射机并不普遍)。他正要由我身边溜走,而我却无法阻止他。我不再说话。但是他若想改变心意我就在他身旁。他没有,他宁死也不愿满足我,宁死也不愿脱离他所参与的政治制度。我最后看到的,据我所知,是他露在机舱窗户上那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正看着我走下飞机的梯阶。两个很象俄国人的恶棍已经登机,坐在他后面的位置上,我没有理由再待在机上了。我搭机返国后,老总说:“我祈求上帝让他们把他枪毙。’并且给我一杯茶让我恢复精神。就是他喝的那种中国香片,柠檬茉莉香片之类的,他派人到转角那家杂货店买的,我是说他以前。然后他放我三个月的假,不许我推辞。‘我喜欢你有疑惑。’他说:‘这使我知道你的立场,但是别太纵容疑惑,否则你会感到厌烦。’那是句警告。我想。他又叫我别太重视美国人,他对我保证他几乎从不在乎他们。”
  皮特望着他,等他说出结论。“但是你认为怎么样?”他追问着,以一种似乎被欺骗了的声调。“卡拉曾经想过要留下来吗?”
  “我确信他根本不曾想过。”乔治厌恶地说:“我的行为就象一个傻子,一个极典型的、软弱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但是虽然如此,我宁愿身为我这样的傻子,也不愿象是他那一类的。我相信,”他强而有力地重复说:“无论我的理论或他自己对莫斯科中央的判断,都不曾使他丝毫动摇。我猜想他那天晚上是在想着等他回国后要怎样反咬卢涅夫一口。一个月之后,卢涅夫被枪毙了。卡拉接任卢涅夫,让他的旧情报员恢复了活动,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吉若。回想起来更令我觉得难堪的是,他望着我的时候,很可能都想着吉若。我想他们对这件事可着实笑了一场。”
  那段事件还有另一个结果,乔治说。自从旧金山的那次教训后,卡拉再也不去碰非法的无线电通讯,完完全全地将它摒除在他的范围外。“大使馆的联系是另一回事,但是在情报工作中,他不许他的手下使用无线电通讯。还有,安妮的打火机仍然在他那里。”
  “你的。”皮特纠正他。
  “是的,是的,我的,当然。告诉我,”那个侍者接过他付的帐后,他又继续说:“瑞基很不愉快地提到安妮的时候,是不是在暗指某一个人?”
  “我想恐怕是的。”
  “谣言就象那样吗?”乔治问道;“而且又传得那样远?连瑞基也听说了?”
  “是的。”
  “那么,谣言究竟是怎么说的?”
  “说韩彼尔是安妮的情人。”皮特说,觉得每当他要宣布诸如此类的坏消息时,那种具有保护作用的冷漠便遍布全身。这种坏消息包括:你失败了,你被开除了,你快死了。
  “啊,我明白了。是的,谢谢你。”
  一阵难堪的沉默。
  “杰斯曼究竟……有没有太太呢?”皮特问。
  “卡拉曾经在列宁格勒和一个女孩结过婚,一个学生。他被送到西伯利亚时她自杀了。”
  “所以卡拉是不怕火炼的,”皮特最后问道,“他既买不通也打不倒吗?”
  他们回到车子上。
  “我得说这里的价格实在很贵。”乔治说:“你想我是不是被那个侍者敲了竹杠?”
  但是皮特对于英国劣食的价格问题并无兴趣。他再度开着车,这一天对他而言又成了恶梦,一种半知半觉的危险和怀疑混合在一起的迷惑。
  “那么梅林是谁呢?”他又问道:“普溪若不是从苏联人本身得到情报,可能由谁那里得到的呢?”
  “哦,他是从苏联人那里得到的没错。”
  “但是看在上帝分上,如果俄国人派瑞基……”
  “他们没有。瑞基也没有使用英国护照,不是吗?俄国人弄错了。普溪所得到的情报正足以证明瑞基骗过了他们的,这是我们由这个小题大作的事件中所得到的唯一结论。”
  “那么普溪说的‘把池水弄浑’是什么意思?老天爷,他一定是在说爱娜。”
  “以及吉若。”乔治赞同地加了一句。
  他们再度静默不语地前行,他们间的鸿沟突然间似乎无法跨越。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大清楚,皮特。”乔治平静地说:“但是快了。卡拉把‘马戏团’搞得天翻地覆,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但是我虽然极力在试,还是有‘最后一个巧妙的结’无法解开。如果你想听我说教,我可以告诉你,卡拉绝不是不怕火炼的人,因为他太狂热。如果让我一直追下去,总有一天‘骄傲’将会成为他的致命伤。”
  他们到达斯特拉福地下铁车站时已经开始下雨了,遮阳篷下挤了好几个行人。
  “皮特,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放轻松些。”
  “休假三个月而且不许推辞是吗?”
  “好好休息一下。”
  乔治下车后,皮特关上后座的门,突然有种冲动想对乔治道声晚安,或甚而祝他好运,因此他倾身探过座位,拉开窗户,大声喊叫。但乔治已经毫无踪影了,他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够如此迅速地就消失在人群中。
  同一个晚上剩余的时间里,爱黎旅馆中贝拉洛先生位于阁楼那间房间的灯光始终没有熄灭。乔治没有换衣服,没有刮脸,一回来便继续埋首在少校的桥牌桌上阅读、比较、注解和对照各种数据,那种专心的程度,如果他能分出身来自我观察一下,必定会联想到后期在“马戏团”五楼上的那些日子。他找出皮特送来的差假名单和病假登记簿,翻回到去年,把它放在文化专员波莱可的旅行日志旁对照,记者波莱可到莫斯科及伦敦以外地区旅行日期的资料,是由海外特勤组和移民局向外交部报告的。他把这些数据再一次和梅林供应情报的日期相比,然后——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把巫术报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在收到时显然和时事有关的报告,另一部分是由梅林自己或是主管梅林的人保存了一两个月后,才拿出来塡空当子的,例如思想报告、行政组织中要员的个性分析,以及可以在任何时候搜集,以备没有情报时使用的克里姆林宫的零星新闻。他找出有关时事的报告,将上面的日期列成一栏之后,把其余的都扔到一旁去。在这时候,他的情绪恰可比之于一个在本能上已经知道他即将有所发现,正等待着合理而有关联的事实在任何时刻出现的科学家。稍后,在和孟德皑的对话中,他称之为“把每件东西都放进一枝试管中,看它会不会爆炸”。他说,使他最感兴趣的,是古皮特所说有关叶普溪“把池水弄浑”的警告。换句话说,他在找卡拉所绑的“最后一个巧妙的结”,以解释因爱娜日记而带来的疑问——“鼹鼠”吉若到底是谁?
  他初步得到了一些有趣的发现。第一,梅林所提与时事有关的报告中,有九次是波莱可刚回伦敦,不然就是艾德比正巧到国外短期出差回来。第二,今年瑞基在香港历险后的那段时期,波莱可到莫斯科去洽办紧急文化事务,不久之后,梅林便提出了最为惊人的有关美国“思想渗透”的时事情报,包括莫斯科中央对美国主要情报目标的一份分析在内。
  再追溯一次,他发现由另一方面看来也是对的,他刚才认为跟时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丢在一旁的那些报告,大都是波莱可在莫斯科或是他不在伦敦的时候发出的。
  然后他发现了。
  没有爆炸性的揭幕,没有闪光灯,没有“我找到了”的高呼,也没有打电话给皮特或给莱肯,说“乔治·斯迈利是世界冠军”。仅仅是在他眼前,在他检查过的记录及他编写过的笔记里,证实了一项那天乔治、皮特和瑞基根据个别观点所看出的理论:在“鼹鼠”吉若及梅林来源之间有种无法再加以否认的相互关系;由于梅林的多才多艺,他可以同时为卡拉及普溪两个人的工具。乔治把一块毛巾抛到肩上,高兴地跳进走廊要去洗个庆祝澡,一面想着,或许他该称梅林是卡拉的间谍?这个阴谋的中心有一个极其简单而精巧的设计,值得他为它的均衡对称而喝彩。这个阴谋甚至还有个实际存在的外表:在伦敦有一幢由财政部付出六万镑购买的房子。每天必定有无数运气较差的纳税人羡慕地经过那里,他们认为自己永远无法买这样一幢房子,却不知道为这幢房子他们都曾付出了金钱。
  他拿起了那卷偷来的“证据任务”的档案时,内心的轻松是他几个月来所不曾感觉过的。
  第二十四章
  女舍监自从看见罗比尔一个人待在盥洗室后,已经为他担心了一个星期。那时宿舍里其它的人下楼吃早餐已经有十分钟了,而比尔仍穿着睡衣,弯身在一只洗脸盆前,用劲刷牙,不管她怎么问,他都不看她。“都是他那个该死的父亲。”她告诉翟校长。“他又使他消沉了。”到了星期五:“你一定要写信给那孩子的母亲,告诉她说他中邪了。”
  然而即使是富有母性认知的女舍监,也看不出他的症状其实全然是因为恐惧而已。
  他能做什么呢——他,一个孩子?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他产生罪恶感,他相信这也是引起双亲婚姻不幸的直接原因。他将世界和平的重任日夜地扛在厚实的双肩上,如今再度落入无能为力的困境。这位被杰岷赞美为“整个单位中最好的观察员”的罗比尔,终于观察得过分好了。他情愿牺牲他拥有的一切——他的钱、装着他父母照片的皮质相框、任何使他在这世界上有所价值的一切——只求能忘掉自星期日晚上以来便使他感到几乎灭顶的一件事。
  他的身体已发出他无法接受的信号。星期天晚上熄灯后一小时,他吵吵闹闹地跑进厕所,用手指挖喉咙,最后终于呕吐。但是照理该醒来,而且应去告诉舍监“比尔病了”这个消息的宿舍级长,在这一场戏剧性的过程中却熟睡不醒,比尔只有悲哀地爬回床上去。第二天下午他跑到教职员休息室外面的电话亭去打电话,对着话筒胡说八道,希望被任何一位教员偶然听到,把他当疯子;结果却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也试着将真实与梦境混合,希望那件事会因此变成只是他的想象。但是每天早上,他经过凹地,杰岷扭曲的身影在月光下拿着把铲子挖东西的影象,便历历在目;他看见那顶旧帽子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也听见他用力挖掘时发出的喘息声。
  比尔真不该到那儿去。那也是他的罪,而他所以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他是罪恶的人。在村庄那一头上过一堂大提琴课后,他故意慢吞吞地走回学校,好因迟到而不用参加晚祷,也不用看翟氏老夫人谴责的眼光。整个学校除了他和杰岷两个人以外都在礼拜堂。他经过教堂时听见他们在唱圣歌,就故意绕远路走,好经过杰岷还亮着灯的凹地。站在他常站的老位置,比尔看见杰岷的身影在窗帘后缓慢移动。当电灯突然熄灭时,他赞许地想着:今天他提早休息了。根据他最近的观察,杰岷常常不在家,总在踢完足球后,就开着他的艾维斯离开,直到比尔上床睡觉后才回来。接着拖车的门开了又关上,杰岷手拿铲子站在菜园里,比尔极为困惑地想,到底有什么东西非得等到天黑后才能挖掘。晚餐要吃的蔬菜吗?好一会儿杰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倾听圣歌,尔后缓缓地注视四周,并直视比尔所在的这个地区,不过比尔在高丘的黑影遮蔽下,根本不可能被他看见。比尔本来想要叫他,却又觉得自己没有到教堂去实在是罪大恶极。
  最后杰岷开始测量,至少,在比尔看来是这样的。他还没挖掘,先站在菜园一角。把铲子放在地上,好像用它指着某件比尔看不见的东西,例如教堂的尖顶。然后,杰岷迅速跨步走到放铲子的地方,用脚跟在那里留了一个记号,拿起铲子快速地挖掘着——比尔数过他共挖了十二下——跟着他后退一步,再度观察四周。教堂那里一片寂静,接着就传来祷告的声音。杰岷很快地弯下身,由地上捡起一包东西,立刻塞进他那件粗呢军用外衣的夹层里。过了几秒钟后,或许没有那么久,拖车的门砰然关上,灯又打开,罗比尔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蹑手蹑脚地走下凹地去,在离窗户约一公尺远的地方,站在可以望进车里的斜坡上。
  杰岷站在桌子旁。他身后的木床上放了一叠练习本,一瓶伏特加及一只空酒杯,他一定是把那些东西都搬到床上去,好把桌子空出来。他有一把小刀,却没有使用。如果能够避免,杰岷绝不用刀割绳子。那个包裹长约三十公分,用烟袋似的黄布包起来,拉开布袋后,杰岷取出一件象是用麻布包起来的活动扳手的东西。但是谁会把活动扳手包起来?即使是为英国前所未有的最好一辆车所使用的?螺帽或螺丝钉放在另一个黄色的信封里,他把那些东西倒到桌上,逐一地检查。不是螺帽,是钢笔的笔套,不,也不是笔套;但是比尔没法看见了。并不是活动扳手,也不是螺丝钳——绝对不可能是用在汽车上的工具。
  比尔疯狂地冲上丘顶。他在山丘间跑着,竭力狂奔但速度却比平常要慢,他跑过沙地、深水和拽人脚步的草地,大口大口地吞下晚间的空气,再吐出来。像杰岷一样跑得歪歪斜斜,先推进这只脚,再推出另一只,摆着头以增加额外的速度。他把知觉全抛在身后,集中在那支黑色的连发手枪及软鹿皮制的枪带。那些笔套变成了杰岷逐一装入枪膛的子弹,杰岷在装子弹时,那张有疤痕的脸斜向灯光,在昏暗中显得苍白而歪斜。
  第二十五章
  “不能引用我的话,乔治。”部长用他那懒洋洋的声调警告着。“不准记录,不准宣扬。我必须对选民交代,你不必,欧莱肯也不用,不是吗。莱肯?”
  乔治想着,他也象美国人一样常会错用了助动词。“是的,我替你觉得难过。”他说。
  “如果你有我这些选民,你会更难过。”部长反驳道。
  他早就知道会有远些无聊的争吵,单是他们该在什么地方碰面的问题便引起了愚蠢的争执。乔治对莱肯说去部长办公室见面是很不明智的,因为这里常有“马戏团”的人员来来去去,不是警卫会送机密公文过来,就是叶普溪会到此讨论爱尔兰的问题。然而部长却拒绝与他在爱黎旅馆或水湄街见面,他武断地认为这两个地方都不安全。他最近上过电视,对于大家都认得他极感骄傲。在来回几次电话磋商后,他们商定在孟德皑那都德式住宅中会晤。在那里,部长和他闪亮的座车就象受伤的大拇指一样突出。莱肯、乔治和部长现在坐在整洁的前厅里。这个房间里有整洁的窗帘及新鲜的鲑鱼三明治,而屋主人则站在楼上监视通路。巷子里,孩子们正设法套问司机说出他是为谁工作的。
  部长的头后面有一排关于蜜蜂的书籍。孟德皑很喜欢蜜蜂,乔治记得他把不是萨里郡种的蜜蜂都称之为“舶来品”。部长还很年轻,乌黑的下巴,看起来象是在一场不适当的争吵中被人打黑了似的。然而他的头却秃了,使他有种不大对劲的成熟风度,说话时又带着伊顿学院慢条斯理的腔调。“好吧,那么结论是什么?”他也擅长于打官腔的艺术。
  “首先,我想,你该搁下最近你和美国人正在商谈的任何事情。我想到的是你保存在保险箱内的没有标题的一些秘密文件。”乔治说:“讨论如何进一步利用巫术情报的那一份。”
  “我从来没听说过。”部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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