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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8 盖伊·萨杰 (法)
  他充满厌恶地把手里那些传单撕了个粉碎抛在风里。
  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着。传单依旧在士兵们的手中被传阅着,那些传单上的话,如“战争已经输掉了”、“背叛”、“城市被摧毁”,一直在我们的脑海里萦绕着。
  当然,这些传单都是那些俄国人的宣传。我们只需要和那个从陶沃斯战俘营里逃出来的家伙谈一谈就知道了。但是曾经回到德国的人都看见了那些被轰炸的德国城市,然后就是我们持续而痛苦的撤退。我们现在每天的生活完全没有最基本的交通工具、汽油、食物、邮件,什么也没有。也许我们真的输掉了战争,但是这怎么可能?
  我们还走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这片土地还算是我们的吗?或者这里只是我们慢慢死亡的开始?
  但是这一切的猜想都是没有依据的,我们必须把这些丧气的念头抛到脑后。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在度过一段困难的时期。
  明天,我们一定会得到一些补给的,还有其他一些能够让我们生活恢复正常的东西。我们必须停止想那些令人丧气的假设。今天,阳光依旧灿烂,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我们又开始唱起了军歌。
  这是霍尔斯第二次把我摇醒了。
  疲劳让我们都很快地睡了过去,当我们被人突然从沉睡中唤醒的时候自然会感到恼火。
  霍尔斯对我说:“我肯定听到炮声了。”
  我竖起了耳朵听了一会儿,但在夜色里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于是我对霍尔斯说:“让我安静一会儿,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把我叫醒了。我们明天还要走路的。我现在已经累死了。”
  霍尔斯接着继续说:“我肯定听到炮声了。如果你看一下周围,其他的士兵也正在听这些炮声。”我于是又听了一下,但是除了原野上微风的声音外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回答道:“有炮声又怎么样?这又不是第一次。回去睡觉吧。你会感到好些的。”
  霍尔斯对我说:“我没法空着肚子睡觉。我已经受够了,必须得找些东西吃。”
  我有些恼怒地对霍尔斯说道:“这就是你把我喊醒的原因?”
  这时正在站岗的施莱塞向我们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们听到了大炮的声音吗,伙计们?”
  霍尔斯此时用手捅了捅我对施莱塞说:“这就是我刚才一直想告诉这个傻蛋的。”
  虽然我依旧没有睡醒,但我还是听到了霍尔斯的这些话。
  施莱塞说:“我们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苏联人突破我们的防线。”
  霍尔斯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道:“那我们就都完了。”
  一个刚刚从地上跳起来的家伙说道:“但是我们也可以与那些俄国人战斗的。”
  霍尔斯用一种奚落的口气说:“战斗!用什么?就我们这些东倒西歪、饥肠辘辘、只有轻武器的七八百号人?你别开玩笑了,那样我们只能是去送死,老实说,我们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提到要战斗的士兵叫凯勒曼。他刚刚满20岁,但是他已经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成熟和老练。此刻霍尔斯的话让凯勒曼内心的忧虑都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接着我们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我们都彼此看着对方。这种声音停了下来,接着又开始了,又停了下来。
  施莱塞说:“这是大炮。”其他的人都沉默不语。
  我和其他人一样听到了炮声,但是疲惫已经让我不能够专注这个远方的炮声了。我不知道这是个梦或是真的现实。我感到自己又要睡着了。我周围的那些战友依旧在聊着天。我在半清醒的状态中没有太注意到他们所说的内容。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刚刚来到了我们这里,他看起来想对那些炮声作出一些自己的推测。
  他说道:“那些炮声还远,我们大概会在一天到一天半左右到达那里。”
  霍尔斯补充说道:“要是坐车的话只要一两个小时。”
  军士长看着他说:“你着急了?非常抱歉我们不再是摩托化部队了。”
  霍尔斯嘟囔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想到了那些俄国佬,他们一定有坦克和汽油。如果他们突破了防线,他们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我们这里。”
  斯佩罗夫斯基一言不发地从我们这里走开了。他为什么要为此感到沮丧呢?毕竟他也只是师里的一个小官而已。
  凯勒曼说:“我们睡觉吧,现在没事可干了。”
  他又接着说:“这班岗真好。我们就像是一群屠宰厂里的牲口,等待着屠夫在天亮的时候过来宰我们。”
  霍尔斯大声说道:“我们会饿着肚子被打死吗?”由于大家又累又饿,我们还是再次睡着了。我们一直睡到了天亮的时候——其实这时只能算是凌晨。
  我们没有军号或是军哨,军官们把我们从睡梦里推醒。我们虽然睡得很熟,但是却奇怪地容易被周围一些轻微的动静所吵醒。作为一支开往战区的部队,其实在晚上或是凌晨的时候更方便行军。但是德国陆军即使是在目前的危急关头,依旧按照习惯的时间唤醒士兵,并带领士兵向那片光荣之地走去。
  那些军队的条例没有考虑到饿着肚子的士兵是否能够避免这样或那样的困难,条例上只说到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一切任务,无论你是否吃饱或是年纪如何。
  我们的军服在晨光中看起来变成了灰色。我在与我共同走了两年的同伴们迈着相同节奏的步伐,这些伙伴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每当我想到那些我们在俄国的岁月时,就会仿佛看到那些似乎并不重要的细节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在微明的天空下那些熟悉的身影,松散地塞到自己靴子里的裤腿,被弹药压得垂了下来的皮带,斜挂在一边的钢盔,那些钢盔总是在行军时碰到什么金属的物件儿发出一种没有回音的撞击声。每个人都发出一种特殊的气息,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步伐,即使是那些没有个性的军服也不能掩饰这些。对于外人而言,我们这些德国士兵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彼此所称呼用的“同志”也并非代表我们不分彼此。在这些制服和公式化的称谓背后,我们依旧是一个个不同的个体。
  那些在队列中似乎相同的背影,其实他们都是属于每一个不同的人的。那个背影叫施莱塞,在我右边的那个背影叫索尔玛,靠我近些的那个背影是林森的。还有那些是普林斯、霍尔斯、林德伯格、凯勒曼、弗罗施……我在人群里发现了弗罗施的背影。我们每个人的不同依旧从这些相同的制服之中显露了出来,每个人一定从出生的时候就被烙上了这些不同的特质,无论什么环境都不能将他们涂抹掉。
  我们所有的钢盔虽然都是墨绿色的,上面都落满了尘土,但是没有一个人的钢盔是挂在规定的地方或是与其他人的钢盔一样地摆动,所有钢盔都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独特的晃动。只有一样东西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它的区别,那就是这些一无所有的士兵脸上的那些忧虑,他们的每一步都把自己带向了前方无法预测的危险之中。我们虽然准备好了死亡,但是想要活下来的愿望也同样强烈。
  除了这些情绪是相同的以外,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是共同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对于那些局外人而言,他们相信“所有匈奴人都是相同的”这样的陈腐观点。
  我们在大约半公里的地方看到了他们。
  他们已经在那三四辆开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卡车旁边围了起来。他们至少有1万人。在这片乌克兰的平原上,1万人几乎等于零,尽管这个数字的确不小。这1万多人看起来都狼狈不堪。他们试图挤上我们破烂的卡车。他们有不少士兵在我们的卡车上反复翻找着,试图发现一些吃的。他们已经躺到了拉着我们连装备的卡车里,似乎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上面对他们的抛弃。
  这些衣着褴褛的士兵是从各个不同的连队来的,他们在和苏军激战几天之后撤了下来。那些俄国人实际上只是拿他们当玩偶,俄国人选择自己所喜欢的方式和时间把这些德国士兵一一消灭掉。这些士兵都徒步往后面撤着,在那些战场上可怕的经历之后,他们的脸上都只有一种死灰色。他们许多人还拉着或是抬着那些满身是血的伤员。这些人已经被太多的灾难所麻木了,他们早就不再是为什么理想而战,现在他们看起来更像一群即将被饿死的狼。
  那种求生的原始本能能够让一个人变成一只嗜血的野兽。这些士兵已经无力辨别敌友,他们已经准备为一点点不能果腹的食物而去杀人。几天之后,这些倾向都被残酷地证明了,一帮快要饿死的德国士兵血洗了沿途的两个村子,只是为了多得到一些食物。但是这些士兵中的30个人依旧在到达罗马尼亚边境之前饿死了。
  我们看到这些前线部队的样子时的震惊和他们看到我们时的震惊是相同的。一个瘦高的上尉用一种讥讽的口气问我们的上尉:“你们是要去哪儿?”这个上尉身上穿着一件显然比他要宽大许多的制服。
  沃勒斯上尉指着地图上我们要去的地方,他接着说到了地点的名字和坐标。那个瘦高的上尉一边听着,一边像一棵风中的枯树般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他说道:“你在说什么?哪个地区?什么高地?你是在做梦吗?那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人的坟墓,明白了吗?而且那些坟墓是一些被风刮着的敞开的坟墓。”
  那个上尉衣服上挂着一个1935年纳粹党全国代表大会的徽章,他的制服上早已是污迹斑斑,皮带上挂着一大圈手榴弹。
  我们的上尉用一种恳求的口气说:“这不会是真的吧,你们的确经历了很大困难,但是你似乎有些不太清醒,而且你也饿了。我们其实能够到这里也是靠着不可思议的奇迹才实现的。”
  那个上尉死死地盯着我们的上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仇恨而焦躁的目光,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病人膏肓的野兽。
  他吼道:“没错,我是肚子饿了,我现在的饥饿感是那些苦行僧们都没有想到的。我既饿又累,而且我还很害怕,我现在可以杀掉全人类,只要我自己能够活下来。我真想吃了你,上尉。在斯大林格勒那时我们有过吃人肉的事情,马上这里也要发生了。”
  我们的上尉回答道:“你简直疯了!如果情况糟到了那种程度,我们还可以吃野草,而且我们还继续占据着俄罗斯,我们有许多的物资可供部队使用。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你们继续撤退,我们来掩护你们。”
  那个上尉发出了几声干笑说:“你们来掩护我们,那我们就可以安静地走了!你去告诉那些士兵,他们已经连续作战5个月了,他们五分之四的战友都死了。他们一直在眼巴巴地盼着增援、弹药、维生素、食品和药品。他们已经为此祈求了一千次,失望了一千次。你没法向他们这样说,上尉,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我也不拦你……”
  我们正在把我们这几辆破卡车上的东西挪一挪好让那些重伤员能够上来。伤员上来后,卡车开走了,我们羡慕地看着那些躺在卡车上的伤员消失在了远方。此刻我们这些所谓的摩托化部队真的是徒有其名了。
  我们这些混合部队继续着自己的撤退——一个无用和没有目标的撤退。我们似乎在一个巨大的不断延伸的地毯上行走着,我们无论走多久,似乎都还是在原地踏步。我们已经走了多少个小时、多少个白天和夜晚?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们的部队散布在这片无垠的乌克兰平原里,一些人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任何的命令或威胁都无法让他们走动了。其他少数像我们这样还有点食物的人继续往前赶着,许多士兵在绝望中自杀了。我还记得那两个被血洗的村庄,士兵们为了一小杯羊奶、几个土豆或是一碗小米就开枪杀掉了那里的人。那些饥饿的豺狼是不会有时间讨价还价的。
  在这样一个狼群里还是有一些人类存在——几个士兵宁可饿死也不拿走两个婴儿身边的一罐酸牛奶。一些人在抗议自己同志暴行的时候被杀害了,还有一些人因为被怀疑私藏了食物而被打死了。通常这些人身上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现。但这也有例外,一个来自奥地利的士兵被其他士兵踢死了,他的背包底下发现有一些压碎了的维生素饼干。这些饼干也许是他在几个星期之前从某个被打死的苏军政委身上拿到的。人们为了一点儿食物而大开杀戒。当所有的食物都被吃完的时候,士兵们就只好吃那些刚刚才冒芽的野菜。12000名饥饿的士兵让沿路所有的村民都闻风而逃了。
  这片乌克兰的原野上到处都是一些快被饿死的德国士兵,他们像僵尸一般跌跌撞撞地走着,到处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他们有些人只是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一直到太阳落山。接着几辆俄国追击部队的装甲车开了过来,它们向那些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人群用机枪扫射着,完事之后,便向后调转车头离开了。
  每一个人都在逃跑,都在向西面逃跑。许多人在路途中死去了,只有不多的一些人在向着罗马尼亚的边境走着,我就是属于这批人中的一个。我们走在一起的有9个人,霍尔斯和我(我们总是不分开)、斯佩罗夫斯基、弗罗施、普林斯、一个叫西门雷斯的老兵(他战前在政府里当公务员)、3个匈牙利人(我们和他们无法交流)。那些匈牙利人是志愿军吗?或许他们参军的原因和我相似?没有人知道。他们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我们,似乎我们要为第三帝国的厄运负责一样。然而他们现在依然和我们紧紧地走在一起,似乎和我们在一起就能够让他们回到自己遥远的家乡。
  一天,我们走在一条有着一排小树的路上,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地方。似乎是在一个梦里,我们前面是一片无比宽阔的田地。我们可以看到在前面的小山那里有几间房子,我们决定要去那里找些吃的东西。
  在我们走到那片农田的中间时,一阵飞机的轰鸣声让我们抬起了头——两架雅克式战斗机正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我们9个人中的7个立刻趴下了,只有我和弗罗施跑了起来。
  就像是一帮忙于自保的被追逐的猎物,每个人都只想到了自己,以至没有人通知我们飞机的到来。那两个俄国飞行员看到了在下面疯狂奔跑的我们,立刻向我们俯冲了下来。虽然我们只是两个人,但是对于那些俄国飞机而言,我们依旧是应该被消灭掉的敌人。
  飞机的引擎声逐渐尖厉起来,我们本能地扑倒在了面前的草丛中。机枪子弹从我们的头上掠过打在离我们前面很远的地方。我们抬起头来,看到了飞机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我们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起来,我们的头顶上又再次响起了飞机俯冲时的嘶鸣。那两架俄国战斗机又向我们扫射了两次,每次都偏离我们有二三十米。现在就像是一个可怕的恶作剧,这些飞机第四次向我们俯冲了下来。我们浑身颤抖,汗流浃背地像两只蚂蚱般在草地上跑着。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土沟,我们扑了进去。
  我们立刻感到了身后响起了火箭弹的声音,我们藏身的这个土沟两边的泥土都被震垮了,战友都以为我们死了。那两架飞机又一个盘旋,接着飞走了,那些飞行员们确信他们已经结束了我们的小命。当我们从飞扬的尘土中爬出来的时候,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向我们发出了欢呼。
  那个农庄的主人们在我们到来前15分钟前就逃走了,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芋头汤,显然这些东西是主人们故意留给我们的——好让我们不翻箱倒柜地找吃的。我们立刻把这锅芋头汤吃完了。两天后,我们两次用枪逼着一些俄国人给我们提供土豆。接着我们和一列长长的德军车队相遇了,我们立刻加入了他们向罗马尼亚的撤退。
  我们进入了罗马尼亚,那里的人看到这些被打散的德国军队非常惊讶。
  这里老百姓的生活也处在了一种混乱之中,每天都有外国飞机飞过他们的头顶,来自罗马尼亚的军队,俄国游击队和我们德国军队没完没了地抢粮食或其他的物资。那些罗马尼亚的妓女们向我们的车队蜂拥而来,她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我们都感到似乎罗马尼亚的大多数妇女都在从事这种职业。我们每天走40甚至是50公里路,都走得有些眼冒金星了,一会儿脱掉靴子走,一会儿又穿上靴子走。我们的肚子依旧是饥肠辘辘,有些士兵试图哄抢物资或做其他的一些违例行为。宪兵们已经警告我们这些行为可能导致就地处决。
  这里的风光非常优美,但是早就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这些,我们现在只想着食物。
  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事情,这是一群发狂的人类所作出的失去理智的行为。我们已经走进了山里并正在通过一个叫做雷京的小镇,那时这个小镇叫做阿劳或是厄劳。我们满脸灰尘,汗流满面地继续走着。我们幸运地没有被编入临时连队,沿着崎岖的山路都是我们不见头尾的部队。在队列里面有一些士兵正在用所有的车辆装载着我们的物资。
  我们征用了一切可以征用的车辆,甚至是只剩下了钢圈的自行车。那些士兵用这种自行车赶到队伍的前面去寻找到一些食物。在这片乱石丛生的高山,我们不再担心敌人的飞机了,但是这里的地形对于那些游击队而言却非常理想。我们的士兵和游击队之间爆发了许多残酷的战斗,士兵现在只是为自己的性命而战。
  大家现在都奋力想回到自己的祖国,这个愿望支撑着大家继续走下去,我们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个。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回到家的话,我们的祖国会用特别的温暖迎接我们的,祖国的人民也会帮助我们忘记那些恐怖的战斗。我们都以为只要我们一回到家,战争就会结束了,就算是最坏的情况,所有回国的部队都会被重组,敌人绝对不会踏进德国。我们抱着这样的希望,这个希望的实现会让我们感到这一切的痛苦都是有意义的,我们也不会再在绝望中没有出路了。
  这些昨天的精锐部队士兵,曾经千百次地面对死亡,而现在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我们不得不抱着这样的希望继续走着。我们还必须每天都要面对埋伏和袭击,必须要一刻不停地走,好使那些紧追在后的俄国人不会太快赶上我们。我们也只能每天吃到一点点东西,这对我们而言是不容易的。
  我们走在一起的有12个人:施莱塞、弗罗施、沃勒斯上尉、林森、凯勒曼、霍尔斯和我,还有其他几个人。霍尔斯现在已经变得非常瘦了,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就走在我前面四五米的地方。他常常走在我的前面,这让我感到了某种安全感,虽然已经瘦得太多。他已经脱掉了上身的衣服,只是在胸口上挂了一条机枪子弹带,背着的一个皮包里露出了一件防寒的俄式外套,皮包里面还装了四五个手榴弹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头上的钢盔似乎和他的头焊到了一块,脏兮兮的头发里面的那些虱子一定已经由于缺乏光线而闷死了。
  许多人都把自己沉重的钢盔丢掉了,但是霍尔斯感到自己的钢盔是一个士兵身份的象征,即使是经历了残酷的艰难考验,一个士兵依旧要像一个士兵,而不是一个流浪汉。我把自己的钢盔也像霍尔斯那样留了下来,但是把它挂在了皮带上。
  前面有人向我们喊着要我们去看什么东西,我们顺路边的山谷看下去。一辆涂了迷彩,车身上写着“WH”字样的卡车已经翻到了谷底。林森此刻已经顺着山坡向谷底跑了下去。
  有人喊道:“当心!这也许是一个陷阱!”
  沃勒斯上尉也去追赶林森。我们都站在了原地,我们多少担心这辆卡车是游击队的陷阱。我们可能看到自己的两个战友会随时被爆炸撕成碎片的。但是一个令人安慰的喊声传了上来:“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我的上帝,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物资仓库。”
  我们立刻向那辆卡车冲了下去。
   “你们看哪!巧克力、香烟,还有香肠……”
   “我的天!还有三瓶酒!”
  施莱塞吼道:“闭嘴!否则你们会把整个军都引到这里的!没有人发现这辆卡车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弗罗施轻柔地说道:“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让我们都尽量多拿一些,我们过一会儿在路上再分。”弗罗施和另外一个家伙在装了许多东西后爬上了道路去望风。我们周围的道路上有数以千计的士兵在通过。我们正试图拿走所能带走的一切东西。当我们快干完的时候,放哨的那两个人向我们喊道:“当心!”
  我们跑到了附近的灌木丛里,接着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摩托声。摩托慢了下来,接着似乎停了下来。我们沿着灌木丛向前跑着,手里面紧紧地抱着那些珍贵的物资。我们已经习惯了迅速地逃跑并将自己隐藏起来。我们听到了几个军官的吼叫声,猜想那两个望风的士兵一定是被巡逻队或是被宪兵抓住了。
  沃勒斯上尉小声说道:“那两个家伙被抓住的时候夹肢窝下还夹着几瓶酒呢。”
  林德伯格说道:“我们赶快跑吧。”他已经开始跑了起来。
  林森小声说:“有人下来了,是一个宪兵,我看到他的胸章了。”
  有人说道:“去他的,我们赶快从这里离开。”
  每个人都开始跑了起来,我们在灌木丛里分散地跑着,似乎俄国佬在后面追我们一样。我们在跑了五六百米后重新集合了,此时我们躲在了一块大岩石的后面。
  霍尔斯说道:“因为这些狗娘养的,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如果他们能够追那么远的话,让我来对付他们好了。”
  林德伯格对霍尔斯说:“你疯了,别这样说。你到底想给我们带来什么?”
  霍尔斯向林德伯格说道:“闭嘴!反正你也回不了家。俄国佬肯定会抓住你的。你为什么现在不好好想一想弗罗施和另一个家伙,他们已经被抓住了。”
  沃勒斯上尉说道:“我们现在还是抓紧吃东西吧。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汗流满面又担惊受怕的生活。如果会因此被枪毙的话,那更应该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再说。”
  接着我们像一帮饥饿的野兽一般吞下了手里的食物和罐头,大家都在贪婪而大声地咀嚼着。
  林森说道:“我们最好都吃掉,如果被抓住了,他们如果发现我们的背包里有食物的话,就有大麻烦了。”
  有人说道:“没错,我们把东西全都吃掉。他们不会把我们的肚子划开来检查的,那些狗娘养的家伙必须要检查我们拉的屎才行。”
  我们一直吃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感到自己撑得快要吐出来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天色放暗之后我们从一条岔路回到了主路上。林森首先钻出灌木丛向外望了望说:“一切平安,都出来吧。”
  我们向前走了大约三四百米,经过了那个我们找到食品的地方,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又走了四五公里,接着大家都瘫倒在了路边。
  施莱塞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我不习惯一次吃这么多东西,这就是后果。”
  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又有一大队德国士兵从我们身边经过,一个年纪很大的军士长叫醒了我们。
  他喊道:“站起来,继续走,否则俄国佬会比你们更早到柏林的。”
  我们又开始走了起来。这批德国士兵找到了几辆马车,我们有一段时间可以坐在马车上。天亮的时候,到了一个修建在山边的小镇上,一些士兵正在洗澡,另一些人正在地上睡觉。
  前面已经走着一些向西前进的士兵,他们在憧憬着那个准备迎接自己的祖国,而想都没有想到那片土地的情形是什么。
  镇上有一棵苍翠的大树,粗大的树枝向四处伸展开来。在这些树枝上挂着两个像麻袋似的东西,这两个稻草人似的东西被两根短短的绳子挂在了树上。我们走到他们下面,看到那两个面色灰白的人是我们可怜的朋友弗罗施和那个与他一起为我们放风的伙伴。
  霍尔斯小声说道:“别担心,弗罗施,我们已经把那些东西都吃了。”
  林德伯格捂着自己的脸哭了起来。我费力地读着在弗罗施扭断的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牌子。
  牌子上面写着:“我是一个小偷和自己祖国的叛徒。”
  不远处,有大约10个宪兵正站在一辆挎斗摩托车和一辆吉普车旁边,当我们经过的时候,我们和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第十六章 从波兰到东普鲁士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人民冲锋队 入侵
  在1944年9月的一天,我们到了波兰南部的一个农庄。先前的那些恐怖的经历现在仍让我们感到有些头昏脑胀。离我们不远处,一个军官在大声地传达着一个什么命令或报告,不过大家都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们看着蓝天,尽量不去想这些地上和人间的事情。现在只有一声爆炸或是军士长的哨音才能够把我们从这样的倦怠里拉回到现实中来。
  至少这里看起来还有一些正常的秩序。德国军队正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恢复起一些秩序以让这些剩下的士兵能够振作起来。
  俄国人在南线的进攻是如此猛烈,现在我们已经将罗马尼亚看做是敌人的势力范围了。我们马上就将在匈牙利作战了,先是凯科斯凯美,然后就是布达佩斯。
  那个军官继续着自己的讲话。他现在谈到了反攻,谈到了重新控制局势,重组军队,甚至是胜利——一个对我们而言再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眼。虽然不能够想象到德国会在战争中失败,但我们也不相信胜利是可能的。虽然知道自己还要去一些指定的地点和敌人激战,但是我们都确信无疑将把敌人挡在德国的边境线上。
  虽然一种近乎崩溃的沮丧与幻灭感在蔓延,但是我们知道自己绝不能放弃。这种放弃所带来的巨大的灾难性后果是无法想象的,甚至在战后许多年的今天,许多从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还是不能够接受德国战败的事实。在那时,我们还是有不可撼动的决心,虽然我们都感到自己没有体力再支撑下去了。我们现在都想好好休息一段,由于超强度的疲劳而没法再干什么事了。
  那个军官喊道:“福莱斯纳将军已经重新建立了南部的防线,我们的部队已经被重组并补充了兵源。敌人不能够再向前开进,你们将阻止住他们。”
  我们接着按自己所属连队分成小组登上了卡车。看起来这里还能找到所需的汽油。大德意志师的士兵被拉到了北面,我们对于这个行驶方向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知道大德意志师是和中央集团军在一起防卫苏军进攻的。我们这里的一些部队是北方集团军群的士兵,看来这两支被苏军挤压的部队现在终于在一起战斗了。
  卡车把我们带到了一列火车前,火车停在一片松树林里面。这里没有车站,我们坐在一长列各式各样的车厢里离开了。我们这群人被安置在一节敞篷车厢里,我在波兰和俄国当运输兵的时候就常常坐这样的车厢。今天,我们不再为俄国担心了,德国人已经被俄国人从那里赶了出来。今天我们在向北开,火车行驶得很缓慢很小心,因为前面的铁轨可能埋设了地雷,或是空中会突然出现一些满载炸弹的敌机。火车终于带着我们停靠到了罗兹 [ 译者注:罗兹是今天波兰的第二大城市,二战中属于德国的东普鲁士地区。 ] ,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不少令我们惊讶的事情。
  我们在罗兹停留了30个小时。
  前线离这里非常近,就像是所有靠近战场的城镇一样,罗兹到处是军队。就像在南方前线一样,士兵们要被重新组合起来。许多部队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士兵都已经从原来的名单里消失了。但是有些时候,那些被认为已经阵亡或失踪了的士兵又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大德意志师在罗兹有一个集合地点。这个地点位于一个糖果店里面,这个糖果店里所有原来的东西都被搬走了,糖果店的隔壁是一个有着长长走廊的门厅。糖果店门上有一块黑色的大牌子,牌子上用白色涂料画着一个钢盔——大德意志师的标志,两个衣着整齐的士兵在门的两侧站立着。
  林森说道:“我们现在终于回到大德意志师了。”我们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在城里到处找着这个地方。沃勒斯上尉向在糖果店里面的军官递交了和他在一起的士兵的名字和所属部队番号,我们现在一共还有200人。
  沃勒斯上尉向负责的少校说道:“少校先生,这是我们的名单。”
  少校看了看我们这些穿着混乱的士兵对上尉说道:“你现在给我带来了一批俄国佬,上尉先生。”我们许多人都穿着俄式外套。
  上尉回答道:“很抱歉,少校先生。我们的制服非常短缺。”
  那个少校笑着说道:“我会送你们到军需库的,你们看一看那里还剩下了什么。但是你要动作快点,因为你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长的。”
  在下一条街上找到了师部的军需库,里面的东西显然要比其他部队丰富,我们看来能够领到一些急需的东西。在排队领东西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批男人,他们是新组建的人民冲锋队的一部分士兵。我们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些我们元首刚刚组建的新部队,他们看起来是属于那种最后时刻才会被组建起来的部队。
  这个部队的一些人看起来至少有60岁了,我们可以从他们微驼的背、弓着的腿和满脸的皱纹判断出来。那些部队里面的小男孩就更让人惊讶了。虽然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士兵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些童心未泯的小大人,但是我们眼前这些男孩子绝对只能把他们看做是儿童。那支部队里最大的男孩只有不到16岁,其他的一些男孩看起来恐怕不会超过13岁。他们身上穿着被匆匆剪短拼凑起来的军装,手里的步枪几乎和他们一样高。这些男孩的装束非常滑稽和让人震惊,他们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局促,似乎就像是那些在新学期开学进校的学生一样。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即将要面对的不可想象的痛苦,而现在仍旧像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大笑和嬉戏着,他们刚刚被征召入伍才3个星期。我们接着看到了那些让我们揪心的细节,一些孩子依旧背着他们上学用的书包,他们的母亲在书包里放了他们需要的食物和衣服,而不再是课本。一些孩子正在彼此交换着糖果,这些糖果只有13岁以下的儿童才能够领到。那些和这些儿童站在一起的老人用一种困惑的眼光看着他们。
  这样的军队能够干什么?他们能够打仗吗?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德国政府要用这些士兵来阻挡苏联红军的进攻吗?这些“士兵”是如此荒诞和具有悲剧性。这场全民皆兵的战争会把这些孩子都吞噬掉吗?德国这样做是出于英勇或是出于疯狂?
  谁能够评判这样的牺牲?
  我们在沉默中注视和聆听着这些孩子童年最后的时刻。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几个小时后,我们被运送到了一个叫梅铎的地方,这里离维斯图拉只有几公里远。在那里我们找到了自己师里许多的战友。他们中很多人我们很久都没有见到了。我们旅也在那里,甚至军官们也在,我们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名字。我们惊讶地发现大德意志师依然人员充足,配置完整。这个发现让我们的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我们现在都需要找到一些能够鼓舞士气的任何东西,即使即将面对着那个最后不可避免的悲剧的到来。在这个前线地带,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连队里来了不少新面孔,这些年轻的新兵补上了那些阵亡或受伤的士兵留下的缺口。我们也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在这些面孔里,我们发现了老兵维尔纳。维尔纳看到我们还活着也非常惊讶。
  他大叫着说:“我们一定是那种刀枪不入的人。当我在第聂伯河第二道防线负伤离开你们后,几乎都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活下来。”
  沃勒斯上尉这时说道:“我们有一些人牺牲了。”
  维尔纳却高兴地喊道:“但是还有一些人依旧在这里。我的上帝!”
  我们告诉维尔纳,魏斯雷德少校死了,还有弗罗施也死了。老兵也告诉了我们其他一些过去的战友的死讯。虽然这些过去熟悉的名字给每一个人带来了沉重的悲伤,但是我们依旧对于能够活着看到一些过去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
  我们要维尔纳给我们谈一谈德国那里的消息,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兵的讲述。
  维尔纳说道:“我那时在波兰的坎西战地医院,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那里的医生接连两天都没有时间照顾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许多人都没有在那里挺过来。我在那里一直呻吟了10天,前两天是最痛苦的,我的伤口不断地感染,接着给我输了血,消毒,接着又感染,直到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并和你们一起又要度过另一个该死的秋天了。我现在最怕潮湿的地方了,我得了关节炎,这真要命。”
  老兵再次开起了玩笑来发泄此时自己的怨愤。
  霍尔斯问维尔纳:“那你一定被允许回家休病假了?”
  维尔纳回答道:“没错,霍尔斯,我是回了德国一趟,去了法兰克福。我本可以再走远一些,如果我愿意的话,但是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我住在一个女子中学里面,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女孩子了。我们的粮食很紧张,但至少我们能够自由活动。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我丢掉了一只耳朵。”老兵此时向我们自嘲地笑着。
  我们此时看到老兵的右耳没有了,他右耳原来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有些泛白的光滑的粉红色。看起来那里似乎随时会裂开一样。其实我们早就看到了,只是我们都没有注意而已,有太多的士兵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我们已经习惯不去注意了。
  普林斯此时说道:“没错,你从这面看去,好像是死了。”
  老兵咧嘴笑了,他说:“这是因为你看了太多的死人,当没有死人的时候,却依旧在幻觉里看到了。”
  索尔玛此时喊道:“别胡扯了,给我们讲讲德国吧,”
  老兵这时才说:“嗯……好的。”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感到这沉默的一刻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问他说:“法兰克福那里怎么样了?”(斯佩罗夫斯基的家乡是法兰克福,他的家人或许还在那里。)
  老兵此时不再看着大家了。他看起来似乎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
  他说:“我那时住的女子中学在奥德河的东岸的一座山上。你从那里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市。整个城市都变成了那种灰色,到处只有一些残留的墙壁,到处都被大火熏黑了。城里面的市民们现在就住在这些废墟里,像我们这些士兵住在战壕里一样。”
  当斯佩罗夫斯基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抽搐起来,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他继续问道:“那我们的战斗机……还有高射炮……没有任何防空力量了吗?”
  老兵回答说:“当然我们有了……但是那些简直不成比例……”
  沃勒斯此时说道:“别担心,斯佩罗夫斯基。你的家人肯定已经撤到乡下了。”
  斯佩罗夫斯基此时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喊道:“没有。我的妻子给我写信说她已经被征召入伍了,而且她必须待在城里面,没有人能够擅离职守的。”
  维尔纳知道自己的话语会给这里的听众带来很大的冲击,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并看不出来有什么太大的不安。
  他接着说道:“这是一场所有人都参与的战争。没有任何人能够从这里面逃脱掉,德国的士兵们必须要能够承受住这一切。”斯佩罗夫斯基现在走开了,他看起来非常震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有些趔趄地走着,好像是喝醉了一样。
  德国士兵必须要承受住一切。我们对这样的局势显然已经不太能够适应了。林森现在像石头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面色看起来非常凝重。
  林德伯格问道:“我们那里的那些城镇怎么样了?”他一定在想着那个在康斯坦察湖畔的老家。
  老兵说:“我不知道,但也许那里也和别处一样吧。”
  霍尔斯有些恼怒地说道:“你显然知道如何提升大家的士气的。”
  老兵反问道:“你们到底是要听真话还是童话?”
  我感到自己仿佛走在一片笼罩着烟雾和遍地瓦砾的地方,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对任何东西感到失望了,现在已经学会了平静。当然我也想葆拉,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到她的来信。我的生活里面已经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就像是一个屋檐雨槽下面的水桶一样。当这个水桶被灌满了水流出来的时候,再多的狂风暴雨也不能增加这个水桶所能容纳的水了。
  我们又坐上了一列在这个地区非常罕见的还运行着的火车,穿过早晨的霜冻向东普鲁士开去,马上就要度过自己在这个战争里的第三个冬天了,这里有些老兵已经度过了五六个冬天了。我们在晚上前进着,所有车上的灯光都熄灭了,那些占据了我们基地的俄国飞机在白天的时候活动非常频繁。我们正向普鲁士、立陶宛、拉脱维亚和库尔兰前线开进,在那里一些残存的德国部队还在艰苦地和苏军战斗着。
  透过黑暗和浓雾,我们看到了在波兰北部旷野上大批大批走着的人。起初以为那些是我们的部队,但是我们后来才发现这些人都是平民,他们都在趁着夜色和浓雾要从苏军的进攻中逃脱出来。
  接着我们跨越了普鲁士边界,进入到了林森和斯迈伦的家乡,他们两个人现在突然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林森站了起来斜靠在车窗边看着这片地方。我们其他人都没有太注意,这片地方和波兰其他的地方并没有区别,除了这里多了一些湖泊以外,波兰则是大片大片的森林。
  林森突然微笑着说着:“如果有雪的话,你们就真的不知道是在哪里了。”
  然而我们大家依旧保持着沉默和漠然,林森继续说了起来:
   “现在你们是在德国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醒来!想一想你们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维尔纳说道:“德国东部,这里实际上已经成为前线了。我这里有一个指南针,我能够告诉你们我们正往东北方向行驶,这不是好兆头。”
  这时林森的脸由于愤怒变成了猪肝色。
  他说道:“你们都是一帮窝囊废。就是因为你们的失败主义才让我们落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在你们该死的脑袋里,战争已经输掉了,但是你们依旧不得不去战斗,无论喜欢与否。”
  周围有五六个人向林森喊了起来:“闭嘴!”有人开口说道:“如果那些将军想要我们打赢的话,那就把我们当人对待。”
  林森继续说道:“你们都是一帮只能经受胜仗的满腹牢骚的家伙。自从我认识你们以来,你们只会抱怨。对你们而言,战争在沃罗涅日战役 [ 译者注:沃罗涅日战役是指斯大林格勒会战中苏军于1942年冬末于斯大林格勒西北沃罗涅日地区发动反攻并歼灭了防守该区域的意大利第八军。该战役成功地将德军最精锐的第六集团军完全包围在了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的德国军队于1943年1月底被迫向苏军投降。斯大林格勒战役被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 ] 以后就输掉了。”
  霍尔斯说了一句:“这样想是有原因的。”
  林森说:“你们仍然要战斗,无论代价多大。我告诉过你们我们大家在这场战争里别无选择。我们别无选择。”
  这时老兵站了起来。
  他说:“没错,林森,我们会去战斗。因为我们像你一样不能接受德国的失败。我们没有选择,我一样也没有。我现在是一个每天都运作的机器的一个零件,我已经是这个零件很长时间了。”
  我们惊讶地看着维尔纳。我们曾经以为他能够适应任何的局面。现在他告诉我们他同样不能看到德国的失败。
  林森继续着自己的牢骚。我们脑子里都在想着老兵所告诉我们的前景。对我而言,法国现在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老兵为之战斗的事业现在也是我的事业,虽然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和失望,我依旧感到自己和这个事业牢不可分。我知道现在的战斗将会变得越来越残酷,我们即将要面对那种让人不能接受的后果。我和战友们有着一种特别亲密的感情。我已经能够没有太多畏惧地考虑着自己的死亡,死亡将把我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恐惧都化为乌有。我的这些战友和我想的也一样吗?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对死亡的思考是一种共同的情感。火车现在减慢了速度又向前行驶了几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我们在早晨的雾气里走向一片木屋构成的营地,这个营地让我回想起了我们在波兰的那个被烧毁的营地。我们被允许在那里休息一个小时,还在那里喝了一杯大豆汤。
  一个旁边的人小声说道:“现在有人参军是为了吃饱肚子。”
  另一个人说道:“这种情况应该不多。几乎没有人能够活到当上军官的时候。你连当上一等兵的时间都熬不够就被打死了,他们最多只能追认你。”
  这时一个少校向我们说话了,他看起来是这个营地的指挥官。
   “自豪的大德意志师的士兵们,你们的到来让我们感到非常高兴。我们知道你们在战场上的显赫声名,这让我们很受鼓舞。你们那些仍旧在波兰丛林里和俄国人作战的战友们和我的感受一样。你们的到来让我们感到备受鼓舞,我们将一同担负起这个艰巨的任务——保卫德国和欧洲的自由不受布尔什维克的践踏。那些布尔什维克将从我们的手里夺去这些自由并用最野蛮的方式践踏它们。今天,我们在战斗中必须精诚团结。由于你们的到来,我们将像一个壁垒一般挡在俄国人的前面。你们今天就是欧洲革命的开拓者,你们应该为自己被选中参加这个神圣而庄严的事业而感到骄傲。我祝你们马到成功。我也向你们转达元首和最高统帅部对你们的问候。你们现在可以尽情地享用那些食物和必需的交通工具。向你们的勇气致敬。我知道只要有一个德国士兵活着,他们就绝不会让一个布尔什维克人踏上德国的土地。希特勒万岁!”
  我们在惊愕中看着那个穿着体面的军官,我们试图找到自己的勇气在哪里。
  一个军士长意识到我们必须回复,他于是喊了起来:“希特勒万岁!”
  我们也嘹亮地喊了起来:“希特勒万岁!”
  凯勒曼此时说:“现在要不是我疯了就是那个少校希望我们能够提起他的士气来。”
  普林斯此时说道:“嘘……还有人要对我们讲话。”
  这次是另一个少校对我们讲话。
  他开口说道:“我非常荣幸地能够率领你们三分之二的人参加这场战斗。”
  尽管我们都知道即将来临的事情,但是这句话让我们都感到了喉咙发紧。
  他继续说道:“整个师将在我们北面的一个地区战斗。整个师将被划分为几个部分在一个较广阔的区域挡住俄国人的进攻,那些进攻在我们这个区域将会非常猛烈。我将期待着你们的勇气和荣耀。我们必须要将那些俄国人挡在这里,任何的玩忽职守都是不允许的。3个军官就可以成立一个临时军事法庭在任何时候行使任何的处罚。”
   (可怜的弗罗施!你知道有多少军官决定对你的绞刑吗?)
   “我们将在这里取得光荣的胜利,或是领取自己的耻辱。我再次重复,任何的布尔什维克都不能将自己的脚踩在德国的土地上。所以,我的朋友们,我有一些好消息带给你们。这里有一些给你们的奖励和升迁的通知。在你们放纵自己的欢乐之前,你们必须到军需仓库领取你们的弹药和配给。解——散。希特勒万岁!”
  虽然解散了,我们还是不了解现在的局势是什么。我对霍尔斯说道:“看来局势有些好转。”
  霍尔斯小声嘟囔着说:“那个狗娘养的只想看到我们被打死。”
  我们此时站在了一个很大的木房子前面排队领弹药。有人说道:“我们等到了这一天,而魏斯雷德没有等到。我感到我们马上就要大开眼界了,普林斯。”
  霍尔斯说道:“我们不可能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的,我们都看够了。魏斯雷德只是这些狂人中的一个而已。”
  一个声音在我们后面传来,我们惊讶地看到老兵维尔纳开口了:“魏斯雷德是对的,他再对不过了。我们必须要把俄国人挡在这里,要不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时间向你们解释这一切……但他是对的。”
  我们现在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们不能够立刻适应老兵这个巨大的态度转变。老兵接着说:“有时间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的,现在你们没有时间理解。”
葆拉:
  当我读到你的话语和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忘记了外面一切的寒冷和东线残酷的战斗。
  你的信就像是一份来自天堂的礼物。
  我除了你以外再也不希求从这个世界得到什么,虽然我们都已经失去了彼此的联系。我在读你的信,我的战友斯迈伦是一个相信上帝的幸运的人,他正在为我们祷告着。再也没有比祷告更能帮助我们的了。祷告就像是伏特加酒一样能够暂时地消融掉那些刺骨的寒冷。
  幸福总是相对的,对我们这些士兵而言也许只是意味着白天,因为夜晚的黑暗让我们想到了死亡的临近。
  我已经被晋升为一等兵了,虽然新的军衔还在我的口袋里装着,我已经感到了现在肩上的责任。
  我想这些艰难的时刻让我们这些士兵都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我能够听到来自东面的声音,也许那只是寒风的呼啸而已。
  我期待着再次收到你的来信……
  我们已经连续7天一边撤退一边战斗着。布尔什维克不能够踏上德国的土地。但是现在已经有3个强大的苏军集团军踏上了德国的土地,他们在五六个地方突破了我们的防线,已经进入到德国境内50公里的地方了。这3个苏军集团军潮水般地淹没了我们的防御阵地,那些幸存下来的人正拖着自己最后的武器穿过德国秋日的乡村向后撤退着。
  遗憾的是,我不能仔细地描述这一片的混乱。但是我能够记得我的几个朋友的最后的时刻,他们是普林斯、斯佩罗夫斯基、索尔玛,还有林森。虽然有着一些过去的不愉快,林森依旧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我要特别向林森致敬,虽然看过了太多的死亡,我今天依然清晰地记得林森的惨死。无论林森过去怎样看待我,我相信对我们大家而言,对他的国家而言,林森是一个勇敢的士兵,他也是一个能够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帮助一个最不起眼士兵的人。他死亡的方式能够最有力地印证我的看法,也许是因为他,我才能够活下来坐在这里记述着这些往事。
  林森内心绝不能接受这些一退再退的局面。他是一个愿意为某个誓言献身的士兵。
  我们试图守住库尔兰前线的努力失败了,那些势不可当的俄国人已经突进到了波罗的海地区。北方前线已经被拦腰砍成了两段——在北边里加湾一带和我们防守的这一片。我们在这里的防线正在向里堡以西的普鲁士和立陶宛回缩,最后一直到维斯图拉以南的地区,那里终于成了一片惨烈的屠宰场。
  我们师分成了几个部分同时向敌人发动进攻以便他们不能站稳脚跟。
  但是我们大多数的进攻是不成功的,我们往往也随即转入了防守。我们师也试图重组并在西北建立阵地。但是那些被破坏严重的道路、燃料的短缺、泥泞和失灵的通信让我们的攻势受到了拖延,如果不是由于这些的话,我们是能够挡住俄国人的。除了这些困难之外,我们还必须防着头顶上的苏联飞机,他们一天天愈发频繁地出现在战场上。每一次这些飞机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的部队都会陷入混乱。重新集结的命令最终也没有实现,军官决定让我们分散成小组撤退。在猛烈的空袭下,这样的决定是合理的,至少我们的目标能够小一些。但是当敌人的装甲部队追上我们的时候,我们活下来的机会简直微乎其微。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和俄国人的装甲部队遭遇了,这次遭遇战几乎让我们这个小组永远地从我们师的名册上被删去。
  林森说道:“我敢肯定我以前来过这里。”但他显然已经被这里的残破景象给震惊了。
  他接着说:“现在这里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了,但是我肯定我认识那些再过去一些的村庄,我们住的村子就在离这里大约100公里的地方。”他边说边指着西南方。
  林森又说道:“科涅斯堡就在那里,我以前去过那里几次,我也去过克朗兹。那时天正下着大雨,但是我们还是下水游了泳。”
  林森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们都很专注地听着。
  虽然我们浑身发冷并刚刚经历了失败,在家乡的土地上,林森看起来依然十分振奋。但是他也觉察到了这个死一般寂静的村子,这里的住户已经在一天前逃离了。自早上起,我们300多个士兵已经在泥泞里走了20公里,此时正两两靠在一起相互取暖,也在等待着11点钟的可能的午饭。只有林森还在我们休息的马圈墙边踱来踱去,外面正在下着雨。林森和我们说着话,他的话语和远处隆隆的爆炸声混在了一起,那些爆炸声从东南方传来。我们现在已经不太注意这样的声音了,这些声音早已成为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对此早就麻木了,除非这种声音近到了成为威胁的时候。除了从东边传过来的爆炸声,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非常安静。我们已经多少变成了今天那些不放唱片就不能享受安宁的人们了——他们能够放松的前提是必须要有噪音。也许这些人害怕的无非只是完全的寂静而已。不幸的是,我们不能够操控那些东边传来的噪音的音量,实际上如果没有那些噪音的话,我们会更高兴的。
  除了林森的自言自语,现在一切都没有变化。
  在离我们大约25米的地方,有6个人在准备大家的午饭。更远一点有几个人在方便。其他的人则眼睛微闭地躺在地上。秋天里特有的清新湿润的微风拂拭着我们忧郁的脸庞,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折磨而无心去体会此时的这些美景了。
  我们在呆滞的状态中隐隐地感到了周围的这些苦难和哭泣,受伤的人依旧在呻吟和死去,但是无论怎样我们都会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们的午饭的一部分已经发给大家了,包在透明纸中的大豆香肠——每两个人一根。毫无疑问这些香肠是冰冷的。在撤退过程中,那些管理我们食物的士兵体现了一种惊人的敬业精神,他们在沿路搜集了足够装满整整一个挎斗摩托的土豆。当他们把这些土豆发给我们的时候,这时有4个士兵从一面墙那里翻了过来,他们喘着气向我们用手比划着什么。
  其中一个人向我们低声喊道:“俄国佬!”
  那些散坐在地上的所有人都腾地站了起来,知道在下面几分钟我们将面临最危险的威胁,立刻散了开来奔向任何能够提供一点点隐蔽的地方。那些已经拿到食物的幸运的家伙正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东西飞快地吃下去。沃勒斯上尉和我们躲在了一个房子的屋檐下,他带着的电台里传出了其他部队发出的警报声。我们在寂静中等待了10分钟,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俄国人一定离我们不远,否则我们的哨兵不会像这样通知我们的。但是我们没有人知道到底要对付多少俄国人,是一个师呢,还是一个旅,或是10个人。我们匆忙组织起了巡逻队,我们必须要知道应该战斗还是应该立刻逃跑。
  离沃勒斯最近的6个人被派了出去侦察敌人的情况,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有两个和我们小组规模一样的小组也被派到了其他的方向执行侦察任务。现在再描述我的绝望和恐惧的话已经没有必要了,我此时的心情就如同在奥特切尼、别尔戈罗德、那个游击队藏身的厂房和其他类似的地方。
  和所有人一样,我已经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了现在所处的这个无法控制的时刻,任由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归宿。
  我们沿着刚刚休息的那个马槽的另一侧走着,接着到了一片堆积着旧木头的开阔地里。
  我们都感到了危险和绝望,这种感觉已经不会再让我们的心跳加速了,这种感觉既让我们痛恨死亡,而同时也让我们向往死亡。我手上的步枪现在就像是一块没有用的废铁。以前当我们穿越波兰和俄国的村庄的时候,这些木头和钢铁的重量让我有一种不可战胜的自豪感。今天,如果我们要拿这样的武器再组织起什么有效防守的话,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们穿过了这片荒地走到了一排房子面前,在这里分成了两个组,每组的3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像拿着炸药包似的走着。转过了那片房子,我们可以看到一片更开阔的地方,那里的一排树已经早就掉光了叶子。在树那里有许多士兵,在远处,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的士兵向这里走来。
  旁边的一个人向我小声说道:“他们至少有三四百人,看那里。”
  我们走过了先前休息的那个房子,在房子的另一头,几个柏油桶被放在一堵白色的墙边,再过去是另一间小屋。我们的脚步在碎石路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我们接着走过了那个柏油桶,接着又走了四步,此时看到了我们的对面是4个和我们一样过来侦察的俄国兵,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尽量保持安静和小心。对于我们双方而言,此刻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
  我们慢慢地后退着,对面的那几个俄国人也向后一边退一边注视着我们。似乎某种奇迹般的魔力控制了双方,我们都没有向对方开火,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又分别退到了各自来的地方。
  老兵维尔纳说道:“我已经看够了他们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于是回到了出发的地点,维尔纳作了报告。我们感到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15分钟以后,我们开始在村子的北面构筑起自己的工事。根据情报,我们和一支大约有两三千人的苏军相遇了。我们这里虽然只有300人,但是我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
  几小时煎熬般的等待过去了,俄国人还是没有上来。我们已经习惯了俄国人这种慢吞吞的准备方式。我们知道一旦俄国人开始进攻的话,他们的攻势是难以阻挡的。当战斗开始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第一批俄国士兵在黄昏的时候沿着村里的房子向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现在俄国人的步兵进攻不再像在别尔戈罗德和第聂伯河战役的时候了,那时俄国士兵的人海战术导致了他们惊人的伤亡。苏军的最高统帅部看来已经改变了原来的那些进攻策略。虽然他们非常坚定地踏上了德国的土地,但是也做好了充分准备,迎接我们对此采取的最顽强的抵抗。他们现在主要依靠坦克和飞机来消耗我们这些零散的部队。
  对于德军而言,那些战壕里面欢呼着的士兵的景象已经不多见了,而那些布尔什维克现在越来越采用一种传统“欧洲式”的打法,他们的战术和我们的相差无几。这样的变化让我们的局势更加艰难。我们的迫击炮向一支冲向我们的苏军巡逻队开火了,但是又立刻停了下来,我们的弹药非常有限。
  到目前只有一个很小规模的交火。对于那些经历了在俄国的战争的士兵而言,这简直不值一提——几颗手榴弹在黑暗中投向了对方,接着炸伤了几个人,或许还炸死了一个,这些事情和那些战壕里的战斗相比简直无法相提并论。当然,如果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巴黎的话,那整个城市都要骚动起来了,所有的大报都会整版整版地刊登这样的事件。
  在这个雾气蒙蒙的夜晚,俄国人在我们的阵地前面修筑自己的掩体。我们常常会想到俄国人随时会从那里冲出来,这个想法让我们的胃感到难受。也许今晚上就是我们所有人最后一个晚上了。俄国人将会冲垮我们的阵地并最终结束我们两年的逃亡。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但是夜晚依旧继续着,时不时有几发照明弹升起来,但接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俄国人看来并不着急进攻,他们在观察我们,就像我们也在观察他们一样。
  我甚至试图睡上一觉,尽管我们必须不停地注视着俄国人的行动。有几个人也想像我一样睡一会儿,但是晚上的寒冷让我们都没法睡实。终于黎明到来了,我们也变得愈发紧张了。空气和大地开始颤抖起来。虽然依旧下着雨,但是雨水并不能掩盖住那些开向我们的坦克群沉重的履带声。一队俄国坦克向我们开来,它们经过那些俄国士兵已经进入的村庄,现在正向我们开来。
  我们知道自己没有能够抵御住这些坦克的武器。我们没有反坦克炮,我们只有一些反坦克火箭筒,根本无法挡住这么一大群坦克,我们可以从它们的声音判断出来。头发因为寒冷和恐惧已经竖了起来,我们已经决定撤退了。每个人都是靠步行,除了两辆摩托车的驾驶员以外。这两辆摩托主要是用来和指挥部联络用的。我们连在一片寂静中撤退了,只留下了3组人作为掩护部队,每组人有10个士兵和两部反坦克火箭发射器,每组中4个人是负责掩护的步枪手。
  我所在的小组包括斯迈伦和一个专门受过反坦克火箭筒训练的年轻男孩——林德伯格、另外两个家伙,还有我负责掩护那6个操纵反坦克火箭筒的士兵。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指挥——我在这个悲剧性的时刻负责指挥另外5个士兵。
  在第二组里面,我只认识林森,第三组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每一个反坦克小组有3个反坦克火箭发射器,这种笨重的武器允许我们有18次机会。就算这18枚反坦克火箭弹都命中目标的话,我们仅仅可以阻止住向我们开来的七八十辆坦克中的18辆。
  当我们在思考如何面对这个绝望的处境时,我们都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身体不灵活了。沃勒斯上尉告诉我们俄国人的进攻速度减慢了,如果他们有五六辆坦克起火的话,他们的士气会被挫伤的。他说我们可以在24小时以内重返连队,但是现在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从这个以卵击石的战斗里解脱出来。我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这场战争是无法停下来的。今天,在这个该受诅咒的日子,我们的大限也许终于到了。
  我们连队的其他士兵现在正悄然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而我们的沃勒斯上尉也在最后叮嘱了我们一些事项。那些坦克的轰鸣声依旧一刻不停地向我们冲过来。我看见霍尔斯和老兵走在一起,我向霍尔斯跑去。沃勒斯上尉注意到了我,他停下了和别人的交谈。我和霍尔斯与老兵说了几句下流话,这显然和此时的严峻局面格格不入,我试图让霍尔斯给我的家里带上一些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结果我只好发出了几声干笑。霍尔斯也想不起要和我说些什么,接着维尔纳把他给拽走了。
  最后沃勒斯也走了,我们几个小组分头埋伏了下来。我是我所在的那个组的组长,我现在和那个不太可靠的老友林德伯格在一起。林德伯格此刻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我负责另外5个非常年轻的士兵,我们即将要面对一场残酷的搏斗了。我扫了一眼这几个下属,他们的眼睛都在死死盯着南面,坦克的声音从那里传了过来。林森向我们喊着什么,他指着四五个房子中间的一个凹地。我和我的组员跟着林森跑了起来。第三组人正试图在路边找到一个隐蔽处。
  风开始有力地刮了起来,风里夹杂着一些雪花。在这个时候,俄国人向我们刚刚藏身的房子开炮了,大约七八百米外的房子现在已经笼罩在了一片爆炸飞起的泥块中。我急忙把我们组的两门反坦克火箭筒安置在了一些倒下树的树根附近。这几个反坦克手立刻开始拼命地挖起掩体来,他们在试图能够更有效地隐蔽起来。
  其他人开始找着自己的掩体,我在和另一个表情坚毅的年轻士兵在一起,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林德伯格和另外一个士兵与我隐蔽在一个屋子里面。在我们左边大概100米的地方,我可以看到林森和他的助手在一起。
  俄国人正在将那个我们刚刚待过的小村子用大炮夷为平地。我们非常幸运及时撤离了。当听到那些坦克穿过那个已变成一片废墟的村子时发出的隆隆轰鸣声时,我们再次经历了在战斗打响之前的那种漫长的几分钟。我们试图思考如何应对这些坦克,但是现在的脑袋里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所有那些过去的美好的或恐怖的回忆都涌了上来。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战争、葆拉和一些我还没有完全处理好的事情,而无论怎样,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我们现在既想哭泣逃走,又想大叫着冲出去面对临近我们的威胁。
  虽然我们被告知那些布尔什维克人不能踏上德国的土地。但是现在数以千计的俄国人已经兴高采烈地踩在了这片土地上。这里只有我们18个人在试图挡住他们,这18个德国士兵正在期待奇迹的出现好让自己能够活到依旧纷乱的明天。
  接着那些俄国坦克出现了。首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有10辆坦克,它们正在沿着第三组埋伏的道路行进着。
  第三组的士兵看到了这些坦克开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们此刻向那些坦克开火了。
  第三组发射的反坦克火箭弹击中了离他们有20米远的第一辆苏联坦克。他们的火箭弹打在了坦克的前部,火箭弹穿进了坦克并立刻打死了里面的乘员。
  另外一辆坦克正慢慢地开着,并向着道路边拼命开火,这辆坦克从已经起火的第一辆坦克旁绕了过来。
  我不能自己地小声说着:“这些坦克向我们开来了。”但是剩下的坦克中的3辆此时向第三组藏身的路基上开去。他们希望这样的举动能够吓住第三组的反坦克手。这时其中有一辆坦克爆炸起火了,这辆坦克的后面一辆的坦克继续向第三组的藏身地开上去,并把那辆燃烧的坦克推到了一边。这辆坦克已经开到了第三组的藏身地,并彻底把那几个反坦克手吓倒了。我看到第三组的几个战友已经从掩体里跳了出来像疯子般往前跑着。他们试图跑到树林里去,此刻开始爬上一个小山坡。那辆坦克正紧跟在他们后面,坦克的履带几乎都要碰到他们了,这时坦克上的机枪开火了,第三组的这几个反坦克手被子弹撕成了碎片,接着坦克从他们尸体上轧了过去。第三组剩下的人也在三四分钟后被坦克消灭了。现在十一二辆坦克沿着我们连一小时前撤离的道路向前继续推进着。这些坦克离我们实在太远,我们无法用反坦克火箭弹打中他们。又有5辆坦克出现了,这几辆坦克向林森他们所在的农场驶去,林森的掩体就在农场的边上。
  林森和他的助手向坦克开火了,这些坦克离他们大约有20米远,他们击中了其中的两辆,反坦克火箭弹爆炸的声音响彻了山谷。一辆坦克绕过了这两辆燃烧的坦克向我们开来。林森向这辆坦克发射了一发火箭弹,但是火箭弹没有打中这辆坦克,却几乎击中我们,我们掩体旁5米的一间屋子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爆炸把我们都埋了起来,我们的耳朵几乎完全被震聋了。剩下的3辆坦克继续向我们驶来。这时又有两辆坦克开了上来,它们向林森的位置驶去。斯迈伦向一辆离我们有150米的俄国坦克发射了一枚火箭弹,没有能够打中。火箭弹落在地面上翻滚了一段距离,但是没有爆炸。我们现在只想把坦克的注意力向我们这里吸引过来。一辆坦克向我们开着火驶了过来。
  我听到了周围士兵在喊叫着,他们无法瞄准那辆在废墟中行进的坦克。那辆坦克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也许这辆坦克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把我们都轧死。
  这辆坦克接着往路上开去。
  在我们前面,一场众寡悬殊的生死决斗开始了,4辆坦克向林森的掩体冲去,并疯狂地向那里开着火。
  林森的反坦克火箭筒最后开了一次火。那辆离林森最近的坦克向后倒着,并碰到了后面的那辆坦克。这辆被林森他们击中的坦克里面冒出了浓烟和火焰,俄国坦克手在里面惨叫着。一辆T-34坦克此刻径直向林森和他的助手的掩体冲去。接着坦克在林森的掩体上停下倒车,履带立刻把林森的掩体碾平了。林森就这样死在了普鲁士的土地里,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
  对于我们来说,噩梦还在继续着。如果这些坦克继续往前开去,我们将面对后面跟上的俄国步兵。在一种不可描述的恐惧中,我们这几个剩下的士兵相互对视着。
  林德伯格和我们组的第六个人在哪里?他们也许已经被坦克轧死在了那片废墟里。这个推断是我们那时唯一的推测。我知道那个在路边的小组已经都死了,林森也惨死于坦克的履带之下。林森小组的其他人在哪里呢?也许他们也被埋在农场的废墟里。一切可能的对策现在从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现在我们如果要冲出去的话,在这片灰色的土地上,立刻就会成为显眼的活靶子。我也考虑到向左边的松树林跑去,但是在到达树林前,我们需要跑过一段300米左右的开阔地。那些俄国人在我们还没跑完一半的时候一定会向我们开火的。我们周围到处是浓烟,但是这些烟柱都是向上冒着,并没有遮蔽地上的任何东西。
  我突然被一种自私的情绪占据了,感到自己现在已经掉到了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里面。我对此毫不怀疑,于是命令旁边的士兵开枪打死我。他和我的心情大体相同,他沮丧地看着我。
  他回答道:“不,我绝不会那样去做。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打死我,请开枪打死我吧。”
  我吼道:“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所以你必须打死我,这是命令。”
  那个士兵哭着回答道:“不,不,我不能。”
  我向他继续吼道:“你只是害怕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就是这样。”
  他也向我说道:“没错,你其实也怕。”
  我向他说:“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们已经对现在的局势无能为力了吗?”
  我们听到了交火的声音,这些声音从我们后面传来。
  我说道:“这些狗娘养的一定和我们连接上火了。”
  交火的声音继续着。我们看了看彼此,接着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了,许久以前我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接着我们组的两个人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林德伯格拽着一个满脸肿胀的士兵也回来了。我们都蹲了下来。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些士兵正向农场的废墟走过来。他们小心冀翼地前进着,向我们左边大约150米远的树林走去。
  林德伯格用一种祈求的口气说道:“我们也应该到那片树林里去。俄国人马上就要到这儿了。”
  我回答说:“你倒说得简单,你看一看我们要穿过的那片开阔地。那些俄国佬会立刻看见我们的。”
  现在没有人对我的观点有异议了。每个人都看着那片树林,看着前面村子的边上,最后又看着我。在那个时候,要是我能够果断地担负起这些人所寄托在我身上的责任该多好。但是我依旧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就如从前一样,尽管身边的这几个士兵在看着我,希望我能够为他们作出决定。林森曾经对我的挖苦在此时再真实不过了,我没有领导才能,我配不上任何领导的职位。
  林森悲壮惨死的地方离我只有100米,但是我没有领导能力的事实现在暴露无遗了。
  我依旧呆呆地坐在原地,我已经被绝望所湮没了。
  我觉得其他的几个士兵会自己作出决定来。我真的是一个胆小鬼吗?我难道和林德伯格一样令人泄气吗?我不再想死了,我只是默默地诅咒着自己的存在。
  在那一天,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我彻底失败了,彻底辜负了自己和别人对我的一切期待。
  我的头晕乎乎的。我虽然此刻依旧清醒,但是面对巨大的恐惧已经瘫痪了。我永远不能够原谅这一刻,现实让我本来的面目暴露无遗。
  已经过了几分钟了,但是我的状态依旧没有变化。现在每一分钟都性命攸关。恐惧已经死死地掐住了我,我们这6个人都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我已经不再看那个向我们逼近的威胁,完全陷入了一种木然的绝望之中。
  我们听见了越来越多坦克的轰鸣声。我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无法将自己从恐惧中摆脱出来。其他人也都抱成了一堆,每个人的脸都被恐惧扭曲着,恐惧的喊叫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林德伯格此时站了起来。他想看一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枪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丢掉了,此刻他也不再想做什么抵抗了。他突然扑到了掩体的边上,不可遏制地颤抖着,手里死死地攥着两枚手榴弹。
  死亡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们周围传来了一阵大炮轰鸣的声音,爆炸让我们无法看到外面的情景。我们木然地等待着,接着我们听到了一辆卡车的声音,卡车离我们很近。接着我们听到了一阵冲锋枪的声音。我们无言地看了看彼此,我们不可思议地听到一个人在说着德语。接着我们听到了更多坦克的声音和自动武器开火的声音。我们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这时有一个人走到了我们的掩体边上——他是一个德国军官。我们看到了他站到了掩体边,但是也许他认为我们都死了,接着他又走开了。几分钟以后,两个掷弹兵把我们从掩体里领了出来,我们顺从地跟着他。
  期待已久的德国的反攻终于发生了,两个党卫军的装甲旅从侧面把那些俄国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次反攻居然让我们夺回了村子,但是我们在村子里待了几天后,又被迫开始了撤退。
     
第十六章 从波兰到东普鲁士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人民冲锋队 入侵
  在1944年9月的一天,我们到了波兰南部的一个农庄。先前的那些恐怖的经历现在仍让我们感到有些头昏脑胀。离我们不远处,一个军官在大声地传达着一个什么命令或报告,不过大家都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们看着蓝天,尽量不去想这些地上和人间的事情。现在只有一声爆炸或是军士长的哨音才能够把我们从这样的倦怠里拉回到现实中来。
  至少这里看起来还有一些正常的秩序。德国军队正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恢复起一些秩序以让这些剩下的士兵能够振作起来。
  俄国人在南线的进攻是如此猛烈,现在我们已经将罗马尼亚看做是敌人的势力范围了。我们马上就将在匈牙利作战了,先是凯科斯凯美,然后就是布达佩斯。
  那个军官继续着自己的讲话。他现在谈到了反攻,谈到了重新控制局势,重组军队,甚至是胜利——一个对我们而言再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眼。虽然不能够想象到德国会在战争中失败,但我们也不相信胜利是可能的。虽然知道自己还要去一些指定的地点和敌人激战,但是我们都确信无疑将把敌人挡在德国的边境线上。
  虽然一种近乎崩溃的沮丧与幻灭感在蔓延,但是我们知道自己绝不能放弃。这种放弃所带来的巨大的灾难性后果是无法想象的,甚至在战后许多年的今天,许多从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还是不能够接受德国战败的事实。在那时,我们还是有不可撼动的决心,虽然我们都感到自己没有体力再支撑下去了。我们现在都想好好休息一段,由于超强度的疲劳而没法再干什么事了。
  那个军官喊道:“福莱斯纳将军已经重新建立了南部的防线,我们的部队已经被重组并补充了兵源。敌人不能够再向前开进,你们将阻止住他们。”
  我们接着按自己所属连队分成小组登上了卡车。看起来这里还能找到所需的汽油。大德意志师的士兵被拉到了北面,我们对于这个行驶方向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知道大德意志师是和中央集团军在一起防卫苏军进攻的。我们这里的一些部队是北方集团军群的士兵,看来这两支被苏军挤压的部队现在终于在一起战斗了。
  卡车把我们带到了一列火车前,火车停在一片松树林里面。这里没有车站,我们坐在一长列各式各样的车厢里离开了。我们这群人被安置在一节敞篷车厢里,我在波兰和俄国当运输兵的时候就常常坐这样的车厢。今天,我们不再为俄国担心了,德国人已经被俄国人从那里赶了出来。今天我们在向北开,火车行驶得很缓慢很小心,因为前面的铁轨可能埋设了地雷,或是空中会突然出现一些满载炸弹的敌机。火车终于带着我们停靠到了罗兹 [ 译者注:罗兹是今天波兰的第二大城市,二战中属于德国的东普鲁士地区。 ] ,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不少令我们惊讶的事情。
  我们在罗兹停留了30个小时。
  前线离这里非常近,就像是所有靠近战场的城镇一样,罗兹到处是军队。就像在南方前线一样,士兵们要被重新组合起来。许多部队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士兵都已经从原来的名单里消失了。但是有些时候,那些被认为已经阵亡或失踪了的士兵又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大德意志师在罗兹有一个集合地点。这个地点位于一个糖果店里面,这个糖果店里所有原来的东西都被搬走了,糖果店的隔壁是一个有着长长走廊的门厅。糖果店门上有一块黑色的大牌子,牌子上用白色涂料画着一个钢盔——大德意志师的标志,两个衣着整齐的士兵在门的两侧站立着。
  林森说道:“我们现在终于回到大德意志师了。”我们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在城里到处找着这个地方。沃勒斯上尉向在糖果店里面的军官递交了和他在一起的士兵的名字和所属部队番号,我们现在一共还有200人。
  沃勒斯上尉向负责的少校说道:“少校先生,这是我们的名单。”
  少校看了看我们这些穿着混乱的士兵对上尉说道:“你现在给我带来了一批俄国佬,上尉先生。”我们许多人都穿着俄式外套。
  上尉回答道:“很抱歉,少校先生。我们的制服非常短缺。”
  那个少校笑着说道:“我会送你们到军需库的,你们看一看那里还剩下了什么。但是你要动作快点,因为你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长的。”
  在下一条街上找到了师部的军需库,里面的东西显然要比其他部队丰富,我们看来能够领到一些急需的东西。在排队领东西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批男人,他们是新组建的人民冲锋队的一部分士兵。我们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些我们元首刚刚组建的新部队,他们看起来是属于那种最后时刻才会被组建起来的部队。
  这个部队的一些人看起来至少有60岁了,我们可以从他们微驼的背、弓着的腿和满脸的皱纹判断出来。那些部队里面的小男孩就更让人惊讶了。虽然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士兵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些童心未泯的小大人,但是我们眼前这些男孩子绝对只能把他们看做是儿童。那支部队里最大的男孩只有不到16岁,其他的一些男孩看起来恐怕不会超过13岁。他们身上穿着被匆匆剪短拼凑起来的军装,手里的步枪几乎和他们一样高。这些男孩的装束非常滑稽和让人震惊,他们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局促,似乎就像是那些在新学期开学进校的学生一样。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即将要面对的不可想象的痛苦,而现在仍旧像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大笑和嬉戏着,他们刚刚被征召入伍才3个星期。我们接着看到了那些让我们揪心的细节,一些孩子依旧背着他们上学用的书包,他们的母亲在书包里放了他们需要的食物和衣服,而不再是课本。一些孩子正在彼此交换着糖果,这些糖果只有13岁以下的儿童才能够领到。那些和这些儿童站在一起的老人用一种困惑的眼光看着他们。
  这样的军队能够干什么?他们能够打仗吗?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德国政府要用这些士兵来阻挡苏联红军的进攻吗?这些“士兵”是如此荒诞和具有悲剧性。这场全民皆兵的战争会把这些孩子都吞噬掉吗?德国这样做是出于英勇或是出于疯狂?
  谁能够评判这样的牺牲?
  我们在沉默中注视和聆听着这些孩子童年最后的时刻。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几个小时后,我们被运送到了一个叫梅铎的地方,这里离维斯图拉只有几公里远。在那里我们找到了自己师里许多的战友。他们中很多人我们很久都没有见到了。我们旅也在那里,甚至军官们也在,我们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名字。我们惊讶地发现大德意志师依然人员充足,配置完整。这个发现让我们的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我们现在都需要找到一些能够鼓舞士气的任何东西,即使即将面对着那个最后不可避免的悲剧的到来。在这个前线地带,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连队里来了不少新面孔,这些年轻的新兵补上了那些阵亡或受伤的士兵留下的缺口。我们也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在这些面孔里,我们发现了老兵维尔纳。维尔纳看到我们还活着也非常惊讶。
  他大叫着说:“我们一定是那种刀枪不入的人。当我在第聂伯河第二道防线负伤离开你们后,几乎都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活下来。”
  沃勒斯上尉这时说道:“我们有一些人牺牲了。”
  维尔纳却高兴地喊道:“但是还有一些人依旧在这里。我的上帝!”
  我们告诉维尔纳,魏斯雷德少校死了,还有弗罗施也死了。老兵也告诉了我们其他一些过去的战友的死讯。虽然这些过去熟悉的名字给每一个人带来了沉重的悲伤,但是我们依旧对于能够活着看到一些过去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
  我们要维尔纳给我们谈一谈德国那里的消息,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兵的讲述。
  维尔纳说道:“我那时在波兰的坎西战地医院,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那里的医生接连两天都没有时间照顾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许多人都没有在那里挺过来。我在那里一直呻吟了10天,前两天是最痛苦的,我的伤口不断地感染,接着给我输了血,消毒,接着又感染,直到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并和你们一起又要度过另一个该死的秋天了。我现在最怕潮湿的地方了,我得了关节炎,这真要命。”
  老兵再次开起了玩笑来发泄此时自己的怨愤。
  霍尔斯问维尔纳:“那你一定被允许回家休病假了?”
  维尔纳回答道:“没错,霍尔斯,我是回了德国一趟,去了法兰克福。我本可以再走远一些,如果我愿意的话,但是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我住在一个女子中学里面,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女孩子了。我们的粮食很紧张,但至少我们能够自由活动。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我丢掉了一只耳朵。”老兵此时向我们自嘲地笑着。
  我们此时看到老兵的右耳没有了,他右耳原来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有些泛白的光滑的粉红色。看起来那里似乎随时会裂开一样。其实我们早就看到了,只是我们都没有注意而已,有太多的士兵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我们已经习惯不去注意了。
  普林斯此时说道:“没错,你从这面看去,好像是死了。”
  老兵咧嘴笑了,他说:“这是因为你看了太多的死人,当没有死人的时候,却依旧在幻觉里看到了。”
  索尔玛此时喊道:“别胡扯了,给我们讲讲德国吧,”
  老兵这时才说:“嗯……好的。”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感到这沉默的一刻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斯佩罗夫斯基军士长问他说:“法兰克福那里怎么样了?”(斯佩罗夫斯基的家乡是法兰克福,他的家人或许还在那里。)
  老兵此时不再看着大家了。他看起来似乎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
  他说:“我那时住的女子中学在奥德河的东岸的一座山上。你从那里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市。整个城市都变成了那种灰色,到处只有一些残留的墙壁,到处都被大火熏黑了。城里面的市民们现在就住在这些废墟里,像我们这些士兵住在战壕里一样。”
  当斯佩罗夫斯基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抽搐起来,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他继续问道:“那我们的战斗机……还有高射炮……没有任何防空力量了吗?”
  老兵回答说:“当然我们有了……但是那些简直不成比例……”
  沃勒斯此时说道:“别担心,斯佩罗夫斯基。你的家人肯定已经撤到乡下了。”
  斯佩罗夫斯基此时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喊道:“没有。我的妻子给我写信说她已经被征召入伍了,而且她必须待在城里面,没有人能够擅离职守的。”
  维尔纳知道自己的话语会给这里的听众带来很大的冲击,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并看不出来有什么太大的不安。
  他接着说道:“这是一场所有人都参与的战争。没有任何人能够从这里面逃脱掉,德国的士兵们必须要能够承受住这一切。”斯佩罗夫斯基现在走开了,他看起来非常震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有些趔趄地走着,好像是喝醉了一样。
  德国士兵必须要承受住一切。我们对这样的局势显然已经不太能够适应了。林森现在像石头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面色看起来非常凝重。
  林德伯格问道:“我们那里的那些城镇怎么样了?”他一定在想着那个在康斯坦察湖畔的老家。
  老兵说:“我不知道,但也许那里也和别处一样吧。”
  霍尔斯有些恼怒地说道:“你显然知道如何提升大家的士气的。”
  老兵反问道:“你们到底是要听真话还是童话?”
  我感到自己仿佛走在一片笼罩着烟雾和遍地瓦砾的地方,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对任何东西感到失望了,现在已经学会了平静。当然我也想葆拉,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到她的来信。我的生活里面已经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就像是一个屋檐雨槽下面的水桶一样。当这个水桶被灌满了水流出来的时候,再多的狂风暴雨也不能增加这个水桶所能容纳的水了。
  我们又坐上了一列在这个地区非常罕见的还运行着的火车,穿过早晨的霜冻向东普鲁士开去,马上就要度过自己在这个战争里的第三个冬天了,这里有些老兵已经度过了五六个冬天了。我们在晚上前进着,所有车上的灯光都熄灭了,那些占据了我们基地的俄国飞机在白天的时候活动非常频繁。我们正向普鲁士、立陶宛、拉脱维亚和库尔兰前线开进,在那里一些残存的德国部队还在艰苦地和苏军战斗着。
  透过黑暗和浓雾,我们看到了在波兰北部旷野上大批大批走着的人。起初以为那些是我们的部队,但是我们后来才发现这些人都是平民,他们都在趁着夜色和浓雾要从苏军的进攻中逃脱出来。
  接着我们跨越了普鲁士边界,进入到了林森和斯迈伦的家乡,他们两个人现在突然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林森站了起来斜靠在车窗边看着这片地方。我们其他人都没有太注意,这片地方和波兰其他的地方并没有区别,除了这里多了一些湖泊以外,波兰则是大片大片的森林。
  林森突然微笑着说着:“如果有雪的话,你们就真的不知道是在哪里了。”
  然而我们大家依旧保持着沉默和漠然,林森继续说了起来:
   “现在你们是在德国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醒来!想一想你们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维尔纳说道:“德国东部,这里实际上已经成为前线了。我这里有一个指南针,我能够告诉你们我们正往东北方向行驶,这不是好兆头。”
  这时林森的脸由于愤怒变成了猪肝色。
  他说道:“你们都是一帮窝囊废。就是因为你们的失败主义才让我们落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在你们该死的脑袋里,战争已经输掉了,但是你们依旧不得不去战斗,无论喜欢与否。”
  周围有五六个人向林森喊了起来:“闭嘴!”有人开口说道:“如果那些将军想要我们打赢的话,那就把我们当人对待。”
  林森继续说道:“你们都是一帮只能经受胜仗的满腹牢骚的家伙。自从我认识你们以来,你们只会抱怨。对你们而言,战争在沃罗涅日战役 [ 译者注:沃罗涅日战役是指斯大林格勒会战中苏军于1942年冬末于斯大林格勒西北沃罗涅日地区发动反攻并歼灭了防守该区域的意大利第八军。该战役成功地将德军最精锐的第六集团军完全包围在了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的德国军队于1943年1月底被迫向苏军投降。斯大林格勒战役被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 ] 以后就输掉了。”
  霍尔斯说了一句:“这样想是有原因的。”
  林森说:“你们仍然要战斗,无论代价多大。我告诉过你们我们大家在这场战争里别无选择。我们别无选择。”
  这时老兵站了起来。
  他说:“没错,林森,我们会去战斗。因为我们像你一样不能接受德国的失败。我们没有选择,我一样也没有。我现在是一个每天都运作的机器的一个零件,我已经是这个零件很长时间了。”
  我们惊讶地看着维尔纳。我们曾经以为他能够适应任何的局面。现在他告诉我们他同样不能看到德国的失败。
  林森继续着自己的牢骚。我们脑子里都在想着老兵所告诉我们的前景。对我而言,法国现在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老兵为之战斗的事业现在也是我的事业,虽然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和失望,我依旧感到自己和这个事业牢不可分。我知道现在的战斗将会变得越来越残酷,我们即将要面对那种让人不能接受的后果。我和战友们有着一种特别亲密的感情。我已经能够没有太多畏惧地考虑着自己的死亡,死亡将把我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恐惧都化为乌有。我的这些战友和我想的也一样吗?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对死亡的思考是一种共同的情感。火车现在减慢了速度又向前行驶了几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我们在早晨的雾气里走向一片木屋构成的营地,这个营地让我回想起了我们在波兰的那个被烧毁的营地。我们被允许在那里休息一个小时,还在那里喝了一杯大豆汤。
  一个旁边的人小声说道:“现在有人参军是为了吃饱肚子。”
  另一个人说道:“这种情况应该不多。几乎没有人能够活到当上军官的时候。你连当上一等兵的时间都熬不够就被打死了,他们最多只能追认你。”
  这时一个少校向我们说话了,他看起来是这个营地的指挥官。
   “自豪的大德意志师的士兵们,你们的到来让我们感到非常高兴。我们知道你们在战场上的显赫声名,这让我们很受鼓舞。你们那些仍旧在波兰丛林里和俄国人作战的战友们和我的感受一样。你们的到来让我们感到备受鼓舞,我们将一同担负起这个艰巨的任务——保卫德国和欧洲的自由不受布尔什维克的践踏。那些布尔什维克将从我们的手里夺去这些自由并用最野蛮的方式践踏它们。今天,我们在战斗中必须精诚团结。由于你们的到来,我们将像一个壁垒一般挡在俄国人的前面。你们今天就是欧洲革命的开拓者,你们应该为自己被选中参加这个神圣而庄严的事业而感到骄傲。我祝你们马到成功。我也向你们转达元首和最高统帅部对你们的问候。你们现在可以尽情地享用那些食物和必需的交通工具。向你们的勇气致敬。我知道只要有一个德国士兵活着,他们就绝不会让一个布尔什维克人踏上德国的土地。希特勒万岁!”
  我们在惊愕中看着那个穿着体面的军官,我们试图找到自己的勇气在哪里。
  一个军士长意识到我们必须回复,他于是喊了起来:“希特勒万岁!”
  我们也嘹亮地喊了起来:“希特勒万岁!”
  凯勒曼此时说:“现在要不是我疯了就是那个少校希望我们能够提起他的士气来。”
  普林斯此时说道:“嘘……还有人要对我们讲话。”
  这次是另一个少校对我们讲话。
  他开口说道:“我非常荣幸地能够率领你们三分之二的人参加这场战斗。”
  尽管我们都知道即将来临的事情,但是这句话让我们都感到了喉咙发紧。
  他继续说道:“整个师将在我们北面的一个地区战斗。整个师将被划分为几个部分在一个较广阔的区域挡住俄国人的进攻,那些进攻在我们这个区域将会非常猛烈。我将期待着你们的勇气和荣耀。我们必须要将那些俄国人挡在这里,任何的玩忽职守都是不允许的。3个军官就可以成立一个临时军事法庭在任何时候行使任何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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