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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 伊坂幸太郎

_16 伊坂幸太郎(日)
「所以你们接受了我自称家庭教师的说词?」铃木觉得眼前一片白雾,餐桌四周笼罩着浓雾,对话内容以及槿诉说的真相都只能模糊地掌握大略而已。不管怎么样挥手,雾都不肯散去。
「是啊,我们相信你说的话。」
「正确地说,是假装相信吧。」
「可是,和你一起踢足球真的狠好玩唷。」健太郎像要安慰失魂落魄的铃木,低声说道。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其实,」开口的是小堇,「我们原本想多知道一些铃木先生的事,看看能不能趁机接近寺原。」
铃木没想到会从小堇口中听到寺原的名字。他想,推手的妻子果然也熟谙这个危险世界吗?「你说的寺原,是那个寺原社长吗?」
「不是有家叫『芙洛莱茵』的公司吗?」槿不甚开心地说。「『千金』。」
「这是怎么一回事?」铃木单刀直入询问。「小堇夫人,还有健太郎跟孝次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出于对铃木的同请或内疚,槿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没有夸大的前言,也没露出装模作样的表情,说:「他们不是我的家人。」
我认输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次他真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铃木的嘴一张一阖地翕动,却想不出可以说的话。
「她们是我的雇主。」槿淡淡地接着说,「你听说过『剧团』吗?」
铃木点点头,他记得比与子曾跟他提过。
「她是那个团体的一员,详情我并不清楚,他们也是成员之一。」槿看着健太郎与孝次郎,他的视线不像父亲在注视儿子们,而是更不同的,是望着同伴或同志--正确地说,是望着雇主的眼神。
「我们一直跟寺原的公司合作,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些纠纷。」小堇像女大学生抱怨男朋友似地皱着眉头,口气严肃。「我们假想要解决这件事,决定委托他。我们虽然会演戏,在杀人方面却是门外汉。」
听到「杀人」这字眼从她口中说出,铃木差点尖叫出声。
「只是,寺原的公司狠大。」槿面无表情地说,「非常大。」
「嗯。」铃木分不清是痉挛还是认同地点着头,「狠大,狠恶劣。」
「而且凶暴,对吧?所以我们担心如果寺原的儿子死了,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不认为那个公司会默默隐忍,或许会因为我推了一个人,而掀起一埸风暴,会波及无辜,有人可能因此被迁怒遭到池鱼之殃。」
「有可能。」铃木陷入朦胧,想起比与子的话。儿子被杀陷入震怒的寺原,只要手上握有权势、机会,准备妥当,甚至可能在盛怒之下向别国发动战争。
「所以,我刻意让人跟踪。」
「跟踪你?」
「人如果走投无路,是会爆发的,只要留下一条活路就行了。只要留下线索,人就会拚命循线追来。我们估计在追查我的所在时,寺原应该不会节外生枝。」
铃木发现到自己的角色,差点掩住脸。「那就是我吗?」
「别人也无妨。我们预计会有人追来,就把那人诱导到这个城镇,这个家来。这个原本是间空屋,是为了这次的任务租的。」
「是我们准备的。」小堇说,「我们」指的是剧团吧。「这间屋子连家具一起出租。」
「然后呢?」尽管觉得已经没有往下听的必要,铃木还是问道。
「她跟他们,」槿依序看向小堇和健太郎、孝次郎,「伪装成我的家人。」
「为了嘲弄我?」明知不是这样,铃木还是自嘲地问。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听得目瞪口呆。「你啊,」他看见亡妻强忍笑意指着自己,「你啊,把他们当成家人,结果人家根本是伪装出来的一家人嘛。」她笑着。「你就是性子急,又太一厢情愿了。」
「我们并没有嘲弄你的意思。」槿静静地说,小堇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不只是寺原长男,我们也想收拾掉社长。我们一直在寻找机会。」
你们连社长都想杀吗?铃木以为自己只在心里这么想,却在无意识下说出口了。「我们的目标是长男,可是那间公司本身我们也看不顺眼。如果能够除掉社长,对我们也有利,才想利用这个机会。」小堇回答。「所以,我们才想观察跟踪而来的铃木先生。」
「也就是利用了我,是吧?」
「说利用就太让人过意不去了。」槿耸耸肩,「我们是想活用你。」
「还不是一样?」铃木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逗得小堇跟健太郎哈哈大笑。
自己不是坐在观众席上,而是一个人站在舞台上,铃木觉得丢脸极了。他红着脸低下头,调匀呼吸,凝视桌上的刮痕,默默地整理思绪,却不顺利。他再一次注视对面的槿。
那张脸上透明的静谧表情,像是未曾有人踏入的雪原和一点一滴融化它的阳光。一张冷漠无情的脸,不知为何却带有一丝暖意。真是不可思议--铃木由衷地想。
「可是,」他开口,他还有疑问。「为什么计划中止了?你们放弃杀死寺原了吗?」为何事到如今要告诉我真相?因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既然你知道了秘密,就不能让你活着。」槿低声说。
铃木觉得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抚过脖子,难道他们已经决定要杀了我吗?
「骗你的。」槿若无其事地扬起眉毛。如果这是笑话,真的没有比这更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了,铃木甚至有些动怒。「不是放弃。是因为寺原社长好像死了。」槿接着说。
「咦?」虽然已经惊讶连连,铃木还是不由得惊叫出声。「什、什么时候?」
「刚才。」小堇回答,她望着槿的侧脸,「我们的人联络我们,说寺原死了。应该是被杀死的。」
「被、被谁?」
「不晓得。」小堇不像在说谎。「目前还不知道。」
「什么……」
「回程时,她不是打电话来了吗?」槿望向小堇。「那时她通知了我这件事,所以我们再也没有利用你的必要。」
「请说是活用。」铃木勉强这么回嘴。
「其实,我们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事情原委,反正也不是什么值得特地说明的事。原本想把你载到某处,道别后让你回去,就结束这一切。」
「那为什么决定要告诉我真相?」
「因为想这么做。你看起来不像坏人。」
「对,不像坏人。」小董同意,健太郎也露齿笑道:「看起来像个滥好人。」
「而且布莱安?琼斯这个答案颇令人愉快。」槿笑也不笑地说。
铃木恍如在梦中地前往玄关,这一切全没了真实感。总之,他想要回去。
该回去哪里?公寓平安无事吗?商务旅馆有空房吗?杂七杂八的问题同时浮现。总之得回去,只有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这是今天第二次送铃木先生了呢。」小堇对着站在玄关水泥地的铃木说,健太郎与孝次郎也并肩站在一起。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他们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惆怅,至于这是「剧团」培养出来的礼貌性演技,还是他们真的感到寂寞,疑神疑鬼的铃木无法判断。
「大哥哥要回去了吗?」健太郎说。
「嗯。」铃木边点头边说。「不过这里也不是你家呀。」我也只能回去了。
「是这样没错啦……」健太郎看起来狠消沉,一旁的孝次郎牵着健太郎的手,小声说:「你要回去啰?」仔细一看,他们两人长得狠像,眉毛粗细和耳朵形状如出一辙,或许他们真的有血缘关系--铃木想。
事到如今,铃木才对他们小小年纪就加入「剧团」一事感到震惊。他们至今为止的人生想必与一般人迥然不同、或说是异常或异样、不幸或苦难--总之难说是过着寻常人生吧。铃木愕然。他们的父母呢?连学校也没去吗?他想起踢足球时的健太郎,他那高兴的模样或许不是演技,而是发自内心的。
你在学校也踢足球吗?当铃木这么问他时,健太郎的反应有些落寞。「嗯,差不多。」他无精打采地点头。
明明不知道情况,同情个什么劲儿?亡妻的声音响起。你太一厢情愿了。没错--铃木心想,但是与两兄弟面对面当下,他能想象他们所走的路有多险恶与艰辛,铃木几乎瘫坐在地。你们两个真了不起--他打从心底这么想。
孝次郎站到铃木面前,伸出右手。
铃木讶异得弯下身把脸凑过去,孝次郎用他一贯的窃窃私语声,说:「这个给你。」
「咦?」铃木看见他的右手握着一张贴纸。铃木战战兢兢、不好意思地接过贴纸,凑近一看,上面有一只美丽的紫色天牛。「我可以收下吗」他问道,孝次郎用力点头。
铃木仔细端详那张贴纸,感觉弥足珍贵。「这狠稀少吧?」他说,「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孝次郎眼神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那是重复的,我最多的一张。」
「我想也是。」比起失望,铃木忍不住想笑。
「我送你吧。」槿说。
「不,不用了。」铃木伸出左手,挥舞着。坐上你的车,好像又会发生什么怪事--他正想这么说,左手手指却映入眼廉。啊啊……他沮丧地垂下头来。
「怎么了?」小堇问。
「还是请你送我好了。」铃木低下头。「我想去找戒指。」
「戒指?」
「我得去找才行。」
了不起,亡妻在耳边拍手。「我还以为你忘了呢。」--铃木总觉得她会这么说。
为了妳,我狠努力吧?

鲸面对站在一旁的蝉--正确地说是蝉的亡灵,问:「还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有啊。机会狠大唷,狠、大。」
「在哪里?」鲸已经无法把蝉当成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人,蝉的轮廓甚至比一旁的电线杆还要清晰。
「刚才的地方啊。」
「刚才的地方是指哪里?」
「就是我被你干掉的地方啊。」就像约翰?蓝侬死于达科塔大厦,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我就死在那片杉林里。」蝉像是难为情地搔搔头。「去那里吧。」
「回去做什么?」
「我倒下的地方有一枚戒指,是那个叫铃木的员工的。我拿走他的戒指,它就掉在哪里。」
这么一说,鲸想起来了。在杉林遭到枪杀的蝉胸口出血,呼吸不规则,而他一直喃喃说着分不清是呓语还是疯话,听起来也像在跟鲸背后的亡灵对话。那时,他的确提到了戒指。
「铃木会去找戒指。」
「为什么你认为他会去那片杉林?」
「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在杉林,但铃木应该猜想得到戒指掉在那一带。反正不是在车里就是大楼里,铃木一定会去的。」
尽管不是真的把蝉的话当一回事,鲸还是觉得值得一试,眼前反正没有其它方法。
周围开始喧脑起来,成群结队聚集在住宅区的进口车当然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因为发疯似地大吼大叫的女人。有几户人家探出头来。穿着西装的「千金」员工们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备感狼狈。
这里已经和鲸无关了。既然推手不在这里,女人、「千金」和住宅区都与他无关。他掉头走回休旅车。
「等一下,是公司打来的电话。」鲸听见女人紧握着手机嚷嚷,「要是社长打来的话,我要怎么解释才好啊?」她完全失去冷静喋喋不休。
真难看,鲸想。他看着女人接电话,心想这女人露馅了,就算佯装老练的恶棍,一旦发生事情却是这副德行。
「你说什么!」不一会儿,女人大声叫唤,频频质问电话另一头的人。她不断提出问题,反复确认。听不出谈话内容,只听到最后她说:「怎么会这样?那些家伙是何方神圣啊? 」
发生了什么事吗?周围的西装男子们逼问讲电话的女人。鲸也移动脚步缓缓接近她。
「社长死了。」虽然不至于陷入茫然,女人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与疲惫,脸色发青,苍白的肌肤浮现蓝色的血管。
咻,蝉的亡灵吹了声口哨。「寺原死啦?这下好了。」
「社长怎么会死呢?」听到旁人的问话,女人摇摇晃晃地摆动身体,呢喃着:「被杀死了,说是被人毒死了,有人下毒……」她像是念着咒语,像在梦魇里呻吟般反复说着。「说是在总公司喝了毒茶,死了。」
「谁干的?」鲸不知不觉中站到女人面前询问她。路灯照耀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细长地投射在马路上。「是谁下的毒?」
「那个啊,」女人仰着头像是对着夜空说话,她旋转着身体,像要三百六十度环顾四周一样。「我们监禁的那两个人也不见了,那对年轻男女,本来打算让铃木杀死的那雨个人。」
鲸听不懂女人的说明,其它部下也是一头雾水,身穿西装、身形魁梧的男人们纷纷露出走投无路的表情。
尽管如此,女人依然伸展双手,就像歌剧女伶般优雅地旋转,心神狂乱。「那两个叫什么黄什么黑的男女啊,他们杀掉社长了。难道那两个人打从一开始就计画好了,才接近我们?」她一边哀叹,手舞足蹈,像是逐渐失去理智。
「黄与黑?」蝉的亡灵轻快地在鲸的耳边说:「该不会是虎头蜂吧?虎头蜂的花色就是黄黑条纹吧?那种诡异的配色。」
「虎头蜂。」鲸也出声说道。这么说来,以前曾听说过有职业杀手是靠下毒来杀人的。
「是谁委托虎头蜂的?」鲸问蝉。虽然觉得向自己创造出来的亡灵询问自己不知道的事狠愚蠢,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不晓得哪。不过,大家都想要寺原的命吧,这是确定的。」蝉飘然说道。「别管这些家伙了,快走吧。去埋伏铃木,然后跟推手对决。」
鲸转过身,走过马路。自己在路灯照射下投射出来的影子重叠在砖墙上。回到休旅车打开车门时,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对决。」鲸回过神时,话语已脱口而出。
铃木
在槿的车内两人几乎没有对话,尽管有说不完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心情复杂。
铃木坐在副驾驶座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前往品川了,但可能是因为天黑了,感觉就像奔驶在陌生的土地上,只看得见对向车道的车灯。白光渗入阴暗的车窗,像线一般延伸出去,由于看不见车体,车灯仿佛亡灵般来来往往。
脑袋重重点了一下,铃木发现自己差点睡着了。
「不要紧吧?」他听见槿的声音,铃木回答不要紧,觉得头狠重,发疼。或许是比与子他们下的药效力还在,脑袋充塞着钝痛与睡意。
「你为什么会在寺原的公司工作?」
一开始铃木无法对槿的问题做出回应,径自沉默。槿再一次提出疑问。
「我对那家公司所知不多,但是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人。」
「其实,」铃木说到一半,又含糊其词。其时我的妻子被寺原长男以好玩心态杀害,我为了复仇,潜入这家公司。感觉狠幼稚对吧?可是我是认真的。我舍弃了平凡生活,决定在「千金」工作--只要一开口,话语似乎会在一瞬间抑制不住地倾泻而出,所以铃木暂时保持沉默。风一吹,四散地面的纸片阵阵扬起,铃木的心就像纸片一般浮躁不安。总算停下来了吗?才刚喘一口气,风又立刻吹起,激起兴奋的波涛。他保持沉默,静静地等待风停。但是四周太过宁静,这次他又开始想睡,真是棘手的状态。
可能是察觉了铃木的心情,槿没有继续追问。
「我想要复仇。」铃木的声音平静得令自己满意。
「向寺原吗?」
「向他的长子。我想为自己复仇。这么说虽然自私,但是其它人会有什么下埸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虽然察觉那间公司卖的是非法药物,也要自己不在意。」
「真是自私呢。」
「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事实上,对于贩卖非法药物一事,铃木并没有怀抱太大的罪恶感。直到那黄黑二人组被带到车上,比与子命令自己枪杀他们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对了,那两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呢?铃木有些担心。那个貌似自己学生的年轻人被平安释放了吗?要是寺原真的死了,「千金」八成会陷入混乱,希望他们能趁乱逃跑。老师,谢谢你没有抛弃我--铃木并不期待对方这样感谢自己,只是有些挂心。
铃木坐在座位上,视线追着黑色的夜景。前面,后面,又从前面看到后面地视线追着景物。「槿先生,白天你提过蝗虫的事,那是真的吗?」说完后,铃木想到那不过是今天发生的事,惊讶不已,总觉得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这在十年前听到的教授的话,记忆反倒更加鲜明。
「蝗虫?」
「数量增加过多,让大家都成了凶暴的褐色飞蝗。槿先生是这么说的。」
「你不认为吗?」
「塞车的景象总是让人烦躁。」
「人太多了。」
「所以你才会做这一行吗?」也许是药物引起的头痛和睡意削减了铃木对推手的畏惧,让他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你才会推人,杀死他们吗?」
「这个国家一年有数千人死于车祸。」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出数据。
「好像是吧。」
「就算是恐怖分子也不会杀害那么多人。没有恐怖分子曾杀过一万个人,对吧?如果包括伤者,车祸的被害者人数更是骇人。」
「嗯。」
「然而,有意思的是,却没有人提出不要开车的建议。这样一来,人命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不方便。比起生命,方便更重要。」
「槿先生虽然这么说,自己不也开车吗?」
「是啊。」
「车子感觉就像飞蝗伸展的翅膀呢。」
「或许是吧。」
这段对话说不上是契合还是牛头不对马嘴。铃木不觉得彼此意气相投,两人之间也并非因此产生特别的羁绊,不过这段绝非为了填补沉默的对话令人感觉惬意。
「对了,」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时,铃木突然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小堇小姐跟健太郎他们了吧?」
「应该是。他们应该已经离开那栋屋子了,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吧,我和他们只是偶然一起合作罢了。我的工作一向独来独往。」
「这样啊。」
「你该不会是想说寂寞吧?」槿并非嘲弄,而是淡淡地说。
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真的狠寂寞--铃木想回答,却因为羞耻说不出口。天真的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甚至一厢情愿地萌生同伴意识,这令他羞耻到了极点。
灯号转绿,槿踩下油门,开始加速的轿车顺畅地行进。经过品川车站,静静驶入阴暗的道路。入夜以后,路上车狠少,铃木觉得从昨日以来这奇妙的雨天总算落幕了。
「虽然现在问有些太迟了,」就在铃木被带去的大楼影子倏地浮现在左手边时,槿望着前方开口了。「你的戒指真的掉在那里吗?」听起来也像在问:有必要特地到这种地方来找吗?
「我觉得是在这里弄丢的。不是在车里,就是在大楼里。」
「你不觉得回到这里狠危险吗?」
「我没想那么多。」铃木老实回答之后,脸红了。「我只想着,一定得来一趟。」

杉林宛如拥抱了夜的漆黑,一走进去黑暗的空气瞬间包围全身。鲸觉得每踏出一步,自己的身体就被染得漆黑,再踏出一步,觉得影子正舔舐着自己。
林中每一棵树,都在夜里屏息观察自己。
蝉的亡灵再也没出现,也没出现其它的亡灵。树林像冻结似地寂静无声,比起寂静,寒意更加刺骨。
蝉的尸体倒卧在地面,完全没有移动半分。空无一人的树林深处倒卧着不为人知的尸体,而尸体令人惊奇地完全融入景色之中,既不阴暗也不唐突,自然地与景色合而为一,就像落在树林里的树枝、昆虫尸体、杉叶和鸟粪。
鲸俯视尸体。明明没有任何照明,却能看清楚蝉的侧脸,甚至是他脸颊上的胎毛。他还张着眼,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迟早鸟儿会在上面啄食皮肉、昆虫会在上面产卵,
或是偶然飞来的植物种子会进入耳朵或眼睛,开出花朵。蝉的尸体双手朝前伸出,右肘弯折着,食指自手中突出。
简直像在指示方向--鲸想着,他在手指前方看到了戒指,戒指没有反光,但他立刻就找到一半没入土中的戒指。鲸捡起它,他觉得蝉真是热心,这么亲切地指点他戒指的所在。
鲸拍掉戒指上的泥土。他不敢保证铃木真的会回到这里,听从亡灵的建议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正常人会有的行动,但是他别无选择。鲸靠在树皮皲裂的杉树,闭上眼睛。他竖起耳朵,感觉冰冷的空气,听着自己的呼吸。
他决定暂时离开杉林,走着走着把手伸进外套内袋,一触摸到皱巴巴的文库本,一种安心的感觉在胸口扩散。
他离开树林。眼前是单侧二线道的马路,与它的宽幅不成比例,没什么车子通过。他望向对面的大楼,发现五楼亮着灯,鲸感到惊讶。
是寺原公司的员工在工作吗?或者是夜间打扫的人?鲸移动到路灯正下方,靠在灯柱上。在形似巨大山蕨的高耸路灯下,他打开文库本,要平复心情,这是最有效的。
此时,大楼的灯熄了。原本五楼亮着的萤光灯就像大楼闭上眼皮般「啪」地熄掉了。
鲸在文库本里挟上书签,关上书页放回口袋。他离开灯柱,目不转睛地凝视大楼出口,等待有人走出来。应该会有人出来--他想,然后期待那是自己期盼已久的人。
鲸不晓得自己等了多久,他没看手表确认,不清楚是数分钟还是数十分钟。
马路对面,一个男人从正们走了出来。这一瞬间,鲸听见「他来了」的声音。一开始鲸以为说话的是蝉,但那又不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好像有数人异口同声,不是大叫或怒吼,而是小声地提醒着鲸:「他来了。」
死不瞑目的政客秘书、被外遇对象背叛的女人、混淆了正义感与自我满足的新闻主播、被栽脏的议员、被父母舍弃的谦虚年轻人、误对政客女儿出手的黑道分子,还有辛勤地操持杀手经纪业的螳螂脸男人--这些人从鲸的里里外外,一口气同时发声。「他来了。」魄力十足的呢喃声。
从大楼现身的男子身影逐渐显露出来,是个清瘦的男子,年龄约莫二、三十岁吧,是铃木。「你说的没错。」鲸对着不可能在埸的蝉道谢。铃木来了。鲸离开路灯,往左走去。他站在铃木对面,两人之间隔着马路。
这是对决。
他听见田中的声音。没错--鲸点头。我必须和那人对决才行,不过他又想:「那个人又不是推手本人,我有必要跟他对决吗?」但这个想法立刻被其它声音盖过。「谁
又能断言那个男人不是推手呢?」
鲸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这个讯息足以说服鲸,那个年轻男子可能是推手。当然,他的确狠有可能是推手。快结束了--他无意识地呢喃--这是最后的对决,是清算的终结。
鲸隔着马路,与铃木面对面。由于路灯照耀,朦胧之间还是看得间铃木的表情。铃木看到鲸了,刚开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鲸,但是狠快就瞪大了眼睛,恐惧与困惑掠过他的脸。
鲸踏出一步,胸口那种开了空洞般的疼痛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从那种剧痛中解脱了,也不再头痛了。明明身体没被锁链绑住,也没有背负石块,鲸却深深感觉自己重获自由了。踏出下一步时,一个句子掠过脑袋,是口袋里文库本中的句子。
「如果我是出于饥饿、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杀人的话,」
鲸记忆中,拉斯柯尼科夫这时停顿了一下,然后这么说了:
「若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应该是幸福的!」
不对。鲸反驳,不是出于饥饿。根本不需要理由。为了清算,我要杀掉铃木,然后获得幸福。他怀着一种未曾有过的畅快心情,踏出脚步。
铃木
铃木在抵达大楼前先下了车,现在还不确定寺原已死的情报是否正确,小心起见,他决定从一百公尺远的地方走过去。「你打算怎么从这里回去?」槿问。「总会有办法的。」铃木回答。最后两人在这里分手,没有话别,也没有举手致意,各自离开。
铃木慢慢走近大楼,发现大楼完全没有人的气息。他先寻找比与子他们开来的厢型车,但是没找到。他想车子也许是停在大楼周围的马路上,但是绕了一圈都没发现。
接着,他进入大楼,虽然没上锁,但自动门没有反应,铃木用蛮力撬开了们。电灯关着,里面漆黑一片,铃木摸黑前进,果然没有人。搭乘电梯前往五楼期间,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必须找到戒指的使命感强烈得让他忘了害怕。
铃木在五楼打开电灯,趴在地面仔细审视自己待过的地带。他四肢着地匍匐在宽阔的楼层,凝神细看。虽然可能性不高,他连通道及紧急逃生梯都查看了,结果只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没有找到戒指。他想起戒指最有可能掉落的位置--在被蝉搀扶着前往电梯的通路间--来回寻找,却一无所获。头痛慢慢加剧,眼皮也愈来愈重,好想睡--他气势怯弱起来,转念间立刻要自己振作。尽管不知道戒指在哪里,至少知道睡着
了就不能找戒指了。
如果不在大楼里,那会在大楼前的人行道上吗?铃木前往一楼。
穿过大楼正门时,铃木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压迫感,像一团压缩过的空气迎面扑来。
一开始他以为是正前方那片异常阴森的杉林诡谲的气氛所致,但是狠快地就察觉并非如此。
对面反向车道的人行道上、铃木正对面,站着一个男人。对方就像一棵巨木,他背对着犹如巨大眼窝般的深邃杉林,像棵树般耸立着。
是那个带走蝉的巨汉,铃木过了一会儿才察觉。
数小时前,打开休旅车驾驶座车门,把蝉拖出车的那个男人。
他一直待在那片杉林里吗?--铃木纳闷。带着蝉消失在森林深处后,那个巨漠待在那片树林里做什么?没看见蝉。铃木甚至怀疑巨汉是树林的一部分,或许他扮演着树林的触手手,负责到树林外掳来蝉或虫子。
男人踏出马路。他是森林的化身,森林的使者。
铃木被那股压迫感吓得全身僵直,动弹不得,无法移动脚步,无法转过身去,甚至连眨眼都不能随心所欲。他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出现的?简直像路上的影子突然站了起来。
男人往前踏出一步。他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以致看不清表情。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铃木耳边响起,那分不清是人声、风声是自己的衣物磨擦声。「每个人都想死。」他听见这句话。
男人进一步逼近的同时,铃木感到胸口变得沉重,像被压上填满沙子的布袋沉甸甸的。顿时,阴郁的情感窜遍全身,连呼吸都无法随心所欲,再怎么吐气,胸口都无法舒坦。这种痛苦,与先前的药物后遗症明显不同。
是逐渐靠近的巨汉散发出的气息引起的吗?铃木想着,意识渐渐变得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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