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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23 夏目漱石(日)
因此,我在接触印有六号铅字的东西时,内容不好的大都扔进了故纸堆。这篇报道
完全属于这一类,它是反对派的产儿。”
“为何不写你的名字,偏偏写上我的名字呢?”
与次郎沉吟了半晌,解释说:“恐怕是这个原因,你是本科生而我却是选科生
呀。”
然而这在三四郎看来,算不上什么原因,他依然有些迷惑不解。
“我不该用零余子这个鳖脚的名字,要是堂堂正正地写上佐佐木与次郎的名字
就好了。实际上,那篇论文除了我佐佐木与次郎之外,谁也写不出来呀。”
与次郎一本正经,也许被三四郎夺去了《伟大的黑暗》一文的著作权,反而叫
他有些难堪了。三四郎觉得这人真是岂有此理。
“喂,你对先生说了没有?”
“唉,关键就在这儿。《伟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是你是我都没有什么。然而
这事已经关系到先生的人格,所以不能不告诉他。先生是那样性格的人,如果给他
说:‘这事我一直不知道,,也许搞错了,《伟大的黑暗》一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
了,是化名,是先生的崇拜者写的,只管放心好啦。’那么先生也许听过就算了。
可是这回却不能这样办。无论如何我得明确承担责任,要是一切顺利,我佯装不知,
心情是愉快的,但事情搞糟了我闷声不响,心中着实难受。首先,自己惹起了祸端,
陷那位善良的人于苦境,我怎能平心静气地坐视不管呢?要弄清问题的是非曲直固
然很困难,这暂且不论,我只觉得对不起先生,真是悔之莫及!”
三四郎首次感到与次郎还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
“先生看过报纸了吗?”
“家里的报上没有登,所以我不知道。不过先生总要到学校阅读各种报纸的,
先生即使没有看到,别人也会告诉他的。”
“这么说他已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
“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没有。当然也未找到好好交谈的时间,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前些时候,我为
演出的事儿四处奔走,因此……那演出也实在叫人生厌,也许已停止了。擦着白粉
演戏,有什么意思呢?”
“要是对先生说了,你准得挨骂。”
“是会挨骂的,不过挨骂也没办法,只是对不起先生。我干了多余的事,给他
招惹了是非。——先生是个没有嗜好的人,不喝酒,至于烟嘛……”
与次郎说到这里,半道上打住了。先生的哲学化作烟雾由鼻孔喷出来,日积月
累,那烟量是相当大的。
“香烟倒是抽一些,此外再没有别的嗜好,不钓鱼,不下棋,没有家庭的欢乐
——这是他最要命的一着。如果有个小孩子就好了。他的生活实在平淡无味啊!”
与次郎说罢,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
“本来想给先生一点安慰,稍稍活动了一下,不想出现这种事儿。你也到先生
那里去一趟吧。”
“不光要去,我多少还担着责任,要去请罪呀。”
“你没有必要请罪。”
“那么就去解释一番吧。”
与次郎回去了。三四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在家乡倒容易入梦。报
上捏造的报道——广田先生——美祢子——迎接美祢子回家的漂亮男人——他受到
了各种各样的刺激。
半夜里他睡着了。三四郎象平素一样按时起床,但很是疲倦。正在洗脸的时候,
遇到了文科的同学,他俩仅有一面之识。这位同学向三四郎打了招呼,三四郎推测
他可能读了那篇报道了。不过,对方当然有意避开这件事。三四郎也没有主动加以
解释。
三四郎正在闻着热酱汤的香味时,又接到故乡母亲的来信,看样子照例写得很
长。三四郎嫌换西装太麻烦,便在和服外面套上一件外褂,把信揣在怀里出去了。
门外,地面上的薄霜闪闪发亮。
来到大街上,他看到路上的行人全是学生。大家都朝一个方向走去,而且脚步
匆匆。寒冷的道路上充满了青年男子蓬勃的朝气。队伍中可以看到广田先生身穿雪
花呢外套的颀长的身影。这位先生夹在青年人的队伍中,他的脚步显然落后于时代
了。同前后左右的人比起来,显得十分缓慢。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了。门内长
着一棵大松树,树枝扩散开来,象一把巨大的伞遮挡着校门。三四郎双脚抵达校门
前时,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迎面看到的只有松树以及松树上方的钟楼。这座钟楼
里的大钟常常走时不准,或者干脆停摆。
三四郎瞅瞅门内,嘴里重复念了两遍“Hydriotaphia”。这个词儿是三四郎所
学外国语中最长最难记的一个。他还不懂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三四郎打算请教广
田先生。过去他曾问过与次郎,得到的答复是“恐怕属于detefabula之类吧”。
但三四郎认为,这两者迥然不同。“detefabula”看起来具有跃动的性质,
“Hydriotaphia”需要花工夫死记。他重复念着这两个词儿,脚步自然放慢了。从
这个词的读音上看,仿佛是古人制作出来专为广田先生使用的。
三四郎走进学校,看到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好象他真的是
《伟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三四郎想到室外去,但外头很冷,只得站在走廊上了。
他利用下课的间隙掏出母亲的来信读着。
“今年寒假一定回来。”母亲在信上命令他。这和当年在熊本时一模一样。有
一次在熊本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学校刚要放假时,母亲打来电报叫他回去。三四郎
想,母亲一定是病了,急急忙忙奔回家去。母亲见了他欢天喜地,似乎说:“我一
切照旧,你能回来就好。”三四郎一问缘由,才知道母亲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
就去向五谷神求了个签儿。签上的意思说儿子已经离开熊本了。母亲放心不下,怕
他途中有个好歹,这才打了电报.三四郎想起当时这件事,心想这次母亲说不定又
去求神拜佛了。可是信上没有提五谷神之类的事,只是附带写了这样的话,三轮田
的阿光姑娘也在等你回来。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写着,听说阿光姑娘由丰津的女学校
退了学,回家了;托阿光缝制的棉衣已经装进小包寄去了;木匠角三在山里赌钱,
一次输掉了九十八元……三四郎觉得太罗唆,随便看了一下。信上还告诫他:有三
个汉子一起闯进来说要买山地,角三领他们到山上转了一圈儿,钱就被偷了。角三
回到家,对老婆说,钱是不知不觉被偷的。于是老婆骂他,莫非吃了蒙汗药了。角
三说,可不,是好象闻到了什么气味。但村里人都说角三在赌博时被骗走的。乡下
尚且如此,你在东京可要十分当心啊……
三四郎卷起这封长信,与次郎来到身旁:
“啊,是女人的信呀。”同昨晚相比,与次郎这会儿开起玩笑来兴致格外好。
“什么呀,是母亲写来的。”三四郎有些不悦,连同信封一起揣进怀里。
“不是里见小组的吗?”
“不是。”
“喂,里见小姐的事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三四郎反问道。
正巧,一个学生来告诉与次郎,说有人要买演出的戏票,正在楼下等着。与次
郎旋即下楼去了。
与次郎从此消失了踪影,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三四郎只得集中精力做好课
堂笔记。下课以后,他遵照昨晚的约定到广田先生家里去。那里依然很宁静,先生
躺卧在茶室里。三四郎向老婆子打听:“先生是否身子不适?”老婆子回答:“恐
怕不是,昨晚先生回来得很迟,说是累了,刚一回来就睡了。”广田先生颀长的身
躯上盖着一件小小的睡衣。三四郎又低声问老婆子:“先生为何睡得那般迟呢?”
老婆子回答:“哪里,先生总是很迟才睡,不过昨天晚上倒没有看书,而是和佐佐
木先生谈了很久的话呢。”利用读书的时间同佐佐木谈话,不能说明先生午睡的因
由。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与次郎昨晚把那件事情对先生讲了。三四郎想顺便打听一
下广田先生是如何训斥与次郎的,但又想老婆子未必知道,且当事人与次郎自己又
躲了起来,实在没有办法。从与次郎那种高兴劲儿来看,也许不至于惹起大的风波。
然而,三四郎到底摸不清与次郎的心理活动,他很难想象事情的真象究竟如何。
三四郎坐在长火盆前边,水壶滋滋地响着。老婆子很客气地退回女仆房间去了。
三四郎盘腿而坐,双手罩在水壶上,等待着先生起来。先生睡得正香,三四郎的心
情也变得宁静而轻松了。他用指尖敲击着水壶,随后倒出一杯开水,呼呼地吹了吹,
喝了下去。先生侧身向里而卧,看来两三天之前已经理了发,头发留得很短,浓密
的胡子茬冒了出来,鼻子也朝向里边,鼻孔丝丝作响,睡得很安稳。
三四郎把带来准备归还的《壶葬论》拿出来阅读。他逐字逐句往下念,很难弄
明白。书中写着把花扔进墓里的事,写着罗马人对蔷薇花颇为affect。三四郎不懂
什么意思,心想大概可以译作“喜欢”吧。还写着希腊人爱用Amaranth①,这个
词义也不明白,反正是一种花的名字。接着再往下读,简直莫知所云。他从书本上
抬眼望望先生,先生仍然在酣睡。三四郎想,为啥要把这种难以理解的书借给自己
呢?这样的天书既然读不懂,又怎能激起自己的兴味来呢?三四郎最后又想广田先生
毕竟是Hydriotabhia。
①象鸡冠花一类的观赏植物。
这当儿,广田先生忽然醒来了,他抬头望望三四郎。
“来多久了?”
三四郎劝先生再睡一会儿,自已这样等着并不觉得寂寥。
“不,我起来。”先生说罢就起来了,接着开始照例抽他的“哲学之烟”。在
沉默的时候,那烟雾喷出来就象一根根的圆木棒。
“谢谢您,我来还这书。”
“唔——都看了吗?”
“看了,就是不大懂,首先这书名就不懂。”
“Hydriotapbia。”
“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是个希腊语吧。”
三四郎再也不想往下问了。先生打了一个呵欠。
“哦,真困,睡得好痛快,还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哩。”
先生说他梦见了一个女人,三四郎以为他要谈谈做梦的事儿,不料先生竟提议
要去洗澡,两人便拎着手巾出门了。
从浴池里出来,两人躺在旁边木板房里的器械上测量身长。广田先生五尺六寸,
三四郎只有五尺四寸半。
“你说不定还在长呢。”广田先生对三四郎说。
“不会长了,三年来一直这么高。”
“是吗?”
三四郎心中猜测,先生简直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了。三四郎正想回去时,先生说:
“如果没有要紧事,不妨聊聊再走。”说罢打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三四郎正为
那件事担着义务,所以也跟着进去了。
“佐佐木还没有回来吗?”
“今天他打过招呼说要晚些回来,最近好象一直为演出的事到处奔走,不知他
是助人为乐还是生性好动,真是个做什么都不得要领的人。”
“他倒是很热情哩。”
“仅从目的上看也不乏热情,但头脑过于简单,做起事来不可指望。乍看起来
好象颇得要领,甚至有些过头。但是越到后来就越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要领,简
直是乌七八糟。不论你怎么说,他毫不改悔,只好听之任之。他这个人哪,生在这
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惹是生非啊。”
三四郎觉得有些事还可以为与次郎申辩几句,然而眼下明摆着这样一个恶劣的
事例,他只好作罢了。
“先生看到报纸上的报道了没有?”三四郎转变了话题。
“嗯,看了。”
“没有见报之前,先生丝毫不知道吗?”
“不知道。”
“您一定大吃一惊吧?”
“吃惊?——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世界上的事都是如此,所以并不象年
轻人那样大惊小怪。”
“叫您烦神了吧?”
“不烦神的事是没有的,然而象我这样久居人世而上了年岁的人,看了那样的
报道并不会马上相信,所以也不象年轻人那样容易烦神。与次郎说了那么多不太高
明的善后处理方法,什么报社里有熟人,可以托他们澄清事实真相啦?什么可以查
明那篇稿子的出处加以制裁啦,什么可以在自己的杂志上予以反驳啦,等等。事情
既然这样麻烦,当初不做这种多余的事岂不更好?”
“他完全是为先生着想,并无恶意呀。”
“要是有恶意那还了得?首先,既然为了我而开展活动,不征求我的意见,随
便想出了方法,随便决定了方针,打从这一天起,就无视我的存在,一开始就存心
捉弄我,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不貌。那种拙劣的文章,除了佐佐水还有谁
能写出来?我也看了,既无切实的内容,风格也不高,简直就象救世军①的大鼓,
使人觉得写这样的文章只是为了唤起人们的反应。通篇都是有意捏造而成。稍有常
识的人一看就会明白,无非是为着实现某种目的罢了。因此也就很自然地联想起是
我示意自己的门生写的了。读那篇文章的时候,当然也就认为报上的报道是言之有
据的了。”
①基督教的一个派别,1895年在日本设立支部。
广田先生说到这里打住了,鼻孔里照旧喷着烟雾。与次郎说过,从这烟雾的喷
出方式上可以察知先生的心情:浓密而笔直迸发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情绪达到了哲
学最高峰之际;当和缓而又散乱地喷吐出来的时候,意味着心平气和,有时包含着
冷嘲的内容;当烟圈在鼻下低徊,在口髭间萦绕的时候,是进入了冥想或者产生了
诗的感兴。最可怕的是在鼻端盘旋不散,或者出现旋涡,这就意味着你将受到严厉
的训斥。这些都是与次郎的说法,三四郎当然不以为然。但在这个当儿,他还是细
心地观察着先生喷出的烟来。不过,他一直未看到与次郎所说的那种具有鲜明特点
的烟雾,而只觉得各种各样的形状都具备一些。
三四郎一直诚惶诚恐地站在广田先生身旁,这时先生又开口了。
“过去的事就算了吧,佐佐木昨晚也深深地表示了歉意,所以今天又变得心情
舒畅,象平时那样活蹦乱跳的了。不管私下里如何规劝他小心谨慎,他仍然若无其
事地去兜售戏票,真拿他没办法呀!还是谈谈别的有趣的事吧。”
“嗯。”
“我刚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有趣的梦。你说怎么着,我竟突然梦见了生平只
有一面之识的女子,简直象小说上写的故事一样。这个梦比报纸上的报道更叫人感
到愉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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