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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12 夏目漱石(日)
目一定能使人们觉得新奇。——标题不醒目就没有人读,那怎么行?”
两人由正门进入教室,坐到桌边。不一会儿,老师来了。两人开始做笔记。三
四郎惦记着《伟大的黑暗》,笔记本旁边摊着《文艺时评》,记笔记的当儿,时时
瞒着老师读起杂志来。老师幸好是近视眼,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讲课上,一点不
知道三四郎违犯纪律的行为。三四郎正合心意,一边记笔记,一边阅读杂志。原来
是两个人干的事儿,现在一人勉强承担了,结果呢,《伟大的黑暗》没有读懂,笔
记也没有记全。头脑里只清晰地记得与次郎文章里的一句话:
“自然界为选就一颗宝石要花费几年的星霜?而这宝石在遭际采掘的运命之前,
其光辉又被静静地埋没了几年的星霜!”
除此之外,其余的句子他都不得要领。不过,在这个时间里,三四郎没有写一
个straysheep。
“怎么样?”一下课,与次郎问三四郎。
三四郎告诉他,实在没有好好看。与次郎批评他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三四
郎答应回去以后一定拜读。不一会就到晌午了。两人结伴出了校门。
“今天要出席的呀。”与次郎走到西片町,在进入横街的角落里停住了脚步。
今晚召开同级学生座谈会,三四郎早把这件事忘了。此时,他好容易又想起
来,告诉与次郎他打算出席。
“赴约之前请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谈。”与次郎说罢,把笔杆夹在耳后,显得
颇为得意。三四郎允诺了。
回到寓所,洗了澡,心情舒畅了。这时,三四郎看到桌上有一张绘画明信片。
上面画着小河,绿草丛生,河边卧着两只羊。对岸站着一个大汉,拄着拐杖。汉子
的面貌显得十分狰狞可怕,完全是模仿西洋画里的恶魔的形象,还特别慎重地在旁
边用字母标着“恶魔”。信的正面写着三四郎的姓名,下面用小字标着“迷羊”。
三四郎立即明白“迷羊”是指的什么了。不仅如此,明信片的背面,画着两只迷羊,
其中一只看来是暗喻三四郎,这使他十分高兴。迷羊里不仅有美祢子,自己本来是
包括在内的。看来这是美祢子的设想。美祢子所说的straysheep”一词的用意,
三四郎至今总算弄清楚了。
三四郎本打算遵照同与次郎的约定,读一读《伟大的黑暗》这篇文章,可是提
不起一点兴味。他不住地端详着明信片,思考着。觉得这幅画里包含着伊索寓言所
没有的幽默的情趣,显得天真无邪,洒脱自然。画面上的一切都能打动三四郎的心
扉。
从技法上看,也叫人十分佩服,一切都安排得那样妥帖,得当。三四郎心中暗
想:良子所画的柿树,与此简直无法相比。
过了一会儿,三四郎终于读起《伟大的黑暗》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读着,过了
两三页,渐渐被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地已经读了五、六页。就这样,长达二十七页
的论文一口气读完了。当他读完最后一页时,才发现就要结束了。他的眼睛离开杂
志,心想,啊,总算读了一遍。
三四郎紧接着又想到,究竟读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甚至令人好笑的地方也
没有。他只觉得一口气儿努力读了下来。三四郎对与次郎写文章的本领非常钦佩。
论文以攻击现今的文学家为起始,以称赞广田先生为终结。文章特别痛斥了大
学文科里的西洋人。
“倘若不尽快招聘适当的日本人担当大学相应的课程,那么作为最高学府的大
学,就会变得和过去的私塾一样,就会变成砖石木乃伊,毫无回旋之余地。当然,
如果真的没有人才,也毫无办法,可是如今有广田先生。先生执教于高级中学,十
年如一日,安享薄酬,自甘无名,然而却是个真正的学者。这样的人物理应成为教
授,以便同日本现实开展交际,为学界的新形势作出贡献。”——总起来说,就是
这样的内容。不过,这些内容是用非常轩昂的口吻和灿烂的警句表达的,前后形成
了长达二十七页的文章。
文章里有许多颇有意味的句子,如:“只有老人才会以秃自傲。”“维纳斯美
人像产于波中,聪慧之士则不出自大学。”“将博士当作学界的名流,犹如把海蟹
看成田子浦①的名产。”然而,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了。尤其奇妙的是,在把广田
先生比做“伟大的黑暗”的同时,则把其他学者比做小圆灯,最多只能朦朦胧胧地
照出两尺远的距离。这些都是广田先生对他说过的话,与次郎原样写了下来。而且
同上次一样断言,小圆灯和烟袋锅之类,均属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青年全然无用。
①静冈县一带海滨。
仔细想想,与次郎的论文充满了朝气。他一个人俨然代表着新日本,读着读着
就起了共鸣。不过文中缺少实际的内容,仿佛一场没有根据地的战争。岂但如此,
刻薄一点说,这种写法也许出于某种策略性。乡村出身的三四郎,虽然悟不出其中
的道理,但读了之后,平心而论,总感到有不满意的地方。三四郎又取出美祢子的
来信,望着两只羊和那个恶魔,于是在这一方面,三四郎感到万事都使他十分快活。
随着这种快感的产生,先前的不满意也越发显得强烈了。三四郎不再去想论文的事
了。他想给美祢子回信,不幸的是自已不会画画,心想,写篇文章吧。要是写文章,
语言非得同这张明信片旗鼓相当才成。这实在不容易啊,就这样磨蹭了好大一会儿,
不觉已过了四点钟。
他穿上大褂,到西片町去找与次郎。他从后门进去,看到广田先生正坐在茶室
里的桌边吃晚饭,与次郎恭敬地守在一旁伺候。
“先生,怎么样?”与次郎问。
先生好象嘴里正含着硬物,两腮涨鼓鼓的。三四郎向桌上一望,只见盘里盛着
十几个烧焦的东西,红中带黑,个个都有怀表那般大。
三四郎落了座,施过礼。先生大口大口地吃着。
“喂,你也来尝一尝。”与次郎用筷子从盘中撮起一个来。三四郎放在手里一
看,原来是红烧蛤蜊干。
“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三四郎问。
“古怪?好吃阿!吃吃看。这是我特意买来孝敬先生的。先生说啦,他还没有
吃过哩。”
“从哪儿买的?”
“日本桥。”
三四郎觉得好笑。与次郎在这些地方就和刚才论文的调子有些不一致了。
“先生,怎么样?”
“够硬的。”
“硬得很香吧?要细细嚼,越嚼越有味道。”
“味道没出来,牙齿倒酸了,干吗要买这种老古董呢?”
“不好吗?这玩意先生也许不习馈,里见家的美祢子小姐也许很爱吃。”
“为什么?”三四郎问。
“唔,象她那般沉着,一定能嚼出味儿来的。”
“那女子沉静而又粗暴。”广田说。
“嗯,是粗暴,有易卜生笔下女性的特点。”
“易卜生笔下的女性性格外露,而那女子是内心粗暴。不过,说她粗暴,这和
一般的所谓粗暴意思不同。野野宫的妹妹,看起来粗暴,但她仍然是个女子。这真
有点奇妙哩。”
“里见小姐的粗暴是内向性的吗?”
三四郎默然不响地倾听两个人的评论。谁的论点都不能使他心悦诚服。
“粗暴”这个词儿,怎能加到美祢子头上呢?这首先是无法理解的事。
不一会儿,与次郎换上礼服,说“出去一下”,就走了。先生独自喝着闷茶。
两人来到门外,外头一片黑暗。他们离开大门又走了两三百米,三四郎马上开口了。
“先生认为里见小姐粗暴吗?”
“嗯,先生这个人谈吐随便,碰到一时高兴,他什么都讲。先生品评起女子来,
显得很滑稽。先生关于女人的知识恐怕等于零。一个未曾恋爱过的人,怎么会理解
女人家呢?”
“先生且不谈了,你不也赞成先生的观点吗?”
“嗯,我是说她粗暴。怎么啦?”
“你是说她哪一点粗暴?”
“我并不是指她那一点或这一点。现代的女性都是粗暴的,不光是她。”
“你不是说她很象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吗?”
“我是说了。”
“你看她象易卜生笔下的哪一个呢?”
“哪一个?……反正很相似。”
三四郎当然不能信服,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百多米。与次
郎突然这样说:
“类似易卜生人物的不光是里见小姐一人。大凡接触过新鲜空气的男子,也都
有类似易卜生人物的地方。只不过这些男的或女的都不能象易卜生的人物那样随意
行动罢了。他们大都在内心里受感化。”
“我就不太受这样的感化。”
“说不受感化那是自欺欺人。——任何一个社会,不可能没有缺陷。”
“那倒是的。”
“既然如此,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动物,总有些地方会感到不足。易卜生的人
物都强烈地感受到了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我们也会变成那样的人的。”
“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光我,别具慧眼之士都这么想。”
“你家的先生也这样想吗?”
“我家的先生?先生我不知道。”
“他刚才评论里见小姐,不是说她沉静而又粗暴的吗?照这话解释下去,就是
说,因为要同周围保持协调一致,那就得沉静;又因为存在着不足之处,所以根性
是粗暴的。不是这个意思吗?”
“是这样的——先生自有伟大之处,一讲到这里,就知道他高人一筹。”
与次郎即刻赞扬起广田先生来了。三四郎原想就美祢子的性格再作进一步的讨
论,与次郎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我说过今天找你有事的呀。——唔,你把我那篇《伟大的黑暗》读完了没有?
要是没有读完,就不容易把我的话记在头脑里。”
“今天一回去就读了。”
“觉得如何?”
“先生说什么来着?”
“先生哪里会读它,他一点都不知道。”
“是这样啊。写的倒是挺有意思,不过总感觉象喝了一怀啤酒,没有填饱肚
子。”
“这就够了,读过只要能提点精神就行了,所以我来了个匿名。现在反正是准
备时期,姑且先这样办,到了适当的机会,把真名打出去。——这事就说到这里,
下面就来谈谈找你究竟为着什么事。”
与次郎要讲的是这样的事。——今晚会上,他打算为自已本科的不景气大加慨
叹一番,所以三四郎也必须同他一唱一和。不景气这是事实,别的人也会一同为之
慨叹的。然后大家再来商量挽回的办法。这时就提出,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聘请适当
的日本人进大学任教,大家一定赞成。这是理所当然的。接着就商量什么人合适。
届时就抬出广田先生的名字。到时候,三四郎要和与次郎紧密配合,极力赞扬广田
先生。否则的话,那些知道与次郎是广田先生食客的人就会顿生疑云。如今自己已
是食客,别人怎么看都没有关系,万一惹出麻烦,牵连到广田先生就不好了。当然,
另外还物色了三个同道,不要紧,多一个人也好。因此,想请三四郎尽量帮腔说项。
另外,当众人的意见逐渐见分晓时,还要选代表到校长和总长那里去。当然,今晚
也许实现不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到时候要临机应变。……
与次郎能言善辩,可惜的是他的口才流于油滑,缺乏庄重的调子。有些地方令
人生疑,觉得他好象把儿戏也讲得一本正经。当然,今晚这事本来就是正当的好事,
三四郎大体上表示赞成。他只是提出方法上有些过于耍弄计谋,觉得不是滋味。其
时,与次郎正站在道路的中央,两人正好位于森林町神社的牌坊前面。
“虽说有些耍弄计谋,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顺应自然的规律预先佐以人力罢了。
这同违背自然、企图没头没脑地瞎干一通有本质的区别。耍弄计谋算不了什么,计
谋并不是坏东西。只有搞阴谋才是可恶的。”
三四郎无言以对,他虽然觉得有话要说,但却未能开口。与次郎的谈话中的那
些自己未曾考虑过的部分,十分清晰地印在记忆里。三四郎对这一点毋宁说是佩服
的。
“这话说的也是。”三四郎含混地回答着,两人又肩挨肩地向前走去。进入正
门,眼前豁然宽阔起来,到处矗立着黑色的高大建筑。轮廓清晰的屋顶上面是明净
的天空,繁星荧荧。
“多好的夜空!”三四郎说。
与次郎也一边望着天空,一边走路。走不多远,他停住了。
“喂,我说。”他突然招呼三四郎。
“什么呀?”三四郎以为他又继续谈刚才的事,随即漫应了一声。
“你看到这样的天空会作何感想呢?”
这话不大象是与次郎说的。三四郎本来有许多话可以回答,比如“无限”啦,
“永久”啦之类,可转念一想,说出这些来会被他耻笑的。三四郎就此沉默了。
“我们太不中用啦,打明天起,那计划也许就会取消。写了《伟大的黑暗》一
文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怎么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了?”
“望着这天空就产生了这种想法。——喂,你有没有迷上过女人的事儿?”
三四郎立时答不出来。
“女人是很可怕的呀。”与次郎说。
“是可怕,我也知道。”三四郎说。
与次郎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
“你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呀。”
三四郎怃然不悦。
“明天又是好天气,运动会正赶上好时候哩,肯定有许多漂亮的女子光临,你
一定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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