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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9 夏目漱石(日)
心情自然地陶醉了。这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啊。他当然没有说出“请写吧”之类
的答话来。
广田先生照例抽起烟来。与次郎为之下了评语,说这是从鼻孔喷出的“哲学之
烟”。可不是嘛,喷烟的方式确实有些不寻常,又粗又浓的烟柱从两个鼻孔里悠悠
然地钻了出来。与次郎凝视着这烟柱,将半个脊背倚在格子门上,默然不响。三四
郎茫然地望着院子的上空。这不象是搬家,简直是个小型的集会,谈话也随之活跃
起来。难有美祢子躲在广田先生背后,着手拾掇先生刚才脱下的西服。看来,先生
也是在美祢子照料下才换上和服的。
“刚才讲到奥洛诺科的故事,你生性莽撞,出了岔子总不太好,顺便再说一点
吧。”
“哎,我听着。”与次郎一本正经起来。
“那本小说出版后,一个叫做萨赞①的人又将这个故事改编成脚本,名称相
同,不能混为一谈呀。”
①ThomasSouthern(1660-1746),英国剧作家。
“哎,我不混为一谈。”
美祢子收拾好西服,瞅了瞅与次郎。
“那个剧本中有一句名言,叫做Pity'sakintolove②……”说到这里,一
个劲儿喷出“哲学之烟”来。
②英文:怜悯近于爱。
“日本也有这样的说法哩。”这回是三四郎开口了。其余的人也都随声附和,
可谁也想不起来。于是决定翻译过来看看。四个人各行其事,怎么也得不到统一。
临了,与次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句话非用俗语译不成,话的意趣就在于是俗语啊。”
于是,其余三人将翻译权一并委任给与次郎。与次郎思索了一会儿。
“虽然有些勉强,可以这样译吧?—可怜即是恋慕。”
“不行,不行,这太拙劣啦。”先生忽然皱起眉头。这种译法仿佛确实很拙劣
似的,三四郎和着美祢子也嘻嘻地笑。这笑声尚未停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野野宫君走了进来。
“已经大致收拾停当了吧?”
野野宫君来到走廊正对面,窥伺了一下屋里头的四个人。
“还没有整理好呢。”与次郎连忙说。
“能不能帮帮忙呀?”美祢子附和着与次郎说。
“挺热闹嘛,什么事儿这样高兴?”野野宫君嘿嘿地笑着,一转身,坐到廊缘
边。
“刚才我翻译的一句话挨先生骂了。”
“翻译!翻译什么呀?”
“没有多大意思,内容是说怜悯即恋慕。”
“哦,”野野宫君在廊缘上转了转角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弄不懂。”
“谁也不懂呀!”这回先生发言了。
“不,因为这句话太简练了——要是稍微延长些,就变成了这样的意思:所谓
怜悯,也就是意味着爱情。”
“啊哈哈哈,那么原文是怎么说的呢?”
“Pity'sakinlove.”美祢子重复地说。她的发音清脆而动听。
野野宫君离开廊缘,向院子里走了两三步,不久又转过身,停在屋子的对面。
“不错,译得好!”
三四郎不由地审视起野野宫君的态度和视线来。
美祢子到厨房洗了碗,沏上新茶,然后端到回廊边来。
“请用茶。”她说罢坐下来,“良子小姐怎么样啦?”
“哎,身子已经康复啦。”野野宫君坐下喝茶,然后稍微转向先生。
“先生,我好容易搬到大久保,这回又不得不搬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
“妹妹说,她上学不愿意来往经过户山原野,又说什么我每晚搞实验害得她要
等得很晚,寂寞难耐。当然,目前有我母亲在,倒还不觉得,过些时候,母亲一还
乡,就只剩下女仆了。两个人胆子都很小,怎么受得了呢?真是一件头疼的事啊!”
野野宫半开玩笑地叹息着。
“怎么样,里见小姐,你那地方能不能安置一个闲人呢?”他说着瞥了美称子
一眼。
“随时都可以接待呀。”
“接待哪一个呢?是宗八君,还是良子小姐?”与次郎开口了。
“哪一个都行。”
只有三四郎闷声不响。
“那么说你是怎么打算呢?”广田先生也认真地问道。
“只要妹妹有了着落,我暂时租寓所也行。否则就又非得搬家不可了。我曾想
过干脆让妹妹住到学校宿舍去,可她是个孩子,总得找个地方,我能随时去,她也
能随时来,这样才成呀。”
“看来,只有里见小姐那儿最合适了。”与次郎又提醒了一句。
广田先生没有理睬与次郎的话,他说:
“我这里的楼上倒可以让她住,无奈有个佐佐木此人啊。’
“先生,楼上请一定让佐佐木住呀。”与次郎自己为自己讲情。
“哎,总会有办法的。别看我这么大一个人,遇到事情可一筹莫展。她还想去
参观团子坂的菊偶,叫我带她去呢。”
“是应该带她去的呀,我也想看一看哩。”美祢子说。
“那就一道儿去吧。”
“哎,说定了,小川君也去吧?”
“嗯,我去。”
“佐佐木君也……”
“菊偶有什么好看?与其看菊花玩偶,例不如去看电影。”
“菊偶好看呀。”这回广田先生开口了,“人工制作能到那种水平,恐怕在外
国也是没有的。凭人的手能做出那样精巧的物件,倒是很值得一看的。那人物形象
要是普普通通,也许不会有一个人跑到团子坂去,因为哪户人家肯定都有四、五个,
自然不用特地上团子坂了。”
“先生真是高论。”与次郎加以评价。
“过去在课堂听先生讲课,时常受到这祥的熏陶。”野野宫君说。
“那么,先生也一道去吧。”美祢子最后说。先生默默不语,大家都笑了。
老女仆在厨房里喊:“请哪位来一下。”与次郎应了一声,立即站起来。三四
郎依然坐着。
“哦,我也告辞啦。”野野宫君站了起来。
“哎呀,这就回去吗?真难为你啦。”美祢子说。
“上回那件事再稍等些时候。”广田先生说。
“嗯,好的。”野野宫君答应了一声,出了庭院。
他的姿影消失在木栅门外,美祢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边叨咕“对啦对啦”,
一边套上摆在庭院口的木屐,直奔野野宫追去。两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
三四郎默然地坐着。

一跨进门,就看到胡枝子高过人头,长得十分茂盛,树根下面映出黑色的影子。
这黑影在地上爬着,到了深处便看不见了,使人觉得它是上升到重重叠叠的绿叶里
了。浓烈的阳光照着门外,洗手池旁生着南天竹,长得比寻常的要高,三根竹子依
偎在一起,不时地摇摆着,竹叶罩在厕所的窗户上。
胡枝子和南天竹之间,可以看见一段回廊。这回廊是以南天竹为基点斜着伸延
开去的。胡技子遮挡着走廊的最远的一头。因此这胡枝子就近在眼前了。良子正好
坐在廊缘上,她被胡枝子遮住了。
三四郎紧挨胡枝子伫立。良子从廊缘边站起来,双脚踩在平整的石头上。三四
郎这才发现她个子很高,为之一惊。
“请进。”
她说话的口气仍然象是等待三四郎来访似的。三四郎想起那次去医院的情景,
他越过胡枝子来到回廊上。
“请坐。”
三四郎穿着鞋,听话似的坐下来。良子拿来了座垫。
“请垫上。”
三四郎铺上座垫。自打进了大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看起来,这位单纯的
少女光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三四郎,但丝毫不想从三四郎那里得到什么回答。三四
郎觉得仿佛来到天真无邪的女王面前,只有唯命是从了。没有必要讨好,哪怕说上
一句迎合对方的话,也会使自己马上变得卑下。不如当个哑巴奴隶,任其摆布,反
觉畅快。三四郎虽然被孩子气的良子当成了孩子,但一点也不感觉有损于自尊心。
“找哥哥的吗?”良子接着问。
三四郎既不是来访野野宫的,也并非完全不是来访野野宫的。究竟为何而来?
连他自己也闹不清。
“野野宫君还在学校里吗?”
“嗯,他总是很晚才回来。”
这一点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到走廊上放着画具盒
子,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
“在学画画吗?”
“嗯,我很喜欢画画。”
“老师是谁呀?”
“还没有达到拜师的程度哩。”
“让我瞧瞧。”
“这个?这个还没有画完呢。”
良子把尚未完成的作品递给三四郎。原来她正画自家的庭院风光。画面上,已
经出现了天空,前院的柿子树和门口的胡枝子。其中,柿子树涂得红红的。
“画得很好呀。”三四郎望着画面说。
“你是指的这画?”良子有些惊奇。她真的有些奇怪了,三四郎的语调丝毫没
有做作的意思。
三四郎眼下不能说出带有玩笑意味的话,但也不能一本正经。因为这两者中间
的不论哪一种态度,都会遭到良子的轻视。三四郎望着画面,心里却不是滋味。
从走廊向客厅环顾了一遍,局围寂静无声。茶室里不必说,厨房里也没有一个
人影。
“婶母已经回乡下了吗?”
“还没有,不久就要动身的。”
“眼下在家吗?”
“出外买东西去啦。”
“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家里去住,是真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前一阵子在广田先生那儿听说的。”
“还没有决定,看情况也许要住过去的。”
三四郎稍稍知道了个中情由。
“野野宫君原来就和里见小姐很熟悉吗?”
“嗯,他们是朋友。”
三四郎心想,这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了。他觉得有些怪,但又不好多问。
“听说广田先生是野野宫君原来的老师,是吗?”
“嗯。”
只一个“嗯”字,话便打住了。
“你愿意住到里见小姐的家里吗?”
“我吗?是啊,不过,那样太麻烦美祢子小姐的哥哥了。”
“美祢子小姐还有哥哥吗?”
“有,他和我家哥哥同年毕业。”
“也是理学士吗?”
“不,不在一个专业,他是法学士,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是广田先生的朋友,
早就去世了。眼下只撇下这位恭助哥。”
“爸爸和妈妈呢?”
“都没了。”良子笑了笑说。
看她的意思,想象美祢子有父母似乎是件滑稽的事情。大概早就去世了,所以
良子的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
“正因为如此,美祢子小姐才经常出入于广田先生家中的吗?”
“嗯,听说她那死去的哥哥同广田先生十分密切。美祢子很喜欢英语,常常到
先生家里补习。”
“也到这儿来吗?”
良子不知不觉地继续画那帖水彩画。三四郎守在旁边,她也毫不拘束,而且能
从容回答他的问话。
“美祢子小姐吗?”她一边反问,一边在草葺的房顶加上一层柿子树的荫影。
“有些太暗了吧?”良子把画送到三四郎眼前。
“嗯,是太暗了。”他老老实实地应道。
良子将画笔蘸饱水,把暗影洗了去。
“她也到这儿来。”良子这才回答他的问话。
“经常吗?”
“嗯,经常。”良子依然面向画稿。
良子继续画画,他们之间的回答使三四郎感到十分快活。
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画,由于良子一心想将屋顶的黑影洗掉,蘸水过多,运笔又
不娴熟,那黑影反而向四方漫洇开来。那棵精心画成的红艳艳的柿子树,竟然变成
阴干的涩柿子的颜色了。良子停下画笔,伸开两手,向后仰仰头,尽量远远地审视
着这张高级画纸。
“已经不行啦。”她终于小声说。
确实是不中用了,这是没办法补救的,三四朗也有些惋惜。
“算了吧,就再另画一张吧。”
良子依旧看着画,眼角瞥了一下三四郎。这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三四郎越发
怜爱起来。
“真糟糕,白费两个多钟头。”
她吃吃地笑了,随后在精心绘制的画面上纵横抹了两三条粗线,啪啦一声合上
了画具盒子。
“不画了,请到客厅去吧,我给你沏茶。”
她说罢自己先走进去。三四郎嫌脱鞋麻烦,依旧坐在廊缘上未动,心中琢磨,
这位至今才请自已喝茶的女子’非常有意思。三四郎本来不打算同这位不比寻常的
女子逗趣,现在突然听到请他喝茶,不能不感到一种愉快。这种感觉决不是因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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