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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9 盖伊·萨杰 (法)
   (可怜的弗罗施!你知道有多少军官决定对你的绞刑吗?)
   “我们将在这里取得光荣的胜利,或是领取自己的耻辱。我再次重复,任何的布尔什维克都不能将自己的脚踩在德国的土地上。所以,我的朋友们,我有一些好消息带给你们。这里有一些给你们的奖励和升迁的通知。在你们放纵自己的欢乐之前,你们必须到军需仓库领取你们的弹药和配给。解——散。希特勒万岁!”
  虽然解散了,我们还是不了解现在的局势是什么。我对霍尔斯说道:“看来局势有些好转。”
  霍尔斯小声嘟囔着说:“那个狗娘养的只想看到我们被打死。”
  我们此时站在了一个很大的木房子前面排队领弹药。有人说道:“我们等到了这一天,而魏斯雷德没有等到。我感到我们马上就要大开眼界了,普林斯。”
  霍尔斯说道:“我们不可能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的,我们都看够了。魏斯雷德只是这些狂人中的一个而已。”
  一个声音在我们后面传来,我们惊讶地看到老兵维尔纳开口了:“魏斯雷德是对的,他再对不过了。我们必须要把俄国人挡在这里,要不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时间向你们解释这一切……但他是对的。”
  我们现在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们不能够立刻适应老兵这个巨大的态度转变。老兵接着说:“有时间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的,现在你们没有时间理解。”
葆拉:
  当我读到你的话语和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忘记了外面一切的寒冷和东线残酷的战斗。
  你的信就像是一份来自天堂的礼物。
  我除了你以外再也不希求从这个世界得到什么,虽然我们都已经失去了彼此的联系。我在读你的信,我的战友斯迈伦是一个相信上帝的幸运的人,他正在为我们祷告着。再也没有比祷告更能帮助我们的了。祷告就像是伏特加酒一样能够暂时地消融掉那些刺骨的寒冷。
  幸福总是相对的,对我们这些士兵而言也许只是意味着白天,因为夜晚的黑暗让我们想到了死亡的临近。
  我已经被晋升为一等兵了,虽然新的军衔还在我的口袋里装着,我已经感到了现在肩上的责任。
  我想这些艰难的时刻让我们这些士兵都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我能够听到来自东面的声音,也许那只是寒风的呼啸而已。
  我期待着再次收到你的来信……
  我们已经连续7天一边撤退一边战斗着。布尔什维克不能够踏上德国的土地。但是现在已经有3个强大的苏军集团军踏上了德国的土地,他们在五六个地方突破了我们的防线,已经进入到德国境内50公里的地方了。这3个苏军集团军潮水般地淹没了我们的防御阵地,那些幸存下来的人正拖着自己最后的武器穿过德国秋日的乡村向后撤退着。
  遗憾的是,我不能仔细地描述这一片的混乱。但是我能够记得我的几个朋友的最后的时刻,他们是普林斯、斯佩罗夫斯基、索尔玛,还有林森。虽然有着一些过去的不愉快,林森依旧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我要特别向林森致敬,虽然看过了太多的死亡,我今天依然清晰地记得林森的惨死。无论林森过去怎样看待我,我相信对我们大家而言,对他的国家而言,林森是一个勇敢的士兵,他也是一个能够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帮助一个最不起眼士兵的人。他死亡的方式能够最有力地印证我的看法,也许是因为他,我才能够活下来坐在这里记述着这些往事。
  林森内心绝不能接受这些一退再退的局面。他是一个愿意为某个誓言献身的士兵。
  我们试图守住库尔兰前线的努力失败了,那些势不可当的俄国人已经突进到了波罗的海地区。北方前线已经被拦腰砍成了两段——在北边里加湾一带和我们防守的这一片。我们在这里的防线正在向里堡以西的普鲁士和立陶宛回缩,最后一直到维斯图拉以南的地区,那里终于成了一片惨烈的屠宰场。
  我们师分成了几个部分同时向敌人发动进攻以便他们不能站稳脚跟。
  但是我们大多数的进攻是不成功的,我们往往也随即转入了防守。我们师也试图重组并在西北建立阵地。但是那些被破坏严重的道路、燃料的短缺、泥泞和失灵的通信让我们的攻势受到了拖延,如果不是由于这些的话,我们是能够挡住俄国人的。除了这些困难之外,我们还必须防着头顶上的苏联飞机,他们一天天愈发频繁地出现在战场上。每一次这些飞机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的部队都会陷入混乱。重新集结的命令最终也没有实现,军官决定让我们分散成小组撤退。在猛烈的空袭下,这样的决定是合理的,至少我们的目标能够小一些。但是当敌人的装甲部队追上我们的时候,我们活下来的机会简直微乎其微。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和俄国人的装甲部队遭遇了,这次遭遇战几乎让我们这个小组永远地从我们师的名册上被删去。
  林森说道:“我敢肯定我以前来过这里。”但他显然已经被这里的残破景象给震惊了。
  他接着说:“现在这里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了,但是我肯定我认识那些再过去一些的村庄,我们住的村子就在离这里大约100公里的地方。”他边说边指着西南方。
  林森又说道:“科涅斯堡就在那里,我以前去过那里几次,我也去过克朗兹。那时天正下着大雨,但是我们还是下水游了泳。”
  林森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们都很专注地听着。
  虽然我们浑身发冷并刚刚经历了失败,在家乡的土地上,林森看起来依然十分振奋。但是他也觉察到了这个死一般寂静的村子,这里的住户已经在一天前逃离了。自早上起,我们300多个士兵已经在泥泞里走了20公里,此时正两两靠在一起相互取暖,也在等待着11点钟的可能的午饭。只有林森还在我们休息的马圈墙边踱来踱去,外面正在下着雨。林森和我们说着话,他的话语和远处隆隆的爆炸声混在了一起,那些爆炸声从东南方传来。我们现在已经不太注意这样的声音了,这些声音早已成为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对此早就麻木了,除非这种声音近到了成为威胁的时候。除了从东边传过来的爆炸声,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非常安静。我们已经多少变成了今天那些不放唱片就不能享受安宁的人们了——他们能够放松的前提是必须要有噪音。也许这些人害怕的无非只是完全的寂静而已。不幸的是,我们不能够操控那些东边传来的噪音的音量,实际上如果没有那些噪音的话,我们会更高兴的。
  除了林森的自言自语,现在一切都没有变化。
  在离我们大约25米的地方,有6个人在准备大家的午饭。更远一点有几个人在方便。其他的人则眼睛微闭地躺在地上。秋天里特有的清新湿润的微风拂拭着我们忧郁的脸庞,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折磨而无心去体会此时的这些美景了。
  我们在呆滞的状态中隐隐地感到了周围的这些苦难和哭泣,受伤的人依旧在呻吟和死去,但是无论怎样我们都会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们的午饭的一部分已经发给大家了,包在透明纸中的大豆香肠——每两个人一根。毫无疑问这些香肠是冰冷的。在撤退过程中,那些管理我们食物的士兵体现了一种惊人的敬业精神,他们在沿路搜集了足够装满整整一个挎斗摩托的土豆。当他们把这些土豆发给我们的时候,这时有4个士兵从一面墙那里翻了过来,他们喘着气向我们用手比划着什么。
  其中一个人向我们低声喊道:“俄国佬!”
  那些散坐在地上的所有人都腾地站了起来,知道在下面几分钟我们将面临最危险的威胁,立刻散了开来奔向任何能够提供一点点隐蔽的地方。那些已经拿到食物的幸运的家伙正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东西飞快地吃下去。沃勒斯上尉和我们躲在了一个房子的屋檐下,他带着的电台里传出了其他部队发出的警报声。我们在寂静中等待了10分钟,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俄国人一定离我们不远,否则我们的哨兵不会像这样通知我们的。但是我们没有人知道到底要对付多少俄国人,是一个师呢,还是一个旅,或是10个人。我们匆忙组织起了巡逻队,我们必须要知道应该战斗还是应该立刻逃跑。
  离沃勒斯最近的6个人被派了出去侦察敌人的情况,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有两个和我们小组规模一样的小组也被派到了其他的方向执行侦察任务。现在再描述我的绝望和恐惧的话已经没有必要了,我此时的心情就如同在奥特切尼、别尔戈罗德、那个游击队藏身的厂房和其他类似的地方。
  和所有人一样,我已经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了现在所处的这个无法控制的时刻,任由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归宿。
  我们沿着刚刚休息的那个马槽的另一侧走着,接着到了一片堆积着旧木头的开阔地里。
  我们都感到了危险和绝望,这种感觉已经不会再让我们的心跳加速了,这种感觉既让我们痛恨死亡,而同时也让我们向往死亡。我手上的步枪现在就像是一块没有用的废铁。以前当我们穿越波兰和俄国的村庄的时候,这些木头和钢铁的重量让我有一种不可战胜的自豪感。今天,如果我们要拿这样的武器再组织起什么有效防守的话,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们穿过了这片荒地走到了一排房子面前,在这里分成了两个组,每组的3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像拿着炸药包似的走着。转过了那片房子,我们可以看到一片更开阔的地方,那里的一排树已经早就掉光了叶子。在树那里有许多士兵,在远处,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的士兵向这里走来。
  旁边的一个人向我小声说道:“他们至少有三四百人,看那里。”
  我们走过了先前休息的那个房子,在房子的另一头,几个柏油桶被放在一堵白色的墙边,再过去是另一间小屋。我们的脚步在碎石路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我们接着走过了那个柏油桶,接着又走了四步,此时看到了我们的对面是4个和我们一样过来侦察的俄国兵,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尽量保持安静和小心。对于我们双方而言,此刻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
  我们慢慢地后退着,对面的那几个俄国人也向后一边退一边注视着我们。似乎某种奇迹般的魔力控制了双方,我们都没有向对方开火,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又分别退到了各自来的地方。
  老兵维尔纳说道:“我已经看够了他们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于是回到了出发的地点,维尔纳作了报告。我们感到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15分钟以后,我们开始在村子的北面构筑起自己的工事。根据情报,我们和一支大约有两三千人的苏军相遇了。我们这里虽然只有300人,但是我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
  几小时煎熬般的等待过去了,俄国人还是没有上来。我们已经习惯了俄国人这种慢吞吞的准备方式。我们知道一旦俄国人开始进攻的话,他们的攻势是难以阻挡的。当战斗开始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第一批俄国士兵在黄昏的时候沿着村里的房子向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现在俄国人的步兵进攻不再像在别尔戈罗德和第聂伯河战役的时候了,那时俄国士兵的人海战术导致了他们惊人的伤亡。苏军的最高统帅部看来已经改变了原来的那些进攻策略。虽然他们非常坚定地踏上了德国的土地,但是也做好了充分准备,迎接我们对此采取的最顽强的抵抗。他们现在主要依靠坦克和飞机来消耗我们这些零散的部队。
  对于德军而言,那些战壕里面欢呼着的士兵的景象已经不多见了,而那些布尔什维克现在越来越采用一种传统“欧洲式”的打法,他们的战术和我们的相差无几。这样的变化让我们的局势更加艰难。我们的迫击炮向一支冲向我们的苏军巡逻队开火了,但是又立刻停了下来,我们的弹药非常有限。
  到目前只有一个很小规模的交火。对于那些经历了在俄国的战争的士兵而言,这简直不值一提——几颗手榴弹在黑暗中投向了对方,接着炸伤了几个人,或许还炸死了一个,这些事情和那些战壕里的战斗相比简直无法相提并论。当然,如果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巴黎的话,那整个城市都要骚动起来了,所有的大报都会整版整版地刊登这样的事件。
  在这个雾气蒙蒙的夜晚,俄国人在我们的阵地前面修筑自己的掩体。我们常常会想到俄国人随时会从那里冲出来,这个想法让我们的胃感到难受。也许今晚上就是我们所有人最后一个晚上了。俄国人将会冲垮我们的阵地并最终结束我们两年的逃亡。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但是夜晚依旧继续着,时不时有几发照明弹升起来,但接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俄国人看来并不着急进攻,他们在观察我们,就像我们也在观察他们一样。
  我甚至试图睡上一觉,尽管我们必须不停地注视着俄国人的行动。有几个人也想像我一样睡一会儿,但是晚上的寒冷让我们都没法睡实。终于黎明到来了,我们也变得愈发紧张了。空气和大地开始颤抖起来。虽然依旧下着雨,但是雨水并不能掩盖住那些开向我们的坦克群沉重的履带声。一队俄国坦克向我们开来,它们经过那些俄国士兵已经进入的村庄,现在正向我们开来。
  我们知道自己没有能够抵御住这些坦克的武器。我们没有反坦克炮,我们只有一些反坦克火箭筒,根本无法挡住这么一大群坦克,我们可以从它们的声音判断出来。头发因为寒冷和恐惧已经竖了起来,我们已经决定撤退了。每个人都是靠步行,除了两辆摩托车的驾驶员以外。这两辆摩托主要是用来和指挥部联络用的。我们连在一片寂静中撤退了,只留下了3组人作为掩护部队,每组人有10个士兵和两部反坦克火箭发射器,每组中4个人是负责掩护的步枪手。
  我所在的小组包括斯迈伦和一个专门受过反坦克火箭筒训练的年轻男孩——林德伯格、另外两个家伙,还有我负责掩护那6个操纵反坦克火箭筒的士兵。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指挥——我在这个悲剧性的时刻负责指挥另外5个士兵。
  在第二组里面,我只认识林森,第三组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每一个反坦克小组有3个反坦克火箭发射器,这种笨重的武器允许我们有18次机会。就算这18枚反坦克火箭弹都命中目标的话,我们仅仅可以阻止住向我们开来的七八十辆坦克中的18辆。
  当我们在思考如何面对这个绝望的处境时,我们都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身体不灵活了。沃勒斯上尉告诉我们俄国人的进攻速度减慢了,如果他们有五六辆坦克起火的话,他们的士气会被挫伤的。他说我们可以在24小时以内重返连队,但是现在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从这个以卵击石的战斗里解脱出来。我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这场战争是无法停下来的。今天,在这个该受诅咒的日子,我们的大限也许终于到了。
  我们连队的其他士兵现在正悄然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而我们的沃勒斯上尉也在最后叮嘱了我们一些事项。那些坦克的轰鸣声依旧一刻不停地向我们冲过来。我看见霍尔斯和老兵走在一起,我向霍尔斯跑去。沃勒斯上尉注意到了我,他停下了和别人的交谈。我和霍尔斯与老兵说了几句下流话,这显然和此时的严峻局面格格不入,我试图让霍尔斯给我的家里带上一些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结果我只好发出了几声干笑。霍尔斯也想不起要和我说些什么,接着维尔纳把他给拽走了。
  最后沃勒斯也走了,我们几个小组分头埋伏了下来。我是我所在的那个组的组长,我现在和那个不太可靠的老友林德伯格在一起。林德伯格此刻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我负责另外5个非常年轻的士兵,我们即将要面对一场残酷的搏斗了。我扫了一眼这几个下属,他们的眼睛都在死死盯着南面,坦克的声音从那里传了过来。林森向我们喊着什么,他指着四五个房子中间的一个凹地。我和我的组员跟着林森跑了起来。第三组人正试图在路边找到一个隐蔽处。
  风开始有力地刮了起来,风里夹杂着一些雪花。在这个时候,俄国人向我们刚刚藏身的房子开炮了,大约七八百米外的房子现在已经笼罩在了一片爆炸飞起的泥块中。我急忙把我们组的两门反坦克火箭筒安置在了一些倒下树的树根附近。这几个反坦克手立刻开始拼命地挖起掩体来,他们在试图能够更有效地隐蔽起来。
  其他人开始找着自己的掩体,我在和另一个表情坚毅的年轻士兵在一起,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林德伯格和另外一个士兵与我隐蔽在一个屋子里面。在我们左边大概100米的地方,我可以看到林森和他的助手在一起。
  俄国人正在将那个我们刚刚待过的小村子用大炮夷为平地。我们非常幸运及时撤离了。当听到那些坦克穿过那个已变成一片废墟的村子时发出的隆隆轰鸣声时,我们再次经历了在战斗打响之前的那种漫长的几分钟。我们试图思考如何应对这些坦克,但是现在的脑袋里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所有那些过去的美好的或恐怖的回忆都涌了上来。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战争、葆拉和一些我还没有完全处理好的事情,而无论怎样,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我们现在既想哭泣逃走,又想大叫着冲出去面对临近我们的威胁。
  虽然我们被告知那些布尔什维克人不能踏上德国的土地。但是现在数以千计的俄国人已经兴高采烈地踩在了这片土地上。这里只有我们18个人在试图挡住他们,这18个德国士兵正在期待奇迹的出现好让自己能够活到依旧纷乱的明天。
  接着那些俄国坦克出现了。首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有10辆坦克,它们正在沿着第三组埋伏的道路行进着。
  第三组的士兵看到了这些坦克开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们此刻向那些坦克开火了。
  第三组发射的反坦克火箭弹击中了离他们有20米远的第一辆苏联坦克。他们的火箭弹打在了坦克的前部,火箭弹穿进了坦克并立刻打死了里面的乘员。
  另外一辆坦克正慢慢地开着,并向着道路边拼命开火,这辆坦克从已经起火的第一辆坦克旁绕了过来。
  我不能自己地小声说着:“这些坦克向我们开来了。”但是剩下的坦克中的3辆此时向第三组藏身的路基上开去。他们希望这样的举动能够吓住第三组的反坦克手。这时其中有一辆坦克爆炸起火了,这辆坦克的后面一辆的坦克继续向第三组的藏身地开上去,并把那辆燃烧的坦克推到了一边。这辆坦克已经开到了第三组的藏身地,并彻底把那几个反坦克手吓倒了。我看到第三组的几个战友已经从掩体里跳了出来像疯子般往前跑着。他们试图跑到树林里去,此刻开始爬上一个小山坡。那辆坦克正紧跟在他们后面,坦克的履带几乎都要碰到他们了,这时坦克上的机枪开火了,第三组的这几个反坦克手被子弹撕成了碎片,接着坦克从他们尸体上轧了过去。第三组剩下的人也在三四分钟后被坦克消灭了。现在十一二辆坦克沿着我们连一小时前撤离的道路向前继续推进着。这些坦克离我们实在太远,我们无法用反坦克火箭弹打中他们。又有5辆坦克出现了,这几辆坦克向林森他们所在的农场驶去,林森的掩体就在农场的边上。
  林森和他的助手向坦克开火了,这些坦克离他们大约有20米远,他们击中了其中的两辆,反坦克火箭弹爆炸的声音响彻了山谷。一辆坦克绕过了这两辆燃烧的坦克向我们开来。林森向这辆坦克发射了一发火箭弹,但是火箭弹没有打中这辆坦克,却几乎击中我们,我们掩体旁5米的一间屋子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爆炸把我们都埋了起来,我们的耳朵几乎完全被震聋了。剩下的3辆坦克继续向我们驶来。这时又有两辆坦克开了上来,它们向林森的位置驶去。斯迈伦向一辆离我们有150米的俄国坦克发射了一枚火箭弹,没有能够打中。火箭弹落在地面上翻滚了一段距离,但是没有爆炸。我们现在只想把坦克的注意力向我们这里吸引过来。一辆坦克向我们开着火驶了过来。
  我听到了周围士兵在喊叫着,他们无法瞄准那辆在废墟中行进的坦克。那辆坦克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也许这辆坦克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把我们都轧死。
  这辆坦克接着往路上开去。
  在我们前面,一场众寡悬殊的生死决斗开始了,4辆坦克向林森的掩体冲去,并疯狂地向那里开着火。
  林森的反坦克火箭筒最后开了一次火。那辆离林森最近的坦克向后倒着,并碰到了后面的那辆坦克。这辆被林森他们击中的坦克里面冒出了浓烟和火焰,俄国坦克手在里面惨叫着。一辆T-34坦克此刻径直向林森和他的助手的掩体冲去。接着坦克在林森的掩体上停下倒车,履带立刻把林森的掩体碾平了。林森就这样死在了普鲁士的土地里,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
  对于我们来说,噩梦还在继续着。如果这些坦克继续往前开去,我们将面对后面跟上的俄国步兵。在一种不可描述的恐惧中,我们这几个剩下的士兵相互对视着。
  林德伯格和我们组的第六个人在哪里?他们也许已经被坦克轧死在了那片废墟里。这个推断是我们那时唯一的推测。我知道那个在路边的小组已经都死了,林森也惨死于坦克的履带之下。林森小组的其他人在哪里呢?也许他们也被埋在农场的废墟里。一切可能的对策现在从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现在我们如果要冲出去的话,在这片灰色的土地上,立刻就会成为显眼的活靶子。我也考虑到向左边的松树林跑去,但是在到达树林前,我们需要跑过一段300米左右的开阔地。那些俄国人在我们还没跑完一半的时候一定会向我们开火的。我们周围到处是浓烟,但是这些烟柱都是向上冒着,并没有遮蔽地上的任何东西。
  我突然被一种自私的情绪占据了,感到自己现在已经掉到了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里面。我对此毫不怀疑,于是命令旁边的士兵开枪打死我。他和我的心情大体相同,他沮丧地看着我。
  他回答道:“不,我绝不会那样去做。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打死我,请开枪打死我吧。”
  我吼道:“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所以你必须打死我,这是命令。”
  那个士兵哭着回答道:“不,不,我不能。”
  我向他继续吼道:“你只是害怕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就是这样。”
  他也向我说道:“没错,你其实也怕。”
  我向他说:“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们已经对现在的局势无能为力了吗?”
  我们听到了交火的声音,这些声音从我们后面传来。
  我说道:“这些狗娘养的一定和我们连接上火了。”
  交火的声音继续着。我们看了看彼此,接着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了,许久以前我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接着我们组的两个人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林德伯格拽着一个满脸肿胀的士兵也回来了。我们都蹲了下来。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些士兵正向农场的废墟走过来。他们小心冀翼地前进着,向我们左边大约150米远的树林走去。
  林德伯格用一种祈求的口气说道:“我们也应该到那片树林里去。俄国人马上就要到这儿了。”
  我回答说:“你倒说得简单,你看一看我们要穿过的那片开阔地。那些俄国佬会立刻看见我们的。”
  现在没有人对我的观点有异议了。每个人都看着那片树林,看着前面村子的边上,最后又看着我。在那个时候,要是我能够果断地担负起这些人所寄托在我身上的责任该多好。但是我依旧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就如从前一样,尽管身边的这几个士兵在看着我,希望我能够为他们作出决定。林森曾经对我的挖苦在此时再真实不过了,我没有领导才能,我配不上任何领导的职位。
  林森悲壮惨死的地方离我只有100米,但是我没有领导能力的事实现在暴露无遗了。
  我依旧呆呆地坐在原地,我已经被绝望所湮没了。
  我觉得其他的几个士兵会自己作出决定来。我真的是一个胆小鬼吗?我难道和林德伯格一样令人泄气吗?我不再想死了,我只是默默地诅咒着自己的存在。
  在那一天,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我彻底失败了,彻底辜负了自己和别人对我的一切期待。
  我的头晕乎乎的。我虽然此刻依旧清醒,但是面对巨大的恐惧已经瘫痪了。我永远不能够原谅这一刻,现实让我本来的面目暴露无遗。
  已经过了几分钟了,但是我的状态依旧没有变化。现在每一分钟都性命攸关。恐惧已经死死地掐住了我,我们这6个人都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我已经不再看那个向我们逼近的威胁,完全陷入了一种木然的绝望之中。
  我们听见了越来越多坦克的轰鸣声。我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无法将自己从恐惧中摆脱出来。其他人也都抱成了一堆,每个人的脸都被恐惧扭曲着,恐惧的喊叫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林德伯格此时站了起来。他想看一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枪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丢掉了,此刻他也不再想做什么抵抗了。他突然扑到了掩体的边上,不可遏制地颤抖着,手里死死地攥着两枚手榴弹。
  死亡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们周围传来了一阵大炮轰鸣的声音,爆炸让我们无法看到外面的情景。我们木然地等待着,接着我们听到了一辆卡车的声音,卡车离我们很近。接着我们听到了一阵冲锋枪的声音。我们无言地看了看彼此,我们不可思议地听到一个人在说着德语。接着我们听到了更多坦克的声音和自动武器开火的声音。我们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这时有一个人走到了我们的掩体边上——他是一个德国军官。我们看到了他站到了掩体边,但是也许他认为我们都死了,接着他又走开了。几分钟以后,两个掷弹兵把我们从掩体里领了出来,我们顺从地跟着他。
  期待已久的德国的反攻终于发生了,两个党卫军的装甲旅从侧面把那些俄国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次反攻居然让我们夺回了村子,但是我们在村子里待了几天后,又被迫开始了撤退。
     
第十七章 美迈尔战役[注]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我们向北方退去,库尔兰前线 [ 译者注:库尔兰地区现在位于波兰境内。德国北方集团军群于1944年秋被苏军围困在该地区。库尔兰战役从1944年秋开始一直持续到二战德国战败为止。 ] 已经全面崩溃了。我们师再次重组。这些试图重新建立前线的努力遭受了严重的挫折和伤亡。现在俄国人已经打到了波罗的海边上,极度惨烈的战斗在德国的许多地方爆发了,无数的难民被夹在其中。这些难民也让我们部队的行动受到了极大阻碍。
  整个普鲁士的平民都向着北方的海岸逃亡。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可以向南前进,但必须要通过几个苏军的前沿阵地;或者向北面走,一直走到在美迈尔新建立的前线。不管怎样,我们的指挥官们迅速意识到我们已经不可能向南转移了。南部的两个重镇科涅斯堡和埃尔宾都已经成了战场。我们如果向南的话,必须一路战斗下去,而且由于沿路无数的难民,我们完全无法得到任何的补给。
  最后美迈尔成了我们的目的地,这是一个自从今年秋天就被俄国人包围了的城市。我们必须要从俄国人的包围圈中突进去,我们还要为无数的难民打开一条通向美迈尔的通道。一路上的难民已经让我们的前进速度大打折扣,有时几乎都走不了了。那些可怜的难民正走在寒冷的户外,刚刚下过的一场初雪使道路非常泥泞。我们虽然有命令在身,但是还是不得不去帮助和安慰那些混乱的人群。几乎所有能动的车辆都开到了路上,即使这些车辆的汽油只够开一个小时,每辆车上都坐满了惊恐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则在这些车辆旁边走着,士兵们在这些人流中缓慢地前进着。
  我们经过了一些村镇。那里的人们几天之前还在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虽然他们明白俄国人已经离他们不远了。在过去的两天里,这里的老人、妇女和儿童都在拼命地挖着战壕和反坦克壕沟。这种可怜而英勇的努力对于这些习惯了那种安静生活的老百姓而言无疑是一种震惊,他们看着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憔悴而饥肠辘辘的士兵,几天之后,这些老人、妇女和儿童也加入了向北涌去的难民行列。
  我们在任何需要的时候都会投入到保护这些难民的战斗里,紧追在人潮后的苏军正在随意地屠杀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难民们。我们必须要阻止俄国人的步伐,那些被派出去执行阻击任务的士兵们似乎就像是在扑灭一场燎原的大火。人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些任务的艰巨和结果。人们对那些即将参加阻击战的士兵们依依不舍,那些负责阻滞苏军追击的士兵们也都知道自己没有可能活着回来。然而,一切努力都不能阻止住战争如同野火一般的蔓延。那些从苏军包围圈突入到美迈尔的人也有可能会在那里死去。但是死亡在美迈尔似乎只是一种解脱,那是一种比死在其他地方更安静的死。
  最终我们师三分之一的人突入到了美迈尔,我们随即被编入了防守美迈尔的部队。在突入到美迈尔的战斗中,我们师有1500人倒在了路上。我们连一共有20个人在战斗中阵亡,他们中有西门雷斯和温克。
  我们也许在突入到一个陷阱里,我们甚至想到这是俄国人故意让我们通过的。和我们一起进入美迈尔的还有许多难民,对于那些没有能够和我们进入到美迈尔的德国难民,他们将面对那些横冲直撞的苏联坦克、榴弹炮的炮击和多管机枪的扫射,最后还有俄国佬的刺刀。所有这一切对于一个怀抱着吃奶孩子的母亲而言是无力抵挡的。无论如何,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死的。
  我们拉着没有油的卡车走进了美迈尔,每一辆坦克后面都拖着一长串的车辆,我们已经达到自己能力的极限了。在城里,每一个人和可以开动的车辆都在走着,人们心里都有一种感激和庆幸之情,苏军飞机的轰炸只能够吓住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所有活着的人都在继续走着,他们经过的路上到处都是倒在路边的伤员或是马上快死的人。
  虽然到处冒着浓烟和烈火,俄国战斗轰炸机的轰鸣声,大炮的轰击,各样的恐慌和飞舞的风雪,美迈尔依旧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地方。
  我再一次无力找到合适的辞藻能够描述我在这里所看到的景象。
  我感到人类的辞藻最适合描述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而一切语言都无法描述那场在普鲁士进行的最后的战斗。
  我原来在法国的时候也当过难民,看到过母亲在农庄里向那里的人要牛奶,我也看到过路边翻倒的车辆,有一次我们在蒙塔基斯还遭到了机枪的射击。但是我那时的回忆带给我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忧虑,这种忧虑甚至有些令人陶醉。那时在法国,天气是美好的。而现在在普鲁士,大雪正在飘落下来,我们周围的一切都被摧毁了。数以千计的难民正在死去,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当那些俄国人没有和我们作战的时候,他们就把那些难民赶到自己的前面,接着就向他们开火并用坦克向惊恐的人群身上碾过去……任何还有一点点想象力的人都可以懂得我所描述的场景。从来没有什么惨景能够超过这些,用“恐怖”这个词来描述这些事情未免太过于敷衍了。
  我们到达的美迈尔是一个“死胡同”,一个20公里左右长的半圆形的防御阵地围绕着美迈尔,美迈尔的后面是波罗的海。海面上常常被浓重的雾气所包围。我们几乎整个冬天里都牢牢地守着美迈尔周围的阵地,尽管我们时时会受到俄国人的炮击和进攻。俄国人的力量正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我们的力量则日渐衰减。成千上万的难民还在不断涌入美迈尔,那些难民一路上所遭受的苦难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们等待着从海路转移到别处。
  美迈尔的废墟无力收留如此之多的德国难民。我们对于这些从普鲁士各地来到这里的难民还是给予了最基本的照顾,这打乱了我们的调动和防守任务。在这个半圆形阵地里,到处都是炮弹的爆炸声,防守的士兵来自原先的精锐部队、人民冲锋队,还有已经被截去了一只手或脚的伤员。城里面那些妇女、儿童、婴儿和重伤员都在暴风雪和爆炸声中呆呆地坐在地上等待着撤离船只的到来。城里的粮食供给已经变得越来越短缺了,现在5个人一天的食物还不够一个小学生正常一顿午餐的分量。在雾气中传来一阵阵呼吁人们保持秩序的命令。每天都有许多船来到这里,每次这些船离开的时候上面都是坐得满满的。难民们排着长长的队列向码头涌去,那些负责登记上船的官员们已经无力应付如此之多的人了。那些从飞机上投下来的炸弹在拥挤尖叫的人群里留下了一个个狰狞的巨大弹坑,弹坑里到处都是被炸碎的人肉和骨头。人群依旧继续排着队等待着下一艘轮船的到来。这些人被告知要耐心等待,也被告知要节约粮食,在等待的时候没有任何的食物供应。一些老人自杀了,那些有着几个孩子的母亲将自己的定量供应卡和孩子交给另一个妇女,并恳求着那个妇人能够喂养好这些孩子,她接着拿起一支死去士兵的步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这里,绝望和英雄主义是如此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那些官员们试图改变人们这种绝望的情绪,但是在那个时候,一切说教都失去了意义。人们默默地看着别人的自杀,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有些人在疯狂的绝望中,在那些城里到处都是的尸体堆旁用枪自杀了。似乎投降是唯一能够让这一切噩梦停止下来的办法,但是那些俄国人所展示的骇人听闻的暴行让所有人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必须守住美迈尔,无论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直到我们所有人都从海路撤出为止。我们要么守住,要么死在阵地上。或者说不定最高统帅部还有一些其他的打算,也许他们打算将美迈尔变成一个发起反攻的桥头堡。这个想法被我们这些镇守美迈尔的守军视为一个纯粹的痴人说梦般的幻想。无论如何,当那些平民离开美迈尔时,一些增援部队也被船运到了这里来。我们只认为他们是来帮助我们防御的,而不是发起什么反攻。
  我们在这里顽强的抵抗受到了最高统帅部的赞赏,其实我们只是希望在最后一个平民撤离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登船撤离这里。无论我们多么沮丧和绝望,我们都必须死死守住美迈尔。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不去战斗,那些眼泪已经哭干了的孩子们在帮助那些伤员和负责分发食品,这些孩子不得不抵御住那种想把手中食物一口吞下去的强烈愿望,他们毫无怨言地执行着那些大人交给他们的任务。这些孩子都理解了这里的局面。那些经受了这些艰难而又活下来的人们绝不会对正常生活里不可逃避的那些困难斤斤计较了。这些德国的民众经历了那些最悲惨的事情,我对于他们在这一切中的表现唯有深深的敬意。
  在我们混乱的前沿阵地中,一些平民有时直接与我们并肩战斗,这些平民往往都是妇女。在付出巨大的伤亡后,我们的阵地守住了。我所说的“守住了”是指我们的防线没有出现全面的崩溃,实际上,一些地方的阵地正在不断地收缩着。我们所挖的防坦克壕在我们遏制苏军的进攻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俄国人现在主要依靠自己的飞机和大炮向我们发动攻击。
  但不管怎样,俄国人的进攻也让他们损失惨重,我们防线的收缩让我们更有可能集中自己的兵力。美迈尔的周围到处都是被击毁的苏联坦克,我们阵地上的反坦克手几乎和步兵一样多。那些平民志愿者们将一批批的地雷运到我们的阵地上。我们的步兵常常发动一些小规模的反冲锋来赢得埋地雷的时间。我们唯一没有能力抵抗的是俄国飞机的空袭。俄国人的战斗轰炸机常常飞到我们的阵地上来扫射。在我们的西北部,几节留在了铁路上的车厢已经在两天之内遭到了8次空袭。我们所有的防空火力现在都集中在了码头地区,那里是俄国飞机最重要的目标。但是那里的防空火力也对那些俄国飞机形成了严重的威胁。结果这些飞机更愿意避开码头,而去进攻城里别的地方。
  尽管寒冷、战火和食品的极度短缺,尽管这里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美迈尔奇迹般地被我们守住了。接着一天下午,我们师的部分官兵被重新集结了起来,大家领到了反攻用的弹药。我们每人领到了两盒罐头,其他人领到了一磅苹果酱,另一些人则领到了一磅人造黄油。虽然每个人拿到的食物各有不同,但是我们依旧看到了在这一片满目疮痍的城市里,德国的军事指挥部门依旧不可思议地能够组织起这些活动来。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此刻行动的目的是要将在克朗茨与科涅斯堡的德国前线连接起来。军官们正在将此次行动的目的告诉我们这些早已经不再相信什么奇迹发生的老兵。
  现在,霍尔斯和我都从自己呆滞的状态中猛然清醒了过来。在过去的战斗里,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些最令我们震惊的命令,但是这一次我们将靠着这些单薄的装备去进行反攻,这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浑身发抖和无法控制的头晕眼花。
  一些还算完好的坦克也将配合我们的反攻。那些原来属于库尔兰地区守军和从其他地方调运过来的物资也发放给了我们。我们将到南面离这里大约15公里的一个小村集合,然后我们将沿着海岸边的一条公路开始冲锋。这次行动的指挥官选择了恶劣天气肆虐的一刻开始发动反击。这时天上正飘着雪花和雨点,天气情况非常糟糕,以至俄国的大炮也停止了射击。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的指挥官决定开始这一次最后的进攻。
  大约12辆涂成斑驳深绿色的坦克向前冲了出去。坦克侧面的黑色十字架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来了。那些坦克炮塔里的短波收音机正在播放着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雄壮的《瓦尔基里进行曲》。一些破破烂烂的卡车里装着重机枪和各种武器跟在坦克后面行驶着,而过去我们一直都是用装甲车运送弹药的。一大批的步兵走在这些车辆旁边或跟在最后,许多士兵都穿着空军和海军的制服。我高兴地看到了霍尔斯和维尔纳,他们正在一辆卡车的边上。
  我们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一支苏军装甲部队的营地面前,那些坦克和装甲车在雪地里排列得整整齐齐,似乎在准备迎接一个检阅似的。俄国人被这个绝对没有想到的攻势吓呆了,他们匆忙逃出了营地,我们接着把营地给烧毁了。我们发现了一批苏军储备的汽油,这样我们的进攻又可以继续了。我们在凛冽的寒风里继续推进着,又有几批苏军部队在我们前面四散而逃了。
  然而,俄国人在美迈尔周围的部署非常广阔,当他们发起反击时,我们进攻的势头随即被遏制住了。我们此刻听到了俄国人阵地那里传来了很大的响声,我们立刻知道将很快就会遭遇到俄国人无情而疯狂的进攻。第一支俄国的坦克部队现在向我们这里隆隆地驶来了。
  局势现在对我们而言万分紧急,就在此刻,我们听到从海里传来了大炮射击的声音。恶劣的天气让我们不能看清海岸那里的情况,但是那里的弹雨落在了向我们扑来的俄国人的进攻部队里。几艘停靠在海岸附近的德国巡洋舰和鱼雷艇正在支援我们的进攻。虽然能见度为零,我们的坦克所提供的敌人坐标依旧让那些军舰能够精确地打击我们前面的俄国目标。俄国人此时的进攻被多少阻止住了。他们也许错误地判断了我们炮火的来源而以为我们的确有比实际更多的地面炮火。
  无论怎样,这些军舰的射击对整个美迈尔战场的格局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俄国人拥有几乎取之不尽的军需供应和人员。在开始进攻这天的晚上,我们进攻部队的侧翼受到了苏军的攻击,很快我们就招架不住了。我们大约一半的坦克被击中起火了。正如所预料的那样,我们的这次进攻失败了,我们被命令退回到美迈尔,必须回到10公里之外的进攻起始点,现在回去的道路周围都已经是蜂拥而至的苏军。我们从原来的道路上退了下来,此时我们的那些装满弹药的卡车已经尽可能地分散了开来。在黑暗中到处都是燃烧的火光,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们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美迈尔。让局势更加糟糕的是,我们不得不穿过一片自己埋设的雷区。
  我们在俄国人子弹炫目的轨迹中向后退了大约两公里。这里的道路比较狭窄,但是还算完整,路面上不时有几个弹坑。我们第一批车队此时沿着这条公路全速地行驶着。俄国人没有来得及调整自己大炮的目标,他们的第一排炮弹从我们的头顶掠过,但是他们的第二排炮弹让我们的两辆卡车中弹起火。还有两辆虽然也被弹片击中,但是依旧继续往前通过了这片危险的地带。刚才被打中的那两辆卡车已经堵在了路上,我们被派去清除这两辆卡车。俄国人已经到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他们在用掷弹器和机枪向我们开着火。虽然我们心里充满了恐惧,还是在爬上一片湿滑路基的时候向他们不停开火。路基两边的沟渠里面我们已经埋设了地雷,我们被自己设下的陷阱困住了。已经有几个我们的士兵中弹倒下了,他们双手大张地倒在了地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我们在那两辆卡车的残骸旁边等待着命令。俄国人的手榴弹在我们周围爆炸着,把夜色照得通明。俄国人的四管机枪向我们所在道路的路基扫射着,幸运的是,我们这片的路基比地面略微高出一些,
  俄国人的炮击横扫着路上的车辆残骸,每一次炮击都会把那些金属残骸炸得飞溅到四处,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看到有两个德国士兵此时倒在了那几辆已经被炸得稀烂的卡车残骸边上,他们身上穿着和我们一样破烂的军服,他们也曾希望能够回到美迈尔,但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们必须要清除掉那几辆挡在路上的汽车残骸,但是任何站起来的人都有可能被子弹击中。老兵维尔纳再一次从我们这批趴在路上的士兵中爬了出来,他在弹雨中跪着向第一辆卡车投出了一捆手榴弹,那辆卡车随即被爆炸推到了路边。第二辆卡车也像这样被炸到了路边。不幸的是,那些依然还在卡车里的伤员也同时被炸到了天上——战争就是这样。
  到了午夜,战斗变得愈发激烈了,我们这批进攻部队大约三分之二的人撤回到了美迈尔。指挥部已经了解我们一路的艰难,他们决定为我们提供掩护火力。在疲惫中,我们走到了防线后面的营地里。在一个澡堂的废墟中,我们列队报了名,那些失踪士兵的名字被登记了下来。在前线没完没了的爆炸轰鸣中,我们试图躺下来睡觉,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睡觉本身就是一种英勇的行为。
  第二天上午11点左右,我们刚刚吃完了昨天进攻时发的食物,就被命令回到防御阵地里去。在这样瞬息变化的局势里,我们完全不可能有任何的正式休息时间,在战壕里,越来越多的美迈尔平民加入到了我们的防御部队的行列。
  现在海面开始汹涌地翻动起来,所有的建筑物表面都盖上了一层白霜。这些建筑物原来的住户现在正在码头上等待着登船。那些海浪把一阵阵冰冷的海水溅到他们的身上,但没有人发出一声怨言。
  我们的部队继续让那些俄国人望城兴叹。从海路离开美迈尔是所有人唯一的退路,这使得人们为了美迈尔的防守而投入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力量。食物、弹药和药品源源不断地送到我们这里。有几天,俄国人的炮击减缓了下来,虽然天气越来越冷,但是这里的生活却变得好多了。我们不知道的是现在俄国人正在集中自己的兵力准备猛攻在我们南面的科涅斯堡、海林根贝尔、埃尔宾和哥滕哈芬。我后来知道那里的难民要比这里至少多出10倍。俄国人暂时放弃了美迈尔以集中兵力向普鲁士纵深挺进。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殊死的抵抗,但是俄国人最终消灭了这些抵抗。那三个攻入德国的苏联集团军拥有绝对的武器和人员的优势。老兵现在小心翼翼地在一间房屋的废墟里架起了自己的机枪,这片废墟最高的地方也没有离地一米。他不时地用手把枪身上的积雪拭去,他的手已经因为持续的冻疮而变成了灰黑色。自从我们结束了进攻,老兵似乎又恢复了自己惯有的冷静,那些搅扰我们的紧张和焦虑似乎在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不再参加我们关于战局悲观的讨论,看来在把自己从我们的痛苦感受中分离开来。战争、严寒和所有让我们不安的恐惧现在似乎再也不能够影响到老兵。他的举止开始变得有些怪异,我们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的精神出问题了。
  然而,就是在那个早上,老兵的机枪把我们从一支俄国侦察兵手中救了出来。这帮俄国兵似乎对我们所在的这一片阵地特别情有独钟。结果20具俄国人的尸体倒在了我们阵地面前,尸体边上还停着一辆依旧可以开动的人民冲锋队的卡车,卡车的一个后轮是用一段粗大的原木做成的——这又是那些在美迈尔的人小小的杰作之一。俄国人先是向这辆卡车发射了一发50毫米的炮弹,炮弹穿过了车头,把坐在驾驶座的两个穿着军服的人民冲锋队成员打死了。结果那辆车好几个小时停在了我们的前面,并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一些俄国侦察兵试图利用这辆卡车作为盾牌向我们靠近并用手榴弹把我们都消灭掉。但是维尔纳用自己的机枪准确地消灭了这些俄国人。对付这样的突袭,速度是最重要的因素,维尔纳显然是我认识的反应最快的机枪手。现在他默默地坐在地上像对待一块宝石一般擦拭着自己的机枪。而剩下的人——霍尔斯、林德伯格、我和另外两个士兵正拿着冰冷的冲锋枪呆呆地坐在战壕里,我们终于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的冲锋枪根本不可能在刚才敌众我寡的战斗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现在有三发反坦克火箭弹、一把新式冲锋枪,这种新式的冲锋枪是刚刚发给那些人民冲锋队的,它结合了原先班用机枪和老式冲锋枪的优点,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武器,最后我还有一颗小小的磁性地雷。在美迈尔,我们每个士兵都必须要随身带许多这样的弹药。背着这些让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跑起来。
  我们将在这里守卫两个多星期。我们每隔两天都会打退一次俄国人不太猛烈的进攻,现在离后面的城市并不太远,这使得我们都可以每隔一段时间休息一次。离我们不远的街道废墟里竖立着一块路牌,上面写着这里离海岸有8公里远,这是我们从顿河撤退以后的最后8公里了,我们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用腿走完了这长达几千公里的路途。老兵有时揶揄地对我说:“孩子,这就是你的祖父在拿破仑时代所走过的路。你可以把这个经历看作是你的家庭传统,这至少可以让你得到一些安慰。”
  晚上,我回到了那个我们栖身的潮湿和冰冷的地窖里面,这里是我们临时的住所。我们注意到几乎所有在美迈尔的难民都消失了。最后一批难民一定是我们还在前线的时候走的。我们走过了城市的街道,这里现在更像是一个被丢弃的露天停尸场。我们带着某种轻松的心情回到了地窖里。
  我的几个战友正蜷缩在自己的床上,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吃着司务长格兰德斯克做的晚饭,没有人注意晚饭的口味或内容是什么。大家都在一种凝重的沉默里面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灰黑色的地窖顶。大家都在梦想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撤离。大家睁着自己无神的眼睛陷入了幻想之中。他们都已经看够了外面战争的残酷,而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仔细地看一看自己的内心了。他们都在继续幻想着,每个人都默契地一言不发,而只是继续更深地陷入了自己对未来的思绪之中。
  我是唯一注意到大家的人。我注意到大家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注意,而且我已经幻想够多了,幻想多少已经不能够再安慰我了,我有太多的梦想已经成为了噩梦。甚至在我能够幻想的时候,我也没有勇气再幻想了,因为如果我幻想中的一个能够实现的话,这个过程也都将是痛苦的。
  所以我学会了逃避幻想而只去观察别人,并不时回到现实里面看着那些实际存在的东西——磨破了的皮靴、地上变色了的呕吐物,还有那几件脱下来的破军服。当我有幻想的冲动时,我克制住了自己,因为幻想是可怕的。那些其他人的幻想结果又怎样了呢?我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幻想了。
  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然珍藏着一些残酷现实所没有能剥夺的东西。我似乎依旧能够听到它们并触摸到它们,它们常常会在沉默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我内心的平衡被这种声音打乱了,因为我已经不敢再去幻想或守住什么承诺了。我已经害怕向自己的生活索求什么了,我担心哪怕是最微小的希冀都会终究变成一个虚幻的泡影。
  我已经放弃了几乎一切的回忆——我的情感、我的痛苦、我的忧愁,还有我的恐惧。我也忘记了葆拉,这样我的生命就不会再有什么挂念了。我也忘记了我依旧是一个年轻人。我虽然身体不好,但是现在在美迈尔,有人生活是如意的吗?在这里,那些肚子上被炸开一个洞的人依旧被劝慰要勇敢,其他的人,就算是自己伤口的鲜血已经喷涌了出来,染红了脚下的雪地,还必须坚持向俄国人开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和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尽管现在我已经咳个不停,痰里都是鲜血,我的生命依旧如烛光一般跳动着。人们必须要停止向他人索要什么的梦想,此刻我在看着战友们的梦想,其实他们也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梦想有多么危险。美迈尔需要所有的供给,其中也包括梦想和希望。那些还有梦想的人比那些没有梦想的人战斗得更为英勇。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厌倦了战斗。
  有时有人会从这些失神的畅想中尖叫起来。这些尖叫完全是身不由己的,我们没法阻止住它们。我们疲惫的各个器官让我们不得不尖叫起来。
  有人莫名大笑起来,而其他人则在默默地祈祷。那些祈祷的人还有希望的能力,如此之多的希望都已经死去,所以他们只好用大笑来说出自己的祈祷。不管怎样,就算是这些梦想现在都成为现实,一切也都太迟了,即使是听我们祷告的上帝也没有勇气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已经滥用了自己的怜悯,那天早上被打死的斯迈伦就是这种怜悯的体现。斯迈伦直到得知了他的小弟弟的死讯之后,才放弃了这一切的希冀,他只见过自己的小弟弟两面。斯迈伦一直为这些希望而死死坚持着。但是在这里,在美迈尔,即使上帝能够显现,一切也都太迟了。
  几天之后,我们的部队开始撤离这里了。首先撤出美迈尔的部队是那些重伤员。那些还能够走的伤员正在为这样的安排而默默地感到欢快,他们甚至都忘了自己的伤痛。部队撤退的命令像一场吹去沮丧的和风一般从废墟里缓缓穿过。现在除了那些依旧呼啸着的俄国飞机,生活似乎又渐渐恢复了那些原来的色彩。一些被飞机炸沉的船只的残骸像礁石一般露在码头的水面上。废墟里面依旧到处都是那些被炸得四分五裂的狰狞的尸体。这里的德国海军正在完成一项了不起的任务。如果没有他们,那我们一定全都完了。
  一艘装满了士兵的渡轮被一架苏联飞机的炸弹直接命中,我们被命令去清理这艘渡轮。我在这里不会提到任何的细节,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回忆依旧让我感到作呕。我们那些负责清理的士兵的皮靴上到处浸透了鲜血,那些被炸碎的人体残肢被我们从这艘即将沉没的渡轮上扔到了水里,大群大群的鱼被吸引到了渡轮边上,那些被炸弹撕碎的人体发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可怕的气味,虽然我们已经用水冲洗了甲板,但是这种气味似乎依旧强烈。
  我们刚刚下到水里时,还觉得水里要比外面温暖。但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就感到了刺骨的寒冷。我们的四肢开始变得不灵活了,接着胸口发出一阵阵让我们眩晕的疼痛。我们必须坚持干下去。
  现在又有两艘船装满了士兵开走了,马上就要轮到我们了。
  到了上午10点钟左右,天空放晴了。苍白的阳光照着这一片灾难的景象,这让我们感到有些难受。我们对于那种阳光灿烂天气的欢喜很早之前便消失了。这样的天气里,俄国人的飞机一定会出现在我们头上的。
  当我们还没有把那艘渡轮打扫干净,俄国人的轰炸机飞到了我们的头上。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这些俄国飞机是不会放过这样好天气的。我们拖着酸胀的腿向任何一个可以隐蔽的地方跑去。所有的真正意义上的隐蔽所现在都成了医务所。我们只好在废墟里趴下来,或者是找到一个弹坑。我们三三两两地躲在这样的地方,想要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我们即将到来的撤退上面。
  我们现在可以听到周围防空火炮的轰鸣声,也许这些火炮是在试图让这些飞机飞离港口……但是我们听到了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的声音,飞机巨大的引擎声让这里的空气不停地震颤着。看着这些飞机从城市的废墟上掠过,我们搓了搓自己已经麻木的手。飞机飞过人群时,人们就像是狂风中的小草一般低下身来。这5架飞机此刻飞过了两艘已经抛下了锚锭的轮船,5枚炸弹同时从飞机上落了下来向码头砸去。两枚炸弹落在了码头边的水里,巨大的水花把那些等待上船的士兵们淋了一个透,第三枚炸弹落在了废墟里,最后两枚炸弹落入了一群等候在码头边的士兵里面,尸体被高高地抛到了天上。一些受伤的士兵被那些幸免于难的士兵搀扶着,一些受重伤的士兵现在正大声地惨叫着。
  我们头上出现了40架俄国飞机,更多的飞机从北面的峭壁后面也向这里飞了过来。其中一架飞机突然凌空爆炸了,也许是我们的高射炮击中了它。但是我们没有人为此发出往日惯有的欢呼。
  渡船已经被士兵们坐满了,但是那些在岸边的没有能上船的士兵们依旧一动不动地排着队,期待着下一批船的到来。那些密集的俄国飞机在天空盘旋着,也许在寻找投掷自己炸弹的最佳位置。
  我们因为寒冷和绝望而颤抖地看着这些飞机。但是没有人认为那些仍旧一动不动排着队的士兵发疯了。如果轮到我们的话,也会这样做的。在那个时候,希望对我们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那些能够将我们这些士兵带离开这里的轮船承载了我们对于生活所有的依恋。
  那些飞机又飞了回来,我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飞机的轰鸣声大得吓人,我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上帝。我没有死在十字架上,因而没有资格去睁开自己的双眼。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美迈尔除了在战略地图上还存在外,实际上已经消失了。城市周围的防线在不断地萎缩,但是已经有许多士兵登上了渡轮。然而依旧有好几千名士兵在城市里等待着,并来回于地窖和前线之间。我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些在废墟里穿行的士兵们。
  那些士兵已经失去了一切正常人所能拥有的生活,看着他们,我的心在一种深深的孤独里痛楚着。
  我们已经在这里多久了?我们已经活了多少次了?这是无法回答的,全世界也都不能回答。我感到好像我是为了这些可怕的经历才生到这个世界的。美迈尔已经成了我生命的顶峰,一个无法超越的顶峰,只有永恒才可能超越它。我们都感到在美迈尔之后,我们所有的生命都随之结束了。美迈尔是我生命最终的坟墓。我们这些士兵都默然无语,这个不可思议的集体沉默让我们这些活死人都在思考着下一步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际遇。虽然现在说这些话有些傻气,但是我们当时的确想着我们这里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得到人们的承认,甚至直到我们死后也不会被遗忘,这让我们在那时都感到了一些慰藉。如今,关于我们在美迈尔所经历的评判取决于一个据信是完美无误的价值体系,但是这个体系完全忽视了那些在美迈尔所发生的事情。
  如今,美迈尔的那些事情已经被时间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了。
  我们刚刚离开了自己安身的地窖向一个火炮掩体搬去,那门火炮已经被摧毁了。我把自己的背包和弹药放在了那门炮原来的位置上。霍尔斯、施莱塞和另外一个士兵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我的东西旁边。维尔纳、费汉姆、林德伯格,还有其他七八个士兵坐到了掩体其他的地方。我们的这个掩体要比我们住的那个地窖干燥一些,但这不是我们搬迁的原因。我们搬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可以更方便地到达前沿阵地。我们的阵地继续向港口的方向萎缩着,现在那些防守美迈尔的德国守军正在面临着俄国人的决定性的进攻。我们被告知必须要小心地接近自己的阵地。我们一些士兵有时会向那些进攻的俄国士兵投降,然后那些俄国人就会穿上这些德国士兵的破衣服冒充他们。
  我们有些倒霉的士兵已经好几次中了这样的埋伏。更多的时候,那些俄国人不声不响地爬了过来,而此时那些睡着了的德国士兵则成为他们的猎物,接着这些俄国人就待在那些士兵们的掩体里等待着换防的德国士兵。
  维尔纳和其他两个士兵差点掉到了这样的圈套里。老兵及时地发现了那个掩体里不正常的情况,并打死了那些俄国人。其中一个当时和维尔纳在一起的士兵结结巴巴地说道:“维尔纳救了我们,他用手榴弹让那些俄国人飞上了天。”那两个和维尔纳在一起的士兵都用一种紧张的腔调不流畅地说着。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如果不是维尔纳,他们其实是活不了的。
  维尔纳此时什么也没有说,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斜靠在了掩体的墙上。我们已经习惯了被维尔纳从种种危险中拯救出来了。那天晚上,我们这里的一个士兵准备抽一支从俄国人尸体上搜出的香烟。他点燃了香烟后走到外面去解手。俄国人立刻发现了他闪亮的烟头,一发50毫米的炮弹穿透了掩体的混凝土打在了他的背上,他一声没吭就这样死了。
  费汉姆小声说道:“现在俄国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第二天,在刺骨的寒风里走到了我们最前沿的阵地。在到那儿的路上,我们看到了最后一辆在那里的德国坦克。那是一辆古老的马克-2式轻型坦克,这辆坦克不久前刚被俄国人打中起过火,坦克的车身上面有着许多的弹痕。它原来的火炮已经被摧毁了,现在被换成了另一辆其他什么坦克的炮塔,每天人们都要把这辆破坦克推到某一个战壕里作为碉堡,这辆坦克有效地阻挡住了许多次俄国人的进攻。
  那些我们附近的步兵常常把这辆坦克从战场上拖回来修理,这辆坦克在那些士兵的战斗里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今天,这辆坦克的引擎出毛病了,一群衣着破烂的机师正在坦克那里忙碌,我们蜷缩在附近的掩体里看着那些忙碌的人们。一个机师在修理的过程中弄断了一个工具,他咒骂着把那个工具摔在了地上。我们听到了其他的机师在商量该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这辆坦克的发动机已经没法修好了,那些机师站在坦克周围商议该怎么移动这辆坦克。
  有两架飞机刚刚从我们附近的废墟上飞过。所有在坦克那里的士兵们都趴在了坦克旁边紧张地看着这两架飞机。令我们惊讶的是,这两架飞机是德国的侦察机。他们从哪儿来?飞机上的飞行员们看到我们的坦克后降到低空向我们飞过来。由于坦克上没有德军的标志,我们所有人都有些恐惧地想到,那些飞机会把我们当作俄国人吗?我们于是都从掩体里跳了出去向飞机挥着自己的手。飞机从我们右边很低地飞了过去。我们甚至看到了飞行员,他们中的一个向我们挥了挥手。
  他们一定是来自我们的一个基地,也许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我们灰黑的脸望着那两架飞机一直到它消失在了远方,心似乎也随着那两架飞机飞走了。
  面对这辆一动不动的坦克,刚刚飞走的那两架飞机给了我们一些新的鼓舞,现在我们大家都站到了坦克的旁边,有人建议我们来推坦克。虽然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是我们还是把手放在了坦克冰冷的外壳上。我们30来个人喊着号子拼命推着这辆坦克,靴子在结了冰的地面上滑动着,但是坦克依旧一动不动,我们终于再也使不出劲了。那3个坦克驾驶员正责怪着我们的窝囊。大家简短地讨论了一会儿,有两个人跑到了坦克的后面。我们也跟着他们到了坦克后面,这时我们听到了引擎的声音。美迈尔还有一辆卡车,这我可没有想到。那辆卡车好像是喘着粗气似的开到了我们这里,我们立刻把一堆木柴放在了卡车的引擎前面当作减震器,接着卡车缓缓地从坦克后面推着坦克。我们那时以为卡车一定要原地打滑了,但是卡车终于一点点将坦克往前推动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坦克缓缓转动的履带。这个履带的移动对我而言就像是在美迈尔发生的小小的奇迹。卡车的引擎吼叫着,我们也奋力地踏着坚硬的地面向前推着坦克。坦克继续向前移动着,虽然我早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但是我们坚定的意志终于让这辆坦克前进了,也许我们应该为此而高兴吧。坦克满是铆钉的履带占据了我的视野。坦克继续在这片宽阔的防线上前进着,现在它在转弯了,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快乐。坦克也许被我们推不了多远,就像是我和霍尔斯或许会在美迈尔这里走到我们生命的终点一样。我感到似乎我和这块巨大的金属之间有了一种共鸣。在美迈尔,一切能够移动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我依旧还活着……
  我们后来又两次回到了阵地上。明天我们还要再回来,如果我们还能够活过今晚的话。但是今晚,那些俄国人似乎醒了过来,他们将炮弹像雨点一般倾泻在了美迈尔城里。大地不停地摇晃着,天空中到处都是照明弹,爆炸的火光将这里映得如同白昼。我们的掩体在俄国人密集炮击下坍塌了,爆炸巨大的气浪将我们肺里的空气抽了出去,我们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我们的指挥官沃勒斯上尉试图跑到外面自杀,但是我们追了出去死死地拉着他的皮带。在把上尉救回来的过程中,一个士兵被四处横飞的弹片击中死了。
  俄国坦克已经到了我们营地南面的一个小山那里,在那里负责阻击这些坦克的士兵们都阵亡了。正当那些坦克从山坡上开下来的时候,从海那边传来一阵巨大的炮击声。几辆在山坡上的苏军坦克随即爆炸起火了。那些俄国坦克在我们巡洋舰的炮轰下甚至不得不往后撤退了,他们一边撤退,一边向我们这里开着炮。巡洋舰的炮击还在继续着。透过黑暗和大雾,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大炮的火光。第二天白天,我们透过厚重的烟尘看到了有两艘战列舰正停靠在离我们很近的海岸边。一艘战舰是“尤金王子号”,另一艘战舰的大小和“尤金王子号”差不多。对于我们这些在绝望中鏖战的美迈尔的守卫者而言,这样及时支援是我们不曾想到的。那些俄国坦克畏于这些巡洋舰大炮的威力不敢靠近我们的阵地。
  今天早上我们按照安排回到自己的阵地。在这里,我们常常都睡得不深。我们的睡眠是怪异的,能够大睁着眼睛睡着,就像是一盏熄灭的灯一样。这时我们的脸和那些死人的脸没有什么区别。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动起自己的手脚来,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节枯木一般僵硬。我现在已经不敢再看自己的手臂,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两根枯柴一般了。
  我感到了自己的胸口有些痛,似乎我的里面也在发生着一场战斗一样。最后我还是必须从这样的困顿中摆脱出来。我周围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和我一样怪异,他们的脸就像是死人的脸一样浮现着一种灰色。人们看到他们的时候会说他们也许是死人,因为在美迈尔严格意义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活的。
  我们离开了自己睡觉的碉堡向前线走去。俄国人依旧漫无目的地射击着,他们的射击就像是在打发时间——一会儿一颗子弹打在你左侧的地上,一会儿另一颗子弹打在了你的右侧。在昨晚那一场地狱般的炮击后,现在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算什么。随着我们离前线越来越近,沿途那混乱的场面愈发变得不可想象起来。我们必须要爬过那些大弹坑和高高的土堆。我的头依旧在眩晕着,力气都赶不上一个孩子。
  我们可以看到在俄国人的阵地上有烟尘升了起来,德国海军一定击中了几个目标。在路上,我们经过了几个守在自己机枪后面的士兵,他们死死地盯着我们,似乎这一切的局面都是我们造成的。我们继续默默地走着,在这里,礼貌一文不值,除了勇气之外,一切都死了。
  现在维尔纳在干什么?
  他已经停了下来。我不太明白——但是现在一切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由于极度的疲惫而麻木了。但为什么他现在开火了?维尔纳已经在地上架起了自己的机枪,他甚至连支架都没有打开就向前开火了,机枪子弹正扫在我们掩体的边上,每个人都趴到了地上。霍尔斯正趴在我的右边,但是我不敢看他。霍尔斯似乎突然变老了,他现在看起来恐怕有50岁。
  霍尔斯从牙缝里小声地说道:“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时老兵丢了一个手榴弹出去,手榴弹落在了我们本该去的掩体附近。维尔纳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士兵。因为如果是我们的人躲在那里,他们一定会叫喊的。
  但是那些已经悄悄摸到我们掩体里的俄国兵此刻一声也不吭。如果他们想要靠喊叫来糊弄我们的话,我们会立刻识破他们这样的伎俩的。老兵是正确的,那些躲在我们掩体里的俄国佬已经在向我们开枪了。
  维尔纳喊道:“这帮猪猡!狗日的!”
  维尔纳本该成为一个将军的,甚至有能力成为元首,他已经成了我们最信赖和依靠的人。他此刻正向那些准备伏击我们的俄国佬们射击着。那些俄国人已经被我们的弹雨压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接着我们听到了坦克向我们开来的声音。我们知道那里有一辆坦克正准备向我们开炮。
  维尔纳已经准确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现在正拽着枪向后面缓缓地退着,在我的左边,一个士兵已经被打中了。
  霍尔斯现在喊道:“我们往回走吧。”
  但是往后撤和向前冲一样危险。现在谁能给我更多的勇气呢?我的母亲吗?我曾经有过母亲吗?是葆拉吗?但是这种儿女情长的回忆现在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是我的皮肤?我的皮肤看起来像霍尔斯的一样枯干灰暗,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一看自己的皮肤了。对现在的我而言,无法找到自己的勇气是一种最令人疯狂的事……但是还有维尔纳,我们真正的领导,他值得我们为他去死。
  我们不得不抛弃我们的朋友汉斯,他的屁股中弹了,在俄国人猛烈的射击中,我们没法为他包扎。我们对他说了声再见。他知道如何去面对死亡,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活着在美迈尔意味着什么。
  我们退到了一个弹坑里,在那里架起了随身携带的两挺机枪。正如我们所预料的,俄国人的坦克正在疯狂地向我们刚刚所在的位置开着火。现在战斗在我们南面和北面同时响了起来。俄国人正潮水般地涌入我们原来的战壕里。看到那些俄国人,我们都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维尔纳已经停止开火了。他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他,似乎我们都在祈祷着一个能够从这个困境中解脱出去的方法。我们看着老兵的面容,立刻知道了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在我们这里了。
  老兵此刻突然喊道:“你们赶快走!用你们所有的气力赶快跑吧!”他的声音从密集的枪炮声中传到了大家耳中。
  我们已经拿着自己的武器滑到了坑底。我们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大家都望着维尔纳。
  费汉姆此时向维尔纳喊道:“赶快下来啊!”
  老兵回喊道:“住嘴,神父。你也必须得走。”
  但是费汉姆依旧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
  老兵又向费汉姆喊道:“为了上帝的爱,你快走吧。不要管我,我已经受够了战斗和撤退了。”
  我们此刻向老兵喊道:“维尔纳!”
  老兵说:“战争结束后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正常生活的,你们还记得吗?”
  维尔纳此时已经再次开火了。他正向着那些顺着掩体向我们冲来的俄国士兵射击着。费汉姆又向老兵喊了一声,但是机枪的声音淹没了费汉姆的喊声。我们此刻都向后飞快地跑着,我们刚才那个弹坑里的阵地不可能再保住了。为什么维尔纳不跟上我们呢?
   10分钟以后,我们跳到了我们的迫击炮和反坦克炮的阵地里。在我们500米外的东边,可以看到滚滚的浓烟从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升了起来。我们此时感到固定战壕壁的木桩正在剧烈地颤动着,我们都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武器。
  我们战舰的炮火再一次帮助我们阻挡住了俄国人汹涌的进攻。如果不是这些大炮的话,我们的阵地已经被俄国人占领了。所有美迈尔的士兵都回到了自己的阵地。在激烈的枪炮声里,我们可以不时听到受伤人的呻吟声。现在战斗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那些码头上准备登船的士兵们也赶了回来加入了战斗。此时这里没有什么利他主义,只有纯粹的自身利益。每个人都知道,如果美迈尔失守的话,一个人也走不了。
  美迈尔再次击退了苏军疯狂的进攻,这个地方此刻就像是绝望的海洋中一个充满勇气的小岛。然而我们一直等待的渡轮还没有来。我们已经被抛弃了吗?那个我们为之战斗的原因已经消失了吗?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第二天晚上,一艘渡轮像幽灵一般停靠在了美迈尔的岸边。一帮半死的士兵飞也似的涌向了这艘船,彼此互相推搡着,任何命令也不可能阻止这样的混乱,那些军官也和这些士兵一样向那艘渡轮冲去。
  这艘船看来并不是接我们的,而是来拉走食物的。现在我们这里的食物足够我们吃3个月,既然我们将立刻撤离,这些食物最后只能毁掉。而此时在我们南面,有数十万的难民正在死于饥饿和寒冷。那些已经冲到了岸边的士兵们此时听到了船上一个海军军官通过大喇叭传出来的声音。起初他们没有听懂这些话的意思,后来他们模糊地弄明白了他们需要帮助那些在南面的难民们。船上的小艇此刻装满了食品和一些伤员向渡轮驶去,那些原本以为可以离开的士兵们此刻呆呆地站在夜色笼罩的海边。
  我们逐渐减少的部队此刻被派到了美迈尔的北边,这里是一片靠海的沙滩,沙滩旁有一些不太高的悬崖。我们的碉堡就建筑在悬崖的顶上。但是俄国人已经占据了这片悬崖的几个制高点了,虽然人数还不太多,但是他们已经派了一些狙击手到了那里,那些狙击手不断地向下面的海滩射击着。
  德军的这些阵地就像是一些被敌人团团围住的要塞的制高点,这里的士兵已经无法得到任何的外界补给。在美迈尔,任何能够动一动的东西都算是活的,那些能动的东西自然会被人使用。
  一个衣冠不整的军官将我们带到了这里,他担心俄国人会在这里突破我们的防线。虽然这里阵地的位置非常险要,但是这里至少比前线安全。那些俄国坦克不能通过这里,除非他们能够翻过这些峭壁。我们利用那些难民们在这里挖的那些临时掩体作为我们的阵地。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俄国人了。他们正在沿着海岸的峭壁上走着,不时从那里向我们射击着,有时候也用迫击炮。我们周围那些松软的沙地已经被爆炸翻了起来,那些迫击炮的炮弹在这样的沙土中显得特别有威力。那些俄国人只不过是在拿我们开心,他们一刻不停地向我们开着火。如果我们的脑袋不木然的话,此刻一定会充满了愤怒。
  虽然外面依旧寒冷,但是海面上也向我们这里输送来了雾气,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消息。俄国人已经渗透到了我们阵地的后面,我们已经在阵地后面打死了一些俄国人。那些俄国人其实也非常害怕,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坦克或大炮能够一劳永逸地将我们这些阵地都消灭掉。俄国佬小心翼翼地试图穿越我们的阵地,当他们走到了他们认为我们能够听见的距离时,他们就会向我们喊出一大堆的脏话来,告诉我们他们会如何对待我们的妻子和母亲。他们也说道会割下一些我们身上的器官。有时,他们也会唱起歌来。
  霍尔斯和我都在听着,我们的手指放在冲锋枪的扳机上。
  在那些俄国人唱完歌后,会像这样数数道:“听好了,德国兵,你们马上就要死了。听:一、二、三……”接着他们就会向我们射出一阵弹雨来,而我们依旧默默地听着。
  在晚上的时候,海上会驶来两三只小艇。一帮衣衫褴褛的士兵会冒着被俄国人打死的危险向海边跑去。我们的阵地离海岸太远,因而我们无法及时地跑到那里。此时我们的嗓子眼感到想呕吐,我们无力地站在掩体里,猜测着周围的局势。那些装满士兵的小艇每一次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的防线就变得越发单薄起来。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那些俄国人的进攻了。此时我们的时间已经变成了一场噩梦,我们都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霍尔斯此刻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头,我用自己充满忧伤的目光盯着霍尔斯,霍尔斯看到我的目光后把枪放了下来。
  第二天,我们这里依旧被浓雾遮盖着,前线非常安静,俄国人正在准备什么吗?
  霍尔斯和施莱瑟向海滩边的一辆破汽车爬去。我小心翼翼地加入进去。霍尔斯小声地对我说:“帮帮我们,萨杰。我们要把这辆车的内胎拿出来,它的三个内胎都还是好的。”
  我接着问道:“你们要做筏子?”
  霍尔斯回答道:“是的,一艘小船,但是必须得小心。我们没有任何工具,所以我们必须得用刺刀。像这样做,但是得小心别把车胎刺穿。”
  我此时感到了一线希望之光照进了我的脑海中。一只筏子,我们也许会在这只筏子上漂很久,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我们没有工具,所以我们必须要将这些轮胎从车上取下来,同时还不能把车抬起来。焦虑让我们都颤抖了起来,我们开始了这个要命的工作。我们取出来的内胎必须是充满气的,否则它们对我们而言是没有用的。费汉姆此时也过来加入进来。
  他说道:“你们疯了,就算是你们把车胎拿出来,它们也会爆掉的。是外胎让这些内胎不爆掉的。”
  神父的话是对的。我们刚才已经晕头转向地折腾了半天,但我们还是不能放弃逃生的念头,于是我们对于费汉姆的建议报之以一阵咆哮。
  霍尔斯说道:“那我们就把整个轮胎拿下来。”
  费汉姆说:“我相信它们漂不起来。”
  霍尔斯吼道:“闭嘴!你靠你的上帝去吧,我自己对于这些轮胎是有信心的。”
  费汉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和我们一同用刺刀把轮胎上的螺丝取下来。
  我们至少花了两个小时才把这些轮胎取了下来。我们还把这辆车的右前轮下的沙挖空,最后这辆车的底盘完全贴在沙滩上了。
  我们现在可以听到在美迈尔重型迫击炮弹爆炸的声音,爆炸的力量甚至传到了我们这里,看起来俄国人已经夺取了一大片的城区。我们已经不敢想象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继续着手上这份荒唐的工作。在这中间我们有两次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回到自己的掩体里。俄国人正在借着大雾渗透到我们的防线,有七八次我们向一些长着亚洲人面孔的俄国士兵射击着,每一次我们手中的冲锋枪射出子弹,都使我们在恐惧中发着抖。
  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美迈尔都淹没在一片烈火之中。苏军的喀秋莎火箭弹持续地向着城区呼啸而来。我们此时已经对此毫无反应了。我们七八个人正在用一些皮带将木板绑在这3个轮胎上,几分钟之后,也许这七八个人就要相互厮杀起来了,因为那只筏子根本坐不下那么多人。
  现在筏子已经做好了。施莱瑟和费汉姆把筏子推到了水里。我们像一群担心失去自己该得那份食物的恶狼一样跟在他们的后面。
  费汉姆此时说道:“等一等,我先来试一试。”
  我们此时都往前走了一步。费汉姆看着大家,他知道如果他把这个筏子稍微划远一些的话,我们会杀了他的。我们的身后是美迈尔冲天的火光,而我们此时正在注视着半没在水中的筏子的移动。
  当费汉姆试图在筏子上努力保持平衡的时候,他一定在向那个虐待狂一般的上帝祈祷着,而上帝只是看着那个筏子沉到了水底。费汉姆直到海水淹到他的皮带时才跳了下来,我们通往安全的希望就这样随着筏子也沉没了。
  夜晚依旧在美迈尔巨大的火光中流逝着,沙滩已经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一个非常年轻的人民冲锋队的小男孩刚刚因伤势过重死去了,他的尸体直挺挺地夹在我们中间,我们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死了。另外一个人突然从我们中间站了起来,似乎他是被美迈尔那边的火焰催眠了,他径直向美迈尔走去了。我们剩下的人看着他消失在了那片明亮而几乎有些不真实的黑夜之中。
  俄国人现在可以在任何时候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们也已经没有能力去阻挡他们的进攻了。我们这几个东部战线最后的守军现在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美迈尔末日般的景象。天亮的时候,那些城里的火光已经几乎变成了亮白色。我们没有接到过任何命令或是被告知过这里的位置,只好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消失在这一片揪心的孤独之中。
  到了中午,我们的领导沃勒斯上尉告诉我们他要离开美迈尔了。他没有命令我们必须跟随他,但是我们大家还是跟着他走了。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都瘫倒在了地上。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这走完的800米的距离就是我们所能够走得动的距离。
  在不远处的东面,战斗还在继续着。
  我们这些人依旧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夜幕渐渐降临到了美迈尔,夜色中的美迈尔火光冲天,连城市上空的乌云都被映得通红,在城市南部的码头那里也有火光。有人能够从这样的地方幸存下来吗?我们躺在原地,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我们的眼睛还在继续注视着眼前这片巨大的灾难。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的生命早已干涸了,我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美迈尔的大火。没有人想到要打开我们剩下的几个罐头。我们知道任何食物现在都已经变得苦涩了,就像是美迈尔的味道一样。
  黑暗再一次隐蔽了我们,我们这帮一动不动的人现在被一片海上升起的雾气笼罩了起来。
  在离我们不到10米的地方有一群人弓着腰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像是幻影。他们是那些城里面幸存的德国士兵吗?他们是俄国人吗?或者只是一个幻觉?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坐了多久。也许是又坐了一天一夜。没有人能够完整地复述一个噩梦。再者,就算我们知道过了多久,这又有什么价值呢?在美迈尔的时间不能用常规来量。直到今天,我还是需要有人作证才可能相信那些在美迈尔发生的事情,否则我会以为是自己一个疯狂的幻觉。就算是到了今天,当我回忆起那些美迈尔的经历时,我依旧不可遏制地由于恐惧和伤痛而颤抖起来,甚至连我的回忆本身都是痛楚的。那时的美迈尔这个人间地狱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了,但是我依旧牢牢地记下了这段过去的历史。
  我在这里没有为那时的血腥而抗议,我也没有想去呐喊什么复仇,我只是无法对于那些在美迈尔的经历保持默然和克制。我在自己的孤独中也学到了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超越饶恕的力量。
  我们有时在听着海上的声音,每一个从海上传来的声音都可能是我们得救的信号。我们站在海边仔细地听着。有个声音此时向我们传了过来,这个模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引擎转动的声音。接着有一些模糊的人声,我们此刻走到了水里,大家几乎没有感到海水刺骨的冰凉。我们终于听清了一些话语:
   “这是温德吗?这是温德吗?”
  那些船上的人在问温德在哪里。温德是一个在我们北边的城市。那艘船的灯光被雾气遮住了,但那个声音依旧继续喊着。也许这个声音是从一个扩音器里传出来的。我们颤抖着用自己浑身的力气奋力大喊着:“温德在这里!”
  我们像一帮疯子般继续向水里跑去。我们边跑边喊着,一直到海水已经没过了我们的胸口。有人此刻跌倒在了水里,接着他们挣扎着站了起来,依旧不停地喊着。很快海水已经淹到了我们的下巴。我们想到了脱下自己的外衣向那个声音游去。接着一个模糊的船影从浓雾里钻了出来,我们又喊了起来。那艘小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我们这帮淹得半死的人向那艘小艇拼命游去,终于到了那艘小艇的边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些船上的水手,他们此刻正把绳子和渔网抛给我们。他们问了我们一些问题,但是我们没有人回答他们。我们正喘着粗气死死抓着抛给我们的东西。我用自己被冻得僵硬的手指死死抓住船边一个满是铆钉的孔。
  冰凉的海水正在摧毁我的意志,我努力让自己不被冻得失去知觉。这时一个空烟盒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漂了出来浮在了我面前的水面上,我试图将我的注意力放在这个空烟盒上,但是正当我想努力去看时,我的视线模糊了。
  现在一切都变得没有知觉了,自然我也感受不到疼痛了,我几乎感觉不到那些将我从水里拉上去的手臂。他们将我放在了小艇的甲板上和我的几个伙伴躺在一起。我们现在就像是一包包没有形状的湿乎乎的沙袋乱七八糟地堆在了甲板上。在半清醒的状态中感到水手们将几杯热茶递给了我们,我冒着烫伤自己喉咙的危险把一杯滚烫的茶喝了下去。我失神的双目依旧紧紧地盯着熊熊燃烧的普鲁士海岸。
  我再也记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在甲板上死于寒冷,也许那些水手们在拼命揉搓着我们的身体好让我们能够保持体温……我唯一记得的是从岸上传来的各种爆炸声。
  终于,这艘船到达了皮洛 [ 注:皮洛原属于德国东普鲁士,二战后归苏联所有。现在位于俄罗斯加里宁格勒省,是俄罗斯在波罗的海的重要港口,该港口也是俄罗斯波罗的海舰队的驻扎地。 ] ,在那里我们下船了。我们在一大群的难民中间颤抖地穿行着,我们首先到达了一个急救站,在那里医生给我们检查了一会儿。一大群伤员正坐在或躺在一个露天的棚子里。这个小小的港口笼罩在一种焦躁的氛围之中,如果战争现在还没有到达这里的话,那很快这里也会成为前线了。我们这时可以听到东北面雷鸣般的炮声。
     
第十八章 最后的磨难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皮洛 卡尔堡 但泽 哥滕哈芬——我们的最后一战
   [ 译者注:但泽在一战前属德国。一战后依据凡尔赛和约将其变为由国联托管的自由港。二战中但泽港被德国夺回。德国战败后但泽港被划分给波兰,并被改名为格但斯克港。现在格但斯克港是波兰位于波罗的海最重要的港口。 ]
   [ 译者注:哥滕哈芬位于但泽港的北部,也在波罗的海边,现在属于波兰。 ]
  我们在皮洛待了大约三个星期。我们被医生宣布为不适合前线战斗,而且我们大家实际都受伤了,即使没有受伤的话,我们目前的状态也只能待在医院里。
  我们麻木的大脑已经不能理解任何发生的事件,或者是任何要我们去做的事情。虽然我们目前不能再回到前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从部队里面离开。那些不断涌入皮洛的难民让我们这里每一个手脚能够活动的人都不能停下来。
  我们现在正在忙于帮助那些需要救治的难民并帮助他们从这里撤出。所有的这些难民都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出逃,那些路上所见的恐怖依旧印在他们憔悴的脸上。急救站这里还有一大批从科涅斯堡和克朗兹 [ 译者注:科涅斯堡二战前是德国东普鲁士的首府。克朗兹是科涅斯堡附近的一个城市,也位于东普鲁士地区。东普鲁士在二战结束后划分给了波兰和苏联。现在科涅斯堡和克朗兹位于俄罗斯波罗的海沿岸的加里宁格勒省。 ] 来的伤兵,他们现在都躺在这里的地上。这里的急救站没有屋子,所以许多伤员都必须待在户外,一月份的寒冷正让一些重伤员悄悄地在这里死去。装载着大量逃难人员的小艇还在不断地驶出皮洛港,每艘小船上都装满了人,大约一大半的乘客是难民,其他的则是负伤的士兵。
[注]  我们把那些需要撤离的伤员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受了重伤而且生存希望渺茫的人,这些人留在了皮洛;第二种是依旧有希望活下来并适合乘船的伤员,他们将幸运地被运到德国的西部,那时人们仍旧以为那里是一片相对寂静的地方。
  在这里,每1000人登上开往西部的船,又会有3000人抵达皮洛港。不断到达的难民已经快要将这个原本不大的港口挤爆了。
  如果俄国人到这里来的话,那这里也马上将会变成第二个美迈尔,只不过会更惨烈而已。大量的难民从南部跨过了皮洛附近的沼泽到达了这里。他们来自海林根贝尔、博美仑多夫、埃尔宾,甚至还有从东普鲁士来的难民。他们被告知可以在皮洛登上开往西部的渡船。
  我们和这些可怜的难民中的几个交谈了一会儿。他们几乎每个人在路上时都失去了一两个亲属,他们用颤抖的声音描述了我们曾在美迈尔所看见的情景。我们从他们那儿知道难民们逃到但泽港的路线已经被俄国人切断了,那些俄国人已经到了大沼泽地区。听起来美迈尔式的恐怖在德国沿海的城市中都在上演着。
  我们看着那些坐上了船的难民现在向那个曾经被保证是安全的西部驶去。但是那些即使到达了德国西部的难民们又将面临新的困境。如果他们的祷告被上帝听到的话,那恐怕天堂也会为他们提前打开来缩短他们的苦难的,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在那些难民沉沉睡着的时候,他们的苦难才暂时减少了一些。
  随着隆冬的到来,气温已经降到了摄氏零下20度左右,这加剧了难民逃亡的苦难,同时也导致了更多伤员的死亡。
  一大群人在一个大楼面前涌动了起来。从大楼里飘出来一股稀粥淡淡的香味,潮水一般的人们此刻已经将那里挤得水泄不通,并不断地跺着脚取暖。他们跺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一阵阵沉闷的鼓点。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小孩是这里最可怜的。许多这样的儿童在逃亡的路上死去了,他们现在已经不再喊着自己的妈妈了,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这些小孩子还没有到懂事的年纪,他们脸上的泪水已经结成了一串串的冰珠,他们的样子是这场战争里我看到过的最凄惨的景象之一。我们试图将他们聚拢在煮稀粥的大锅边,这样他们能够感到一些温暖。我们试图询问这些孩子的情况,但是他们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看着我们。
  一个金属制的大大的十字架正竖立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十字架上结满了白霜,看起来像一支巨大的剑。一群人此刻已经聚拢在了十字架旁边聆听着牧师的布道和鼓励。
  现在严寒已经把附近的大沼泽地冻住了,那些计划进入到皮洛的渡船因此遇到了不少的麻烦。但是现在几十万的难民们正在步行通过这片封冻的沼泽地最终到达但泽港。人们也从海林根贝尔的包围圈中通过封冻的沼泽地向但泽港走去。他们逃亡的路上充满了各种艰险。俄国轰炸机试图用一连串的炸弹让沼泽上的冰面破碎,它们常常得手。那些私人汽车和其他一些交通工具在裂开的薄冰里沉到了水底。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住汹涌的难民潮,那些难民已经准备好了经受这些艰难。由于苏军在这个地区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大量在皮洛的难民此刻都选择了这一条天赐的逃亡之路。苏军的飞机每天都从皮洛上空飞过,看样子科涅斯堡的防守已经崩溃了。
  随着皮洛的撤离工作渐渐减少,我们计划撤离一切不需要留在皮洛的人员。皮洛离科涅斯堡大约有20公里。在克朗兹的前线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我们不久后就会在这里面对苏军的先头部队了。
  我们现在属于一支临时整编起来的部队,这支部队的士兵都是来自一些被打散或是被消灭的德军部队的残余人员。没有人知道大德意志师在哪里,但是我们依旧戴着自己所属部队的徽章。在我周围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沃勒斯上尉的右手包在一堆脏兮兮的纱布里面,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两个手指。我们的神父费汉姆、施莱塞和林德伯格,还有我们的司务长格兰德斯克,他已经早就把自己随身带着的行军锅换成了现在手中拿着的冲锋枪。
  这里面还有我永远也不会忘掉的好朋友霍尔斯。其他还有几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德意志师的战友。这就是我们师在这里的所有人。我们师是不是已经被撤销了呢?看起来还没有。一个军官此时向我们致敬并要求我们立正,我们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有着冷峻面容的少校。
  我们过去无数次对于这些部队上的繁文缛节感到恼火,但此时,这些军礼和命令让我们大家都感到了说不出来的温暖。这些命令让我们想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生活依然没有完全离开我们。对于已经习惯了活在现在的我们而言,这样的感受几乎有些奢侈。少校向我们讲话,少校的讲话让我们知道了自己肩上的重担,我们这些士兵都必须要面对这里可能发生的一切危急情况。
  这个穿着整齐的少校正试图在这个席卷全德国的灾难中恢复一些正常的秩序。虽然他知道德国已经战败了,但是他依然决心坚持到最后。他告诉大家我们将马上撤退,我们也像其他人一样要跨越这片大沼泽地向但泽走去,我们师的一部分士兵已经到了那里。此时少校用一种温和的口气告诉我们说我们将要和那里的部队会合参加进一步的行动。他并没有安慰说我们前面的局势会好起来。现在,各处的局势都已经到了最恶劣和最糟糕的地步了,每个人都无法回避这样的局面。少校现在向我们敬了礼,接着他向另外一批部队走去了。
  我们开始出发了。狂风把冻得严严实实的沼泽地上的积雪吹得到处都是。在前面我们可以听到远方海浪的声音,我们后面依旧传来隆隆的炮声。
  到了晚上,我们到了一片叫做奈尔荣的沼泽地,并看到了我们在那里的防空掩体,那些防空掩体几乎都被周围高高的杂草所掩盖了,杂草上积着厚厚的雪。我在那里摔了一跤并把自己的脚给拧了。我们必须在这片沼泽地里走上60多公里,虽然脚受了伤,但是我还是必须要走完这一段路。
  我找到了一个破笤帚做我的拐杖。这里有无数的伤员或是已经倒下死去的人,和他们相比,我现在的脚伤简直不值一提。我们在沼泽地里慢慢地走着。我们在一只倒扣下来的船的下面休息了几个小时。我们不是唯一使用这只船的人,在我们到达之前,已经有一批难民睡在里面了。我此刻把自己的头靠在霍尔斯的肩膀上试图睡过去。
  我们在第二天中午到达了卡尔堡,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难民。那些难民正在大口地吞吃着刚刚发给他们的炒面粉,不多的几个炼乳罐头是给那些孩子准备的。士兵们排成了一条望不见尾的长队来领取两小勺炒面粉,还有一小杯淡茶。
  我们筋疲力尽的行军依旧继续着,在这里两次遭到了苏军飞机的扫射和轰炸。那些飞机在低空向人群发射着反坦克火箭弹,每一发火箭弹都打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们四周到处都是人肠子特有的一种血腥味。我们最担心的是那些儿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飞机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知道现在寒冷和饥饿对于自己的威胁有多大。周围的一切都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存。他们被冻得生疼的手脚让他们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们呆呆地望着自己被冻得红肿的手,望着那些周围的成年人。他们也看着那些在风里摇曳的枯草,他们再也不能把那些枯草地当作什么玩耍的场地了。
  我为那些孩子们担忧。他们在自己还没有犯下任何罪行的时候就被惩罚了。我无力地看着这些孩子们,我就算是为他们死也不能够给予他们哪怕是一丝丝的帮助。我不是那个为人类赎罪的基督,但是在这里我找到了太多结束自己生命的理由。
  我们在跨越了哈夫沼泽地的冰面后到达了但泽。那里的局势现在看起来似乎还算平静,虽然那里已经有了几十万的难民。战争仍然在但泽以南的地区进行着,我们终于听不见炮声了,但是俄国飞机依旧频繁地对但泽的市中心发动着空袭。但泽已经成了整个普鲁士难民逃亡的目的地。虽然许多人都露宿在野外,但是这里他们能够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在这里人们可以坐火车到德国西部去,但泽港依旧可以通航。我们在码头边的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群中等待着。
  沃勒斯上尉去了一个可以告诉我们在哪里和师部集中的咨询处。他在那里等了好几个小时。在此期间我并没有四处乱走,皮靴上的那些冻硬的褶皱正在死死地挤压着我已经肿胀起来的脚踝。
  一艘大船驶进了码头,人潮随之向大船涌去。那艘船还没有放下自己的锚链,所有人都必须要耐心等待好几个小时才可以出发。在但泽,时间并不重要。
  在这里,那些孩子的脸已经被冻得扭曲了起来,他们呆滞地看着周围。当睡意征服了那些孩子时,他们就在地上睡着了。我被疲劳和孤独感所包围着,我看着那些码头上的海鸥,它们正飞舞在人群的头顶。它们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们已经两天在这个码头的大厅里等待着消息或命令。寒风吹动着那些窗户上残存的玻璃碎片,并让大厅里和外面一样冷。我们不得不停地走动着和挥动着自己的手臂,好让自己保持一些体温。由于我行动不便,我的战友们便给我在里面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他们则在外面走动着。最后终于有了一个令人不太振奋的消息传到了我们这里——在但泽没有我们师的部队,也许他们都已经到了哥滕哈芬。哥滕哈芬是一个离我们大约几公里的小镇。如果腿没有问题的话,我能够很快走到那里的。
  在霍尔斯和那把破笤帚的帮助下,我勉强走了一段。在路上,我们遇上了好运——些当地的居民出来邀请我们到他们的房子里。房子里面非常暖和,我们感到似乎天堂的大门向我们打开了。在那里已经挤了一大帮从东部来到这里的难民,还有一大群默不做声的孩子,他们正坐在靠墙的一条长凳上。
  这里有热水供应,房子的主人向我们提供了清洗自己的机会。虽然沃勒斯上尉知道我们这些士兵并没有权利享用那些原本是为难民准备的东西,但是他手上的绷带已经浸满了脓液了,他的身体也已经疲惫得无法活动了。我现在已经把自己的脚泡在了一盆温水里面。房子的主人坚持要让我们留在这里过夜,而且他们在晚上的时候还给我们做了一些吃的。
  我们在温暖的地窖里面度过了一夜。不幸的是,我们的身体已经完全不习惯这种暖融融的环境。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们一直压抑着的疲劳都在此刻爆发了。林德伯格每次都要颤抖好几分钟才会停下来,霍尔斯现在则靠着墙轻轻地抽泣着,我则是浑身都感到无比的酸痛,以至于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这些疼痛在起伏着。
  我们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吗?这也许是可能的。然而,我被扭伤的脚踝此刻发生了一个奇迹般的转变。我的脚在热水里浸泡了3次之后,脚踝以奇迹般的速度恢复了。也许我们的身体长久以来几乎被剥夺了一切正常的需要,它们已经对于那些最微小的关怀都会有着不可思议的反应。那些已经垂死的士兵往往在喝了一杯果酒或是收到某个承诺之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今天,一场小小的感冒就可以让一个健康的男人卧床几天。然而我们的确也不是什么超人,而只是最通常意义上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告别了房主。他告诉我们,自己最后的一点儿粮食已经吃完了,他们准备离开但泽逃到德国西部。
  冬天的黎明很晚才到来,随着天色的放亮,那些俄国飞机也出现在了天上并轰炸了但泽码头,我们在这一片爆炸声中向房屋主人道了别,接着继续向哥滕哈芬前进。此刻我们周围都是一眼望不见头的难民,大家都在往西走,因为大家现在不再认为但泽是安全的。其他人则往北走,他们的目的地是海拉港,这是一个和哥滕哈芬相对的港口,这个港口也和但泽一样繁忙。
  在哥滕哈芬被摧毁之前,这里是伤员的收容点,然后伤员被转送到内陆的村子里面。其他部队则穿过这里走向自己新的战斗的地点。海拉是离哥滕哈芬大约50公里的城市。
  我们沿路问着那些士兵关于我们师的情况,但是没有人知道或是看到过我们师的士兵。有人建议我们去一趟部队调度中心,但是当我们到了那里时,我们看到了那些军官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我们最后还是没能有机会开口问。有谣言从难民中传来:一艘很大的轮船几天前被击沉了,几乎可以肯定是被鱼雷击沉的。那艘轮船上满是刚刚逃离战区的难民。我们可以想象到当船在冰冷的暗夜里沉没时的恐怖。
  这样的坏消息从来是不公布的,但是不管怎样还是传到了这里。那艘被击沉的船的名字据说叫做威尔海姆-古斯特洛夫号。
  我们依旧得不到关于我们师的任何消息。我们被编入了一个临时营,负责防守泽波镇的西面。
  我们在离海岸线大约30公里的地方构建起自己的战壕。我们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但是看起来我们都面向着错误的方向。所有的反坦克炮和防空火炮都瞄准着西面和西南面——我们唯一的撤退方向。我不太懂——但是这并没有区别。这不是我们第一次不明白战局了,显然别人已经替我们着想了。
  除了挤满所有农舍的难民,这里的生活总体还算可以。那些普鲁士的农夫们继续保持着他们惯有的井井有条,尽管此时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焦虑神情。未来的日子看起来是黯淡的,明天或许会更加艰难。虽然上面有命令要大家振作起来,虽然在这样的逃亡里面人们继续努力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节奏,这些普鲁士的农场主已经悄悄地开始清理自己的财产了。为了不让这些财产落到俄国人的手里,农夫们已经屠宰了大量的牲畜作为难民的食物,这在后来证明是明智的。不久之后,许多剩下的牲畜都因为战乱而冻死或饿死在了农场里。
  虽然现在大家都需要干各种各样的活和不停地轮流站岗,但是我们的粮食不再受到定量限制,大家的身体都开始恢复了起来。饭食中的肉类对我们的身体恢复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我们将那些肉食都最大限度地消化了,就如同战争把一切东西都消化了一样。
  格兰德斯克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在几个平民志愿者的协助下,他在这里开设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厨房。现在有两辆卡车穿梭在泽波镇、哥滕哈芬和但泽港之间,这两辆卡车把弹药运送到这里的前线。虽然时不时有空袭,但是总体来说这里的安静还是有些令人惊讶。这样的安静似乎与1945年初的严峻局势一点也不协调。现在甚至连寒冷都减弱了,我们正在做着一些闲散的事情好让自己的注意力能够从即将到来的战事上转移开来。
  在1945年2月的一天,一支我们原以为不存在了的部队邀请我们到哥滕哈芬去驻防。我们大德意志师已经有几个分部在那里重新聚集了,并准备开到西部去。一切似乎都在好转起来,我们和临时营的战友们道了别就离开了。格兰德斯克非常遗憾地离开了他已经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厨房。这一次的调防让我们从一场可怕的灾难中脱离了出来,不久后,俄国坦克就从西面向我们原来的阵地开来,我们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在苏军疯狂的炮火中被摧毁了。我们的临时营顶住了苏军第一轮的进攻,但是阵地后来还是被苏军攻占了。俄国人虽然也蒙受了惊人的损失,但还是像以往一样,这些损失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微不足道。在苏军对那个临时营阵地的进攻中,整个营几乎所有的官兵都阵亡了。
  我们在哥滕哈芬等候命令,远方的炮火已经变得越来越激烈了。俄国人的先头部队已经渗透到了离城市只有10公里的地方,我们那些后撤的部队正在进行着惨烈的战斗。那些从郊外向哥滕哈芬镇逃亡的难民们不得不穿过苏军雨点一般的炮火,不少人被炸死了。在海上的德国战舰正在向那些苏军的先头部队开火。脚下的大地剧烈地抖动着,一些还没有脱落的窗户玻璃此时都碎掉了。
  我们试图召集那些跑到这里的惊恐的难民们,他们想到海拉港登船离开这里。这时那些撤退的部队也到达了这里,这意味着我们的炮击并没有阻止住敌人的进攻。这里再次被那种疯狂的恐慌笼罩着,那些潮水般随处乱跑的难民将这里最后一点点的秩序也摧毁掉了。虽然接到了登船撤退的命令,我们还是集合起来前往泽波镇去堵住那里被突破的阵地。
  我们离开了一片混乱的哥滕哈芬。大家口干舌燥,满腔愤怒地爬上了一些拉我们去阵地的民用小轿车。透过关得死死的车窗,我们死死地盯着天空,这时我们的耳中传来了俄国飞机的声音,它们听起来就像是一群嗡嗡叫的黄蜂。
  我们在一个叫布罗塞的镇子跳下了车,直接跳进了一片瓦砾堆里。这个镇子里到处都是巨大的爆炸声。那些俄国飞机正在用火箭弹和炸弹轰炸着这里。那些俄国飞机飞得是如此之低,以至我们都可以看到飞行员的脸。当这些飞机飞走之后,我们又回到了那些快散架的民用轿车里在飞扬的灰尘里继续前进。前面的道路上到处都是炸毁的车辆,我们好几次都不得不下来把道路清理出来。我们不得不绕过一些巨大的弹坑,否则我们的汽车将可能整个掉在那些深深的弹坑里面。我们拿着自己的反坦克火箭筒在一个小村子边跳了下来,可以听到在南面大约10分钟路程的地方传来大炮的声音。
  我们向一辆停靠在一片篱笆边的挎斗摩托车跑去。
  我们以为在摩托车那里可以得到一些指示。但是我们来得太晚了——摩托车上的两个人都已经被打死了。摩托车驾驶员已经趴在了把手上,他的背被子弹打得稀烂。另外一个人看起来似乎睡着了,但其实也早已死了。枪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没有想到俄国人会离我们这么近,我们其他的部队都到哪里去了?
  接着我们看到了他们。我们翻过了一个花园的篱笆,在离我们大约200米的地方有一片斜坡地,那里到处是大炮的硝烟和此起彼伏的炮弹爆炸声,子弹和炮弹的轨迹在灰色的天空中不断划过。
  我们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占领那边的一个高地,虽然大家此时都揣着那个通往西部的登船证。我非常清楚现在其他战友心里所咒骂的是什么。
  我们飞快地跨着大步跑到了那里。
  我们身边有3辆半履带式装甲车,装甲车上的反坦克炮指着前面大约20辆一动不动的苏军坦克,那些坦克正停在一片黄白相间的雪地里。士兵们正趴在一些仓促挖好的坑里,他们手里的反坦克火箭筒直直地指向前面的钢铁怪物。当我们还没有将自己掩蔽好时,那些坦克就向我们开火了,随着第一排炮弹的爆炸,一大团爆炸后的浓烟沿着地面向我们扑了过来。此时可以听到从我们阵地上传来的喊叫声和呻吟声。那些躲在掩体里的半履带式装甲车此刻也开火了,我们周围这些巨大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那些俄国坦克依旧一动不动地向我们这里开着炮。有一些坦克似乎已经被我们打中了而无法开动,浓烟从坦克里面渗了出来。现在风从我们这边往那些苏军的坦克群里吹去。
  接着一个残忍的命令被下达了——因为那些俄国坦克不向我们开来,所以我们必须主动上去打掉这些坦克。
  我们此时的恐惧达到了空前的程度,许多士兵无法遏制地看着尿顺着自己的裤管流了出来,我们心中的恐惧都要爆炸了,以至我们几乎都完全不能控制住自己了。我们在坦克前面的开阔地上一会儿匍匐,一会儿跳跃着一点点地靠近那些坦克。那些坦克旁边没有步兵,坦克手并不开阔的视野使得他们的火力并不太准。此时我们6个士兵正在离那个坦克群大约60米的一个弹坑里趴着,坦克群里有一辆坦克正在燃烧。接着我身边几个战友从弹坑里猛然跃出,我大睁着自己的眼睛看着他们向死亡挑战。此时3辆俄国坦克向我们这里开了过来,如果这几辆坦克开上我们前面一个土堆的话,那对我们而言,战争将在不到一分钟内结束。
  我今天依然可以记起那些坦克——它们厚重的金属外壳,还有我手里的反坦克火箭筒的准星。我死死地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火箭弹的发射开关上。当这3辆坦克离我越来越近时,我身下的土地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我此刻的神经已经绷到了快断开的程度了。我现在可以看到坦克前部装甲上黯淡的反光了,接着我按下了手里的发射开关,眼前的一切都消失在了一片刺眼的白光之中,我的脸被反坦克火箭弹推进剂的热浪给烧痛了。
  脑袋里面此刻是一片呆滞,它似乎已经变成我钢盔的一部分了。在我旁边,其他的士兵也在发射着自己的反坦克火箭弹。周围的一切都同时被炫目的白光照亮了。大家同时向第二辆开到我们这里的坦克射出了3发火箭弹,这3发火箭弹都同时命中了那辆坦克。
  此刻第三辆坦克轰鸣着向我们侧面的一个小土堆驶去。坦克开始加速了,现在它离我们只有不到30米的距离,我拿起了自己最后一发反坦克火箭弹。我的一个战友刚刚向这辆坦克发射了火箭弹,我的眼睛被火箭弹推进剂燃烧时的白光晃花了。当我略微恢复了一些视力后,我看到那辆坦克已经离我们只有五六米远了,它满是泥块的履带轮发出巨大的金属响声,我们不可遏制地发出了一片惨叫声。
  突然坦克的炮塔爆炸了,接着坦克整个笼罩在了一片浓重的黑烟之中。我们试图寻找着下一个目标,但是周围的浓烟和烈火让我们什么也看不到。由于没有听到坦克再开过来的声音,我们从弹坑里跳了出来奔向那辆燃烧的坦克。坦克的声音现在越来越远了,那些俄国人在我们自杀式的进攻中终于撤退了,我们此刻都瘫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那3辆向我们进攻的坦克都被摧毁了,其他的俄国坦克在我们疯狂的打击面前退却了。但是俄国人肯定会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时会有更多的坦克,并且他们还有飞机和大炮的支援,我们此刻的疯狂努力又将化作乌有。
  我们还在战斗着,我们知道自己无法最终挡住那些装备精良、潮水一般涌来的俄国人,但是我们的努力并不是白费的,我们的战斗使得一大批难民得以逃出了俄国人的追击。在晚上的时候,又有一些德国部队加入进我们的队伍,我们重新巩固了阵地,还布下了一片雷区,这些地雷是我们从但泽获得的。地雷是一个非常有效的防御工具,但是它们的作用只能发挥一次。俄国人在进攻前往往都会用大炮密集轰击我们阵地前的雷区。
  俄国人已经连续3天向但泽港发起了进攻,他们试图切断但泽与哥滕哈芬的联系。费汉姆神父受了重伤。我们再一次要撤退了,这一次,我们海军的大炮给了我们巨大的支持,如果俄国人不是有如此之多的部队和装备的话,他们一定会撤退的。
  我们的部队此时集中在了一小片阵地上。俄国人正在用飞机向我们发动攻击,实际上他们最后是用飞机压垮我们的。当我们向前面的地平线望去时,所有高出地面的东西都消失了。那片在半年前还是宁静和安逸的土地此时已经成了一片末日的景象。在白天,我们都无法离开战壕活动。天空中到处都是俄国飞机,虽然我们有高射炮,但是那些飞机还是与日俱增。随着我们部队的撤离,防守一天天薄弱下来。
  我们是第一批撤往哥滕哈芬的部队。哥滕哈芬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样子,镇上到处都是激烈战斗后留下的痕迹,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种汽油和东西烧焦的气味。通往码头的道路也被摧毁了,那些在道路两边的建筑都已经坍塌了下来,并将道路堵得死死的。
  我们和几千名士兵正在清理这里的瓦砾好让那些满载着难民的卡车能够开往港口。每隔5或10分钟,俄国飞机都会再次飞回来扫射,我们不得不趴在原地的那些瓦砾堆里,那些飞机每天都要到这里扫射二三十次。我们能够活下来而没有自杀完全是靠着我们在别尔戈罗德和美迈尔的经历。我们已经不再去计算这里的伤员和死者了,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没有受伤的。
  那些从运输队抽调的马车上面都满满地装着用麻袋甚至是用废报纸包裹着的尸体,这些死尸都必须要尽快掩埋掉。
  那些筋疲力尽的人们此刻正站在那些废墟上,他们同时也成了俄国飞机理想的目标,此时,西面和西南面的天空已经被映得通红。在哥滕哈芬,巷战已经开始了,此刻还有不少难民等在这里的港口边。俄国人的炮弹不时打到登船的地方,并在那里爆炸了。
  我们试图想在一个小地窖里面睡上一会儿,一个医生正在在那里接生一个孩子。地窖的顶上挂着几盏煤油灯。小孩子的出生在平常应该是件好事,但是这个接生的过程似乎只是成了这场悲剧的一部分。那个母亲的哭嚎声在这个已经充满了哭嚎的世界里面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而那个哭泣的孩子似乎正在为来到这个世界而感到后悔。我们看到了地上那一片接生后留下的血迹,那摊血就像是那些在外面街道上或泥土里的血迹一样。在那些街道上和泥土里,我对于生命的理解已经坠落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在那里,生命的含义不过是一摊血、一阵痛苦的挣扎和一声最后的哀号。
  这个小小的婴儿微弱的哭声几乎完全被外面传来的爆炸声所湮没了。接着我们又回到了熊熊燃烧的大街上。为了孩子的权益,我们大家都祈愿他在达到参军的年纪之前就死去。对我们这些20岁的人而言,这是一个充满了仇恨的年纪。在我们对于生活有着如此之多梦想的时候,我们却要死去。这对于我们而言实在太残酷了。
  我们帮助一些老年人往码头走去。在被火焰所照亮的黑暗中,我们搀扶着这些老人。在码头上有一只拖船在等待着他们。这时俄国飞机又来了,虽然这里的街道已经火光冲天,但是它们还是依旧向这里倾泻着自己的弹药。
  这些飞机打死了15个我们负责护送的老人。我们试图让那些老人一起与我们扑倒在地上,但是他们没法和我们反应一样快。我们最后将那些活下来的老年人送到了拖船上,船上早已是人满为患了。
  我们终于登船了。沃勒斯此刻跑到船尾去看登船用的木板是否已经撤去了。如果船上的人们移动的话,我们这艘船也许会沉没的。没有一个人动一动,我们再一次从俄国人的进攻中逃脱了。
     
第十九章 最后的西部前线
盖伊·萨杰 [法国]
[出自《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 1967
海拉 丹麦 基尔 英国人 战俘
   [ 译者注:海拉位于但泽港(现在波兰的格但斯克港)以北不远的一个半岛顶端。 ]
  在天亮之前我们平安地到达了海拉。我们经过了几艘如同幽灵一般的轮船,轮船上的灯都熄灭了。这些船是去海拉、哥滕哈芬或是但泽港接难民的。我们原以为繁忙的海拉港结果只是一个小村子,港口规模也很小。许多轮船只好停靠在离岸稍远一些的海里,一些小艇正在源源不断地接送着那些逃往西部的难民。
  还没有把脚踩到岸上,那些岸上的宪兵就命令我们站到一边。我们用一种不满的眼光看着那些宪兵。我们的好运现在会像夏日的融雪一样化为乌有吗?我们会被再送回但泽或是哥滕哈芬吗?那些宪兵此刻正在从船上疏导着那些面色苍白的难民。我们所有的文件都在身边。这艘船不是要把我们带到更远的西部吗?有没有可能我们的部署会被撤销呢?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我们不知道自己下一分钟的命运会是什么。
  这时天色已经开始亮了起来,我们都感到了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我们现在可以看见许多轮船灰色的轮廓,其中也包括不少的战舰,它们都停在半岛的两侧。正当我们看着港口的景象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我们的视线转向了天空,这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那些宪兵喊着:“大家不要惊慌!我们的防空火力能够控制住局势!”
  现在我们知道这里所有的防空掩体里都是伤员,我们只好自己去找隐蔽处了。如果有炸弹落到码头上来,一定会有很多人被炸死的。
  我们向码头边的一艘旧船跑去。那艘旧船的木质船体可以挡一挡炸弹的弹片。当我们还没有到那里时,我们听到了防空火炮巨大的开火声。这些防空火力来自我们的一个海岸防空火炮阵地或是停泊在港口里的一艘军舰。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如此猛烈的防空火力的射击,那些爆炸后落下的高射炮弹弹片恐怕也会造成地上人员的伤亡的。
  在我们的东面,天空里已经充满了无数的小黑点。防空炮火的声音让我们都无法听到那些飞来的俄国飞机的声音。我们终于看到了3架沿着海岸线低空向我们飞来的飞机,高射炮弹在飞机的后面密集地爆炸着。接着我们听到了南面一声巨大的爆炸,一架敌机在港口的水面上方被击中爆炸了。那些宪兵所说的是对的,没有一架飞机能够从海拉上空飞过。我们感到了一种信心和安全,俄国人终于在这里被挡住了。
  那些宪兵正在检查我们的证件。
  一个军官此时告诉我们说:“你们在3月X号的时候回来登船。在你们等候的时候,可以到海拉北面去帮一些忙。”
  我们随即离开了港口。
  霍尔斯问我道:“今天是几号了?”
  沃勒斯说:“等一等,我这里有一个日历。”他边说边在自己的口袋里翻着,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沃勒斯说道:“不管怎样我们都来得不算太早。”
  霍尔斯说:“但是我们还是应该知道。我想知道我们到底需要等多久。”
  我们最后终于搞清了登船的日子是星期天,是3月的28或29号。我们不得不等待两天,德国东部前线的最后两天,有那么多的生命已经在这个前线消失了。
  在这两天里,我们和那些满脸忧虑的难民们一起在海拉半岛上露宿着。
  在这期间,俄国飞机有两次试图空袭这里。我所见到的空袭最后的受害者是一匹脏兮兮的白马。
  一架俄国飞机被炮火击中在我们头顶的空中解体了。我们看着这架飞机吼叫着向地面冲去。飞机的声音惊吓了一匹地上的马,它拼命地向飞机即将坠落的地点奔去。这匹马还没有跑上两步就被飞机击中了,这匹马即刻被这架坠落的飞机撕得粉碎。
   4月1日的下午,天气非常糟糕,我们在此时登上了一艘白色的轮船。这艘船一定曾经搭载过许多有钱的家伙。虽然我们大家都感到有些焦虑,虽然我们船上到处都是伤员和担架,我还是注意到了船上那些豪华的装饰。我这时想起了圣诞节时父亲带我去逛商店的情景。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勇气高兴了,我知道这种感觉最后总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们的轮船在夜色里继续行驶着。就在不久前,但泽那里激烈的交火声传到了我们的耳里,我的那些战友正在那里战斗和死去。我们几乎不敢相信我们不可思议的好运气,这种好运气也让我们感到不安。我们的轮船此刻正在向未知的西部驶去。那是一片我们向往的土地,我们不能够想象战争会在那里发生。轮船的名字叫比勒陀利亚号,我们被暂时安置在轮船的露天船头上,虽然我们被迎面而来的风雨打得透湿,但是那种向西部驶去的甜蜜的感觉让我们忘记了食物和水。
  我们当然可能会被一颗鱼雷送到海底,但是我们没有考虑那种情况。我们现在有一艘战列舰护航,一切进展顺利。
  我们抵达了丹麦,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那些几乎被我们忘记掉的东西,例如糕饼店。我们大家都用一种贪婪的眼神看着糕饼店橱窗里的东西,丝毫没有意识到糕饼店店主正在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些衣衫褴褛的家伙。我们身上都没有钱,而那些糕点都不是免费的。我们有一阵子想到了用手中的冲锋枪去威胁店主给我们一些糕点吃。
  霍尔斯再也抵抗不住那些糕点的诱惑了,伸出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看起来就好像是枯柴,试图向店主讨要一些吃的。最后那个店主把一块不太新鲜的蛋糕放在了霍尔斯脏兮兮的手掌上。霍尔斯把那块蛋糕分成了四份,我们每人都得到了一份。我们此刻正在品尝着这个我们全然陌生了的美味。我们向那个店主表示了感谢,我们试图微笑,但是大家满口的烂牙齿和脏兮兮的面容让我们的微笑看起来好像是某种嘲笑一般。店主转身回到了店里。他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笑过了,我们需要时间来重新学习微笑。
  我们坐上一艘普通的轮船开往了德国的基尔 [ 译者注:基尔是德国位于波罗的海的重要港口。 ] 。在那里我们又看到了非常熟悉的景象,那里没有糕点店,也没有微笑的机会。我们在一堆废墟里再次集合了。霍尔斯问周围的人是否他能够回多特蒙德休假。一个大约50岁的士兵拍着霍尔斯的肩膀告诉他,如果霍尔斯有足够勇气和运气能够穿过美国和英国的防线的话,他是可以回家的。
  霍尔斯的脸此刻充满了惊异和忧伤的表情。他说道:“美国和英国的防线!”
  终于到了梦寐已久的西部,我们却被这个坏消息给惊呆了。西部——这个我们在美迈尔、第聂伯河还有顿河时所梦想的天堂,这个我们唯一活下去的动力——现在只是一片被密集的民房所点缀的小乡村。这里的宁静不时被天空中飞机的轰鸣声所打破,于是人们在恐惧中向四处逃散。在这里,我们被3辆脏兮兮的汽车拉着向自己与死亡的另一次约会飞驰而去。我最后的幻想在那些残酷的悲恸里面土崩瓦解了。
  在西部,另一些敌人正在让我们的苦难继续加深。这里有几个集团军的敌人在和我们这些疲惫的士兵战斗,我们的敌手也包括法国的军队。我无法描述当我知道法国军队也参加了对德国的战争时的感受。还是在俄罗斯大平原上的战壕里的时候,我对法国的感情就像是那些在巴黎咖啡馆里面谈论法国大革命的年轻人一样。我所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为了法国,甚至让我的战友们也明白了这些。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该如何解释呢?
  法国离弃了我,当我最需要法国帮助的时候。也许我必须要向我的那些法国弟兄们开枪,我无法向他们开枪,就像我无法向霍尔斯和林德伯格开枪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上面到底都向我们隐瞒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我的大脑已经拒绝再接受什么类似的消息了,那些原来我们对于西部的希望现在已经在我心里死了。
  我们将再次投入战斗。到底和谁战斗?我们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战斗下去的勇气了,现在我们所有的希望都死去了。
  抵达了易北河的岸边,我们正躺在一条通往劳恩堡小路边的草丛里。英国军队正在这里驻防,我们将试图与这些英国军队作战。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兵在给我们分发饭食。霍尔斯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两眼无神地看着前面,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不可思忖的东西。那个老兵看起来不像我们这样抑郁。他现在用一种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如果运气好的话,战争会在几天后结束的。”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通常对于士兵而言,战争的结束往往就是当他们的头上或胸口上中了一枪的时候。
  那个老兵接着说:“我不是指那个意思。我们会成为战俘的,你会懂的。这并不太光彩,但是那总比挨饿和轰炸强。你会明白的,那些人不是俄国佬,他们不是太坏的。”
  夜晚过去了。晚上的空气潮湿而温暖,我们都坐在路边满是露水的草里。一大群飞机从夜空的某个地方飞过。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搅我们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我们在这3年的苦难中已经把这样的本领练得炉火纯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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